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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幕后

作者:郭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暴雨还在继续。


    湿气钻进舱缝,天边闷雷还滚着响。


    赵斐立在案前,乌蓝云缎直裰叫雨浇透,紧贴出肩胛棱角,像青峰压着墨云。


    袍角水珠砸在地上。


    “嗒”、“嗒”、“嗒”……


    比舱外雨声更沉。


    方靖捧着账册直哆嗦:“瞧瞧!墨都洇成鬼画符了!”


    明桂枝倚着舱门拧发梢,鸦青披风淌下一线水,黛色袍襟透出伶仃锁骨。


    她杏眼斜乜赵斐。


    ——“赵大人这通脾气发得值当?回头我若又烧起来,劳你端药递水,你可千万别嫌麻烦。”


    赵斐脊背绷得笔直,喉间挤出一声冷笑:“自有那妖妇伺候你。”


    这话虽像淬了冰碴,偏他手里攥着要递给“他”的帕子。


    指节还握得泛青。


    片刻,他忍不住用余光偷瞄明桂枝——“他”裹在他的狐裘里,缩在炭盆旁,一簇火苗映在鼻尖,脸色衬得更煞白。


    他心脏狠狠一抽。


    ——方才在甲板,“他”攥紧他手臂,不让他冲动。


    那时,“他”掌心烫得吓人。


    “他”的风热大概还没有完全退却。


    风寒也并未痊愈。


    意气用事!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


    分明该是步步为营的局,他赵允书何时这般沉不住气?


    便是真要赶那妖妇,也该是布下天罗地网,教她钻不得空子。


    哪能像个市井莽夫似的,吼什么“赶她下船”?


    炭盆爆出火星子,明桂枝被烫到,轻轻“呀”了声。


    赵斐指尖掐进掌心。


    到底没回头。


    炭火跳了几跳,像跳着舞笑他。


    当日临行前,黎琴书曾对他道:“明赵两家几代恩怨,此番你与明使郎同去杭州,切记公私分明。”


    当时他答得何其磊落?


    如今想来,愧对上峰叮咛。


    他叹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缓和僵局。


    ——“倩娘她是个苦命人,你何必……”


    明桂枝也叹气凑近。


    “你还维护她!”


    赵斐倏地转身,眼底寒光凛凛:“苦命?苦命人教你买空卖空、虚造折损?”


    他袍袖一甩,案上茶盏叮当乱颤,“这般天衣无缝的计策,怕是李林甫、贾似道也要拜你为师!”


    “你也说天衣无缝,那与倩娘何干?她要能想出这计谋,她爹还至于深陷囹圄?”


    “她自然想不出,想出来的是你,但她会引诱你,今天劝你瞒报贡品,明天就指使你贪污受贿,以你状元郎的聪明才智,有朝一日,大理寺和太府寺联手都不一定治得了你!”


    “赵大人留在太府寺实在屈才,”明桂枝好气又好笑:“你这般懂罗织罪名,该去御史台!”


    方靖看他俩吵架,缩在炭盆边烘账簿,嘴里絮絮叨叨:“炭火烘账本,再来点煟香芋就好了……”


    明桂枝被方靖逗得轻笑,心情好了一些,便哄赵斐道:“我若真想作恶,何必把戏法变给你瞧?”


    “因为,你知我会拦你……”话音渐弱,他别过脸:“罢了,你非要走那歪门邪道,我也拦你不住!”


    “这样好不好?以后我什么好点子、坏点子,我都先与你说,底细都先透露给你了,好不好?”


    “自然是好。”赵斐心头一暖,偏面上还端着霜雪色。


    “那你就不怕我把你教坏?”


    “我心志坚定。”


    “那我就意志薄弱?”


    明桂枝拢了拢狐裘,银灰绒毛衬得手腕透青。


    指尖冻得微颤。


    赵斐眼角瞥见,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声线却硬得像块生铁:“算了,说正事……”


    窗外一声炸雷劈下来,雨点子砸得舱顶噼啪响。


    赵斐望着江面碎银似的浪,不禁自嘲一笑。


    这人轻飘飘一句“底细都给你”,他竟就连人带魂都栽进泥潭里。


    罢了。


    他认栽。


    ……


    雨没有半点要停歇的迹象。


    案头烛火晃悠。


    赵斐抖开密卷,乌蓝袖口扫过泛黄纸面。


    明桂枝支着下颌斜倚案角,脸颊裹在狐裘里——这模样哪像市舶司使,分明是哪家贵公子在听书。


    “三万匹一等品杭绸、一万五千担极品毛尖、十万匹松江布……前杭州市舶司使,你的上一任——许全怡,他贪了这些。合该抵六十万两银,抄家却只得九万。”


    赵斐指着卷尾暗朱色,那是大理寺的印鉴,像一团干透的血痂。


    “抄家,斩立决,九族流放。”他的话像块冷铁砸地,舱底江水都仿佛跟着晃了晃。


    明桂枝蹙眉:“朝廷既查明了,总不会要我这后来人填窟窿?”


    杏眸清亮,把烛光衬得暗了三分。


    赵斐凤目微敛:“不会。但,亏空记的是物非银。”


    话音在“物”字上咬得重,像含了枚银针。


    明桂枝眉头倏地绞紧,指尖不停点着密卷朱印。


    舱外炸响闷雷,雨砸在篷顶噼啪响。


    “那个在幕后压银价的人……”


    明桂枝猛地站起,她看向赵斐:“假蝗灾也是他——”


    话未说完,赵斐唇角已翘起。


    到底是“他”,一点就透。


    方靖捧着烘半干的账册插嘴:“为什么……?”


    明桂枝一边理着思绪,一边解释:“这个幕后人暗中稳住银价,让其缓慢地下跌……”


    她蘸着茶水在案上画线。


    “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再过一两个月,让假蝗灾蔓延,制造恐慌,令粮价急升……”


    方靖更加困惑:“这个我们在德州之时,不是商讨过么?他们是为了屯粮获利……”


    “不,不是!”烛火忽闪,映得她眸子发亮:“他是为了逼银税法落地!”


    赵斐目光深沉如海,轻轻颔首。


    明桂枝继续解释,语气愈发笃定:“粮价急升和沿海银价暴跌之间——会有时间差。幕后人会趁粮价急升之际,以制止粮商屯粮为由,说服朝廷推行银税法,让银价与粮价、物价挂钩。”


    “然后?”


    “然后,他会在推行银税法之际,恰好引爆沿海银价暴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方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为了平账。”


    “我还是不懂。”


    明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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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枝把茶壶往案上一墩:“比如……杭州市舶司原本亏空三万匹丝绸,市值三十万两,银价暴跌后为六十万两,此时推行银税法,账面的亏空便会由丝绸改为银两,直接变为亏空六十万两——”


    她蘸着茶水在案上写算,“这人手里必定早已掌握大量实物现货:绸缎、茶叶、大米等,他趁白银暴跌的时候,换取白银。”


    茶盏“当啷”扣在案上,震得烛台乱颤,“待到来年银价回升,他亏空的账目,就在不知不觉间填平了。”


    “天才!”方靖终于听懂,拍案叫绝:“他怎想出这法子的!”


    船外恰炸响惊雷,像在给这黑心算计鼓掌。


    赵斐凝望明桂枝,眸底翻涌:“他此计牵连甚广,其实……远远不及你的法子精妙。”


    明桂枝眉毛一挑,瞪眼道:“那当然,桂林之枝,昆山片玉呢——”尾音拖得绵长,像在舌尖蘸了蜜,“你以为我状元郎是抄来的?”


    “你还骄傲上了?”


    赵斐唇角刚翘起半分,立即又压平:“郄诜当年自比桂林一枝,可没教人做假账。”


    话冷得像冰。


    可眸底碎冰乍破,漏出一丝笑影。


    “呀,你终于笑了。”


    明桂枝扯了扯他袖口,“赵大人该多笑笑,比板着脸英俊十倍。”


    雨渐渐歇了。


    江风掀开半幅窗纱,抚在赵斐发烫的耳尖。


    他一甩袍袖,乌蓝袍角扫落茶盏:“胡闹!”


    瓷片撞在青砖地,脆响里混着明桂枝的笑声。


    “哎呀!”方靖叹息:“可惜了,可惜了,这是钧窑盏呢……”


    他一边蹲在地上拾碎片,一边又不禁好奇问:“诶,你们猜这幕后人是谁?”


    说着,自问自答:“我看呢,此人必掌江、浙,且与户部勾连极深。”


    赵斐摇了摇头,“恐怕不止,他能调动济南知府,势力定必涉猎山、河……”


    “户部尚书?” 方靖诧异。


    赵斐还是摇头:“不止……”


    方靖眼睛瞪得更大:“枢密院的?”


    明桂枝插话:“你们说,会不会是皇上?”


    ——“慎言!”


    方靖急得去捂她嘴,密卷叫他衣袖扫落火盆,纸页腾起青烟。


    明桂枝“呀”地一声扑过去,右手抓密卷,左手抵着炭盆边沿——掌心按在烧红的铜沿上,“滋”地腾起一缕青烟。


    赵斐连忙抄起茶壶泼火。


    明桂枝已经攥回密卷,烛光里她摊开手掌,白生生的皮肉上,鼓起个透亮的水泡。


    像落了颗露珠子。


    “撕拉——”


    赵斐扯下半截乌蓝衣布,动作快得带起风声。


    布料缠上白玉似的手腕时,他指尖擦过“他”脉搏。


    突突的。


    不知道是“他”的脉搏,还是他的心跳。


    他喉头一哽,话像卡了鱼刺。


    “莽撞!”


    “无妨。”明桂枝却咧嘴笑:“倩娘懂医术,包扎手艺好得很。”


    赵斐的心刹那黯然。


    ——“他”腕上明明缠的是他衣布,嘴里却夸那妖妇的好。


    罢了……罢了。


    好歹,是他的衣衫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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