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还在继续。
湿气钻进舱缝,天边闷雷还滚着响。
赵斐立在案前,乌蓝云缎直裰叫雨浇透,紧贴出肩胛棱角,像青峰压着墨云。
袍角水珠砸在地上。
“嗒”、“嗒”、“嗒”……
比舱外雨声更沉。
方靖捧着账册直哆嗦:“瞧瞧!墨都洇成鬼画符了!”
明桂枝倚着舱门拧发梢,鸦青披风淌下一线水,黛色袍襟透出伶仃锁骨。
她杏眼斜乜赵斐。
——“赵大人这通脾气发得值当?回头我若又烧起来,劳你端药递水,你可千万别嫌麻烦。”
赵斐脊背绷得笔直,喉间挤出一声冷笑:“自有那妖妇伺候你。”
这话虽像淬了冰碴,偏他手里攥着要递给“他”的帕子。
指节还握得泛青。
片刻,他忍不住用余光偷瞄明桂枝——“他”裹在他的狐裘里,缩在炭盆旁,一簇火苗映在鼻尖,脸色衬得更煞白。
他心脏狠狠一抽。
——方才在甲板,“他”攥紧他手臂,不让他冲动。
那时,“他”掌心烫得吓人。
“他”的风热大概还没有完全退却。
风寒也并未痊愈。
意气用事!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
分明该是步步为营的局,他赵允书何时这般沉不住气?
便是真要赶那妖妇,也该是布下天罗地网,教她钻不得空子。
哪能像个市井莽夫似的,吼什么“赶她下船”?
炭盆爆出火星子,明桂枝被烫到,轻轻“呀”了声。
赵斐指尖掐进掌心。
到底没回头。
炭火跳了几跳,像跳着舞笑他。
当日临行前,黎琴书曾对他道:“明赵两家几代恩怨,此番你与明使郎同去杭州,切记公私分明。”
当时他答得何其磊落?
如今想来,愧对上峰叮咛。
他叹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缓和僵局。
——“倩娘她是个苦命人,你何必……”
明桂枝也叹气凑近。
“你还维护她!”
赵斐倏地转身,眼底寒光凛凛:“苦命?苦命人教你买空卖空、虚造折损?”
他袍袖一甩,案上茶盏叮当乱颤,“这般天衣无缝的计策,怕是李林甫、贾似道也要拜你为师!”
“你也说天衣无缝,那与倩娘何干?她要能想出这计谋,她爹还至于深陷囹圄?”
“她自然想不出,想出来的是你,但她会引诱你,今天劝你瞒报贡品,明天就指使你贪污受贿,以你状元郎的聪明才智,有朝一日,大理寺和太府寺联手都不一定治得了你!”
“赵大人留在太府寺实在屈才,”明桂枝好气又好笑:“你这般懂罗织罪名,该去御史台!”
方靖看他俩吵架,缩在炭盆边烘账簿,嘴里絮絮叨叨:“炭火烘账本,再来点煟香芋就好了……”
明桂枝被方靖逗得轻笑,心情好了一些,便哄赵斐道:“我若真想作恶,何必把戏法变给你瞧?”
“因为,你知我会拦你……”话音渐弱,他别过脸:“罢了,你非要走那歪门邪道,我也拦你不住!”
“这样好不好?以后我什么好点子、坏点子,我都先与你说,底细都先透露给你了,好不好?”
“自然是好。”赵斐心头一暖,偏面上还端着霜雪色。
“那你就不怕我把你教坏?”
“我心志坚定。”
“那我就意志薄弱?”
明桂枝拢了拢狐裘,银灰绒毛衬得手腕透青。
指尖冻得微颤。
赵斐眼角瞥见,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声线却硬得像块生铁:“算了,说正事……”
窗外一声炸雷劈下来,雨点子砸得舱顶噼啪响。
赵斐望着江面碎银似的浪,不禁自嘲一笑。
这人轻飘飘一句“底细都给你”,他竟就连人带魂都栽进泥潭里。
罢了。
他认栽。
……
雨没有半点要停歇的迹象。
案头烛火晃悠。
赵斐抖开密卷,乌蓝袖口扫过泛黄纸面。
明桂枝支着下颌斜倚案角,脸颊裹在狐裘里——这模样哪像市舶司使,分明是哪家贵公子在听书。
“三万匹一等品杭绸、一万五千担极品毛尖、十万匹松江布……前杭州市舶司使,你的上一任——许全怡,他贪了这些。合该抵六十万两银,抄家却只得九万。”
赵斐指着卷尾暗朱色,那是大理寺的印鉴,像一团干透的血痂。
“抄家,斩立决,九族流放。”他的话像块冷铁砸地,舱底江水都仿佛跟着晃了晃。
明桂枝蹙眉:“朝廷既查明了,总不会要我这后来人填窟窿?”
杏眸清亮,把烛光衬得暗了三分。
赵斐凤目微敛:“不会。但,亏空记的是物非银。”
话音在“物”字上咬得重,像含了枚银针。
明桂枝眉头倏地绞紧,指尖不停点着密卷朱印。
舱外炸响闷雷,雨砸在篷顶噼啪响。
“那个在幕后压银价的人……”
明桂枝猛地站起,她看向赵斐:“假蝗灾也是他——”
话未说完,赵斐唇角已翘起。
到底是“他”,一点就透。
方靖捧着烘半干的账册插嘴:“为什么……?”
明桂枝一边理着思绪,一边解释:“这个幕后人暗中稳住银价,让其缓慢地下跌……”
她蘸着茶水在案上画线。
“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再过一两个月,让假蝗灾蔓延,制造恐慌,令粮价急升……”
方靖更加困惑:“这个我们在德州之时,不是商讨过么?他们是为了屯粮获利……”
“不,不是!”烛火忽闪,映得她眸子发亮:“他是为了逼银税法落地!”
赵斐目光深沉如海,轻轻颔首。
明桂枝继续解释,语气愈发笃定:“粮价急升和沿海银价暴跌之间——会有时间差。幕后人会趁粮价急升之际,以制止粮商屯粮为由,说服朝廷推行银税法,让银价与粮价、物价挂钩。”
“然后?”
“然后,他会在推行银税法之际,恰好引爆沿海银价暴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方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为了平账。”
“我还是不懂。”
明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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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把茶壶往案上一墩:“比如……杭州市舶司原本亏空三万匹丝绸,市值三十万两,银价暴跌后为六十万两,此时推行银税法,账面的亏空便会由丝绸改为银两,直接变为亏空六十万两——”
她蘸着茶水在案上写算,“这人手里必定早已掌握大量实物现货:绸缎、茶叶、大米等,他趁白银暴跌的时候,换取白银。”
茶盏“当啷”扣在案上,震得烛台乱颤,“待到来年银价回升,他亏空的账目,就在不知不觉间填平了。”
“天才!”方靖终于听懂,拍案叫绝:“他怎想出这法子的!”
船外恰炸响惊雷,像在给这黑心算计鼓掌。
赵斐凝望明桂枝,眸底翻涌:“他此计牵连甚广,其实……远远不及你的法子精妙。”
明桂枝眉毛一挑,瞪眼道:“那当然,桂林之枝,昆山片玉呢——”尾音拖得绵长,像在舌尖蘸了蜜,“你以为我状元郎是抄来的?”
“你还骄傲上了?”
赵斐唇角刚翘起半分,立即又压平:“郄诜当年自比桂林一枝,可没教人做假账。”
话冷得像冰。
可眸底碎冰乍破,漏出一丝笑影。
“呀,你终于笑了。”
明桂枝扯了扯他袖口,“赵大人该多笑笑,比板着脸英俊十倍。”
雨渐渐歇了。
江风掀开半幅窗纱,抚在赵斐发烫的耳尖。
他一甩袍袖,乌蓝袍角扫落茶盏:“胡闹!”
瓷片撞在青砖地,脆响里混着明桂枝的笑声。
“哎呀!”方靖叹息:“可惜了,可惜了,这是钧窑盏呢……”
他一边蹲在地上拾碎片,一边又不禁好奇问:“诶,你们猜这幕后人是谁?”
说着,自问自答:“我看呢,此人必掌江、浙,且与户部勾连极深。”
赵斐摇了摇头,“恐怕不止,他能调动济南知府,势力定必涉猎山、河……”
“户部尚书?” 方靖诧异。
赵斐还是摇头:“不止……”
方靖眼睛瞪得更大:“枢密院的?”
明桂枝插话:“你们说,会不会是皇上?”
——“慎言!”
方靖急得去捂她嘴,密卷叫他衣袖扫落火盆,纸页腾起青烟。
明桂枝“呀”地一声扑过去,右手抓密卷,左手抵着炭盆边沿——掌心按在烧红的铜沿上,“滋”地腾起一缕青烟。
赵斐连忙抄起茶壶泼火。
明桂枝已经攥回密卷,烛光里她摊开手掌,白生生的皮肉上,鼓起个透亮的水泡。
像落了颗露珠子。
“撕拉——”
赵斐扯下半截乌蓝衣布,动作快得带起风声。
布料缠上白玉似的手腕时,他指尖擦过“他”脉搏。
突突的。
不知道是“他”的脉搏,还是他的心跳。
他喉头一哽,话像卡了鱼刺。
“莽撞!”
“无妨。”明桂枝却咧嘴笑:“倩娘懂医术,包扎手艺好得很。”
赵斐的心刹那黯然。
——“他”腕上明明缠的是他衣布,嘴里却夸那妖妇的好。
罢了……罢了。
好歹,是他的衣衫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