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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失策

作者:郭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未时,天昏昏沉沉,云压得低低的。


    教坊偏厅,雕花窗棂半掩,紫藤花的影子斜斜泼落,一簇簇,像打翻靛青墨汁。


    香炉飘出烟,混着脂粉气,懒洋洋溢在梁间,叫人鼻尖发痒。


    赵斐坐在酸枝圈椅上,绯色云缎直裰板板正正,像块刚切开的红方糕。


    茶盏搁在案头,一口未动,早凉透了。


    嬷嬷领着人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只盯着案上银票看。


    关倩兮倚在门框上,紫蓝的罗裙裹得身段似雨后新笋,翡翠钗斜插在云鬓里,一晃一晃,映得绿眸子更亮三分。


    她捏着羽扇,轻摇两下,扇柄上的穗子扫过心口,翡翠坠子叮铃一响。


    “赵大人,”声音像浸了蜜的藕粉,甜得发腻:“你前日才骂奴家妖妇,今日……何故邀奴家私下来见?”


    赵斐站起身,袖摆拂过银票,沉香与崖柏的气味漫过去。


    稍稍冲淡女子的脂粉气。


    “听方仲安说,昆玉要替你赎身?”


    他柔声问。


    关倩兮瞥一眼银票,嗤地笑出声:“赵大人有心,明郎不缺这点银子。”


    那“明郎”二字刚出口,赵斐的指节便无声抵住案角。


    茶汤蓦然一晃,漾出半圈涟漪,倒映着他眼底的暗潮。


    他嘴角仍噙着笑,连眉梢都没动分毫,只将袖口缓缓抚平。


    “与昆玉无关。”


    赵斐起身逼近一步,指尖掠过她耳垂的翡翠,声音轻得像呵气,“是我想赎你。”


    羽扇停了一霎。


    窗外风倏然静下,闷雷从云缝里滚过来,震得案上茶盏嗡嗡颤。


    “哦?”


    关倩兮羽扇一收,扇骨抵着下巴颏儿,绿眸眯成两道月牙。


    “你赎我?”


    尾音拖得悠长,似撒娇,也似挑衅。


    赵斐的指尖顺着她手腕滑到掌心,力道轻得像给古琴调弦:“昨日初见,你绿眸潋滟,我一见倾心——”话尾突然被雷声吞了半截,他顿了顿,汗珠子滑进衣领里。


    “拔剑相向,皆因妒火难抑。”


    “你骂我妖妇呢。”


    关倩兮用羽扇捂住嘴,笑声从绢纱里漏出来,嗡嗡的像飞蛾撞琉璃盏。


    赵斐嘴角翘得更高些,眼底却结着霜:“就爱你这妖劲儿。”他拇指蹭过她腕内侧,轻轻摩挲,“我恨我被你美色迷惑。”


    “我有明郎了。”


    “我比昆玉好。”他掐紧她腕子,似是生出醋意。


    哥窑茶盏被袖风带倒,凉茶漫过银票上“贰仟两”的朱砂印。


    “明世礼踪迹难寻,明家撑不了多久——”


    话没说完,关倩兮忽地搂住他脖颈,蔻丹掐进他后颈皮肉里:“吻我。”


    赵斐浑身一僵。


    她眉梢画的螺子黛太浓,衬得绿眼睛像两汪掺了毒的泉。


    妖妇!


    难怪昆玉栽进去。


    他恍惚想着,鼻尖却嗅到她发间脂粉气,酸意猛地窜上喉头。


    闷雷又碾过房梁,紫藤花瓣从窗缝钻进来,粘在她翡翠钗上打转。


    “你不是一见倾心么?”她贴过来,吐息喷得他耳垂发烫,“吻我。”


    赵斐垂下眼,却瞥见她领口半敞,连忙转过眼看窗外去。


    妖冶!放荡!


    不怪昆玉,不能怪昆玉……


    这妖妇着实难缠!


    他退后半步:“不急。”


    袖口拂过案头花瓶,碰跌几瓣晚香玉。


    “待我安置妥帖……不要伤了昆玉的颜面……”


    窗外闪过电光,画眉疯了似的叫。


    关倩兮的胳膊又缠上来,翡翠镯子贴着赵斐后颈,凉得他脊梁骨发麻。


    “你说的嘛,明家撑不了多久——”她卷起他一丝发尾绕圈,像抽丝剥茧,“何必管他颜面?”


    赵斐盯着她绿眸,心里怒意翻涌。


    这妖妇,根本没有半点真心!


    不过三言两语,便把昆玉撇开,妄想另攀高枝……


    也就昆玉那么蠢,着了她的魔!


    他深吸口气,面上却浮起春风:“乖,不急于一时。”


    羽扇“啪”地合拢,扇骨硌在他锁骨上。


    关倩兮踮脚,凑近他耳畔。


    脂粉香混着药苦气直往他毛孔里钻。


    “我要你吻我,像昨夜你偷吻明郎那样——”她舌尖抵着齿缝,吐出气音,“用、力、吻、我。”


    赵斐瞳孔猛地收缩。


    案头银票被穿堂风掀起一角,紫藤花影在青砖上乱晃。


    他袖里手指掐进掌心,面上仍端着笑:“关娘子说笑了。”


    “说笑?”


    关倩兮忽地松开手,羽扇“啪”地甩开。


    “我全看见了——”她退后半步,绿眸子亮得瘆人,“你鬼鬼祟祟,趴在我明郎榻边偷吻他。”


    她指尖点在自己唇珠,“这儿,还蹭破块皮呢。”


    惊雷劈开云层,白光掠过赵斐苍白的脸。


    这妖妇!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


    “你,根本就有龙阳之癖!”


    关倩兮扇尖直戳他心口,“什么赎身,什么一见倾心,不过想离间我们!”


    赵斐脸色青白交叠,恍如戏台上变脸的伶人。


    窗外暴雨终于砸下来。


    噼里啪啦,淹没了那妖妇翡翠镯的脆响。


    只听得她冷笑道:“你说,若明郎晓得你这龌龊心思……”


    赵斐一愣。


    还以为此计妙绝,偏漏算了这一着——原来情字最锋利的刃,是悬在自己心头的。


    “你想怎样?” 他嗓子哑得像砂。


    关倩兮妖者扇往门外去,紫藤蓝裙裾扫过满地碎花。


    “不要妨碍我和明郎,否则——”


    踱到了门边,她回眸冷笑。


    那绿眸子像饿狼的眼睛,恶狠狠盯着赵斐。


    “我有的是手段离间你们!”


    雨幕吞没了她的身影。


    赵斐墨眸沉沉,盯着那抹紫蓝色淹入雨中。


    不发一言。


    那妖妇点醒了他。


    他只心心念念想独占昆玉,却偏偏从未想过这一层——假如“他”知道自己对他有非分之想,恐怕……


    恐怕,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不怕。


    他有的是耐心,慢慢、慢慢离间他们。


    他与昆玉同窗六载,他熟悉“他”,他俩还生死与共过。


    他有的是办法,一点、一点攻陷“他”……


    此事,料想不会比考科举更难。


    但,奖品比科举更丰厚——


    他迷恋“他”唇瓣的齁甜,上瘾了一样。


    想再尝,一次,不,两次……


    不,他要每日每夜,像梦里那般,把“他”锁在不见天日的深处,只有他能尝。


    只是……


    断袖分桃,龙阳之好,为世人所不齿。


    他,真的要引诱“他”共沉沦吗?


    ……


    辰时,官船挨着码头轻轻晃,船头摞了层层箱笼,影子投在水面上,碎成片片金鳞。


    方靖蹲在粮袋堆里,直裰下摆沾满米灰。


    他指尖戳着发霉的米粒:“这米喂猪都嫌牙碜!”


    船工缩着脖子嘟囔:“官爷,通融下,杭州米价早涨到天上喽……”


    话尾叫鸥鸟叼了去。


    那鸟在桅杆上打个旋,翅尖扫落几片浮毛。


    另一侧船舷,关倩兮斜倚螺钿箱笼,冰台色罗裙映得绿眸子更艳三分。


    羽扇尖戳了戳杂役后背:“仔细我的妆奁!”


    翡翠镯子碰在箱角,“当啷”一声脆响。


    惊得赵斐从账册里抬头。


    他乌蓝直裰被晨雾洇深,染成墨蓝。


    看着堆满甲板的箱笼,冷哼一声。


    “这船,怕是未到杭州便沉了。”


    “女儿家,体己自然要多些。”


    关倩兮扇尖挑起一缕鬓发,黛眉描得斜入雾里,“赵大人不是女儿家,不会懂的了。”


    那“女儿家”三字,拖得又尖又长,还睨了赵斐一眼。


    明晃晃的挑衅。


    “以色事人者,当然需要许多行头。”


    赵斐这话像块热炭砸进油锅。


    关倩兮翡翠镯子撞在螺钿箱角上,迸出星点火光。


    “我以色事人,也是因为时运不济!”


    她绿眸子淬了毒,冰台色裙裾扫过甲板霉米,活似只炸毛的波斯猫:“换作你是我,你不一定活得下来!”


    杂役们缩着脖子往粮袋后头躲,鸥鸟“哗哗”惊飞。


    “我要是你,根本不会沦落到以色事人的地步!” 赵斐半分不让她。


    “你倒是想,也没那个本事!”


    ——“咳,咳!”


    明桂枝裹着披风过来,咳得杏眼汪着出水光。


    “别吵,别吵了……”她指着两箱冬衣:“倩娘,那些厚的衣物,留在徐州罢?杭州四月天,都热得能孵鸡崽了。”


    关倩兮斜眼一瞥,瞄到赵斐看见明桂枝来了,眼神霎时柔下来。


    她眉梢一挑。


    “明郎,奴家依你的……”


    说罢,身子一歪,故意歪进明桂枝怀里:“但到了杭州——”尾音拖得老长,像抽不完的蚕丝,“你要买新的给奴家。”


    明桂枝被她撞得后退半步,鸦青披风滑落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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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出里头黛色圆领袍。


    咳声闷在关倩兮肩头:“好,好……咳,咳,买新的。”


    “呐,狐裘呢,奴家要雪里拖枪的,杭绸呢,要天水碧的……”


    “好,咳,咳,都买,都买。”


    “还有冰玉缎嘛——”


    关倩兮指尖绕着明桂枝腰间绦带打转,绿眸子斜睨着赵斐僵直的身影,“得是贡品库里偷出来的那种。”


    “咳,咳——偷?”


    “傻子,”关倩兮点一下她脑袋,娇嗔道:“市舶司每年上供那么多绫罗绸缎,你记少一两匹布,谁知道?”


    ——“荒谬!”


    赵斐喝止她的唆摆:“明桂枝,你再与这妖妇厮混,迟早落得她爹那下场!”


    这是他第二次连名带姓唤“他”。


    话尾甩在风里,人已钻进舱房。


    ……


    舱房,窗棂漏进几缕光。


    账册摊在酸枝案上,墨字被水汽洇得发晕。


    赵斐指尖戳着“市舶司岁供”四个字,狼毫笔尖悬足半刻钟,一滴墨“啪嗒”落在“司”字上,像烙了个印。


    外头传来关倩兮的笑,脆生生扎进耳膜。


    ——“明郎,明郎!你看这螺钿簪子,拆下来,改镶作扇坠可好?”


    他猛地阖上账册,封面赫然的“太府寺”三个大字,刺得他眼角发疼。


    方才,那妖妇箱笼里的暗纹杭绸——织金密得似细发,说是贡品都有人信。


    不,说不定……就是贡品!她爹的赃物。


    她今天能教昆玉瞒报贡品,明日就能教“他”行贿受贿。


    过些时日,什么包揽诉讼,什么卖官鬻爵,什么结党营私,“他”样样精通……


    指不定哪天,太府寺的账册就有明昆玉名字!


    不行!


    赵斐一下起身。


    笔架被他袖风带倒,狼毫滚到舱板缝里。


    他盯着那道黑黢黢的缝,觉得那似足一道无尽深渊……


    “还不如龙阳之癖呢!”


    他脱口而出,惊得舱顶老鼠“吱溜”窜过梁。


    窗外鸥鸟掠过桅杆。


    翅膀拍打声混着纤夫号子,像在应和。


    赵斐揪住自己衣襟,云缎料子攥出团咸菜褶。


    没错……


    没错!


    假如昆玉是断袖,不被世人接纳罢了,那又如何?


    “他”依旧是那个胸怀磊落、才高行洁的状元郎。


    大不了他俩一道辞官,游历四海。


    怎也好过被那妖妇拖进泥淖,万劫不复!


    ——这念头比偷吻更骇人。


    骇得他抓起冷茶灌了满口,茶叶沫子粘在喉头,茶汤满是回甘滋味。


    阳光徐徐挪到案边,照见盏里竖浮的茶梗——他想起前些日在景州的时候,昆玉说过,这茶梗竖起来便是吉兆。


    赵斐盯着那根直挺挺的茶梗,蓦地笑出声。


    是了,若能把昆玉拽出泥潭,管他世人唾骂还是祠堂除名?


    横竖明家和赵家都那么多旁支,不缺他们二人继承香火。


    “允书!”方靖抱着账册撞进来,“用了膳再启程?”


    “直接启程吧,省得那妖妇挑三拣四,说要去哪家酒楼……” 赵斐想通心结,便又沉浸在太府寺的账册里。


    方靖莞尔,“你对她成见太深。”


    “是,是我有成见,” 赵斐搁下笔,“她方才还教昆玉瞒报贡品呢。”


    “我相信昆玉人品,他会教好关娘子的。”


    “你就是太相信他,才让他遇上这妖妇。”


    “那是他们千里有缘。”


    “别,可别这么说!”


    “对,先别谈这些,来,看这个……”方靖抖开札记:“粮行的掌柜说,杭州那边的粮、米和香料都涨价了……”


    “是银价跌了。” 赵斐一下点中关键所在。


    “那……”


    舱房陡然静了。


    天光透过舷窗,将账册上的茶渍照成个狰狞鬼脸。


    许多事情闪过赵斐脑海,仿佛一颗颗珠子扭动、串联起来——


    昆玉赴任市舶司。


    而他正好被太府寺派去杭州,稽查账目。


    德州粮商屯粮。


    苏州的织造局案。


    杭州将要暴跌的粮价。


    串珠般缀成条毒链子。


    “不对!”


    赵斐猛地起身,圈椅在舱板刮出尖啸。


    “这是个局!”


    方靖茫然:“你是指德州的事?”


    “不,不是德州,是杭州……”


    赵斐看向方靖,目光蓦地暗浓,“杭州是个局,就等着昆玉往里面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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