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寅卯之交。
江面的雾气幽邃如海。
官船,桅杆上挂着盏灯笼。
光晕在晨风里摇摇晃晃,把赵斐的影子揉碎在舱板上。
方靖捧着汤药入来,正见赵斐倚着窗棂发呆。
竹青缎子叫烛火映得发灰,额角换了新的裹伤布。
“大夫说了,你那伤不碍事,”方靖拿帕子揩着碗沿药渍,“倒是昆玉手臂的那道口子,深得能见筋骨,这几日若沾了湿气、寒气,恐怕......”
赵斐闻言回首,目光霎时凛冽。
舱外,桨声哗哗,搅碎一江静水。
不一会儿,侍卫禀报,说方才有艘渔船靠近,递了封信笺。
赵斐接过,蹙眉嗤笑一声。
方靖探头瞅了眼,那蜡封旁写了“赵大人亲启”。
“徐霁民的人?”
“只能是他了。”
赵斐刮了下封面的桑皮纸,纸面泛着济南府衙特有的水锈黄。
方靖皱眉问:“威胁?”
“我猜是银票,” 赵斐嘴角轻勾:“昆玉付的那一万三千两定金。”
信瓤抖落,跌出一张济南宝源银号的银票。
赵斐两指夹着迎光一晃,朱砂印透出血色。
“一万五千两,还添二千两汤药钱——徐霁民当真体贴。”
方靖盯着票角墨渍:“不是昆玉付的定金么?怎的送到你手上?”
江风钻进舷窗,却不及赵斐的笑意冷,竟沁得人骨寒。
“离间计。”
赵斐将银票递给方靖,“一石三鸟:既离间我与昆玉,又卖赵家人情,末了还能在裕王跟前表忠心。”
方靖还是惑然:“何不卖个人情给明家、寿王?状元郎就这般不值当?”
“在那些人眼里……”
隔壁舱房忽传来木榻吱呀声,继而又被褥窸窣声。
大约是“他”翻了个身吧。
赵斐压低嗓子:“明家瞧着体面,实则……”他叹了口气:“独木难支。”
江鸥掠过桅杆,惊得灯笼乱晃。
桅木被缆绳勒出凹痕,令他想起明桂枝腕骨错位处——也是这般深入筋骨的印。
有只白鹭单脚立在帆索上。
长喙有一下没一下啄着缆绳结。
那绳结原是打的“双鱼扣”,如今叫鸟喙挑松了半边,帆布在风里颤巍巍散成蓬乱麻。
“像不像御史台那帮老腌货?”赵斐指着白鹭冷笑,“专拣要命处叨啄。”
他想起明世礼失踪的消息传到京城时,那些毫无根据的构陷、指责。
方靖长长叹息,又问:“此事,就这么算了?”
赵斐没接话。
江风转了向,把隔壁安息香吹得更浓些。
他嗅着那甜腻香气,仿佛看见明桂枝蜷在榻上的模样——像在芦苇荡落难那次,“他”手脚都缩成一团,蜷曲着身子入睡。
当时他还调侃“他”睡没睡相。
如今想来,若非心无所恃、常觉惶惶,又怎会睡得这般不舒展?
“叫人把主帆降半幅。”
赵斐起身,朝舱外的护卫低声吩咐。
“有风暴?”方靖抬头望碧青如洗的天,想了片刻才明白:“是要让船行慢些?”
“让他睡得稳一些吧。”
“也好,反正不急。”
“到徐州再补给。”
“好。”
……
戌时三刻,江面浮着细碎银鳞,似星子碾碎了撒进漕河。
三人围坐在舱厅的八仙桌前。
明桂枝换了黛色圆领袍,披着件月白夹袄,袖口露出半截纱带,随她夹菜的动作一晃一晃,像只受伤的鹤在扑棱翅膀。
“竟睡到掌灯时分,”她颤颤舀了勺芹菜豆腐,豆腐巍巍跌回碗里,“瞧我这瞌睡虫,怕不是要改名叫''睡仙''了!”
笑意漫过眼尾,却不及眼底。
赵斐的竹箸顿了顿。
烛光映着明桂枝鬓角薄汗,他瞧得分明。
——“他”的手臂必定还在痛吧。
如此深的伤口。
方靖正啃着糟鹅掌。
忽见赵斐舀起一大勺蛋羹,添到明桂枝碗里。
他问“他”:“可有发热?”
话音轻得像在问江上浮萍。
“你瞧我这胃口,”明桂枝一口吞掉蛋羹,笑道:“我像是病人么?”
说着从袖中抖出那张银票,“再说,蹭破点油皮,换二千两利钱,这买卖划算......”
烛花爆了个双蕊,映得笑意明媚。
赵斐不忍看“他”强颜。
他侧过脸去,不虞瞧见窗棂旁的天青釉胆瓶。
那是中榜后,古山长赠他的贺礼。
后来,被他父亲摔出了一道裂。
摆着插花无妨,但不能盛水。
赵斐觉得明桂枝如今的模样,像极这裂了璺的胆瓶——外人瞧着不过是多道纹,唯有捧在掌心才知,稍一用力便要散作满地冰裂。
江风掀起明桂枝一缕散发,即又黏在渗汗的额角上。
赵斐喉头动了动,恍若咽下枚生银杏。
苦得入肺。
他宁肯“他”还是豫东书院那个冷心冷面的状元郎。
宁愿“他”像从前那般,对着自己被悬于书院朱墙的策论,淡淡一笑:“名次于我明昆玉而言,不过浮云。”
他想要回那个让他嫉妒得撕心裂肺的宿敌世仇。
而不是眼前此刻,这个跌到尘埃里的、觉得二千两汤药钱很划算的、满身伤患还强扯出笑意的落魄生死交。
江心浮着半轮湿月亮。
船尾炊烟被风揉成纱绉,缠在桅杆上打了个虚虚的结。
岸边芦苇丛有萤火虫忽明忽暗。
方靖嘬着鹅掌骨,油星子溅到手边的《徐州风物志》上:“给说书人的本子备齐了,戏班子也打点妥当……”
明桂枝舀着第二碗蛋羹:“唱的什么戏?”
“徐青天怀社稷解民困,斗奸邪智破假蝗灾案。”
赵斐朝她抬眉,“徐霁民爱演青天大老爷,咱们便让他演个够。”
明桂枝顿时了然,会心一笑。
舱外传来夜鹭呕哑。
方靖从怀里摸出个戏折子。
那封皮上,印着徐霁民的工笔小像——画师特意将他三角眼画成丹凤眼,粗看真有几分青天架势。
明桂枝瞥见“徐公智破惊天案”的戏名,噗嗤笑出声。
这笑里掺了太多江风,赵斐觉得它刮得人耳膜生疼。
更鼓声荡入河湾。
他起身推开窗,瞥见灯影晃过明桂枝腕骨,照出绷带下渗出的新血渍——“他”笑得太狠,挣裂了伤口。
赵斐忽然希望这船永远漂在漕河上。
没有徐霁民,没有赵家,没有裕王……
没有江山社稷、前程抱负,没有阴谋陷害、波谲云诡。
只有烛火照着蛋羹的热气,江风裹着明桂枝袖口的血腥味,和方靖啃鹅掌的啧啧声。
夜雨骤降。
方靖嘬净鹅掌骨髓,指尖在舆图的“窑湾镇”上敲了敲。
“到了这地界,记得提醒我买几埕绿豆烧,我老泰山就好这口。”
明桂枝搅拌蛋羹,打趣道:“仲安兄这般体贴丈人,想必是爱煞了嫂夫人。”
方靖耳根蓦地泛红,活似桌上的煨醉虾。
他摸着襟口藏的青玉竹节佩。
“拙荆温柔贤淑,是极好的女子,” 语音里满是情意,难得有一丝羞涩:“家里事物大小,她都亲力亲为,你瞧我这鞋底……”
他提了下袍角,露出比他们二人略厚的鞋底:“她呀……”
江波晃着灯火,把他眼角的细纹都揉软了,“纳鞋底时总要多絮层棉,说是河上湿气重。”
赵斐低头瞧了眼,只见他鞋面绣着锦鲤,针脚比发丝还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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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眼睛拿金线勾了边,烛火一晃,似在靴面游动。
他莞尔。
想起方靖前日背《漕运新规》,十句里错三韵的模样,再看这堪比贡品的绣工……
原是天公疼憨人,读书的天分折了秤,补在姻缘簿上。
望着那对仿佛转动的鱼眼,赵斐心里倏然一沉——明桂枝是方靖的反面,“他”过目不忘,经史子集倒背如流。
连古山长亦曾忧心说“恐慧极必伤”。
他眼角有点酸。
天公既折了“他”一身傲骨,又让“他”忘却所学……
那总应留条活路,不会再在姻缘上折辱“他”吧?
明桂枝不知赵斐心中的祷告。
“娶妻当如是,” 她摩挲着杯盏,笑着敬方靖道:“敬嫂子一杯!”
方靖与她碰杯,笑问道:“昆玉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族里兴许有合意的......”
烛火影倬,杯盏映着明桂枝戏谑的眉眼。
“样貌倒没所谓,首要性行温良、三从四德,次善女红。”
她照着古代男子对女子的要求,屈指数来。
“要绣得百子千孙帐,诵得《女诫》《内训》,第三要晨昏定省时......”
江风忽地扑灭一支烛,舱内暗了半寸。
赵斐盯着残烛青烟,眼前蓦然浮出二妹及笄礼那日——她绣的百鸟朝凤帐悬在祠堂,针脚细密如发丝,连教引嬷嬷都叹“赵家女红甲京城”。
“......若得如此佳人,”明桂枝长长叹羡,惊回赵斐神思,“便是三生有幸。”
赵斐顿觉喉头发紧。
却听得方靖朗笑道:“这般女子我族中正有一位,年方二八......”
——“家妹上月及笄!”
赵斐突兀截话。
明桂枝徒然怔忡。
赵斐的话头却似脱缰野马。
“是我二妹,上月刚及笄,她母亲是继室,所以她是正经的嫡长女,府里请了学问一流的女夫子,自幼教她经书诗词,可为你红袖添香……”
他眸子瞬间亮得似星。
“她绣的仕女图,连宫里的贵人都夸赞,而且,我二妹她花容月貌,仙姿玉色,与你甚相配!”
语速快得像在背漕运税则。
“好!”方靖抚掌笑叹:“般配,般配!簪缨门第配玉堂金马,不论家世、才貌,皆如天造地设。”
“是吧!” 赵斐朝方靖点头,心绪愈发激动,一把握着明桂枝的手:“来,我现在就去叫船掉头,先回京,待你俩成亲了再出发!”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二妹嫁给明桂枝,既化解明、赵两家的宿怨,“他”有赵家、裕王这两座靠山,没人敢欺辱”他“。
最重要的是,明桂枝做他妹夫。
“他”的孩子流着赵家的血。
他们,是生生世世的家人。
比朋友长久。
明桂枝没有回应,也没有动身。
赵斐拇指正抵着“他”虎口的茧。
他觉得这茧子似乎动了动,像尾银鱼滑过春溪。
“他”眼风扫过他眉目,最后定定盯着他耳垂看。
赵斐后颈倏然沁出薄汗。
“你看、看什么?”
话出口才觉声线劈了岔,像码头上新斫的毛竹。
烛火映着明桂枝半边脸,“他”倾身凑近,发间混着运河水的潮气。
话音比船舷新结的蛛丝还轻。
“我看你有没有环痕。”
“什么?”
“你我同窗六载……”
“对。”
“你有个年龄相仿的妹妹要嫁给我?”
“没错。”
“所以,我看看你耳上有没有环痕,看看你有没有扮过观音。”
赵斐知道“他”说的是《梁祝》。
他耳尖腾地红了,像新出锅的虾饺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