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县衙官廨。
春阳懒懒照入西窗。
案头青瓷瓶插着枝半蔫的迎春。
暖风一吹,黄瓣儿翩翩落在鱼鳞册。
林茂海的大肚腩把袍子撑得鼓胀。
像只倒扣的梅瓶。
他抄起案上的茶,嘟嘟猛灌了口。
茶沫子全沾在八字胡上。
“那个什么状元郎,”话没说完,他先打了个响嗝,“用得着咱哥俩的时候,‘林二当家’前,‘林二当家’后的;给他签完契约了,‘啊,喂,那个谁’!”
“哟,你发现了呐?” 陈敬儒窝在官椅里,捻着案头迎春花的枯枝。
“您不知道他说话那个刻薄劲儿,活脱脱是盐罐子成了精,能把人噎死!”
“消消气,消消气。”
枯枝在陈敬儒指间转了个圈,戳进砚台宿墨里。
他心道:我这有官身的,尚且被“他”当面甩契纸,你区区白丁,“他”会给你什么好脸?
“还有那个姓赵的榜眼!” 林茂海拍得茶盏叮当响:“午膳都没用完,就急吼吼催着去‘听曲儿’,色中饿鬼!”
话音忽地低下去,挤眉弄眼地比划了个下流手势。
陈敬儒轻轻摇头,一脸嫌弃:“龌蹉,真龌蹉。”
“您说,这届科举选的都啥人呀!”
“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不过,” 林茂海话锋一转,“那个方卯的侄子,倒还有几分人样。”
陈敬儒冷哼一声:“跟那两人混在一起,能是好货?为虎作伥的玩意儿。”
“嘎吱——”
门忽然被推开,惊得陈敬儒手里枯枝一抖。
竹帘缝里探进张瘦长脸。
那人原是衙差,此刻却穿着店小二的服饰。
他缩着颈回话:“禀大人,那三位在茶楼...他们说、说...”
“说吧,偷听到什么,一五一十说!若有遗漏,仔细你们的皮肉。”
“禀、禀大人,”衙差垂手贴着廊柱,“他们先是笑声不断,然、然后那明大人说,‘谁想得到,还没到杭州,就找到冤大头了’……”
林茂海刚入口一颗芝麻糖,还未来得及吞下,霍然一惊。
“什么冤大头?”
他转头问陈敬儒:“你派人跟他们三个?那冤大头说的可是我?”
陈敬儒眼皮也不抬:“他们还说了什么?”
“赵大人与他们笑说,他月前在太府寺收到杭州寄来密函,吓得几宿几宿没合眼……” 衙差咽了口唾沫,“他还说,‘没成想,这还没出山东地界呢,就找到背黑锅的了’...”
林茂海手里芝麻糖啪嗒掉在桌案上,糖渣溅进茶汤:“他……姓赵的他真这般说?”
鱼师青袍子前襟沾着几点糖渍,仿佛溅了血点子。
陈敬儒八字眉拧成疙瘩,茶盏在石案上重重一顿:“接着说!”
“然后,那方公子问他们,‘这般行事,对山东百姓是否太狠了?’”
衙差声音越说越小。
“我都说了,他们三个当中,就姓方的有半分人型。” 林茂海叹道。
“然后呢?” 陈敬儒急问那衙差。
“明大人笑方公子妇人之仁,他还说……”
“说什么!” 陈敬儒起身逼近。
衙差退后半步,“他说……‘等吕宋白银到了,怕不是要一百八十文才能换一斗米,眼下不快快把手头的银两花掉,到时你们哭都找不着调门!’”
“什么?粮价还要涨?”
林茂海一屁股跌坐石凳,手腕的玛瑙串子扯断了线,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陈敬儒官帽歪了,露出花白鬓角:“完了...完了...”
他嘴唇哆嗦着去摸茶盏,洒泻一桌茶汤。
愣了好半晌,才颤颤对衙差问:“他们在何处?”
“他们三人……方才、方才出发去春花阁。”
“再探,赶紧再探!”
日头忽然暗了。
后院的青砖地泛起潮气。
柳絮扑簌簌掉落,似下了场急雪。
……
春花阁,绮霞轩。
凉夜细雨,窗棂上凝着水珠子,像缀饰的珍珠。
明桂枝斜倚檀木圈椅,靴尖点着拍子。
袍上宝相花纹叫烛火一照,似点点金箔屑。
清倌人怜月抱着曲颈琵琶,抹弦时偏头一笑。
“明大人好阔气,这龙眼大的珍珠打赏得跟撒盐粒子似的。”
“盐粒子?”明桂枝捏住怜月下巴,将一把闪灿灿的宝石首饰塞进她抹胸:“那你是嫌小爷打赏得少咯?”
怜月假意挣扎:“哎哟,明大人……”
香粉气味蹭得明桂枝鼻尖发痒。
方靖折扇敲着桌沿,惊飞白瓷碟里的酥渣。
连累得红倌人惜花弹错半拍古筝。
“这银子虽说再过月余就不值钱——”
方靖话到舌尖陡然打转,装出一副说漏嘴找补的模样。
——“昆玉啊,纵是泼天富贵,也抵不过你这般流水撒钱呐!哈哈”
最后那声干笑仿佛心虚。
赵斐苍色直裰的领口松了两寸。
优伶拂霜的水绿帔子正往他膝头缠。
他笑着酙酒,酒液却故意淋在拂霜染红蔻丹的指尖。
害拂霜红了脸。
“仲安,你且由得他吧。”
赵斐舔了舔拂霜递来的酒盏,差半寸舔到她指尖。
“咱们就由那些蠢货先耗着去,等粮价涨到两百文一斗那天——”
他叩着案面轻笑,眸光扫过明桂枝微敞的领口,骤然凝住。
那里头露了小段雪色,本该比羊脂还白三分,偏偏被怜月贴着蹭出一片绯红。
“明昆玉,”赵斐眸色骤暗:“色字头上一把刀呵。”
方靖一愣——赵斐不是演的好色纨绔么?
怎么……
看向明桂枝,“他”也是刹那错愕。
“诶,允书,你有什么资格劝?” 方靖只得为赵斐找补:“你偷纳的外室都够凑在一起打马吊牌了。”
他不忘压低嗓音,引出下句对白:“话又说回来,咱们这么做,怕不怕山东的巡抚参你俩一本?”
“他敢参我,我就参他假造蝗灾,哄抬粮价,” 明桂枝朗声笑道:“谁怕谁啊!”
檐外雨脚恰扫过铃铎,惊得惜花筝弦崩断半根。
“可是山东的百姓……” 方靖始终记得他的“人设”。
“呐,别说我不教你俩为官之道,” 明桂枝嗤笑一声:“——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一边说,一边不经意躲开怜月往“他”下身探的手。
酒液悬在杯沿打转。
当明桂枝袍角躲过怜月指尖的一瞬,赵斐听见自己后槽牙松开的轻响。
他怔怔盯着“他”衣袖溅到的酒渍。
直到那滴金波化作青砖上的暗斑
赵斐惊觉掌心沁出层薄汗。
“允书兄?”
明桂枝叩案的脆响惊醒他。
——该他说那句关键的“对白”了。
赵斐蓦地仰头饮尽残酒,让烧喉感压住心尖那抹怪异的紧张与放松。
“昆玉说得对,后下手遭殃,最要紧的是——杭州市舶司的密函,昆玉你可收好了?”
“晓得的,晓得的。”
明桂枝懒洋洋衔住怜月喂来的李子:“就搁在我马车的柜屉里。”
“你怎么把它搁在如此——”方靖尾音兀地扬起,又强行压低:“如此晃眼的地方?”
“放心,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烛火倏地一跳。
明桂枝浅浅笑,挑起怜月下颌:“小娘子这颗朱砂痣生得真妙。”
指尖戳向少女锁骨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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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道,守宫砂可还在?”
“明、明大人说笑了...” 怜月慌得碰翻酒壶,罗裙晕出一片深色。
“若是雏儿,”明桂枝一把攫住她手腕:“明日就给你抬红轿。”
“明昆玉!”赵斐打翻的酒盏浸透衣袖。
“奴、奴家上旬才……”怜月急得簪子都歪了半截:“奴家只伺候过得一个恩客……”
明桂枝眼神冷了下来:“可惜了,小爷我只要处子。”
“他”漫不经心转着翡翠扳指,像是真的惋惜一般叹了口气。
怜月伏到“他”耳边,细若蚊蚋的声音里掺进莺啼:“大人,奴家新习了些招式……”
“退下罢。” 明桂枝用折扇尖挑开距离:“你没听到吗?我要的是处子。”
说罢,起身离席。
经过赵斐身旁,“他”笑笑道:“小爷我没了兴致,二位请随意。”
赵斐扶正玉冠的动作慢了半拍。
他嘴角浮起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容。
——“我也没了兴致。”
“喂,你们!”
方靖停下筷箸,对着他们的背影唤:“这可是咱自己付的账啊!”
那些流水似的、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两人就这么走了?
脂粉香气阵阵绕过方靖鼻尖。
他搭在椅背的手刚要抚上美人香肩,恰好看见自己袖口里那枚青玉竹节佩。
美玉闪着寒光——临行前,妻子系在他腰间的。
“唉,我一个也应付不了你们三人,我也没兴致了。”
一缕青烟飘去,方靖已披着金线氅疾步穿过回廊。
……
雨忽然急了。
星星点点像碎银砸落。
南城麻石路上,雨水灌满车辙印痕。
平日里食肆油烟香、枣糕铺的焦糖香、算命瞎子竹筒里铜钱响……
这会儿全听不着。
十五步长的街面,就剩馄饨幌子还在雨里打摆。
伞骨积雨斜滑下,在明桂枝肩头漏成银线。
青石板返着冷光。
赵斐手中灯笼晕染成半融的朱砂。
更鼓漏过雨帘。
他快赶三步,靴底碾碎的水洼里,将两人影子拧成麻花。
“明昆玉!”
赵斐唤住“他”,一个闪身到伞下。
他嗓音裹着雨腥气:“雨伞劳驾往左半寸。”
明桂枝把伞柄换到左手。
伞面在赵斐肩上撑出半圈干地,她手肘挤在对方沾湿的衣袖。
雨水顺着伞沿滴成帘,碎在他后颈骨节上。
赵斐把灯笼换到外侧。
暖黄油纸映出两人交错的影。
“明知要下雨也不带伞?” 明桂枝笑问。
赵斐垂眼盯着靴尖的青苔渍,油纸灯笼在肋下晃动。
他想起那年仲夏的学堂后院,同窗们扒着矮墙招呼,说雅韵坊来了批西域胡姬。
彼时,明桂枝倚着松树翻《洗冤集录》。
三伏天的蝉鸣像晒裂的竹简声。
“他”相熟的几个同窗问了又问。
“昆玉,雅韵坊备了冰镇的西凉葡萄酒哦。”
“那些西域胡姬据说个个雪肤若脂,金发碧眼,去瞧个新鲜?”
“听说她们跳柘枝舞时,金铃坠地,喜人得很呢,走,开开眼界?”
赵斐记得,当时明桂枝翻过一页《男子作过死》,淡淡笑道:“我看这验死人之法,比活人值得揣摩。”
石板上漫起的水汽浸透鞋底。
伞面斜着淌水,在二人绸缎袍服上染出团墨迹。
“你如何……” 赵斐欲言又止。
“嗯?”
“你如何认定那清倌人非清白身?”
灯笼穗子扫过他虎口的茧。
也仿佛扫过他满是狐疑的心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