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虎落平阳,牙人也懒得遮掩,吃了盐商的甜头后便把卖家供了出来。现在外边的人都等着捉沈长风痛脚,那盐商吞不下这口气,吃准了沈家人不敢声张,纠合一帮流氓地痞找上了门。
但沈长风觉想的却是,她倒是个胆子大的,只是手段还是嫩了些,那些商贾都老奸巨猾,行事没个轻重,要是碰上这些混账她也不知会不会被吓到。他还是打点一下好。
他从藤椅上慢慢坐起,踩着搭踏脚杖,身上的骨头像行将就木的老朽一样随着动作咯嘣作响。
“带那盐商来见我。”
那盐商在府门外折腾了好几日,不敢真的告官又不甘心离去,正苦恼无门,自是喜不自胜,见着这王府富贵奢靡,更是打定主意要狠狠讹上一笔才好。
走到内堂,方才站定,盐商听到角落里有人问他:“你要钱还是要命?”
盐商奇道:我要沈长风的命作甚么?当然是要银子啊!他以为那是堂内侍候的下人,见下人还敢这般嚣张问话有些不忿,乜着那团阴影道:“自然是要钱了!沈长风呢?叫他来见我!”
门扉后转出一张似人非人的脸来,他低垂着头,结痂的嘴角微微上扬,刚好与那道黑红的伤疤连在一起,血红的嘴巴像是咧到了耳后根,拉长的昏黄斜阳落在他的身上,高大的身影半明半暗,动作僵硬迟滞朝盐商望来,露出个阴恻恻的笑。
盐商呼吸猛地一窒,到底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镇静着眼再定睛一看,认出这大概就是受了重伤的沈长风本人,咽了咽唾沫,收敛气焰道:“我也不欲生事,你将那买地的银子还给我,这事便算了了。”
沈长风轻轻颔首:“好。”
盐商见他这么好说话有些意外,刚想说个数字,忽听到利刃缓慢出鞘的铿锵声,头皮跟着发麻,顷刻间一柄大刀抵在了他的颈脖上。
盐商这才醒悟:沈长风说的命是自己的命!他抻着脖子尽量远离那冰凉彻骨的刀刃,冷汗淋漓,双手举起:“有话好好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沈长风望着刀尖下映出的暗红脉络,似乎在考虑从哪个角度切入能让血浆喷射得更高,盐商吓得求爷爷告奶奶,连声说不要钱了,沈长风嗤笑道:“你不要,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沈总管捧着本造册适时补充道:“西山猎场的木材、草药、猎物众多,一张上好的貂皮价值千金,更别说虎骨鹿茸等物,这上头写着蒋老爷这两个月围猎两次,捕获羊鹿各五十头、鹰隼……”
沈长风笑:“你擅自捕猎砍伐林木,窃取皇家资产,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也不欲生事,你将那买卖赚来的银子分五成与我,这事便算了了。”
“你别太过分……”
沈长风一口白牙笑得森然:“七成。”
沈总管也算是识人无数,但今日方知原来还有人可以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原来臭名昭著还有这等好处,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妙极!妙极!
捏着那几张银票,沈总管心里喜滋滋的,不过当时沈长风在护国寺夸下海口为宝刹重塑金身,再熔黄金铸龙门石窟小佛,单单这六千两也不够用啊。
“除却照夜玉狮子,其余的马儿都牵去典当了,先给护国寺送银子,剩下的给那些人分了,再不够,叫他们来找我。”
这几匹骏马记在沈仲达名下,因此并未被带走。
其实只要沈长风不认,只要他待在王府,那些人也拿他没办法,但很显然,沈长风不是那般会龟缩赖账的人。
小些时候沈仲达和李婕宜吵得厉害的时候,沈长风总喜欢躲在马厩里抱着小马驹睡觉。那几匹骏马跟了他十几年,极通人性,远远看到他来便摇尾轻嘶,闲时还会撒娇打滚蹭着他表示亲昵。沈长风最是宝贝这几匹马儿,平日里连喂养梳刷都是亲力亲为的,沈总管有些讶异他能这般忍痛割爱,问:“那,郎君看是死当还是……”
“死当。”
沈长风说完,转身离去,沈总管也没看到他是个什么表情。但听他语气,也并无不舍的意思。
天色渐暗,残阳被冻得褪了血色,铅灰色云团压得极低,如浑浊墨水般漫过飞檐。远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光影在北风中被吹得凌乱破碎。
沈总管不经意回身一望,望见那抹玄色身影深一脚浅一脚迤逦而行,行至檐下骤然驻足,仰头望着斑驳牌匾怔怔失神,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风雪卷乱他的发,雪粒子扑在脸上,他却像被定在原地的冰雕一样没有半分知觉,惟有指尖仍在无意识地蜷曲,攥紧又松开,似是在试图抓住早已被风吹散的余温。
沈总管再望一眼牌匾上丹红“蘋香坞”三字,摇头嗟叹离去。
沈长风也不知怎么就来了蘋香坞,想来是身体有自己的想法,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然抚上了那紧阖的门扉。
轻轻地“吱呀——”一声,扬起的细尘在烛火下翻腾舞动起来。沈长风忽然生出退却之意,慌忙避开眼不看里头光景,几乎是跳着脚往后退了两步。
正欲离去,一侧花圃传来窸窣响动,花草间冒出来一个少年的头,沈察礼顶着一头碎叶,亮着眸子道:“大哥!你能走了!”
未等沈长风回话,两只白影闪过花丛,一左一右飞速逃去,沈察礼啊了一声:“我的兔子!”继而追着其中一只跑去,回身一看,另一只正从沈长风脚边窜进了屋子,急道:“别光看着,快帮我抓兔子啊!”
还要拄拐走路的沈长风:……
他认得这两只兔子,是林家送来给林媚珠养的。从前午后,她喜欢坐在庭院的葡萄架下,将兔子放在膝上,轻轻抚着时不时抱起来吸两口,待摸够了,她便将兔子放到地上,嘱咐小孩别玩疯了记得回家一样,拍拍它的头:“去吧,别跑远了!”
有时他下值的时候,那两只兔子就在庭院里刨土嬉戏,见人来了竖起耳朵望了望,认出是自己复又低下头去。
林媚珠偏头睡在躺椅上,两腮泛着飞霞,额角略微带着汗意,几缕鸦青发丝贴着鬓边落到颈边,樱红两瓣唇轻轻翕动着呓语。他放轻步子,想凑近去听她梦话,嗅到细细甜香钻入骨缝里。一时便忘了来意,俯身轻轻含住她的唇。
林媚珠嘴角荡开两个小梨涡,尚未睁眼便认出了他身上的气息,她轻轻仰着头,抚着他脸,美目微睐,回应似的啄了啄他的唇。她笑着,而后掀开眼帘,就这么安安静静望着他不放,她看得那样专注那么用心,像是用目光将他的样子一笔一划勾勒下来,藏在眼里藏在心底。
她没有说话,可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惊喜,看到了柔情蜜意,看到了满腔未曾明说却炙热饱满的爱意。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简单到只需要她的一个眼神。原来有人等着自己回家,是天底下最幸福快乐的事。
每每闭上眼,她的喜怒嗔痴便浮上心头,叫他欲罢不能,叫他心痒难耐。
雪落个不停,止不住势,疯了一样没完没了。
再睁开眼,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房里摆设一如往常,素雅洁净,书桌上搁放着本翻了一半的书册,香案针线篓里有三两只打好的络子,梳妆镜前簪钗眉黛仍在,仿佛她只是有事出门,马上就能回来一样。
那只兔子在林媚珠时常坐的玫瑰椅下绕着圈子,似疑惑为何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将自己抱起,直起身子扒着搭脚往上张望,又跑到她常待窗前小榻来回探寻。
沈长风目光跟着兔子跑遍空荡荡的屋子,怅然若失。
卧病在床这十几日,他也曾告诫自己忘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他还这么年轻,以后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结果呢?他抚着她用过的尖毫,阅过的书卷,在残留香烬中寻找她曾存在过的印记,他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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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中了蛊毒一般贪婪地回忆着和她的过往,又在回忆中一次次痛苦挣扎、悔不当初,他试过不让自己想她,现实却是他还不敢直面她的离去,甚至连进她的房门都要一只兔子壮胆。
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可当那个人变成了林媚珠,一切又不一样了。
沈仲达骂他颓败萎靡,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可他好像也不想当什么大丈夫,他只想当林媚珠的丈夫。
窗边汝窖美人觚里芍药已谢,粉瓣委地,狼藉于梨木案头。沈长风认出,这是琼林宴那日,她抱在怀里那束花枝,那时他气得要愤起杀人,她就用一朵花儿将自己哄回了家。
名花众多,她却独爱芍药,她就如同一株饱满浓烈的芍药,爱得轰轰烈烈,将火热的心熬成蜜捧到跟前来;要走时,便连一片残瓣都不肯留给旧枝,宁可叫整朵花摔得粉碎,也要在尘土里碾出个干干净净的决绝。
风卷起残红,案头凋零花瓣打着旋儿,一张泛黄的宣纸随之翩然落地。
是那张放妻书。现下木已成舟,他也不用掩耳盗铃般无视它了。他将对折的宣纸打开——却是一张白纸。
沈长风轻轻“啊”了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哪里是什么放妻书,她用一张白纸试探自己的态度,她熟知他的骄傲和怯弱,将他吃得死死的,吃准了自己不敢也不会打开这张所谓的放妻书。她料定自己不肯放手,所以转头去找了李婕宜,不给自己任何回旋的机会。
难怪!难怪她知晓自己不同意和离之后还能那般淡定!她早就想好了别的退路!难怪李婕宜会那样及时地出现在猎场,难怪李婕宜能事先预知他的计划逼得他换马!沈长风回想起湖畔扁舟朝林媚珠回禀的人,连骂三声:“叛徒!叛徒!叛徒!”
他最忠实的下属竟成了奸细,早早将他卖了干净!
他心中骤然升起巨大的悲愤,三两下将那张白纸撕得稀巴烂,将桌上纸墨笔砚一并扫落,大力踹翻跟前桌椅,他浑身上下肌肉鼓涨着跳动着,因用力过猛伤口再度崩裂,发出哧哧的轻微细响,汩汩鲜血迅速将缚带染红。
腥甜涌上喉头,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嗬嗬嘶哑的咳声犹如风烛残年的老风箱。沈长风眼里烧着熊熊怒火,心中又痛又痕,这个女人!这个狡猾的、可恶的、无情的、冷酷如厮的坏女人!他要将她留下的一切印记全部毁坏、烧了个精光!
她的书卷画册、她的妆奁镜台、她的绣绷织品,还有这件他煞费苦心给她做的缂丝金雀衔花大氅——这个狠心的女人,甚至借着守孝的名义不肯穿一次给他看!
沈仲达听说沈长风醒来后破天荒地出了门,又听说他敲诈勒索盐商,决定来敲打敲打他,叫他夹紧尾巴做人别再给自己惹事。去了清晖堂,方知沈长风并未回来,一问才知道人还未回,率只能冒着风雪骂骂咧咧地往蘋香坞寻人。
沈仲达走到半道,便听到那头厢房像要拆房子一般好大的阵仗,脸色跟着变得难看起来:他又在整什么幺蛾子?房子坏了不还得花钱修葺?他是不知道这些天自己花了多少银子打点上下?还嫌不够败家是吧!
这般想着,沈仲达怒气冲冲地加快了脚步,及到了蘋香坞,发现无人掌灯,黑黢黢的,心中更是不悦,骂人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地福至心灵先朝里头望了一眼。
一地狼藉里,有一团黑乎乎的物什格外引人注目,似乎是一张被衾堆在地上,但又不太像,被衾还要更厚些。被子中间鼓鼓囊囊隆起条长长山脊,另一头簌簌抖着,一抽一抽的模样,像有什么小猫小狗被埋住了出不来闷着声呜呜咽咽。
沈仲达借着惨白月光看清了里头的光景,那被衾不是被衾,而是一张大氅,只是因为花色艳丽看上去有些像被子,底下也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而是他的儿子沈长风。
沈仲达屏息凝神听了会儿,认出儿子好像是在哭,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