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关嬷嬷望着初七就像是丈母娘看女婿,眼神愈加慈爱,走近道:“大人,怎地出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初七一转脸,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嬷嬷笑眯眯看着自己,老人家的眼神似是看着大胖孙子般宠溺,他心跳了跳,拱手道:“并无甚吩咐,只是天色已晚,某要先行告退了。”
关嬷嬷“诶”了声,挽留道:“难得殿下与大人聊得这般尽兴,待奴再去温一壶酒来……大人若是累了乏了,堂后亦设有寝室榻具,何必折腾?歇下便是!”
初七忙不迭摆手,关嬷嬷脸上露出个安抚意味的笑,“大人怕外头有人嚼舌根?有殿下在,谁敢说您一句不是?”
初七听她正经中又带着揶揄语气,本来消退下去的红晕又有死灰复燃之际,心道嬷嬷恐怕也是误会了些什么,想起方才自己羞赧困窘的脸惹得李婕宜忍俊不禁的模样,站也站不住了,哪还好意思再进堂去?
其实在李婕宜被初七扶住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眼前人。宋九思身上如雪水烹茶的岚香早已渗入她的肌理,镌刻于魂骸深处,两人虽相貌相似,身上的气味却并不相同。
眼泪是李婕宜的撒手锏,宋九思听到她哭成这般模样,一定会忍不住轻抚上她背,半哄半劝:“殿下,不哭了,好不好?”
那时候的她总是耍赖般哭得愈发嚣张愈发大声,宋九思一脸愁苦:“殿下,臣的衣裳都被打湿了,待会旁人指不定编排臣病弱至无法自理了……”
李婕宜哭声骤停,看了看自己抱的地方,分明是劲瘦腰腹,又没有那么下,怎么会有人误解,还有他不是已经好起来了……?意识到中计,她还未来得及发怒,有人捧着她的脸,轻柔拭去泪水,温润如水的眼眸满是无可奈何,还有当时她看不懂的万分纠结挣扎,他轻轻拥着她,叹道:“殿下,殿下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回忆纵然苦涩,却也带着回甘。
也正因如此,酒醉后梦醒,镜花水月一场空,她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真的走了,此生再无可能相见的机会,心中空落落的,深渊似的悲怅越发不可抑制,才会在一个小辈面前失态至此。
在问出那句话后,她发现初七白玉般的脸涌上红潮,本就不太自然的身子越发僵直,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热度骤升。平日伶牙俐齿的他竟变得笨嘴拙舌,憋了老半天以头抢地吐出四个字来:“微臣该死!”
李婕宜哑然失笑,他这点和他舅舅倒是如出一辙。动不动就罪该万死的。
她年少时也曾荒唐过,欠下不少情债,只是有了宋九思后,她就再也没将别人放眼里了。她若是打起初七的主意,百年之后,宋令仪那里或许还可以搪塞过去,宋九思那性子怕是死也不肯与她相见了。
更何况……李婕宜望着初七清亮无暇的眸子,看着他虽跪着却依旧如青松覆雪的脊梁,她很清楚,他寒窗苦读,涉万里江河走出贫瘠大山,从千万人中突出重围,不是给自己当禁脔的。
李婕宜轻笑着拍拍他的头,动作有些生疏,道:“别怕,是我表意不清,吓着你了。”
初七的心尚在砰砰跳个不停,要知道李婕宜若是强来,她是君他是臣,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听到李婕宜缓和的声音,小心抬起头来,悄悄瞥了眼,正好撞上李婕宜略带歉意的目光。
李婕宜看清他红得能滴出血的脸,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没忍住勾了勾,轻咳一声,回到正事上:“相信你早前也有听闻过宋家的事……李氏尚且有旁系支撑,然而宋家一脉却是真正地消亡了。”
这些年来,李婕宜为马革裹尸的宋家军收敛忠骸、归置遗物,抚恤孤寡,整理宋九思生平所书所著,续写其尚未完成的兵书,满天下搜寻宋令仪研发的阵法与刀法……她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宋家人,以至于与初七对话时竟以宋家长辈自称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让你的一个孩子过继到宋家。”
宋家几代人为国鞠躬尽瘁、赤胆忠心,却换来一个子嗣凋零的结局,过不了多久,他们坟前甚至连个祭拜烧香的人都没有,叫人于心何忍?宋家及那两千为保家卫国而永远留在在边境的英魂,不应该被遗忘。她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宋家门楣能再次重振,等日后见了他们,她也能少一分惭愧。
“世人都知道你舅舅是奇才,知道你爹是骁将,但若论排兵布阵,其实你娘能与他们平分秋色,只是她从不居功,成亲后也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家庭上。她倾尽毕生心血研发的阵法始终无用武之地,我希望有人能为她做完想做的事。我希望世人能记得她,记得她在淮南的累累功绩,记得她不仅是李将军的妻子,还要记得她的本名。”
“她姓宋,名令仪,字南枝。”
初七脑海中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纤瘦高挑,一身麻衣,发髻上白布绦带上全是血点,湿哒哒地黏连在她的发上,她握着的大刀已卷刃,她却始终没有后退一步,她不知疲倦地砍、劈、挡,每一式都带着开山裂石的狠劲。喘息之余,她似有所感,眼神缓和,往后望来——一柄长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她的右肩,回忆戛然而止,初七似是被那温热的血溅入了眼,猛地闭上了眼。
耳边李婕宜的声音有几分犹豫:“又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法子……”
初七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想起那抹坚定的背影,慢慢睁开眼,没有片刻犹豫应了声好。
两人各自写好请示皇帝的奏疏,初七才方退出中堂,就在廊下遇上了关嬷嬷。
关嬷嬷犹在劝说,心道俗语讲外甥肖舅果然不假,这初七的脾性与宋九思倒是也是相似的,任凭她怎么劝说,他还是去意不减。
从前宋九思不就是怕世人言说,忌讳着与李婕宜的师生关系,又因李婕宜唤他一声“表叔”,便被那些有的没的纲常伦理缚住了手脚?他将李婕宜视作不可亵渎的君主,恪守君臣之礼,到死也不肯直面自己的心意,这才白白生出许多遗憾。
关嬷嬷暗叹一声,再抬眼看去,初七已步入游廊,朝着远处暖黄烛火渐行渐远。
飘零雪花落于暖阁摇曳明角灯上,风一吹,融化的雪水在绢面上汇成涓流,顺着灯穗纹路蜿蜒,颤巍巍坠着,“嗒”一声落到素白氅衣上。
林媚珠掀开眼帘,看见初七嘴角噙着笑意,静静望着自己。
他拂去她肩头细碎的雪花,说:“怎地不去歇着?怎地在这等?”
林媚珠跟着笑:“方才歇过了,才来的暖阁。”
她将手中早已凉透的汤婆子搁下,站起身,望着他,略带紧张地问:“怎么样?”
初七笑得很开心,眼眶却渐渐红了,说:“我有姓名了。”
林媚珠一听,险些立马坠下泪来,强忍着哭意,笑道:“太好了。”想要再说,却哽咽着说不出话了,紧握着初七的手,抿着颤抖的唇又说了一遍:“太好了。”她知道这一天对于初七而言有多重要,他的名字再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日期,他再也不是无名无姓的市井少年,他再也不是浮萍逐水的飘蓬,再也不是断梗随风的孤羽。
他有姓名了!
初七为她拭泪,省去一些细节,将身世由来告诉林媚珠,说:“长公主想让我兼祧两姓。”
林媚珠感到些微诧异,但很快明白李婕宜的用意。兼祧即是男子以嫡子身份同时承继本房和旁支的血脉,使多房均有后嗣延续,此前亦有先例,但异性承嗣并不多见。
她看到初七肩上的雪已积成薄薄雪毯,心中轻叹,他记挂着自己冷不冷,却不知他在雪地里平复了多久才有如今的姿态?今夜他得知的真相,想必不会轻松。更何况,兼祧两姓意味着他身上肩负的责任和压力是双重的,他今后的压力可想而知。
她伸手为他拂去肩头的雪花,将手收回时却被他追随而来的掌准确无误握住了。
她未来得及将手收回就感觉到有一滴温热水珠落到掌面——这回不是雪水,是初七的泪。
他说:“他说得对,我对你并没有坦诚相见。”
“我确实是记得从前一些事的。”
“很凌乱,都是一些片段,今日听长公主讲起后,我逐渐摸清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叔抱着我跳下山崖时,我手里就紧握着那个长命锁——只有半个,另一半在我弟弟身上。”
“他看到我母亲中箭,看到我阿姊……看到我母亲要去救我阿姊,他冲了出去,杨叔死死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出声,我挣扎着跑出去要将他带回来,有人发现了我们,他力气很大,他将我推开了,我只抓住了他的长命锁……那把大刀将他的长命锁从中劈开,一半在我手里,一半被群马踩烂在泥里。”
彼时的初七握着那半个染血的项圈,呆呆地摸了一把脸,望着满手黏腻的血,疯了一般失声尖叫起来。而后急促如雷的马蹄声响起,杨叔抱着他躲开倭寇冲锋的战马,滚落山崖。
李婕宜当然找不到李载川,当然找不到啊。怎么会找得到啊。他那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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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何承受得了千钧重的马蹄啊。
初七泪如雨下:“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又怕自己的身世给你们带来麻烦,所以我一直说自己不知道,不记得从前的事……所以你在说让我去见玉料商人的时候,我会找借口推脱……就连来见长公主,我也是很犹豫的。”
初七诉说的速度加快,脸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双手却逐渐失了温度,指节慢慢变得僵硬,“我也很想将从前的事都记起来,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左右摇摆,可是太难了,十一,真的太难了……”
当他想不起的时候,他会陷入巨大的痛苦与迷茫,可随着闪回的情景变得清晰,他又陷入另一种痛苦——心脏总是不受控制地加速,头疼眩晕,严重时会觉得喘不过气,身体甚至慢慢变得僵直发硬。他的身体在强烈对抗他的思维,拒绝回忆。
“那就别想了,那就别想。”
林媚珠轻托着他的颈,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她像安抚小孩一样轻拍着他的背,说:“那就不想了,初七,我从来就没有怪你,外公外婆也不会怪你。”
沈长风以为他说的话能离间两人的关系,怎么可能呢?林媚珠反而更心疼初七了。
林媚珠为他不住搓揉着指节,初七缓出一口气,逐渐感觉到指尖的温度。
余光中瞥到檀香桌放着一张图纸,他睁着泪眼看了两下,眸子慢慢亮了起来,不太确定地望向林媚珠,点着那放着两口吉祥缸的院落,眼神在问:我的吗?
林媚珠点头,笑道:“家里采光最好的厢房和书房,都给你了。送你的礼物。”
这是她在湖北置办的宅院,二进院落,南书房外是小小的花园,抬眼便能见到假山流水,亦置放着三两口吉祥缸。初七从小便喜欢看游鱼于水中嬉戏,河里海里那种不算,他喜欢看在吉祥缸中的,喜欢伸手逗逗小鱼,一看能看一天。她记得的。
温热的泪溅洒图纸上,初七抚着那独属他的小小空间,耳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小鱼小鱼!小鱼要被大鱼吃掉咯!”
一个小姑娘嬉笑着将他从吉祥缸中捞起来,他被水呛得连连咳嗽,脚荡啊荡,碰到水面,吉祥缸中的游鱼来回穿梭,亲吻他的脚丫子,他觉得痒,破涕为笑。
有个小孩在底下哭,李漱玉调笑着说:“小石头搬不动大石头,还差点砸到了自己的脚!”
李载川红着脸,哭着叫囔:“我刚刚是手滑了,等我长大了,等我学会功夫,我一定能搬得动这块石头的!”
有人将他接了过去,用手揩拭着他的脸,那双手很粗糙,长着薄薄的茧子,还有铁锈混杂着汗的味道,他被刺激得打了个喷嚏。他的父亲李明哲将他提溜在半空抖了几下水,单手让他坐在结实的臂上,扒拉两下他的头发,哈哈笑着说:“我的儿子像个潦草的小狗!”
又转脸看小儿子:“那石头明日就跟着玉儿一块站桩吧?”
李漱玉不肯,李载川又气又急又愧疚,哇哇大哭起来。有个温婉的女声靠近:“哥哥无碍,石头不哭了。”
他瘪着嘴,伸手环住那人的脖子,脸蹭着她的脸,似是在撒娇,叫了声娘。
宋令仪将他抱了过去,将他举向晨曦,笑得眉眼弯弯,说:“我的小鱼啊,这小小的水缸可困不住他,小鱼是金鲤,是鲲鹏,日后要跃龙门、出昆仑!”
他想起来了。弟弟不小心把他推到了吉祥缸里,因为搬不动石头砸缸急哭了。
李载川想拜师学武,是为了搬起那块石头,他想在再次遇到危难时,能保护自己。
他做到了。他们都做到了。
临渊而行,知止而安。
初七哭得难以自已,从今日起,他是李临渊,他是宋行止,以后,他还会有很多很多的称号,但在林媚珠面前,他想他永远只是初七。她永远是他的锚点。
林媚珠拥着他颤抖的肩,感受着小腹渐渐被洇湿的温热,轻轻呵出一口气,热泪跟着滚落。
他在暴风雨时为自己撑伞,在她彷徨无依时给自己倚靠,那她就送他一个家,一个不管发生何事,不管何时何地,不管他日后是什么身份,这个家永远有他的一席之地。她希望他能有底气,希望他永远记得他有后盾。这个宅子或许不是很大,但足够装满彼此的爱。
她一直寻寻觅觅找一个家,但今日才发现,她已有了足够的能力,给自己在乎的、爱的人筑造一个家。
她笑中带泪,温柔且坚定:“初七,我们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