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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作者:闻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9章 正文完


    推推搡搡的举动难免吸引了周围几道好奇的视线。


    看客从简珣眼底的宠溺不难猜测这个年轻的郎君是黄时雨的夫君,小两口当街发生口角罢了。


    果不其然,年轻郎君微微倾身对妻子说了两句话,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出集市。


    黄时雨脸皮比简珣薄,推完他就反应过来大庭广众之下委实不妥,她只好攥着自己的手快步离开,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简珣。


    开化寺的扫地僧瞧见施主连忙双手合十唱一句佛偈,再继续扫地。


    黄时雨强装镇定道:“你总跟着我作甚,我还要当差,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忙吗?”


    “有的,我当然有事情忙。”简珣步子放大一些就追上她,“这几日骁影卫天天审犯人审到四更天,大晚上的我时不时便要过去陪他们熬夜,白天才有空闲休息。”


    “那你还不回去休息。”黄时雨只想他快些走,仿佛走了就不用面对某些问题。


    简珣掏出帕子将石凳抹干净,拉着她的手坐下,自己则坐在了旁边那张,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松开。”黄时雨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习惯性就要给他一拳头,然而拳头已捏好了,举至半空犹豫几瞬又不得不收回。


    打了也没用,他又不怕疼,兴许还以为她在与他打情骂俏,立刻蹬鼻子上脸才更不妙。


    简珣的目光落在她犹犹豫豫最终缓缓落下的小拳头上。


    凝白圆润,滑腻纤细,握在手心那般无骨娇嫩,却有着攫取他性命的力量,攥着他的魂儿,他想,这一生大约是飞不出她掌心了。


    琥珀和柳儿给二人留了些说话的空间,实则余光一直保持着警惕,又狠狠瞪了宝珠一眼。


    这厢黄时雨的脑子还在飞快打转,心头七上八下,忽听简珣轻轻启音:“梅娘,你心里还有那人吗?”


    这是两人之间最禁忌的话题。


    也是她最沉重的枷锁。


    好不容易走出来,没想到竟又一次被提起。


    幸而她早已学会控制眼泪,水光在眼眶晃了晃又被憋了回去。


    许是为了证明什么,她将帷帽摘下,放在手里死死攥着,偏头坦然看向他,“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简珣也深深迎着她目光,眉目微微发亮,认真地“嗯”了声,再一次问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黄时雨的心渐渐就凉了,淡淡道:“死了。”


    烦不胜烦。


    真累啊。


    简珣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瞳孔紧紧锁着她,笑道:“我信的,以后再不会怀疑,也不再问你了。”


    她心里从没有过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


    黄时雨噎了噎,一眨不眨。


    虽然梅娘不爱他,可是也不爱那个人呀,他拥有梅娘的一切,还跟她有了孩子,从来都没输过。简珣调开视线,空然望着四月微风下那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花。


    他感觉有点冷,紧了紧手心,又缓缓松开,闷声问道:“那,我的孩子呢?”


    黄时雨转眸看向宝珠。


    宝珠脖子一缩,悄然躲进香樟树后,她差不多快被主仆三人的视线戳成了筛子。


    “没了。”黄时雨在心里道一句抱歉。


    “住口。”简珣不悦地皱了眉,“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娘亲,胡乱说话也不知忌口。”


    黄时雨果然住了口,紧紧地抿着唇角。


    简珣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小荷包,油绿底宝相花纹的蜀锦,沉甸甸的,轻轻放在她手心,然后两手拢着她的手儿,暖着她冰凉的手背,低声道:“这是我小时候戴的金锁,久哥儿周岁礼定然用得上,将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时下讲究佩戴父亲的长命锁,代代相传,嫡长子才有的殊荣。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


    而她还在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


    都快五月了,风明明很暖,可他与梅娘却浑身冰凉,好在他的手心是暖的,用力握紧她双手。


    她克制不住地颤抖,他轻然一笑,“傻瓜。那是你生的孩子,没人跟你抢。”


    黄时雨似乎是听懂了,抬眼看他,两片浅色的唇动了动,“真的吗?”


    简珣说真的。


    仿佛不敢置信,她飞快地眨了眨眼,连泪花也不小心眨了出来,“这回,你不骗我?”


    “不骗。”简珣道。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深信他每一句口是心非,却总是怀疑他所有的真心。简珣弯起一抹浅笑。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鸢娘是我未婚妻,我们门第相当,父亲又是故交,而她越长越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我与她成亲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理所应当之事。”简珣故意不松开手,笑着看梅娘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花靥,“直到她与我退亲,我才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伤心,甚至庆幸梅娘离不开我,只要我不放手,梅娘迟早都是我的……”


    他那时从不担心失去她。


    飞不出他掌心的。


    因为可以用钱买。


    只没想到飞不出掌心的那个人原来是自己。


    黄时雨拿不准简珣突然讲古是何意,如果他能松开她的手,她兴许还能配合着听一听。


    他的手就像铁钳子一样,故意抓着她,她毫无反制之力,不挣扎还好,越挣越紧,弄疼她了。


    “梅娘。”简珣倾身拥她入怀,无视她的怒气一下一下捶打着后背,“你不是我的,可我,永远是你的。”


    他幽幽叹息,下巴垫在她瘦削的肩上,好困啊,真想抱着她睡一觉,然后他就真的闭上了眼。


    “你,压到我了,好沉啊,简允璋!”黄时雨在他怀里惶惶扭动,惊醒了险些熟睡的简珣。


    他睁了睁眼,睡意惺忪,稍稍松开手臂,柔声道:“抱歉哈,真睡着了。”


    然后他就趴在石桌上睡了。


    黄时雨:“……”


    宝珠顶着巨大的压力,讨好地笑笑,解释道:“少爷已经好几天没睡个整觉,陪着骁影卫的人连轴转,今天得了空就立刻跑来假装‘偶遇’您……”


    这是个双面细作。


    不止出卖黄时雨,也出卖简珣。


    宝珠缩着脖子重新躲到树后。


    黄时雨盯着手里的蜀锦小荷包发呆,身畔简允璋呼吸均匀,侧颜安宁。


    恍惚中他的脸儿与记忆深处稚嫩的笑颜不断重叠。


    “黄时雨,黄二。”


    是男童清亮的声音。


    她是不被父母关心疼爱的小孩,做什么都很奇怪,常被同龄人嘲笑,只有他蹲在旁边,安静地陪她观察蚂蚁窝。


    他从来不觉得她奇怪,也没有嘲笑她的贫穷与窘迫。


    小时候陪她玩,长大了保护她。


    这一觉睡得相当甜美,已经两年没有如此安眠,简珣睁开眼,活动着手臂和肩膀,残阳日落,余晖烟霞缭绕天际,宛如梅娘的裙摆一般好看。


    他以手支颐,欣赏了片刻,才看向身边的黄时雨,“梅娘,我以为醒来后你就不见了,再也看不到你。”


    没想到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她。


    他好开心。


    不愧是他疼爱了十年的小青梅,心软又善良,舍不得将他丢在荒山野岭。


    黄时雨从口袋摸出二十枚铜钱,“拿去租辆车吧。”


    “多谢黄大人。”简珣一枚一枚收起,“可是这么晚了,上哪儿找租车的商贩……”


    “要不你在禅院将就一晚。”她垂眸道。


    简珣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害怕,除非你陪我。”


    无耻。黄时雨起身甩袖而去。


    简珣笑着追上。


    最终,他如愿登上了她的马车,只不知何时才能重新登上她的绣床。


    “梅娘,督办结束我便要随老师回京,最慢今年也会结束。”他以指背蹭了蹭她不开心的小臂,“伯祖父受了伤,身体不太好,我要回他身边尽孝。”


    安国公受伤?


    于公于私黄时雨都不会无动于衷。


    简珣予她的那些呵护,多少也有点这位长辈的默许,如若换成墨守成规又严苛不讲道理的,她的路走得定然不会太轻松。


    “他老人家发生了何事?”黄时雨满眼忧虑。


    “被一个疯子打伤。”简珣垂眸玩着她的手指,又因为心中的忧郁愈来愈深,渐渐失去了兴致,变得安静。


    此事说来话长。


    那乞丐婆子原本定的斩立决,不知对肃王说了什么,肃王便让人去安国公府传话,安国公竟真的前往大狱面见她。


    乞丐婆子见到安国公本人哈哈大笑,旋即大肆咒骂,狱卒上前呵斥,欲拿杀威棍教训她,却被安国公制止。


    二人四目相对僵持良久,乞丐婆子忽然暴起,从口中吐出一枚枣核射穿了安国公肩膀。


    紧接着她也因消耗过度七窍流血而亡。


    “伯祖父不明不白挨这一下,他年纪又那么大,从那以后身体每况愈下,觐见皇帝时不得不依靠人抬行。去年恢复了一些,却不敢掉以轻心。”简珣恋恋不舍望着黄时雨,抬手理了理她散在耳侧的碎发,“伯祖父身边离不开我,我也舍不得伯祖父,但是每天我都会想你的。”


    黄时雨在心里提醒自己清醒一点,她愤然抽回了手,这没来由的怒气是对自己生的,然后她把身体转回去,背对着他,惶恐掩饰着决堤的眼泪。


    为什么又让她听到了丐婆的事儿。


    简珣不以为意,从背后温柔抱着她,“我等黄大人采风回京。我会永远等着你和久哥儿。”


    “那丐婆,死了,对吧?”黄时雨哽咽道。


    “死了。”简珣回。


    “就是她,就是她害得我……”她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这是一场祭奠旧梦的哭泣。


    以眼泪洗刷最后一丝不甘。


    从此,她再不会想起这段噩梦。


    即便有人在她耳边提起,她也不会害怕。


    一切随丐婆的死亡戛然而止。


    简珣着了慌,手足无措,定了定神才将她重新搂进怀中,温柔拍着她后背抚慰。


    “没事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他与她交颈相依,“梅娘,等你回京,我再重新求娶你好不好?”


    “忘记前尘,这一次我们定会白头偕老,一生一世唯有彼此。”


    “我永远珍爱你,至死不渝……”


    黄时雨难以置信仰脸望着他。


    简珣微微挑眉,促狭道:“咦,你怎么不问‘是不是在骗人’呀?”


    “那你是在骗人吗?”她音色缥缈。


    “所有好听的话都是真的,难听的全都是骗你的。”他偏头笑道。


    “你……”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简珣并没有急于从她口中听到什么,只满足地拥着她柔软馨香的身体,直至日落月升,将会有更美的黎明。


    这一天像梦一样。


    黄时雨回去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


    她竟从不知简允璋是如此爱慕她。


    她与他的诸多无奈和被迫,从头至尾居然皆为他的心甘情愿。


    次日,她把原委告知了姐姐黄莺枝。


    黄莺枝脸上全然没有太大波动,轻描淡写道:“挺好的,这么点小事,你干嘛放在心中千回百转,一个男人罢了。”


    她笑着拉起妹妹的手,一边送她出门上衙一边道:“他爱你,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你也不讨厌他对不对,你,也喜欢他对不对!那就什么也别多想,用心体会吧。你若开心,一切都值得,若不开心就回来找姐姐。”


    “笑死了,一个正五品的女官,岂能惧怕男女之情。”


    真正的自由是拿得起放得下,而不是连拿都不敢已放下。


    黄时雨垂眸笑了笑,登上马车,“姐姐,我去上衙了。”


    “去吧。”黄莺枝莞尔。


    简珣开始堂而皇之出入开化寺,时不时与黄时雨同乘而归,此事渐渐已经不再是秘密。


    他没有非要梅娘给一个答案,到底回不回京,到底嫁不嫁给他,而是安心地享受每一次接近,直至五月初十,他不请自来,站在椿屿坊黄宅的角门前,欣然凝视她,笑意如水在眼波中荡漾。


    黄时雨抿了抿唇,昂首道:“进来吧。久哥儿认生,突然见到你这么高一个陌生男子,兴许会害怕。”


    “我是他爹。”简珣极为自信。


    无数个日夜里思念的小人儿被乳母抱了出来,看见阿娘立刻咿咿呀呀,张着小手儿要抱抱,“阿娘,阿娘……”


    躲进阿娘怀里,他立刻警惕又好奇地觑着温和的简珣。


    “长得可真像你阿娘。”简珣眼角微挑看着他。


    久安并没有黄时雨想象的胆小,非但没有哭,一双紧盯简珣的眼睛水汪汪,清澈见底,哪怕被简珣抱走了,也只有一开始地微弱挣扎,很快又安静下来,继续一眨不眨望着陌生的男子。


    “小子,你可要记住了,我是你阿爹。”简珣笑道。


    “爹……”久安的奶音不算响亮,却十分清晰。


    简珣那自持的神色动容不已。


    久安早就会说话,有时能连着说长达三四个字的话,学会“阿爹”两个字简简单单。


    小小的他将来长大或许就记不清周岁礼,却记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孩,一生被爱,也非常善于爱别人。


    有一就有二。


    自从登堂入室,简珣就三不五时造访。


    孩子都生了,有些规矩不讲也罢。


    黄莺枝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闻遇哪里想到简珣的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黄时雨竟没有将其拒之门外。


    可是凭何要求她必须将简允璋拒之门外呢?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吗?


    两句话便将他自己问得哑口无言。


    自嘲一笑。


    这笑意在简允璋的脸上见过,饱含讥讽。


    在简允璋眼里,他应是连“情敌”都不够格的。


    有的人还没开始就输了。


    闻遇的心情很不好,尽量不再出入临时画署,避开与黄时雨见面。


    时间来到了深秋,南夷细作案初步告一段落,京师特使全部返京。


    简珣在登船前数次回头,并没有瞧见熟悉的身影。


    梅娘可忙啦,今儿又不是旬假,当然不会出现。


    他早已预料,所以没有失望,但当梅娘抱着久哥儿的身影踏着晨光从码头款款出现,简珣的眼睛轰然点亮。


    他慌忙挪向船尾,尽量离梅娘近一些。


    黄时雨拿着久安的小手对他挥了挥。


    简珣唇角微扬。


    一群海鸥穿过碧蓝天际。


    也不知梅娘有没有听清他努力大喊的一声:“我在京师等你。”


    他会永远等着她。


    就不信她真的狠心。


    其实他知道那个人是肃王,早就知道了。


    肃王抗婚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


    但他忽然想通了,这是梅娘的秘密,那就永远埋在她心底吧。


    可是他与肃王,应该不会结束。


    霜降前清宁县的枫叶早已染红,黄时雨抱着久安,身后跟着一群仆婢。


    她时常抱着久安练体力,在码头走一段路并不难。


    小闻大人骑在马上,淡淡看了她一眼。


    黄时雨笑道:“谢谢小闻大人成全,允我一日休沐。”


    闻遇收回目光,“不用谢,要扣你俸禄。”


    黄时雨莞尔:“遵命。”


    闻遇嘴角牵了牵,驱马先行一步。


    黄时雨舒了口气,一手遮阳,望向天际,晴空万里,洁白的云朵像一大团棉花,蓬松而柔软。


    遥远的船上,简珣抬眸,入目是一团柔软的白云。


    清宁县四季缤纷,春日漫长绚烂,两年时光犹如白驹过隙。


    在时光的长河里,黄时雨偶尔还会听到曾让她流过眼泪的名字,如今的她已不会再悲伤。


    成长是宽容的,因为强大才宽容。


    简珣在京师安静地等待两年,每每听闻有清宁县归来的画师,他就会跑去渡口瞧一瞧。


    渡口黄昏,除了一叶孤舟,什么都没有。


    他想,明年或许就会回来的。


    毕竟她的画已经被世人看见,价值百两甚至千两。


    第三年,他坐在舟上,两手随意撑在身后,目送今年最后一艘官船离去,仰脸凝望夕阳。


    没关系的,明年一定会回来。


    他独坐小舟,眼眶微红。


    “简允璋。”


    可是熟悉的声音将他不断沉入水底的灵魂又拽了上来,简珣猛然惊醒,转过身,双手微微发抖地按住船舷。


    黄时雨牵着四岁的久安,立在岸边,青丝如瀑在江风中飞舞。


    “傻瓜,久安晕船,我们坐马车回来的。”


    简珣笑了,眼眶却更红了,偏头扬了扬下巴道:“你才是傻瓜!”


    “傻瓜,你为什么回京呢?”他明知故问。


    黄时雨抿了笑,“因为有人说要娶我,与我永远在一起。”


    船夫已经划着小舟越来越近。


    简珣等不及,飞身箭步跨上岸,朝她奔去。


    【正文完】


    第100章 春官正 丐婆线,换一个角度……


    暖笙,师父说发现她那天恰逢人间二月,东风日暖闻吹笙,就叫她暖笙。


    她这一生有过许多身份,相士,武林高手,美人,春官正,外室,疯婆子,丐婆,唯独没有多少人好好叫一声暖笙。


    “那我,是在哪里被师父发现的呢?”少女时期的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师父笑道:“河边,抬头是皓月星空,低头是烛火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水面上飘着小竹篮,你就在里面。”


    皓月星空,波光粼粼,多么宁静美好。


    只她不知那是上京著名的十里香坊,两岸画舫楼船,香云漫漫,娇声莺啼,红粉骷髅。


    风流的师父酒醒后捡了一位落魄歌姬的弃婴。


    师父说江湖人不拘小节,但求吃吃喝喝逍遥自在。


    就是吃喝也要本钱,必须学本领。


    古往今来,没有本领,就没有立世之本。


    暖笙的骨子里天生擅长吃苦,无论拳脚棍棒还是刀剑长枪,学得有模有样,连师父都震惊,说她是吃这碗饭的,以后靠卖艺也能给他养老。


    堂堂第一剑客,竟能说出让徒儿卖艺给他养老的话,委实没出息。


    不过,师父可不仅仅是一名威震八方的剑客,更是名流贵胄争相拜访的相士。


    师父说:“做相士才是咱们的正经营生,打打杀杀的多危险。”


    她擦着剑,不解问:“为何?”


    明明刀剑更好说话。


    师父不屑地瞪她一眼,“我问你,你是想靠抢劫发财还是想那群傻子追着你送钱?”


    暖笙大笑:“当然是后者。”


    “孺子可教也。”


    师父开始授她《易经》。


    “忽悠也讲究真才实学,上不得台面的是骗子,受人追捧的可以进司天台。”师父捋着山羊胡须,一派高深道,“星云,风和雨归为天象,所谓天象,占吉凶、定生死、推节气、制历法。”


    “《易经》,好东西啊,你得背熟咯,背熟就能做高明的骗子。此书弥纶万有,博大精深,乃古圣先贤经邦济世之书,知道我的意思了吧?”师父问。


    她答:“哦,您的意思是先贤其实都是骗子。”


    师父脸一板,“放肆,休得污蔑圣人。先贤当然不是骗子,说的话都有道理,有道理的话才助他们功成名就。不管你要做贤能还是骗子,都得熟读它,有了它,纵然是骗子,也是个令天下人信服的骗子。”


    暖笙仅用一年就掌握《易经》精髓。


    她问师父:“我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师父老了,倚着大树啧啧两声,神色复杂。


    暖笙有个秘密,天生就会读人心,世上的人,大部分只需看几眼说两句话,她就能猜到对方心里想什么。


    不过也有特例,比方说师父,她永远都不知师父在想什么。


    师父开始教她相士的精髓,“卦象不是算出的,而是看出的,”他笑吟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用眼睛发现人们内心深埋的秘密,帮他们说出来,他们就会奉你若神明。”


    暖笙张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师父说是的,摸摸她脑袋,“不过你不用学,你天生就会。”


    但师父没来得及教她做人得谦虚内敛,就溘然长逝。


    失去师父之后,暖笙独自在远离人烟的村落生活四年,每天晨起,先在师父墓前练功,再吃饭读书,累了便去树上睡一觉。


    这样的日子原本可以活一辈子也不腻,可是粮食不够吃一辈子,她得去一个叫做城镇的地方买。


    从前有师父看护,她甚少直接面对同类,如今堂而皇之出现在人群,引来无数好奇。


    来来往往,人们惊讶地看她。


    她习惯隐居却并非不懂人心,相反,实在太懂了,接收到纷繁诡谲的目光,心中泛不起半分波澜。


    有人叫她美人,愿意免费提供她最醇香的酒酿和华丽的屋子。


    她喝主人的美酒,住主人华丽的屋子,还杀了一群围着她的男人,又杀了主人。


    终于安静了,她如同一个好奇的孩子,在这栋华丽的宅院尽情玩耍。


    直到有一日,封闭了数月的大门被一群身着甲胄的人推开,走在最前面的年轻男子,绝世风采,如仙君错涉人间,一袭白衣,出尘脱俗。


    他淡漠的眉眼皱也未皱,扫视着满院尸体。


    以及一脸天真的少女。


    海棠,落花,还有尸臭。


    少女如玉。


    那天,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踱着步子漫漫绕了她一圈,而她也好奇地看着他,在他星辰一般的眼眸找不到半分迷醉与朦胧。


    是她不好看了么?


    为何都是男人,他对自己没有欲念呢?暖笙在心里纳闷。


    “这里的人,都是你杀的?”他问。


    她乖巧地回:“院子里的是,地窖里的不是。”


    地窖的尸体是院子里的两倍。


    他眸光深深,终于解下斗篷包住近乎半裸的她,轻轻松松将她单手抱了起来。


    她也不反抗,任由他将自己带去未知的地方


    离开了宛如人间炼狱的豪宅。


    他亲自为她清洗伤口,喂药。


    这可真是个漂亮的郎君,又香又干净,与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她笑盈盈,一口一口喝掉他喂的汤药。


    也知道了他的姓名与身份。


    简昭,最年轻的帝师,琅琊简氏现任家主。


    从此,她是简昭手心的宝,锋利的剑。


    作为一柄利剑,她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仅靠一朵花,一只飞鸟,一片薄云,即能预知未来几时有雨,几时干旱。


    相士洞察人心,宛如神妖,本就自带神秘。


    倘若这名相士兼有倾城之姿,想不出名都难。


    两年后,她成了名满京师的第一大相士,金银财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游走在豪门世家,名流贵胄间,如鱼得水。


    天生吃这碗饭的料。


    人们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习惯问卜问卦,以求神明指引方向。


    殊不知人间没有神明,有的只是洞悉了他们秘密的妖女。


    那些秘密,有些是家长里短,有些是狼子野心。


    只要简昭喜欢,她都会如数家珍说给他听。


    他对她的表现满意极了。


    望着心爱的人露出愉悦之色,她的心也会怦然而动。


    爱极了这双她永远也看不透的双眼。


    暖笙告诉他,“其实我不叫小花,我叫暖笙。”


    “暖笙。”他轻轻道。


    连声音都这般醉人。


    被心爱的人呼唤,半边身子已酥麻。


    自己一定是生病了,简昭便是医她的药。


    生病了得吃药,天经地义。


    她要求简昭抱一抱。


    他听话地倾身抱着她。


    这样的举动令她满意极了,忘形环着他脖颈哼起了歌。


    与他度过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年。


    成了他的外室。


    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朝廷慕名请她出山进司天台,这正是简昭所希望的。


    成为司天台春官正,发挥棋子最后的余温余热,在波诡云谲的局势添柴加火,借神明之口操控舆情,肆意妄为,扫除异己。


    简昭手中的棋子多不胜数,她是其中较为光鲜的一枚,用起来最顺手,最省心,总能给他惊喜。


    这使得她有资本在他跟前娇横野蛮,胡搅蛮缠。


    稳固太子之位后,她逐渐变得不好应付,变得贪婪,脾气也愈发坏了。


    当简昭成亲,有了第一个孩子,她的坏脾气达到顶峰,甚至不愿再与他于私宅中苟合。


    师父只教了她谋生,却没有教她自爱。


    她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没有对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直至今时今日才惊觉,人心之异变。


    没有人能抓住人心。


    那就搞死他的学生,毁掉他的心血。


    如此,她才能开开心心溜之大吉。


    不意,这想法才将将实施就险些搞死自己。


    神明的话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管用,尤其与自己利益相悖之时。


    她对太子的非长寿断言惹下滔天大祸,简昭急怒攻心,欲将她逐出司天台。


    太伤自尊了。


    司天台没什么了不起,她本来也不稀罕,却不甘心以被驱逐的方式离开。


    简昭沉默,不得不为她收拾烂摊子。


    然而险些失去一切的太子永远不会忘记这段屈辱,继位那日便是清算之日。


    这种事,她早已算到。


    所以事情不能做一半,开弓没有回头箭,太子必须死,亦能让简昭一败涂地。


    胆大包天的她最终参与了瑾王谋反


    无奈功败垂成,愿赌服输,她慷慨赴死。


    巧合的是行刑之日竟是二月。


    师父捡到她的那一天。


    她缩在地牢的稻草堆,想着师父的眼眸,和简昭的一模一样,深邃无边,犹若沉渊。


    看不透,看不穿。


    引她步步深陷,非要探究个明白一解无边新奇不可。


    探险之人难免要为“险”字付出代价。


    她的代价是生命。


    行刑那日,她被人拖进了奇怪的房间,脑袋蒙上一块黑布又被拖走,一直拖着,也不知那刑台究竟有多远。


    睡着前,她还在想,太远了。


    醒来时,清晨的日光映照,白花花,吓得她又闭上眼,良久才缓缓睁开。


    静谧的旷野,杳无人烟。


    不是地狱,竟是人间。


    身下压着一叠银票,还有简昭的书信。


    他命她回平南坊,不准再惹是生非,等风声过去再办牒引换个身份。


    到头来一场空,暖笙哇哇大哭,竟只能回去继续做他的外室。


    她从未哭得这般伤心,摧心挠肝。


    简昭在平南坊再也没等到想等的人。


    暖笙只身去了南方,经历了许多事,遇到过许多人,也因为争斗伤过筋脉,脑子变得不太好。


    简昭,如今的安国公一直都在找寻她。


    可惜再没有人能认出她模样。


    她完全变了,隐入尘埃。


    看上去比真实年纪老了二十岁,像个老婆婆。


    因为脑子经常不清醒,也不知怎地又回到了宝天府,只是不想待在京师,便去乡下泽禾讨饭过日子。


    她喜欢恶作剧,讨人嫌,看着人们生气跳脚的模样,立刻忍不住哈哈大笑。


    直到遇见一个小姑娘,才恍如隔世。


    暖笙从梦中惊醒,一眨不眨地盯着踮着脚欢快路过的黄时雨,犹如望着年少时的自己。


    命运如此神奇,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宛若时光洪流中双生。


    望着黄时雨,仿佛望着不懂事的自己,暖笙忍不住在甜水铺子的大槐树下安了家,每天都想看到她,保护她。


    直到发现了简珣。


    简家的男子长得可真像啊。


    当简珣明亮的目光追逐黄时雨天真的身影,暖笙就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厌弃,只想毁了这一切。


    有时旧疾发作,她甚至分不清那是黄时雨还是自己,只拼命想要拦截,阻止一切发生。


    直至,她将黄时雨完全当作了年少的自己。


    她要好好爱自己,为自己挑选最好的良人,共度余生。


    她可是大康第一女相师,曾经的春官正,没有什么是算不到的。


    良人当然得俊美,高贵,压得住简氏。


    俊美又高贵的小郎君,非肃王莫属。


    她亲手编织红线,引导着黄时雨和肃王一次次相遇,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在她的推动下终于发现了彼此。


    想到简珣即将痛失所爱,永远错过属于自己的姻缘,暖笙就雀跃不已,足以抚平半生遗憾。


    如她所料,高贵的肃王对黄时雨倾心不已,糟心的是黄时雨一味倔强,不肯就范。


    连侧妃也不要。


    殊不知肃王给什么名分不重要,只要进了肃王府,她一定会成为未来的王妃。


    不肯就范的话唯有釜底抽薪,把小丫头送到肃王嘴边。


    哪个男人能抗拒服用“情药”的心上人。


    况且抗拒的后果是眼睁睁目睹心上人七窍流血而亡。


    怜香惜玉的肃王在心痛与极致的快乐中得到了黄时雨的身体,却再无法真正走进她的心。


    暖笙的红线越牵越乱。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


    每天十二个时辰,她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浑浑噩噩。


    “年少的她”,最终没有投入深情的肃王怀中,还是嫁给了简珣。


    就像她东躲西藏数十年,又回到了宝天府。


    这一生肆意妄为,也差不多该下去见师父了。


    只没想到肃王恨她如斯,与她不死不休,抓到了还剩几口气的她。


    临死前,她陡然回光返照,告诉肃王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得肃王赏了她一个机会,再见简昭一眼的机会。


    原来简昭也会老呀。


    须发如雪。


    望着苍老的他,她忽然很高兴,不再因自己的丑陋而自卑,送他一枚枣核,开心的去找师父了。


    那之后的事,暖笙一无所知。


    简昭为她收敛尸身,干干净净下葬。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轻易接受不属于同圈层的人融入。


    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安国公面对分分合合的简珣和黄时雨,淡然处之,从未责罚。


    哪怕是两人的第二次大婚,程氏动怒,斥责两人视姻缘如儿戏。


    可他依然平静地同意了。


    在他的授意下,老太君亲自帮忙操持,程氏哑口无言。


    良辰吉日,新娘凤冠霞帔,再次嫁入简府。


    这一次,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无分离。


    简昭隔着人群淡淡望了一眼,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向砌园。


    那一眼,犹如故人归来。


    暖笙没有幸福过,长得像暖笙的人总得幸福。【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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