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80-90

作者:闻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许配


    蕊珠做完了分内之事,就再没有留在此间的借口了,她怯怯抬眸望了少爷一眼,而少爷在望着少奶奶,那一瞬,心脏狠狠痉挛了,她眼眶酸酸的,复又垂下睫毛,福了福身告退。


    同时也冒出个狂妄的念头,倘若今晚少奶奶没来该多好。


    安静的夜,花好月明,她与少爷近在咫尺,呼吸纠缠,那种事或许就顺其自然了,少奶奶看起来又是个好性儿的,见她可怜兴许就默认了。


    从此她就是少爷有名有实的女人,安安静静服侍他一辈子。


    这厢黄时雨左右讪笑了下,打破古怪的沉默,温声温气道:“阿珣,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想商量,靠我自己拿不了主意。”


    她非常坦然且自然地求助他,态度诚恳语气恭敬,简珣觉得自己应当开心才是,却怏怏盯着宝蓝五彩花卉的地衣发怔,良久,轻声问:“什么事?”


    黄时雨便将姐姐下月离京一五一十告知,而自己为着安全考量,必须放一名可心的陪伴姐姐才放心。


    聪不聪明是其次,品性才是关键。


    以她的能力短期内难以寻得。


    在她说话的空隙,屋里的丫鬟小厮悄无声息退个干净。


    “阿珣,我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光是想一想心里头就发凉。”黄时雨捏着帕子,微蹙的眉心又紧了紧,“她身边就一个能使唤的丫鬟,若是像素秋白露那样我也就放心了,偏偏不是从小跟到大的,是现买的……”


    简珣的目光重新凝着她,“要我帮忙找一个懂拳脚又可靠的?”


    黄时雨“嗯”了声,美眸亮晶晶的。


    与阿珣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简珣思索了片刻,迎上她的视线,“那就宝络的师妹宝珠吧。原是打算留给你的,可你身边丫鬟再多一个略显拥挤,宝珠又不如她们勤敏才耽搁下来,不过应对大姐姐的处境断无问题,人品亦稳妥。”


    黄时雨对简珣深信不疑,他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感激道:“谢谢你阿珣,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她眼里的欢喜真真切切,简珣却移开了视线,苦笑道:“你高兴就成。”


    “你怎么了?”饶是慢半拍黄时雨也察觉了简珣突如其来的低落。


    他不仅帮了自己天大的忙,还是自己的夫君,她再木头也不会坐视不理,反而相当关切,连忙上前摸了摸他额头,不烫,并未抱恙。


    简珣却拉下她的手,放在掌中,一下一下捏着她尖尖的玉指,神情若有所思,“梅娘,你喜欢我么……”


    “喜欢呀。”黄时雨不假思索回。


    四下就忽然凝滞了。


    简珣又长又密的睫毛微颤,半掩了眸光,她看不清。


    从方才就出现过这样的静默,黄时雨惴惴不安,抽回手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简珣却固执地拉回她的手,甚至将她抱在膝上,搂进怀中,牢牢拥着。


    黄时雨心想,倘若自己争点气,长得又高又壮,这些男人便不敢把她当孩子动不动抱在膝头。


    “别怕,我就抱一会儿。”简珣低低地安抚着。


    他知道她不喜欢这种方式的“疼爱”,虽然那对于他而言神魂震颤,畅美不可言,可她不喜欢,会喊痛,他就再也没用过。


    她不喜欢的,他会慢慢改。


    黄时雨轻轻眨了眨睫毛,依言温顺地偎着他胸膛。


    “梅娘。”简珣啄了啄她温热又光滑的额头,“素秋与白露今年就会许配人,不过照旧在我们的梅斋,将来还要做管事娘子,年纪上去便是管事妈妈。”


    黄时雨被他亲得痒痒的,不过不难受,闻言睁开眼,“你不说我竟忘了,素秋与白露今年一个二十一个十八,确实早就到了婚配的年纪。”


    简珣点了点头,轻笑,喉结也被带着微微滑动,黄时雨漫无目的盯着他喉结发呆。


    “原是早该许配家里干练的小管事,可我阿娘喜欢她俩,打算留给我做通房小妾。”


    黄时雨瞪大了眼,“这么多,会不会很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涨红了脸。


    那种事确实很累啊,不然他为何喘息那么重,有时还隐隐地发抖,倘若每天都如此面对四个女人,岂不是吃不消。


    简珣似乎没听懂,只是垂眸望着她,没有一丝儿嘲笑之意,还慎重“嗯”了一声,道:“你说的对,会很累,我不需要那么多女人,单伺候梅娘已经非常辛苦。”


    顿了顿,他又轻轻道:“伺候梅娘很快乐,我,很喜欢。”


    黄时雨觉得脑袋滚烫滚烫的,嘟囔道:“不,不要胡言乱语。”


    依然那么害羞,即便他与她已经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她还是羞涩的胆怯的,敢睁大眼睛瞪着他的身体,却没有胆子看一眼他要她时的模样,她会非常害怕,总怕自己坏掉。


    胆小如鼠。


    简珣拥着她,爱怜地蹭了蹭她脸颊,“嗯,我不胡说。”


    “还有蕊珠。”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这个女孩,这也是他的女人,说出来反而轻松了,“蕊珠胆量极小,心地善良,而且非常懂事,又跟了我这么些年,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原先的家人只会将她卖掉。”


    就像梅娘一样可怜。


    “既然跟了我,这些年又一心一意的,不管开没开脸,我也得对她负责。以她的性格,必须配个同样温善的,她又这般年轻美貌,我不忍心将她许给年纪大的,所以我与阿娘商量过,等明年,舫西那边年轻的掌柜过来对账,就挑一个合适的娶她,你觉得怎么样?”


    他不会为了讨好心爱的女人,苛待了另一个女孩。


    这也是黄时雨对他最放心的一点,跟了阿珣,不论他如何生气断不会不给她活路。他是个有底线的人。


    嫁给旁人,此时多半在水塘里泡着,亦或府衙大牢蹲着。


    “阿珣,你是一个很善良很温柔的郎君欸。”黄时雨莞尔。


    做掌柜的正头娘子可比做通房体面百倍,遇到有良心的主家,后代或许还能恢复良籍!


    他对自己的女人真好,不,应说他对底层的人。


    不枉蕊珠跟了他多年。


    “那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又问了一遍。


    黄时雨只好又回答一遍:“喜欢,喜欢。”


    “骗人。”


    “?”


    大部分时间她都挺喜欢简珣,偶尔讨厌。


    不过她不擅长记仇,短暂讨厌后,转头就忘了。


    简珣低头寻找她的唇,一点一点啄着,不同于以往噙住轻咬。


    黄时雨忍不住笑出声,扭开脸,推他,“不要,我怕痒!”


    轻了痒,重了痛,这就是个难伺候的祖宗。


    “娘子,我……想要你。”简珣星眼朦胧,“今晚可不可以?”


    差不多二十天了,他真的好难受,明知她可能会拒绝,还是小心翼翼问了。


    黄时雨轻然嗯了一声。


    唯有这么做才会有孩子的。


    他立刻站起,横抱她匆匆走进暖阁。


    黄时雨不安地攥紧了手心。


    这次不同从前先哄她沉醉,等她足以接纳了再将她好一番折腾,而是从头至尾的温柔。


    他轻轻握住她紧张的小拳头,轻啄她紧张的小嘴巴。


    她被人温存呵护着,拢在怀抱里,有了依靠,那些风雨飘摇的颠簸动荡就不再狰狞可怖,两靥渐渐染上了粉色的桃花。


    简珣竭力克制自己,目不转睛盯着梅娘细微的表情变化,听着一声声婉转莺啼。


    与她共赴峰峦云间。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喃喃着“梅娘”,不愿离开。


    这一晚书房仅要了一遍热水。


    暖阁纱帐内,小夫妻相拥而眠。


    次数多了梅娘会痛,痛了就不喜欢与他亲近。


    次日旬假,素秋琥珀刻意远离暖阁,以免扰了清净。


    黄时雨醒来直喊肚子痛,把简珣吓个不轻,纳闷那样温柔缓慢,为何还是伤了她。


    所幸虚惊一场,她来了月事。


    那么昨夜的努力岂不化为泡影。黄时雨的眼底掠过淡淡忧郁。


    琥珀在纱帐外福了福身,得到应允才迈入搀扶黄时雨下床进净房收拾。


    出来时已经换了洁净衣裤,还围着暖宫带,碧荷适时端来红糖水,另有一名大丫鬟提来加了草药的沐桶帮她泡足驱寒。


    此番月事,竟没遭太大的罪平安度过了半天。


    付妈妈功不可没。


    不期然到访的月事改变了诸多计划。


    简珣与黄时雨在书房度过闲暇。


    要说这二人属实耐得下性子,一个钻进画里不问世事,一个沉醉古今史集流连忘返。


    丫鬟们见怪不怪,颇为知情识趣,除了按时进茶和点心,半点也不靠近。


    简珣放了枚银签阖上书册,梅娘仍旧摆弄着画案上粗细不一的笔管,仿佛在研究着什么。


    “梅娘,大姐姐会不会因宝珠多待见我些?”他忽然问。


    黄时雨诧异地看向他,想了想道:“姐姐没有不待见你,她对男子素来这般,不冷不热的,便是我阿爹也讨不着她几分笑脸的。”


    姐姐饱受人间疾苦,见识过几多薄情,行事情有可原。黄时雨在心里道。


    简珣张了张嘴,又咽了下去。


    黄莺枝世故又桀骜,常使人琢磨不透,简珣深知这位妻姐对自己虽不至于厌恶但也绝对不喜。


    对梅娘最好的人偏偏不喜他,对梅娘不好的人都很喜欢他。


    曹妈妈在园子里探头探脑站了会。


    柳儿与福泽临近十三岁,不似年纪小时亲密无间,可每每遇上还是能玩到一起。


    此时两人就在积雪石堆砌的假山附近跳百索(注,跳绳)。


    福泽眼尖当即发现了曹妈妈,便收了百索,拐一拐柳儿。


    如今的柳儿营养跟得上,又不用挨打受罚,脑瓜越来越机灵,福泽拐她,她就反应过来什么事,一溜烟儿跑去茶水房,那里有琥珀姐姐、素秋姐姐、白露姐姐。


    这厢曹妈妈还在伸着脖子眯着眼眺望。


    冷不防素秋从一大簇绣球花后冒了出来,“曹妈妈。”


    惊得曹妈妈三魂霎时出窍七魄,不停抚着心口念佛,气道:“吓煞我这把老骨头了,姑娘怎不在屋里伺候?”


    素秋含笑道:“少爷少奶奶一齐做学问,我们又不是那起子眼皮子不沾水的,没得跑主子跟前讨嫌。妈妈不在上房亲自来书房是不是有什么要提点我等?”


    曹妈妈凝噎,说一句“恰巧路过”就绷紧了嘴角离开此间,福泽见素秋飞给自己一记眼神,旋即轻手轻脚追过去,盯着曹妈妈拐上去清苑的复廊(注,中间有花墙间隔的游廊)方折返。


    却说这曹妈妈本心倒也不坏,全然忠心程氏,体谅主子心底难言苦楚这才对少奶奶多有关注。


    其实少奶奶大面上并无不妥,然细究起来还是有些儿霸道。少爷在府里的时间拢共就那么点,全是与少奶奶度过,就连爷们专属的书房也成了少奶奶的,平日不管少爷在不在,少奶奶百无禁忌,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不过这世道的事多以男人为准则,简珣没有异议,旁人就没有置喙的道理,落在程氏眼底终归化成一声叹息。


    然而昨晚一件小事,到底让曹妈妈上了心。


    蕊珠离开书房后高一脚低一脚往自己“千里之外”的小轩走,走到半路无人之地蹲下抱膝闷闷哭。


    自从少奶奶进屋,少爷就再不瞧她一眼,明明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的。


    丫头可怜,从小在少爷身边长大,连身都不敢近,基本没有培养感情的机会,好不容易捱到开脸的岁数,少爷又迷上了少奶奶,新婚头一个月不给她机会,她不怨不恼,还念着给少奶奶做新衣裳讨巧儿卖卖乖,可少奶奶压根就没提携她的意思。


    正常情况下,早该安排个通房以便主母月事期间服侍。


    可惜黄时雨浑然不觉。


    仿佛府里就没有这号人。


    蕊珠正是思及种种才自苦不已。


    不意此番全落进了曹妈妈眼里。


    自懂事起,蕊珠就在大人的言传身教下得知自己的身份,她与其他丫鬟都不同,将来要做少爷最亲密的伴儿,知他一切喜好,时刻关注着他,也深深地爱慕着他,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无言的相思,她见证了少爷每年的身量变化,越来越高大英挺,他的贴身衣物全都出自她的手。


    但只要为了他好,不让他分心,她就可以很听话很听话,做个最乖的女孩子,哪怕离得很远,触摸不到。


    也正因为她很乖,少爷待她虽不亲近却很温柔。


    若无少奶奶,两人多半就圆房了,也能在书房彼此款款相伴。


    经此一事,曹妈妈早间在上房又看见丫鬟煮红糖水,眉头就皱紧了,晌午路过梅斋忍不住多瞧两眼,听守门婆子说自从早晨进去就没离开过,少奶奶与少爷形影不离。


    来了月事也不忌讳。


    曹妈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离开梅斋径直回到了清苑,捺下满腹不满,谨守本分,并没多嘴的打算,这种事说一千道一万还得看主子脸色,主子不介意下人则缄口,却没想到程氏主动问起,曹妈妈便含蓄道出少奶奶来了月事,付妈妈功劳最大。


    程氏幽幽道:“还是孩子,先由着他们吧。”


    聪明的母亲不会明着做与儿子失和之事。


    下半年再考虑也不迟,说不定梅娘肚子就有了动静,一切便也顺理成章。


    反正阿珣熬不过女人十月怀胎的。


    男人的劣根性,没有例外。


    便是慎远不也在她怀有阿珣期间要了贴身小丫鬟,事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以银子打发了事。


    这是她与慎远感情最大的污点。


    她宁愿他光明正大纳一房妾,收一个通房,而不是光风霁月扮演深情。


    不过人死如灯灭,而他的爱护也是真的,程氏不再计较过往的云烟,只想阿珣平安到老,撑起宣道坊简府,而她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下午叶府来人传话,简珣正握着黄时雨的手,教她写草书,叶学士传他进府一叙,他不得不放下笔,净面净手更衣,白露为他重新束发。


    这是谒见老师的基本礼仪,不仅举止恭敬,就连身体发肤乃至衣冠亦无不整齐洁净。


    上回的教训历历在目,白露不敢再贸然行事,规规矩矩侍奉少爷梳头,系上嵌玉的雪蓝色缎带就欠身告退。


    简珣抄起腰带丢给黄时雨。


    这是个眼里没活的主。


    “过来!”他佯嗔道。


    黄时雨手忙脚乱接住从天而降的腰带。


    “帮爷系上。”他端起架子,颐指气使的。


    黄时雨拎着腰带走过去,他就更得意了。她系了半天系不上,便一股脑砸他怀里。


    简珣慌忙躲避,“放肆,没大没小的。”


    黄时雨几时怕过他,啐道:“有手有脚又有丫鬟,偏还要使唤我,安的什么心。”


    “你不会我教你啊,干嘛动粗,有辱斯文。”


    他拽她回去,半哄半抱着。


    黄时雨凝神稍作研究,男子的腰带不同于女子,有带钩。


    简珣低着头教她撬开机关,黄时雨伸着笋芽般的白皙食指扣了扣,终于打开,不由笑着仰脸看向他。


    “你可真聪明。”他夸奖道。


    “我本来就不笨。”


    “嗯,那以后就麻烦你伺候我了。”


    黄时雨小声道:“你不是有丫鬟……”


    “什么都让丫鬟来,我还娶媳妇做什么?”


    “你娶媳妇就是为了做这个吗?”


    “娶媳妇能做的可多了。要是觉得吃亏,不如……我也伺候你,帮你沐浴更衣……唔。”


    黄时雨一把捂住他的嘴。


    简珣被她捂出了火气,将她拉到屏风后,黄时雨早有提防,趁他不留神,从他腋下钻出就往外跑,途中还喊了琥珀与碧荷。


    碧荷不如琥珀灵光,风风火火掀帘进来,就撞见了一脸尴尬的少爷。


    简珣讪讪收回了手。


    招风揽火的,把人惹急了便不管。他有口难言,生生忍耐下去,整了整衣冠怏怏不乐出门。


    第82章 表叔


    简珣前脚离府,黄时雨后脚就遣人去了趟保宁坊,得知姐姐在家,方才请示婆母出府。


    画师自带了孤高神秘气质,寻常女子不太敢刻意接近黄时雨,再者未出阁的与她玩不到一处,出阁的年纪大多长她不少,有代沟,造成了她在京师往来的圈子极其简单。


    难得她请求出门探望姐姐,程氏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宝络寸步不离。


    琥珀偷偷翻个白眼,不管做什么都抢在前头,挤开她。


    这丫头也是个好脾气的,来少奶奶身边已做好了不受待见的准备,捱琥珀两记白眼也不往心里去。


    白眼不痛不痒的,琥珀姐姐又没打她骂她。


    车马不多时驶入保宁坊,黄家姐妹相见,眉眼间浮上了暖意,执手坐在退步说体己话。


    黄时雨挑开支摘窗,透过窗子打量宝络,正在院子里教柳儿踢毽子。


    “她师妹宝珠人品性格都没有问题,还耍得一手好拳脚,两三个魁梧歹人不见得能撂倒她,全家老小的身契又捏在阿珣手里,这样稳妥的人便是随你去天涯海角我都放心,下个旬假我带过来给你请安。”


    黄莺枝愣了一下,眸光乍亮,动容道:“梅娘思虑的竟比我周全。”


    黄时雨骄傲道:“我早就长大了!姐姐可要承下我的心意,不然我会忧思睡不着。”


    黄莺枝莞尔,“那姐姐……便幸希笑纳了。”


    姐妹俩四只手用力攥在一起。


    身为女子走南闯北有诸多不便,谁不是为了生计硬着头皮走的,如今妹妹为她备下这么大一个惊喜,她岂会扭捏推拒。


    黄莺枝想起了另一件事,“方才你提及月事,新婚燕尔的,旁人自不好指摘你,可日子长了你来月事再不闻不问简允璋身边是否有妥帖之人,仔细简夫人误解。”


    妹妹不需要做贤妻,但得假装是个贤妻。


    黄时雨柔声细语解释:“姐姐有所不知,他身边并不缺人,只不知为何一直未曾受用,昨儿还同我商议要将她们许配人家。我不至于蠢到赶节骨眼上为他安排,岂不与他唱反调,况且我去哪儿找堪比蕊珠白露的姿色。”


    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既讨人嫌还落不着好。


    黄莺枝的注意力全在“许配人家”四个字上,大为震撼,“都没受用过就要配出去?”


    黄时雨“嗯”了声,“我时常也琢磨不透他。”


    弄不明白的事儿她就懒得推敲了,其实就算推敲也敲不出个所以然。


    “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他不用,你再上赶着添人确实多余了……”黄莺枝微微点头,灵光一闪,不暇思索道,“简允璋他,莫非,他要为你守身?”


    黄时雨咬了口绿豆糕,鼓着腮帮道:“姐姐,你不长进了,他有什么理由要为我守身?”


    黄莺枝哑口无言,抬眼踌躇望向妹妹,好个清亮的,一汪没有涟漪的小溪。


    梅娘竟是个妙人。


    “你倒是个明白的,我才安逸几时竟要忘记从前的教训。”黄莺枝抿唇自嘲道,“刘通成亲前不也视我为心上人,承诺一生一世呵护我,成亲后有段时间还为我守身如玉。”


    黄时雨默笑不语,眨了眨眼看着姐姐,仿佛在说我聪明着呢。


    黄莺枝揉揉她脑袋。


    迄今为止也只从简珣口中听过鸢娘这个心上人,还不是说抛下就抛下。


    薄情着呢。


    再一个,他有什么理由对一个失贞的女子动情?


    到现在还用宝络防着她呢。


    况且,他本就是因为仕途才娶得她。


    姐妹二人便不把时间浪费在男人身上,一齐讨论清宁县的风土人情,举国最繁华的贸易码头,西域蕃商络绎不绝,黄莺枝拍着胸脯保证要挣大钱。


    有了钱就能成为梅娘坚实的后盾。


    天黑前黄时雨才回了宣道坊,简珣被老师留在叶府用饭,恰巧给了程氏与黄时雨谈心的空间。


    婆媳二人用了晚膳,气氛融洽。


    膳后她们坐在紫藤架下品着今年最新的春明梨花,比刻意窨制的茶还来得香醇。


    茶具则是一套相当顺应季节的冬青釉冰裂纹,颜色仿若碧水洗过的天空,极美,配着八瓣葵形的金丝楠木茶托,光侍茶的丫鬟就有三名。


    这一顿茶总花费足够底层一家五口一年的嚼用。


    程氏挥了挥手,丫鬟们双手交叠身前欠身退下,退到了主子大声召唤能听见的地方即可。


    这是有话要说。


    黄时雨便亲自侍茶,为婆母斟上一杯。


    程氏柔声问:“梅娘,阿珣待你可好?”


    黄时雨温声回:“体贴温柔,阿珣非常照顾我。”


    程氏沉吟道:“那你可曾想过他心底也有沉重难言的压力,关系着整个简府。”


    黄时雨字斟句酌一番,“梅娘愚笨,还请您明示……”


    “上个月济恩寺梨树林的劫难时不时提醒我,倘若阿珣有个好歹,咱们宣道坊简府就结束了。”程氏淡淡道。


    简府是琅琊简氏的产业不是外姓女子的。


    没有阿珣,天下之大再无婆媳容身之地。


    不管去哪儿皆是寄人篱下。


    也就琅琊简氏门风清正,没有闹出族人相残争夺家业的丑事,但前提得是简珣活着,活着才会有安国公不遗余力的维护,没有简珣的话,有一个姓简的子嗣也行。


    否则,任何人都能理直气壮夺走一切。


    这便是上至权贵下至百姓不惜一切也要有个儿子的缘故。


    实在生不出的宁愿过继,以百年后家业拱手他人为代价,谋求活人有片瓦遮身。


    子嗣之重不仅关系血脉更关系着寡母孀妇的命。


    亦是时下世情。


    黄时雨点了点头,婆母没有骗她。


    程氏幽幽道:“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发生那种事,却也不得不给咱们留个退路,你,能理解我吗?”


    “我,理解。”黄时雨抿了抿唇。


    那就好。程氏非常清楚黄时雨的品性,这是个好孩子。


    “你先调理着,机缘到了说不准今年就能怀上,若天意非要蹉跎,明年,你可接受阿珣纳房良妾?”


    这种事哪有她接不接受的资格,黄时雨和顺道:“一切全凭娘做主。”


    “你是个懂事的,我不亏待你,定然担保你做个光鲜体面的正室,谁都不能越过去。孩子将来记在你名下,自己养或是交给我,由你拿主意,不论哪一种,他此生只会认你为母。”程氏打量着黄时雨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阿珣的想法,他有没有对你说?”


    黄时雨怔了怔,连忙摇头,“没有。”


    程氏叹道:“他最疼你,怕是不忍心,总想着再等等,万一你怀上了呢。今儿我来做坏人,提前告知了你,若是有什么不满便对我不满吧。”


    这话就严重了,黄时雨起身屈膝欠身道:“儿媳不敢。”


    程氏将她扶起,拉着她的手引坐自己身边,“那是最坏的一步,只要你今年怀上,兴许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以我对阿珣的了解,他早对你用了心,妾不妾的有什么要紧,谁也分不走你半分宠爱。”


    黄时雨思索片刻,迎上了程氏的眸子,“娘,您与阿珣的想法我理解,我尊重你们的决定。”


    纳妾也好生子也罢,时下有余钱的男人都要做的事,简珣没理由不做。


    况且他是真需要一名子嗣庇佑寡母保住门庭基业。


    目光是澄澈温和的,声音是郑重其事的。


    程氏清楚地看见了黄时雨的真诚。


    是个清澈见底的人,没有半分虚伪。


    阿珣把她养得真好。


    被深爱着,所以充满底气。


    否则,该如何解释那近乎凉薄的冷静。


    程氏允许她哭泣、抱怨、恐惧,也会好好地安慰她,许诺更多好处,可她偏偏自持令人齿冷。


    婆母的神情复杂难辨,黄时雨心头咯噔,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三更天,月上深空,弯弯的娥眉新月,犹如梅娘含笑的眉眼。简珣婉拒了叶府的留宿,匆匆赶回家中。


    可惜还是不够早,梅娘早就歇下了。


    考虑她正在月事中,疲乏嗜睡,自己贸然爬上床定会扰了她清梦,而且他饮了酒,有味道,不能熏了她,便在书房沐浴更衣,歇息一晚。


    日子还得照常过,黄时雨整顿精神上衙,眼下头等大事莫过于初六静贵妃的肖像。


    攸关仕途!


    贵人肖像须在细绢描绘。


    唯有绢才能呈现笔墨细微之处的幽妙与美感,笔痕既能如刀刻般清晰了然,亦可朦胧若轻纱,非熟宣所能及。


    伴随极致美感而来的是极高的画技要求,普通画师,经验粗浅,通常难以掌握墨色的自然运转。


    此外,绢的装裱难度比画更难,格外考验裱画师的功力。


    不过无需黄时雨操心,画署有的是大裱画师。


    她的天赋恰是墨色运笔,天生就是在绢上作画的料,简直是老天爷追着赏饭。也正因如此,才得到了诸多前辈赏识,但天赋只是让她在这条路上走的比普通人快,却不代表能快过几十年积累的前辈。


    所以她一刻也不得闲,潜心钻研,积累经验与技巧。


    闻道芝仔细翻看黄时雨临摹的两幅肖像,总体来说没啥问题,唔,保住了画魁的名声。


    倘若再精进定会受益无穷。


    二人在画署雕琢技艺,时间过得飞快。


    又连续翻过两日,明儿便是黄时雨进宫侍奉静贵妃的日子,闻道芝盘算几番,终于下定决心带她出了画署。


    “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黄时雨茫然不解。


    “去画阁。” 闻道芝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低调些。”


    黄时雨眨动的睫毛间全是惊疑。


    “我好说歹说才劝闻遇教你半天,结果他还真就只教半天,忒不近人情了。那咱们脸皮干脆放厚了些,他不理咱们,咱们直接找他,再蹭个半天,明儿进宫底气岂不是更足!”闻道芝抬了抬眉。


    “这不大好吧,咱们连拜帖也没送,”黄时雨不大情愿的,劝阻道,“如此贸贸然,万一小闻大人责备起来……”


    必然只责备她,闻大人倒是可以高枕无忧。


    闻道芝瞅着她那一脸怕事的怂样,没好气道:“责备我担着,你不必理会。”


    黄时雨只好应承,不应承也没法儿,总不能跳下马车吧。


    再次造访画阁,穿过三进的院子,又穿过后罩房的甬道,径直进了后花园。


    园中风景独秀,传统的江南布局,分布着错落有致的楼舍房屋,二人一路畅行无阻,照旧走到上回最大的那间厅堂。


    老管事显然未料才隔了几日闻大人又要打秋风。


    迟早打闭阁喽。


    闻道芝也知自己素日是个什么德行,恐引起误会,连忙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找小闻大人蹭堂课呢,他教一个弟子是教,教两个也不多,咱们只蹭半天。”


    黄时雨尴尬地瞄了老管事一眼,讪讪然。


    不意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小闻大人没有责罚她,更没有说难听的话儿,仅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就要带她走,却被闻大人一把拦住:“想什么呢,你那弟子年纪同她差不多,光你一个我都不放心。这样吧,我带她进侧室,关了槅门,你声音大点就成。”


    闻遇脸上闪过了难得一见的狼狈,难堪道:“姑母,您在说什么?”


    黄时雨粉靥倏然涨红一片,万没想到闻大人口无遮拦,连带把她也窘迫进去,幸而急中生智,她描补道:“不,不打紧的,在下官眼里小闻大人不仅是上官,连年纪也同我表叔差不多,说一句下官的长辈也不为过,相当可靠……”


    表叔?


    闻遇微微僵硬。


    闻道芝方才想起两人差着七岁呢,这么大年纪好像还真能做她表叔,总归黄诏侍就是个孩子。


    她轻咳了声,“是我失礼了,不过你那弟子的年纪确实不合适。走吧走吧,咱俩先去侧室。”


    捞起黄时雨的手溜之大吉。


    闻遇的脸色不大自在,悻悻迈入了隔壁的屋内。


    京师多的是想嫁给他的小丫头,他又没有成亲,竟被她当成了“表叔”。


    然而他见过的人太多,有清高自傲,有温柔内敛,也有咋咋呼呼夺人眼球的,唯有她,有一双最干净的眼。


    这样的眼睛,令人自惭形秽。


    以至成了“表叔”,他也怨不起来。


    带着不为人知的心事,闻遇平静无波地授课,单独为黄时雨讲的课,陆召琰被打发去煮茶了。


    黄时雨盯着闻遇的手指,呆怔半晌,恍然道:“怨不得我的绢打湿后总是差点意思,原来你是这样延展的。”


    倘若无人指点,不知得要何年何月才顿悟。


    她模仿着他的角度,伸出了手。


    素若羊脂凝玉,娇柔的仿佛碰一碰就折了,玉簪花似的,携着那惊心动魄的甜香,经过了他紧张的掌心,落在湿润的绢底。


    闻遇的手滑了一寸,险些碰着了她,眸色几番变幻。


    第83章 心惊


    微风穿过大敞的葵形木棱窗子,撩动她额畔柔软的碎发轻舞,恰如他沉浮的心。


    闻遇缓缓收回了手。


    又是那种眼神。


    黄时雨发现了新门道顿时忘形,结果一抬头,看见了双被春雨洗净的墨色黑眸,心止不住往下沉。


    上回藏画楼廨所,小闻大人也是这样,黝黑深晦,宛若沉寂的冰渊。


    他,应是对她不满。


    却隐忍着。


    闻遇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黄时雨忽然撤回了身子。


    那么近的距离仿佛一场梦。


    许是没见过世面的跳脱不够得体,失了礼数吧。


    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是新奇的,从未领略过的花样,才一时失了态。


    黄时雨捺下好奇与兴奋,摆出大人们习惯的稳重,不苟言笑端坐。


    实在开心就藏在心里跳一下。


    闻遇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角,再次开口,却只能如常授课。


    姑母一直防贼似的盯着他。


    此行收获颇多,黄时雨满载而归,次日一大早就随内侍进宫,照旧从右银台门经过。


    期间还遇到了当值而归的简珣,身后跟着个扛被褥的小内侍,福泽似的年纪。


    夫妻二人中间隔着宽阔的甬道,浮光一瞥,匆匆而过。


    即便走出了很远的距离,黄时雨依然感受到身后两簇灼灼视线。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哪怕她在做一件极微小极无聊的事儿。


    譬如趴在树叶观察瓜牛儿(注,蜗牛)的蜿蜒路线。


    他也能津津有味观察她。


    简珣立在原地深深看了片刻,路过的宫人却小心翼翼觑他,复又垂眸错身而过。


    经常走这条道儿的或多或少都会关注他。


    宫城可真大呀,比简府不知大了多少圈,全靠两条腿步行。引路的内侍攀谈道:“咱们娘娘的兰台殿算是距右银台门比较近的,再走一盏茶就到了。”


    黄时雨含笑抹了把额头,“好嘞,劳您跟着我受累了。”


    说话还挺好听。


    内侍不过奉旨办差,但也属实累啊,有黄诏侍这句话,心里爽透几分,人也就气清几分,客气道:“都是替主子办差的,不敢当。”


    通常受到贵人特别恩赏之人才有资格乘轿辇车舆。


    作为奉召入宫画画儿的,说白了就是要去侍候人,黄时雨此行哪里敢想代步,从天不亮就赶过去,走到天光大盛方才走进了兰台殿。


    贵妃娘娘早已梳妆完毕,现下整好在兰台殿的杨柳鹅卵石小道散步消食儿。


    宫人来禀黄诏侍已经在外候着。


    静贵妃才懒懒地搭着懿阳的手前去见一见。


    心腹宫人极力吹捧黄诏侍的美貌,静贵妃早有准备,夸不夸大无所谓,只要不污人眼又有本事,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不意黄诏侍果真如传闻清媚脱俗,浓淡相宜,穿着寻常女官的青袍淡淡立在那里,满园胭脂春光霎时退让三分。


    稍微理解德妃缘何发疯了。


    但不理解德妃的愚蠢。


    这不仅是大康的官员,还是臣妇,是安国公侄媳,莫说皇帝不会瞧一眼,便是瞧了也不至于饿到起心思。


    懿阳明显闪了神,愕然须臾复又恢复如初。


    原来简允璋的妻子长得这般好看。


    心底多少有些幽怨,思及三皇兄的处境,她不得不安静地藏好这份幽怨。


    黄时雨规规矩矩向前谒见。


    普通女子和宫城女官谒见贵人得屈膝躬身施礼,而皇城官员的话,不论男女皆揖长礼。


    这也是黄时雨喜欢为官的一个原因,许多地方,使她觉得自己与男子是平等的。


    她恭敬道:“卑职给娘娘请安,愿娘娘千岁万福。”


    音色柔婉却不娇弱,中气十足。


    静贵妃笑道:“不必多礼。”


    遂吩咐宫人伺候黄时雨入座,画署随行的画员则搭好了画架,另有一人执笔记录静贵妃的神态以及突出特征。


    面前画架摆好的细绢断不可能是最后成品,静贵妃能坐多久全凭心情。黄时雨唯有用小闻大人教过的速记手法描下娘娘的轮廓,深深记住她的模样,回去精心雕琢。


    看得出黄诏侍自持的动作中略略拘谨,静贵妃温和道:“本宫今儿空闲,就在园子里多坐会,黄诏侍不必紧张。”


    语气仿佛普通的长辈。


    懿阳偏头打量西洋景儿般地看向母妃。


    知道母妃心思是一回事,亲眼瞧见又是另一回事。


    这么个温和慈祥的贵妃娘娘,与德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黄时雨连忙躬了躬身,益发自持道:“娘娘慈和宽容,卑职感动无以复加。”


    静贵妃在对她释放友好。


    一个小诏侍凭何使贵妃娘娘另眼相看呢?带着这个疑问,黄时雨的小脑瓜飞快转起来,就想到了安国公这尊大佛。


    阿珣再厉害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小郎君,贵人因为他或许会客气三分,但静贵妃明显不只是客气,而是在有意无意地笼络她。


    这份笼络体现在宫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新鲜的茶点,以及贵妃娘娘足足坐了一个半时辰,中间只更衣了一趟。


    一个半时辰是静贵妃的极限,宫人心疼主子疲累,便上前相劝搀扶她回寝宫休息。


    黄时雨等人见状先后起身,躬身送别娘娘。


    简允璋只是安国公庶弟的嫡孙,母妃也太给黄诏侍体面了。懿阳伴着静贵妃来到寝宫,挥退左右,嘟嘟囔囔道:“母妃,好端端的您怎么学三皇兄,待谁都客客气气。那琅琊简氏固然不容小觑,可简氏二房还是正室所出呢,也没见您像今日这般。干嘛非对三房一个少奶奶礼遇有加。”


    静贵妃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宣道坊三房庶出又如何,三房老太爷的生母不仅是贵妾还是原配的亲妹妹,安国公的亲姨母,倒是二房四房五房,生母是后来的继室。”


    单按血缘来算,简氏的五个房头,三房才是安国公最亲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几个弟弟里,安国公最偏哪一个。


    不是三房最会拍马,而是三房最近。


    静贵妃揉着昨日新染的蔻丹,“这本没什么,反正都是亲弟弟,怪就怪其他房头不争气,仅剩几个老家伙硬撑,年轻一辈日趋没落。赶巧儿,人丁凋零的三房却冒出个简翰林,换你是安国公,能不当宝么。”


    门阀世家,哪一个不是提前十几年甚至二十年栽培下一任家主。


    倘若简翰林入了安国公的眼,过个十来年,就不是黄诏侍向她行大礼,而是她讨好黄诏侍了。


    那么举手之劳,结个善缘,又有何不可呢?


    虽说事无绝对,可简翰林绝对是有几分水平的。


    才当值了两回,就给皇帝留下印象,昨儿还专门点他又值一回,倒也不是什么什么大事,单纯觉得这个小翰林比老不死的顺眼。


    却说皇帝,因武科举舞弊案与老臣吵得不可开交,情急到脱靴砸陈季青脑袋,陈季青那个犟种当场撞柱,若非两边都有人拉着,险些酿出人命。


    真正的朝会压根不似老百姓想象中的庄重肃穆,唇枪舌战不亚于菜市口,还曾出过两位重臣当庭互殴的丑事,事后严惩不再多述。


    天子雷霆震怒,朝会没散就关押了兵部侍郎年霄山。


    上下地动山摇,兵部人心惶惶。


    后宫不得干政,而懿阳看起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这些事静贵妃自然不会同她说,只不紧不慢警告了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你最好别再盯着简翰林,莫要给你三皇兄添堵。”


    懿阳脖子一扭,嗤道:“儿臣想要什么样的好郎君没有,谁稀罕小翰林。”


    也是个嘴硬的。


    她心里又恨又爱的小翰林其实也没那么风光,换谁也不想赶在此时被皇帝钦点。


    无功无过算幸运,稍有不慎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这便是叶学士连夜召见简珣的缘由。


    精心栽培的门生倘若因此遭难,岂不功亏一篑。


    眼下唯有期待简珣随机应变,逃脱无妄之灾。


    黄时雨和程氏对此茫然所知。


    所谓伴君如伴虎。


    知道了怕是辞官的心都有。


    昨夜当值,简珣如同赴死,惶恐之余更生悲凉,他若死了阿娘和梅娘怎么办?


    不过阿娘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定会想法子从族中过继个靠谱的承嗣。


    至少担保婆媳二人活着的尊荣,至于死后,人都死了还管这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门庭基业作何。


    昨夜,静谧可闻针落的金銮殿,矗立着一排排灯树,烛火辉煌。


    他穿过正殿来到偏殿,在暴怒的皇帝跟前讲解经史典籍。


    阴沉的皇帝忽然打断他,“陈季青这样的刚直名臣将来载入史册,必然誉不绝口,受世人褒扬。朕,若铁了心要严惩他,那你们这群文人是不是要将朕写成个残虐不仁的暴君?”


    两句话一百零八个陷阱。


    简珣下颌微微绷紧,撩起衣袍跪地请罪。


    不管有罪没罪,皇帝不开心,所有人都得跪着请罪。


    朝会发生的事,不管安国公还是叶学士都不会隐瞒简珣,培养的就是他对政事的敏感。


    三年前神策军并入疾骧军,军心似乎还未归拢一处,犯了皇帝大忌为其一。


    今年武科举,兵部举荐乃至选拔的武官皆为疾骧军,上千神策军竟无一人中选,犯了皇帝大忌为其二。


    史无前例的怪象。


    神策军原将领咬牙受了二十军棍告御状。


    终于闹到御前。


    皇帝当庭掀桌,一点脸面也不留,着骁影卫将年霄山当街拖进了宫。


    而陈阁老清廉刚正,一力劝阻,摆事实讲道理,坚称不存在舞弊,神策军的实力确实不如疾骧军。


    他虽有犟种之名,却忠于朝廷忠于礼法,所言亦是实情。


    不意愈劝皇帝的火势愈盛,跟点着的炮仗似的,窜上天顶。


    最后谁的脸面也不给,还脱靴砸陈季青。


    此等羞辱,陈季青一头撞向楠木圆柱。


    这样的纠葛岂是一个年轻人所能应对的。


    皇帝并没有指望简珣能替他分忧,但他要是说的不中听,这辈子仕途也就到这里了。


    简珣骑虎难下,夸皇帝未免虚假,支持大义陈季青小命难保。


    世上没有无解的题。


    只要是题就有迹可循,包括皇帝的怨愤,以及怨愤背后不宜言明的目的。


    皇帝耐心有限,留给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简珣沉下心,目光坚毅而清亮,“皇上万岁,万年之后的史书如何修撰,臣现在并不知,却知道皇帝之所以能做盛世明君,而陈阁老只能做个刚直名臣的原因。”


    四下就更安静了。


    皇帝缓缓扬眉。


    沉吟良久,忽然就笑了,“说说看,什么原因。”


    简珣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陈阁老忠心耿耿,功劳与优点不胜枚举,且只认道理,恕微臣妄言,这样的他缺少变通就少了皇上的眼界。而皇上雄心壮志,一览天下,看得是万世基业,古往今来,成大事必然要有所变通。”


    不懂变通的陈阁老必然要成为皇帝的牺牲品。


    皇帝想要掌握疾骧军,首先疾骧军与神策军得是一心。


    兵部此举,无异于再次将两军割裂。


    皇帝杀人的心都有。


    偏陈阁老在这节骨眼添堵,简直是在挑战皇帝的底线。


    皇帝想要牢牢攥住绝对的统治、笼络武官,谁与他唱反调谁就得死。


    简珣无法得知兵部尚书为何没看懂皇帝的暗示,完全割裂了两军,却知自己暂时过关。


    似乎不只是过关。


    四月初十,吉日,秉笔太监来翰林院宣读圣旨,并授予册文册宝,简允璋从从六品修撰升任从五品侍讲学士。


    此后开始立于讲筵正式伴君。


    翰林院升一级堪比旁人连升三级。


    黄时雨尚不懂其中关窍,心道简珣只比我大了半级,我要更努力了。


    画成之日,天不亮就再次进宫,引路的还是那位内侍,打远就开始朝她作揖,道着恭喜。


    内侍身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是肃王。


    黄时雨吓得左顾右盼,没人。


    是了,今儿是来送成画,只有她自己。


    第84章 小鹿


    肃王今儿穿着较为正式的常服,朱红色衮龙袍,腰系四指宽的镀金伽楠香木带銙。茶褐色的伽楠香木在金色的托座上迸射夺目的尊贵,那是一种久处上层权势中浸润出的天然贵气,令人望之生畏。


    黄时雨捺下了汹涌的思潮,踟蹰归踟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态的,况且肃王跟从前不一样,并未霸道迫她相见,甚至相隔数月才见一面,也未在画署出现令她左右为难。


    这偌大宫城有肃王的母后与皇兄,自己一个做工的既然来此,那么相遇必是情理之中,毕竟大家都要经过右银台门。


    因而万不能露了怯,只会显得心虚上不得台面,不若大大方方坦然一些。


    打定了主意,黄时雨驱走纷繁杂乱的头绪,霎时轻松大半,人一轻松整个状态也益发松弛。


    “殿下金安。”她低着头躬身作揖。


    韩意淮颔首,凝在眉宇的忧思在她闯入视线即刻云开雾散,唯余眷念目光久久在她脸颊徘徊。


    黄时雨眼睫微眨。


    倘若仔细观察,二人皆为浅浅的内双,只肃王的眼皮更薄一些,明灿目光多了几分犀利与男子的阳刚,黄时雨则相较柔美温软,不过都有着相同的稚气感,无辜感,打眼望过去没什么攻击性。


    金鹤一把扯住兰台殿的小内侍攀谈,“你是有米公公的小徒弟禄海吧,瞧着面善,可怜见的,这么早就离了师父在兰台殿打杂了。”


    禄海赧然地挠了挠脑袋,低声细语回:“常侍大人没认错,是小的禄海。小的是个没福气的,脑筋瓜儿不如旁人好使,仅剩一把子牛力气,跑跑腿儿倒也值当。”


    “嗐,有米跟前的石头都能成精,你哪里是不好使,不过人有旦夕祸福,一时没落罢了。”金鹤慈眉善目含着笑,“好好干,说不准哪天也能像你师父在朱雀街附近的坊买个大宅子,再娶个媳妇,人也就就有了归根之处。”


    小内侍禄海眉间浮起了惆怅,苦笑,没敢接话。


    说回这厢的黄时雨,自打朝肃王揖完礼,后退半步等着引路的小内侍一齐辞别,却见他与金鹤攀谈起来,渐渐旁若无人越过了她与肃王,愈走愈远。


    黄时雨急忙提着袍摆追过去,余光瞥见肃王也闲庭信步,与自己并肩而行。


    肃王定眼瞥着她,“怕什么,不会遇到你家的简侍讲。”


    黄时雨斜挎着比她上半身还长的画轴,小小的脸上满是忧患,显得有些儿可怜。她垂眸道:“您的事儿他都知晓了,只是……只是还不知您是谁。便是为着殿下的名声,咱们还是回避些吧,总好过捅破窗户纸三个人都难堪强一些,也当是殿下发发善心,怜悯我了。”


    韩意淮闻言,拧了眉,问道:“他,为难你?”


    原以为简珣会休了她,不意一丝儿浪花也未掀起,现在想想,平静的背后未必没有刁难。


    若真如此,那他也不装了。


    黄时雨连连摇头,急忙撇清误会说没有,“他是个善性的,没有为难我,所以我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再跟您牵扯不清。当初咱俩事出有因,谁也怨不得谁,可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就算为了避嫌……也,也不该再说话的。”


    “原来,认识我,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肃王很会抓重点,蓦地停下步子审视她,如此她哪里还敢继续走,有些着急看向引路的小内侍,眼里含着祈求,小内侍仿佛瞎了,只管闷头与金鹤往前走。


    “我跟你不一样。”韩意淮轻声道,“认识你,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都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哪怕从未得到过你承认,哪怕只能在阴暗角落见得不得光,我都不后悔。”


    黄时雨后背冒了一层虚汗,端正心神道:“见了光,对谁都不好。”


    “只对你不好吧。”韩意淮哂笑,给她理清楚事实,“你本就是我的,是简珣命好,拿的出正室的位置给你,否则我一定会让他死,断不能将你拱手他人。”


    “下官感激殿下成人之美,”黄时雨勉强牵出了一抹笑意,始终盯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再牵扯下去,世人只会鄙夷下官,觉得下官是个祸害夫君搅乱画署之人。”


    “谁敢?”韩意淮哼笑了声,“既然见你,我定确保你安危。上回情急抱了你实非迫不得已,你怪我吗?”


    他几多无奈,不抱着掩着必然要被御医识破。任几个宫人内侍抱,可他站旁边也洗不脱嫌疑,干脆就坐实了,让御医慢慢猜去吧,反正他这辈子都猜不出。


    黄时雨不想再提,“下官不记得,也不会怪什么,只求殿下也忘了。”


    韩意淮噎了噎,这是个提上裙子便翻脸不认的坏女人,他早该清楚的,不禁颓然,复又打起精神,“方才你说‘搅乱画署’,是不是闻遇说了什么?”


    他现在就去把闻遇的脖子拧断。


    “没有。”黄时雨慌忙扯住他袖摆,“没有人在我跟前说什么,可这种事不说比说了更难堪,还要我复述旁人心里怎么想的吗?”


    她满眼祈求。


    韩意淮垂眸望着她攥紧自己袖摆的葱白小手,低低道:“这事儿怨我,设色场瞒得住所有人却瞒不了闻遇。他知悉此事等同闻大人也知悉。”


    他也懊恼那个心急的自己,吓坏了她。


    意不意外,肃王居然会站在旁人的角度思考为难的事了。


    黄时雨仓惶松开了手,却被他反握住,紧紧地,唬得她泪珠儿在眼眶直打转,忙回眸四顾,唯恐有什么大人物路过。


    “闻遇坏得很,他不找你麻烦便罢,倘若说一句难为你的话,我不会放过他。”韩意淮面色寒凉,冷冷道,“自己管不好手下,画署才闹出一堆丑事,德妃也罢,他被爬床也罢,都算他活该,却偏偏见不得我对你好,始终把你想的那么坏!”


    怨不得小闻大人的眼神那般不友善,黄时雨自苦一笑,又坚强地抿紧唇角,然而上头私事肃王说得,她说不得,哪里敢应承,却不得不澄清两句。


    小闻大人也就罢了,闻大人真真儿无辜。


    “闻大人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难得的端方清正上官,对我多番提携,一向爱护有加,从未因风言风语为难我。”顿了顿,又实话实说道,“小闻大人或许对我有微词,却也从未磋磨我。”


    这是怕他私下寻那二人麻烦。韩意淮“嗯”了声,“好,我不做什么。”


    黄时雨想抽回两只手,声音都染上哭腔,“不要这样,我害怕。”


    他不怕她怒极喝骂,却怕她含泪的一句“我害怕”,像是心脏被人用力绞碎了,痛得痉挛。


    韩意淮茫然松开了手。


    “别怕,我保证没人瞧见的,禄海也不会乱说话,可是……我想你。”他柔声低语,屈指轻轻弹去她腮畔泪滴,“御医私下向我言明你身子不足,难以受孕。”


    “所以,可不可以离开简珣?将来,他定会辜负你的。”


    黄时雨摇了摇头,“离不离开是我的事,不需要殿下干涉。”


    “你,是不是怕我趁机强娶?”韩意淮耐着性子解释,“不会的,我若只想得到你的人,还有简珣什么事儿。除非你嫁给皇兄,不然你跟谁在一起都没用。”


    她过于天真,一时不了解权利有多黑暗多肮脏。


    肃王给她的全是相对善的一面。


    只要肃王不谋反,不管做了什么,皇帝对他的处罚莫过于罚俸禁足。


    即便闹到杖责又如何,怎么打,打多重谁会知道。


    “丐婆被我抓到了,我知道你并不想听,可她留了句话给你。”韩意淮不让她走,捧了她纤薄的双肩,使她不得不面对他。


    黄时雨一怔,血色很快褪得干干净净,抬头看他,“我不想听她的事情,若是人还没死,您帮我捎句话给她吧。”


    “嗯。”


    “我不知她凭何觉得勉强将我和您凑一起有趣,但她自己觉着有趣的事,却成了我的苦难,一点也不好玩,我恨她。”


    那些日夜折磨着她的噩梦,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委屈,瞬间汹涌袭来,彷徨的她终于咧开嘴哭了。


    是他不好,好端端为何要提丐婆。


    这两个字应该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再与她无关。


    韩意淮的喉结上下滑了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做才能令她好受些,唯有携着无尽的思念,默默拥她入怀,一臂揽着她,一手扶住她脆弱的后背,任她发出压抑的哭泣,泪湿他衣襟。


    就让这短暂的一刻永远停留吧。


    他拥抱着她。


    可她清醒得那么快,宛若受惊的小鹿,无措地推拒着。


    而他,在这须臾的拥抱里沉沦,再一次迷失,低头寻到了她的唇,久违的熟悉的香腻温软。


    他的好,她不想要。


    她只一心受简珣的哄骗。


    许久,他才缓缓放过她微肿的红唇,仔细地擦干她眼泪,“遇到一个像我这么坏的郎君,真的很抱歉。倘若有什么天罚,定然是降临到我头上。”


    第85章 外室


    这个猝不及防的吻没有受到太多阻力,因为黄时雨并未过度挣扎。


    男女之间力道的巨大悬殊注定不会有结果,倒不如省些力气,护好了斜挎着的那副画儿,以免肢体的抵触损了它。


    她抿紧了唇等他结束。


    肃王永远不会懂,为了这幅画,乃至为了有资格画这幅画儿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毕竟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意识到黄时雨不敢乱动的原因,肃王猛然清醒,缓缓松开了钳制。


    黄时雨哂笑后退了一步,眉心微蹙道:“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韩意淮回:“算我是你外室。”


    失、心、疯。


    她以袖擦了擦嘴角,疾步离开。


    他默立原地。


    辰时,静贵妃如愿见着了生辰的肖像。


    比想象的更美,相较从前略显浮夸的表达,黄诏侍笔下的她十分自然。


    这是一幅不曾过度美化的静贵妃,却又极其贴近现实中她最美的模样。


    一时间竟难说比旁的大画师好还是坏了。


    女人都爱美,自是希望一睹天仙似的自己,但真天仙了又根本不像自己。


    静贵妃眯眸打量半晌,转而看向神色略微憔悴的黄时雨,“你,胆子倒是挺大,竟将本宫画得如此丰腴。”


    黄时雨重新打起精神,让自己振作,上前揖礼抿出一抹笑,款款地道:“可是下官画的是真正的娘娘。娘娘美貌无匹,纤秾合度,腰细腿长。各花有各花的美,娘娘是一朵妍丽无双的胭脂点玉芍药,下官只是如实画了芍药,没有把芍药化成水仙。”


    如实画了芍药,没有把芍药化成水仙。静贵妃咀嚼着这句话,忽然就笑了。


    小丫头倒是不怕得罪人的。


    却偏偏说的又是实话。


    贵妃娘娘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好看的自己,而是真实又好看的自己。


    旁的画师固然能靠着精湛画艺取悦她,可黄诏侍却令她动容。


    静贵妃从这幅生辰肖像看见了没那么完美却千真万确美貌的自己。


    芍药确实不必非要摆出水仙的姿态。


    心腹宫人瞧得出自家娘娘的笑意不同于上一回。


    上回的多半为着黄诏侍的夫家门第,这一回却是因为黄诏侍本人。


    静贵妃斜倚紫檀木的螺钿炕几抬抬手,慵懒笑道:“赏。”


    黄时雨脑中绷紧的弦悄然松了下去,略带忧郁的双眸溢出浅浅笑意。


    自是谢恩不迭。


    为这趟差事画了个圆满的结局,也添了笔不错的政绩,这亦是她首次侍奉贵人。


    回去的路上宫人越来越多,右银台门又是忙碌的一日,韩意淮并未离开,立在她来时的那一侧。


    黄时雨两手捧着娘娘的赏赐,并不去看他,唯有盯着前方,朝着画署的方向走去。


    她的生活从前窘迫,如今紧迫,没有太多的精力体味爱恨嗔痴,这条路上容不下左顾右盼,唯有一个人一条道儿走到黑,或者白。


    下衙的时候出过一段小插曲,极其细微的那种,黄时雨当时并未当回事。


    起因是她登上车还不等迈进车厢一个不留神趔趄了下,幸而搀她登车的宝络眼疾手快将她扶稳。


    一个立在车上一个立在车下,这样的差距使得宝络清晰嗅到了少奶奶青色官袍上的奇特异香,位于肋骨附近,那不是少奶奶的熏香亦不属于车厢任何一种。


    当然也不是肃王的。


    即便沾染了微许肃王的熏香也不会持续到下衙还未消散。


    宝络嗅到的异香为伽楠香木所留。


    黄时雨心神不宁导致险些摔跤,还好有宝络,“你没事吧?”


    宝络为了接她,手肘撞上车辕。


    “无妨,一点也不痛,倒是少奶奶身上香香的,奴婢接一下,整好借点光。”宝络试探道。


    琥珀瞪她一眼,边掀帘伺候黄时雨入内,边道:“油嘴滑舌,少奶奶的官袍从不熏香。”


    宝络笑笑不再说话。


    作为少爷放在少奶奶身边的“耳目”,若是没点过人之处当然说不通。她的嗅觉不仅比常人敏锐,还识得名贵又稀有的伽楠香木。


    也正因稀有奇特的缘故,闻过一次就再不会忘。


    合该黄时雨倒霉,随便换个丫鬟都不会注意到,因为太淡了。


    官衙当然不会有伽楠香木,但出身不凡的官员身上或许会有此类熏香。


    想到这个可能,宝络立时一五一十回禀少爷。


    这才是她的正经差事。


    伽楠香木?


    简府整好有一盒,不过从未开封。


    因是御赐贡品,更适合供起来,倒也不是不能用,而是简夫人、简珣包括黄时雨在内都不是张扬之人。


    那画署有这么张扬的世家子弟么?


    简珣想了一圈,确定没有。


    可在画署也不是接触不到此香,譬如正三品往上镶嵌伽楠香木的带銙。


    根据梅娘衣袍所染的位置不难推断腰带主人的大致身高,包括他们用了什么姿势。


    从香气推断,怕是抱了好一阵子。


    但凡她真心抗拒,官衙重地,奸夫就没法儿用强抱太久便也不至于沾染。


    简珣深吸一口气,缓缓靠在椅背上,比扎了绿头巾更痛得是梅娘的不反抗,如同接受了他一般也接受了奸夫。


    有权有势世家子弟,年轻的大画师,俊美高大,再加上正三品以上带銙,奸夫的样貌几乎瞬间就完整了。


    再没有比闻遇更吻合的。


    早该想到的。简珣凉笑。


    也或许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吧,直到此刻铁证如山。


    这对奸夫……恶妇!想必从去年试炼开始勾搭。


    梅娘貌美,闻遇极有可能垂涎她美色,二人又差着七岁,以她的脑袋怎可能是闻遇对手,婚前便有了首尾,闻家断不会娶她过门。


    难为二人在济恩寺做张做智,佯装不熟。


    原来不是不熟,是藕断丝连。


    成,黄二,你有种。


    是闻遇的话,倒也理解她为何咬死不敢说。


    谁能比她的仕途与画道重要。


    有这么一位功成名就的情郎半推半就着,未来不可限量。


    这日黄时雨下衙后心情低落,便没去书房,掌灯时分丫鬟来禀少爷还在书房,请她不必等候,自行安歇。


    黄时雨早就躺在被窝昏昏欲睡,“嗯”了声,“我知道了。”


    丫鬟福身告退。


    次日旬假黄时雨照常请安,陪程氏用膳,也没见着简珣身影,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翰林院常常涉及机要,听说朝堂出了点事,皇帝身边离不开人,召翰林院当值在所难免,那么简珣忙碌也很正常。


    午后终于抽出空闲回书房作画,她才见到了简珣。


    原来他也在书房。


    “咦,今日……你一直在府中?”黄时雨不免讶异。


    书房还有个面生的下人,碰见她躬了躬身便急匆匆退下。


    简珣闻言,回身撇向她,竟有那么一丝锋利,她晃了晃神,又仿佛眼花。


    “这个月画阁有一场陈列会,你想不想去?”他不答反问。


    “不了。”黄时雨在画署也能见识不少真迹,又何必去看这些花了钱还不定能买到的,“我要准备六月份的考核。”


    简珣眉峰微扬,“自从买了简帖竟才陪你去过一次画阁,我拢共也就去过那么一次,你呢,去过几次?”


    黄时雨想了想,“我倒是去过几次,奉命而行,随侍闻大人。”


    简珣“哦”了一声,“画署的女官就是不一样,连进出画阁都比旁人来得容易。”


    黄时雨不解地看向他。


    简珣就笑了,抬眸温和问:“那,这个月,你有没有去?”


    初五去过,闻大人为她开的小灶,明令禁止宣扬的。黄时雨不假思索地说了句没有。


    简珣的笑意就一点一点褪去。


    真想查她踪迹也不是很难,特别是当值的功夫去了哪里。


    画署的车夫嘴巴可没那么严实。


    初五分明在画阁,却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是个撒谎成精的东西。


    不仅如此,他还查到闻遇早就在藏画楼为她授过课,好好好,简珣闭目稳了稳心绪。


    梅娘的能耐大着呢。


    连闻遇都使唤得动。


    “阿珣,你没事吧?”黄时雨探了探他额头,总觉得他神色不对劲。


    简珣挥开她,正色道:“我没事儿。”


    看起来也不像生气。黄时雨在心里狐疑。


    以她的道行,简珣不放水的话,还真参不透。


    简珣气得天塌地陷,硬是强忍才未泄露半分,整理好情绪,他才招招手将黄时雨拉到跟前,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梅娘,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你有话便直接说吧,我脑筋没你转得快,也不想同你打什么哑谜,你不必在我身上使心机。”黄时雨直言不讳。


    简珣眨了眨眼睛,将她拉进怀中,柔声道:“我连句话也不能说了吗,怎么吃了炮仗似的。”


    黄时雨登时凝噎,支吾道:“我没有。”


    默然片刻,他忽然轻轻道:“昨晚我做了个噩梦,心里很不踏实。”


    黄时雨顿时羞愧不已,愧疚自己对他的关心不够,还言语多有不逊,“梦,都是假的。说出来就会好受很多,你说给我听吧。”


    等的就是她这句。


    简珣为难道:“我不敢,你定会先发制人,不依不饶,说不定还要恶人先告状。我还是闷在心里,一个人沉淀吧。”


    “我没你说的这么遭。”黄时雨垂眸道。


    “好,算我小人之心,梅娘是个光明磊落的。”简珣似笑非笑,轻轻抚摸着她柔软青丝,淡然说起了她给予他的“噩梦”。


    “我梦见你与那人至今藕断丝连,鸿雁传书,多么伤人。明知是假的,醒来我还是特别难受,就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房,想了许多的事。”他怀中的梅娘渐渐从柔软止不住地僵硬,脸色益发不自在。


    简珣亲了亲她粉腮,在她耳畔低声道:“梅娘,你们早就没了来往,对吗?”


    黄时雨忍不住抖了抖,竭力镇定摇头。


    “我就知道梅娘最好了。怎会做出瞒着亲夫与其他男人不检点之事。”


    他将她抱于书案,漫然解着她的衣衫,“除了迫不得已的那回,梅娘就只有我,对不对?”


    昨日,朗朗乾坤下,肃王抱着她唇舌纠缠的画面历历在目。黄时雨忽然用手背盖住眼眸,哭道:“是,我只有你!”


    后面的话被他吞没。


    守在书房外的丫鬟吓了一跳,隐约听见屋里传来隐晦的声音,连忙回身退到了廊下。


    第86章 不忍


    其实简珣这个人也没有想象的超群绝伦,从容不迫,反而有着男人最直白的欲念,当他觉得无法掌控某些事,就想通过她的身体来掌控什么,哪怕他努力维持着冷静自若,克己复礼。


    黄时雨锁着眉任由自己如同漂泊的孤舟,在海浪中颠荡流离。


    当初那个青涩又稚气的花骨朵早就被他雕琢成了盛开的海棠,适应着他接纳着他。


    不接纳也没关系,他总有法子迫使她绽放。


    方才脑子懵懵的,黄时雨尚未觉知他发什么邪火,待他结束了,伏在她身上沉重地喘息,她的脑子竟出奇清晰了。


    他又在扯她的旧账。


    昨日宫城甬道无人角落的事他也能知?


    显然,超出了范围,除非他是逆臣贼子,否则有何能力在宫城手眼通天?


    简珣不意才将将结束,梅娘就手脚并用推开他。


    她忍着不适爬起,一骨碌蹦下地,可惜终究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双脚甫一着地,酸软的两腿便不争气地跪了下去。


    “起来。”简珣用力拎起她。


    黄时雨踉跄两步倒在他怀中。


    简珣顿了顿,横抱起她走进了暖阁,唯有身处寝卧之地,她才有安全感,才不会那般难堪与惊慌。


    黄时雨把自己缩进柔软的丝绸被窝,总算觉得好受了一些。


    两个人寥寥对视一眼,她又调开了视线。


    他一言不发,默然望定她。


    “初五,你到底去没去画阁?”简珣面无表情问。


    “去过。”黄时雨面色微白,低下脸承认了,“闻大人带我去的,借着某些你也懂的便宜迫使小闻大人为我授课半日。这事儿不光彩,闻大人又是为了我,你能不能不要再提。”


    简珣皱着眉笑道:“这么点事为何一开始不直说?”


    “我说了不光彩,闻大人上衙期间为了我才如此,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目光微冷,提醒道:“你在对我大呼小叫。”


    “奸夫”官阶大的人翅膀就是硬。


    “是你不依不饶在先。”黄时雨扭过脸,甩开他捏自己下巴的手指。


    “成,初五的事先放一放,敢问黄大人昨天干嘛呢?可别告诉我一整天都在勤勤恳恳办差,这话说出来黄大人不心虚么……”简珣温柔地撩起她一寸青丝。


    黄时雨拥紧了丝被,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伽楠香木经久留香,你被一个束着镶嵌此物带銙的男人抱那么久,官袍都腌入味儿了,这便是你每日上衙要办的差?不会是像我们方才那样吧,到底是你在办差还是他在办你?”简珣眼里闪着幽暗的光,不疾不徐启音,“难不成我一个人还喂不饱你?”


    黄时雨撑着半边身子坐起,白着脸梗着脖子,仿佛被人戳到了短处。


    简珣却以为她没听懂,贴心地多描补了一句,“正三品往上带銙皆饰有伽楠香木,你素日又爱盯着官阶,那人品级如此高,心里是不是很受用?”


    “你,血口喷人……”明明她没有错,却发现一丝力气都使不出,黄时雨灰心的脸上布满了失意。


    “我血口喷人?”简珣扣住她后脑勺,迫使她与自己正面相对,视线交抵,“那你以自己的画道发誓,昨儿你与他没有抱在一处,也没有发生什么!”


    黄时雨果然哑口无言,努力瞪大的眼眸里盈盈光点,蓄满了泪意。


    简珣深吸一口气,低柔笑道:“这期间,哪怕你认真抗拒一下,那人应该也不敢抱你那么久吧?今儿教你个乖,没那个瞒天过海的本领就别在我脸上偷人!”


    “我偷谁了?”黄时雨一动不动,任由他拿着。


    “闻遇。”


    “……”黄时雨沉默片刻,廖然笑了笑,“你要非这么栽赃,我也不是不能去试试。”


    “不是他?”简珣满目愕然,梅娘的反应骗不了他。


    “简允璋,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失贞不守妇道的女子。还有么?我挨个试,给你坐实,你就不用整天疑神疑鬼。”黄时雨喃喃道。


    简珣摇了摇头,“我没有,你不要冤枉我!”


    “那你为何要冤枉我?”


    “冤枉?除了猜错名字,我还说错什么?”简珣气急而笑,“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是误会你们昨天搂搂抱抱还是误会有肌肤之亲?”


    黄时雨再次哑口无言,微微颤动的嘴唇几度翕合,却化成了漫长的沉默。


    简珣唯恐她脸面过不去真用破罐子破摔的招数,不禁懊恼,想要抱一下她,却被无情推开。


    引以为傲的道行终于碎了满地,他怒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怎么他能碰,我就碰不得?”


    含酸拈醋并不能换回她的心意,但是可以换一个大耳刮。


    把个简珣的脸颊都打偏了。


    他难以置信捂着自己的侧脸。


    黄时雨觉得打人的那只手隐隐作痛,麻麻的,好几次都没法儿抬起,本就断了根带子的主腰无论如何也穿不好,干脆砸在简珣身上,不穿了。


    她胡乱整了整,勉强维持外表的体面,踉踉跄跄走到了暖阁门口,复又回身望他,“我这么糟糕,你也一直不开心,何必还要忍受,不若早些把我休了吧。公主总不能强迫你辞官做驸马对不对?休了我,趁年轻找个干净的姑娘。”


    这番话憋在心里一直没有说。


    如今温着声音,和缓说了出口,心底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简珣咽了咽,眸中尚有还未褪净的浅浅怒意,却被汹涌的惊慌席卷了,“你想得美!就算把你休了我也是个成过亲的郎君,根本不会有干净体面的姑娘嫁给我。没有你,我,我娶不到媳妇了……”


    黄时雨怔怔道:“你在说笑吗?就凭你的门第找不到媳妇。”


    “找不到!”他怒然拔高了声音,迎上她如水的眼眸,整个人忽然就僵了,虚弱不已,“不要以为我真离不开你,还不是因为像你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姑娘太少了。人家那么好断不会跟被你祸害过的郎君,你糟蹋了我,休想脱身一了百了。”


    “蕊珠不就很漂亮,不比我差,也比我懂事,你把她抬了,就不用时时惦记在我这里吃过亏。”黄时雨倒没有赌气,实话实说。


    她有过别的男人,而他多有几个女人,应该就再没借口找她麻烦了。


    简珣望着她的目光霎时复杂难辨,连神情都有些扭曲了,颤声道:“我不喜欢贱籍,我要像你这样的女官。”


    也不知黄时雨有没有相信他的鬼话,只茫茫然蹙了眉心,转过头一步一步走回上房。


    简允璋又挑剔,事儿又多。


    少爷与少奶奶吵架了。


    从前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次却有些不大一样。


    少爷宿在了书房,一连半个月都不见二人和好。


    月底少爷没坚持住,假装路过上房,回回当着少奶奶的面儿路过,可惜没捞着脸面,愣是路过了七八回也未能盼来少奶奶一个台阶。


    梅娘不给他台阶下。


    简珣也是硬气了一回,真就没有主动进上房。


    凭什么每次都是他向她低头。


    凭什么她跟别的男人不检点,还不准他大声说句话,说了便恶人先告状,冷落他。


    不二梅斋的几个近身丫鬟洞察了一切,益发屏息敛神,尤其当着曹妈妈与孙妈妈的面,不敢泄露半分。


    夫人本就因为小两口留在了京师,梅斋的丫鬟各个心知肚明,谁敢在这种时候说错话办错事,万一挑起夫人与少奶奶事端,少爷断不会容人的。


    她们在梅斋当差,自然得守着少爷的规矩。


    话说两位妈妈,是夫人的人不假,可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这个府邸未来谁当家,断然不好无视眉眼高低告去夫人的清苑。


    眼下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小心哄着,毕竟是小两口,闹个把月脸子总会好的,让长辈掺和进去才麻烦呢。


    黄时雨并没有故意冷落简珣。


    在她眼中,脚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是他的,就连她的人也是他的,他有权出入任何地方,也有权对她做任何事。


    只没想到他全然恼了她,厌恶如斯,默然划清了界限,一个上房一个书房,每日上衙也不再同乘。


    起初她深感不知所措,微微慌乱,后来不知不觉习惯了。


    偶尔相遇,她顾念旧时情谊,试图说句缓和的话,谁知才打一声招呼,就被他冷若冰霜的眼神瞪回去。


    她也是头一回见识到简珣的锋利与森冷,不知该如何应对。


    唯有当着婆母的面,简珣才正常。


    弄得她都有些迷糊了,手忙脚乱配合着。


    度过最初的无措,黄时雨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画署,又给自己在上房置办了一间小书房,倒也轻松自在。


    端午节后姐姐随同市舶使的曲大人赶往清宁县,姐妹二人约好明年一定相见,就此依依惜别。


    夫妻失和这种事长久下去不是办法,也不可能完全瞒得住长辈。


    尤其简珣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神色怏怏,终于引起了程氏注意。


    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初,黄时雨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程氏想不注意都难。


    好在梅斋的下人心齐,并未说漏了嘴。


    付妈妈和曹妈妈几番纠结,欲言又止。


    黄时雨知道再这样下去终会露馅,连忙亲自去了趟书房求和,不意简珣不在。


    虽然怀疑这是闭门羹,可她没有证据。


    铩羽而归。


    没想到,是夜简珣就来了。


    黄时雨讪讪然,不过还是诚恳地道了谢,毕竟被婆母知晓不好过的人只会是她。


    简珣在如此厌恶她的情况下依然出手相助,属实大气。


    “你,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睡外面榻上……”她讨好道。


    大气的简珣翻过身背对她一言不发。


    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犯了难,试着往床沿挪,却被他抬手扯了回去。


    黄时雨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简珣冷笑,“你不想看见我便直说,我也不是非要赖在黄大人床上的。”


    “你误会了,我是不想打扰你。”黄时雨耐着性子解释。


    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简珣的骨气本来也没多硬,如今挨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再硬的骨头也碎了。


    他垂眸,抓着她一动不动。


    黄时雨有些紧张,怀疑他动了欲念。


    黑夜里,安静良久,她惊呼一声,被他拥着倒进了凉簟。


    感受到她的惊慌,简珣就心软了,本来也不忍吓到她。


    他竭力轻柔缓慢些,不让她难受。


    原以为这样的相融,会让他能再次离她的心脏近一些,可她只会小声地催着他快一些吧,快一些吧。


    他真快了,她又哭着摇首:“不,不,不是这样的。”


    他明知故问:“那是哪样?”


    她泪盈于睫望着他,祈求道:“快些结束好不好……”


    分别的太久,她又开始不适应他的存在。


    简珣噙住了她的呜咽,碾转着,疼爱着,迫使她不得不重新适应他的存在。


    次日,黄时雨颓然钻进马车,只想逃离简府,快些上衙,谁知简珣得寸进尺,竟登上了她的马车。


    两人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战战兢兢。


    幸而月事如期降临,当晚,简珣吃到了合乎礼法的闭门羹。


    他悻悻然立在冰冷的阶上,背影萧萧索索。


    第87章 原谅


    还没出末伏的夏夜,热气被荷塘碧波化解了大半,清风徐徐。


    简珣杵在原地。


    原本好好的,都让他进了屋,却因为他又问了句“那人到底是谁”,气氛急转直下。


    黄时雨没有直接回答,却忽然道:“我来了月事,今晚不能服侍你。”


    他定定望着她,“我何曾让你服侍了。”


    可她有月事,像是拿到了“免死金牌”,坚持赶他走。


    简珣听见了声若蚊吟的一句“你就当他死了,你要同死人计较么”。


    死了的人影响不了活人什么。


    梅斋上房的园子固然凉快,可再凉快也比不得堆放两大缸冰块的寝卧,最难受的莫过于蚊虫叮咬。


    素秋劝了两句,少爷却益发沉默了,只好命小丫鬟在四周点上具有驱蚊功效的熏香,又亲自打着扇儿。


    上个月她才成的亲,原本已经轮不到做这些,可新升任的丫鬟在主子跟前的脸面尚浅,脑筋一转就求到了她这里。


    继素秋白露后简珣身边的一等丫鬟除了伶俐能干还特别本分,样貌更是一个比一个普通,也不知少爷在给少奶奶献什么哑殷勤。


    黄时雨透过朦胧的纱屉子,望着月色下的简珣,宛如雪浪石峰的一株青松,良久,她才收回目光。


    有时候,她挺希望他对她也薄情一些,善良且薄情着。


    六月份忙忙碌碌,光是画艺考核就闹得人心惶惶。


    朝廷为免画师滥竽充数混日子,略加修改今年的赏罚措施,末等不仅要减一成俸禄还将失去次年报名离京采风的资格。


    离京采风基本就是为皇帝或太后办差,再不济也是为皇后,相当于外调攒资历的文官,一旦熬到回京,轻则加俸重则升官,履历更是添上了光鲜一笔。


    然而外调文官通常五年起步,采风却最多不超五年,相较而言,算得上官场最为便利且不耗时的升迁途径,众人趋之若鹜自不必说。


    用闻大人的话来讲,黄诏侍铁定是祖坟冒青烟,今年鸿运当头,飞升六品,倘若明年再选进离京采风,归来怕是要成为画署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五品女官。


    搁在宫里便是个大姑姑了,太后身边商姑姑那种级别的。


    人呐,除了要有实力,还真得需要些玄妙气运。


    一席话说得黄时雨心里仿佛鼓满海风的帆扬起了。


    廿三这日画署旬会。


    作为官衔资历皆低的小诏侍,黄时雨并不能次次参与,偶需要帮忙打下手,闻大人才会召她。


    她是个温顺又会看眼色行事的,每回坐在闻大人身后不声不响,存录却比旁人记的清晰又明了。


    消失了个把月的小闻大人,忽然到访画署,彼时旬会才将将结束,周遭一众官员立时迎了上去。


    黄时雨后退,贴墙而立。


    世上哪有不想在上官跟前表现的,不是她不想凑过去显弄两下,而是阿珣疑心重,即便已排除小闻大人,却实打实怀疑过,那么内心深处定然也认同了这种可能。


    乱七八糟的她,不想再牵连无辜。


    闻遇的目光穿过人群,遥遥看了过来。


    黄时雨左顾右盼没发现什么,复又困惑地觑向他。


    闻遇深深看她一眼,调开视线,转身大步流星迈入隔壁。


    黄时雨松了口气。


    作为一名知情识趣之人,简珣明知有程氏在,黄时雨断不敢明目张胆冷落他,更不会懒于侍奉床帏,却还是给她行了方便,尽量减少纠缠,任她全身心投入画署的考核。


    实在想得难以入睡,才厚颜去上房抱一抱她共眠,也能借机使她早点儿怀上孩子。


    那日梅娘请求下堂,他登时醒悟了。


    今非昔比的姑娘,拥有足够坚硬的翅膀,背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情郎,纵使离开他亦能在京师活个明明白白。


    她,不再需要他。


    锦绣成堆的京师,优秀的郎君也成堆,而梅娘早就不再是泽禾娇怯无知的小丫头,见识到更好的,自会不甘当初白白便宜他。


    且说这个黄时雨,固然勤奋刻苦,然而围着官场打转的儿媳满京师怕也只有程氏容得下。


    别看闻道芝闻大人威风凛凛,所到之处无不敬重,可要私下问各家诰命想不想要闻大人这样的儿媳,断然没有,否则闻大人也不会守了二十年寡。


    然而程氏的容忍也不是没有底线的。


    这个底线便是简珣与子嗣,倘若知晓黄时雨隔三差五才与简珣同房一次,简府的天真能塌下来。


    不过夫妻之事,只要丈夫容得下,下面的人谁敢置喙。


    程氏也不那种天天盯着儿媳床笫之人,倒还真被隐瞒个密不透风。她唯一纳闷的是都七月了,儿媳肚子怎还没有动静。


    官场得意,情场往往极大可能失意。


    这话用在黄时雨身上再恰当不过。


    她顺利通过了考核,却也发现自己与简珣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简珣的心思很深,本就对她心存芥蒂,自从四月份大吵一架,两人就有了裂痕,直至六月“和好”,也是一种对于现实的无奈妥协。


    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顺心做自己,都有着一定的身份,维护这个身份做好分内之事才是立世根本。


    黄时雨的立世根本是做一名好儿媳好妻子,简珣则是光耀门楣,守护母亲妻子,传宗接代。


    所以他们必须和好,时不时同床共枕,一齐努力。


    这是一种疏离的和好。


    简珣不再痴迷于她的身体,也可能是心冷成灰也可能是有了新欢,这些黄时雨无从得知,遗憾之余却也没有太多意外。


    她与他迟早都是这样,只不过这一日来的比预期的早。


    这一年临近中秋,付妈妈发现黄时雨还是没有身孕。


    少奶奶生辰月份大,眼看就要十八岁,月事也调理的比从前规律,单从表面看相当健康,却在少爷仅有她一个的情况下,一点动静都没有。


    二人同房次数实则不少。


    情况怕是比此前认为的还严重。


    倒也不是不能生,而是可能要再等若干年。


    等得越久,人生的变数便越多。


    程氏心乱如麻。


    阿珣从来都是目光长远,居安思危,十五岁起,便意识到子嗣对于宣道坊的重要性,况且,他本就是极为正常的男孩子,许多想法与大部分男人无异,这体现在他对鸢娘一见倾心,也对程氏安排的通房极为满意上。


    虽说还未给通房开脸,但程氏坚信阿珣不讨厌蕊珠,甚至有些儿喜欢的,单纯的男人对女人感兴趣的喜欢,只可惜喜新厌旧,在得到梅娘之后,他的魂儿就被拘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如今程氏不敢肯定阿珣是否还喜欢蕊珠,但也没见他对其他女人感兴趣,因此,蕊珠依然是一个极有可能令他心生怜爱的有力人选。


    主要是太像了。


    蕊珠的娇柔以及懂事,包括身世都与梅娘大差不离。


    唯一不同的是梅娘有阿珣几近无底线的宠爱与呵护。


    这一点,蕊珠望尘莫及。


    清苑上房,曹妈妈一面为程氏打着扇,一面以袖抹了抹额头的汗,心中七上八下。


    程氏神色沉重淡漠,“我若是如此安排了,你说,梅娘会不会在背后磋磨阿珣?”


    这哪里是曹妈妈好接的话,她讪讪然,一脑门汗。


    不管承不承认,少爷被少奶奶“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不争的事实。


    而他不敢纳妾碰通房,多半还是惧内。


    如若有不得已的外力轻轻推一把,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且这件事没法儿再拖。


    因为舫西那边的年轻管事即将动身入京,鬼迷心窍的少爷要把蕊珠嫁予其中一人。


    彻底斩断所有可能。


    倘若连蕊珠都不行,以后怕是再难有人能入他的眼。


    程氏没想到曹妈妈这么怵简珣,不由暗笑。


    这些年,自己调理的人,在阿珣身边待上些时日皆如此。


    他是个会拿捏人心的,怎就在梅娘跟前立不起呢?


    中秋佳节,举凡在京的简氏族人照旧在盛平坊安国公府度过。


    从前简珣还未入仕,年纪又最小,旁人很难把他当大人对待,但现在的他,作为一个从五品伴君的侍讲学士,令人生畏,有了畏就不再是小郎君,而是同大家一样的大人。


    素日就不擅饮酒的简珣与几位堂兄喝了酩酊大醉。


    一众老安人、夫人、奶奶们则在桂园听曲,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估摸简珣醉的差不多,程氏才命人架着他回府。


    不醉也没关系,回府了自会再请他陪自己小酌。


    目下是不用小酌了。


    黄时雨回府后就被曹妈妈拦了下来,说少爷已经在书房喝过解酒汤歇下了。


    “阿珣有没有吐过?郎中可来看过?”黄时雨不疑有他,仅仅是不放心。


    曹妈妈垂着脸温声回:“少奶奶且放宽心,夫人亲自安排的,还有两个丫鬟值夜,定不会出纰漏。”


    黄时雨朝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蹙眉返了回去。


    书房内,蕊珠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哭道:“夫人,奴婢不敢,少爷不会疼奴婢的,万一惹恼了少奶奶,奴婢就没法活了。”


    程氏慢慢抬眼,默然片刻才问:“你是不敢还是不想?”


    蕊珠蓦地凝噎,静静垂泪。


    程氏了然,笑了笑,“原来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这样吧,我保你事后安然无虞,一辈子富贵,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若能让少爷怜爱三分,便是你的大造化,我不说你也明白吧。”


    蕊珠死死咬着下唇,明明害怕到发抖,却到底是心动了……


    程氏见她不答,便道:“我给你一盏茶时间考虑,一盏茶后若还不愿便自行离开,我自然有其他丫头顶上。”


    蕊珠就抖得更厉害了。


    抖是因为害怕,却绝非不愿。


    一盏茶后,这个丫鬟鼓足了勇气,给程氏用力磕了个头。


    程氏莞尔,“你别怕,阿珣对女孩子很温柔,况且他醉成这样,根本做不了什么。”


    蕊珠愕然睁大双眼,做不了什么……


    到底还年轻。


    程氏敢担保就连简珣本人也不知喝醉酒无法同房。


    毕竟这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儿,有经验的人断不会分享,不然以后做了坏事哪里还有比“醉酒”更好的借口。


    “傻孩子,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少爷以为是真的那就是真的。”程氏循循善诱道。


    这一晚,蕊珠在曹妈妈地教导下懂了许多事。


    曹妈妈掏出一只拇指大的瓷瓶儿,不知装了什么血,随意撒在褥子上,朝蕊珠看一眼,便关门离去。


    蕊珠坐在床沿冷静好半晌才止住哆嗦,白着脸凝视安然入睡的简珣,她也要醉了,似乎也迷失了。


    次日天光大盛,也不知什么时辰,为何无人提醒他起身?简珣揉了揉太阳穴,正欲掀开丝衾坐起,登时面色剧变,搭在胸口的胳膊显然是女人的,却不是梅娘的。


    他的心脏都要炸开,怦怦然狂跳,迅速扭过头,身边赫然躺着蕊珠,未着寸缕。


    书房的寝卧传来碎瓷片的声音,比碎瓷声更可怕的是少爷压低了的怒斥。


    一炷香后,简珣面色苍白,颓然坐在圈椅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是故意的,完全想不起昨晚的事。


    蕊珠的面色则青白交错,抖若筛糠,一径低着头哭。


    很快有人去给黄时雨递了话。


    作为主母,这种事下人也只能请示她。


    曹妈妈含胸低首道:“少奶奶不必请示夫人,夫人的意思是都听您的,不论卖给人牙子还是留下伺候少爷,全凭少奶奶做主。”


    又不是阿猫阿狗,犯点错便要打要杀发卖,黄时雨蹙眉抿了抿唇,更何况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种事又不是女人想就能成的,少不了男人的意愿。思索几瞬,她便有了主意。


    待她赶到书房,简珣正在净房沐浴更衣,蕊珠依然跪伏地上,身边没有一个丫鬟敢上前搀扶她,甫一瞄见少奶奶身影,皆退避三舍。


    这种底层人命不由己的惊恐,黄时雨可太熟悉了。


    她也有些无力,停顿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就按府里开过脸的规矩办吧,给蕊珠换个离少爷更近的地方,赏两副头面,至于抬不抬妾是少爷的事儿,按他意思办。”


    曹妈妈规规矩矩应是。


    简珣怔怔迈入了寝卧,周遭丫鬟连忙屈膝施礼。


    “你们,都下去。”他沙哑道。


    丫鬟们立刻鱼贯退出,最后面的两个架着蕊珠紧跟其后。


    不二梅斋的天要塌了。


    简珣一眨不眨望着黄时雨。


    晨间阳光在他的身影镀了层淡淡金晕,如烟之尘在光中翻滚,一切都是柔柔的,模糊的,看不太清沐光而来的他神情。


    “你,你还好吗……”黄时雨的声音亦轻柔如烟尘,却先关心他的身体。


    “我什么都不记得,也没有对蕊珠生有邪念……”简珣呢喃道。


    可被褥的落红历历在目。


    黄时雨忍不住觑了一眼“战场”,不敢想象阿珣当时有多疯狂。


    来之前,原以为会见到一个春风满面做了一夜新郎的阿珣,没想到他竟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无助望着她。


    罕见的脆弱。


    黄时雨不忍心刺激他,也没有立场指责什么,只好安慰道:“没事的,蕊珠本来就是你的人,说到天上你也未曾触犯礼法。”


    咽了咽口水,她又胡乱描补道:“再说,她又那般爱慕你,昨晚初历人事,你莫要再吓唬她。”


    显然不是蕊珠勾引或者强迫他,这种事,女人强迫不了男人,但男人可以……简珣百口莫辩。


    他上前一步,将梅娘拉入怀中,紧紧拥着,那么用力。


    力道之大黄时雨拧眉喊痛,却鬼使神差嗫嚅道:“现在,我们一样了,一样的不清醒或者身不由己才犯了错,你,可以原谅我了吗?”


    第88章 红叶


    梅娘说的话仿佛是一双柔软的手,把简珣的心脏捧进了冰水里浸透,从头皮漫延而下。


    他几度哽咽,眼眶泛红了一片。


    良久,一滴泪沿着又白又薄的脸颊悄然滑落。


    半边身子都快要被他抱麻了。黄时雨只能侧着脸贴在他胸膛,想要抬一抬头,却勉强瞧见了他的下颌。


    也许,阿珣并不开心。


    哪怕对方是蕊珠,他也不开心。


    因为当时的他喝醉了,不清醒,将心比心,谁愿以最狼狈的模样与人发生亲昵之事。


    哪怕对方长得再好看。


    她太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也环抱住他,努力垫着脚攀着他肩膀,竭力与他相互依偎取暖,如同安抚曾经无助的自己。


    “梅娘,我不喜欢蕊珠,从未与她私下独处过,昨晚的事太奇怪了,这不像我。”简珣从沉重打击中浮出水面,一点点恢复清醒。


    黄时雨纠结地闭上眼,“可是,蕊珠身子已经给了你,你不负责吗?”


    “我不会负责。”简珣的目光越来越冷,“这件事我一定要查清楚,倘若真是我做的,我自会补偿蕊珠,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也就是他不认。


    这一晚不论真假,他都不认。


    “你,是不是在心里偷乐?”他缓缓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垂眸与她四目相抵,“尚不知真假,你就拿来相抵自己婚前婚后的不贞?”


    “咱俩可不一样!”他惨白一笑,“我从未瞒着你接触其他女子,更没有利用她们的倾慕趁机发生肌肤之亲,而你,一再背叛,直至今日还与那人不清不楚。我连知情都不配,还要受你冷落。梅娘,我们完全不一样,你,辜负了我。可你明明说过永远都不负我,永远记得我的好!”


    黄时雨呐呐无言,艰难地拉回神志,却唯能道一句苍白的“对不起”,然后轻轻擦拭他脸颊的泪珠,却越擦越汹涌。


    原来他委屈之时也会哭,像她一样难过。


    书房外,丫鬟们有的钻进茶水房有的站在廊下,竖齐耳朵偷听屋里动静。


    曹妈妈在园子里盯半晌,也竖着耳朵听,可惜什么声响儿都没有。


    谁也不清楚小两口正在做什么。


    话分两头,说回这厢的清苑。


    程氏也不好过。


    今早之事,举凡是个正常男人都会默认,毕竟酒醉误事,算不得大过。


    在不得罪妻子的前提下还能抱得美人归,这么好的台阶程氏都为简珣铺好,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竟不肯下。


    只默许蕊珠搬进一间比从前宽敞的屋子。


    日子古怪而静谧地翻了又翻,惴惴不安的曹妈妈带来一则消息:“少爷在书房一连歇了六晚。”


    既没去上房找梅娘,也没有去西南角蕊珠房里。


    他白日上衙,晚上回府面也不露。


    听说进食也不如从前,几经打听才知是因大病一场,烧得滚烫滚烫,持续了两日,天天还像没事人一样上衙。


    “夫人莫要惊慌,少爷目下已经没有大碍,素秋亲口说的。奴婢为此专门守在梅斋园子瞧过,看见少爷走路平稳有力,郎中也说他可以停止汤药。”曹妈妈字斟句酌,低声细语道,“是了,昨晚少爷歇在上房,中间要过一遍水,再多的奴婢也问不出啥。上房的丫鬟如今都不怎么听奴婢的话。不过既然都要水了,想来已经和好。”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打架”,知道“打架”了多半是没大问题。


    阿珣是个傻的,但凡梅娘肯哄他一哄,什么事都没有。


    程氏疲惫地叹了口气。


    蕊珠被安排在紧邻梅斋的小跨院,院子还算清幽,唯有一间西厢房并一间耳房才属于她。


    少奶奶赏了她两套足金的头面,外加双倍月例,是个心善又容得下人的好奶奶。


    少爷,却什么都没给她,连句温存的话儿也没有。


    十六那日她并没有睡着,也不敢睡,担惊受怕了一晚怎可能眯住眼睛。然而曹妈妈告诉她,只需流眼泪不说话少爷就一定会怜惜,男人都这样,对柔弱的女人狠不下心。倘若少爷醒来动了欲念,她就推说身上疼,不方便。少爷仁慈,定不会为难她。


    只要少爷认了就算过关。


    过关后夫人自会教她将来如何圆谎。


    不意少爷用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凉目光打量她,仿佛要将她看穿,抓出藏在灵魂深处的阴暗。


    她在心里宽慰自己,少爷没见过多少女人,只要自己不松口,再有夫人帮衬,定会长长久久瞒下去。


    辛夷笑吟吟来到小跨院,送来夫人的赏赐,暗中却摇了摇头,这是一个糊涂姑娘。


    傻到以终生幸福做赌注,赌少爷三分怜爱,殊不知少爷对她本就怜悯顾惜,这么一闹,反倒将少爷推远了。


    作为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辛夷的聪颖与老练自是其他丫鬟望尘莫及的。她一眼就知道蕊珠糊涂了。


    少爷对蕊珠即便已无男女之情,那也是实打实的怜惜,否则又怎会将她白白配人,配的还是舫西年轻的掌柜。


    谁家通房能有这般好命,清清白白出去嫁人。


    嫁的非但不是又老又丑的杂役,还是齐头整脸大有出息的年轻郎君。


    时下多少龌龊男主子,自己吃完又不想便宜别的男人,便将通房随便许个半废的糟老头。


    就这还有不少通房上赶着抢呢,因为嫁出去至少还能活命,摊上个心黑手辣的主母,被磋磨死了都不定有张草席卷。


    偏蕊珠不珍惜。


    原本她可以做正头娘子,儿孙满堂,衣食富足。


    局外人清明,局中人困于贪嗔痴。


    蕊珠将新缝制的皂靴交给琼丹。


    琼丹是少爷身边新提拔上来的婢女,长得整齐大方,颇有股飒爽的气势。


    “劳烦蕊珠姑娘了。”琼丹笑呵呵接过皂靴,“姑娘今非昔比,可不能再做这些粗活,以后这些都交给南星与半夏。”


    这番话说得极其客气,蕊珠却听懂了弦外之音。


    少爷不要她了。


    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根相接的弦。


    她难堪地垂下脸,嗫嚅应一声“是”,高一脚低一脚离开了,走到雪浪石山背面泪如雨下,直到一道阴影挡住了明光。


    那阴影动也不动立在她三步开外,高大而冷峻。


    蕊珠战战兢兢抬眼眼眸,睫毛乱颤。


    简珣面无表情,审视良久才命她站直了。


    “我突然非常好奇整个过程,”他双手负在身后,眼角微挑,“十五那晚二更的事,你,再重复一遍。”


    只哭不说话在特定的情况下才管用,现在肯定是不行的。


    少爷问话,奴婢岂有不应之理。


    蕊珠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奴婢,奴婢羞赧,求您了少爷,不要再逼奴婢。”


    简珣目光就沉了下去。


    吓得蕊珠魂飞魄散。


    他冷冷道:“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况且只有你我二人。”


    蕊珠面色苍白,把曹妈妈教的话磕磕巴巴复述了一遍。说得多错得多,必须含含糊糊交代,诸如少爷抱她不松手,嘴里喊着少奶奶的名讳,一径扑倒她,她是少爷的人,当然不能反抗,就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少爷的神情没有一丝的波澜。


    似乎在思考什么。


    “再详细一点。”他目中没有半分旖旎,根本不似对春宵的流连回味。


    蕊珠哆哆嗦嗦又加了一些情节,脑子乱成麻,懊悔不迭,含泪说了许多羞然欲死的场景。


    简珣的神色依然没有波动。


    那不是他,他才不会认错梅娘。


    没人比他更清楚梅娘的气息与手感,更不会如此粗鲁,他绝对舍不得弄伤她的。


    “哦,是这样么,那你再把整个过程倒着复述一遍。”简珣忽然道。


    啊?蕊珠睁大了眼。


    为何要倒着说……


    她不理解,满目茫然,却不敢违逆,张了张嘴竟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倒着复述谎言无比艰难。


    几乎不可能的。


    她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简珣唇角微勾,负手绕着她缓缓踱步一圈,“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根本没法倒着叙说未曾亲身经历的事。”


    幼年时期他就发现了这个有趣的规律,还专门用梅娘验证过。


    几乎可以肯定蕊珠在撒谎。


    那晚,阿娘送他回到书房,想当然留下蕊珠伺候。


    蕊珠是他名正言顺的通房,丫鬟们并不敢阻拦,只好守在外面值夜。


    据琼丹所言,二更确实传出蕊珠的哭声与求饶声。


    其实做没做过,只需看两眼便一目了然,然而他是男子,检查了蕊珠身体不管真假都真了。


    所以交给了阿娘身边的妈妈检查。


    妈妈与阿娘一致确认蕊珠就是被他欺负过,还受了点伤,含蓄地告诫他近期不得再碰蕊珠。


    把女孩子弄伤的禽兽绝对不是他。


    简珣无法得知当具体情况,却清楚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欢好过后的感觉,男人也是有感觉的好不好。


    “蕊珠,你太让我失望了。”简珣抿紧了唇。


    “少爷,您就那么讨厌奴婢吗?”蕊珠失声痛哭,“这些年我何处不听话,何处逆过您心意!您不想对奴婢负责奴婢也不敢有怨言,又何须怨恨奴婢……”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


    简珣笑了笑。


    “你们,在做什么?”黄时雨拧眉走了过来。


    这条鹅卵石小径也通上房,她如今虽不去书房却也时不时走这条路,图一个景色好。


    哪成想听见了女孩子压抑又惊恐的哭声。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把女孩子吓哭的人是简珣。


    简珣警告地扫了蕊珠一眼。


    蕊珠如蒙大赦,乖乖告退。


    如此,黄时雨身边的丫鬟也不敢离得太近,屈膝施了一礼便识趣地后退数步。


    “阿珣,实在不喜欢就把蕊珠嫁了吧,何必如此折辱她?”黄时雨望着蕊珠仓皇逃窜的背影,扭头看向简珣,“我发誓永远不再提此事,不让你难堪。”


    “谁说我讨厌她,谁又说我难堪了,”简珣冷冷调开视线,“我的事不用你管,反正你心里认定我欺负了她。”


    黄时雨与简珣并未和好。


    愈演愈烈。


    他只是不在下人跟前撂她脸面,私下却一点也不饶人的。


    就连同房他也能一面折腾她一面冷言冷语,她稍有反驳便会被他堵住嘴,深深吻住。


    黄时雨相信简珣是个正人君子,断不会做出强迫女孩子的事,她垂眸走了过去,轻声道:“我没有那么想,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欺负其他姑娘。”


    他只欺负她。


    “可你方才看我的眼神多么伤人。”简珣倾身拥着她难过道。


    深秋摇曳的红叶如火如荼,黄时雨只能努力仰着脸,目之所及竟是高不可攀的天空。


    简珣亲了亲她脸颊,垂眸覆上她的唇。


    “梅娘,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第89章 多情


    许是怕她又说什么不中听的。


    他根本没给她回答的机会。


    简珣前一刻还凉凉的心,因为梅娘暖暖的樱唇,就微醺了,啄了又啄,才缓缓地放开了她。


    她乌黑的眼眸像浸润在一汪春水中的宝石,盈盈清澈,檀口微启,宛如胭脂色的花瓣,引他迷失,沉湎于情欲,醉在她缥缈的石榴裙下。


    他目光一黯,复又欺身噙住她的唇。


    黄时雨被他一顿轻薄,一阵阵迷离恍惚,心口乱跳,陡然醒过神,不禁紧张,四下望去,周围一个人也不见了……


    “不,不行……”她偏过头将脸埋在他胸口,避开他肆无忌惮的亲昵,“不要在外面这样。”


    “我在自己家里亲自己的媳妇,何错之有。”简珣嘴上不服,却停下了攻势,那只放在了山峦之上的手也讪讪缩了回去。


    可他叫嚣的变化总要等些工夫才能平息,于是他抱着她在原地相拥许久。


    “梅娘。”他轻声道。


    “嗯?”她听见了他胸膛有力的怦跳声。


    “我没有轻薄蕊珠。”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即便蕊珠是他的人,伺候他床笫之事天经地义,他也不愿担醉酒轻浮污名,堕了在梅娘心中的光风霁月。


    况且蕊珠说谎,就愈加证明了他心中猜测。


    却又不忍暴露阿娘对梅娘的不满,那样只会将他与她之间最锐利的问题摊上了明面。


    也是他最不想面对的。


    “我也希望如你所言,可你们……”黄时雨支支吾吾。


    情感上她无比相信阿珣,可情感说服不了理智,落红历历在目,以己度人她也不觉得一个姑娘敢以此算计。


    简珣僵硬道:“酒,只是令人熏熏然,思考迟缓,应对迟缓,而不是催发欲念。喝酒犯浑之人定然是平日里就想犯浑,借酒壮胆发作而已,反之,平时就没想过的事,又怎会喝醉了忽然大动干戈。”


    他说的好有道理。黄时雨忍不住动摇。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没轻薄她,她自己鬼迷心窍犯傻。”简珣一顿,语气又不由放缓了,“落红而已,说明不了什么。你忘了么,我不也为你做过假的落红骗曹妈妈。”


    黄时雨的一张芙蓉面登时涨得通红,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继而微微泛白。


    那些刻意遗忘的,冷不丁又忽隐忽现。


    第一次的落红,以及隐晦的无法言明的液体,凌乱的被褥。


    她推开简珣,转身闷头一路小跑回了上房。


    简珣愕然,后知后觉,梅娘肯定误以为他在明嘲暗讽。


    亦或不小心揭了她的短。


    忙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这日晚膳,简珣牵着黄时雨一齐迈进清苑,直到瞟见辛夷迎面走来,黄时雨才挣开简珣,缩回了自己的手。


    这事落在辛夷眼里就相当于落在程氏的眼里,阿珣可真会哄女孩子,这么快就把小妻子哄好了。


    这是好事,她自然希望孩子们夫妻和睦,可阿珣一次也没去过蕊珠房中,白白浪费了她的苦心,还枉做一场坏人。


    饭后,仆妇井然有序撤下杯盘碗箸,简珣欲言又止,余光瞥见辛夷端着红漆描花托盘奉上香茗果品点心走来,他又深深看了阿娘一眼,对正在服侍程氏净手的梅娘道:“梅娘,你不是要自己装裱《葫芦万寿图》,这里交给我,我已经很久没与阿娘下棋。”


    黄时雨便看向程氏,程氏首肯了,她才福一福身,辞了婆母夫君。


    主子们有话要谈,辛夷根本不用程氏吩咐已经会意,指挥下人随自己退出次间。


    聪明人之间不用把话说透就能心领神会,辛夷如此,程氏与简珣更是如此了。


    娘俩只需对视须臾,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氏淡笑,长叹声便收回了视线。


    “阿娘,儿不孝,着了情道。可倾慕之情并非洪水猛兽,反令我益发上进,勤敏自持。”简珣并未出言嗔怪,反倒心平气和,语速温缓地,“外祖家式微,最有能力的大舅舅远在天边,阿娘还要忍受宵小觊觎,从小我便发誓要保护您,长成最有能力的男子汉。现在长大了,我不仅想保护您还想保护梅娘,你们是我生命中同样重要的人。”


    “我希望你们的感情比对我还亲厚,哪怕没法亲厚至少也不能闹出隔阂。”


    “梅娘一直从心底尊敬您,您的每句话她都奉若圭臬,从不违逆。您不需要像爱我一样的爱她,可也不能算计她。”


    “我不是懦夫,不需要用醉酒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要做梅娘想象中的光风霁月的君子。


    “阿娘,我发誓会好好活着,再不会出任何意外,我也比任何人都珍惜性命,因为我有你们。请您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与梅娘有个孩子的。”


    说完这席话,他才站起身,走到程氏对面,撩起衣摆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两个头。


    程氏的眼眶慢慢濡湿。


    他没有“出卖”阿娘,也没有认下蕊珠,这件事到此为止。


    可他与梅娘之间的裂痕该如何修补。


    男人对绿头巾深恶痛绝的天性使他触底反弹,誓要抓住“奸夫”。


    到底是怎样“好”的男人值得梅娘一再维护,不惜官衙行苟且之事!


    那他定要梅娘看着这么“好”一个男人是怎么死的。


    像狗一样死在她脚下,绝了她不安于室的心。


    不过这事得徐徐图之,从梅娘口里断然得不到有用的。


    得亏黄时雨不知道他的打算,知道了怕是要唬得当场厥过去。


    把肃王杀了,就算皇帝不敢灭琅琊简氏九族,灭宣道坊再灭黄时雨三族还是可以的。


    阿珣与蕊珠之事不了了之,他咬死不承认要了人家身子,蕊珠什么话也不敢说还被禁足。


    黄时雨也不想再深思此事,她怕想得多了想的深了搅乱心智。


    今年画艺考核黄时雨不出意外得到了优等,不过是优等里的第二名,第一名也不出意外是陆召琰。


    她输了,好在不算丢人。


    勉强保住了闻大人、肃王等提携过她的诸多贵人颜面。


    年前画署收到了明年离京采风的旨意,这种好事可不是年年都有。


    运气好就赶上了,运气不好八年九年或许更久。


    普通画师本就难有升官机遇,黄时雨属于个例,大部分人都是忙到老还是个画员。


    总之机会难得,人人摩拳擦掌,名额却仅有二十个。


    此番采风之地定为昙州府清宁县,临海临山,地势复杂,有着不同于京师的风土人情。


    同时,清宁县也是大康船港海外贸易最为繁华之地,每年光税收就占据了国库的四成。


    朝廷不惜将京师的市舶司署移至此处。


    仅靠当地官员述职,皇帝并不放心,为此专门派遣过文官暗访,写了两大本游记,如今又放出画署的画师再以画面的形式呈现出来。


    当然,这些都是其次,皇帝最看重的还是昙州府舆图。


    这等差事,没个三五年结束不了。


    皇帝笑着打趣闻遇,“下次再见面,小闻大人可就是本朝最年轻的正二品大员。”


    闻家靠闻遇还能再支应两代。


    “微臣惶恐,为陛下效命万死不辞。”闻遇拱手躬身。


    这位雄心勃勃的君主,对权利有着无限的欲望,不论军权还是吏部,乃至税赋,全部都要自己掌握。


    如今内阁大部分机要也是皇帝亲自决断。


    “你也老大不小,立业之事有朕保你,是不是该考虑成家了。”聊完正事,君臣之间也要闲话家常的。皇上笑呵呵的。


    闻遇淡笑,“微臣一向随缘,并不急于此事。”


    皇帝大笑,“你是真不急,朕记得你胞弟去年就生了两个儿子。”大手一挥,颇为豪爽道,“从前为了朝廷大局,殷王不得不退掉平邑与你的婚事,如今平邑早就出嫁,前缘已断。殷王家的老四却初长成,今年将将满十六,貌若洛神,你若有意,朕明儿就为你定下。”


    从前为大业娶就娶了,中途又为大业被退亲,总不能折腾一圈还得娶他家的闺女吧。闻遇面露难色,况且他要去清宁县,山高路远,把人金枝玉叶娶进门与守活寡有何区别,遂道:“谢陛下厚爱,不过微臣可能要令殷王失望了,也不愿耽误女子芳华。”


    皇帝自然也想到这一层,不过殷王自己都不心疼闺女,他又何必多管闲事,但不妨碍做个好人牵线搭桥。


    没想到闻遇立刻就回绝了。


    回绝也好,十六岁就守活寡也怪可怜的。


    闻道芝知道此事却惋惜不已,殷王家的老四秀容郡主,才貌双全,冠绝殷州,闻遇竟直接回绝了。


    她气得骂道:“混账,送上门的嫩草你都不吃,我哥哥若在地下有灵,今晚就爬出来撕了你。”


    与殷王联姻,闻家便又多了一层保障,还能与当今圣上沾亲带故,百利而无一害。


    “姑母,我要去清宁县。”闻遇道。


    “那就带着媳妇一起去,多好。”闻道芝想也不想。


    “我去清宁县办差,接触大康舆图,怎能带着贴身女人。”闻遇皱眉。


    闻道芝一惊,“画署的人能画舆图?”


    “随行侍卫有一半是神策军,剩下的才是我的人。”


    原来如此。闻道芝意味深长看着他,“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在那边若有看得顺眼的姑娘,只要出身清白,人品可靠,门第说得过去,不管是谁姑母都替你做主。”


    闻遇借口画阁有事,急匆匆辞别。


    且说放年节前两日,黄时雨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来找闻大人登记报名。


    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获取一份资格并不难。


    难的是她的另一重身份——别人的妻子。


    闻大人没想到黄诏侍真敢过来寻她报名,不由生出三分佩服。


    然而佩服归佩服,还是建议她慎重考虑。


    “采风少则三年多则五年,除了年纪大的女画师,没有似你这般年轻的女子参与。”


    黄时雨别在身后的手暗暗攥紧了,指甲扎进了掌心,以痛感强迫自己清醒。


    她轻声细语道:“朝廷不允许年轻女画师参与吗?”


    “这倒不是,而是她们的家族不允许,她们本人也无法舍弃安稳的人生。”闻道人平静道。


    家室和仕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时下容忍女子出来为官已经算宽厚人家,便是说到天上也不会有人允许妻子远赴他乡一别数年的,更何况连个孩子都未能为家族诞下的小媳妇。


    “倘若明年我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我的婆母因为我的身体备受煎熬,又要兼顾儿子的想法,全家都因为我的存在陷入困境,进退两难,既不能负我又不能不孝。大人,您说,如果我走了,是不是对所有人都好……”


    黄时雨笑了笑。


    第90章 此去


    关着门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蓝素余光时不时瞥向闻大人房间两扇紧闭的门,想贴近了听一听,偏偏姜意凝就在跟前,自己若鬼鬼祟祟的,少不了又要被她取笑。


    门扇倏然“吱呀”一声打开,黄时雨从屋里走出,面色如常,在蓝素疑窦丛生的注视下从容离去。


    走路的背影十分专注。


    一径拐进右边的甬道,头也不回。


    袁艺学半眯着眼立在廊下,等了半盏茶工夫,黄诏侍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她连忙迈着小碎步迎上去,“黄诏侍,下官去吏部问清楚了,昨儿他们确实收到了刘画员的申状(注,离职申请),不过又让下官带了回来,说得盖上您与闻大人的印章吏部才能审核。”


    这是一名末流小官员的离任流程。


    得亏是不入流,盖几道章,吏部审核之后没有大问题通常都能通过。相较而言正七品往上的离任才麻烦呢,层层审批,最后报到皇帝跟前,皇帝准了方才算告成。


    这名千辛万苦考进画署,勤勤恳恳四年的刘画员,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递交申状。


    因为是藏画楼的画员,属于黄时雨的“管辖范围”,她免不掉操几番心,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是惋惜不忍。


    上午遣人去了趟刘画员家说明申状不合理之处,下午她家就来人重新递交,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夫君。刘画员夫君讲话温文尔雅,十分有礼,整个过程没啥阻碍,办得相当顺利。


    袁艺学在支摘窗后瞄了会,拐一拐黄时雨胳膊,“咱们画署又不是不给女官生孩子,足足歇一年呢,生完调养好继续上衙,他倒好,直接给媳妇递了申状。”


    女画师,抛开那些家境极为显贵特殊的不讲,大部分婚姻艰难,一旦成亲有了孩子,在各种世情的压力下,多数都会辞官回家相夫教子。


    在这里待的最久的不是和离便是寡妇。


    闻大人是后者,袁艺学是前者。


    不过袁艺学和离并非夫家不支持她做女官,相反,前夫还与有荣焉,因为女官不仅有丰厚的俸禄,说出去也体面,但袁艺学还是选择和离,皆因她前夫终日与小妾厮混,被小妾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吃喝无忌,饮酒无度,再加上沉湎美色,便宛如发了面的馒头似的鼓起,胖若两人。


    而她只喜欢一把细腰的男人,不仅细还得结实,最好像小闻大人那样。


    实在无法接受前夫从玉树临风的小郎君变成了猪妖,袁艺学一哭二闹三上吊硬是和离了。


    理由竟不是因为夫君偏宠,而是他变胖变丑……


    黄时雨瞠目结舌。


    可惜袁艺学的底气非寻常女子所能有。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官拜正二品的大员祖父。


    今年下了一场瑞雪,冻死不少害虫幼卵,预示着大康即将迎来下一个丰年。


    而黄时雨和简珣也迎来自己的十八岁。


    两人一个会哄一个不记仇,倒也磕磕绊绊走了过来。


    谨记上回在宫城吃的教训,黄时雨等闲不敢出藏画楼半步,竭力避开接触男子的可能。


    以她对简珣的了解,盯着她的绝对不止宝络一个。恰好藏画楼的粗使婆子与女工比别处都多,倘若有心又舍得银钱,收买一两个倒不是不可能。


    这事儿他绝对做得出。


    从她无法自证也无法清楚交代那一刻,就彻底失去他的信任。


    没有人能接受背叛,简珣也不会例外,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不是不恨,只是拿她没办法。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杜绝后患,譬如将她关在家中,再给吏部写一份申状断她后路。反正不会有人在乎她的离任是否出自真心。


    能给予自由的人,自然也有全部收回的能力。


    说句可怕的,连她的小命都是他的。


    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


    不是鲜活的快乐的梅娘,一切都没有意义。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从一开始就定型。


    她是他宠大的,就注定她不会从心底惧怕他,正视他,如今悔之晚矣,强行给她些颜色瞧瞧,只会适得其反。


    简珣能给黄时雨最重的惩罚也就在床上了,几乎将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陪她,让她又哭又叫,快乐到流泪。


    正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年纪,一遍遍地挥洒雨露。


    偶尔拌嘴,也不耽误他冷着脸按住她云雨一番。


    他引领她食髓知味,体验到身为女人的美好。


    渐渐与他共沉沦。


    简珣只有黄时雨,且如此频繁同房,仍旧一无所获。


    有段时间他不得不怀疑自己,于是多番请医问药,上至御医下至民间郎中无不认定他极其康健。


    清明节后,程氏带着黄时雨再次去庙里进香,拜一拜观音。


    适龄且过门一年多没动静的正室,放在人丁兴旺的家族也相当惹眼,更何况宣道坊简府。


    这么大的门庭家业却仅剩一名男丁,莫说嫡子嫡女,便是庶出的也没有。暗中垂涎的宵小不知得要多眼红,日夜盼着,盯着。


    一般到了这种情况,谁家还在乎嫡庶,庶出再不济也比过继的强。


    简府如此凋零,不免使人怀疑简珣不能人道。


    于是,有心将贤惠庶女嫁过去做良妾的几个夫人哑火了,一句也不敢再提抬妾之事。


    程氏有苦难言。


    黄时雨抬眸望了望春明长天,空寂而澄澈,三月的微风有着青草花香,又是一年好时节。


    姐姐在信上说清宁县海风又大又糙,那里的姑娘身段窈窕修长,皮肤光滑偏黑,出门不戴帷帽晃一圈,次日立时黑一圈。


    京师的女子则不同,全都嫩白嫩白的,如水一般。


    此时,丫鬟们围在禅院的香樟树旁烧水,而黄时雨同婆母对坐蔷薇花架下饮茶,用仅次于御用甘泉的大恩寺泉泡的,甘甜从舌尖蔓延心头。


    从前,黄时雨对水没有概念,认为煮开了都是一个味儿,水就是水,无色无味。后来她尝过了用清甜泉水煮的茶煮的饭菜,彻底突破了认知。


    原来任何常见之物都有优劣之分。


    同样都是水或咸菜,简府的便是人间至味,甜水铺子的不过是用来充饥果腹。


    以至她再去喝普通的水,瞬间就尝到了苦涩,普通的小菜粗糙难以下咽。


    廉价的香膏气味刺鼻,沾上肌肤黏腻无比。


    被娇养的身体发肤瞬间就会嫌弃抵制。只是她擅于伪装,将一切不适藏得很好,不让人察觉。


    她不喜欢这样娇气的自己。


    却又无比感恩将自己养成这样的阿珣。


    “娘,我们画署今年接到了离京采风的旨意,人人争之,为君效力……”黄时雨打破了静悄悄,相顾无言的局面。


    程氏诧异地抬眸,目光与她相接,有过片刻的僵硬,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君效力是好事情,”她低低道,方才还深凝的目光突然间竟有些失神,“你,也想为君效力吗?”


    眼眶蓦地一酸,已经越来越擅于隐藏情绪的黄时雨早就有了不让眼泪流出的能力,她浅笑点了点头,“嗯,我想。”


    程氏扭过头,不看她,淡淡道:“阿珣,不会同意的,你告诉我也没用。”


    “我不是来求您做主的,我,只是觉得不能让您白疼我一场,总得有个相对正式的告别。”黄时雨惴惴起身,走到了她面前,比任何时候都慎重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两个头。


    程氏的视线重新看向了她,跪在脚下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简珣才兼领了通政司正五品右参议,身兼二职,大有叶学士当年的雏形,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就连心爱的妻子也益发温柔小意,少了几分少女的任性,多了些许少妇的知情识趣。


    乐不思蜀,他早忘了当年按部就班的规划。


    有趋炎附势之人试图进献健康美貌的奴婢,也有心狠的献上自家美貌庶女,无一例外,皆被他一一回绝。


    他的妻子又不是不能生,只是还需要一些机缘。


    以他之聪慧自然也知人们背后怀疑他不能人道,可他并不在意,能不能人道他的妻子比任何人都清楚。


    鸢娘去年嫁的人,今年将将诞下嫡子,简欣兰忍不住在背地里发笑,又不敢当着程氏的面乱讲,便私下里与自己的阿娘说笑:“当初若是娶了我们鸢娘,今日怕是两个孩子都有了。所以人就该门当户对,小门小户养的,谁知道身上干不干净有没有隐疾。”


    老太君怒斥道:“闭嘴。”


    “你以为在我跟前嘴上没个把门,跑去外面就能关好口舌?”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珣哥儿如今的出息你难道一丝也看不出?他是你爹最看重的后辈,也是族里数一数二的,你与鸢娘所倚仗的娘家,早晚都得倚仗他。我们简氏最讲究族人团结和睦,你休要得意忘形!”


    简欣兰被亲生母亲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唯唯诺诺说不出了话。


    舫西的掌事与掌柜终于来到京师,果然有不少年轻人,其中一名能力最为突出的原是简珣为蕊珠挑选的夫婿,只没想到她行差踏错,在品行上出了问题,自然不能再与之相配。


    此事程氏也有一定的责任,到底是怜惜蕊珠年轻貌美,便将她指给另一名稍显稚嫩的小掌柜,年纪不大外貌还说得过去,性格温温吞吞,两人将来好好过日子,比给人做通房自在一百倍。


    简珣不意才送走一个通房,阿娘竟又给他安排了一个,不是旁人而是天冬。


    天冬是程氏的二等丫鬟,相貌出众,机灵勤敏,以她的能力做一等也绰绰有余,但清苑一个萝卜一个坑,其他的一等比她更能干。


    更令他火冒三丈的是天冬还是梅娘向程氏推荐的,理由是他用膳时多看了天冬一眼。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多看过谁一眼。


    阖府上下多少年轻的丫鬟,难不成要他以后都闭着眼走路。


    气归气,脑筋一转,他忽然想到了另一层,梅娘该不会吃醋了吧?


    这个可能令他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好不容易才强压下去。


    心里的得意肉眼可见地直往外冒。


    登时也不觉得天冬碍眼了。


    他整了整衣襟,负手昂然信步踱进书房。


    自从哄好了梅娘,她与他又开始了共用书房的日子,一个读书一个画画儿。


    “天冬,是怎么回事?”他明知故问。


    黄时雨从宣纸上抬起头,默然望了他片刻,复又垂眸道:“娘和我都觉得她安分守己,月事又整好与我错开,以后月初就由她服侍你。”


    简珣抿着笑来到她身边,倾身嗅了嗅,“有点酸,你不会吃醋了吧?”


    黄时雨怔怔凝望他,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还有心情与她顽笑的,难道还没有对她厌恶至极么?


    可她的眼眶为何又涨又痛,涌过泪意。


    于是她冷冷一笑,强作镇定道:“我有什么好醋的,倒是希望你能多添两个通房小妾,免得时时纠缠我。”


    简珣的脸上闪过错愕,可那双明亮的眼眸依然似夏日灼灼的骄阳,望着她暄暖如初。


    “我,我没有偷看天冬。”他以为真的惹恼了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反驳,“你莫要诬赖我。”


    “没有天冬还会有天夏天春天秋。”她用力抿了一下嘴角,柔声道,“阿珣,你打算逃避到几时,现在一点也不像你。”


    简珣笑了声,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慌乱,“我的事无需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吧。”


    黄时雨点点头,“我当然要管好自己,去年就报了名,侥幸抓住一个升官大好时机。”


    什么意思?简珣拧眉看她。


    “你不是最为了解我,知我素日惯爱盯着官阶,当一个大好的升官机会放在跟前,我怎舍得不抓紧了。”黄时雨佯装镇定地坐直身体,“此番离京采风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于我来说不痛不痒,可你不行,长辈们也不会允许的。”


    不允许的后果当然是换一个健康又能围在简珣身边的好姑娘做他的妻子。


    简珣听清了每一个字,连在一起仿佛又很难懂,“所以呢?”


    “阿珣,我们和离吧。”她说和离,却倾身抱住了他,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一丝慰藉,以及藏起满脸的泪痕,“对不起,在我心里没有比画道比仕途更重要的,我想要更广更阔的天地,无拘无束,你对我那么好,可不可以再成全我一次?”


    “权当放过我也放了你自己。”


    “只要我在一天,你心里的那根刺就永远不会消失。”


    “是我对不住你,不管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不会有怨言。”


    可是他太冷静了,脸色又那般苍白,宛若一尊石化的雕塑,就那样僵硬原地,久久无言。


    一时间,两颗心都在滴血,静谧流淌。


    简珣嘴角有些抽搐,不屑地笑了声,“我说什么大事呢,同我叽叽歪歪说了一大串,不会是那人等不及要迎你过门了吧?”


    他一脸无所谓地推开她,后退两步,拉来圈子坐下,竭力掩饰已然发抖的手指。


    “没人想娶我,我以后也不嫁人。”黄时雨狠狠抹了把眼睛。


    可她的痛苦在他眼里就像个笑话,亦或说她的话毫无可信度。


    “这可是你说的,”简珣淡淡道,抬眸看着她,“你不会再嫁给别人。”


    黄时雨说是。


    然后他就沉默了。


    黄时雨无措地望着他。


    “也就是从去年就打好了主意,今年站住脚再仗着我阿娘背后撑腰才同我道出实情是吧?”他问。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她死死扣住自己的手心。


    “黄时雨,你果真翅膀硬了。”


    “……”她无言以对。


    “你这个人,经常说话不做数,什么永远对我好,不负我,什么苟富贵勿相忘,我们还击拳盟约过,可兑现过几条啊?”简珣慢慢道,声音里有股悲凉的飘渺。


    他没有回答她是否同意,就挥一挥衣袖离开书房,步履潇洒。


    八月离京,此时正值四月初。


    日子居然相当平和安静地流淌。


    简珣一改黄时雨口中“时时纠缠”她的形象,终日宿在书房。


    而她根本没勇气过去催一句,哪怕是问一下到底离不离。


    眼看时间就来到七月,她终于坐不住,主动去书房找他。


    简珣正坐在竹棚下乘凉,身边一众丫鬟小厮有说有笑。


    他余光瞥见她,表情就森冷许多,却笑着衔住天冬剥好的葡萄,任由天冬用帕子柔柔擦了擦他嘴角。


    还怪尴尬的。黄时雨赧然地拧了拧手指,轻声问:“那件事,你还没考虑好吗?”


    “哪件事?”他终于抬眼看她。


    在他咄咄逼人的视线下,她硬着头皮小声道一句和离。


    下人无不变色,霎时躬身的躬身,屈膝的屈膝,慌忙撤退。


    天冬也吓个不轻,料想自己沾上了大事,连忙起身,试图趁乱逃走,冷不丁被少爷抓住了手,轻轻一带跌坐在少爷的躺椅上。


    简珣无所谓道:“不是八月份离京,眼下还早呢,咱们简府就这么不堪,竟让黄大人多住一天都浑身不自在。”


    黄时雨嘴角翕了翕,只好转身离去,主要是他与天冬在她跟前腻腻歪歪的,她杵在旁边看着,委实不自在。


    怨不得阿珣意难平,原来自己的另一半与他人调情是这种感受,而她似乎不只是“调情”那么简单。


    这份意难平将随着时间的蹉跎,令彼此越来越痛苦。


    这场身不由己的结合,看似无解,实则唯有她能解。


    此后照常上衙下衙,简府众人心照不宣,对于黄时雨和简珣之间的古怪只字不提。


    简珣与天冬的感情日渐深厚,就连用膳也有天冬从旁布菜。


    黄时雨闷头吃饭。


    一开始她也很不适应,后来就想开了,他俩都不觉得尴尬,自己干嘛难受,反正总要吃饭的。


    不破不立,阿珣终于肯开枝散叶,黄时雨觉得婆母应当才是最开心的人。


    然而程氏紧锁的眉头再一次令她感到不安。


    从京师到昙州府一大半时间都是水路,坐官船而行。


    黄时雨早就收拾好了行礼,她本就一无所有而来,走的时候也不该带太多,只带了一些自己俸禄攒下的私房以及常穿的换洗衣物。


    七月下旬,在她的一次又一次催促下,简珣才不耐烦地走到书案前,随便写了两张和离书,迅速按了手印,甩到她脸上。


    黄时雨一时没接住,手忙脚乱,好不容易从地上拾起,整理好检查一遍,才认真盖上了自己手印。


    这是第一步,第二步由下人拿去府衙存录才算正式和离。


    简珣将和离书递给福喜:“去吧,越快越好,免得耽误黄大人吉时。”


    福喜哪里敢接话,只敢小声应是,一溜烟跑不见了。


    黄时雨瞅了瞅门外守候的天冬,又瞄了眼面沉如水的简珣,她坐如针毡,只好道:“那,那我也先回去了。”


    简珣却一把攥住了她冰凉的右手。


    她立在原地恍惚地看向他。


    他坐在那里,眼角泛红。


    两个人都有些魔怔了,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就这般安静地牵着手。


    直至黄昏。


    天冬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一年,黄时雨未能留在京师过中秋,离开的那么狼狈,害怕回头多望一眼,委屈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昨晚,在书房宿了长达四个月的简珣又回到了上房。


    严格来说,他已经不算她的夫君了。


    他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一男一女。


    可他却走进了她的寝卧,这于理不合。


    黑暗中,他俯身噙住了她双唇,那眷恋的熟悉的温暖扑面而来。


    整个过程,哪怕她有一丝挣扎,他或许都会停下,但她没有,简珣就完全压了下来。


    直至夜深,他忽然起身,穿衣头也不回离去。


    次日也未出现。


    黄时雨带着琥珀和柳儿登上了大康驶往昙州府的官船。


    她想,她是永远失去他了。


    再也不会见面。


    从十岁到十八岁认识的郎君。


    官船行驶了一天一夜,柳儿才惊讶不迭,急急忙忙告诉黄时雨,她们的箱笼里竟多出了三万两银票。【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