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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阶下囚

作者:积羽成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曹操仔细辨认顾至的神色。


    眉眼清平,不似戏言。


    出于谨慎,曹操还是多说了一句:“你有歼敌的功劳,足以抵消你的过错。若是现在一走了之,我不拦你。”


    顾至微低下头,看向面前的中年将军:“一事归一事。死罪可免,牢狱之灾难逃。”


    夏侯惇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站在曹操前方半尺远的位置,锐利的眼神似乎能刺穿一切伪装:


    “你有什么意图?”


    “意图?”


    顾至恍然大悟,将背在身后的长枪取下,随手丢掷在一旁,


    “现在可以相信了?你要问我有什么意图——如果可以,牢里请按时给饭,谢谢。”


    夏侯惇:……


    此时,士兵恰好解完“绊马索”,带着一捆马缰走来。


    曹操拣了一根最结实的,亲自给顾至捆上。


    顾至一动不动地任他捆缚,直到被转交给一小队士兵看管,他都安静和顺,没有一丝反抗的意图。


    这副模样,和当初他被夏侯惇捆手拎着的时候何曾相似。


    夏侯惇的眼角不由一跳,大步向前,与曹操并肩。


    “区区马缰,怕是困不住他。”


    他的官印绶带都被轻易挣成碎片,马缰虽然韧一些,却也难保不会惨遭毒手,步上后尘。


    曹操没有偏头,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晕染光华的暮景。


    “他若是想走,何必等到现在。”


    “但是……”


    曹操放缓步伐,略滞后半步,抬手拍了拍夏侯惇的肩:“如果他真的要走,那就让他走。”


    “……”夏侯惇吐出一口郁气,“这些贼兵的事——你不问上一问?”


    “不急,先问问他们。”


    曹操这么说着。等士兵们收拾好战场,将幸存的几个俘虏带到他的面前,他让亲信逐一审问。


    当得知这些人都是陶谦的部曲时,曹操若有所思。


    再问及这些人与顾至的关系,却见他们反应怪异,甚至掺着少许惊惧。


    一个卫兵感慨:“想来是顾什长一枪杀敌的勇猛与诱敌深入的计策太过惊人,竟叫他们吓破了胆。”


    兵士大多有慕强之心,听到士兵的感慨,或明或暗地表示赞同。


    只有曹操与夏侯惇二人,心中生起浓重的疑虑,但碍于种种原因,暂时没有表露出来。


    短暂休整过后,曹操带领士兵上路,向西北挺进,本着就近原则,到建平县重新招兵。


    途经自己的家乡谯县,曹操找县丞要了一辆槛车,让顾至乘坐。


    所谓的槛车,就是用长木条分隔的牢车,下面是车轮与车板,由马拉着,方便运输。


    汉末还没有发明木枷之类限制犯人手脚的刑具,顾至只需要坐在槛车之内,并不需要捆缚手脚。


    对他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至于坐在押送囚犯的槛车内,被马队带着过街,遭受民众异样的目光——换作别人,也许会觉得这是一场难以忍受的酷刑,但对顾至而言,这些目光洗礼等同于不存在,甚至没有拂面的微风有存在感。


    槛车一旁,夏侯惇瞧见顾至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无言地扯了扯马缰,离他远了一些。


    曹操察觉到旁侧的动静,看向与他并驾的夏侯惇:“怎么了?”


    “这人的行止太过反常,我参不透。”


    见夏侯惇眉峰紧皱,一副不得劲的模样,曹操笑着牵动手中的缰绳。


    “人生在世,诡奇之事甚多,何须参透。”


    夏侯惇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马队一路西行,跨过沛国,来到陈留。


    起初,骑兵们看似闲暇,实则警觉地巡视四周。他们保持着警戒,精力充沛而留有余力。


    然而,在长途跋涉过后,他们的腿根因为长时间的颠簸,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疼痛。


    烈日炎炎,汗水渗在磨破的皮肤上,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


    新招来的步兵们也不好受。他们一路跟着骑兵疾行,行缠被树枝划破,脚底挨着粗糙的葛屦,被磨出了泡。


    即使是习惯了赶路,体力极好的士兵,在连着跨过两个郡国后,也不免有些疲惫。


    这时候,舒舒服服躺在槛车上,睡了一路的顾至,仿佛成了待遇最好的那个。


    即使没有听到怨声载道,夏侯惇也注意到附近士兵们时不时瞥向槛车的目光。


    望着少年那端端正正,躺得分外安详的身影,夏侯惇嘴角刺痛,因为热度而生出的燎泡几乎要蓬勃生长。


    原本只有一分假疼的头,现在是真的开始痛了。


    他再次驱马靠近曹操。


    “孟德,是否再让士兵们歇息片刻?”


    曹操环视后方,将所有人的疲态看在眼中:


    “那便休息。开灶做饭。”


    赶了一路的众人总算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


    而顾至,也在这时候睡饱了第一个回笼觉。


    槛车停在一棵泡桐树旁,顾至睁眼之时,白中带紫的花瓣颤巍巍地落下,从木槛的缝隙中跌入,飘飘荡荡地靠近。


    顾至伸手,捞住花瓣,偏头看向一侧。


    士兵们正在堆石生火,战马被牵到一旁,啃食嫩草。


    骄阳刺目,顾至拿花瓣挡了挡,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取下花瓣,一双棕黑色的革履出现在视线当中,在槛车旁停下。


    顾至最小篇幅地转动视线,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又是那个“夏侯将军”。


    夏侯惇垂眸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


    “顾什长,这一路睡得可好?”


    顾至盯着他,片刻,幽幽一叹:“尚可。”


    如果不是一觉醒来,看到的仍是这个人,他可以更“可”。


    怎么就不能让他一觉醒来穿回现代去呢。


    夏侯惇不知他的想法,见他如此模样,俄然冷笑:


    “顾什长当真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自知?”


    顾至宛若一条被风干的死鱼,横在槛车内,声音疲弱无力,丝毫不见曾经悍勇破敌的模样:


    “将军……”


    夏侯惇说完前一句话,本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听到后方传来的动静,夏侯惇脚下微顿,决定等他说完。


    于是,他等来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句询问。


    “将军,何时开饭?”


    夏侯惇脚下足足停顿了五息。


    最终,他一言不发地离开,脚下快了三分。


    顾至望着夏侯惇几乎能踩出风火轮的脚步,缓缓收回目光。


    行军半途,餐食简陋,干硬的面饼放入煮沸的汤中,许久才被煮散。


    属于谷类面食的香气徐徐缭绕,掩盖了一张张疲惫的面庞。


    面饼煮熟,曹操记得先前的承诺,让人给顾至盛了一笥。


    新招来的士兵不是多事的性子,但在给顾至送饭食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稀奇,多看了他几眼。


    顾至道了声谢,神色如常地接过面汤。


    士兵听到他的致谢,神色变得愈加古怪,匆忙地摆手,回到所在的伍队,与同伴喁喁私语。


    对于士兵的奇怪反应,顾至视若未见,像是发呆地捧着笥,对着里面的面汤机械性地吹了几口。


    等到面汤纳凉,他抬手浅尝。


    果然难喝。


    不出所料地放下盛汤的容器,顾至的面上毫不遮掩地现出少许失望。


    曹操与夏侯惇站在遥远的另一头,看似专心用食,实则留了几分心神在顾至这边。


    两人都瞧见顾至的反应,本就吃得不香的烂面饼,嚼得更加索然无味。


    “看他这副模样,全然不似阶下囚,倒像是落难的王侯。”


    夏侯惇将多余的硬面饼掰开,蘸了点汤糊,随手丢入口中,


    “莫非,我们真的要一路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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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供’着他不成?”


    听出话语中的三分揶揄,曹操为他再递了一块面饼:


    “若真能‘供’入帐下,倒也未尝不可。”


    夏侯惇敛了面上的笑意,没有伸手:“此人身上有太多的殊异之处,且动机不明,不宜草率接纳。”


    类似的话,夏侯惇在上路之前就已委婉提过。若不是新招的士兵心思浮动,他未必会如此直白地坦露。


    在他看来,曹操是个有远志与思虑的人,本不需要他如此提醒。


    可自从反董盟军畏葸不前,曹操势单力孤地出兵,一路西进征讨董卓,却在汴水惨败,几近丧命后,夏侯惇便有些看不懂曹操。


    像是犷悍的玄豹突然开始蛰伏,明面上仍是他熟知的那人,暗中却逐渐变成了陌生的模样。


    这个变化细微而缓慢,夏侯惇不知道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元让的担忧,我心中有数。只是现下不必想得这般遥远,我们如今漂泊无定,将来的着落还不知会在何处,总归是走一步,看一步。”


    这句话唤醒了夏侯惇内心深处的另一层烦忧。


    眼下大汉倾颓,董卓废立天子,烧毁京畿雒阳,挟持文武百官与庶民,占据长安之地。


    世家外官各怀异心,各地农人起义,匪盗猖獗,生灵涂炭。


    他们二人既无驻地,又无兵马,不过徒劳地挂着一个杂号将军的名头,带着新招的孱弱士兵,辗转于两地之间。


    这种时候,即使被关押在槛车中的少年人确实“别有居心”,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本就破烂稀碎的屋顶变得再朽败一些,淋到头上的瓢泼大雨从四瓢变成了五瓢。


    这是个残酷的认知,缓解夏侯惇焦虑的方式也相当残酷。


    未来的渺茫与无望齐涌而上,本就形同嚼蜡的面饼,此刻一如枯草。


    嚼着“草”的夏侯惇心烦意乱地抬眸,恰好看见那个叫顾至的少年懒懒散散地坐在槛车中,口中说着难吃,却是将所有面饼吃得干干净净,丝毫没有浪费。


    而后,顾至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敏锐的视线一转,正巧对上他的目光。


    “夏侯将军。”


    顾至整理衣襟,对他展开一个真诚而友好的笑。


    夏侯惇绷着脸,正猜测这人是否按捺不住,决定说出自愿被囚的真正目的。


    却见下一刻,少年淡薄发白的唇瓣一张一合,说出了让他终生难忘的第二句话。


    “——什么时候吃下一顿?”


    ……


    夏侯惇面无表情地转头,转向曹操:“周昕到底饿了他几顿?”


    曹操似乎被面饼哽了一下,连忙就着革囊饮了一口溪水。


    “此人骁悍,兴许只是饭量大。”


    曹操言不由衷地救场,吩咐士兵,


    “再送两个面饼过去。”


    没过多久,准备饭后消食的顾至手上就多了两个干硬的面饼。


    顾至略有些意外地扬眉,毫无内心负担地收入食囊。


    虽然硬了点,难吃了点,硌嗓子了点。


    但是有免费下午茶,还要什么自行车。


    于是,当众人重新开始赶路,走到日暮西斜,疲乏难耐的时候。


    在他们中央,有个一路坐车的随行人员,在一边看风景,一边咔咔咔地啃大饼。


    这一次,即使不回头,夏侯惇也能感应到无数道异样的目光。


    当行军抵达河内郡的温县,曹操的长子曹昂带领一众部曲在城外相迎,一扬头,就察觉到当中的古怪气息。


    曹昂只以为这些新招募的士兵是因为背井离乡,或因为前途渺茫而心绪不定,并未多想。


    直到他策马上前,一眼看到队伍中那辆格格不入的槛车,与那个格格不入,正啃着大饼的身影。


    曹昂:……?


    在与夏侯惇打过招呼后,曹昂驭马来到曹操身侧。


    “阿父,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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