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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第 61 章

作者:宅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z市。


    迟意独自撑着伞,低着头,漫无目的走在街边。


    一个人走了许久许久,身上的衣服都被变得湿乎乎,她在江边空荡荡的观景亭坐下,整个江面都被烟雨笼罩,灰雾朦胧。


    自从何云煦离开家,这是第四天或者第五天,她已经不太能分辨出来。她没有去上班,也没有找过任何人,只是漫无止境地行走,祈求某一个瞬间能给她答案。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被捏得皱皱的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唇边,点燃,轻轻吞吐着烟雾,周身弥漫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思绪随着薄烟一起飘远。


    大学时期,她靠着父母想方设法寄来的钱生活,拼命地学习和工作,想尽一切办法来立足。


    只是虽然她念书的学校不在z市,但卢文景经常会来学校看她,有时候他会以资助生的身份带她去他家做客。


    他的妻子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很客气地照顾她。他的几个小孩会将玩具分享给她,把省下来的零食给她吃,还会故意逗她开心。


    但是更多时候,他会带她去各种酒局聚会,他说带她出去很有面子,而且她不麻烦。


    她在那些聚会见到的人的种类,要比她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多得多,里面有债台高筑者,也有家累千金者,有仁义正直者,也有穷凶极恶者。可见得太多,太复杂,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她已经分不清了,原本善恶分明的心逐渐变成一团混沌。


    有一回大家都喝醉了,起了冲突,有两个抡着高尔夫球杆,站在桌子上就开始砸,一边骂一边砸,不仅砸东西,还砸人,玻璃酒水炸了一地,尖叫吼叫声不断。


    她看情况不对,往包厢门口跑,只是她的位置离他们近,有一下抡上了她的后背。


    她不敢离开,只是脸色发白地躲在角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等到这场短暂的狂欢和发泄结束,才有人进来,迅速专业地将房间打扫干净。


    卢文景在那边好言地劝着,走了几个人,留下的人继续喝酒。他陪着聊了一会儿,走到她旁边,瞧了瞧她的神色,点了一支烟塞到她嘴唇里,然后嘲笑她胆子小。


    烟草和焦油的苦涩在口腔里慢慢散开,她咬着烟,不会抽,一直呛,但是不敢咳出声。


    在这里她不敢做出能吸引别人注意力的事情,不小心惹到谁卢文景不仅不会帮她,也帮不了她。更别说,他们这种人天天净想从谁身上找乐子,盯上她,她就完了。


    卢文景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背,她立刻吓极了的模样,往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煞白地看着他。她知道他道德底线低,时不时找女人,她怕他有一天找到她身上。


    她怕得眼泪在眼眶转了一圈就要往下掉。


    卢文景把手掌放到她眼前,是一手新鲜的血。他口吻淡漠道:“流血了,让司机送你去医院,想办法别留疤。”


    她点点头,如蒙大赦,匆匆地推门出去。


    到了卫生间,对着镜子一看,才发现整个后背都被暗色的血浸透了,她一直以为是汗,结果是血,太过紧张连疼都感受不出来,看出血量应该整个后背的肉都绽开了,难怪刚才一直觉得冷。


    直到出了这家俱乐部,吹到晚风,她猛地咳了咳,才觉得自己活过来,痛感也变得清晰。同时,她意识到自己还咬着烟。半截烟不知道往哪儿扔,她就一直捏在指尖,橙色的光点一明一灭,烟灰时不时掉落。


    她突然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妹妹,想念自己家乡的父母和弟弟,想念家乡里的一切,想念到心脏处好像有一千万只蚂蚁在游走啃噬,想念到心痛远远超过身体上的疼痛。


    越想念,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过去曾经犯下多么大的错误。


    从哪里开始错的,是从妹妹那里。


    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姐姐,妹妹太不幸了。如果当时活下去的那个人是妹妹就好了,如果妹妹还在就好了。明明下定决心为了妹妹以后要好好活下去,但是她最近总是想到放弃。她掉进了深渊里,她的人生已经完蛋了。


    她不傻,她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掉那个疯子杀人犯。可怕的是,他就穿着体面的西装,名正言顺成为一部分人的掌控者。


    好想好想妹妹,对不起妹妹,她活下来也没有,对不起妹妹。


    ……


    这之后,她便习惯性带盒烟在身边。


    直到毕业后,她开始工作,遇见了许若凌。


    那一年冬天,她穿着灰扑扑的羽绒服在咖啡店等咖啡,眼皮耷拉着,整个人没精打采。门外突然进来一个穿着明黄色外套的明媚姑娘,她多看了几眼,内心一闪而过惊艳。


    乍一看见对方的脸,两个人皆是一愣。


    对方先惊讶地开口:“迟意?!”


    她张了张唇,叫出了这个已经过于生疏的名字,“点点?”


    “是我,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你!”许若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朝她走过去,格外感动道,“天呐,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这真是天注定的缘分!”


    她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握紧手上的咖啡,机械地扬起唇:“是啊,真的很巧。”


    许若凌小时候是妈妈和外婆宠着长大,虽然家里穷困,但是她从来不缺新衣服穿,好吃的吃,每天都梳不一样的小辫子,和其他穿旧衣服的小姑娘都不一样。


    她冷漠地想,就算她们从前是好朋友,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时过境迁,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但是这个姑娘却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依然像过去那样亲近她、信赖她,以暴风雨之势闯入了她的生活,用热情润泽她干涸已久的心床。


    有一次,许若凌从她的口袋里摸出半盒烟,嚷嚷着也要学。她教育了她一顿,她没听,显然起了兴趣,后面抽得比她很勤。那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抽烟这件事影响很坏,便有意识地控制着瘾。后来有了宝宝,更是许久没有碰。


    还有那天。


    她从窗户翻身跳下去,短短几秒冒出来的想法是,如果下面是海就好了。


    幼年时,她带着妹妹和其他小同伴,在村头的小池塘跳水玩,他们爬到树上,然后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往下跳,畅快地大笑着,再在暴烈的太阳下,穿着湿衣服跑老跑去,等候着衣服晾干,以来免于父母的责骂。


    妹妹不敢下水,她会捧着一本书蹲在石头上看,时不时抬头看他们。她说这个小池塘不好玩,以后她长大了要去看海,在海边玩,那样才有趣。


    那时候他们还都懵懵懂懂的,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妹妹从小就聪慧,非常爱笑,如果没有傻傻地跳下来救她,她一定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的,成为一个比她更加优秀的人,走出大山亲眼看一看海的。


    妹妹不会像她一样犯下这么多过错,伤透了父母的心,不知天高地厚地逃出来,站在阳光底下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她的宝宝,又多么像她啊。


    当她等待着卢文景发难之前,当她怀着玉石俱焚的心跳下去之后,她就椎心泣血地想,如果孩子还在,就代表从此命运准允了她,准允她犯下弥天大错,给自己的心带来些许慰藉。


    她的生命是没有支点的。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一定撑不了多久。


    好在她平平安安地降生了,柔软又可怜地躺在她怀里,像一个专程来拯救她的天使。


    她们的命运被紧紧绑在了一起,是不能被分开的。


    何云煦不愿意在孩子的抚养权上让步,她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当下,只好暂且先不离婚了。


    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更稳妥。


    想通这一点,一支烟也燃尽。


    她拿起脚边的伞,回家。


    ***


    迟意搭乘了路边的公交车到了小区附近,然后沿着一条小路慢慢地走回家。树边全是风吹雨打下来的叶子,混合着泥水,成了一层天然的后地毯。


    她踩着这些叶子拐回了房子。


    她一个人生活并不需要佣人,便给他们放了假。


    此时,房子本该空无一人,但是门口却停了一辆陌生的suv,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她走近时,对方风度翩翩地下了车,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二哥?”迟意疑惑地冲他喊道。


    陈槐点点头,指了指门口,“有点事,进去细说。”


    她应了声,走在前面,抖了抖伞尖的雨水,然后扔进伞桶。她打开门,招待他进去,正打算给他泡一杯热茶。


    陈槐却在门口站定,和她保持一段距离,疏离道:“不用客气,我不多打扰,就是帮云煦带点话。”


    迟意微笑了一下,“我……正准备给他打电话。”


    “嗯。”陈槐看着她,想起昨天半夜,何云煦开车闯入他家,险些把他刚哄睡的小祖宗吵醒,张口第一句便是“二哥,我要离婚”,惊得他脾气都变好了。


    闪婚闪离还会成瘾?


    他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一直在那劝他,孩子那么丁点,和妈妈分开不好。当然,他那时脑中还十分不厚道地飞快闪过一个念头:离婚了岂不是他得经常带娃?


    他劝了半天劝不动,搬出何云煦的亲哥,打电话给何元卓。


    何元卓得知情况,只问三个字:“为什么?”


    何云煦轻声说:“以前是我昏了头,以后不会了。”


    “决定好了?”


    “对。”


    “不是冲动?”


    “结婚不是冲动,离婚也不是。”


    “以后不后悔?”


    “绝不后悔。”


    陈槐皱眉,心说婚姻大事也太草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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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爱得要死要活也不像假的,正要说话,嗓音忽然卡住。


    忽然发现,他变了,身上的精气神仿佛一夕之间全被抽空了,原本像个发光的太阳,现在整个人却罩着隆隆寒冬。表面极度平静,但内心却好像狂涛汹涌,似乎一碰就会整个坍塌。


    这是遭受重大创伤的状态。


    于是他闭上嘴,不再说什么。


    ……


    陈槐望着迟意,漫不经心地开口:“是这样的,云煦他想和你办离婚,越快越好。”


    迟意如遭当头一棒,打得她措手不及。她问:“为什么,怎么会这么突然?”她没有意料到何云煦竟然会先向她提离婚。


    陈槐抓了抓头发,目露无辜的疑惑,有些为难道:“很突然吗?他和我说你前几天有和他提过离婚,他这两天想明白了,就给你个答复。”


    迟意攥紧手指,猛咬紧牙,“他是……这么和你说的?”


    “他还让我带一样东西给你,说你看了就明白了。”陈槐从口袋拿出皮质钱包,然后取出一张照片,交到她手上。


    这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的人扎着两个小辫子,画着演出妆,一本正经地看着镜头,眼神格外稚气。


    迟意顿时心凉透了,她明白:他全都知道了。


    头微微发晕,天旋地转,几乎要跌倒。


    陈槐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怕她万一真晕倒了又是麻烦,他可不想节外生枝。他对自己被指派来做这件事已经非常不满,可他又不想留在家带孩子,那小孩在他手里一点不乖,一直哭,净打人,揪他头发,前两天还摔碎他一副银边眼镜,特别难伺候。


    他正色道:“离婚的事情,我们这边会安排,你只需要配合一下,很快就会办好。我们这边的意思是,孩子跟爸爸,不需要你出抚养费,财产方面,我们也会尽量补偿你。有其他要求,也可以联系我。”


    迟意垂下头看着照片,柔顺的长发半遮住侧脸,她哑声开口:“我要和何云煦见一面。”


    陈槐早有预料地搬出话术:“他不想和你见面。他说,即便见面,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他看了眼时间,说:“话就说到这,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迟意呆呆地没有反应。


    陈槐叹了一口气,大步地迈出门。


    随着他离开,大门打开,又重新合上。


    迟意后退了两步,摸到了墙壁,顺着墙壁缓慢跌坐到地上,照片也飘落到地面。


    他去了她老家。


    他怎么会想到去那儿?


    那里还有她的照片吗?


    那里还保存着小满的照片吗?


    脑中渐渐形成一个猜测,她动作慌乱且焦躁地找出自己的手机,拨出号码。


    提示音只响了两声就被对面接通,但却久久沉默,没有回应。


    迟意颤声问:“是你吗?是你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对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你什么都不说就可以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她对我多重要吗?你让我失去一切!”


    许若凌也感到同样的痛苦,她终于开口:“迟意,我知道你和妹妹的关系很好,但是她已经去世那么久了,她走了整整二十年,你早应该接受了,你现在做的所有事都没必要,不值当!”


    “别开玩笑了!”迟意眼皮瞬间红了,握紧电话语气发狠,“我怎么能接受,我接受不了,那是我的妹妹,我怎么接受?你们都把她忘了,我忘不了,我怎么能忘?我每天想她想得发疯,我每天都在想凭什么就我活下来了,凭什么犯错的人是我承担错误的却是她!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我还能死乞白赖地活下去!”


    “你疯了!”她痛楚地说。


    “是的,我就是疯子。”迟意用力揉着发痛的眼睛,接着质问她,“可是这世界上又有几个是完全正常的人?难道说你已经接受了阿姨和婆婆走了的事实?难道说你现在已经可以毫无芥蒂投入父亲的怀里?你做不到,你做不到的事情,也别强求我做到!”


    许若凌反驳:“至少我没有你这么极端!你就没有考虑过,这样对那孩子有多不公平吗?!有一天孩子长大了,她会发现自己的名字是过世小姨的名字,会发现自己和小姨长得那么像,这对她来说,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这事也许会毁掉她!”


    她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吮泣声,也软了音调:“这样太可怜了,迟意,我觉得她很可怜。我没办法袖手旁观,我必须终结这件事。”


    迟意只是失神喃喃说:“我不想和她分开……”


    许若凌说:“迟意,你没有意识到,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你正在与你真正所愿无限背离。”


    迟意说:“滚开!”


    许若凌最后道:“好吧,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并不认为我做错了。”


    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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