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十月二十七日,袁州府萍乡县。
县城小西门外,街面萧条冷清,大半店铺的门板紧紧闭着,连一条缝隙都没有。
零星几个行人走过,甚至不比路边哀嚎的流民多。
但忽然间,小西门内涌出许多人来,叽叽喳喳像是群鸟飞来,衔来了春日的气息。
官差压着十几个囚犯到了城外的一处空坪,追来的百姓饶有兴致地在空坪四周站着,人越来越多,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
囚犯笔直站立着,看上去丝毫不害怕。
等了好久,包围圈外传来一阵叫喊声,官差粗暴地打开一条道来,几个倒霉鬼摔得人仰马翻,还被水火棍砸了几下。
吃痛声和嘲笑声中,一个穿着官袍的人走进了坪中。
官差将囚犯们按倒,面朝着坪中唯一的一套桌椅跪下。
刚来的官员已经落座,目中无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自顾自地用官话读着纸上的文章,百姓大多听不懂,只听懂了“乱贼”、“斩首”等几个词。
但这不耽误他们叫好。
“行刑!”
官员大喊一声,刽子手依次砍了过去。
一颗头颅飞起,四面都是一阵热情的声浪。
那声音像是在助推着飞抛起来的头颅,一颗比一颗飞得高。
热血洒满干燥的泥地,官员起身,说了句生疏的本地土话,“将这些通贼逆民的脑袋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他环视一周,面目冰冷,“你等好生听着,敢为南楚贼奸细者,斩首勿论!”
百姓们似乎被吓着了,但官员一走,便又嬉笑吵闹起来。
官差带走了尸体,百姓们意识到城门将闭,又匆匆忙忙跑了进去。
十几条人命,似乎只是让地上的一片灰尘凝结在了一起,寒风不能吹起。
但天地间的灰尘沙石何其多也,混在人群中入城的张魁星被迷了眼睛,他用力地揉了几次,两三滴泪划过脸颊。
入城之后,他走进一条偏巷,往前几步,身子却突然拐入另一条小巷,脚步越来越快。
不断变换巷道,但那声音如影随形。
他冷着脸走进一条死巷子,拔出匕首猛地回过头。
巷口一人快步进来,忙刹住脚,却出乎他的意料举起了双手。
“小兄弟,我不是官府的人。”来人讨好地露出一个笑,“我叫赵大春,是南楚人,早看不惯那些狗官了。”
张魁星突然大迈步上前,将他压在巷道粗糙的墙上,匕首抵在他的脖颈,“闭嘴。”
赵大春叫到一半的“哎呦”声戛然而止,他低声说道,“小兄弟,我真不骗你……”
“闭嘴!”
张魁星冷哼一声,赵大春再不敢多嘴。
张魁星将赵大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确定他身上确实没有危险物品后,右手拿着匕首缩进袖子里,抵在了赵大春腰背。
“听我的指令,往前走,不准太快。你身子离开匕首一寸,我便捅进去。”
赵大春哭丧着脸,只能老实听令。
他们紧贴着身子,慢慢走到了一处倾颓的破房子。
张魁星一脚将赵大春踹进破屋里面,吃痛声没出口,看着几个汉子围拢过来,使了好大的劲将叫声咽了下去。
他缩进角落里,赔笑道,“几位兄弟,我真是自己人,自己人……”
一人拔出刀拍在他肩膀上,他身子颤了颤,微笑更加谄媚。
张魁星冷脸问他,“你如何得知我们是大同社的?”
“小兄……这位爷,你看你高大威武,虽然抹了灰,但那股贵气遮不住……”
他说到一半,张魁星便呵斥道,“老实说话!”
“是,是。”赵大春干笑一声,“小的看你手上无甚老茧,看着那狗官砍……残害义士时满脸愤慨,心中便有所猜测。”
他连忙补充道,“爷,小的真心向往大同社。小的本是南楚人,这些日子被狗吏敲诈,动不动便说要检举小的是奸细,小的索性做一做奸细。
“爷,萍乡城里南楚人不少,而且小的在萍乡甚久,也有些本地的交心朋友,他们对官府也诸多不满,想要迎大同社入江西……”
张魁星又哼了一声,但比此前温和许多,“我们确为夺取萍乡而来。”
赵大春满脸高兴,反倒是房中其余几人有些惊诧。
张魁星看着赵大春道,“但我还是不大信你。”
赵大春急着想要解释,张魁星却重重地扬了扬手,盯着他说道,“我不信你说的,只信你做的。
“今日我们便会出城,在我们回来前,你要做好准备,与我们里应外合,夺下萍乡城。”
赵大春丝毫不因张魁星的怀疑而失落,反倒兴奋地问道,“有多少人?”
张魁星笑了笑,“三千。”
张魁星同伴彼此对视,没说话。
赵大春却是激动地拍了手掌,“好!莫说三千人,便是两千人一千人,也足够拿下萍乡了。官兵都在醴陵、浏阳,萍乡都是些没用的机兵!”
张魁星示意同伴取走刀子,他亲手将赵大春扶了起来。
赵大春不忘提醒道,“你们不要耽误太久了。听说前些日子接任杨嗣昌的新总督范景文已经到了南昌。
“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他会不会到袁州来?哪怕一点风声,萍乡的官啊兵啊都会认真很多,那时便不好打了。”
张魁星让他安心,便带着他出城,走出城三里余地,才将赵大春放回城。
回城的赵大春不敢耽误,将此事与自己的“狐朋好友”说了,众人顿时又惊又喜。
有人质疑大同社的三千兵是如何越境的,却被某人一句大同社神通广大敷衍了过去。
过了几日,莫大成进城找到赵大春,赵大春顶着黑眼圈激动不已地说道,“终于等到你们了。”
“赵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莫大成不忘给他戴高帽,“若能夺下萍乡,赵兄你是首功。”
赵大春咧嘴笑道,“不敢,不敢,张营长才是首功……”
他环视一周,对他的兄弟们说道,“诸位,张营长已带了三千兵到了城外。为免夜长梦多,今晚我们夺门!”
日头落得甚慢,赵大春度日如年。
天一黑,他便想发动,莫大成好说歹说,让他忍到了三更。
砰——
一声响亮的铜锣声在黑夜中回荡,更夫扯着嗓子报时。
赵大春发红的眼睛再也抑制不住近乎狂暴的兴奋和激动。
“夺门!”
更夫惊惶,被他们打晕。
沉寂的街道骤然喧闹,但一时间无人发现异常。
小西门的士卒突遭袭击,竟然不知应敌,只知逃命,小西门轻易落入赵大春手中。
莫大成随赵大春登上城墙,两面远远传来官兵惊怒的声响,萍乡城中也开始躁动不安,但反击迟迟未到。
“赵兄,其实那日被砍首的人中,并无我社或是与我社有关之人。”
赵大春惊诧看来,莫大成却语气平淡地继续往下说。
“那些人,无非是说了或是做了让官绅不满的事,便被人陷害。这种时候,官老爷懒得核实了,也不怕有人追责,索性砍了头威慑百姓。”
莫大成忽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自嘲地笑了笑,“赵兄,我以前其实是个土匪小头目。真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同情老百姓。”
他拍了赵大春的肩膀道,“你们以后也能过上好日子了。大同社就像一颗大树,荫庇着树下的花花草草。
“无论是鲜花,还是杂草,都不会再被风吹雨打了……”
赵大春正想说什么,却见城下点点火光铺开,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萍乡城烧燎来。
他大喜过望,但眸子陡然一震。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莫大成,“这是……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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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城下便是我社在萍乡的全部兵马。”莫大成给了肯定的答复,“一共……三百人。”
赵大春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
崇祯九年十一月初十,荆州府石首县。
刘今钰骑马至城下,抬头一看,一个戴着厚大毡帽的男人露出了半个身子,两人对视一眼,城上男人拱手行礼,爽朗的声音落了下来。
“刘社长,额们恭候多时了!”
刘今钰也笑着大声回道,“等我上来!”
她架马入城,将贾闷头等人甩在身后,又从马道上了城墙,在城头与她对话的男人领着十几个或精壮或剽悍的汉子走了过来,深深一拜。
“额高迎恩见过刘社长。”
刘今钰下马,将高迎恩扶起,“高将军何必如此客气。高将军渡江,即攻取澧州,此后数日,又发兵东破安乡、石首两县,可知贵部个个都是好汉!”
高迎恩摇头苦笑,“刘社长啊,自家人知自家事。额们是丧家之犬,从黑水峪逃出三四千人,渡江之后,仅剩数百。
“是澧州城里的官兵忙着南下救武陵城,没想到北边会有‘贼人’打来,额们又都是骑兵,这才白白捡了个大功。
“至于安乡、石首,哪是额们打下来的!额们进澧州城后,自称大同社骑兵营,本想等着社长派人接手,不想百姓纷纷参军。
“不少人说澧州东边防守松懈,额们便动了心思,见澧州的溃兵往北逃去了松滋,立即带着百姓打下安乡,顺带夺下了这石首城。”
高迎恩拱了拱手道,“额们多少有些鲁莽,还请刘社长见谅。”
刘今钰却是摇了摇头,迈步向北,高迎恩有些疑惑地跟上了。
一行人上了北城楼,万历年间建成的城楼已有些老旧,弯曲的河道中大江滚滚东去,激荡的声响仿佛让城楼也摇晃了起来。
刘今钰凭栏北望,大江辽阔,江北的大地更是广大无垠。
“你们能渡过大江,当真不易。”她油然生出深深的感慨,“莫怪我多问,高盟主可是……”
身后一阵沉默,许久高迎恩才叹道,“是额们大意了。分明有刘社长的提醒,额们还是败溃入黑水峪。
“额们躲藏之处,被逃散的厮养指出,大哥力战而亡,额们侥幸逃脱,仅收拢三四千人,额作主南投社长。”
他诚恳说道,“还请社长收留。”
“同为反明义军,我自然愿意收留诸位。”刘今钰语气平缓地说道,“但诸位要想清楚,投靠我社,不论从军从政,抑或是做富家翁,都得守我社的规矩。”
她转过身,沉声道,“我社规矩不少,定没有诸位以前那般无拘束。究竟该如何抉择,请诸位好生想想。真入了我社,犯了事,我是不会顾及情面的。”
高迎恩没说话,他身后的十几人多少有些不满。
“渡江以前,额还有些犹豫,打下澧州城后,额再没有顾虑了。”高迎恩肃声说道,“额愿守大同社的规矩。以后额若犯了规矩,社长该如何罚便如何罚!”
说着,他转身看向低声议论的同伴,“这是额一人的决定,不代表你们,更不代表其他弟兄。你们想留想走,不必考虑额的想法。”
“这……”
“掌盘子,额们只剩你了,你怎能说这等话!”
“好了!”高迎恩不满地呵斥道,“你们打了快十年的仗了,跑了万里地不止了,难道还不如没走出过家乡的百姓么?
“他们都看得明白谁对他们好,都知道跟着谁走自己才有好日子过,难道你们还看不清自己该走哪条路么?难道你们还不敢作自己的主么?”
诸将愕然,刘今钰却只是笑了笑,“诸位,你们或许听过我社想要投降。但我可以明言,我社哪怕投降,也不过是权宜之策。
她面朝北方,声音坚决而极具力量,“我社救民之愿,我社自立之心,我社覆明之志,便如这奔流不还的大江,绝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