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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三三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第61章你女朋友吗?


    昏沉中,人与人的对话听不真切。


    依稀听到了陈宁霄对副驾驶座的女人说,他要送她去医院,她可以先行下车。


    如果可以的话,应该是她下车才对。少薇乱七八糟地想。明明是他们来约会,她半路打断是怎么回事?大概真的是扫把星吧,连病都病得不合时宜。


    “不用啊,去医院要紧。”副驾驶的女人回眸关切了一眼,“快走,她快痛死了。”


    是用一种谈论她和陈宁霄之间的第三人、外人的语气在谈论。


    一出校门,黑色奔驰S的油门就被踩到了底。


    到了最近的一家私立医院,陈宁霄没功夫来回转悠找停车位,把钥匙抛给孙梦汝,“你停。”继而俯身将少薇抱了出来——仍然是公主抱的姿势。


    孙梦汝手忙脚乱接住钥匙:“我科目二挂了三次!”


    陈宁霄大步流星头也没回:“有伤算我。”


    进了急诊,陈宁霄按医生指示将她放到床上。医生在她腹周压了压,排除了急性阑尾炎的可能,但也问不出别的,总而言之开药挂水。


    “门口有轮椅可以借,手机上扫一下用个信用分就行,不用抱来抱去这么辛苦。”


    陈宁霄没听,把少薇抱进对面的输液室。少薇四肢绵软,缩在他怀里刚好,被放到沙发上后反而需要找着力点,手脚难受得像被抽了筋。


    “靠我。”陈宁霄把她脑袋拨到自己肩膀上。


    “我没事。”少薇闭着眼说。


    陈宁霄看着她像蜻蜓翅膀一样孱弱抖动的睫毛,语气严厉冰冷:“有力气睁眼再说这种话。”


    孙梦汝找过来时,少薇手背已经扎好了针。她有家教,去饮水机处接了两杯温水过来:“哝。”


    听到她绵绵的少女音,少薇眼皮动了动,靠着陈宁霄肩膀的脑袋稍抬,但随即就他不由分说地给压了回去:“别动。”


    孙梦汝挑挑眉梢,将温水递给陈宁霄,跟少薇自我介绍道:“你好呀,我叫孙梦汝,梦到你的那个梦汝,我妈妈怀我前梦到我在沙发上冲她笑来着。”


    少薇冲她露出一个虚弱苍白的微笑,还是挣扎着偏离了陈宁霄的肩膀:“你好,少薇。”


    “你还好吧,是不是食物中毒?”孙梦汝关心起她这个陌生人来。


    “没有。”


    孙梦汝看她讲话有气无力的,便转向陈宁霄,无所事事似的问:“要挂多久啊?”


    “两个小时。”


    孙梦汝抬腕看表:“我只能陪你到三点。”


    陈宁霄没有要她陪的意思,说:“你不用在这儿。”


    “那不行,你看我好歹能给你接水。”


    接着在陈宁霄身边的沙发坐下:“你可以继续跟我说你在颐大念书的故事。”


    少薇发现,孙梦汝自始至终都没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病人需要静养,陈宁霄没理孙梦汝,而是让她保持安静。孙梦汝若有所思又颇觉不爽地鼓了下腮颊,掏出耳机打起游戏来。


    少薇没几分钟便睡着了,醒来时陈宁霄在看什么公司的招股书,一侧肩膀由她枕着,始终没动。


    察觉到耳际呼吸变化,陈宁霄出声:“醒了?”


    “嗯,孙小姐呢?”


    “走了。”陈宁霄微微低下脸问,“饿吗?我点点吃的。”


    姿势的缘故,他一低头两人就靠得很近,气息拂在少薇的发丝,拢在她的鼻尖。


    不知道为什么,少薇觉得他的呼吸有一些克制,像是屏着。


    她亦不敢抬头。


    问:“快挂好了吗?”


    “刚换了第二瓶。”


    少薇便缓慢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力道柔,像在陈宁霄的颈窝摩挲。


    陈宁霄锁了手机:“为什么说自己是害人精?谁这么告诉你的?”


    少薇心里一紧,闭着眼没有回答。


    过了会儿,陈宁霄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孙梦汝是孙频女儿,让我带她在颐大逛逛。”


    少薇“嗯”了一声,从记忆里翻出孙频这个名字。是他去香港前在校友会上见过的专家,好像对他来说很有用。


    陈宁霄问:“不再问问别的?”


    少薇还是摇头,过了会儿,呼吸节奏匀缓起来,却很浅弱,显然又睡着了。


    听着她呼吸动静,陈宁霄心里忽然略过奇怪念头:她会不会其实快死了?


    认识她以来,真正见她开心的次数可以在记忆里轻松地翻出来,因为太少。一开始注意她记得她的原因,明明是因为这姑娘虽不快乐,却也不沉重,有片叶不沾身的人生轻功。但,他现在很担心她就这么不快乐也不沉重地死了。她自己在不在乎?也许到了如今,他比她在乎。


    死生,无非也是“相”。既已悟“不着相”,那生死幻相也该置之度外。陈老太太前些年去的时候,由于陈宁霄是她生前最宠爱,便依她意思,取代大伯家的“长子长孙”,持她遗像居丧仪队伍之首。守灵七日,陈宁霄一滴眼泪也没流,让陈定舟那么自负威严的人产生出些丝畏惧和胆寒。


    其实他不是不伤悲。只不过,悲伤和执着是两件事,执于相是自找烦恼,反正到头来都一样。


    但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


    他想问她,在不沉重之余,能不能再增添一些快乐。


    一旦怀疑起她可能得了什么重症,陈宁霄恨不得立刻起身大步闯进医


    生办公室问个明白。但他也无法撇下她。唯一能做的,是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指,探到了少薇的鼻尖下。


    感受着她的呼吸。


    还在。


    还温热。


    还潮湿。


    像……某种很小很小的动物发出的低频微弱的生命体征。


    心里像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招惹。


    陈宁霄脸色变了变,指骨捏紧,从少薇的鼻底收了回去,两条手臂在胸前环起。


    姿势的变化吵到了冬眠的动物。


    “疼……”少薇蹙紧眉心,从梦里发出呓语。


    “是不是手背疼?”陈宁霄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盖在了她青色血管近乎透明的手背上。过了两秒,他保持着不按压到她针口的虚实分寸,修长手指却实实在在地贴在了她的指尖上。


    接着,更用力地下压,插入了她的指缝间。


    再接着,好像是“反正已经这样了”,他索性搭起了她柔若无骨的掌尖,安静感受着她的冰冷。


    太冰了,他不爽,手上动作逃脱了他的意识,擅自作主地将那几根手指拢到了自己掌心下,轻柔地揉了揉,渡她暖意。


    其实只是刹那间的事,慢不过眨眼,证据就是,做完了这一切,他心跳才跳了第二下而已。


    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第五六七八九下。


    陈宁霄喉结滚了滚,看着输液室入口处的那台血压仪。


    他需不需要去测脉搏?


    “好疼……”少薇声音发空地说,身体发起抖来。


    陈宁霄当机立断按下服务铃,让护士检查输液速度。


    护士半打着哈欠调整着滑轮:“已经是最慢的咯……”


    体温明明很低的病人,额头冒出了病态的汗,眉头越皱越紧,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字:“去死,去死……”


    刚刚还漫不经心地护士脸色刹那一变,但陈宁霄根本没管她,而是熟练地用手掌拢住了少薇的耳朵,低而沉稳的声音一声复一声:“少薇,你在做梦,梦是假的。醒过来,来找我……”


    就这样重复了两三次,直到身边惊恐的呓语终于平息下去。


    梦里十六岁的小女孩,攥紧了一把剃须刀,割了谁的喉咙。血喷溅在白色的床单和墙壁上,像圣代上的草莓果酱,从的雪白的顶端缓缓地融化下来,直到彻底淹没她脚下、她眼中的世界。


    她这一生都没再吃过草莓圣代了。


    两瓶药水滴完,陈宁霄把人叫醒。


    “你刚刚做梦了。”


    少薇身体一僵,从肩膀垂落的头发掩住了面容。


    她第一次做这种梦是大一时,为了期末在自习室通宵熬了好几天,顶着张快猝死的脸来参加罗凯晴的生日party。罗凯晴定了最大的包房,可以容纳四十人。灯光那么暗,所有人都习惯了陈宁霄在这种场合消失,没想过他其实在角落待着,守着身边那具伏在沙发上睡着了的身体。


    后来把衣服也盖到了她身上。


    后来她把衣服拉过了头顶,盖住了自己的头脸,因为莫名喜欢那件衣服里的气息。


    再后来,她做了这个噩梦,在梦里喋喋不休地呢喃着“去死去死去死……”,身体紧缩成一团。陈宁霄当机立断将人拉起抱进怀里。衣服仍旧盖着她的头脸与上半身,只在他的视野里露出了黏着发丝的额头与紧闭的双眸。陈宁霄的大手盖在了她后脑勺,用了力,极其严厉地命令:“醒过来,是梦。”


    这一抱只持续了几秒,少薇身体猛地一震醒来,与他近在咫尺地四目相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热,热腾腾的,带有汗的潮腻,她是痛苦出来的,他是焦躁出来的。四目对上的瞬间,呼吸还纠缠着对方的体味,身体却缓缓地分开了。


    很慢,似乎是为了证明彼此的磊落,所以从容不迫。


    少薇一直记得,他的面容隐在浓影中,没有表情也没有波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宁霄冷静地问。


    “可能……太虚弱了。”她含糊地说。她不想陈宁霄再扯进这种事里。


    护士过来拔针,不太敢看她的眼睛,又很好奇,最终还是看了一眼。不巧,刚好彼此对上,护士愣了一愣。明明是雪洞清冷的一双眼,一丝杂色也没有,怎么做梦如此血色疯狂。


    两人并肩走出输液室,或许是外形都太过出众,又或者是陈宁霄低头听她说话的样子过于专注温柔,是周景慧从没见过的,她脚步停了下来。


    掌心掐着,不自觉出声:“宁霄。”


    这家私立以月子产康著名,周景慧是这边的贵宾,有点什么事就来这里检查。她刚显怀,胎儿稳定,但估计是因为第一次怀孕,总疑神疑鬼地紧张。弟弟周景睿陪着她,看到陈宁霄身边的少薇,目光被牵引过去,发直起来。


    回国后第一次正面相遇,陈宁霄的视线却首先看向了这对姐弟里首次碰面的弟弟,眼神压了压,唇角微勾,声音沉冷:“看够了吗?”


    少薇的一切反应都慢半拍,目光从周景慧脸上移到她腰身,又下意识地转向陈宁霄。那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好像小孩子碰见了不喜欢、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大人。


    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但周景慧依然认出了她来。她说过的,她人中很漂亮,让整张脸有股奇异的甜美憨味,是清冷中的一抹蕊心。


    怎么会……?她的“干爹”,不是死了?当年那件事让整个颐庆的政商圈都震了一震。周景慧跟陈定舟旁敲侧击过,但事涉某位高官,陈定舟没有跟她多说。


    为她捏一把汗过,又觉得她就此干干净净地蒸发于人海也是好结局,没料到却还会再见——在陈宁霄的身旁,被他全神贯注地倾听与对话。


    他不是,最厌恶这种女人了吗?


    周景慧选择了装作没认出她,问陈宁霄:“你女朋友?哪里不舒服么?”


    陈宁霄岂是那种有问有答的性格,冷冷淡淡地说:“小妈还是管好自己。”


    如此戏谑、差了辈分的称呼,让周景慧身体僵了一僵,就连肚子都感到了被拉扯的紧。


    “听说你从国外回来了,早就想说一起吃饭,但你爸爸一直忙。”周景慧调整脸色,柔顺地微笑:“你下周末有空?”


    “再说吧。”陈宁霄仍然没怎么正眼看她,而是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到了少薇肩上,揽了一揽:“还走得动?”


    少薇点头,对周姓姐弟也礼貌地点了下,与他们擦身而过。


    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周景睿没忍住扭过头去目送了几眼,“啧”了一声,“不愧是少爷,这妞长得确实顶。”


    周景慧深呼吸调整宫内的收缩:“闭上你的狗嘴。”


    “这也生气?”周景睿无语,“激素吗?姐,你不会仗着怀孕对老头也这么阴晴不定吧?”


    周景慧反手就扇了他一巴掌:“你搞清楚是谁在养你。”


    周景睿完全被她扇蒙了,不知道她怎么回事,难道是“老头”两字刺激了她?


    想劝她你的老头身材风度都不错也宝刀未老,但想想又算了,拿舌尖顶顶嘴角,一派能屈能伸:“成,你是我们周家大功臣,我伺候你应该的。”思路比肚子里的小外甥跑得快:“话说你这胎要真的调理出了个儿子的话,少爷那份家产会分多少出来?他跟老头子关系这么不好,有没有可能到最后什么也没落到?”


    周景慧学历见识都比她弟高很多,毕竟是考进了颐大商院的,忍耐着说:“宁霄不需要靠他父亲,二十六岁靠自己就已经身家过亿,他根本不在乎他爸的东西。”


    对整个陈家来说,陈定舟的集团只是一角,陈宁霄在玩的东西没有长辈轻视——或者说,是在被他们全力支持。父子矛盾不值一提,两年前陈老太太走时,还在读博的陈宁霄回来,就已经跟叔伯辈平起平坐对谈——


    新时代的船谁都看得到那发亮的桅杆。


    周景睿受不了她吹外人的模样,不耐烦道:“行行行,他牛他牛他牛,你这么有眼光这么懂,当初怎么不押宝他?马后炮。”


    两腿间有热流,周景慧的愤怒根本还没来得及发作,就成了恐慌。


    第62章 第62章不用跟我保持距离


    陈定舟还是对她有心,听说了情况,过了半多小时就赶到了医院。


    周景慧面色白如雪,很惹人怜惜。这是陈定舟过去很多女人里都没体验过的,司徒静装腔作势永不满足,黎康康爱他爱得腻歪发紧,其他莺燕露水不必再提,纵观下来,周景慧最特殊,是那种最艳丽最乖巧的鸟,只为他一人鸣歌。


    总归是有惊无险,陈定舟让秘书定一套高级珠宝作为补偿,又将周景慧


    接到自己的劳斯莱斯上,撇下公务亲自送她回家。


    “刚刚医院碰到宁霄了。”周景慧依偎在他怀里,追忆的口吻,“这么久没联系,连他交女朋友了也不知道。”


    陈定舟注意力钉了过来:“哦?”


    “一个漂亮姑娘,刚挂完水呢,宁霄对她可温柔。”她笑起来,“以前大家是同学时,都说宁霄高冷,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孩可以入他的眼。”


    说到这句,无人知她鼻底酸涩。


    陈定舟眉头拧了拧:“倒是从没听他提过。”


    几位长辈虽没明说联姻之类的,但圈子的壁垒在这里,只要是在圈子里找,必然是门当户对借势互利的。陈定舟倒不怕他谈几个哪怕十几个灰姑娘、小千金、小模特明星什么的,他知道这个儿子有着不亚于他的冷酷冷血,加上自小耳闻目睹,应当早就对婚姻祛魅了。


    婚姻是个好玩的东西,不祛魅,人为它所困,祛了魅,尽可为我所用,可一可再可三可四。是以,陈定舟没无聊到去管他的恋爱。


    周景慧观察着他的漫不经心,手指捏了捏:“不过……那个女孩子,我瞧着有点眼熟。好像……”


    陈定舟不甚在意地听着,听到他柔媚的雀鸟说——


    “是那年那个姓宋的带在身边的姑娘。”


    ……


    下午的粥铺客人寥寥。


    陈宁霄点了海鲜粥,很清爽的做法,只有白粥和虾、贝,不带一丝调料,但让服务员多切了些姜丝。少薇等勺里粥凉,垂下眼眸问:“怎么不跟她说清楚?”


    “什么?”


    “她以为我是你女朋友。”


    “不重要。”


    “下次还是解释吧。”少薇抿进了一口粥到嘴里。


    很鲜,很淡,很甜。


    她含了会儿,缓缓地抿下肚子里。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等着她的下文。


    “她见过我,可能某天就会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真误会就不好了。”


    “哪种不好?”


    少薇抿起唇角笑了笑,下午被打碎的她,被了无痕迹地藏起来了,或许是被扫帚随便扫了扫,先扫到了什么角落里。


    她半开玩笑地说:“我命不好啊,带衰你。”


    陈宁霄没有回复她这句话,而是戴上手套,给她剥起虾来。寻常虾不给她吃,粥里下的往往是野生花虾,少薇不知,一直以为吃的都是普通基围虾。她自己在外面吃饭也不会想到吃海货,只有别人请吃饭时吃到了,模糊地想,怎么味道比不上陈宁霄的?身边朋友觉得她穷也真富也真,说,少薇,谁给你造了个城堡?不打草惊蛇的一种造法。四处看得到旷野,让她还以为自己仍住草堂。


    喝了两碗粥,脸上总算恢复了些血色,陈宁霄开车送她回公寓,一直送上楼,送到门口。


    都到这份儿上了,少薇在玄关口迟疑,试探着问:“进来坐坐?”


    单身公寓空间狭小,格局一目了然,唯一的一张桌子既当饭桌也当书桌,为节约空间,只留了一把靠背椅。


    租来的哈苏和飞思已经让陈佳威拿去还,少薇从索尼A1里取出存储卡,插上笔记本,一边休息一边等导入。虽然知道身体快到极限,也知道还有的是时间,但她内心焦躁,觉得一刻也耽搁不得。


    要尽快发布到网上,尽可能地引起声量,让尚清看到。也许看到后,她会回禧村、回同德巷走走的。便利店老板娘嘴里那个个子小小的女人,一定就是她吧?


    陈宁霄没地方坐,高大的一人站哪儿都显眼,侵入感很强烈。


    过了两分钟,少薇话里有话:“你下午没事?”


    陈宁霄思路快得很:“赶我走?”


    他拿了烧水壶接水:“担心你,至少确定你转换好了心情再走。”


    水壶坐上底座,过了会儿发出嗡嗡的噪音,渐渐重起来。没人说话,陈宁霄靠墙斜立,长腿交叠搭着,看着少薇被电脑屏幕照亮的侧脸。


    脑海里浮现出下午周景睿打量她的一幕,晦暗悄寂的双眸眯了眯,有了波澜翻动。


    听说他被安排在公司干什么来着?打个电话调他去当保安好了。


    水烧开,啪的一声跳掉,少薇被唤醒。抬起头,看到陈宁霄修长散漫的一道身形,双臂环在胸前,头低着,下巴内收,眼皮垂阖下来。


    这种时候她了解,是他犯困了。


    “你……你到我床上睡会儿?”


    陈宁霄真困,干脆到没半秒迟疑:“也行。”


    为了赶清早的光线,她走得匆忙,床铺没怎么整理,被子、针织的床尾毯、睡衣在床上四散。她起身收拾,匆匆拾掇到藤条筐里:“你别嫌弃。”


    耳朵有点热度,她但愿陈宁霄不要看出来。


    “穿衣服躺就是,本来也要换床单了。”她认真地说,很磊落,除了耳廓的绯红。自己也知道的,所以神情更坚定地磊落了一分,恨上自己的肤色白。


    陈宁霄脱了外面的薄外套,没往被子里躺,而是躺在外面,身上盖毯子。少薇安下心来,回到电脑前去选照片。


    女孩子的床都这么香吗?香得陈宁霄睡不着,刚刚很泛滥的困意都消失了,反而两道眉毛皱得很紧。是枕头的缘故?毕竟是她睡过的,都是她的发香,可能还有抹过脸颊与颈项的白色乳霜的香味。


    脑子里出现了一只手。


    一只对镜的手,一截玉色修长的脖子,一个尖巧的下巴。镜中,她的下巴微抬,让出肤色莹润的颈与锁骨,手缓慢地抚过,所到之处香味浓郁地弥漫开来——


    打住。


    陈宁霄睁开眼,深呼吸两个开回。


    睡前思维不宜活跃,不利于深度入睡。他摁熄身体里莫名涌荡的燥热,翻身,手臂自然而然地没入了一旁的靠枕之下。


    一件。


    蕾丝。


    的东西。


    镂空处,勾缠住他的指尖。


    手指先于意识,让他顺势将东西往掌心揉拢。柔软而薄,外面是镂空蕾丝,内里是柔软的薄纱,还有两条细细的带子。


    是内衣。


    轻柔的纱,随着他抽手离开的动作而滑过指腹,留下软得不可思议的触感。


    她已经是一个可以穿蕾丝内衣的女人,而非那年在巴塞罗那,他意外捡起又只好不动声色地处理掉的棉质带软垫的背心。


    一想到这片纱曾贴过另一种怎样的肌肤,陈宁霄紧闭的双眼便立刻睁开了。


    他的眸底冷静清邃的一片,正如他的面容。但侯


    少薇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他起身坐着,便关切:“你怎么了?睡不着?”


    陈宁霄掀开毯子下地,冷淡自然地说:“认床。”


    “哦……”少薇以为他是睡不惯这么普通的床垫。


    陈宁霄套上外套,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抿进唇角,目光睨上她屏幕上的缩略图。


    这是她这段时间来所有的取景和创作,一连数幅有「亲亲」霓虹灯牌的斜巷房子,让陈宁霄目光停了停,继而不动声色地瞥开了。


    她最不屑快门滥用,同一景别构图绝对只取一图,会出现这样连续几幅差不多的画面,证明当时她心绪很乱。


    “你跟我走吧。”陈宁霄改了主意。


    “啊?”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到我套房里睡,让服务员加张床。”他有理有据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该拿的东西拿上,放心,我绝不干扰你创作。”


    两个人都够磊落,又都不是黏糊的性子,做起决定来就很迅速了。少薇于是抄起电脑,收拾换洗衣物。


    陈宁霄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但是在正


    确的时间恰到好处地提醒:“多带几身。”


    “我没那么夸张……”


    陈宁霄盯着她:“今天如果不是我刚好碰到,你是不是死都不会跟我说?”


    少薇笑笑,没再辩解,将刚刚关上的抽屉重新拉开,多拿了两身贴身的。


    好在她不化妆,不用收拾什么瓶瓶罐罐,轻装到了陈宁霄车上,陈宁霄扶着方向盘,听着她扣安全带的动静,没头没尾地说:“你命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命好,不仅不会被你带衰,而且可以旺你。”


    少薇动作慢下来,怕他的自信自满惹天怒犯天谴,心里代他向上天告罪。


    别跟他计较,给他永远的顺遂吧。


    “所以。”陈宁霄顿了顿,说出结论:“不用跟我保持距离。”


    到了酒店,服务员已经按他吩咐将客厅的沙发拉下,铺成床。少薇累极,迫不及待地睡了一觉,醒来正巧到晚饭,被陈宁霄带去酒店的中餐阁。


    罗凯晴已先入座,看到少薇,意外了一瞬。陈宁霄约她,是准备把香港徐博士团队的计算机视觉算法应用于她的funface,从而探索更多AI玩法——也就是说,这是顿工作餐。


    他很少会在这种场合带外人。


    “薇薇身体不舒服?脸色很差。”罗凯晴关心。


    “下午出了点事。”陈宁霄很自然就当她的话事人,“刚补了会觉好多了。”


    罗凯晴不动声色道:“你也是折腾人,她住得离这儿远,早知道定个靠那边的餐厅。”


    “她跟我一起睡。”


    瓷勺在汤碗里叮当碰出一串脆响,又一下一下搅起来,染上若有所思的节奏。


    罗凯晴没说话。


    少薇脸绯红:“你别乱讲,只是借你张床。”


    陈宁霄从善如流,斟酌着措辞:“她跟我睡?她跟我睡一起?她在我这里睡?有什么区别?”


    少薇:“……”


    在桌子底下轻轻踩了他一脚,跟小猫踩奶似的。


    陈宁霄挑了下眉,灯光下脸色一本正经,但果然住了嘴。


    罗凯晴笑着转移话题:“你真是。知根知底的是知道你们关系,不知根知底的呢?孙小姐不误会?”


    少薇筷子的停顿没逃过她双眼,“薇薇也知道孙小姐?”


    陈宁霄没避讳,把下午的事说了说。


    罗凯晴兴致勃勃地追问:“第一面感觉怎么样?我看她冰上集锦,很漂亮很飘逸。”


    陈宁霄从不喜点评别人,言简意赅:“凑合。”


    菜陆续地端上来,两人聊起工作,渐渐地氛围也就专业专注。少薇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着,不插话也不问。胃口不佳,吃了几粒米就饱了,掏出手机给梁阅发微信,问他晚饭吃过了没。


    陈宁霄余光瞥到,没声张。


    中途他接了通电话,暂离席,罗凯晴便陪少薇聊,问她创作搞的怎么样。这么多年下来,少薇在她面前真有了点妹妹的意思,一五一十地答了。罗凯晴听得频频点头,接着话锋突然一转:“不知道Claus有没有跟那位孙小姐看对眼?你觉得呢?”


    “我……”少薇莫名地逃避有关那位孙小姐的话题,“我说不好,看不出来。”


    “孙小姐的爸爸是关键人物,关系到我将来的身家的。”罗凯晴往后靠近椅背,笑起来已有成功商人的世故爽利,“Claus的婚姻观你一向是知道的,不知道这一次,他肯不肯跟人喜结连理?”


    第63章 第63章她被毫无预兆地按进了他……


    陈宁霄还没回来。


    少薇看着碗内清泠泠的汤在自己瓷匙下被搅出波纹,“结婚这么重大的事,没有这么快吧。”


    罗凯晴笑叹一声:“你是还不了解他,还是太看重婚姻?他一个天天把婚姻是经济合作社挂在嘴边的男人,当然是利益合得来就结了。”


    “那万一,利益合得来,感情合不来呢?”


    “感情合不来就跟别人合呀。”罗凯晴惊异异常地隔桌望她,仿佛被她的困惑给滑稽到了,“这能是问题?”


    少薇怔怔的,“那,那不就……”


    那不就和陈定舟司徒静一样了?他那么厌恶,怎么到头来,走的竟是父亲的老路?


    罗凯晴不知陈宁霄双亲底细,但自创业以来对“大人物”们的婚姻本质已有了诸多新认识,并迅速地成为了他们的新教徒,再回看恪守道德与忠诚底线的普通人们,不禁感到怜悯和体恤。体恤他们的单纯,体恤他们的人生需要道德作为最大的价值用以安身立命,体恤他们未曾尝过钱与权的滋味,饮道德止一切欲望的渴。


    罗凯晴舒展一笑:“爱情,性,婚姻可以是一件事,那是世界上最罕见的幸运。次一等的幸运,是这三样并成两件事,”她摆出右手:“爱情、性,”摆出左手,“婚姻。”又两手收了回去,笑容更深邃:“当然,真正清醒的常态是,把爱、性、婚姻看成互不妨碍三件事,那么你将会隔绝普通人百分之九十的烦恼。”


    少薇:“可怕。”


    罗凯晴笑出了声:“我理解,我在你这个岁数时,也觉得爱情就是一切。”


    她微微低睫掩眸:“假如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获得他的爱,只是十分钟也好。”


    “现在不这么想了吗?”少薇不由得问,“可是你也才二十六,正是谈恋爱的年纪。”


    “我现在的人生目标,是保持清醒,但争取成为第一等幸运的人。”罗凯晴眨眨眼,“公平起见,我允许我的另一半也这么想。”


    “陈宁霄……”少薇不自觉捏紧了匙柄:“也是这么想的?”


    “他这种出身,只会比我们清醒得更早、更深。”罗凯晴勾了勾唇。


    或许是少薇的错觉,她感到她神情里有一抹不得不的释然。


    “我不信。”


    这回罗凯晴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没再说话。


    过了几秒陈宁霄回来了,话题便从私事上岔开了去。


    吃完饭,罗凯晴自开车回家去。少薇跟陈宁霄上楼,要过夜,怪怪的,脚步迟疑起来。一路进电梯也没说话,两只手找口袋,发现上衣下装都没袋,只好虚虚地拢成拳。


    显示屏上数字很快地往上跳,少薇盯着,听到陈宁霄没头没尾一句:“你别误会。”


    “啊?”


    “对你有别的企图。”


    “哦……”


    陈宁霄淡淡睨她:““怎么听上去有点失望?”


    少薇心一狠跳:“谁知道你怎么听的。”


    进了房间。


    陈宁霄:“你先洗澡?”


    少薇:“……好。”


    这个对话怎么听怎么不对。


    陈宁霄掏出手机:“我打个电话,你自便。”


    一天天的哪有这么多电话要打,他走到落地窗前,在通讯录里划了半天,划到乔匀星。


    乔匀星走了条最稳妥的富二代之路,在自家公司实习,准备收拾收拾继承家业。乔家经营的是全国市占份额前三的家纺品牌,乔匀星目前在婚庆研发部,天天跟一帮小姑娘研究同心结和花开富贵,出一套爆款就跟陈宁霄说这套给您大婚备着。按他推陈出新的速度,陈宁霄这辈子得结八十次婚。


    “喂。”


    乔匀星刚好在代理商大会上,差点就要灌透了,接了电话正好跑出来,问陈宁霄什么事。


    陈宁霄:“没事,随便聊聊。”


    “没事?”乔匀星狐疑。


    陈宁霄不是会找人电话闲聊的,上学时就懒得扯闲天,打电话扯闲天更是离题八百里。


    陈宁霄只好临时编了个事:“联名做吗?新零售玩玩概念骗骗你们家老头子得了,试试看联名加圈层精准收割。”


    乔匀星:“……给我派活儿来了。”


    “做不做?给你牵线。”


    “做做做。”


    聊了几句,乔匀星心里挠痒般难受:“你什么情况?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嗯。”陈宁霄指间一根烟被玩烂,“屋里有个女人在洗澡。”


    乔匀星:“?”


    陈宁霄:“不习惯,装忙。”


    乔匀星:“


    等会儿,你是那个意思吗?哥们儿终于开窍了?准备当个真男人了?”


    跟他比起来,陈宁霄冷静得不像人类:“不是。”


    “?”


    “是少薇。”


    乔匀星刚准备上高速的嘴立刻偃旗息鼓了,“少薇啊,那没事了。”


    一个人从高速路口退回到幼儿园的差别猪都能看出来,陈宁霄停了手里玩烟的动作,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你跟少薇能有什么事发生。”乔匀星也是喝多了才能把话敞开了讲:“这么多年了,比天歌还哥们儿。”


    他们这帮朋友分分合合,留学留得跟天女散花似的,各处都有,最终陪陈宁霄在美国的却是所有人眼里一穷二白的少薇。学校信息是她自己找的,磁儿是她自己套的,申请文书和作品集是自己写的,就这么赤手空拳地拿到了交换名额。别人乔匀星不清楚,但他自己看得出,少薇的勇气是为陈宁霄长出来的。他以为她要发力,没想到她到了美国却歇了,仿佛毕其功于一役只是为了待在他身边,而不是占有他。


    说她没野心,但她敢申NYU的模样真的很耀眼;说她有野心,野心比个气泡还小,啵的一下就灭了。


    乔匀星不知道陈宁霄有没有捕捉到她的隐晦心意,大约是有的吧,年轻男女经年累月,荷尔蒙比心更先知道答案,但这么多年没表示,不就跟当年的曲天歌一样?是他这人方式特殊的仁慈。


    乔匀星:“知道你对少薇好,就是这好里面没半点你想上她的意思。”


    陈宁霄:“……”


    “话糙理不糙啊。”乔匀星补了一句,“喝大了。”


    “她不是你想的那么没魅力。”陈宁霄淡淡地反驳。


    “我没说她没魅力啊,她能没魅力吗?头两年在颐大多少人想拿下她,”乔匀星不假思索道,“这不是说她对你没魅力。”


    陈宁霄没说话。


    手里的烟软得像在水里泡过,淡黄色的烟丝露了出来,丝丝缕缕地落在了他脚边地毯。


    “帮我跟妹妹问声好,我得回去了。”乔匀星在金鱼池边蹦达了两下醒酒,“以防万一,你不喜欢人家就别犯错啊。”


    说完哼着“花田里犯的错”回包间,陈宁霄受不了,比他先撂了电话。


    少薇刚好擦着头发出来,见陈宁霄转过身,便问:“工作电话吗?”


    这话问得自然,陈宁霄答得也自然:“乔匀星。”


    “哦。”少薇听到他名字眼睫就弯起来了,“你们聊什么?”


    “让我今晚上别犯错。”


    答完后才意识到不对劲,但已然来不及。少薇吞咽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侧过身去:“他怎么这么搞笑。”


    她身材好,不是平板一片,不喜欢平躺,因为腰会酸。


    陈宁霄移过视线,“嗯”了一声,勾唇讥诮,“确实。”


    怕他看出自己皮肤上的红温,少薇清清嗓子,低声:“我去吹头发……”


    酒店的吹风筒风力很大,她举着,半天不知道挪。


    最亲密的时刻就是那一年KTV时做噩梦了,他怀里的热度,至今也依然偶尔会让她睡不着觉。陈宁霄是那种会跟女人上床的男人——六年,这个念头第一次鲜明闯入脑袋。他是个男人,是功能齐全(大概)、取向正常(大概)、有生理反应(大概)的男人,是具体的男人,不是概念、不是抽象、不是范畴,不是神像,也不是图腾。


    他是具体的,有肌肉,有温度,有器官的。


    他会跟女人脱衣服,赤坦相见,翻云覆雨。


    低头俯视身底下的人,把汗滴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继而伏低身体,与她唇舌交融,宽阔的脊背肌理舒展贲张。


    “啊。”一直没挪地方的吹风筒灼痛了头皮,让少薇本能呼痛,连忙推下开关。


    “怎么了?”陈宁霄很及时地出现在洗手间门口。


    少薇下意识跟他四目相对,两颊绯红双眸水润,嫣红的唇瓣动了动。


    “陈宁霄,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陈宁霄:“……”


    尝试理了一下思路。


    “如果我喜欢男人可以让你感觉安全点的话,”顿了顿,平静,忍辱负重,“你自便。”


    少薇舔了下下唇,忙客气道:“不用不用。”


    陈宁霄瞥她一眼:“想笑就笑。”


    少薇更用力地抿住唇,试图止住自己的幸灾乐祸,“对不起,只是觉得万一呢。你也不用这副表情吧,好像谁喂你吃苍蝇一样。”


    陈宁霄眼也不眨:“你。”


    少薇噗地一声,蹲地大笑起来。


    衬衣式的翻领睡衣领口低,淡粉色的底上密铺桃红爱心,衬得人唇红齿白,锁骨也透明。春光似雪,她自己没察觉,只顾笑,冲淡了下午的病怏怏,但陈宁霄转身即走,趁自己眸底翻涌的晦暗泄露出来前。


    他确实,是个正常的男人。


    心烦意乱,轮到他洗澡时,干脆从头到脚冲了十分钟的冷水,出来时寒气逼人,一早隐隐有抬头趋势的某处也硬是被压了下去。


    无耻。


    湿漉漉的手抹过镜面,抹走湿滑,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冷锐的脸。


    陈宁霄从镜中看向自己的双眼,注视,端详,审视,冷嘲,躲闪,直到里面的一切都归敛平息。


    你是一个无法给出承诺,无论是口头的“永远”还是世俗期待的“婚姻”,都无法给出的人。因此,有关爱情的一切,你都不必。幸好的是,你还有能力爱。爱一切自己在乎的人,从自己的能力出发为他们提供支撑与照顾,这就是你这辈子与爱的相处方式。你绝无能力感受爱情,给予爱情,维系爱情。


    陈宁霄套上睡衣,出门后第一眼就看到少薇盘腿坐在折叠双人床上,小小的一只背影,黑发瀑散,脸被手机屏幕照亮。


    她敲击屏幕,手指挪动飞快。


    出来时冷寂得不行的双眸眯了眯。


    她在跟谁聊天?在他的房间里,跟他深夜独处的时刻,跟别人聊天?


    梁阅?


    一个只是今天匆匆一瞥,但马上就能串联起自行车后座、情书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陈宁霄依然不确定那晚她为了给司徒薇打掩护所说的少年爱情,究竟有几分真?毕竟是那样下意识的。毕竟连司徒薇也知道。人的第一反应可以说明很多——她当时完全可以编排到陈佳威头上。


    “跟谁聊天呢?”陈宁霄随口问,拉开冰箱拿出一听啤酒,半干的额发垂落下来,掩住眸底的声色。


    “啊,没。”少薇收了手机,“没谁呢。”


    易拉铝罐被捏出了一声细微的刮擦声,陈宁霄拿啤酒的手放了下来,唇角微勾。


    她骗他。为了别的男人。


    “睡觉吧。”少薇双膝跪在床上,将薄薄的鹅绒被抖开,目不斜视。


    她不能看陈宁霄额发落下来的模样,那会瞬间带她回到十六岁时的初见。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的她感到多么晕眩。


    何况还是在这样孤男寡女的深夜。


    陈宁霄将喝完了的铝罐扔进垃圾桶,抬手关灯干脆利落,留给她一道轮廓漂亮的背影。


    少薇将被子拉到下巴,听着他窸窣的动静,待一切安静了,她忽地问:“孙梦汝的汝,是哪个汝呀?”


    陈宁霄答得准确:“汝窑的汝。”


    少薇牵起一丝笑:“她爸爸很厉害?”


    “铁板钉钉的下一届院士人选。”


    “哇哦。”


    “问她干什么?”


    少薇想了想:“你今天陪她,是因为她爸爸的原因?”


    “不然呢。”


    “那……你会因为她爸爸的原因,对她好吗?”


    陈宁霄沉默片刻,“哪种好?”


    黑暗里,心脏才敢放心地抽紧。


    她安静地等待那阵像要把她心脏拧干的抽紧过去,轻轻地吸气,轻轻地呼,声音平稳着落:“结婚、共同生活的好。”


    陈宁霄哼笑了一声。


    “为什么会认为,跟我结婚、共同生活会是好事?”


    他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少薇始终刻意往上抿着的唇,渐渐地落回、放平,黑夜里双眸睁得大而空,望着酒店的天花吊顶。


    “能被你喜欢,肯定是好事呀。”她嗓音发紧,竭力若无其事地说。


    陈宁霄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试探。安静了会儿,他淡淡提醒她:“我很早就跟你说过,婚姻没什么神圣。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所以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任何抱着婚姻很神圣的念头的人和我结合,都是种不幸。”


    少薇听出来了,他至少,是一个可以把婚姻、爱情、性归纳为两件事的人。


    “那照你这么说,孙博士就不该让自己女儿打你的主意,不然不就是害她?”她四肢发冷。


    “他们当然也有想要的,而我能给。”他轻描淡写地说,一股知己知彼的笃定。


    少薇觉得嘴巴很干,嗓子也很干,她半张唇,好像患上了高烧。过了许久,她终于咽了咽:“你好像已经做好决定了。”


    “没有。”陈宁霄这次确凿地回答了她,“我在跟你谈论的是观念,而不是具体的人和事。我也要看对面值不值得,够不够资格。”


    少薇闭上眼,用最后一丝平静说:“好吧,这一点上你还真是从一而终。我睡了。”


    灯原本就关着,遮光帘也拢得严严实实,说完要睡后,整个房间便彻底陷入黑和静中,深海般。


    可知俪虾也有俪虾的快乐……你不信。


    她几行眼泪干在脸上,呼吸绵长地落下去,渐渐沉重,像呼吸不过来似的。陈宁霄觉浅,又本来就担心她的身体,因此睡了复醒,翻身下地。墙边夜灯应声亮起,柔和的橘黄色,但并未涂抹到她脸上。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整个,从脚到头,不留一丝缝隙。


    陈宁霄呼吸一窒,陌生的痛掠夺全身,让他瞳孔骤缩。


    她难道——自从那年以后,就都是这样睡觉的?


    没等反应过来,陈宁霄便已经单膝跪上她床沿,强制将被子从她头顶撩下——


    “少薇。”他声音很沉,两个字每笔每划每个拼音字母都写满了紧绷。


    被子底下的那张脸,被闷得燥红得不正常,刚洗过的头发又缠在了滚烫的皮肤上。


    难怪,那年以后,她就不再留过长的发型,甚至剪过短发,因为每天要重新洗头很麻烦。又是怎么重新留起了长发?


    有一年,他漫不经心地说,你长发。漂亮。


    少薇被叫了两声后才醒过来,看到床边的陈宁霄,陌生,疑惑,却一丝也不紧张,只是问:“你……怎么了?”


    下一秒,她被毫无预兆地按进了他怀里。


    那么紧,那么突如其来。


    她薄的背是他怀里一张写满字迹的稿纸。经年练习,写的是什么,他和她都不知道。


    “你不要告诉我,这六年来都是这样一个人睡觉的。”他本就利落的颌角绷得死死的,让语气控制在了他一如既往的冷峻中。


    少薇脖子贴着他的肩膀,形似与他交颈。


    她被按得动弹不得,先是愣了愣,继而笑了笑,眨眨眼。


    “这没什么,陈宁霄,我觉得……很安全。”


    第64章 第64章crena女神


    在壳里睡觉,虽然沉闷,但觉得安全。


    那年宋识因闯入时虽然她不在现场,但在日复一日的赎罪幻想中,她早已身在当场千千万万遍。尚清姐是否害怕?比起来,她只不过是失去了睡觉时呼吸舒畅的自由而已,当不得陈宁霄这样痛心疾首的目光。


    陈宁霄将她更紧地扣在怀里,声音莫名的哑:“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少薇为难,或者说尴尬地提了提嘴角,声音软下来:“睡觉这种事,怎么告诉你?”


    陈宁霄拧眉:“怎么不能告诉?”


    “难道要我对你说,陈宁霄我睡不好,你帮帮我?”


    只亮着夜灯的黑暗中,她声音过于地绵,他身体过于地硬,呼吸频率错过,她微弱地潮起潮落,他一味地屏着,沉默交织,少薇轻轻地添了一句:“何况,你能怎么帮?”


    “我能——”


    少薇眼不眨嗓不咽气暂停,同陈宁霄这一声戛然而止一起。


    陈宁霄的唇角和他的责问一样绷得平板严厉,冷冰冰地说:“我能带你去看心理医生。”


    少薇忍不住笑,拿他没办法:“好主意,天亮再说吧。”


    她生退意,怀抱松动,陈宁霄便也松开两条胳膊,看着暗影下她淡粉色的丝质睡衣从身上滑落回平整,头偏着,像在躲他深沉不错开的目光,将雪白被子重新往上提了一提,提过心口,提过锁骨,提过——


    “啊!”少薇低呼起来,重心一悬脚心一空,整个人被抱得腾空,骤然撞入陈宁霄的呼吸吹拂中。


    他眼底似深潭,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到我身边睡。”他一锤定音,声音跟脚步同样平稳,不带一丝额外的语气,仿佛就算十万瓦探照大灯照下来也只有磊落跌荡。


    松软的薄被从陈宁霄的手臂、她的身下漏下来,缠着她的身体,像一条蓬松大朵的礼裙,随陈宁霄的脚步拖拽过地面。下一秒,少薇真的被他稳稳地放到了床上。


    陈宁霄没立刻走,而是居高临下看了几秒,接着伸出手去,将被角在她下巴下掖好:“晚安。”


    少薇撇过脸去,被套在滚烫的耳垂耳廓骨上摩擦出靡靡沙沙。夜灯熄了,她紧闭上眼,闷声不吭。


    后来她在空间的日志里写:跟cnx在同一张床上躺了一夜,无事发生。这么清爽纯净的夜晚,对得起我心里为他塑的一切金身,荒野里闪闪的泉水。他一定很清楚自己对我的无动于衷,比青蛇逗弄中的法海更具定力,才敢做这样决定。原来他不清楚我对他。不清楚我对他心怀鬼胎。一夜醒来,深负愧疚,过去六年的痴心妄想玷污了友谊。他问我,昨晚有没有睡得更好。我躲避他的视线,说了“没有”。倘若有的话,不过让他为难而已。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从他房间离开,截下屏幕时刻、公农历,收藏铭记。


    酒店门口大道,种着连绵的香樟古树,清晨的风吹过,高大枝桠撒下淡黄色细花,已是暮春最后一场花期。少薇一直很喜欢颐庆的香樟,驻足仰头望了望。


    年少时,她和陈宁霄曾走过几段香樟树下,也是暮春至夏,有时落花雨,有时绿荫浓,她背着书包,沉默不语,踩他的影子。


    那时无知时秉信花语,于是偷偷查过。


    香樟树的花语是:纯净的友谊和永远守护。


    原来答案早已知晓-


    稍微养了养精神后,少薇找了个安静的咖啡店,处理照片。


    街头人文摄影讲究叙事和决定性瞬间,光影、人物、肢体、与环境交互所带来不同的张力都可遇不可求,顶多是“守株待兔”,与商业拍摄的主动筹划有天壤之别。长年的街拍下来,少薇训练出了果决的出手和一锤定音的直觉,对光的捕捉、色彩的定义往往在机内或拍摄体上即完成,后期较少进行大工程的调色,更别说什么鬼斧神工的ps、精细化蒙版修图、废片起死回生了。


    百分之八十的功课施展于按下快门前,是她的创作第一原则。


    陈佳威打了电话过来,问片子进行到了什么步骤,少薇说已经筛选处理好。


    “啊?一个晚上一个上下午?”


    少薇喝着咖啡,淡淡地说:“你们很专业,我也


    还可以。”


    陈佳威:“……”


    沉默了一下。


    “你等我过来看看。”


    “可以,你去这个帐号看吧。”电脑屏幕停留在微博界面,“Hippocrene_薇薇安。”


    陈佳威:“?”


    少薇把英文字母拼写了一遍。


    “等会儿——”陈佳威声调都变了,“你的意思是已经发布了?!”


    少薇轻轻敲下回车键,冷静道:“刚刚没有,现在发了。”


    陈佳威一口冰水喷了出来,惹得服装助理一个箭步冲过来抢救衣服。晚了,奢牌提供的黑色真丝西裤上已经洒下了水痕,但陈佳威完全无视了对方想杀了他的目光,双眉紧锁划开微博,输入昵称:“Hi……什么玩意儿来着?”


    「前排科普Hippocrene是古希腊神话里赫利孔山上的泉水,是灵感之泉诗歌之泉,以及欢迎女神来国内帐号玩儿」


    「啊啊啊啊啊女神是你吗!你居然会来微博!」


    「这组风格差好大,是企划约拍?」


    「我擦开帐号就王炸女神我将永远追随你……」


    陈佳威:“?”


    目移,关联词条下的首位热门就是该帐号发布的一组九宫格,带了个超话。


    陈佳威又是一口水呛了出来。


    哈?她居然有自己的超话?


    点进去——


    服装助理眼疾手快一把夺走水杯:“做个人吧别再喷了!”


    陈佳威咳嗽起来——


    她、TMD、超话居然有两万粉!啊???这对吗?!


    街头摄影这么冷门的领域,靠个人风格和个人招牌在中文互联网上积累出声量很难得,尤其是这个超话里大部分精华贴和热贴仅仅只是搬运她在ins上的图而已。


    「每次看crena女神的图都觉得世界也不坏,街头的色彩,跳跃的光影,心事重重或者开怀大笑的人,这一切都拉近了我和世界的距离」


    「女神好久没发新作品了,ig是停更了吗?上一组还是在缅甸,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crena女神最让我喜欢的一点是她的镜头从不对准苦难人群,谁懂啊国内一提人文摄影就是农民工环卫工建筑工,不是苦难不值得叙事,而是一直叙事苦难是否是在偷窃他们呢?但crena即使拍摄贫民窟也有她平静冷峻的视角在,不冒犯,不居高临下地怜悯。」


    「crena最重要的是不矫饰,不虚伪,不伪善。构图和美商只是她最外在的优点,内核不够这些图片也很快会让人厌倦」


    「28mm的神」


    陈佳威在超话里逛了会儿,头顶的疑云没有消散,反而更浓了——确、定、是少薇吗?


    他吩咐助理挂梯子,去ig搜索这个帐号。助理应声,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ig这个名为「Hippocrena」的帐号也同步更新了这组片子,并且也跟微博一样,艾特了陈佳威和其他几位模特、服装造型的帐号。


    陈佳威原本只打算随便划几屏看几眼,但划着划着就陷了进去,眉头越收越紧——强得离谱!


    这种实力,就算是被《风尚》拒了,也不愁吃不上饭,说难听的,哪怕去做婚庆跟拍呢?一天两千对她来说属实降维打击。她真的需要靠他来给《风尚》主编递推荐信?


    “我靠Brett,发生什么事,你微博互动快炸了。”助理。


    专业模特吃专业饭不吃流量饭,陈佳威虽然有二十几万粉丝,但大部分是工作室注水买的,日常互动都凑不出个99+,但现在,距离照片发布只过去了一个小时,他的帐号就在飞速涨粉。


    陈佳威双手环胸,高冷地咳嗽一声:“前几天出于提携后辈的朴素初衷,在一个朋友的企划里出了下镜。评论区怎么夸?”


    “呃……”助理往下划了十几屏,“零人提到你。”


    陈佳威:“?”


    “哦哦有!”助理念,“这个模特好像是七头狼的模特,哈哈,居然可以拍出这么高大上的感觉。”


    偌大的化妆室陷入一片寂静。


    陈佳威闭着眼忍耐额角青筋:“那是我刚出道时拍的作品!”


    “懂。”服装助理终于逮到机会报刚刚的一箭之仇,忍笑沉痛:“Brett,做人不能忘本,那是你的来时路。”


    陈佳威蹭地起身,拨通少薇电话,继而警告性地指指几人。


    电话很快接通,陈佳威开门见山:“你在ig街头摄影圈早有名气,微博超话热度也不低,一发照片就一呼百应,这个流量效率我自愧不如,《风尚》没要你有它的理由但绝不是怀才不遇这一趴的逻辑,少薇——”他快咬牙切齿:“你又利用我。你根本不用我帮你牵线搭桥。”


    电话那头静了静。


    “你是不是,连来《风尚》面试都是故意的?”


    “我想找一个人,陈佳威。”少薇的语气清冷、沉静,“能把我的能力流量最大化的,只有时尚圈。如果能面进《风尚》,我第一组想拍的企划就是这个,但没面上。你的出现是意外,你主动提要帮我,更让我受宠若惊。我也不是故意瞒你,街头摄影和时尚本来就有壁垒,我回国来,在你面前,就是素人一个从头开始,”


    “你——”陈佳威还想发火,但少薇有理有据,他一下子词穷了。


    “谢谢你,陈佳威,没有你,这个企划没办法这么完整地落地。”少薇认认真真地说。


    陈佳威:“……”


    发不出火了。


    最终恶狠狠地撂了一句:“我很贵的!”


    “我请你吃饭啊。”少薇眼睫弯了弯。


    陈佳威冷笑一声:“这没用。”


    “陈宁霄也不知道我拍这组片的真实意图。”


    陈佳威从善如流:“好的合作愉快,祝你顺利。”


    少薇为照片命名的方式仍然遵循街头摄影,很朴实。这组被命名为《城中村的清晨:降临、溃败与巡视》的照片,起初也不过是小众的狂欢,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头部博主转发,逐渐形成热点,并登上了24小时热门微博榜。


    在算法加持的大数据与精准推送时代之前,24小时热门榜是毋庸置疑的流量权威。


    艺术、时尚、摄影、人文乃至哲学圈的博主们纷纷转发,从拉康讲到鲍德里亚,从五大刊发散到消费符号,从美学谈论到从未露脸过的摄影师本人……少薇回国后的第一组作品,成功破圈。


    微博后台显示,有人为她买了会员,并买了巨额投流工具。


    互联网时代,内容是1,营销是后面的N个0,1决定了后面的0有没有效用,后面的0的多少,则决定了1究竟能发挥出多少效力。


    这么润物细无声的帮忙方式,少薇心里只想得到一个人。


    她面对帐号发了会儿呆,最终释然地轻笑。也许这辈子都会这样承着陈宁霄举手之劳的情,她要习惯他的好心,并安分守己。


    指尖轻敲键盘,若无其事的道谢浮现:「谢谢大少爷百忙之中为我投流。」


    陈宁霄勾起一丝笑,漫不经心地回:「举手之劳,crena女神。」


    “哎呀。”一声呼痛从冰面上传来。


    陈宁霄放下手机,目光投去,被粉丝称为冰上洛神的孙梦汝,穿着溜冰鞋跌坐在冰面上,揉着小腿。


    显然是用心不专摔倒了。


    “你都不看我,我刚刚跳了几周半?”孙梦汝冲他喊话。


    陈宁霄绅士:“抱歉,有事在忙。”


    “那你也不扶我。”孙梦汝嘟唇抱怨,挺可爱。


    陈宁霄站在溜冰场外,表示爱莫能助。


    孙梦汝失望:“我不能找一个连冰面都不肯为我上的男朋友。”


    陈宁霄两手抄进了西装裤兜里,表情让人猜不透:“孙小姐说这些是不是为时过早?我们毕竟才见第二面。”


    “爱情就应该在三面之内发生,超过三面,就是权衡了。”孙梦汝自己站了起来,一边说,一遍若无其事地又滑了两圈。


    声音随着她的轨迹忽近忽远。


    “你对爱情的看法过于斩钉截铁,看来明天再见一次


    我就可以摆脱你了。“陈宁霄轻描淡写道。


    孙梦汝呼啦一下滑到了他近前,带起了一阵冰凉的风,带着她的香气。


    陈宁霄在这一秒有了不合时宜的走神,脑海里想到昨晚少薇呼吸和颈间的热的香。


    “你休想。”孙梦汝急道,眼转一转,又高兴起来:“这么说,明天我们还会见面。”


    她爸爸总想找个乘龙快婿,怕她被外面的黄毛随随便便骗走,她原本烦得很,但不得不承认,圈子就是有圈子的好处,这样的男人去外头找不到。二十六,身家好几亿,长得帅,白纸一张,随便讲两句都让女孩子心跳加速。


    “我找我朋友打听过你了。”孙梦汝拨开保温杯瓶盖,若无其事地说:“你大学时有一个很核心的圈子,有个叫曲天歌的大小姐,我想肯定不是喜欢的类型。”


    “怎么说。”


    陈宁霄对她的娇嗔痴憨都无动于衷,任何话都显得不动声色。但是他姿态好,一点意气风发,一点玩世不恭,一点教养优良,一点心不在焉,这些混合在一起,让他看上去——一副性能力很好的样子。孙梦汝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女人曾这样点评过他。


    “你肯定不爱伺候人。”


    陈宁霄懒洋洋地微微一笑。


    “还有个叫罗凯晴的,被你让过好几次名啊利的,你算是她的伯乐,她跟你利益深度捆绑——注意我这里的主宾区别哦。”


    陈宁霄仍然笑,等她的下文。


    “她是你的新闻发言人,够聪明,但也肯定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因为你见过很多有野心的女人。”


    陈宁霄不置可否,“还有呢。”


    “还有个……”孙梦汝顿了顿,“就是昨天见的那位少薇小姐了。”


    陈宁霄勾着唇角,目光既远又近,近的是审视,远的是冷酷,“想说什么。”他意味深长兼具慢条斯理。


    孙梦汝感到心口有一丝慌,但镇定而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咯,听说她跟你一起去美国留学,你们友谊很深厚而已。我说了,三面之外没诞生爱情就是不爱,何况六年?”


    不知为何,到了少薇身上,孙梦汝的话变多了,有一丝喋喋不休。


    “听说大学时不少人以为她是你的人,害得她这么漂亮却无人问津,”她耸耸肩,梳着光滑发髻的一颗头摇头晃脑,“我要是跟你在一起,我肯定头一个给她介绍优质对象。”


    接着她就看到,眼前男人始终似笑非笑的神情、游刃有余的眼神,都在这一句里微微变化。


    沉了下来。


    同一时刻,自照片发布后就一直守着手机的少薇,接到了一通陌生号码。


    她心跳微顿。


    对面是一道优雅的女声:“Hello,Vivian,我是《Moda》摄影编辑,我看了你的组图,bravo!所以电话来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把你的作品搬上五大刊之首?”


    她说的话并没有享受到预想中对方受宠若惊的待遇,而是明显感到了一丝消沉、失落。


    另一组电话拨入。


    是固话。


    少薇心跳更停,“抱歉我这边有另一通电话……”她答复着这位编辑,迫不及待地切换接听。


    但那个固话挂断了。


    第65章 第65章那就恭喜你


    她立刻拨了回去。


    没人接听。


    少薇拨了第二次,心跳莫名地越来越快。


    公用电话亭的铃声一直在响,像监狱高空响彻的喇叭,手里拎着奶茶的女人脚步越来越匆忙潦草,头埋得很低,骑上一台电动车后,拧转钥匙以最快速度冲了出去。


    她不知道这铃声还响了第三遍、第四遍,直到旁边小卖店的老人家实在受不了,出来拿下了听筒。


    “哪个?你找哪个?这是公家的!”他操着浓重的口音,嗓音浑浊地问。


    对面问了地址,他报上巷名、店名,末了加了一句:“别再吵过来了,刚打电话那女的早走了!”


    是女的!


    心脏急撞胸腔,少薇急忙扯了张纸记下地址。


    刚刚被临时挂断的《Moda》编辑又打了过来,少薇却根本顾不上接,径自挂断,继而一把抄起笔记本电脑,步履不停地推门而出,拦下出租车。


    被挂了电话的资深摄影编辑孔幸,拎着话筒不敢置信地“哈”了一声。


    Excuseme?她是没听过《Moda》,还是以为她是骗子?


    黄色出租车驶过繁忙街道,坐在后座的女人手速极快地编辑了一段短信,发送给梁阅。


    颐庆很大,市辖区从东到西开车得要一个小时,打车费自然也是令人咋舌。少薇下车的第一时间就去找小卖部老头打听情况,也没留意到身后一台黑色本田雅阁停靠下来,车窗后露出一个英俊挺拔的侧影。


    “我哪记得谁在这里打过电话,本来要是监控没坏的话,你还能去查查监控。不过这个坏了是有段时候了。”


    “那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有过案底犯过事的女人吗?”


    老头脸色一变:“不晓得不晓得,这种事情哪个会晓得?你这个小姑娘稀奇古怪!”


    “您再想想,刚刚打电话的女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个子小小的?”她迫不及待地追问。


    “少薇。”


    身后一道冷静声音,让少薇顿住。她回首,看着从车上下来的男人。


    总骑车载她的少年,已然买上了属于自己的车,站在车边一表人才。


    “她没你想的那么笨,不会在这周围活动的。”梁阅说完,抬头望了一圈四周的电线杆和监控。跟六年前一样,这种地方总是欠缺布防,所以才能给怀着各种秘密和过往的边缘人提供生存缝隙。


    “但她至少经过了这里。”少薇坚持。


    “首先,你只是接到了一个公共电话,你把你号码挂在简介,不排除有人骚扰你恶作剧。其次,就算真的是她,也很可能是特意找了个离家几公里的地方联系你。”


    他冷静分析完,明显看到对面女人的沉默和焦躁。


    “我让你过来,是想让你跟我一起问一起找,而不是说风凉话。”


    她很少有这么针锋相对的时刻,也难得如此不理智,像抓了根什么救命稻草。但梁阅明白。过去几年,他也经常有这样抓救命稻草的时刻,甚至为了一道相似的背影追过几条街、追上半小时。


    他沉默了会儿:“抱歉,我也想找到她。”


    可恨许多年前从没有合影念头,总以为相遇后人就不分离了,于是到如今连一张照片也无法给出。


    效率很低地问了一圈,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到处问“你知不知道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人,瓜子脸,单眼皮,左边颧骨上有一颗痣”,得到的反应只有摇头。


    天色将暗未暗。


    台湾珍珠奶茶的招牌亮着,似是做街坊生意的小店。梁阅问:“喝点甜的?怕你低血糖。”


    “你怎么知道……”


    她是经常低血糖,因为三餐不规律,贫血的底子自小就打下了,肤色白不似别人牛奶般,而是病态的,清晨的霜。


    “随口一说,现在知道了。”梁阅无奈抿唇,收住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情绪,走到奶茶店窗口,“两杯珍奶,半糖,去冰。”


    这家店开间很窄,里头就吧台前有几张高脚凳,此刻坐满了客人,他们就没进去。点餐的窗口四四方方一个,挂满了手写字招牌,负责收银的店员头戴鸭舌帽,在他身后摇奶茶的那个则矮矮的,被他挡得影影绰绰。


    梁阅收回平淡无奇的视线,看向少薇:“你照片拍得很好。


    “谢谢。”


    经年未见的第二次,对话开启得很生疏。


    “上次我妹妹对你不太礼貌,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她很可爱,古灵精怪的。”少薇力竭头晕,在马路沿上蹲下,音色沉静:“梁阅,其实我对你……”


    “什么都不必说。”梁阅截断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那晚不会出现在那里。”少薇坚持说,“我欠你。欠你很多。”


    梁阅喉结咽动,透过咖啡机和瓶瓶罐罐望出去,他的目光垂睨深邃,侧脸像贴在深蓝色的电影片段里。


    那是对女主角的目光,亦是看电影的人,走不进去的片段。


    “是我心甘情愿。”


    这是他这么多年,最接近告白的一句。


    窗口里,摇冰块的声音哗啦啦。


    “爱玛,你做完这两杯就可以下班了。”


    原来收银的是店长,他扭头对身后的员工吩咐。


    叫爱玛的员工回过神来,局促地连点了两下头:“哎,好。”


    “你怎么了?”店长注意到她的失神,瞄了一眼,神情严肃地走到了她面前,压低声音:“怎么哭了?让客人看到,介意我们卫生状况不好。”


    爱玛隧背过身去,将冰块倾倒进水池,含糊懂事地说:“知道了。”


    她比任何员工都守规矩,训练过似的,店长向来放心她。


    过了几分钟,店长将两瓶塑封好的奶茶摆到窗口:“两位的好了。”


    梁阅去取,插好吸管后才交给少薇。少薇哪里都不放过:“老板,你知不知道附近有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人,瓜子脸,丹凤眼,这里有颗痣。”


    她的声音听着比许多年前坚定很多,再没有那股学生气的心虚了,像是见过了很多世面的样子。


    爱玛用抹布擦掉台面上的水渍,义无反顾,让台面保持住了干净、闪亮。


    “没有。”店长肯定地说。


    他们的声音远去。


    “我们再去那个方向问问吧。”


    ……


    奶茶店的更衣室十分狭小,窄长而层高,像一个竖起来的棺材,四面墙上都钉了洞洞板,上面挂满衣服、毛巾、抹布、抽纸和茶叶原料。贴在门背上的简易镜面,随着门的开合而轻轻一晃,露出一张干净无痣的脸。


    她好像累极了,或者烦了瘾,蹲下身,动作急切地划了两下打火机,把三块钱一盒的烟塞进嘴里,两条胳膊都发着抖。直到抽上了两口,她才缓缓蹲坐下地,靠着犄角,发起长长的呆。


    ……


    地毯式的搜索持续到了七点,被陈宁霄的来电打断。


    “晚上一起吃饭?”他听上去心情愉悦,“庆祝你照片大获成功。”


    “不行啊,”少薇看了眼旁边的梁阅,“我这边约了人,还有事。”


    “约了人?”陈宁霄眯了眯眼,“陈佳威?”


    “没,他约的是后天。”


    陈宁霄:“……”


    还排上档期了。


    他意味深长地问:“那我呢,哪天能约?”


    也是戏谑一问,指望她回复你和别人不一样,想见就见,不用预约。但少薇沉默了片刻,似乎真在翻日历,“这几天不行,等我忙过这一阵吧。”


    “陈佳威后天就能见,而我要等你忙完。”陈宁霄语气不善地重复了一遍,“排在我前面要忙的这些事里,也包括约陈佳威?”


    少薇抿着唇,解释:“他帮我找了服装造型,还出了镜……”


    “行。”陈宁霄没等她说完就打断,冷淡地说:“知道了。”


    “你干嘛呢?”少薇故作轻松地问,想缓解彼此间若有似无的别扭。


    “陪孙梦汝,一下午。”


    始料未及的答案,细细地想进去,又觉得天经地义,心脏深处泛起细密的疼。


    也是……今后必须要习惯的一件事吧。她在习惯了。


    虽然陈宁霄看不到,但少薇还是很快收拾好了表情,声音里甚至有隐约笑意:“好,那你们忙。”


    她比他先挂了电话。


    陈宁霄想让她记得吃饭的话被封印在了嘴边,捏着手机许久,才将手垂了下来。


    孙梦汝换了私服出来,一身尽显窈窕火辣。她没注意这男人的难看脸色,将长卷发从颈窝拨了出来,撒娇道:“辛苦你送我回家咯,我爸爸在家,他可能会找你喝喝茶聊会天。”


    陈宁霄食言如此轻而易举,帮她叫了一台专车。孙梦汝对他背影大呼小叫:“你一点都不绅士!”


    谁知陈宁霄对她的控诉无动于衷,连脚步都没迟疑一下,而只是抬起手懒懒地挥了挥。


    禧村。


    正在做英语完形填空做到铅笔头被咬稀巴烂的梁馨,一听到“欢迎光临”的门铃就没好气地说:“不做美甲,没空!”


    一抬头,傻在对面那张脸里,并迅速红成了一只熟虾。


    可怜她穿着儿童印花睡衣,头发乱得像鸡窝。


    帅到她近视眼都治好了的男人目光锁定她,走进,站定,戴着腕表的手从西装裤兜里摸出手机,滑了几屏,似乎在筛选什么。过了数秒,亮出一张照片,问:“见过她吗?”


    这是张男女合影,两人站在一起(很近),背后是什么大峡谷。男的当然是他,女的……梁馨一愣,坚决摇头。


    陈宁霄彬彬有礼冷笑一声:“谢谢。”在沙发上不请自坐:“我在这里等她。”


    抓奸来的!


    梁馨想轰他走,但一个字都张不开嘴,像被毒哑了,脸上红温半天没退,目光只敢盯自己面前的破英语卷子。


    陈宁霄见她攥着铅笔停在括弧上半天没动,目光下移,大发慈悲:“选C。”


    梁馨:“……”


    笔尖移到下一题。


    “D。”


    梁馨眨眼。


    “A。”


    他答一道,她就果决地往下移一格,耳朵烫得蘸蘸辣椒面就能下嘴。


    做完了一篇完形填空,陈宁霄目光微露同情:“哑巴学英语是要困难一点。”


    梁馨想骂人。


    但她骂不出,因为她真的没出息,别说骂人了,跟对面视线碰一碰都像是要自燃。


    “既然你是哑巴,那想必你也没法通风报信了。”


    梁馨一傻,眼看着男人意味深长地拿起一旁茶几上的手机。


    屏幕随着动作亮了起来,出现她和她哥的合影。也许是梁馨的错觉,她觉得男人看到照片后,脸上那种桀骜、笃定和游刃有余,都顿了一顿,接着下一秒,手机被他毫不留情地丢到了沙发另一头。


    梁馨心里呜呼哀哉,五米的距离,对于一个又哑又瘫的少女来说确实很艰难。


    ……


    搜索一直持续到了十点,直到目之所及的所有店铺都打烊关门。


    这段时间里,少薇和梁阅分头行动,差不多问了方圆两公里,碰头后都是一无所获。时间太晚,梁阅开车送她回家。


    “我想回禧村。”少薇思绪乱糟糟,“她会不会,今天看到了照片,也选择回去看看呢?之前邻居说有人去过同德巷那间凶宅。”


    一小时后,车子在最近的露天停车场停下。黑灯瞎火的,少薇没注意到角落里那台奔驰S。


    “一直没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梁阅用最自然的方式开启了这个话题。


    “在美国读了两年学,当背包客穷游了一些国家,回来找不到工作。”


    梁阅笑了笑:“按你今天发布的作品质量和影响看,这话不值得信。”


    “你呢?你都买车了,工作应该很好?”


    “选了个总包七十的岗位,加班是家常便饭,但确实,比之前好。”


    隔了数年,他们的话题开启得小心翼翼,有一丝生疏,也有慢慢滋长回的熟悉。


    “尚清姐要是知道了,肯定很欣慰。她一直觉得你会有大出息。”


    梁阅嗤笑了一下,没吭声。


    “要是找到尚清姐了,你能对她态度好点吗?”少薇单纯地问,“你之前总对她很不耐烦。”


    梁阅依然沉默,但过了会儿,说:“别‘要是’了  ,也许她根本不想见我们。”


    星光下的城中村,安静寻常,唯闻犬吠。


    美甲店灯亮得晃眼,少薇振作深呼吸,脸上挂起微笑:“我其实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你借我钱,不够,我们一块儿来找尚清姐,还有那天下大雨,我们在店里帮她舀水——”


    「叮咚。」


    她推门而入,视线依说话习惯停在对方脸上,因为在追忆美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浸满了明亮与柔情,稠得像有蜜流淌。


    陈宁霄预想了很多种场面,都没预想到如此温馨的一面——只属于她和他,而他是个局外人。


    他维持着搭腿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散漫,松弛,没有人知道他衬衣底下的脊背肌肉收紧,像头年轻的雄狮,正因为被人擅闯领地而蓄势待发。


    梁馨觉得,她哥好像赢了。


    虽然这个陌生男人处处都比她哥更高配一阶,但狭路相逢,谁更松弛,谁获胜。歌词里怎么唱的?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少薇始料未及,被那道冰冷睨过来的视线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过了片刻,她猜出来龙去脉,低声呢喃:“陈宁霄,你监视我?”


    监视?


    陈宁霄不敢置信地冷笑一声,从沙发上站起,徐徐缓缓地问:“为什么觉得我是在监视你?担心你,关心你,想帮你,不可以吗?”


    他一站起来,那种压迫感便从四面八方透露出来,像某种沉重的实质,压得房间里空气都凝固。


    少薇承认自己被他问倒,但她语气里本来也没攻击性,干脆道歉:“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只不过……”


    陈宁霄眯了眯眼,接过她的话:“只不过这是你和别人的秘密,从没打算告诉我,所以现在我擅自知道了,让你觉得冒犯。”


    一被咄咄逼问,少薇就显出某种木讷。其实不是她木讷,而是不善也不喜跟人激烈交锋,大部分时候她都选择沉默,等待对方情绪消化好。这样的处事哲学,有时显得好欺负,有时显得笨嘴拙舌,有时却又会被解读为——默认。


    陈宁霄了解她,捏了捏拳头,语气森寒下来,逼她:“说话。”


    少薇回忆他刚刚的逐字逐句,抿了抿唇,对他的话全盘认下来:“你说得都对。”


    陈宁霄目光冰冷地盯了她片刻,一言不发,大步流星。


    与她擦身而过时,他脚步停顿,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说:“那恭喜你,和学生时代就喜欢的人重温旧梦。”


    第66章 第66章没有朋友是睡一张床上的……


    屋内每个人,除了陈宁霄,所有人的瞳孔都是微微一扩。


    梁馨看向她哥,梁阅垂在身侧的手指一抽,克制住了看向身边女人的冲动,只是沉默地、沉默地忍受着心脏深处的狂喜,像惊涛拍岸。


    图书馆第五排书架,A面是外国文学,B面是社会学人类学,正好是他们各自负责整理的书目品类的分界线,也是梁阅最喜欢的一排架子,每周二、周四下午,春夏秋冬,她站A面,他在B面,沉默着,客气着,视线从不曾交错,而在书脊的缝隙中,他漫不经心的目光拂过她专注的脸,不比一朵雪花飘过山茶更惊扰。


    共事很久后,后来也没有很多话,偶尔去食堂的路上碰到,都是独来独往的两个人,于人潮人流中相视颔首就是全部。


    她是学校里的名人,她自己不知道。理工班有不少男生讨论她、爱慕她。当然也开玩笑,说她在酒吧赚来路不正的钱。他听到了,往后下了兼职会特意往那所酒吧绕一圈。真的看到她送客人出门,也不是没心里一沉,但更多想的是假如她被为难,他会冲上去。


    是有一些机缘巧合让他们偶遇,慢慢地走近、再走近一点。感谢上天。沉默中,也开始懊丧于自己的沉默、无趣。


    两手空空的少年,又谈什么守护?也只好在听到她咳嗽时,掏空兜里所有的钱,去药店买一瓶阿斯美。


    入职新公司,团建时,有人问,哎梁阅,你青春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无法开口,心底答,最大的心愿,是她晚一点遇到能全心全意守护他的人。


    是老天惩罚他的卑劣吧,所以让那晚,一切阴错阳差都诞生。他豁出命守护了,却并非她。


    原来……


    难道……


    居然。


    他够分量吗?是她年少时就喜欢的人。


    少薇完全懵住,对这间房间里的所有空气都一概读不懂,只知道她从年少时就喜欢的人正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身而过,看上去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讲。


    少薇脚尖调转,下意识想叫陈宁霄,梁阅却终于没开了口:“少薇。”


    音色很低,似有无数婉转旧梦将要突破藩篱而出。


    少薇仅仅只是抬眸望了她一眼,门口铃声便响了。


    “欢迎再次光临。”


    她回过头去,玻璃门晃动不止,映出男人融进鸦青色夜空的背影。


    他太强大,背影看不出任何不妥,更让人无从脑补脆弱。只是下台阶时,似乎有略微不稳。少薇懂,因为那道下坡年久失修,他只是没留神脚下路。


    “要追吗?”梁阅问。


    少薇抿闭上唇,收回目光,压下心底莫名隐痛,摇了摇头。


    “不用,他只是有点误会,回头我找他解释就好了。”


    “误会……”梁阅捏紧拳头,脸色淡然:“是指什么?”


    “我和你的关系,他之前有些误会。”少薇敞亮地答,“今天害你莫名挨了这一遭,还有梁馨,你没有被吓到吧?”


    梁馨摇摇头,担忧地看向她哥。


    “他是你……”梁阅迟疑了一下,审判自己是否够有勇气听答案。


    “好朋友。”少薇斩钉截铁地说。


    “尚清以前提过几次的那个人,是他?”


    虽然从没正面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尚清经常开玩笑“那个男明星”、“少爷”之类的。有时候,代称比连名带姓更证明特殊,那是一种只在亲近的人之间流传的暧昧。


    少薇笑了笑,用词色彩很轻:“是认识很久了。”


    除了这样的岔子,加上天色已晚,原本要去同德巷看看的打算便也作废,梁阅让梁馨收拾东西打烊店铺,两人一块儿顺路送少薇回家。


    梁馨锁了门,听着她哥说:“他的反应,不像是只是认识很久的关系。”


    梁馨心里哀嚎,你怎么还给对手助攻上分!


    “他帮过我很多,一直照顾我。”少薇点到为止。


    美甲店到露天停车场很近。这里是临时设的停车场,还没正规收费,没保安没岗亭没灯,漆黑的夜笼罩下来,脚步踩在工地砂铺设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所以,他对你脾气这么坏,你也忍着?就为了报答他这一份照顾?”梁阅顺着她话里的信息问。


    “他脾气不坏,平时不这样。”少薇第一时间解释,“今天是因为我冤枉他监视我,又知道了我在隐瞒他什么。”


    “是吗。”梁阅淡淡地反问。


    梁馨内心止不住地狂喊,天啊你可别再助攻了别再问了别点醒她!


    “嗯。”少薇笑了笑,“他就是少爷脾气。”


    没人注意到停车场一角,冷寂的星下,有红色烟头明灭。


    梁阅没说话,过了会儿,道:“辛苦你一直包容他。”


    少薇更笑,“哪里。”


    她是觉得她和陈宁霄之间的一切,不足为外人道哉,既说不明,也无法被理解,索性随便了。


    却不知道,那颗原本还在闪的红星,此后一直垂在身边,再也没抬起来过。


    “他凶神恶煞的!”梁馨趁机告状,“比我哥脾气差远了。”


    梁阅能看不透她那点鬼灵精吗,警告性地瞥了她一眼。反而少薇看出了她对她哥的崇拜,加上莫名有一份为陈宁霄道歉的自觉,遂笑道:“小妹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哥这样的人确实天上地下仅此一个,不好比较的。”


    梁馨得逞,拖腔带调揶揄道:“哦,某些人这么特殊哦?”


    梁阅:“你别惯她。”


    少薇沉舒了一口气,扬唇微笑,目光明亮郑重:“我没哄她,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忘不了。梁阅,我——”


    一颗完整的红星,跌落成一串细碎的,扑簌的,连带着成串灰白色的灰烬。


    “你该跟我回家了。”一道声音插入,还是又冷又硬的风格,但有一丝迫不及待,或等不起,仿佛怕她后面的内容他无法承受。


    “陈宁霄?”少薇愣住,“你还没走?”


    “抱歉啊,好像打扰了你们聊天,”陈宁霄面无表情,但径直拉住了她的胳膊:“怕没人送你回家,不好意思,”他冲向梁阅,彬彬有礼:“nooffense,但你看上去不像是有车的样子。”


    梁馨气死了,也不当迷糊颜狗了,怒道:“你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哥?你——”


    “不哑巴了?”陈宁霄冷冷睨她一眼,“原来能讲话啊,就是教养差了点。”


    “陈宁霄!”少薇捏紧拳头,蓦地大声喊了声他的名字。


    他安静下来,像一面昂扬战旗忽然发现身后阵营原来并没有她,


    于是沉默地垂落,不再飘扬。


    少薇压抑地呼吸了两个来回,压着声,一字一句:“你可以不要再侮辱我的朋友了吗。”


    她没看陈宁霄,像是不在乎他的表情和反应。


    梁阅轻声哄梁馨:“你先回车上。”


    梁馨还想说什么,但被她哥用眼色制止,只好不情不愿地钻上本田雅阁。


    少薇咽了一咽,抬起脸:“我不知道你今天在哪里受了什么气,或者生意上有了什么情绪,但这都不是你拿我朋友出气的理由。陈宁霄——”她目光深深地看他,“你至少,给我一点尊重。”


    星太稀疏,月太隐晦,谁都看不清谁的表情。少薇只感到随着她的话,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紧了又紧,紧到她肌肉骨头都发疼了,却是倏然一松,放开她,垂了下去。


    陈宁霄的脸隐在浓影中,笔挺的鼻梁骨像一座陡峭的雪山,山脊反射着月的弧光,让他的唇角看上去像是死死紧抿的,向下垂。


    他是天之骄子,没人给他委屈,自己也从不找委屈,看得开,想得清,这样的人,嘴角如何往下?


    一直守着情况的梁阅开口:“少薇,你先上车。”


    “我们之间,轮不到你安排。”陈宁霄面向他,没有表情亦没有波澜,像下通知:“她今天必须跟我走。”


    梁阅显然还要再说什么,但少薇冲他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甚至翘了翘唇角:“我没事,梁阅,你先送你妹妹回家。”


    陈宁霄,看得一清二楚。


    他重新拉上她手腕,大步流星,拉得她踉跄一步。他手掌一紧,却没回头,好像不在乎她脚步是否乱,也不想知道她有无为别人回眸。


    “砰”的一声,车门被狠狠甩上。


    他有意让梁阅先走,闪了两下前灯。过了会儿,黑色雅阁驶出了停车场。


    少薇深呼吸:“吵吧,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好了。”


    陈宁霄冷哼一声,踩下油门打转方向盘:“我没这工夫。”


    少薇抿了抿唇,回道:“行啊。”


    这台车从没如此安静过。音响没开,电台也没开。汇入主干车流后,既没超速也没违章。


    他就是这样,少薇第一天就知道的,看上去挺冷淡纨绔的一个人,实际上说的话做的事都有谱,从不失控,也从不失态。


    红灯。


    陈宁霄把车精准地停在了线前,分毫不差。接着拨开中控,拆烟盒抽出一支:“晚饭吃了吗。”他咬上烟,在点烟前含糊地问。


    少薇想说你别抽烟,但顿了顿,回道:“吃了。”


    陈宁霄按下打火机,蓝色火芯离烟头只有一毫厘,还是含糊地问:“不管我了?”


    “你心情不好,想抽就抽吧。”


    陈宁霄听了这话,干脆地把烟和火机都撂了。


    绿灯通行,他一脚踩下油门,驶过空荡大街。


    少薇一直在等他找碴,但陈宁霄始终没开口。直到车子拐了个弯,熟悉的建筑出现在视野中,金色旋转门随礼宾一起迎来送往。


    “你送我来酒店干什么?”


    陈宁霄刹车碰都没碰一下,直接把车滑下了停车场。


    “你这几天跟我睡,你自己不知道吗?”陈宁霄冷淡地睨她一眼,“下车。”


    少薇滑开安全带,提起包,下了车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陈宁霄拉住她,力气很大,差点把她拉进怀里,面无表情:“别逼我抱你上去。”


    少薇以为自己幻听:“你有病?”


    “我做得出来。”


    “你凭什么!”


    “先做,再问凭什么。”陈宁霄冷漠地回复,接着拉高她的手腕:“你不情愿?为什么?昨晚上可以做的事,今晚上就不行了?”


    少薇蹙目,被他不由分说的动作推进电梯:“昨晚上做什么了?陈宁霄你能不能——”


    “睡一张床上,你说做什么了?”


    电梯里其他人一声不吭。


    少薇咬牙切齿:“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她的辩驳太无力,旁人听到也当没听到。所幸大家互不认识,况且这是酒店,来这里不干那事干什么?盖着被子纯聊天?食色性也,男女做。爱么,不寒碜。


    到了顶层,少薇被他强硬地拉到了房门前。刷卡开门,踢上门,一串动作毫无拖泥带水:“你该休息了,你今天很累,不要又低血糖晕倒。”


    少薇抿着唇,站在玄关边不动。


    陈宁霄字字句句不留情面:“你那位同学很远,何况你应该不想让他知道你跟我睡。”


    “放我回家。”少薇心平气和。


    “你病着。”


    “我已经痊愈了,而且,比起在你身边,我更喜欢蒙着头睡觉。”


    陈宁霄呼吸一窒,神情更冷若冰霜。过了会儿,他好像硬是克制住了自己,调整好了自己,深呼吸缓和语气:“对不起,我今天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少薇内心一动,抬眸望向他,语气立刻变得很软:“应该我跟你道歉,我不该瞒着你,但是你也知道,找到尚清姐对我很重要,而且这件事原本就跟你无关,我不想让你再费神。”


    陈宁霄目光深邃地锁着她:“为什么我不可以,他可以?”


    “他……”少薇瞳孔染上凌乱,“他是我高中时唯一的朋友,也认识尚清姐……”


    多的,她不能再说了。那是尚清的人生,也是梁阅的人生,她没有资格跟第三人说。


    “就为了这个?”陈宁霄不动声色。


    “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少薇陷入短暂的回忆里,神情也像是回到了少女时期,“外婆住院,是他和尚清姐一起帮我操持料理,梁阅经常送我去医院。我们一起在图书馆勤工俭学,他也会额外帮我做很多事。禧村有个网吧,他在那里打工,我们偶尔会遇到,就一起吃宵夜。还有酒吧那会儿,孙什么的问我要赔偿,是他和尚清姐凑了两千多给我,我才能脱身。梁阅,”少薇顿了一顿,“是一个很好、很纯粹的人。”


    她根本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每随着她说一件事,气息就越冰冷一分,目光就越坠入黑暗一分,下颌角就越紧绷一分,脸上却是波澜不动,浮现出某种跟她一样柔和。


    “说完了吗?”陈宁霄柔和地问。


    少薇点点头:“嗯。”


    “昨天病成那样,也是为了他?”他掌心掐紧,唇角却勾着,声音也低沉好听。


    少薇迟疑了一下,又“嗯”了一声。


    “所以,他为你做的一切,特殊到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特殊到你这辈子都忘不了。”陈宁霄低沉温柔地反问,“特殊到,我,‘不好比较’?”


    她在停车场的对话,他一字不差地全听到了。


    少薇内心一紧,磕绊道:“不是,那个话是因为——”


    “辛苦你,一直包容我。”陈宁霄勾着唇角,目光很柔和,但看不到焦点和光。


    “陈宁霄……”少薇语无伦次掌心冒汗:“那些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脾气不差也从来不是我包容你,你对我的好帮过我的事我也都很清晰地记在脑子里——”


    “但是,排第二,是吗?”


    他截断她,让她措手不及。


    她的措手不及让自己怔愣、沉默、懵懂。


    陈宁霄帮她补全整件事:“虽然我也帮过你,但是,帮得总是点到为止。虽然我帮你,但是,我拥有得太多,也太游刃有余,所以跟别人的全力以赴比起来,显得不值一提。虽然我帮你,但我也伤害过你,误会过你,要求过你,所以,不够资格成为一道被怀念的白月光。我也帮你,但因为这些,在你心里,他们第一,我排第二。有了什么冲突,你第一时间维护的,永远都会是他们。”


    “不是的陈宁霄,刚刚那是因为梁馨是小姑娘,梁阅又好不容易靠自己有起色,你比他们优秀太多——”


    少薇感到自己双臂上的力度一紧,快要把她捏碎。


    “是的,我太优秀,出身也好,所以任何时候都可以暂时放一放。我不会


    受伤。”


    陈宁霄松开力度,身上冰雪消融,笑了一笑:“你说的这些我都接受。好了,该洗澡睡觉了,明天再帮你庆祝你的事业,我帮你约了专业的策展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少薇低着脸:“我真的不能再睡在这里,我有房子,你帮我叫个车回去吧。”


    “我说了,你身体弱,心情也不好,我不放心。”陈宁霄坚持,但莫名染上了一丝焦躁:“你怕什么?事实证明,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就是为了那个姓梁的,所以才不肯再躺在他身边。


    少薇失笑出声,仿佛他说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


    “对啊,这么多年的事实早就证明,你不会对我怎么样,我在你身边就算没穿内衣也都很安全。”


    “没错。”他点头,目光紧锁,要确定她今天会不会为了那个姓梁的破坏他们之间的友谊。


    “但是陈宁霄——”


    少薇吞咽,仰望他的目光里,蹙满了明亮的痛苦与酸楚,像一汪被月光照耀的湖泊——它们距离很远,闪耀的它,永远也盈盈不到月亮上去。


    “朋友本来就不该睡在一张床上的。没有朋友是这样,再好的朋友也不行。”


    第67章 第67章我当不了这样的朋友


    朋友,是不该睡在一张床上的?


    陈宁霄当然懂,但那不过是世间男女自己为自己画地为牢而已,因为知道自己的友谊不纯粹,知道友情的面具下包藏着不能见人的祸心色心,但他和她,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为什么要用别人的规则框限自己?这世上,有谁的生活方式人生哲学,胆敢——足以——也配当他陈宁霄的指导?


    他看着少薇几乎要落下泪来的双眸,缓了缓,压下了这些不可一世。她有普通人的成分,她总是自诩清醒坚毅的同时在世俗边缘摇摇欲坠,为那些庸夫俗子的评议而左右摇摆,试图让自己成为安全的“大多数”。何况,她是女孩子。社会对女孩子总是要严格一点。


    陈宁霄缓缓地呼吸:“我理解你的不安。但是这件事只有乔匀星和罗凯晴知道,他们都不是会多嘴的人。何况,他们没人觉得不妥。”


    少薇破涕为笑,或者说是啼笑皆非,垂着头,目光分明没有聚焦了,但还是带有笑意地呢喃重复了一遍:“他们没人觉得不妥,嗯,你对我的清白,日月可鉴……”


    陈宁霄蹙眉:“这不好吗?就算你现在想我掏钱养你,养你一辈子,我也二话不说。”


    “好,太好了……”她身体里有一种力竭,这力竭是一条大河,平静,却冲开了她这么多年的淤塞,让她茅塞顿开,让她耳清目明:“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三生有幸。但我有我对待朋友的方式,今天和以后,我都不会再跟你躺一张床上。陈宁霄,你的朋友我,能自己独立入睡。”


    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有变动。


    陈宁霄无法忽视身体里的焦躁,像某个运行的系统弹了个窗口出来,这弹窗无伤大雅也不影响运行,但他必须把它揪出来,因为他知道,放任不管的话会越错越多,直到积重难返。


    “昨天为什么可以?就不能像昨天一样吗?”他思考,思考得严密而快:“因为昨天你没和他说开。今天说开了,所以你觉得你有必要为他——”


    守身如玉?这四个字钻进他的脑海,但他说不出口,呼吸蓦地一蹙,心脏亦跟着一紧。


    “对!”少薇终于放弃,吞咽着,声线抖着:“因为我跟梁阅说开了,所以我不能跟你躺一起,否则就会对不起他!也会对不起你的孙小姐——陈宁霄,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会有家庭我也会有爱人,”她望着他,眸光没有躲闪:“你教我,要怎么跟别人解释我们之间?”


    “是你不能解释,不是我。”


    “哦是吗,请问你怎么解释——”


    “我跟少薇的交情,是所有关系里的第一。”陈宁霄轻描淡写,眼也不眨。


    他的不假思索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效果,她既没有感到冲击,也没有欣喜,而只是震惊地、感到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身体某处被按下了静止键。


    “别再侮辱我了,陈宁霄。”少薇缓缓呢喃着说,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


    这次没费什么力气。


    “这为什么是侮辱,我不懂。”陈宁霄面无表情,像是也倦了。


    这是他至高的诚意,至高的表达。“第一”这种事,只有小学生中学生才会思考,而他幼儿园就已经不执着于这两个字了,他的人生只有范畴,没有排序,假如有一天乔匀星来问自己是不是摆第一位的兄弟,他只会觉得他吃错了药。要他认识到第一、给出第一,是如此的不容易。


    他的心跳到现在都还没平静,但她觉得是侮辱。


    少薇呵笑了一声:“我会被骂的,陈宁霄,我当不了这样的朋友。”


    “谁骂你?”


    少薇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长出一口气:“你未来的女朋友,妻子,孩子。我这辈子不偷不抢不争,靠自己过得不好也绝不坏,没道理平白得一骂名。”


    陈宁霄脸色难看:“就为了这些?”


    “很重要。”


    陈宁霄深觉荒唐地嗤笑了一声:“你只是给不了我给你同等的。”


    “对啊。”少薇不假思索地认同他,“我做不到跟我未来的爱人说你才是第一位。哪怕是现在,如你所见,你也不是第一。我们都好好想一想吧,该怎么正确地当朋友。”


    纠缠了一晚上,听到她终于干脆的说出了“纵使现在,抑或永远,你都不是第一”,陈宁霄忽然有种解脱之感。他感到恍惚,也许是太解脱了,四肢怎么有种脱力之感,脚下的地毯厚得过分,成了某种泥淖,吸引他倒头陷进去。


    他垂眸看着她俯身收拾昨晚留在这里的衣物,一件一件,动作麻利不迟疑,躬下的脊背瘦得能看出脊骨一节节。


    小小薄薄的身体,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伤害?陈宁霄百思不得其解。


    她也不再仰望他了。不再像少女时期一样,和他说话会紧张结巴,会为他的一言一行一道目光而忐忑,说话轻轻,耳垂红红,站在他身边时,总下意识绞着双手,以为他不曾知道。会因为觉得对他不公平而去曲天歌那里要回史迪仔,会无视他的刁难而去便利店用不流利的英语为他买一包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这份为他一往无前的决心。


    她现在甚至都不在乎是不是他的第一。


    眼前——世界上最倔强的女人直起了身,平静地通知:“我走了。”


    陈宁霄两手插进了西装裤兜里:“不送。”


    少薇的背影停了一停,“早上我听到酒店给你morningcall了,既然有专业服务,我就不操这份心了。”


    “行。”


    他习惯性地想帮她叫车,但手和手机还没来得及伸出来,少薇就说:“我还赶得上地铁。”


    陈宁霄冷若冰霜:“加油。”


    少薇带上门,靠着房门仰头发了两秒呆,动身离开。


    她没有赶上地铁末班车,他也没有如愿入睡。


    她登上深夜公交,在寥寥无几的乘客中眨眼落泪,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开了一瓶酒,打开了最新的arxiv议文献。


    她支在膝盖上的双手捂面,眼泪顺着指缝流淌,呜咽声让前排乘客循声而望。他啪地合上笔记本,在窗前来回跺了几步,反手砸出手中水晶杯。


    她到家了,手机屏幕显示“我到家了”,但没发送。他上床了,手机屏幕显示“到家没”,但怎么逐字打的就怎么逐字删掉。


    第二天八点,少薇准时起床,回拨《Moda》编辑并清理积累的私信和邮件,看看有没有尚清的蛛丝马迹。


    陈宁霄一直没醒,酒店循例打了morningcall过来,但铃声只响了两下便断了。


    被窝里伸出的一只手摸索着,直接拔了电话线。


    下午徐博士从香港过来,陈宁霄得去碰面,不得不


    起床。他叫了送餐,谁知服务员一进来就大惊失色:“陈先生,你……”


    感觉快死了。


    脸色很难看,气色也灰败,两眼聚焦缓慢。


    服务员咽了咽:“我让同事送体温计过来。”


    39.7摄氏度。


    “我马上让礼宾安排您就医。”顶级酒店样样事事都有解决方案。


    陈宁霄闭了闭眼:“不用,把餐留下。”


    “那我有什么能帮上您?”


    “保持安静。”


    服务员:“……”


    人的声音怎么能噪杂成这样,陈宁霄很怀念某个频段,是少女的沉,底下垫一层绵绵沙沙,讲什么都沉静而一本正经的模样,但还没褪去小孩的某种天真,让人听着很舒服。怀念了一半,音色主人的笑脸也闯进了脑海,陈宁霄脸一黑,沉眸赶客:“你可以走了。”


    服务员又是:“……”


    高烧实在令人没胃口,他草草吃了两口煎三文鱼,觉得恶心,去洗手间漱了五分钟的口,接着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可乐,靠碳酸水把自己灌了个水饱。


    打电话给罗凯晴时觉得头昏脑胀,但晃了晃脑袋后觉得有所减轻。肌肉骨头也相当酸痛,但面无表情地做了两组俯卧撑后也觉得好了,遂穿衣走人。


    罗凯晴开车到楼下等他,届时接到徐博士一行人,陈宁霄会陪他在后座,罗凯晴则相当于司机。不过她这台特斯拉内饰实在寒碜,当商务座驾差了点,陈宁霄把自己的车钥匙抛给她,让她去提车。


    “你今天眼神不对劲。”罗凯晴盯着他看了会儿,“病了就别勉强了。”


    “这么明显?”


    “嗯。”


    “徐行你招待不了,我发烧也得去。”陈宁霄做了决定,“赶紧。”


    罗凯晴只好笑笑,把他那台奔驰开过来。到了机场,接到徐博士团队,陈宁霄握手拥抱笑迎不在话下,一派商务周到。徐行带来了一个消息,国内另一个主攻计算机视觉的团队也在接洽资方,并且似乎是想争取孙频。


    徐行有话直说:“如果要拿下安防大单,没点关系可不行啊。”


    陈宁霄勾唇笑了笑,但未置一词,让徐行琢磨不透。


    他为徐行安排了充实的行程,颐大计算机院几个头脸人物、国家级实验室主持者,颐庆治安和交通、机场的一把手,以及以罗凯晴为首的可以搭载上视觉AI的创业者们,最后是国内目前安防硬件供应市占第一的国企一把手。随着徐行的抵达,早就观望的资本市场亦闻风而动,陈宁霄办一场午餐会自然是顺水推舟。


    要加入这场午餐会,为徐行的实验室捐助五十万美金是最低门槛,徐行濒临关闭的算力中心一举得解燃眉之急。


    徐行是纯粹的技术脑,陈宁霄邀请他来内地走一圈时他还放不下他的实验,现在走了一圈,短短五天,他眼花缭乱像看了套参不透奥义的剑法,只知道短短五天钱有了,投资人有了,关系建立起来了,订单呼之欲出了,就连合作模式也有了一二三,玩法相当灵活。


    午餐会闭门,徐博士告别投资人们,回到刚刚的宴会厅。


    席位有限,只铺了一张长长的冷餐桌,上面绣球花依然热烈,透过蓝色的无尽夏花瓣,徐行望向站在落地窗边的年轻男人。


    西装革履,背影挺拔,从高空落地窗延伸出去的华丽都市天际线,在他的眼底无尽铺陈开来。


    这寻常人望之遥不可及的天际线,但甚至都没有和他视线齐平。他只是沉默地、意兴阑珊地俯瞰着。


    二十六岁啊……


    徐行心里情绪涌荡,那是对自己二十六岁时的比较,也是对自己二十六岁的追念,最后尽数归为奇怪念头:要是他有个女儿就好了。要是他有个女儿,就算拉下这张老脸,也定要撮合看看。


    这样的庸俗念头让徐行汗颜,他稍重的呼吸也引起了窗边男人的注意。他转过身来,对徐行颔首。


    徐行问:“你心里有没有规模?”


    他问的是B轮融资预期,或者说打算。


    陈宁霄看着他的双眼,懒洋洋地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十”。


    “十亿?”


    “美金。”


    徐行内心巨震。在他上一轮拜访香港前,他和他的团队走投无路,不被任何人看好。“你就这么笃定我能赚钱?万一跟A轮一样,市场表现不行,总是在用亏损换研发呢?”


    “那也无妨。”陈宁霄勾唇,懒洋洋的面容,“为十四亿人的安全和财产上锁,我说值得玩就值得玩。”


    徐行内心的激荡震颤着他的血管和神经末梢,他忍不住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刚想开口,就看见眼前男人神性晃了晃。


    徐行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下一秒他就知道不是自己眼花了——因为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男人,咚的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徐行:“?”


    罗凯晴刚巧过来——她未有这场午餐会席位,亦没有亦别的身份被邀请——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连着酒店服务员和徐行一起冲上去,几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扶到沙发上。


    “皮肤这么烫?”罗凯晴被他身上体温烫到,接着一手贴到他额头,脸色一变:“Claus,你要把自己烧死?!”


    烧了五天,总是白天退烧晚上复烧,又根本没工夫去医院打针,加上行程满应酬多精神力高度集中,硬是拖拖拉拉地扛到了现在。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他体内那根弦松了,人自然也就倒了。


    其实……要是她稍微关心他一些,发条信息来问问他近况,他嘴硬一会也就会说自己病了,她也就会赶过来陪他去看医生——大概。


    但偏偏,他等了五天,只等到了她的不闻不问。


    他甚至旁敲侧击地问过罗凯晴,少薇有没有找过她,跟她聊起什么。


    罗凯晴说有。


    那一瞬间的狂喜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心脏绞紧膨胀挤得他胸腔都疼,但他只是捏紧了拳头,装作若无其事甚至冷淡的模样,问聊了什么。


    “没什么,问我公司招不招实习生,她有朋友对口。”


    陈宁霄愣了一下,长达两秒的空档,病中嗓音沙哑,眸色已暗了回去:“就这样?”


    罗凯晴点点头,“就这样。”


    其实这几天,这忙到分身乏术的几天,他有抽空想过她。


    所有的间隙,乃至不是间隙中,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她心情有没有恢复,上次说的学会怎么当正确的朋友是什么意思,她有没有后悔上次对他态度这么差,会不会……也跟他一样,胃口欠佳。


    也懊悔。想通了,知道她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旧情有叙。他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但最终的最终,在罗凯晴的那句回答中,陈宁霄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她能不能不要这么用实际行动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真的只是second。甚至连second都算不上。


    “送医院!”罗凯晴的声音显得模糊。


    接着她回眸,身体一紧。原来是手腕被他有力扣住。


    她双眸紧紧盯着,“Claus?”


    陈宁霄闭着眼,呼吸灼热,沉哑的嗓音平静决议:“不用告诉少薇。”


    第68章 第68章她来得不是时候


    罗凯晴真的没告诉少薇。


    她没多想,猜测可能是少薇最近在忙别的事,陈宁霄怕自己的病让她分神。虽然罗凯晴再一次吃味于陈宁霄对少薇的面面俱到


    ,但生病向来是两人感情升温的好机会,一上心一脆弱,化学反应这就有了,从这一点出发,罗凯晴很乐于执行陈宁霄的命令。


    在陈宁霄身边这么多年,罗凯晴早已看开,多年前的爱慕暗恋已尽数化为了银行账户里的零,就算是真的当了陈宁霄的正牌女友,投入回报率想必也不会这么高。


    第一次被陈宁霄让出了竞赛队长之职从而拿到颐大保研资格时,她也曾在闺蜜的怂恿下对他想入非非,想他是否对自己有什么不同。后来团队初创连吃闭门羹,陈宁霄投下五十万的种子轮,更让罗凯晴喜不自胜过,认为自己足以成长为站在陈宁霄身边的女人,与他成为科技创投界一对风光无限的神仙眷侣。


    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烟消云散的?罗凯晴不知道。是从少薇入学起么?她见过了他对另一个人的特殊,这份特殊不牵扯到金钱、名利、聚光灯,而只是很平实的衣食住行,是“她今天不舒服,晚上聚餐改成喝粥吧”,是会议进行到深夜看到她在一旁早已趴着睡着后众目睽睽下将西服披到她身上,是有人向她表白她手足无措地天然地看向他,而他则笑笑问对面,“说说你能给她什么,你又想要什么。”


    要能长久地跟在陈宁霄身边吃肉喝汤,心比天高没用,聪明才是正道。罗凯晴原本的策略是不争不抢,她以前以为曲天歌会是她的强敌,青梅竹马交情谁也越不过,所以她只是耐心地陪在陈宁霄身边,出现次数多了,大小姐自己就受不了了,在将她当假想敌中逐渐坐不住,露出呲牙面目。


    少薇来后,罗凯晴发现,自己的不争不抢是假,她的不争不抢才是真。


    有很长一段时间,颐大的人都认为她是陈宁霄的女友,即使没捅破窗户纸,众人眼里也早已深度绑定。少薇认她做姐,为她跑腿,或者在团队忙得焦头烂额时免费给他们当文书、翻译文件、查法律条款、拟合同、打印东西。有一次罗凯晴上课忘带U盘,少薇急送,盛夏的正中午,她骑车从校东到校西,二十分钟,脸红得像是要中暑,满头满脸的汗。


    罗凯晴接过U盘,不忍,也怔怔,开玩笑说干嘛这么拼呀,少薇气喘吁吁不假思索那一笑足以让整条走廊的人都驻足回眸。她说陈宁霄去美国了,她得帮他照顾好她。


    罗凯晴怎么会辨别不出谁是真心,谁在卖茶艺。


    她后来真的中暑了,自己蹲在寝室喝藿香正气水,陈宁霄不知道,因为没人告诉他。


    罗凯晴觉得她像晴雯。围在宝玉身边的丫鬟也好小姐也好戏子也好,都会争风吃醋,只有她仗义、孤勇……安分,爱他所爱,恨他所恨。


    但陈宁霄当然不是宝玉,八杆子打不着的两副个性。所以罗凯晴有时也觉得少薇傻,不知道她图什么。她回国来居然会找不到工作,这是什么道理?如果以前那个什么周什么慧,早就让陈宁霄在公司里安排份闲职了。


    白天的急诊室没什么人,陈宁霄被量了体温,又听了下心音,被打发去打退烧针挂葡萄糖。罗凯晴谢过徐行,让他按既定行程行动,这边有她负责。


    “原来Claus身边有你这么一个漂亮得力的干将。”徐行客气。


    罗凯晴低头笑了笑:“他身边能干漂亮的姑娘可太多了,我想拔尖儿都冒不出头呢。”


    徐行当她性格直爽谦逊,恭维两句后方才离开医院。


    罗凯晴回到病房,垂目看着被纯白色包围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有人不产生占有欲?出身高,家世好,能力出众,无不良习性,脱离了低级趣味,性格虽谈不上百依百顺,但绝对情绪稳定,最重要的一点——他有完全的解决事情的能力和态度,男人就看这一点。


    但他的身边枕边……居然空置到了现在。


    罗凯晴俯下身,离陈宁霄很近,拢在耳后的发丝垂落,几乎就要扫上陈宁霄的面庞。她这样安静、近在咫尺地看了陈宁霄数秒,心跳渐渐加快。


    可以趁人之危亲一下的,或者抚摸他那平时远得像天神一样的面容,但罗凯晴发现自己不敢。


    他高高在上得,纵使闭目昏睡精神和身体尽皆脆弱,她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罗凯晴深舒了一口气,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闭上双眼。


    其实她真的已经放弃了,知道了他的高不可攀和对婚姻的实用主义态度后。但……万一他迟迟没遇上能为他所用的婚姻呢?是否捱到最后的玩家就会自动获胜。


    半个小时后,孙梦汝闻讯赶来。


    徐行一个人面对下午的专家顾问,别人难免问起陈宁霄去向,一来二去,都知道他高烧进了医院。孙梦汝被他爸通知,虽然嘴巴上不情不愿,但套外套的动作倒很快。


    罗凯晴第一次见她,目不转睛。


    “我爸爸说他过去几天搅动风云,原来病成了这幅鬼样哦。”孙梦汝在床沿坐下,望她:“你是……?”


    “Cassy,罗凯晴。”


    “哦,你就是罗小姐!”孙梦如恍然大悟,笑里有些内容:“久闻大名。”


    “Claus提起过我?”


    “你是他左膀右臂嘛。”孙梦汝耸耸肩,“既知陈宁霄,如何不闻罗凯晴?”


    罗凯晴笑赞:“孙小姐真是会说话,让人听了心里甜。”


    “哪里。”


    “他应该快醒了,醒来正好孙小姐陪他说说话。”罗凯晴拎起包,“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一步。”


    “哎,你这样,我倒不知道自己是来得巧还是不巧了。要是我不来,岂不是你还走不成,或者说是刚好留下呢?”


    罗凯晴微愣,目光意味深长:“孙小姐应该去学哲学。”


    她出了病房,笃笃的高跟鞋脚步声急响一阵,直到出远门见蓝天才缓下来。摸出根烟抽了几口后,罗凯晴打出电话:“喂?薇薇,陈宁霄病了,在医院。”


    孙梦汝刚倒了杯热水坐下,床上的男人就睁开了眼。


    一脸倦容,看到她后,毫无欣喜只有意外,蹙眉问:“怎么是你?”


    “你没人要咯。”孙梦汝手捧杯子耸耸肩,“病成这样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看你怪可怜的。”


    以她对这男人两面之缘的了解,这点刻薄对他来说洒洒水啦。但不知为何,孙梦汝觉得他脸色僵了一僵,好像被刀捅到。


    “你这几天这么高调,原来是透支自己哦。”孙梦汝岔开话题,“好啦,是我自己心疼你,上赶着来的。”


    如此美丽的面容说出这样的话,铁石心肠也该动容。


    但陈宁霄只是点了点头,说:“辛苦。罗凯晴呢?”


    “刚走。”


    “除了她……还有别人来过吗?”陈宁霄搓了把脸,让自己恢复了那种面无表情的清醒。


    “没有。”


    “她没联系别人?”


    孙梦汝被问不爽起来:“你直接问她好了呀,问我干什么?我还管得了别人?”


    陈宁霄睨她一眼:“小姑娘脾气这么大。”


    “哈。你也就比我大两岁。”孙梦汝摇头晃脑,将手中印着口红的纸杯递给他:“喝水。”


    陈宁霄无动于衷:“谢谢啊。”


    孙梦汝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觉得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好玩极了,比平时更有人味也更有魅力。


    “哎,这是第三面咯,”她伸出三根养尊处优的手指,“我觉得……我对你有感觉,


    你呢?”


    陈宁霄静静看着她娇花般的面容。不愧是在爱里骄纵出来的姑娘,够坦然,也够自信,行动和言语都一往直前,欢迎开始也不惧结束。


    他不知道这安静的两秒钟里,他的眼中有遥远的审视和怜悯,像在可怜一个天真不知洞外天地的东西。


    孙梦汝受不了他的眼神,心里一股气作祟,迫使她站起身前倾欺上,一手抓住他身下枕头,一手贴住他肩膀,眼看着就要吻上。


    陈宁霄眉心一蹙,谈不上厌恶或吃惊,只是很奇怪,他完全走神了,意识、注意力和当下的感受都走失于另一张脸中,以至于他在这样的时刻也显得漫不经心、心不在焉。


    时间无限快,也无限慢,慢到孙梦汝真正亲上之前,门外同时出现了一道问路声:“你好,请问陈宁霄是在急诊05病房吗?”


    走失到爪哇国的注意力立刻被拽回了当下,陈宁霄当机立断地将脸一歪,接着伸手将孙梦汝推开。


    病房门也在同一时间被推开,气喘吁吁的少薇目视着这一切,瞳孔圆滚滚的,像是解读不了这画面。


    半坐在病床上的男人,以及舒展着腰身的女人,都抬眸望过来,眸色都很紧张。


    她来得不是时候,晚一会就好了……


    少薇抿住唇,向上提起一丝笑意:“打、打扰你们了,我先出去……”


    她低头要退的那一秒,眼眸里的聚焦也一同消失,恍惚着,晕眩般陷入一团黑云。


    “站住。”陈宁霄掀开孙梦汝,剧烈咳嗽了两声说:“回来。”


    少薇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


    孙梦汝心跳怦怦,站起身时将露出后腰的上衣往下整理了一番——她穿了一条包臀牛仔裤,配一件短T,穿好了也漏三分细腰,十分惹眼。


    这场面她也没经历过啊,撩了撩头发,清清嗓子,满脸绯红:“少小姐来了。”也许是想松快氛围,她扭头打趣陈宁霄:“刚还说你没人心疼,这会儿一个接一个。”


    陈宁霄脸色黑得吓人,孙梦汝吃惊。


    少薇已自觉地摆放好了自己的位子,摇摇手:“孙小姐误会了,我就是听说他病了,赶来看一看。有人照顾就行。”她点点头,那么安分,那么友善:“那我……先走了。陈宁霄,你好好养病。”


    不知为何眼眶热热的,恐再待两秒会被看穿,那就不妥了。


    陈宁霄再次说了一遍:“站住。”


    这次,他不如刚刚急,却比刚刚有寒意。但这寒意只持续了两秒就被咳嗽声代替,他咳得惊天动地,在床上弯下了腰,连接手背针头的软管一阵晃动,让人看着疼。


    咳完了,陈宁霄脸上不见人色,没看她,但低声说:“别急着走。”


    少薇觉得呼吸不上,胸中垒满石块,一半为他,一半为自己。她放下帆布袋:“我先去个洗手间。”对孙梦汝也抿唇笑了笑。


    洗手间在出门直走、右转,百米开外。她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急,眼前也越来越没有的焦点。进去后,不进隔间,而是两手撑着洗手台,垂着头。过了会儿,眼泪砸在大理石台面上,像夏天很大颗的雨点。哭声渐渐响起。起初小而压抑,有个病人家属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教她想哭就哭吧,人间就是这么没办法没道理,少薇抽了两口气,于窒息中放声大哭起来。


    她很瘦的肩膀抖得厉害。


    人间就是这么没办法没道理,她不够好,站得不够高,所以早就做足了道别的打算,但纵使如此,这一天真到来时,她却依然是赤手空拳接白刃,山峰般的痛劈下来,劈得她世界血色模糊。


    她明明……早就做准备了啊。这漫长的六年,不是给她滋生侥幸和幻想的六年,是给她识相识趣的六年。譬如农村里的许多老人,还健康时就拍遗像,挑选木材做棺材,准备很漂亮很精美的寿衣,亲手准备了这一切,余下来的日子,就是为了等待那一天。无论多快乐、多美满,都也只是为了等待那一天。仿佛准备好了,那天来的时候,就不必害怕。


    病房里没人说话。


    孙梦汝将一次性纸杯捏皱在手里,不服输地说:“再来。”


    陈宁霄一边咳嗽一边站起了身:“别开玩笑。”


    孙梦汝不敢置信:“你躲我成这样?”


    他根本就站不稳吧,身体还摇摇晃晃的,却撑着墙壁,就为了不让她趁虚而入。


    陈宁霄力竭般半抬了下手:“我对你没意思。”


    “我可是在帮你,你需要我爸爸的资源。”孙梦汝急道。


    “孙小姐,你年轻貌美前途无量,又敢爱敢恨,值得一个真心人。”陈宁霄平静地说。


    “你就很好啊,我没见过比你好的,”孙梦汝坚持道,“你现在对我没感觉很正常,感情是要培养的,先婚后爱嘛!我懂,小说里都这么写的。”


    陈宁霄颇感疲倦地扶额闭了闭眼:“多谢你的厚爱,不过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怪,谁凭区区几面就喜欢我,我就看不起谁。”


    孙梦汝像被喂了只苍蝇:“你不公平。照你这么说,倒是给我时间证明啊?证明我凭区区几面产生的爱可以经受时间的洗礼。你又不信一见钟情,又不给我时间和机会。你刁难我?”


    陈宁霄无力中反而笑出了半声:“我现在头昏脑胀,你说的话等我病好了再反驳。”


    孙梦汝气极,过了会儿又冷静了:“你不知道你当丈夫的魅力在哪里?”


    “不知道。”


    “你是一个不肯主动伤害人的人,冷落就是你最大的恶了,你不会暴力不会发泄不会平白无故给脸色,你甚至不会出轨。就算你是石头,别人对你好,你感觉得到,成为了你的妻子,就不存在利益上的内外了,你就不会想这个人对你好是有所图,是交易。你会看见她,会心软,久而久之,不是爱情,也类似爱情。你还英俊,有钱,有能力处理问题,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你知道吗?”


    陈宁霄安静地听完,笑了笑:“可能你说的都对,只有一点——”他顿了顿,看着孙梦汝,“你没有捂过石头。在你这段话里最不值一提的前提,恰恰是最不可能的。”


    少薇回到病房时,除了眼睛有些红,其余一切都原模原样。


    她到处找孙梦汝。


    “她走了。”陈宁霄回答了她疑惑和不自在。


    少薇没想好说什么,命令自己安定下来。一不装忙,就撞进陈宁霄的眼中。


    他死死地盯了她几秒,问:“眼睛怎么红了?”


    少薇早已想好对策,抬手柔柔眼睛,道:“刚刚好像飞进去一只小虫子。”


    为了证明自己可信,她还用力眨了眨。


    陈宁霄靠墙而立,抬手冲她招了招:“过来,我帮你吹吹。”


    他插着针头软管的手,为了揽她而抬了起来。


    第69章 第69章现在反过来了


    少薇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陈宁霄抬起的手扣到了她后脑勺上,另一手停在她眼前,问:“左眼还是右眼?”


    “右眼。”


    其实她眼眸还带着水汽,骗不了人。陈宁霄微凉的指腹贴在她眼皮上,但没用力,而是犹豫着,缓缓摩挲过她去。


    少薇不自觉闭上眼睛,随着他的动作和温度,眼皮一阵颤,在他手指下像一只孱弱的蝴蝶,正在挣扎。


    “你哭过了。”他拆穿她。


    少薇“嗯”了一声。


    “为什么哭?”


    少薇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明知故问,但他想要答案,她必须负责粉饰,于是说:“刚刚接了个电话,事情不太顺利。”


    陈宁霄没再问电话里说的是什么事,而是沉默了会儿。


    他未曾有机会知道,这是她心底允许自己为他流的最后一场泪,来自于曾经幻想过的一切眼睁睁看着他即将和别的女人上演的那份冲击。


    但陈宁霄的手仍然停在她后脑勺上,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地在微微用力。


    过去十几年,他脑海中从未出现过有关两张唇亲吻接触的画面。乔匀星总怀疑他在装禁欲,但陈宁霄告诉他这事不难,理由也单纯,就是没想过。人体是令行禁止的傻瓜机,念起兴起,念灭兴灭。长时间的禁欲确实会在某些时候带来心烦气躁,干扰专注和决策,那也很简单,花五分钟自己解决就好了。


    刚刚孙梦汝的唐突,像是某种开关,让他惊觉男女之间居然还可以做这种事。


    眼前的脸上有一双走神且为此刻姿势感到焦躁的眼,一张嫣红水润的唇,除此之外纯白如雪地。


    高烧病弱确实会侵蚀人的自制力意志力和决策力。陈宁霄认可了这个理由。念起兴起,他知道自己气息变烫了,视线的焦点


    也在集中——集中到雪地里唯一一抹胭脂色上。


    眸色在变深,呼吸在深长,带着潮湿的重。


    “陈宁霄?”少薇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


    “嗯?”他眼睫掩着眸色,声音出来方知此时的自己已不是自己。


    是她的。大脑已经混沌,被某种非理性的,命名为“少薇”的东西填满,攫取,摄魂。


    但……很愉悦。有某种放任自流的松弛,某根发条松了,不再随时随刻让自己警铃大作。


    “你没事了的话,我先走了。”少薇说,往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他手还扣着,没同步松,于是相当于撞开了他的手。软管连着吊瓶一阵晃荡,手背上传来尖锐的刺痛,让陈宁霄皱眉,下意识地缩了下手。


    少薇意识到了,唇瓣张了张,惯性的想关心,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没事吧?”她点到为止地问,用问谁都同样的方式和语气。


    医用胶带下的针孔处肿胀起来,陈宁霄垂下手,蜷了蜷手指:“没事。你刚说什么?”


    “我还有事。”少薇认真道,“临时跑过来的,你打完这个就能出院了吧?”


    陈宁霄脸色难看下来。


    “你这几天都很忙?”他为她找理由。


    “也不算吧。”少薇轻描淡写道,“飞了一趟宁市,跟《Moda》的团队谈了谈企划。陈佳威给我牵线认识了一个设计师品牌,下个月的时装周,他们决定让我拍摄秀场直击。”


    听到陈佳威的名字,他身体僵了僵。


    “还是挺忙的。”他听完,莫名坚持这个说法。


    因为很忙,所以过去一周才对他不闻不问,他完全接受。


    少薇抿了下唇。


    静了会儿,陈宁霄忽道:“我发了一周烧。”


    “哦……”少薇的手捏成拳,脸色却如常:“这么久,要不要做个细致的检查?”


    “只是没看医生。”


    等她问为什么不看医生,他会说忙,以及心情不好。然后等她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谁知少薇只是笑了一下:“医生还是要看的。”


    她那种笑,像是宽容一个任性不懂事的小孩。


    陈宁霄的脸色比刚进医院时更苍白。


    “你呢?”他蓦地出声问。


    “我?”少薇更加宽容地笑:“刚刚不是都说了吗,忙了一些工作,跟梁阅一起……”


    想到上次就是因为梁阅吵架,她住了口,不想加重他病中的不愉快。


    她的戛然而止更显意味深长,好像有什么不方便告诉他。陈宁霄的目光复杂得他自己根本不懂,也没有被任何人阅读到。少薇自始至终没看他,只是低着头,身体的动势看上去随时要走,在数时间。


    “你们……很好吗?”陈宁霄掐着掌心问。


    少薇愣了一下,不解。


    陈宁霄深呼吸,平和着自己的脸色与语气,问:“你跟他之间的那些,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也可以帮他。”


    要是早一周这么问就好了,关心,而非咄咄逼人地质问。


    少薇抿了抿唇:“虽然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但我总有自己的秘密吧,没必要都融在一起。”


    “我没有。”陈宁霄眼也不眨,“我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我所有的朋友也都认识你。”


    少薇颇为遗憾和歉疚:“这点我也很意外,你看上去挺高冷的,没想到……”她笑了笑:“我没办法跟你拉齐。”


    知道自己在伤害他。


    知道他无比地看重第一,看重坚定选择。要那种不管是世界末日还是平淡无奇的日常中,只要有大于两个选项,就义无反顾地把他放第一。但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拥有着普普通通的价值观,这种对第一的需求,之前他身边没人时她给,给得窃喜给得忐忑给得像偷来的,现在有人了,她再给就是越轨了。


    实在站不下去,少薇回顾门口:“孙小姐该回来了吧?”


    陈宁霄蹙眉:“我说过她走了。”


    “走了?”少薇坐立不安,“那怎么办?我也得走。”


    陈宁霄不再留她,干脆地说:“走吧。”


    少薇点点头:“那你,有事call我,或者凯晴姐。她比我有用。”


    走之前,看到了他输液管里的血色,那一刻心慌胜过一切:“陈宁霄——”


    “走。”陈宁霄用手捂住那只手背,面无表情,“我会叫护士,不用你操心。”


    少薇离开医院,望天深呼吸,继而拨通颐庆机场的客服电话。


    “喂您好,我是航班CZ3221宁市飞颐庆那班的乘客,我的托运行李忘记拿了,请问你们这边有记录吗?……好的好的,我这就回来拿。”


    ……


    将尚清出现的那一圈街区都问了一遍后,一切再度陷入僵局。


    照片公布后带来的工作邀约却很多,有品牌方私信问是否可以成为签约摄影师,有商拍邀约,有粉丝帮自己的小偶像自荐,有摄影大赛的参赛邀请,甚至还有协会问她要不要成为会员。这些都不是她的初衷,且越是火热,就越是对比出尚清那边的沉寂一无所获。除了《Moda》和下个月的秀场幕后拍摄,少薇把别的都拒了。


    “也许那通电话只是意外,根本不是她。”


    问完了最后一片街道,初夏的第一场雷雨轰然而落,梁阅手中的伞被狂风吹得翻折。


    少薇抹面:“我不甘心。”


    “你已经尽了全力。”


    少薇摇了摇头:“送我去个地方。”


    她把司徒家的住址发送给梁阅,“是我的一个长辈,有点门路。”


    如果是司徒静的话,应该可以调动那边的治安摄像头。虽然电话亭上的摄像头坏了,但四周总是有的,只要划个时间范围,把每个路口的进出人群都对比一遍……


    “他们都不认识尚清,就算要比对,也只能你自己亲自比对。”梁阅提醒她:“是个很大的工程。”


    “那又怎么样。”


    梁阅默了下:“这个长辈,应该跟你也不算很熟吧。不然你一开始就会求助他。”


    少薇苦笑了下:“事已至此,梁阅,适当装装笨吧。”


    梁阅打转方向盘,在小巷里开得很慢:“男的女的?”


    “女的。”


    雨势颇大,雨刮运行不及,梁阅按下黄色双闪,从小巷里倒车出去,两眼盯着被雨珠覆盖的后视镜。


    “砰!”一声,一台电动车歪七扭八扭了半天,还是擦过了他的车身。


    一台粉红色的爱玛牌电动车,一个女人,一件桃红色的雨披。雨披是连帽连面罩的款式,只有眼前和嘴巴开了个口。


    “你在车上别动,我下去看看。”梁阅按住了少薇。


    没注意,他的手很自然地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按上了才意识到,双方都顿了顿。他的手很快抽开,撑伞推开车门。


    “对不起对不起……”穿雨披的女人一双眼很焦急,嘴比视线快,道歉的话连珠炮似的,被降落在雨伞上的雨声覆盖。


    连珠炮似的道歉在抬起脸后停了。


    梁阅没注意,只专注地检查车身上的擦痕。一道挺长的口子。


    “有保险吗?”他检查完,转过脸问。


    电瓶车主垂头躲避:“没。”


    “那算了,你走吧。”梁阅淡道。


    女人似是咽了一咽,余光透过雨刮与雨的洁净间隙窥到副座上聊手机的女人。


    “谢谢啊。”她很客气地道谢,忙着去扶电瓶车车头,挂在上面塑


    料袋和里头的奶茶都湿透了,那logo梁阅觉得眼熟,是哪家来着?


    “雨天,骑车小心。”他最终说,拉开车门开关,目光在她身上一带即离,带着某种对穷苦人的心不在焉。


    “哦,好,”电瓶车女人冲他背影说,扬起了些声调:“你人真好啊!”


    梁阅已经拉开了车门,坐进去,收拢伞。


    女人过于客气,骑上电动车,又添了一句:“好人有好报!”


    梁阅冲她点点头,关上车门。水花飞溅出来,与她电瓶车轮胎溅出的水珠交汇。


    晦暗的雨幕下,粉色电动车与黑色商务轿车擦肩而过了。


    雨下进了雨披里,她不太看得清前路。


    别再来找了……她心里求,害她一个多星期没敢上班。这个老板很好,知道她有案底还愿意招她,她不想再到处搬家。一切都已经过去,你小子,果然还是出息了。


    少薇跟司徒静发了微信,说晚上去她那里吃饭,接着问梁阅:“还好吧?她有受伤吗?”


    “没事,掉了点漆。”梁阅重新踩下油门。


    仍然是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梁阅的心跳一直没有平复下来,只是因为刚刚意外的触碰。早就在心里勒令自己将这份感情彻底尘封,甚至不必再见,但一旦重新见上,那些曾经刻意压制的情愫,反而成了夏季疯长的野草。上次那个奇怪男人的一句“年少时喜欢的人”,更让他辗转反侧。


    这一辈子已经有太多的阴错阳差,相爱的人……是不是不该再错过了。


    也许尚清过得很好呢?也许尚清出狱后,她那么活泛的人,自己做生意赚了大钱,也不愿意再接触知道自己过往的人,所以隐姓埋名躲着他们。假如她过得好……他的自我牺牲式的赎罪,是否就不必了?


    “喂,凯晴姐。”少薇接起了电话。


    “那天在医院发生了什么事?”罗凯晴问。


    “没什么事,陈宁霄醒来状态还可以。”


    梁阅提起了注意力。陈宁霄。不知是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陈宁霄,整个科技圈无人不知的新贵,每一所计院后辈们仰慕视之为偶像的男人。


    “我是问他和孙梦汝。”罗凯晴摇摇头,“他和孙频谈崩了,现在孙频打算当另外一家首席科学家顾问。”


    罗凯晴还有细节没说。当晚孙梦汝出席某名流的慈善晚宴,哭得失态。孙博士爱女心切,当然也是另一家许诺的回报更高,转身入局。安防市场份额之战在2017年的夏天提前打响,并将在明年迎来持续数年的白热化。


    少薇的心揪紧:“我不知道,他们的事我没过问。”


    “他这几天没联系你?”


    “没。”


    罗凯晴彻底愣住。


    都出局了?进取的,安分的;门当户对的,旷日持久的;利益明确的,似是而非的……都出局了?


    挂了电话,少薇思绪未及收回,便听梁阅问:“这个陈宁霄,英文名是Claus吗?”


    “你怎么知道?”


    “你高中带过一件巴宝莉的衬衫,是他的?”


    少薇更惊奇:“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梁阅扶着方向盘,呵笑了一下,摇了摇头:“Claus陈在科技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喜欢你?”


    “什、什么?”少薇差点从副驾驶弹出去:“不可能,我们就是好朋友。”


    斩钉截铁:“很多年的好朋友。”


    梁阅勾了勾唇:“也是。要是他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单身。”


    “也别这么说吧……”少薇窘迫道,“就没可能我不喜欢他?”


    “但愿。”梁阅没戳穿她,反而想找支烟,“斯人如彩虹,遇上方知有,年少时遇过太惊艳的人,很难过好后半辈子。”


    “别这么悲观。”少薇呼了一口气:“你猜怎么着,我觉得我前半生遭遇了好多,结果掐指一算,才二十二三?”


    梁阅将车在红灯的斑马线前停下,扭过头来看她:“不占有,只守在身边,能忘怀吗?”


    他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日子长着呢……两颗心长相守是彗星撞地球的概率,只要这么想,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少薇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的手指。


    六点多时,她抵达了司徒宅。


    这里的一切和当年都别无二致,庭院中雨打初荷,金鱼躲在叶底。少薇从回廊下穿过,檐下落雨成珠帘。


    知道她来,司徒静吩咐用人备了餐,尽是她爱吃的。两人分坐餐桌两端,聊了些司徒薇的近况,末了,司徒静主动问:“想找我帮你什么?”


    少薇酝酿了一下,既已有决心,便不怵:“我想让阿姨帮我找一个人。”


    门口,奔驰S一路过来被雨水冲洗新亮。


    “少爷?”佣人迎上来:“夫人正巧在和少薇小姐吃饭。”


    陈宁霄脚步微顿,沉默着,缓下来的脚步数秒后又如常起来。


    “当年那个在你屋子里杀了人的杀人犯?”司徒静眯了眯眼:“这样的人,你找她干什么?”


    佣人想通报,陈宁霄倦怠冷漠地抬抬两指,她便噤声了。


    是啊,忠心也是要权衡的,这已不是当年他们看在眼里觉得没妈要又总可怜巴巴来坐一会的小少爷了。


    少薇平静放下碗筷:“她是我恩人,她是代我受罪,代我杀人。”


    “天意如此,你找了她,也不能代替她什么。”司徒静轻描淡写地说:“不如桥归桥路归路。”


    “阿姨——”少薇急道:“你打个招呼的事情……”


    “没你想得这么简单。”司徒静拧了拧鼻根,“要自上而下地找领导去交代,落到基层,要人力要时间。”


    她没说实话,实话是,她手上有什么权什么势,跟陈定舟貌合神离的婚姻圈内皆知,没离只是为了股票好看。她身家确实丰厚,但调动这些系统帮忙,就不是身家说了算。大伯哥升得太高了,反而不方便交代这样的小事。当然,一定要办的话,也能办,万事都是权衡。


    司徒静长叹一口气:“薇薇,你很忍心给我提难题。”


    少薇以为她口风松动,迫不及待表决衷心:“阿姨,我后半生只孝敬你了,你——”


    “谁要跟我一起孝敬您这后半生呢?”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打断,继而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


    消瘦了。


    “少薇在啊。”陈宁霄视线在她身上一触即离,脸上笑容不生不熟刚刚好:“怎么,要给我当妹妹?”


    他来得不是时候,少薇身上冒出汗,目光求助发紧。


    走啊。别打断我。


    陈宁霄眯了眯眼,吃过了晚饭过来的人却打了个响指,让添一副碗筷,说自己饿了。


    余下这顿饭,少薇再也没找到机会开口,司徒静也坐得住,不主动提。


    她吃得坐立不安,胸中郁塞一口气憋得心慌。


    吃完饭稍喝茶消消食,司徒静自有她保养功夫要享受,吩咐司机送客。少薇失魂落魄,出了一楼大堂,被陈宁霄猝然拉到回廊暗角。


    “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为什么破坏我打断我?”


    “与虎谋皮你倒是聪明。”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想找人。”


    “我是死的?”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你的事怎么跟我没关系?”


    “别任性了陈宁霄——”


    “正确的朋友。”陈宁霄一字一句,目光星般明亮:“你教我正确的朋友怎么当,是有忙不帮有难不救?”


    闷雷一阵阵,连着一句接一句快速的一问一答,直到他掷地清晰的这一句后,白色闪电在夜幕中鞭抽,照亮暗角处的两张脸孔,一个倔强,一个坚定。


    “轰——”


    响雷炸在地面。


    又是一道闪电,再度照亮两人。


    两张纹丝不动的脸,但倔强的那个却渐渐势弱下去。


    “司徒阿姨能帮,我用不着你……”


    陈宁霄拉高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跟前:“一定要这么倔强这么泾渭分明?”


    “我不想再欠你了!”少薇用力大声,“陈宁霄,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我想当你正确的朋友,首先要有一个正确问心无愧的开始,而不是欠着你一笔笔的恩被你这么特殊仔细地对待还大言不惭地跟你说这样的朋友不对!不对的是我,既要又要的是我,得陇望蜀的也是我!”


    她双眸绯红得可怕,也气势如虹得可怕,那里面的坚定是一把镰刀,要把他们过去的你中有我都隔断,像割一把混乱的杂草。


    陈宁霄看着她的双眼,拨出电话:“既然这辈子都还不清,那就再多欠一点,下辈子再说。”


    已准备登机的徐行接了电话。颐庆高层那边对当全国AI安防急先锋一事尚有迟疑,对技术的演示与实际应用也半信半


    疑——


    当然,他们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孙频出尔反尔,入主了另一家视觉AI团队。


    “徐博,我需要你的技术帮我一个忙。”闷雷中,陈宁霄字句清晰,低头看少薇:“你朋友的照片,监狱系统总有吧。”


    徐行:“?”


    陈宁霄思路快得不像人:“我给你团队七天时间,在一个方圆五公里的街区完成监控系统升级改造,进行动态追踪试点。实现这个,颐庆的安防智慧工程就是你探囊取物。”


    徐行带着团队从登机口转身:“不要七天,极限操作,五天。”


    陈宁霄挂断电话,盯着少薇眼眸:“现在反过来了,你是我恩人了,是我的灵感缪斯。”


    第70章 第70章姐


    五天完成一个街区的智慧交通及安防系统改造,除了技术团队的快速算法部署能力外,但政府关系的打通效率也是一大考验。


    少薇听着陈宁霄一通接一通的电话,听着外头雷阵阵变小,直到略过头顶上空滚滚远去,又听着雨声由滂沱哗然到滴答滴答,游廊灰瓦上的水珠开始慢过秒钟。


    陈宁霄办事只攻节点。他在这场下雨中打了三通电话,每一层都往下夯一层,最后一通,辖区相关单位已收到配合通知。


    “明天开始改造部署。”他收了线,“现在跟我去交警大队,把确切的范围划出来。”


    “你想干什么?”


    “CV(计算机视觉)算法已经很成熟,支持动态人脸识别,比你求司徒静让你去交警队盯屏快得多也准得多。CV是国家关于人工智能发展规划的下一阶段重点领域,但CV怎么利用好,需要想象力。”陈宁霄点点太阳穴,“过去几年,CV的主要场景在计算机美颜、手机人脸识别和金融系统用户身份认证,安防是蓝海。”


    少薇随上他:“帮公安抓坏人么?”


    “这是最基础的,它的应用场景从政府G端到普通C端消费者,大到抓通缉犯、记录犯罪现场、识别车祸、重点场合高密度人群预警,小到看老人看孩子看宠物,通过威慑降低犯罪率,或者寻找上报的失踪人群比如说走失的阿兹海默症老人、被拐卖的妇女儿童。”


    听到可以寻找失踪人群,少薇的脚步缓了一缓。但那又怎么样,她其实已经描述不清她母亲的模样。


    陈宁霄察觉到了,但没说什么,而是继续道:“所以,中国大小城市的治安,所有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公共场合比如机场、列车车厢、展会体育场,再渗透到个体消费者……是万亿级的增量市场。”


    “你刚刚打电话的那个徐博士,就是攻克这个的?”


    “他们是国内数得上名号的CV算法团队,交给他,他会还你一个活人。”


    “这些……以前都没听你提过。”


    她单知道他很忙,做着计算机领域相关的投资,但是投了多少个项目,有几个是成了的,又亏了多少,她一概不知。他还在斯坦福读博时,少薇有次作品被一个图书编辑发掘了,用在了他们新出的纪实文章合集中,收到了一笔不小的稿费。她飞过去探望他,去得不巧,陈宁霄刚好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同行的午餐会。陈宁霄带她一起出席了。


    少薇至今不知道,那是华人投资圈里相当于教父级的人物的季度闭门分享会,别人要花上几百万美金才能换到的入场券,她去了但没揣耳朵,觉得不是自己的事,到处偷偷吃小蛋糕。


    陈宁霄的脚步站住了,不动声色地试探:“以为你对我这些事不感兴趣。”


    “没,就是听不懂。”少薇真心实意:“这方面我不如凯晴姐。”


    陈宁霄疑心自己意会错,便抿着薄唇,命令自己再意会了好几秒。


    她是不是吃醋?


    “你不必吃Cassy的醋。”


    “没吃。”少薇否认:“我知道,我和凯晴姐都是你很好的朋友。”


    陈宁霄深吸气,忍耐,冷语:“你什么都不知道。”


    雨停了,下过雨的天空高而远,路面的一切都反射着湿漉漉的亮光。


    “就没有别的要问我?”他觉得自己的暗示接近于明示。


    他在等她问孙梦汝的事。


    那天下午从医院走之前,陈宁霄告诉孙梦汝,她还憧憬爱情,不是他心里合格的结婚人选,孙梦汝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看他。


    “没。”少薇笑了笑,“你身体这几天还好?康复了吗?”


    陈宁霄的手停在车门上数秒:“谢谢关心。”


    估计是这几年作息太差对自己太狠,他这次病得拖拖拉拉,烧是退了,但一直咳嗽头昏嗜睡,过去几天睡的比上周整个加起来还多。心底有某种声音,好像知道自己强行爬起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人要见。


    一路沉默着开到了辖区交警队,少薇将电话亭的确切定位标记出来。


    “这片老区摄像头本来就不多,深入到巷子里面也没有交通灯,”负责接待的队长在屏幕上放大地图,“要是按你原来的想法,通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的摄像头交叉定位,你盯一个月也盯不出什么。”又转向陈宁霄:“电脑真这么神?自动识别”


    陈宁霄简单说了原理,几个值班的交警都凑过来听。他们也是晚上临时知道了这里将作为试点,对于人工智能能做到哪种地步,都报以兴奋与怀疑,既觉得如此一来可以极大地解放人力,又担心是否会造成编制和岗位缩减。他们不会想到,仅仅只是八九年后,AI算力迎来大爆发,这种担忧一夜之间蔓延,成为了时代症候。


    第二天一早,徐行团队分析了需求,决定双管齐下,第一是进行硬件改造,目前路面的监控硬件不具备实现条件,他们从实验室调来了现有的全部组件,加装在目前摄像头上;第二是将电话前后一周的所有录像上传到他们在香港的算力中心,进行图像比对和识别。


    陈宁霄拿到了公安那边的照片。穿囚服的女人剃着短发,皮肤偏黑,双目黑亮,看着不像是面对了牢狱之灾的人。


    安排好了部署,队长请几人在会议室喝茶。陈宁霄一天天电话不停,这会儿又出去了,徐行见少薇坐在会议桌末尾沉默走神,上前去问候。


    “一定能找到吗?”少薇又问了一次。


    “理论上和技术上都没有难度,但这也是第一次实操。”徐行安抚,“我们也很期待这次结果。我猜,你就是他口里说的那个最初启发了他的人?”


    少薇已习惯于对这种恭维推脱,“您过奖了。”


    “不不,是真有这回事。”徐行正色,回忆道:“他第一次来香港时,我们都被他的想象和眼界惊到。他说他也是受一个朋友启发,说她一辈子都在找人,他想让她找到,活得不那么辛苦。”


    一次性纸杯里泡了滚烫的开水,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少薇的面容,令徐行看不透。


    “Claus这些,应该都是为了这个朋友做的。”徐行之点到为止。


    少薇不明,客气地说:“听他的意思,现在政策市场和技术都具备了,很有投资前景。他是个专业理智的人,应该是充分分析过盈利性吧?”


    徐行呵笑一声,摇了摇头:“少小姐,看上去是对CV领域一无所知。”


    他虽称不上长袖善舞,但看人自有一套。陈宁霄绝不是滥施好心的人,这样的初衷,绝不是轻飘飘“启发”二字可以打发。徐行更研究过这位投资新贵的履历路径,除了一开始领先于同侪用自然语言算法服务于广告业外,他后来的所有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计算机视觉这块。


    这当然可以说他又一次领先于了时代,但所有人都在掘金而他比旁人拥有更充分的眼光、技术、资金、资源优势时,他却固执地关注一块技术尚不成熟离变现很远的领域——这根本不是一个投资人该有的行径。


    徐行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碰面后,他送陈宁霄上车,看着眼前稳重内敛的年轻人露出了如释重负的一面,勾着唇说,还好,时代没有辜负他的等待。


    “你知道,他曾经捐助了六百万美金给斯坦福CV实验室吗?”徐行问。


    少薇脸上挂着一无所觉的懵懂笑意,摇摇头。


    “那你,知道他投了哪些项目,关注哪些技术吗?”徐行忍不住追问。


    少薇仍然摇摇头,以为徐行是想到她这里套消息呢,索性说:“抱歉,我不擅长这些。”


    徐行只好微弱地叹息了一声,也回给她这样客气的笑意。


    少薇不知道他在叹息什么。


    有些事,旁人既代开不了口也管不了这


    闲事。透过敞开的会议室门,徐行望着不远处在打电话的陈宁霄的背影。他现在改观了,假如他有女儿,绝不会介绍给他,因为一个心里有人而未能自知自觉的人,绝不是良配。


    从交警队离开时,门口停车场多了辆本田雅阁。很低调的车,没人留意。


    少薇和队长、徐行团队一一道谢告别,最后对陈宁霄挥了挥手。陈宁霄叫住她:“我没说不送你。”


    “不用。”少薇笑道:“我有人接。”


    梁阅其实很想和徐行见一面,毕竟这是行业里的大佬,但通过少薇及这件事跟大佬建立关系,于他来说不齿,便只是坐在车里等着。


    少薇再度微微弯腰鞠躬了一下,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向那台黑色雅阁。


    陈宁霄分不清是千恩万谢的她更刺眼,还是那台她奔向的轿车更刺眼。她自始至终都像是有求于官的民,得到帮助有了眉目,脚步轻快地跟爱人回家,事情结束后再不会和这帮高高在上的人有交集。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目送她,在她拉开车门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转身回了办事大厅,背影里透着斩钉截铁,亦或是迫不及待。


    他没什么事忘了做,只是背光站在大厅里,一个人沉默地站了很久,直到车子引擎声消失不见。


    陈宁霄当晚做了一个梦。


    梦的前半段反复播放她上别人车的画面,让他梦里也感到了焦躁和某种不爽。后来他追上去拉她了,很真,仿佛现实中他也这么做了。她回头,嘴角扬着的笑见是他后就消失殆尽,弄得像他欠了她半辈子。梦里他想开口说什么,但嘴巴怎么张合都发不出声音,终于她耐心耗尽,扭头上了车。


    那种茫然、焦躁、无能为力的感觉浸透了他的身体,让他冒出薄汗。


    梦没完。


    他好像得到了透视眼,看着她上了车后与那个男人拥抱交颈,接着亲吻起来。


    画风从这里开始变了。场景到了床上,她趴在床上,躺不平的腰臀翻转过来,成了一道起伏的沙丘。两只手交叠,手腕处被一根红绳缠绕。


    谁敢这么对她?她为什么要允许别人这么对她?为什么喘息?为什么闭目,颈项伸长,从喉咙里吐出难耐的声息,继而转过头来,眼神迷离着又依赖着,以一种曲折的姿态寻找他的吻。


    他居高临下,眯了眯眼,趴下身去吻她满足她,身体随着这个姿势变得更加她中有他——


    陈宁霄在这一秒睁开眼,感受了会儿后,他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我草。”


    ……


    浴室的**随着强劲水流冲进下水道。罪恶滔天的男人搭着一条手臂在瓷砖上,垂着头,沉重呼吸漫溢潮热氤氲的空间,他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双眼由爽到失神聚焦回来,用陌生的目光审判自己,接着又无奈地闭上了,深呼吸的同时扶额,“啧”了一声。


    还硬着。


    ……


    五天后,街区安防试点升级完成。


    合该感谢领导和基层大力配合并讲些漂亮场面话的场合,陈宁霄没有出现。


    七天后,同时从交警大队和香港算力中心传来消息,AI识别出了三个面容特征相近的女人,并获得了她的高频出入场所。


    少薇和梁阅第一时间赶到交警大队。监控画面上,被AI识别出的目标人物像游戏里的小人,走着,交谈着,买着。


    第一个,不是。


    第二个,不是……


    第三个……


    骑在斑马线口等红灯的电瓶车大军中,一辆轻量型爱玛电动车在读秒的那一刹那就轰地飙了出来,速度比一旁的骑车还快。


    交警队长:“这个人骑车很不守规矩,需要教育。”


    身边没声,以为幽默失败,扭过头去,却见少薇泪已流了满面,一双眼睛在泪水下朦胧不清,人却破涕笑出来,“嗯!”了一声,“她老这样……她从一开始就这样。是要教育,骑车怎么可以这么冒失?”每说几个字,她就狠狠地抽气一声,但声音是越抽气越带鼻音哭腔,直到她自己再也无法成句,只能两手撑在办公桌上,小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梁阅捏了捏拳,还是将少薇揽进了怀里。


    第一次,他的胸膛借她靠。


    会是最后一次吗?他祈祷尚清能过得好一点,卑鄙地,隐秘地,自我唾弃地。


    “请把她固定出现的地址给我们。”


    本田前脚开出停车场,奔驰S后脚就到了。


    徐行诧异:“不是说你不来?”


    结果一出来他就兴奋地通知了陈宁霄,但不知为何他显得很冷淡,或者说冷漠,说既然试点成功就继续往下推就行了。


    陈宁霄显然是一下车就跑着过来,气还没喘匀,锐利的眼神却已满屋子扫视了一遍。徐行眼见着他的目光从紧张焦躁沉寂了回去,变为某种认命和自嘲。


    徐行咳嗽一声,把地址告诉他,意味深长问:“陈总不一起过去?”


    “不了。”陈宁霄两手抄进裤兜,身形落拓,自嘲地哂笑一声:“她和别人的故事,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陈总用心良苦,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愿多说?”徐行终究是没忍住刨根问底,“以你的魅力,不需要吃这种的苦,”


    “徐博误会了,我对朋友向来如此。”陈宁霄冷酷如霜地回。


    “哦……”徐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两个让我相信,世界上独身男女之间确实存在纯粹的友谊。”


    陈宁霄想到了前几晚的梦,脸色一僵。


    他已经玷污了她,不止一次。


    “你会祝福她吗?”徐行干完了大事,开始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看跟她一起来的那个男的,也是一表人材。”


    “祝福。”陈宁霄答得很快,完全没给自己思考时间。


    徐行挑了挑眉:“爱情总归是排他性的,人道‘见色忘友’,有了男朋友,你的地位少不了要往后稍稍。”


    陈宁霄笑了笑,不值为何让徐行觉得他懂事。这是他第一次自发地以长辈目光看他,因为觉得此刻的他不是商人,是个懂事的、熟练地退而求其次的小孩。


    “本来也一直不是最重要的。”陈宁霄心平气和地说,“这种事,习惯就好了。”


    话已至此,徐行不再说别的。


    ……


    台湾珍奶店。


    “我说了我们不需要上你们平台,我们有人外送。”店长不耐烦地把穿黄衣服的地推往外赶,“什么?能线上接单?我知道,我不需要!本来就做不过来!”


    他脾气差,小哥被轰出来,倒是另一个店员追出来,笑道:“你别生气,他就是这样,实在是你们还有友商也来得太多,我们生意太好  ,上线再爆单的话,忙不过来的,新招的人又做不出那个味道。”


    小哥被她直爽的笑给顺了毛,嘀嘀咕咕地转身。她也要转身,冷不丁听到一声:“尚清姐!”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她。


    “爱玛!”带台湾口音的店长叫她,“这里有三单可以送了。”


    尚清僵了一下,扭头往店里钻,一声不吭。


    “尚清姐!”少薇再度叫了一声,站在原地,“为什么不理我?我站在这里,要是你也想见我,你转个身,走到我面前来,好吗?”


    尚清还是没理她,将要走进那扇窄而阴凉的门中。


    “尚清姐!”少薇往前了一步,又止住了,又滑了眼泪的双眼执着平静地盯着她,“我想你,我一直找你。如果你真的不想见我,一点也不想,我可以走。但你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


    “你走吧,你认错人了。”尚清侧身对着她,她眼窝很深,眼睛的池水在阴影地中。


    “我们上次喝的奶茶,是你做的吗?”


    店长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擦着台面的手慢了下来,又叫:“爱玛,遇到奇怪的人你别理就好。”


    “尚清姐,那天我去接你,办事的人说你早就提前一年就走了。”少薇抹去了所有有关监狱系统的词,“我磨了很久,他们说我们非亲非故,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去向。我说,我们怎么会非亲非故?你是我姐姐,是我亲姐,我在世唯一的亲人。”


    眼泪滑进了唇缝,很咸,但少薇已不再哭得像无助小孩,而是很平静,甚至快让人听不出她声线的颤抖。


    “我姐走丢了,我能不找吗?我再造我人生,给我新生的姐,用自己的后半辈子换我长大的姐。”


    店长不再说话,攥紧了抹布。


    “我想你还会做美甲,所以从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到处找美甲店。颐庆的每个美甲店我都跑过,但是新店开得太快了,我回来,又开始找。尚清姐,我一直没涂过指甲,因为我想让你给我涂,我那时候偷偷羡慕你,你会穿颜色漂亮的衣服,手脚涂得五颜六色的,很自信,很张扬。你不想我对吗?你是不是在过新生活,不需要我了,也厌恶我了。”


    不明就里的客人,四方邻居露出探出脑袋。


    尚清攥紧了手,为了做奶茶,她早已是一双素手,指甲短圆,干净整齐。


    “什么事?”


    “不知道,谁来找爱玛?”


    “家里人?家里人来找爱玛?”


    “不是说她亲人都死光了吗?”


    尚清死死地咬着牙,束得干干净净的马尾从赤红色的PoloT翻领后垂下来。


    少薇对四周的窃窃私语无动于衷,目不转睛且坚持:“姐,外婆送我们的袁大头,你还留着吗?外婆走时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说可惜等不到你回来,她走时,一直念念不忘我们那顿饭。要是你真的不想我,要我走,那你就说一声,你过得很好很好,你一点也不想我,你说,我肯定走。”


    尚清咬得死紧的齿关松动,挤出一丝声音:“我过得很好……”


    她挤着声音。


    “我过的很好、很好,大家对我很不错……”


    她挤着声音,眼泪从始终未敢眨的眼中滑落下来。


    “我过得很好……”山洪从巨石严防死守的关隘倾泻了出来,她带着哭腔,用力地说:“我想你,小猫,我希望你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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