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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三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51章我对你特殊吗?


    医院地下停车场。


    穿破暴雨而来的奔驰MPV被冲洗得黑净瓦亮,地上轨迹蜿蜒湿漉漉。在少薇走出电梯厅的这一刻,车厢的电动门已经无声无息地拉开。


    少薇上了车,将地址给了司机。


    车子载着她驶出巨大的城市地下掩体,骤雨骤然笼罩住整台车,挡风玻璃上水汽如雾,但一切恐怖的喧嚣都被严密隔绝在了这台豪华商务车外。


    车内安静得甚至只能听到雨刮声。


    车和司机都是包机公司的配套,停红灯间隙,他对客人道:“也是刚好,要是晚一个小时,恐怕就只能备降。”


    陈宁霄没说机长曾跟他沟通过这个方案。天空之上的景象远比地面上要恐怖,闪电在巨大的黑色碉堡云中如游龙,司徒薇吓得裹紧了毛毯一个劲地喝热水。听说了机长的方案,她疯狂点头,见陈宁霄沉吟,她快哭出来,扯他的胳膊:“哥啊  ,你晚一点回去又不会怎么样……”


    手机嗡声震动。


    通讯自进入风暴圈就不太稳定,这是中断前陈宁霄收到的最后一条短信:


    Vivian:【钱我打过去了,谢谢你。电话一直打不通。


    他约我晚上吃饭,我答应了。祝西班牙之行一切顺利!】


    机长是前苏联飞行员,看到他脸上神情,已经知晓他决定,手在他肩上捏了捏:“我会让你降临在风暴前。”


    他做到了,代价是司徒薇再也不想坐任何跟苏联俄罗斯东欧飞行员沾边的航司了!


    “为什么突然回来?”少薇轻轻吐息,为接下来的碰面做心理建设。


    陈宁霄半点没往她身上靠:“有事。”


    少薇点点头:“需要跟你说一下陈佳威的情况吗?”


    陈宁霄看出她这件事上的彷徨,不动声色地接引:“说吧,越详细越好。”


    少薇便将她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末了,安静一会儿问,“他真的会醒不过来吗?”


    “我帮他联系专家了,等体征稳定,会为他会诊。”


    “你对朋友真好。”少薇怔了一下,“还以为……你跟陈佳威关系一般呢。”


    “谈不上多熟,跟乔匀星比不了,比之前的蒋凡好点。”


    少薇不由得问:“意思是现在比不上蒋凡了?为什么?”


    长期的飞行让人疲乏,陈宁霄也不意外,他一手撑在皮质座椅扶手上,支着腮半披着眼,闻言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人和人的交往是互相亏欠出来的,蒋凡帮过我,做事成熟,会分轻重。”


    “能找到是谁打的吗?”


    “警察在查,但有难度,没有认证物证,学校各出入口的监控还在看,暂时没发现异样。现在在排查陈佳威的社会关系和金钱往来,看看会不会有突破口。”


    没出命案,学校也有意压,这事情本来投入不了这么大的力度,说到底还是因为上面交代。


    “我让你别把护身符给他们家,你怎么不听?”


    听上去像问责,倒是不凶的,只是惋惜她的不乖不信他。


    “我没给……”少薇嘟囔着,“你跟乔匀星都交代那么多次了。就是在准备室换衣服时没注意,你看,我口袋浅。”为了证明,她把上衣口袋翻出来给他看。


    陈宁霄哼笑一声:“算了。”蹙着眉心想了想:“我跟警察打个招呼,让他们别来问你了。”


    “为什么?”少薇不解,“这样会不会干扰调查,给你添麻烦?”


    陈宁霄沉吟着,搭在手上的脑袋缓缓摇了摇:“你跟他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们,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只是一调查盘问,你身份造假的事就瞒不住。”


    “这……这不犯法吧?”少薇小心翼翼地问。


    “不犯。但这个节骨眼爆出这个,陈家从情感上很难不多想。”


    十六岁,瞒报年龄,酒水销售,又跟陈佳威因夜场结缘。虽然每一点都无可厚非,但一结合起来,就很容易将人往情杀的方向暗示。以陈家现在的情况,一旦知道了这些就必会怀疑也必会深挖,警察也没有理由搪塞。而继续往下挖,少薇的社会关系就将无处掩藏,而且盘问起来,邻里如何相处?风声传到学校,她又如何自处?毕竟是一个能把酒吧服务员传成**的群体?挖到了宋识因,更是给种种流言蜚语和猜测浇上一层油……


    等一下。


    铮的一声,陈宁霄的思绪到这里断开。他愣了愣,直起身子。


    “怎么了?”


    陈宁霄看着她如山茶花模糊柔白带着神性倦思的脸。


    她的神情和眼神,有一股干净的、毫无攻击力也毫无生命力的气质,是如此不设防的美,如此易采撷、易获得的美。


    陈宁霄重新散漫地坐了回去,闭上眼:“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宋识因,是一个做智能家居的青年企业家,就算再觊觎她,再想培养她利用她,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商人至少算得清账,不算账走极端的,是变态。


    半小时后,黑色商务车停在了一家花园酒楼的门口。


    雨水太多,门口地毯被踩得皱皱巴巴,连旋转门都停了。门童撑开伞顶风来迎,问:“少小姐对么?宋总在‘白梅’包厢。”


    这家酒楼是老字号,不知是因为台风天还是宋识因花了钱,偌大的大厅竟一桌客人没有。原本打理精致的露天庭院里,所有桌椅都撤了,遮阳伞也束得紧紧的,暴雨摧折草木,一派风声鹤唳之景。


    包厢里有茶香袅袅。


    服务生推开门,“宋总,客人到了。”


    宋识因高深莫测的微笑在看到陈宁霄后凝滞了一瞬。


    这一瞬,长出了他训练有素的神经控制——


    怎么竟然是他?


    “别来无恙啊宋总。”陈宁霄两手抄在裤兜里,姿态散漫地打了声招呼,继而旁若无人地走进包厢,不请自坐,掂起一枚显然是刚刚才注入茶汤的茶盏,在鼻尖嗅闻了一闻,勾唇一笑:“你给薇薇的这杯茶,我代她喝了,你没意见?”


    宋识因眼角的笑纹比平时更深,气定神闲比了个请的姿势。


    “陈少爷今天看来是来当话事人的。”


    “怎么会?看这台风天,她一个小姑娘走得多辛苦?我送她过来,蹭顿饭吃罢了。”


    “薇薇,”宋识因转向她,目光不着痕迹地自上而下。


    她衣衫头发寸缕未湿。


    “陈少爷把你护得很好。”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敢当。宋总也当了回好人,老人家将来做百年大寿,宋总得坐主桌。”陈宁霄撂下茶盏,半侧唇角勾起,跟上次茶会上如出一辙的顽劣难管。


    “是吗?”宋识因仍然盯着少薇说话,“看来薇薇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告诉不告诉的,有什么要紧?”陈宁霄轻描淡写:“宋总干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宋识因脸色一冷。


    陈宁霄老神在在,话锋一转:“我倒觉得薇薇对你的报答完全不够。”


    少薇心口一堵:“不够?”


    “当然不够。”陈宁霄微微一笑,“宋总热心肠帮你,你就该在楼下,在街道,在学校,在宋总公司都拉一条横幅,将宋总对你的善举广而告之,校报也该采访。怎么能让好心人做了善事却没留下善名呢,你说对吗?”


    少薇怔了好长一会儿,明亮的双眼望着他,唇角明明是上扬的,但眼里却浸透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如梦初醒、啼笑皆非。


    晚了,陈宁霄……你早点教我就好了。


    宋识因眼底一片晦暗。


    很显然,他的纨绔只是他在面对父辈一些社交圈的保护色。他,很不简单。


    “饿了。”陈宁霄轻飘飘地威胁完,从茶台前起身,“宋总,该上菜了。”


    包厢服务生早就已经眼观鼻鼻观心神游天地去了,被他在眼前打了个响指方才惊醒过来,忙捏起麦克风传唤。


    一张镶大理石转盘的圆桌上已经摆了些许精致的冷盘,一旁花瓶里插的白梅发出幽幽香。


    “看来我对陈少爷的印象没有出错,我们确实在摄影展上就见过一面了,当时……”宋识因来回扫视座椅挨得极近的两人,眯了眯眼:“你们想必也已经认识了。”


    少薇拿起那双顶端镶嵌贝母的筷子,垂着眼睫:“宋叔叔,吃饭吧。”


    “所以,你口中说的,给你带来很大帮助和影响的,其实是他。”


    少薇慌乱了一下,碰翻茶杯:“我、我没这么说过……”


    该死,根本不敢往陈宁霄那边看。


    宋识因温文尔雅一笑:“你自己忘记了?那天你


    发烧,在我家里打退烧针,我说从前感觉你唯唯诺诺,后来每见都有变化,不仅开朗,人也自信不少。你说,是因为一些好的朋友的给了你榜样和能量。”


    视线只看得到眼前一尺见方的狭小区域了,别的都成了灰色的蒙版。陈宁霄在干嘛?他怎么不说话?不是很能说很毒舌吗,怎么不刻薄回去?


    少薇搭在桌沿的两手一时不知道该拿筷子还是勺子,只能受不住似的舔了舔嘴唇,颈椎僵得抬不起。


    陈宁霄听着呢。


    宋识因又回忆了一番:“依稀记得……我当时还开玩笑说帮你把把关,你说他很优秀,所有人都瞩目他。”


    少薇一手攥筷子一手攥勺子地豁然起身,脸色早已涨的通红,斩钉截铁或者说咬牙切齿地说:“没、没有这回事!”


    服务生忙来扶椅子,轻声细语:“小姐是要去洗手间吗?”


    少薇又砰地坐回了椅子上,绝望地深呼吸:“我不去洗手间。”


    宋识因微笑:“你看,还是小孩子。”


    他转过脸,以为能看到陈宁霄受用、自得或者玩世不恭的脸。


    这三种表情,都将代表在这张桌上,陈宁霄与他达成了短暂的同盟——这是基于戏谑女人的同盟,只有男人才懂,也向来最懂。


    但宋识因胜券在握的笑在触到陈宁霄面容后便凝固住,黄的肤,凝成像什么人油尸蜡之类的的不再流动的死物。


    陈宁霄脸上表情都没有,既没有睨向少薇,也没有戏谑、自得,而只是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宋总就是这样,才变成让女儿讨厌的大人的吧。”


    如果这双筷子只是普普通通的松木而非红酸枝的话,应当已经被宋识因掐断了。


    少薇深呼吸,平稳自己:“宋叔叔,青春期的女孩子很敏感,别再把她告诉你的秘密当作酒桌上的笑话了。”


    侍立在饭厅入口处的服务员大气也不敢出,既看不懂这桌上的权力关系,也听不懂他们云遮雾障。但唯有一点她可以确认,坐在主桌的那位,侧脸上浮出了他用力咬后槽牙的硬筋。


    少薇一直没看时间,不知道这顿让她坐立难安的饭究竟吃了多久。


    宋识因送他们出门,识趣地没说送她回家,而是对少薇说:“有什么需要,一定记得跟我说,我的号码不会更换。高三了,好好学习,不要被身外之物分心。你很优秀,不必自卑,给命运时间,它会慢慢善待你。记住,我永远乐意为你效劳。”


    他的双眸漆黑深邃,搭在少薇肩头的手掌也很宽厚,稍着力地捏了捏。


    少薇简直恍惚了。


    她说了谢谢,走进门童撑着的黑伞下,俯身钻进在暴雨下亮着黄色双闪的计程车中。


    车厢里一时静默无声,只感到无边无际的潮湿,以及身旁那具男性身体所散发出来的热度、呼吸与肌肤香味。


    霓虹灯闪烁在鱼鳞水纹的车窗外,也如红星般缀在陈宁霄从侧面望去的轮廓高地:眉骨,睫毛,鼻尖,和紧抿的薄唇。


    少薇不知为何屏了呼吸。


    这大街空无一人,给了她与他逃亡之感。


    “他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他一问少薇的心就揪紧了,但装不知。“什么?”傻功一流。


    陈宁霄抬起脸面向她,潮热呼吸与她的交织氤氲:“你和我的那一段。”


    在漫长的就餐中,少薇早就做好了准备。她屏息,长长的一线,微笑:“真的啊。我都当你是榜样。”


    扶着方向盘的司机抬起眼眸,从后视镜里瞄了两人一眼。


    既是榜样,怎当得起挨这么近的两颗头,缠这么紧的两双眼。


    ……


    “他刚刚想把你献给我。”


    嘀——司机身体一歪,差点踩了个急刹车。


    “啊、啊……?”


    陈宁霄不动声色地坐正回了座位上,两手也过于规矩地在胸前环抱起来,唇角弧度冰冷嘲弄:“他惹不起我,又看我对你特殊,所以临时改变策略,把你投诚给我。”


    少薇回忆了一番。确实,那一次陈宁霄没反应后,宋识因就偃旗息鼓了。


    “哦……”少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对你特殊吗?”


    陈宁霄望过来。


    后视镜里的司机双眼也望过来。


    少薇手足无措:“我的意思是他判断错了,你你看,你都不接他话……”


    陈宁霄干脆利落的两个字:“特殊。”


    一出了车子才知道雨声响亮,陈宁霄撑伞,与她并肩而行。


    什么摊子都收了,只有零星的食肆在营业。常德粉店的老板娘是没空吆喝他们了,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两人,只知道一柄伞不够。


    一柄伞当然不够。


    “你往你那边多斜一点吧。”少薇交抱住双臂,咬着牙假装淡然地说。


    “不用。”


    反正衣服早已湿透,伞不伞的也不重要了。


    其实何止衣服,就连那双AJ球鞋也是。


    上次不过溅了点烂水果汁,就急得她蹲下来拼命擦,哪能想到如今干脆被雨水浸成了这样呢?明明一点不想欠他的,一点也不想让他染风霜,沾泥尘,却是越欠越多。


    少薇打了个喷嚏。


    陈宁霄脚步微停:“回去喝点热的,这几天你太累。”


    少薇答应他,更紧地抱住自己。


    “等我一下。”他把伞塞进她手里,接着冒雨跑进一家便利店。


    少薇知道这家便利店,是村中阔佬给他老婆开了打发日子的,他老婆很漂亮,也会打扮,每日窝在柜台后看电视,是很多人眼红的对象。


    她不明就里地看着店内,直到陈宁霄递出钱,而她开始脱御寒的毛衣外套。


    少薇:“……”


    陈宁霄怀里团着这件衣服冒雨冲回来,抖开:“披上。”


    少薇:“……”


    一件毛线织的春秋开衫,蝙蝠袖,嫩粉色,香香的。


    “她说这会儿被吹得冷,刚拿出来。”


    少薇脸色已经涨得通红,头也抬不起来,一边乱七八糟地套进袖筒,一边忙不跌迈开步子:“快走快走……”


    再没脸往人家门口经过了!


    陈宁霄垂睫端视她:“好一点吗?”


    少薇恨不得掘地三尺,一个劲点头:“好了好了好了……”


    风吹得伞面哗哗响。


    伞下陈宁霄的声音却离奇地清晰,也离奇地安静。


    “还不够的话……”


    他的声音和脚步都停了停。


    少薇也停下。


    身体的发抖比任何以往都更厉害,细密的,从骨头缝里渗出,越是想止住越是止不住的。


    她低着头,咬紧牙关瞪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纤薄的脊背上落下了一条臂膀。


    陈宁霄把她紧紧地圈进了怀里,不迟疑,不纠正,不留空隙。


    “这样也行。”他沉稳的声音同他的体温一同落下。


    少薇瞳孔蓦地睁大。


    好温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盖住了她。


    这一刻,风停雨歇。


    这一刻,她真的以为风停了,雨歇了。


    第52章 第52章上部完结


    自建房的二楼还亮着灯。


    因为恐怖的暴雨,本就破败的建筑看上去更加摇摇欲坠。


    少薇和陈宁霄在楼下道别。大约是一到了屋檐下就自动松开了怀抱,谁也没多说一句。雨棚上的雨声像过年的鞭炮,让人讲话不得不用喊的。少薇抹了把脸,大声说:“那我先上去了!”


    陈宁霄收了直骨伞捏在手里,雨水顺着他青筋分明而修长的手往下流淌。雨太大,听不清。虽然从唇形读出,但他顿了顿,还是俯下身,湿漉漉的发梢蹭过了少薇的嘴唇、耳廓。


    少薇又重复了一遍:“我上去了,你回去注意安全。”


    陈宁霄点了下头,调整角度,将唇贴近她耳朵。


    “我明天也会去医院。”


    少薇一愣,凝重地“嗯”了一声,手作电话状:“待会儿说。”


    这回换她目送他,直到巷口没人了,她才返身上楼。经过一楼卧室


    门口,房东老头披着件外套探头探脑:“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有点事。”


    他挺惨地咳嗽了一串,见少薇关心,他摆摆手:“感冒,睡了一天。”


    “那您可得留心点,可别肺炎了。”


    房东老头脸色变了变,嘀咕:“个小姑娘关心起人来也不知道说点吉利的。”


    少薇已三两步上了楼。


    自充上话费后就是一连串的事,她还没来得及跟尚清说。此时有心给她一个惊喜,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却见梁阅在屋内。


    “梁阅?”少薇惊异一声,“这种天气,你怎么没回家?”


    梁阅听了她的声音,铛锒一声,手里的榔头笔直掉到了地上。


    少薇噗地一笑:“你干嘛呢?”


    外婆在旁边笑眯眯:“清清让他在这里钉一排板板,好放东西。”


    少薇脱下湿透了的衣服,第一时间到了陶巾膝下,牵起她的手到自己脸上:“阿婆,我提前回来了。”


    梁阅没参与这祖孙情深的一幕,重新拿起榔头,嘴里咬着一枚钉子,在墙上用卷尺和水平仪定位。该说不愧是学霸吗?几块板子也像是动用上了几何知识。


    “尚清姐呢?”少薇问。


    “出来前忘记关窗了。”梁阅将嘴里的钉子取出,定到点位上。


    “那你不帮她?!”少薇惊呼一声,“她那个本来就在斜坡上,雨水肯定都浇进去了!”


    梁阅:“……她让我在这里的。”


    “她肯定是不想让你挨雨淋。”


    两人随便披了张能防雨的塑料布,就往尚清的小店跑去。到了现场一看,果然好一副凄风苦雨,尚清一高一低卷着裤腿,正拿着脸盆往外舀水,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和仪器都被推到了屋子深处。


    见了少薇,她呆滞住,将脸盆扔了:“你怎么在这儿!”


    又转向梁阅:“我不是让你装置物架吗?”


    她抬起手,用手背蹭蹭脸上的水或是汗,一件T恤不太整齐地拉扯在身上。梁阅目光下移,看到什么景象,脑袋嗡得一声,立刻将头扭开。那决绝的架势,尚清都怕他脑震荡。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干活时嫌闷得慌,将bra摘了。


    她横过手臂潦草地掩了下,说:“不好意思啊。”


    梁阅听她口吻绝无悔改之意,一副不当回事的嬉皮笑脸,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


    少薇碰碰尚清手臂,意思是别再逗他了。


    有了两个劳动力加入,速度果然加快很多,过了一个多小时屋内终于恢复了原貌。干着活时,少薇将这两天发生的事笼统地解释了一下。


    “那个陈什么,你俩没定关系吧?”尚清指的是陈佳威。


    “没。”


    “那要是他醒了呢?”尚清问,眼角余光若有似无瞥向一旁梁阅。


    梁阅捏紧了拖把柄,闷声不吭。


    “他醒不醒的都没这回事啊。”少薇懵懵地答,“我不喜欢他。”


    “哦……”尚清意味深长的一声,再度觑了觑角落那个锯了嘴的,“那你有喜欢别人吗?”


    少薇背过身去,将擦干净的甲油瓶放回到陈列架上,“没。我谁也不喜欢了。”


    回了家,少薇在冰箱里扒拉了些厨余,四个人一起煮火锅吃。


    “那你这情况,晚上回来睡吗?医院挺远的吧,他们让不让你陪床?”


    “倒没提。”


    “确实也有点过分。”尚清喃喃自语,又让少薇放宽心:“不过不管怎样你放心,外婆这里有我。”


    她这几晚都是跟陶巾一起睡的。年轻人多半会嫌弃老人身上的气味,何况还不是自己亲人。但尚清一点也没挑理,还说跟陶巾睡有种久违的舒心感,想回家了一样。


    不过她从未提过自己家在哪里,父母安康否。


    尚清表扬梁阅:“这小子看上去一副死读书的,实际上很有用,还随叫随到。”


    虽然回回用的都是“外婆需要什么”诸如此类的借口。其实没了少薇在,他对她就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多点的话或笑脸也没有,但你说他嫌弃吧,似乎比之前要好不少。


    “梁阅,我给你们带了礼物。”少薇起身去翻书包,将包里的纪念品都倒在了擦干净的桌子上。


    “冰箱贴一人三枚,公仔你们一人一个。”


    尚清拈起一个:“哇塞十欧!大手笔啊你,这相当于多少人民币?”


    “一百不到点。”


    “嘶——”尚清咋舌,笑道,“那这个公仔要四百多?这一袋子,就这么点小玩意儿,就要三四千?”


    她笑叹一声,长舒一口气:“有钱真好。你看上次,我们三个东拼西凑,才凑出了两千……”


    梁阅公道地说:“冰箱贴比冰箱贵。”


    几个人笑扑成一团,尚清眼泪花笑出来:“哎呀,我是不行了,你们努努力,多赚点钱,咱也过一过人上人的生活。”


    “你怎么就不行了?你还年轻。”


    “那我一天得挫多少双指甲啊?”


    “那我也不行了。”少薇两手托住腮:“我只能当老师,老师可赚不了大钱。梁阅,”她抿唇灿烂一笑:“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一般这种时候陶巾都难得讲话,但这会儿她窸窸窣窣地摸着兜,缺了牙一直没钱补的嘴缓缓地抿了抿说:“你们都有希望,外婆才是真的不行咯……年轻就什么都好……来,给你们一人一个,财‘圆’滚滚。”


    还以为她摸出了什么,原来是三枚银亮的“袁大头”,不知道她哪里得来的,又收了多久。


    不是特值钱的东西,但很表心意,尚清响亮地“哎呀”了一声,“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外婆!”


    她从桌子上捡起,还故意贴到耳边,拿指尖弹了弹,弹出一丝金石之声。


    “放钱夹里。”陶巾在她手上握了握。


    又吃又聊地直快到后半夜,雨势终于歇了,少薇撑上伞,送梁阅出门。他今天没骑自行车,要走去公交车站。少薇送他到巷口,跟他约定开学后见。


    “你这次回来,应该还有别的事?”梁阅淡淡地戳穿。


    “瞒不过你。”


    “你比之前开心。”


    “是吗?”少薇愣了愣,“也许吧。有个好心人帮我,让我还了宋先生那边的钱。”


    “是司徒家?”


    少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们家对我很好,欠他们钱,比欠宋先生钱要心安一点——不是不还的意思。”她开玩笑。


    “这个宋先生……”梁阅抿唇沉吟了片刻,“我之前在这片撞见过他。”


    少薇没接茬。


    “不止一次。”


    他后来就认识了宋识因的车子和牌照号,估计也是某种定律,打那后就感觉见到这台车的次数多了起来。但他没放在心上,仍旧骑自己的车打自己的工,过了段时间,就没再遇到了。


    “可能是来找我的吧。”少薇感到轻松地笑了笑,雨后的月光下,眉眼一派澄净地望着他:‘没关系,以后都结束了。”


    陈佳威一直没醒。


    每天的探视时间,少薇都会进去陪他说上一二十分钟的话,没话讲了就给他聊一些炸裂的娱乐圈八卦,比如谁谁离婚了,谁谁出轨了,谁谁在澳门输了几个亿,讲久了自己也觉得无聊。但没法发呆,因为窗户上总有一两双热切的双眼,既看陈佳威的生命线也看她。


    陈宁霄那天早上一出现在医院,就被陈父陈母当救命稻草一样众星捧月。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公安局的办案民警,跟家属简单交代了一下进展,顺便关怀当事人的身体状况。


    少薇出来,与陈宁霄隔着走廊众人远远地点头致意一下,接着独自去饮水机边打水休息。


    陈宁霄抬抬下巴:“叔叔阿姨,少薇同学是仁心善举,别亏待她。”


    陈父陈母岂能不明这个事理,这位少爷一提醒,便更放在了心上,往后每天嘘寒问暖,灌枸杞热水,让家里佣人做丰盛的营养餐过来。


    如此数日,到了十二中开学的日子。


    陈家在


    ICU烧了快二十万后,陈佳威终于得以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到了次一级的病房照顾料理。少薇与陈父陈母约好,将探视时间改成了下午五点到七点。


    陈母还在神经紧张期,一有风吹草动就不安,抓住了少薇的手问:“姑娘,你是不是有别的事脱不开身?你跟我们说说,看看我们帮不帮得上。”


    少薇讪笑:“阿姨……”


    “她要上课,学校里开学了。”陈佳威奶奶平白无故一句。


    少薇当场僵住。


    “妈,说什么呢?大学到二十九号才报道,一号才上课。”


    “不是高中吗?”老人家疑惑地看了看少薇,又看了看自己儿媳,“上次你和那个姓曲的姑娘说什么……”


    少薇摇着头:“没、没啊,奶奶您听错了。阿姨,我这儿时间要到了,”她抓起双肩包,慌乱地走了两步:“我、我先走了……”


    “你等一下!”陈母一把抓住她——或者说是抓住了她的书包:“你辛苦了,阿姨今天给你带了参片,你拿点回去泡水喝。”


    “不用阿姨,真不用……”少薇两手也死命地抓紧着书包,一寸也不敢松,目光流露出惊恐。


    “你拿着!”陈母猛地提气,将书包一把从少薇手中夺下:“别客气,这都是阿姨应该感谢——”


    唰的一声,拉链被一把拉开,露出里面少得可怜的东西——一个掉漆的保温杯,一个旧旧的布质笔袋,一沓试卷,一本英语五三。


    整条走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趁陈母发愣,少薇一鼓作气将书包抢回,双手交扣着抵在怀里,帆布鞋退了一步,退了二步……她吞咽一下,什么也没说,扭过头仓皇地走。


    ……


    那后面的事……随着长年的混乱梦境而一同混乱了,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记忆。


    “听说了吗,高三四班的少薇闹出人命了!”


    “什么啊什么啊快说说?”


    “你没看到横幅吗?一大早就有俩老太太来拉横幅要学校给个说法!”


    “我去这么劲爆?”


    “后面不知道谁出马把老太太请走了。”


    “横幅写的啥啊?”


    “什么要高二四班某某某配合警方调查,别当罪恶帮凶,什么我儿生死未卜至今未醒,天绝不的姑息,什么小小年纪周旋夜场桃色误人害我儿之类。”


    “我去!”


    那天的早晨,雾气茫茫,不像台风过境,却像春天的回南天、梅雨季,空气湿漉漉的有着重量。


    苍茫的雾色中,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人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冲她来的,目光是箭矢,话语是投石,一张张面孔隐没在白色的雾气后,让她脚步迟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快看,这就是少薇。”


    “这长得也一般啊,至于闹出情杀?”


    “谁知道呢?”


    “听说早就在酒吧做生意了,你之前没听过她八卦?她可是十二中的能人名人。”


    “看着挺清纯的啊,外面居然有大哥,嘶——牛逼。”


    “嘘别说了,她看过来了。”


    她看过每一张脸,试图与他们对视,找到这不是在梦里的证据。


    但是没有人和她对视,每个人都匆匆低头转头,或者若无其事地说笑、加快脚步,说着昨天布置的课文没背。


    那么,一定是在梦里吧。既然她连一双干净的瞳孔都找不到,那么,一定是在梦里吧。


    “少薇,你来办公室一趟。”


    韩灿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外面惹什么事了?现在校长,教导主任,年纪组长,都找我要说法,警察也来了。”


    “我……”她干渴的嘴唇动了动,漆黑的瞳孔在升起来射入办公室的阳光中变为朦胧的、空洞的琥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现在有人控诉你伪造身份,说你隐瞒线索,纵容包庇凶手。”


    “不可能,我没有交过男朋友。又怎么会有人因为嫉妒,就去把另一个人打这么狠呢?”


    “你在酒吧卖酒,社会关系复杂,受害人家属心理上能接受你这说法吗?而且你一开始也没对他们说呀,那不就更可疑了?现在他们被学校和上面的人安抚下来了。”


    从韩灿办公室走往教室的一路,空无一人。


    整条走廊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整条走廊又都是人。


    那些人在窗户后,头挨着头,肩叠着肩,一双双眼,兴奋而惊恐地瞪着她,为这桩情杀案的女主角行注目礼。


    那些人,有时候问她借橡皮,有时候向她请教题目,有时候喊她值周时手松一点。


    “唉唉唉!少薇回来了!”


    桌椅,不见了。


    不是她的桌椅不见了,是同学们的桌椅不见了。


    她的课桌椅孤零零地在圆心,在它的四周,是真空地段的扇形,是一条无法逾越的护城河,再往后,才是同学们的桌椅。他们自发地把空间让给了她。一个卑微的边缘的小人物,只有在遭受审判时,在法庭上,才能获得如大人物般充足的场地。


    班主任进来了。


    “谁让你们搞成这样的?!都给我搬回原来去!”


    “老师,好恐怖啊,”有人举手,“能不能排除嫌疑了再放回来啊。”


    少薇一张张脸看过去。这次她找到瞳孔了,那是唯一一双肯与她对视的瞳孔。


    司徒薇……


    她的双眼是如此惊恐,双唇是如此紧抿,似乎想说,不是我泄密的,我没有告诉过别人你的身份。


    少薇冲她勾了勾唇,给了她一个如梦似幻的、安抚式的微笑。


    小女孩,你什么都不懂。


    “老师。”她从她孤独的荆棘宝座上站起身,平静地,声音沉静得不掺一丝杂质地说:“让警察来调查我吧,我愿意接受一切调查。”


    审讯室的灯,也是白雾的死色。


    “你和伤者陈佳威是什么关系?”


    “仔细交代你在Root打工的经过,都认识了哪些人,对方是做什么的。”


    “卷宗显示四个月前,该酒吧曾有过一次恶性斗殴事件——”


    “不是他!”面容苍白、有问必答的少女,在这一刻不顾一切地说。


    片刻的沉默。


    “我们会调查。不会冤枉,也不会错放。”


    ……


    审讯持续着。


    “孙哲元带你认识的富商中,你跟谁保持了来往和联系?”


    ……


    “你外婆住院期间……”


    ……


    “宋识因,跟你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


    叮当一声,一根极细的银针,带着命运的线,恰好地落进了为它量身而做的针眼之中。


    “我和宋叔叔……”


    ……


    “宋叔叔对我很好,会带我出席他朋友的场合,都是大人物……”


    ……


    “不,他没对我动手动脚过。他说,他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帮助我是将心比心。”


    ……


    “他应当不知一个女儿,有一天,他的家里来了一个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问我——你也是,宋识因的女儿吗?”


    从审讯室出来时,弥漫了一个上午的白雾消散了。


    白昼刺眼,她在门口站了会儿,扬起头,不自觉眯了眯眼。


    公安局的蓝,与蓝天的蓝,深浅交映。


    她的手机疯狂地震。


    是陈宁霄来电。


    她看了屏幕数秒,轻轻地摁下拒听键。


    陈宁霄,我说过的,只要这件事件解决了,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好。


    她的手机疯狂地震。


    这是她出审讯室的两个小时后。


    屏幕上闪烁的是“宋识因”三个字。


    她看了屏幕数秒,微微地勾起一丝笑意,轻轻摁下拒听键-


    对于她还如常、按时出现在医院这件事,陈家人既觉惊涛骇浪,又觉嗓子眼里进了苍蝇。


    “你还敢来!佳威就是因为追求你,追求你这个——”陈母几近晕厥。


    “阿姨,无论如何,我愿意天天来,直到陈佳威清醒。”她平静地站在陈家人面前,双唇不着颜色,一张脸上唯有双瞳的黑,黑得像漩涡,清澈,却又让人看不清。


    这样的平静,让所有的歇斯底里都失去了发作的空间。


    陈父高高扬起手,即将要挥下来的那一刻,被一道疾风般抬起的手稳稳死死地扣住。


    所有人回眸,少女死气沉沉的目光,也随着这道身影有了细微的波动。


    “抱歉,叔叔,我不能让你动她。”陈宁霄也很平静,一字一句地说。


    “你知不知道她干了什么!”陈


    父激愤到心脏绞痛。


    “你不了解她,不懂她的生活。”陈宁霄仍旧扣住他的手,不着力,也不松懈,“案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真正的凶手一定会被绳之于法,你们,”他目光逐一扫过每个人的脸,“不要添乱。”


    再后来的事,少薇越加的记不清了。


    只记得陈宁霄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离医院。走廊很长,白灯很晃,她被他牵得跌跌撞撞,一双眼只盯着他的背,他后脑勺有些乱的黑发。


    “陈宁霄。”她不自觉叫了他一声,“你这样,好像我们两个要去流亡哦。”


    陈宁霄脚步微顿,转过身,就着拉她手腕的姿势将她拉到眼前,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做错事的人,不需要流亡。”


    她身体随着他这句话震了震,雪洞一样清冷的双眼里无声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陈宁霄迟疑了一下,扣住她的后脑勺,缓缓地将她的脑袋按向了自己的肩膀。


    “除非事情结束,否则不要再挂我电话。”


    又下雨了。


    夜晚的雨丝,在灯辉下像银针。是上天向有罪之人降下的刑罚吗?


    都走到自建房的楼下了,她接到陈宁霄的电话:“陈佳威醒了。”


    少薇仰头看了看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窗户上似乎映出了外婆的影子。


    她打电话给尚清:“尚清姐,我今晚上可能很晚回来,或者不回来了,外婆就交给你照顾吧。”


    尚清欲言又止:“你……一切怎么样?”


    “没问题。”少薇笑了笑,“是梁阅告诉你的?”


    “他想找你,但找不到。”


    “我一切都好。明天见。”


    刚苏醒过来的人,需要做一系列繁琐精细的检查,检查过后精力便已消了大半。少薇赶到时,整个病房挤满了家属和医护,靠坐在床头的陈佳威,既消瘦又疲倦,丝毫见不到曾经的痞气和桀骜。


    看见少薇,他眉心蹙了蹙,好像有什么话呼之欲出,但到了嘴边却倏然忘记了。


    “陈佳威?你还记得我吗?”少薇走向床边。


    “记得。”陈佳威迟疑地看她:“我们……有没有交往?”


    医生说他脑部遭受冲击厉害,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期,在此期间,他的记忆和语言功能都有所受损,会出现短暂的遗忘、无法说法或记忆错乱的情况。但家属不必担心,全国最好的专家团队已为他待命,争取让他早日恢复正常生活。


    少薇低头笑叹了一声:“没有。”


    就是这样的笑叹,温柔,宽容,带着一丝纯白的捉摸不透,让陈佳威闪回了数次在城中村巷子口见她的记忆。有时是送她回家,有时是特意去见她。


    似乎……为什么现在的记忆里,总感觉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有一台黑色的车辆……是什么?他还骂过对方。


    “佳威,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为了她跟谁起过冲突。”陈母打断了他的思绪,迫不及待地问。


    陈佳威迟疑地想了会儿,摇了摇头。


    “我头痛,等我休息够了再说。”


    医生也建议大家离开,好给病人充裕安静的空间。


    “少薇。”陈佳威叫住她,“你……能陪我吗?”


    他解释:“不知道为什么,一看你要走,我心里就很慌。”


    他伸出手来捂住了心口。


    仪器发出滴滴的波动警示声。


    到了走廊,陈父陈母不愿与她说话,只听着医生的交代。少薇看向陈宁霄,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便听到陈宁霄注视着她的双眼,淡然的决议:“我会一直在外面。”


    这是安静的夜晚。


    最近生意不好,尚清早早地就关了门歇业,回来照顾陶巾。雨不大,她懒得撑伞,冒雨走回。到了屋子里,先给陶巾擦身体,接着是倒泡脚水。上次交代梁阅安装的置物架已经在墙上稳当地装好,但工具还没收拾,榔头、螺丝起子散落在屋角。


    “外婆,薇薇的同学醒了,今晚上估计有很多事,又是我陪你睡咯。”尚清抖开毛巾,挂到架子上。


    陶巾笑眼:“你不嫌我就好。”


    “怎么会。”尚清道,“我外婆呀,重男轻女,眼里只有那个宝贝孙子,一点都比不上你。要不是薇薇这么优秀,我都想让她认我当姐,这样你就是我真外婆啦。”


    “等她回来,我跟她说说。”


    “可别可别,我这样人说不定明年就搬到哪儿去了,她可是未来的人民教师,有编制的!”


    说笑着,尚清掀开被子躺进去,“关灯!”


    屋里光线跳了一跳,晚上十点,一切陷入黑暗。


    又过了一小时,楼上的女人也收工了,踩着高跟鞋打着哈欠从后面楼梯下楼。房东电视里莹莹的雪花片还在闪烁,但他最近被感冒咳嗽弄得疑神疑鬼,每日吃了药便早早睡去,两耳闻不到窗外事。


    楼梯拐角的洞里,似乎有人。


    暗娼打哈欠打到一半,以为自己眼花,好奇地凑近看,却猛地被一把薅住头发扭住脖子——


    “杀——”


    砰的一声,偃旗息鼓,柔软的身体折成对折,像一袋沉重的水泥一般,从楼梯上滚下来。


    夜沉,声也沉。


    沉的声音无法引起人警觉。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详细交代那天晚上的状况,你是怎么跟对方搏斗起来的?”带帽子的警官有两个,一个负责记,一个负责问。


    “那天我很早就睡了,因为老人家作息早,我也很累。我负责照顾她时,一般都和她一起睡觉,她睡里侧,我睡外侧。我没有听到异响,也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直到有只手捂住我嘴,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眼前的男人似乎喝了酒,面目狰狞。以尚清对男人的眼光看,假如他不是如此狰狞的话,应当有一张不错的、儒雅的脸。正是这副虚伪的冷漠的儒雅和眼角的褶纹,让她霎那间回忆起来——她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就在楼下,那天,他似乎派人来给少薇送衣服。


    “你太让我失望了,薇薇,我拿你当亲女儿,你去警察局告发我?婊/子——”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算什么东西,不是我,你外婆能捡回一条命?搭上了高枝又怎么样,你以为你可以飞黄腾达?做梦!要不是你把他藏得这么好,告诉你,现在在医院的就是你这个宝贵的少爷了。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嗯?你说,我对你不亲不碰,对你嘘寒问暖——啊!踢我?我今天就让你知道——”


    “救——”被掐紧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砰的一声,是人脑撞在墙壁上的声音。


    “外——外——”


    尚清瞪大了眼,闻到了一丝很淡的血腥味。那血腥味逐渐变浓,被夏天薄薄的棉花被吸入。她不顾一切地蹬腿,拍打,绞扭他的手臂。


    撕拉——睡裙被猛烈撕开。


    头顶上方的呼吸声一屏,继而变成更为沉重的粗喘。尚清感到身上越来越凉,直到两条腿被粗暴地分开——


    “啊!”


    黑暗中,一声什么瓷器碎裂声。


    男人抱着头,咬牙咒骂,立刻扭过头去锁定——


    这屋子里,什么时候有了第四人?


    身影清瘦,男,站的笔挺。


    “梁阅?!”尚清惊恐地失声。


    这一刻的惊恐,超过了刚刚任何一分一秒。他不该在这里,他一个前途无量的好学生,怎么会在这里?!


    “好啊,看来我没看错,你果然有行情……”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的沉喘声。


    审讯室的


    灯下,尚清面容一片平静:“当时,他想要**我,我不顾一切地挣扎。”


    “然后呢?”


    “外婆已经受伤昏迷,我不顾一切地去抓一切能自卫的武器……”


    他不是他的对手。


    梁阅,不是男人的对手。


    但是他手里捏着瓷片。


    缠斗在一起的两团黑影,分不清谁是谁,间或听到一声惨叫,间或有一丝温热的血飙到尚清脸上。


    “快走——”是从被掐紧的脖子中艰难挤出的最后的交代:“快走——报警!报——”


    什么声音都没了。


    灼热的血,喷在了梁阅的脸上。


    一声闷哼,人像一袋水泥。


    梁阅蓦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居高临下站着的瘦小的女人。


    “尚清!”


    “刚好床脚有前几天钉钩子的榔头,我摸到了,那时候想不到那么多了,我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砸去,一下,两下……”


    唰唰的钢笔与口供本页面摩擦的声音,响在这安安静静的审讯室里。


    “尚清住手——”


    砰!第二下。


    更热的血,和一些碎片,溅到了梁阅麻木了的脸上、脖子上。


    他不敢置信,大脑停止了运转,只呆呆抬起手,指尖触了触那陌生的温热的痕迹。


    “他死了!”他压低声音怒吼。


    第三下。


    第四下。


    直到。


    看不出人样。


    “走!”


    铛锒一声,榔头笔直掉在了地上。她如梦初醒,浴血而立,接着当机立断一把推向梁阅:“走!赶快走!你没有来过这里,知道吗!”


    风,呼呼地垂着海棠花玻璃的窗格。


    月亮,升到了它的最高空。


    “你回去,这周围哪里有监控你一清二楚。好好洗一洗自己,明早起来,乖乖去上学。”


    “尚清……”他已经无法言语,也无法思考,只感受得到鼻尖的血腥味。


    “走!”


    她一把把他推出门外,背抵着门板,流下两行眼泪:“梁阅,姐姐谢谢你,没有你我也死了。你记得考大学。”


    “就这样,我把他杀了。警官,我说的一切属实。人是我一个人杀的,跟外婆没有关系。”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你用榔头凿击了他五下,按你的说法是正当防卫,且第一击死者就已经毙命,为什么后面还施行了四下,以至于完全破坏了死者面貌?”


    “我有心里阴影啊警官,我小时候,被我舅舅**。你可以把这个案子也查查吗?”她抿住唇,温良地、歉疚地一笑。


    ……


    “颐庆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判……”


    手带镣铐的女人,在鸦雀无声的法院中,安静等着棰落。


    “案犯尚清因防卫过当,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宋识因案。


    因案情复杂,牵连广,另行审理。


    六名少女曾因他的施舍、圈养而误入歧途,其中一名更成功成为了颐庆市某高官情妇。案件调查至深处,牵起萝卜带出泥,地摊小报连写了五天头条,逐渐演变成那一年震动颐庆的都市野史传说。


    “宋识因的手段很一致,找到那种看上去很无辜可怜的女孩,最好是监护人不在的孤女,价值观也没有怎么形成。他会以非常温柔宽厚成功的成年人形象,让自己逐步取得对方的信任,形成事实上的监护权,切断女孩们的社交关系,让他们成为对社会惶恐、对长大很不安,只信任他、依赖他的心理,形成事实上的孤岛,再被宋识因输送给他需要建立维系的高官或商人身边。这样一来,他们的阵营就稳固了。”


    经手此案的民警陪着少薇走进看守所。


    “对了,”他顿了顿,“他没有女儿,也没有成家。他有一张结婚照,但是合成的,对方已经跟别人结婚且育有一女。”


    探监室被阳光照得很亮,是个好天气。


    尚清剃了很短的头发,穿着条纹衣。


    “外婆怎么样?”


    “好。”


    “你呢?”


    “也好。”


    尚清顿了顿,压低声音:“梁阅呢?”


    少薇握着听筒,耳廓被压得很疼、很疼。


    “都好,模拟考成绩出来了,他还是年级第三。”


    “都不来看我。”尚清笑了笑,吸吸鼻子。


    “你让他带上他的高考成绩来探视我,行吗?”


    少薇也跟着她笑,眼泪清澈地流下。


    “别哭呀。三年,蛮好了呀。”


    少薇的嘴唇动了数番。


    动了数番,才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姐——”


    尚清一愣,隔着玻璃看着她纯白美丽的面庞。


    “我欠你的一千三百块,还没有还……”


    “不用还了呀,要么我出来,你按利息给我!”她嬉皮笑脸。


    眼泪流到了唇缝中,很苦,很咸。


    少薇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姐——尚清姐——是我连累你——你是代我——你是代我——”


    “嘘!你别胡说八道!”尚清正色,“对了,你呢?考得怎么样?”


    事情发生的那个秋天,她就在陈宁霄的安排下转学前往山东,带着外婆和四年前的一封信,那上面有她妈妈最后的通信地址。


    济南市的大明湖上,残荷接天,莲随舟动。


    北方的降温来得很早。才十月份,她已经要穿一件厚外套了,泛舟后,她又和陈宁霄去爬泰山。


    在南天门的阁中,名字她也忘了,她跪下,虔诚地许了个愿。


    出来时风雪悄然而至,真是过早,过早,摧花摧草。


    “才十月份呀。”少薇伸出手来,接了一丝雪籽。


    “山下应该是天晴的。”身边的男人说。


    “小心地滑。”


    他哼笑一息:“顾好你自己。”


    这样慢慢地走到缆车站,从顶端丝滑地滑下,万籁俱静,满目苍翠。


    “许了什么愿?”


    “可多了。”


    “别贪心。”


    “我会来还愿的呀。”少薇认真地说。


    “那你得爬多少趟?”


    透明的玻璃舱外,磅礴的山脉,曾经是帝王封禅之所。


    一定很灵吧?


    少薇的视线很慢地扫过身边男人的眉心,鼻尖,唇瓣与喉结,又在他目光转回来前,将眼神及时地藏好。


    一愿外婆长命百岁。


    二愿尚清减刑成功。


    三愿梁阅高考顺利。


    四愿,陈宁霄一生顺遂。


    “你别管我爬多少趟,反正有一趟,我巴不得七老八十了再来爬。”


    其实她还是总做梦。


    济南,人生地不熟,她梦里反复不安,一时梦到陈佳威死了,一时梦到她杀了宋识因,一时梦到自己回到了那个大雾茫茫的早晨,同学们没有瞳孔的双眼。


    新的学校够远,没有任何人认识她,听说过她。


    排队早操或晨跑,结束后,总有男生来找她表白。他们觉得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而她只是接下信封,再微笑地摇摇头。


    叮零零零——


    闹铃响。茫茫的大雾被吹散。


    一只手伸出被子,摸索到iPhone,按掉闹铃。


    过了十分钟,语音闹铃再度响起。


    一道沉静的女声:


    “你醒啦?快起床!今天有新的拍摄任务,你需要在上午九点前抵达ifc《风尚》杂志总部……”


    ——上部fin——


    第53章 第53章当初你是故意的吧


    “你今天要去ifc《风尚》杂志总部,你今天要去ifc《风尚》杂志总部,你今天要去ifc《风尚》杂志总部,不去会很穷,不去会很穷,不去很会穷……”


    喋喋不休的女声随着闹铃震动而重复,一个morningcall愣是念出了诅咒的效果。


    埋在被子里的人睡相极差,只有三千黑丝露在外面,不见一寸皮肤裸露,让人怀疑这种睡法难道不会把自己憋死?终于,在“会很穷”的诅咒循环五遍后,她猛地一鼓作气翻身坐起——


    阳光洒入公寓,是个天气不错的初夏。


    从少女时代就如影随形的群租房噪音,并没有因为她长大而消失。托管式租房兴起,她花了两千让某如中介帮她找一个地铁上盖、周围有早餐铺和菜市场、到处都有摄像头的公寓。


    “姐几年没出门了?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住哪你都放一百个心,包的!”


    “刚从纽约回来。”她客气地笑笑。


    租两千的房子还纽约呢,中介斜眼,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newyork,我懂,河南新乡是吧!


    “你看什么?”对陌生人的打量目光,她有点敏感  ,也不躲闪,直愣愣的直接问。


    “没、没。”


    “去下一家吧,我赶时间。”她抬腕看表,卡地亚的logo十分瞩目,但那只手里拿着的纸杯豆浆绝对不超过两块——因为旁边还挂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俩包子。


    穷还是富中介愣没看出来,但看出来了她是真爱吃早饭。


    最终挑到的这间公寓地铁上盖没错——但到市中心要二十三站;有早餐店没错,但只有一个煎饼果子车。另外再加上点装修味道过重、甲醛一测一个不吱声、墙和柜子薄得像纸之类的缺点,外加每天早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擤鼻涕声、漱口声以及抽水马桶声。


    交响乐。


    少薇一边漱口一边盯了洗手间天花板半天,直到那个小孩消停。


    到ifc地铁直达需要一个小时,约好的是九点,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五。不慌,因为她不化妆。


    从不化妆也不穿搭的人,随便往脸上抹个油就能出发了,衣服一套鞋子一蹬,帆布袋里装入作品集,等电梯的功夫顺手扎个丸子头。


    “喂。”她拨出电话,“起床了。”


    摊煎饼果子的大娘问:“要几个蛋?”


    “两个。”她比出个“耶”。


    听筒对面一声若有似无的笑:“帮我要一份。”


    “大少爷别吃人间的食物,小心拉肚子。”


    对面“啧”了一声,“哪学来的刻薄毛病。”


    答案显而易见。


    听筒里的人声短暂消失了会儿,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翻身起床声,打火机火轮的滑动轻擦声——


    “陈宁霄,放下。”


    “……”


    一根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的烟,被她一点名就报废了。陈宁霄动作一滞,把烟搭到烟灰缸上,“抱歉。”


    “熄了?”


    “没呢,请烟灰缸抽。”


    “……你说了让我监督你的,你别怪我。”


    “没怪,管得好,管得对。”


    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杯纯净水。


    “昨晚上几点睡的?”


    “四点,howaboutyou?”


    “三点。”


    “呵。”一声毫不掩饰嘲弄的冷笑,“半斤八两。”


    “我不管,你比我晚,转我二百。”


    陈宁霄握着水杯,另一手敲击屏幕,过了会儿,“愿赌服输。”


    少薇点击收款。刚起床就怒赚二百,就说还是国内风水好。


    “我进地铁咯,你记得吃早饭。”


    “地铁怎么了,这又不是纽约。”


    对哦,国内地铁有信号,不用挂电话。少薇愣了一下,试探问:“你想继续聊?”


    陈宁霄也怔了下,咳嗽一声:“不想,忙去吧。”


    他帮罗凯晴约见了某基金负责人,也在ifc,11点,结束后刚好可以带少薇吃午饭。那边顶楼开了家不错的观景餐厅,乔匀星一直约他,但他拖到了少薇回国并安顿好一切。


    时间尚早,他决定先去无边泳池游个泳。


    客房电话铃在八点准时响起,一道女生温柔至极:“陈先生早,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八点,您的morningcall服务。颐庆现在体感温度是二十三度,全天晴朗。早餐您是希望在嘉宾轩享用,还是送进您房间?”


    “一个小时后送房间。”


    “好的。”


    这位长年住在顶层套房的客人,对整套专属服务班底的第一条指令就是每天早上八点叫醒他。没人知道,自从有个女人自告奋勇可以每天叫他起床后,他们的服务就成了摆设。至于女人自告奋勇时,他为什么迟疑了一秒、没有按刻薄本能来一句“这种事情酒店就可以做”,而是说“你不嫌麻烦就好”,这就更没人知道了。


    少薇昨晚上整理照片整理到了三点。从美国回来前,她游历美洲,尤其深入南美,拍摄了大量珍贵的街头摄影。对于当地数个政权动荡的国家来说,影像是人民的证据:我们曾这样生活。


    她在地铁上打了个盹儿,到站前刚好醒来。


    ifc刚建成没两年,成为这座直辖市毋庸置疑的新地标,蓝色锥形楼体极具现代感。从南美来到此处是割裂的,尤其是她最后一个深入的是社会主义国家古巴,这种冲击力胜过了飞机低掠过自由女神像和曼岛。


    《风尚》杂志社。


    摄影部的面试正在进行中,少薇在前台拿了表格和背板、笔,进到一间大会议室中,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风尚》是中国本土诞生和异军突起的时尚杂志,比起那些什么五大刊之类的,《风尚》更看重本土叙事,更有人文关怀度。不过,在整个时尚界都在布局新零售、整个纸媒界都弥漫着生存焦虑的时刻,纵使是一流杂志也缩减了人员架构。今天这场面试,只录一人。


    有新人进入,人们难免抬头打量,又窃窃私语。


    “这是摄影师?”


    “这么土,不会吧?”


    “看上去审美很差的样子。”


    “感觉是hdr战士。”


    “噗,你嘴好毒。”


    确实。和这些候选人比起来,只穿一件白T恤和牛仔裤、背着十五元帆布袋的她,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时尚气息。但是那枚卡地亚蓝气球还是被一些人捕捉到,目光顿了顿。


    唰唰的笔尖声运作平稳,少薇填着表格,旁若无人,双眸里落下的光淡而宁静。


    “哎,你最近在玩什么?”


    “超焦距盲拍,很好玩,最近还淘了颗前苏联的八羽怪helios44-2,那种漩涡焦外很适合资本主义高密度社交熵场,我上个月在时代广场玩了一组,发在ins上反响蛮好的。对了你玩ins吗?我有一万粉。”


    “抱歉,其实我不太受得了现在泛滥的社交媒体街头摄影,我不知道该说是视觉资本主义症候群呢,还是单纯的自恋叙事。我喜欢克制一点,尤其是现在很多所谓的人文镜头喜欢对准环卫工、农民工,本质上是桑塔格说的‘将痛苦转化为消费符号’。对,我比较擅长静态肖像。”


    “哦。那你肯定没办法体验哈苏腰平取景器的乐趣了。我猜猜,索尼党?”


    “对索尼A1.”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响了一下,整间屋子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察觉到不对劲,少薇抬起头,歉疚地抿了抿两侧唇角:“抱歉,不是在笑你们,请继续。”


    “……”


    “你用什么?”


    “啊我吗?”少薇晃了晃,“iPhoneXR。”


    旁边沉默半晌。


    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说:“你很幽默。”


    人力敲了敲门:“少薇。少薇来了吗?”


    少薇在众目睽睽下站起身,举了下手:“这儿。”


    身穿紧身大翻尖领白衬衫配香奈儿珍珠毛衣链、棕色包臀皮裙、尖头水晶单鞋、手表手镯叠戴的人力,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冷道:“表格进来后交主面试官。”


    少薇深呼吸,进入那扇门。


    会议桌上坐了三个人,背后投影仪显示桌面,等待她把自己的资料插卡。


    少薇将卡交给刚刚那个面试助理,继而从帆布袋里拿出三本影像集分发给三人。高清印刷照片很贵,她递出去时心在滴血。


    “我们看过你的投递附件。我也是街头摄影出身,所以对你有一定了解。少薇,”主摄影师顿了顿,“你在ins上的帐号叫Hippocrene,有五万多粉丝,很惊人的一个量。”


    少薇点点头:“这个号是我去纽约后开始经营的,有这个积累是因为那段时间拍摄的都是西方街头,或者是西方刻板印象里的第三世界国家,比如墨西哥、缅甸、巴西……内容上乘了东风。”


    “你在纽约大学学了两年摄影,但我没看到你在综述那一栏写任何术语性的表达。”他顿了顿,“而且是唯一一个。”


    “那没有意义。而且我学得不好,几门课都是低空飞过。不擅长的事,我不喜欢谈论。”


    一问一答被控制在了一种相当舒适的节奏里,既有交锋,却又不尖锐。穿着时髦的面试助理不由


    得推了推脸上的镜框。这女孩身上有股能量,像太极,柔中带刚,不疾不徐,兼容并蓄。


    “坦白说,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构图够有想法,有冲击力,也很有生命力。但是,还不够立刻成为一个能独立落地商业项目的摄影师。”


    少薇深深地舒一口气:“好吧,我接受你的判断。”


    见她要起身,主摄又道:“不过,我还要招一个视觉助理,主要负责器材管理和场景搭建,以及艺人沟通、后期制作,简单来说,就是帮我和艺人团队的想法落地。”


    他说完,和旁边两人交头接耳了几句,似是抚平了争议,接着将目光投向被面试者。


    嘴唇随着她犯难的思考而被舔了舔,微蹙的眉心在片刻后舒展开了,她说:“我觉得我可以。”


    对方深深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


    “能说说你为什么愿意吗?你的天赋,做摄助是大材小用。”


    “街头摄影没钱。”少薇抿了抿唇,目光澄澈坦然地与他对视,“参加比赛拿到的钱还不够买器材和机票,我要吃饭。”


    “你在纽约上学,还戴着卡地亚。”


    “这个吗?”少薇目光停在那典雅光洁的蓝宝石镜面片刻,笑了笑:“可能,选择大于努力吧。”


    几人便很想当然地猜测,她曾交往过一个有钱男人,变现失败,现在被打回原形了。这故事的前半截和后半截不新鲜,尤其是在艺术圈和时尚圈。


    面试没有当场给结果,而是让她回去等通知。


    离开前,少薇深呼了一口气,满面微笑:“抱歉啊,可以把作品集还给我吗?印不起第二份了。”


    “……”


    怎么被行注目礼来的,怎么被行注目礼地走。


    一出会议室,她绷着的那股劲儿就消失了,垂头站了片刻,把影集塞回帆布袋,自言自语:“你不是气馁了沮丧了,你只是低血糖了。”


    振奋:“走,吃饭!”


    宽而长的玻璃连廊上,一行人与她迎面走来。


    “这次真要多亏Brett肯帮忙,不然就开天窗了。”


    “顺手的事,感谢你们赏饭吃?”那人混不吝地回。


    声音有些耳熟。


    少薇下意识地抬起头,与对面那个剃寸头戴墨镜穿皮衣的男人目光交汇。


    “等等——”尾音拖长的一句。


    所有人都不明就里地站停,少薇的脚步也忠实地一顿。


    对面男人一指勾下墨镜,目光自上而下像x光一样扫了她一遍,脸上表情复杂。


    “少薇。”


    “陈佳威。”


    六年没见,曾经桀骜不驯的陈佳威现在更名为Brett,一跃成为了时尚圈口碑和前景都很不错的一线模特。


    下一期某个企划的男模骨折住院,交了几个备选品牌方都不满意,够格替补的档期又早就满了,只有陈佳威仗义相助,提前结束了度假。


    助理和杂志编辑都先去休息室等他,将空间留给故人相逢。


    “你后来去哪了?”他讲话还是这么开门见山。


    “济南。”


    “当夏雨荷去了?”


    少薇回他一个微笑,以表示他的笑话失败。


    “我出院后就找你,才知道你转学了,号码也换了。”他停了停,“陈宁霄帮的你吧。”


    “出了那样的事,十二中是待不下去了。”她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那也别去山东啊,高考多难啊!”


    少薇不由得笑了一声:“嗯,转过去后停了一级,也确实脱了层皮。”


    陈佳威拧眉:“你不是一直想念师范,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


    “少薇。”陈佳威冷了声,目光复杂地打量她:“谁教你这套打马虎眼的本事?”


    “抱歉啊陈佳威,我还有事——”


    “当初,你是故意的吧。”


    匆匆的脚步随着这句话钉死在了原地。


    阳光笼罩在她的周身,她还是那番不着色彩的模样,只有瞳孔与长发的黑,在阳光下流转出淡淡的光华。


    陈佳威看着她迟迟没转过来的侧脸,她模糊晕影在阳光下的面庞轮廓、耳垂、天鹅颈,淡淡地抛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很危险。你愿意一直见我,甚至引导我去见你,是因为——你想保护陈宁霄。”


    少薇淡然着脸色,但闭了闭眼。


    “等我一起吃午饭,我有很多话要问你,我的助理会发你地址。”


    第54章 第54章哪个不长眼的


    陈佳威的助理应召过来,加上了少薇的微信,不知道她什么来头跟陈佳威什么关系,便叫她“薇姐”,说:“我把餐厅发给你。”


    出了ifc时间还早,少薇先给陈宁霄留言说中午见不上了,接着打开地图,标注了附近一公里所有的美甲店,开始由远及近挨家去探。


    “你好现在店里暂时满了,要等位哦。”


    推门进去,环视一圈,“这就是你们店里所有的员工了吗?”


    “对。”


    “好的谢谢,打扰。”


    每一家不管有没有空位,这段对话都会发生一遍,不厌其烦。


    她其实长这么大一次美甲都没做过,但在颐庆读大学期间,却已经拜访了不下四五百家,只要是周末节假日,她就去。


    说来好玩,这一辈子似乎都在找人了。


    探完了附近一公里的店,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少薇乘电梯去ifc顶楼。


    “陈先生是么?有的,请跟我来。”服务员带着她前往窗边视野最好的一张桌子,拿走了上面“reseverd”的铭牌。


    稍坐了没五分钟,陈佳威便也到了,戴着黑超墨镜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目光锁定她,直接走过来。


    “先生,先生……”服务员且在后面追呢,“您有预订吗?”


    陈佳威惜字如金:“陈。”


    到了桌前,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墨镜一摘在桌上一甩:“我这助理还有点能耐。”


    这是中国精致消费主义悄然兴起的一年,也是社交媒体上众人开始追逐高端生活方式的一年,象征品味和财力的消费场景在各个圈层都深受追捧,比如说这家餐厅,空运级食材、独特一线江景、米其林的品味,无一不让人趋之若鹜,是名副其实的难定。


    陈佳威刚刚临时让助理定这家时,明显看到了她脸上的难色。现在看,估计是自己的名人光环起了点作用。


    少薇恰到好处地说:“你现在也是明星了。”


    陈佳威咳嗽一声,“模特这行吃天赋和专业,跟靠粉丝的不一样。”


    少薇深以为然:“没错。”


    陈佳威舒服了没两秒就拧起了眉:“你怎么回事?怎么变这么谄媚了?”


    少薇:“……”


    重逢至今,陈佳威这才认真打量她。


    该死,还是一样的与众不同。


    服务生给两人倒上水,请示他:“陈先生,是否现在开餐?”


    陈佳威摆摆两指。


    助理给他点好餐这不是理所当然的?


    少薇喝了口柠檬水:“你想问什么,你问吧。”


    “你当初是不是故意的?”陈佳威目光如鹰隼。


    “我回答不了。”


    陈佳威愣了一下:“什么叫回答不了?”


    “我是感觉到了一丝直觉,但他行事做派都很正常。他很关注我的交友,尤其关心是谁领我向上。”少薇抬眸,“刚好你出现了,我将错就错,想隐去陈宁霄的存在。只是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只——是——?”陈佳威眯了眯眼,“这两个字,是不是有点轻描淡写?”


    “对不起。”


    少薇干脆地说。


    “你后悔过吗?”


    “我歉疚过。”少薇扯了扯嘴角,这一丝和愧疚、温柔都真心实意。


    “歉疚过的意思是,你自责,但不后悔。”陈佳威咬牙低语。


    少薇将目光淡淡投向窗外,看着满载游客的邮轮在江面拖拽出淡淡白痕:“我已经知道了命运的轨迹,让我再选一遍,我也仍然会藏好陈宁霄的。但我不会再以利用谁为代价。”


    尚清跟她一字不漏地重复过最后一夜宋识因的癫狂之语。


    如果不是被她误导,当时在医院的就一定是陈宁霄。


    宋识因的案件调查到后面,陈佳威身上的真相也水落石出。一个建筑工人承认,他欠了高额高利贷,故此和宋识因做了交易。陈佳威那天会去学校,也是因为一通神秘电话——那个号码当然事发后即注销了。


    “你出事后,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就是他。”少薇低睫,捧着水杯,“所以我打了个赌。”


    一个接了他的伤,顺水推舟的赌。


    一个女孩子忽然跳出来说这件事可能和我的资助人有关系——是的他帮过我,是的他什么也干过,是的他是颐庆青年企业家领袖——只会让警察发笑而已。就算真传了宋识因来问询,以他的手段,又怎么可能漏出马脚?徒然引他警惕罢了。


    这一切都必须是受害人家属激烈施压、牵涉和社会影响够广,才能起作用。


    护身符,是她特意掉落给陈父的。


    和曲天歌在洗手间的吵架,是她刻意放纵的。


    以她为桥梁,让警方的目光将宋识因和陈佳威案联系到一起。


    她只是没想到陈宁霄为了保护她,提前跟警方打好了招呼。但这一点或许冥冥中也助推了,在少薇的高中生身份暴露后,陈父陈母立刻联想到了警方对调查这个女生时表现出的潦草、轻轻放过。这无疑放大了两位对少薇身后背景的怀疑,联想到她酒吧打工、捏造身份种种一切,激愤冲头的他们才咬死了她,血淋淋地要起了说法。


    倘若她无辜,那么有罪的便是他们。


    该庆幸吗,真相大白之日,她原来真的不无辜。


    陈佳威握着水杯的手紧了一紧:“知道我父母去你学校闹了什么以后,我甚至为了你跟他们吵了一架。”


    少薇的眉心蹙了又蹙:“对不起,我该告诉你的,但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超出了……”


    语言在此时此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她还是说不出口。


    无法像刚刚那样平静地、像和神父上帝告罪一般地说出口。


    她多想事情停留在警方调查宋识因的那个下午。或者,祈求老天让陈佳威晚一天醒来吧,那样,守在外婆身边的便会是她,直面宋识因的也会是她。手刃他也好,被他杀死也好,和他同归于尽也好……都好。


    “这些话,你和陈宁霄说过吗?”沉默了很久,陈佳威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少薇的沉默回答了一切。


    “你不敢。”陈佳威哼笑了一声,“你怕他知道后怕了你,厌恶你,远离你。”


    她仍然没否认。


    陈佳威玩着墨镜腿,“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一定健康没有后遗症。”


    “我问过陈宁霄。”少薇这次很快地答,陈宁霄说他一切如旧,还给他看了他带领院队力争校篮球赛冠军的照片。


    “那要是我其实有呢?”


    少薇抿了抿唇。


    “你怎么赔我?”


    “我……”少薇被他问词穷了。


    “我想想吧。”


    “啊?”少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不是,但你确实……没有……后遗症呀……”


    后半句显而易见的弱了下去。


    “呵。”陈佳威扯嘴角,“怎么,你的意思是我讹你?你有什么值得我讹的?”


    少薇也不反驳,“嗯”了一声。


    “而且,你良心上就是欠我。”


    少薇低着脸:“你说的对。”


    服务员过来上菜。这是一家西式融合菜,按前菜主菜的顺序。陈佳威吃到自己那道煎鳕鱼时“啧”了一声。怎么回事儿?不是再三说过他最讨厌鳕鱼的怪味了吗?去英国那年都快吃吐了。算了,估计鳕鱼是这家招牌菜。


    “话说,你还没说你后来怎么样?怎么又从济南回颐庆了?没当老师?”


    “我考上了颐大。”


    到了济南安顿好的那一年,她仍然怀抱念师范、当老师的计划。


    陈宁霄动用关系为她安排学校时,她只要了个最普通的公立。那个时候,陈宁霄已经对她的家庭状况一清二楚,知道了她是父母消失的孤女,她选那所学校用的理由是离妈妈最后的通讯地址最近。


    他还给了她辖区派出所和公安局领导的联系方式,亲自为她安排了一顿饭局,让他们帮忙找她母亲。


    他们的最后一面,便是一起去泰安爬了泰山,许了愿。山上的雪在山下无踪影,原来被造的万物的确生活在温差之中,正如她和别人。


    从泰安回济南,他陪她坐大巴车。北境入秋后的浓郁让人内心凄惶,因为知道往后是扑面而来的萧瑟。颠簸的省道上,她睡着了,脑袋枕上他肩膀。


    枕上的那一秒便惊醒了,像心里有一道不准逾越的红线。但她假装自己没醒。


    到了机场,陪他一路到安检口。


    她没法随便买张机票,只为送他到登机口。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鸿沟。她拼尽一颗红心爱慕他,也只能送上一程免费的路,而他只是对她有点恻隐之心,所做的,就已经是她人生最美好的全部。


    “陈宁霄,谢谢你给我一个新的开始。在巴塞罗那那天晚上我向你祈求的,你已经全部兑现给我了。你善良、慷慨、可靠、正义,我很庆幸那天酒吧里有人缠着我看手相,也庆幸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求你帮我。”她垂下眼,玩着指甲:“我想没有负担地重新生活,旧世界的一切,我一眼也不想也不敢看了。”


    陈宁霄什么也没有多问,转身走进安检口,很快从头等舱的通道消失不见。


    可是他没有把他自己放在她不想看也不敢看的旧世界里。


    “少薇!有你的信!”班里的活跃分子从校收发室跑回来,嘴里呵出白气,手里高高扬着一沓信封。


    虽然智能手机已经迅速地普及开来,但交笔友、写厚厚的信在高中校园里还没有过时。


    知道她新学校的,只有他。


    济南的冬天,真冷啊……尤其是暖气还没来的日子里,如此冰冷,如此苦捱。她没有过冬的经验,又有那么多过水的家务,冻疮顿时爬上了手指。


    撕开信件时,手指感到撕裂的疼。


    平时话不多的人,如何指望他动起笔来喋喋不休?信很简单。


    “新生活一切还顺利?


    附件是最近的日常。


    我已经转到计算机学院,你不用再帮我守这个秘密了。


    p.s.陈佳威已完全康复,没有后遗症,将于明年春天去英国交换。


    不值一提的,乔匀星问你好。”


    附件是一些照片,他又去了旧金山一趟,看着也入冬了。


    少薇看得唇角抿起来,提着,又垂着。笑着,眼泪落着。她也没替他守那个秘密多久,两个月而已。人生原来可以这么快,这样密。


    她写好了回信,但没有寄出。


    “陈宁霄:


    我在济南一切都好,除了太冷。旧金山与济南的纬度相当,不知道这样我们算不算过了同一个冬?


    希望你的家人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一个月后,供暖来了。班长气喘吁吁:“下雪了!少薇!你的信!”


    下雪了,是她人生所见最大一场雪。


    照片被同学抢走了,爆发出一阵“哇”,“你朋友好厉害啊,怎么生活这么精彩啊?”


    他一转院就进了项目组,随组前往新加坡交流,热带的花卉盛开在


    了济南的初雪中。


    还有一些是别的,比如大学图书馆座无虚席的自习室,项目会议上年轻的创业团队的侃侃而谈,阶梯教室里在做pre的学生,参加世界机器人展的颐大团队。


    他用一张又一张的照片告诉她,她对世界、对人生、对生活的想象,都还太窄。


    “少薇同学这次考的很好,是咱们的年级第一。”班主任走进来宣布,开玩笑:“可以回去过个好年了。”


    同学们哗然,根本没想到。她上课不答问题,晚自习不请教老师,考后不对答案。


    少薇自己也没想到。


    她以为写得这样顺,是因为这次出题很简单呢。


    那个年……这一辈子再没这么好过。


    大年二十九的夜空飘着雪,她的门被敲响。门外,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融在橙色路灯高悬的蓝调时刻。


    “有事去北京,顺便来看看你。”他淡淡地说,摘下手套,“不请我进去坐坐?”


    陶巾一下子就听出他的声音来。可是自从宋识因那一次后,她的头部和精神都受了创伤,很难无畏地和一个成年男人共处一室了。纵然知道陈宁霄帮了许多,但那时的宋识因如何不是?她反应缓慢地起身,像个小孩似的藏到少薇身后。


    她只好和他站在门口说话。她站在单元楼的门槛里,他站在门槛外,门扉半掩,门洞黑黢黢的,但她望向他的脸被路灯照得很暖。


    在门洞聊天太不正式,一股随时要道别的别离感,但这一道别,就道别了一小时。


    雪下大了,不停地落在他的头发、肩膀、臂弯上。


    出乎意料的,她下意识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拂了拂,为他拂去落雪。


    那一刻他和她都安静。


    临走前,陈宁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


    “什么?”


    “生日快乐。”


    她忘了,完全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一定是太冷了,冻得快流鼻涕吧,她才会吸了吸鼻子,笑说:“你怎么知道啊?”


    “检查过你身份证。”


    什么时候的事了?她十六岁之处。


    她接过,忍住鼻腔里的哽咽,若无其事地说拍:“那你记性也太好了。”


    “不是坏事。”


    等他走了她才拆开。是一副索尼的耳机,和一台iPods,都从原包装拆了,配在这个新的礼盒里,下面垫着说明书和一张小卡片:


    “循此苦旅,以抵繁星。”


    她转身进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整理家务,除了窸窣的声响,她什么声音都没出。直到陶巾摸索着,靠近她,抬起手抚摸上她的脸庞。


    她枯萎的手被她的眼泪盈满。


    “外婆,外婆……”她张口,声音和她的面孔一样都是眼泪,“对不起,我想考大学……我想考大学。”


    陶巾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接着听着受着哄着她的嚎啕大哭,手轻拍她的背:“去吧。去吧……”


    考上颐大的那个夏天,陶巾病逝,从此她在世上孑然一身,只剩两桩等待:等待母亲出现,等待尚清出狱。


    她会给尚清写信、寄东西。尚清说有人关照她,她在狱里过得不坏,让她放心。可是她没告诉她,她减刑成功了,提前释放出狱。等到少薇按照原定的日子去接她时,一切已空,尚清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少薇找过梁阅。


    三模连考前三的梁阅,高考不知为何成绩惨淡。他找了一个次一级的县级高中复读,因为对方看过他成绩后愿为他免学费,盼他考上名校为学校复读班镀金。少薇通过原班主任韩灿知道了他的去向,得知了他二度高考时如愿考进了北京的top。


    她去找他时,梁阅请她在大前门的东来顺吃了顿火锅,告诉她,他不知道尚清的去向,并请她从今以后不要再联系他。


    假如人生有平行宇宙,她愿受千锤百炼,炼狱十八层,火炙三百遍,只要让她回到那个夜晚。


    只要回到那个夜晚……


    “就是这样。”少薇的目光从窗外的江湾风景转回来,“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佳威默默地看着她。跟六年前一样,他还是看不懂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在示弱,又在利用他,然后把他害惨。但是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知道了她的自私,她的阴暗,她的伤痛,她的自以为是,她被命运教训得伤痕累累被十字架高高绑起的灵魂,他看她,依然觉得是一朵纯白色的山茶花。


    “你跟陈宁霄,到底什么关系?”陈佳威不太爽地问,“没在一起?你这手表他送的吧。”


    “好朋友。”少薇坦然地说,“他有钱,太便宜的礼物他也送不出手。”


    她没说她在司徒静的资助下去了纽约,司徒静亦不知道她在美国直博的儿子常常在周末时从湾区飞到纽约。陈宁霄大二时即在开发的通过算法实现社交媒体广告实时竞价、优先投放的工具成功被巨头收购,这之后他又开发了为企业服务的基于NLP技术进行用户情感、品牌好感度、广告上线后受众情绪反馈的分析工具,再次变现成功。


    他博士未毕业即加入Google的消息在当时的华人计算机和投资圈深受关注,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测他将如何大展拳脚时,他却选择了肄业,带着六千万美金回了国。


    这一年,他二十六岁。


    比起美国,国内的风投毫无疑问乱象丛生,但混乱中也酝酿机遇,这是遍地是热钱时代,全中国八亿且还在增长的智能手机持有率足以接住任何异想天开的冒险。由他的五十万种子投资开启内测之旅的【funface】一路融资持续优化,拿下了两亿级的用户规模。


    排着队见他的投资人、开发者和高校团队排满了陈宁霄的日程表。


    但回国后的他正儿八经做的事只有一件——睡觉。


    为罗凯晴的【funface】收购案牵线,算是陈宁霄回国后的首次活动。好东西不怕等,在见真正有意向的巨头前,陈宁霄先带她见了金雀基金的合伙人,摸摸情况。


    “一块儿吃午饭?”送走了基金的人,罗凯晴问。


    “改天,我约了人。”陈宁霄掏出手机,打算问问少薇面试情况怎么样。


    “少薇?”罗凯晴试探地问,“她刚回国吧,找工作了吗?”


    陈宁霄点点头作为应答,打开微信,这才看到少薇的留言:【临时有点事,中午先不见了。】


    “……”一天天净会放他鸽子。


    “行,一块儿吃饭吧,我定了餐厅。”他撂下手机,改口。


    罗凯晴无奈地笑:“被放鸽子了才轮到我?”


    话虽如此,她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走进电梯。


    陈宁霄按下顶楼,一边拨出少薇的号码。


    嘟。


    毫不留情地被挂断了。


    陈宁霄:“?”


    到了顶楼,罗凯晴“哇哦”了一声:“还是你会挑。”


    陈宁霄找到迎宾:“有预订,姓陈。”


    “好的,陈先生是吧……”迎宾在登记本上核对一番,“请跟我来。”


    餐厅布局与ifc360度的全景弧度一致,陈宁霄被带到了另一边,面对的是CBD城景而非江景。


    陈宁霄走了一半就懒得走了,手抄在西装裤裤兜:“这是你们景观最好的一张台?”


    “啊……”


    来者不善,迎宾一溜烟跑去找领班。


    领班前来问询情况,“哦!”了一声,掩唇,“您是陈先生!”


    陈宁霄:“不然呢?”


    “抱歉抱歉,我们前台新来的,肯定是搞错了。”领班一个头两个大,赶忙调转脚步,“您跟我来,我立刻为您处理。”


    转过中间巨大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型观鱼池和无尽夏蓝色绣球花,陈宁霄疏懒的眼皮微掀,继而冷冷地停住了。


    壮阔的高空玻璃幕墙后是颐庆寸土寸金的碧蓝色天际线,天际线前坐着的女人,朴素,不施粉黛,坐得笔直的上半身从侧面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两手则合掌托在下巴上,一副听得很入神的样子。


    行,人还是对了一半。


    至于是哪个五百年前的本家不长眼,胆敢顶了他的座……


    罗凯晴明显听到了一声冷哼,抬眸望去,已经非常非常成熟做派的男人,居然勾起了半边唇角,流露出了多年未见的讥讽哂笑。


    “也是故人。”


    服务生已经到了桌前,躬身细语:“陈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边发生了一些交接错误,您这张桌子是另一位陈先生订的,您看您是否和您的伴侣移步,为表歉意今天的单就全额免了……”


    陈佳威:“?”


    一道沉朗悦耳的凉薄之声:“才一天没见,你怎么就成别人的伴侣了,少薇小姐?”


    第55章 第55章为你打过一架


    陈佳威额角


    青筋突了一下。


    他从学生时代起就最不服的一道声音怎么又出现了?!


    “陈宁霄?”少薇放下了刚刚还因为听得入神而支在下巴上的两手,“你怎么在这儿?你也定了这里?”


    又看了眼旁边的罗凯晴:“你跟凯晴姐来这里吃饭啊?”


    她考入颐大那一年罗凯晴刚好大四,因为funface的大获成功,她和她的团队成为学校里人人传颂的神话,而一开始为他们投下种子轮、指明发展方向并陆续投下天使轮、引荐他们见风投并成功完成A轮融资的陈宁霄,则在这个故事里彻底隐于幕后,只有少部份人才知道内情。正因如此,这部分人才更觉得罗凯晴与他关系非比寻常,这一低调举动,是陈宁霄为保护她的避嫌之举。


    少薇想起报道日。


    别的同学都是出了车站后被迎新的带去闹哄哄的大巴车,只有她一出来就被叫住了:“少薇!”


    她手里写有少薇名字的板子大得像演唱会的粉丝应援牌。


    周围窃窃私语:“这就是商院罗凯晴。”


    “知道吗,她还没毕业就融资过千万了。”


    “funface在跟安卓厂商谈装机必备,你知道谁的主意?”


    “意思是安卓机一出厂就装载funface?”


    “没错,我说敢想这种渠道并且真有能耐推下去的,真是神人。”


    “……陈宁霄?”


    “哥们儿现在已经是神话了。”


    “话说回来这妹子谁?这么漂亮?”


    罗凯晴揽过少薇,温柔亲热地说:“你好呀,隔这么久才见第二面,你比以前更漂亮了!Claus天亮才睡,让我来接你。”


    扬唇对周围认识的辅导员和晚辈响亮道:“这是少薇,我亲妹!”


    少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身体僵硬拘谨,垂在身侧不知如何是好的手擦过磨毛起球的运动裤。


    她被她的香水味包裹着,拢着她面庞的棕色卷发如此柔顺如绸缎,而她在她旁边,是如此落魄、困倦的一只灰不溜秋小鸭子,怎么骗过旁人是姐妹?


    无论如何,整个学院都很快传遍了她是罗凯晴妹妹这一消息,就算不是亲姐妹也差不多了。幸好少薇就读的是文学院,大家对创业和金钱的追崇没那么狂热,她才免于被人求着当传话筒。


    问的什么话?


    陈宁霄“啧”一声:“贵人多忘事啊?不是你说你中午没空,我才跟Cassy来的吗?”


    睨向旁边那个陈姓无关人等:“你说的临时有事,指的就是他?那确实挺临时。”


    视线一转唇角一勾,懒洋洋地伸出手:“这么久不见,别来无恙?”


    进什么庙颂什么经,今天见的人西洋做派,陈宁霄和罗凯晴便也都是一身正装。陈宁霄穿一身深色西服,中和了他身上那股总是心不在焉的意味,伸出来的手上,白衬衣的袖口勾勒一圈峥嵘腕骨,上面是一枚棕色皮表带陀飞轮表。


    陈佳威特意盯了一眼表盘,行,不是卡地亚。


    谁跟人打招呼一站一坐居高临下地打啊?他没买陈宁霄账,哼笑一声,两手环胸,一条腿搭到了另一条上:“如你所见,在跟少薇小姐吃中饭,不仅无恙,还很好。”


    “少薇小姐”四个字加粗加重。


    少薇:“……”


    领班:“……”


    陈宁霄笑容更懒了一分,手重新抄回西装裤口袋:“是你的饭吗你就吃?”


    陈佳威不甘示弱,将面前的鳕鱼餐盘往前推了一推——用的是两根手指的指背,仿佛嫌弃至极——“得亏你提醒了,哪个没品的上这儿来吃鳕鱼了?怎么不再来份薯条呢?”


    罗凯晴扶了扶额头。


    幸好每桌之间空得能塞下个太平洋,要不然周围几桌早竖起耳朵听戏了。领班傻了一会儿,总算清醒过来:“两位陈先生,叙旧没问题的,但咱们是不是坐下来聊更愉快呢?这位戴墨镜的陈先生——”


    陈宁霄大发慈悲开口:“既然都是熟人,就不必赶了。”打了个响指:“来添两张椅子,顺便再拿一份餐牌给这位戴墨镜的陈先生,让他重新点,别鸠占鹊巢还挑上了。”


    这指桑骂槐的刻薄劲儿,陈佳威青筋一跳:“你——”


    算了,他这会儿是名人。


    心虚地环顾一周,确定没人举手机偷拍后,扯起皮衣衣襟振了振:“依我的身份,不方便跟你计较。”


    说完,等着陈宁霄请教。


    陈宁霄点点陈佳威肩膀。


    陈佳威勾起志得意满的一笑,奢牌签约的title已经到了嘴边。


    陈宁霄:“自觉点,坐外面。”


    陈佳威:“……”


    少薇明哲保身,拿着新餐牌掩住脸,跟罗凯晴谈起近况来。


    “听Claus说你房子找好了?”


    “嗯,上周回的国,一直忙,想说稍微安顿好了再找你吃饭。”


    担着她妹妹的名头在颐大度过两年,多少也是沾了她的光。虽然后来人们渐渐察觉,她出现在陈宁霄身边的时间才更多。她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知道让酒店为他准备哪款枕头,知道春季为他常备开瑞坦,咖啡要几倍浓缩,校运动会时她代表学院跑五千米——没人关注的项目,愣是因为他的现身而占了满体育场的目光。


    但反正,她是罗凯晴的妹妹,被收拢进那个核心圈不是应该的么。


    倒是没人知道她跑得快脱水了,在体育看台下阴凉凉的甬道里,她喝完半瓶水还体力不支,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栽倒,但却是栽进了他的怀里,被他的手和肩膀接住。


    穿堂风带着秋天的凉爽,头顶上方的加油喝彩声跟云团一样遥远。


    罗凯晴一边看酒单,一边瞥了眼对面两个男人的动作:“他们什么时候变这样的?”


    “关系差吗?”少薇若有所思,“确实……”


    “幼稚。”


    “……”


    终于,正确的陈姓人回到了他正确忠实的宝座。


    陈宁霄坐下后舒服了,看了眼窗外的风景,顺眼了,再看了眼对面的脸,对味了。抬手拿过少薇的杯子,一边给她添水一边问:“面试怎么样?”


    “不太理想。”少薇摇了摇头,“我的作品集都是街头摄影,商业企划很少,跟要求不匹配。”


    陈佳威找到话插:“你来《风尚》面试摄影师?”


    陈宁霄瞥他:“聊这么久连这点都没聊明白?”


    “刚刚在叙旧。”少薇解释,“也没坐下多久,这边上菜快。”


    这句不错,中听。


    陈宁霄面容稍缓:“好端端的怎么会遇上他?”


    是人话吗?


    陈佳威无语:“在杂志社遇到我不是很正常,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身份?”


    “什么?”


    陈佳威冷冷吐出两个字:“名模。”


    “哦……”陈宁霄恍然大悟:“拍屏保的。”


    神特么拍屏保的。


    陈佳威差点掀桌子,少薇见状,飞快的一句:“哇、哇哦上菜了,是——”


    是一盘新的煎鳕鱼。


    少薇:“……”


    嘴巴好干,她舔了舔嘴唇。总感觉有种莫名的焦灼……


    服务员在的十几秒,是心旷神怡风平浪静息事宁人的十几秒,只有她心里长长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又百思不得其解。陈佳威的住院和后续医疗都托了陈宁霄的关系,按理说,共同经历了那一场风暴,两人关系该比之前更好才对。


    等服务员走了,少薇小声问陈宁霄:“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呀?”


    陈宁霄:“没有。”


    陈佳威:“有,那可太有了。”


    少薇只好看向陈佳威  :“什么呀?”


    陈宁霄敲敲她面前一碗法式奶油鱼汤,有些严厉地提醒:“吃饭,别又低血糖。”


    陈佳威终于看出来了,某些人不愿让少薇知道。


    “我们打过一架。”他石破天惊的一句。


    “啊?”


    “为你。”


    “啊……?”


    少薇坐立难安地来回看了看对面俩男的。


    陈宁霄受不了他故弄玄虚,没半点暧昧地解释:“不是为你。是他出国前想见你,问我要你的地址,我没给。”


    少薇一听即明白了,歉疚地看向陈佳威:“不关陈宁霄的事,是当时的我……”


    没办法面对任何人,哪怕是陈宁霄。


    陈佳威比那年好说话很多,干脆懂事的两个字:“理解。”


    陈宁霄:“?”


    当初怎么没这么通情达理?


    说实话,打架这种事他上高中后就不怎么做了,所以突然挨了陈佳威一拳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嘴角渗出血迹,他拿舌尖抵了抵,抵出了一丝真实的痛感,他才沉下眼神:“你发什么疯?”


    陈佳威怀着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挥着拳头就又冲了上去。这次陈宁霄没让着他,打到后来,双双进医院缠绷带。


    校医院急诊纯属草台班子,让两仇家坐一张病床上等消毒。处理到陈佳威,护士乐了一句:“你倒是有经验,把脑袋保护得很好嘛。”


    比起被揍得破不烂呲的身体,陈佳威的那颗头可谓是毫发无伤。


    他一愣,咬着上根烟就走了,没跟陈宁霄说一句话。直到去英国前,他都没再和陈宁霄见过面。


    这样想来,他们这帮名以曲天歌实以陈宁霄为核心的“狐朋狗友”,长的有二十年短的也有五七八年的交情,在大学毕业前居然就这样莫名地撕裂了。曲天歌为人傲,有陈宁霄的场合她起身就走,到后来陈宁霄便也识趣,不再进入她的社交场。没人知道她等他来哄等了一年。


    人生第一课,趋炎附势察言观色。这些官商子弟打小在名利场泡大,又怎么会看不懂利和势在哪头?往后有正规点的场合便还是请陈宁霄,只有club纯酒局才陪曲天歌疯。她那段时间一喝酒总哭,有一回蹲马路牙子上嚎啕,乔匀星听半天才听出她语不成句地在说什么。


    她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其实她生日陈宁霄还是送礼物,让乔匀星代劳,东西都挺见心意,是她会喜欢的。


    乔匀星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那么没心没肺,明明白白地告诉曲天歌,你和陈宁霄没半点可能,认识二十多年你从没看懂过他,他不是会哄人留下的人,他的身边,来去自便。


    但乔匀星逐渐也改观了另一点,那就是陈宁霄并非对身边人不在乎。只是他的照护提携都在不经意间,又有能耐惯了,于是所有人便都以为他那些照护都不费心力,久而久之,当他的关照都只是随便动动指头,做不得他在乎的证据。


    打架在陈宁霄整个大学生涯就那么一遭,一说罗凯晴就想起来了,笑道:“Claus第二天一回学校,五根手指绷带上都渗血,一个星期都没法敲代码,只能一边抽烟一边支使别人干,别人又哪干得好,气得他骂人。”


    她一直没插上话,少薇本来就担心是不是冷落了她,听她一开口,少薇立刻便问:“凯晴姐,你中午见投资人,聊得怎么样?”


    “现在两个方向,一是吸纳新的风投进来,继续自己做然后走IPO这条路,二是团队和产品一起被收购。”


    “听上去第一个更赚。”少薇想当然地说。


    罗凯晴一笑:“为什么这么想?是觉得我的东西卖不上好价钱?”


    她附耳过去,报了某社交巨头的开价。


    “两——”少薇吃惊到瞳孔边缘放大。


    两亿?!


    “嘘,”罗凯晴正了正色,“还没落听的事,先不当真。”又道:“今年颐大九十周年校庆,请Claus发言,他这人,自己不去让我去。”


    陈宁霄对聚光灯下这件事表现出了一贯的漫不经心:“我的人生不具备参考经验。”


    “是是是,您的家境和眼见卓识都不可复刻。”罗凯晴打趣道。


    少薇看了陈宁霄,抿了抿唇。


    只有她知道,他不是在吹嘘,而是真实的消极的自嘲。


    陈佳威下午还赶着开工,只啃了几片绿叶子就要走,活像是靠光合作用生存的。走之前,他扫了少薇微信,又道:“把你作品集给我,我跟主编关系很好,再帮你聊几句。”


    少薇便取出了一本给他。陈佳威略翻了翻,问:“你用什么拍的?”


    “一部分是手机,一部分是索尼。”


    “这不行。”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陈佳威道:“要拍商业企划最起码上中画幅,不说飞思哈苏,徕卡你得整一个吧,再不行就富士。”


    少薇如实:“我没用过中画幅,也买不起。”


    “可以租。你现在的作品集和杂志要求差太远,需要重构,比如在你这些街头摄影里加入时尚元素,再加上一点棚拍概念片。”


    可能是赶时间,陈佳威讲得很快,少薇边听边记在心里边思考,点着头:“我倒是有点模模糊糊的灵感,但是,我没有模特。”


    就等这句。陈佳威歪下巴一笑:“我是干什么的?”


    陈宁霄一字一句:“你是帮她找模特的——门在那边,服务员!给他领路!”


    第56章 第56章哥,今天有个奇怪的女人……


    陈宁霄下午还有场校友聚会要参加,吃完饭稍坐会儿就开车走了。罗凯晴则答应送少薇回家。


    电梯没到地下停车场,而是先去到一楼的商场。罗凯晴摇摇头:“你就穿这一身去《风尚》面试啊?不遭人白眼?”


    少薇尴尬地低头看了眼:牛仔裤是新买的,斥巨资三百块,T恤是优衣库的基础款,短靴是国外中古店淘的,全身上下没起球没线头没褪色,挺好的呀!帆布袋也结实耐装。


    “挺好的。”她如实说。


    “我带你买几身好的。”罗凯晴挽住她手,“喜欢啥牌子?”


    “一个都不认识。”


    “Claus也是抠,在纽约不陪你逛街?”


    陈宁霄怎么可能带她逛街。他跟那年一样,除非必要时刻,他不会随便给她经济援助。


    罗凯晴耸耸肩:“大直男一个。”


    ifc一到三层的商场自然是颐庆数一数二的商场,上至爱马仕香奈儿,下至异军突起的国产高端女装,主打一个大牌和高端。还没走进香奈儿门店呢,少薇就一个劲拉罗凯晴:“不买这个不买这个。”


    “你没看过《穿普拉达的恶魔》吗,安妮海瑟薇就是穿香奈儿逆袭的啊。”罗凯晴笑着拍拍她肩,“别怕啊,当你回国的礼物。”


    少薇不知道罗凯晴的实力,一想funface的收购价高达两个亿,以为她已经实现财务自由。


    事实上虽然经过数轮融资,但投资人的钱是公司的钱,而且在这一阶段的互联网,烧钱补贴拉新是最常规做法,虽然funface是一款非消费型虚拟相机,但跟各大品牌、商场做联名活动、冠名、升级AI算法等等,运营和研发费用居高不下,罗凯晴作为联合创始人拿的也就是一份高管工资而已。


    像影视剧里那样换上高级成衣后就丑小鸭大变白天鹅的场景并没有实现——至少少薇自己是这么觉得的。镜子里的女人怎么看怎么别扭,长期熬


    夜的肤色显出营养不良的苍白,头发也欠缺精致。她扯了扯香家经典的斜纹软呢面料,耳朵里根本听不见sa的声音。


    罗凯晴盯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少薇连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脱了吧?”少薇征询她的意见。


    “脱了吧。”罗凯晴笑道。


    “姐你试吗?衣服其实挺好看的。”


    罗凯晴笑容满面深呼吸:“不了。”


    “哦……”少薇进试衣间,sa帮她脱衣,边可惜地说:“真的很好看,很少有人能把这套穿出感觉的,你有一双神话人物一样的眼睛。”


    迷离,清澈,神性,不为所动。


    少薇心想,看出来你们业绩压力大了。什么叫丫鬟偷穿小姐装?这就是了。


    逛了三四家店,好歹还是买了几身面料舒服的,罗凯晴才肯送她回家。


    少薇提着大包小裹,艰难地腾出手给她挥了挥。


    罗凯晴在车里坐了会儿,打了通电话给陈宁霄。


    颐庆大学九十周年校庆即将到来,受邀出席的优秀校友在这几天密集抵达颐庆,各种小型校友会便也应召举行。比起大校庆,这种校友会、冷餐会、沙龙显然更吃光环与名片,非受邀不得其门。颐大计院在全国数一数二,尤其是在人工智能方面,国家级的重要科研项目除了北边的清大,便是颐大。


    “张教授,上次斯坦福一别后,您别来无恙?”


    “宁霄啊!”张正清教授一眼认出他来,跟身边人介绍:“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陈宁霄,他从斯坦福肄业跑了,我挨了好一顿埋汰!”


    申请斯坦福的博士时,张正清是他的推荐人之一。


    “Claus陈后生可畏如雷贯耳,今天第一次见,真是一表人材。”张正清身边一人温文尔雅地笑着,双眸盯着陈宁霄。


    “这是孙频博士。”张正清介绍:“国家工信部专家顾问组委员。”


    一道更轻的附耳:“他有个女儿跟你年龄相当。”


    国家正拟出台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草案内容只有顾问组才知道,而政策和风向的提前获取和解读,是国内赛跑的重中之重。


    找的就是他。


    陈宁霄勾唇一笑,人模人样地伸出手:“孙博士,久仰大名,幸会。去年您在硅谷做的有关中美人工智能合作升级的演讲,我印象很深,可惜您太受欢迎,没找到机会跟您请教是我的遗憾。”


    “哦,你也在?”孙频果然来了兴致,“你怎么看?”


    **的任期刚刚开始,中美关系平静中尚见升温,对于像斯坦福这样的大学和清大、颐大展开合作、推动人才培养和AI的产业化商业化,所有人都持开放乐观的态度。


    陈宁霄在这种场合比在他父亲的社交场要像人得多。


    但装人也比不当人要累得多。罗凯晴的电话来得正是这轮谈话末尾时,他风度翩翩地说了“失陪”,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即放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拧松领带。


    “喂。”


    “你安排的任务完成咯。”罗凯晴坐在车里,玩着打火机的盖子。


    “买了什么?”


    “香奈儿我是第一家就带她去了,买是买了,但她看上去不太喜欢,后面买了几身国产女装——放心,都是好牌子,钱都给你花完了。”


    “她不喜欢?”


    虽然少薇不打扮,但陈宁霄认为她很适合香奈儿。太甜容易发腻,太粗糙当然也不适配,少薇的“淡”刚刚好。


    罗凯晴扯了扯嘴角:“好了,你少管小女生爱穿什么。”


    “行。”


    罗凯晴咬上一根女士烟:“校友会怎么样?”


    虽然funface很成功,但还不足以成为敲门砖。过去几年她也试图布局自己的投资,比如新零售、加密货币,但她商院出身,欠缺人工智能方面的技术背景,为了funface也没有出国深造,与湾区华人科技圈失之交臂。结果已经证明了加密货币在中国的风险,至于新零售,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她烧了一点钱,没看到回报。


    陈宁霄提携她,校友会让她露脸,打造互联网青创女神的标签,届时和funface被两亿收购的消息一起点燃舆论,实现声量最大化——没错,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步调。


    但罗凯晴还是想更深地参与他的商业版图,知道他在玩什么、布局什么。


    可惜的是,陈宁霄楚河汉界划分分明,她始终没摸到门。


    “还没聊完,不过值得我来这一趟。”陈宁霄漫不经心地说,“先不聊了,少薇来电话。”


    他切断了这边,接上少薇的。


    “陈宁霄!你对我房子干什么了!”


    少薇站在门口崩溃。她只是出门面试了一趟,怎么屋子里就多了这么多陌生人,家具也都被扔了!


    “我给你密码不是让你派人私闯的!”


    陈宁霄把听筒拿远了一公分,判断出她确实有点受激——以前没有过这分贝。


    “甲醛超标,怕你住着住着死了。”


    少薇:“……”


    忍下一句脏话。


    “那你可以提前告诉我,而不是让我回家时跟这些除醛工人大眼瞪小眼。”


    陈宁霄本来想说要不安排了罗凯晴带你逛街呢,但怕她知道了真相不收衣服,便改口:“给你个惊喜。”


    “那丢家具呢?要赔的!”


    “破板子也能叫家具了。”陈宁霄随便刻薄了一句,“等下新的就运过来了,放心,知道你买不起,都是家具店不要的展品,没醛还便宜。”


    少薇深呼一口气,语气软下来,回到了属于她的频道:“好吧……谢谢。”


    作为回报,她发挥作用:“夏尔凡的订购邮件又来了,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没有,按你意思定就是。”


    夏尔凡是一家位于巴黎的衬衣制作商,那年暑假她和陈宁霄去巴黎随便逛逛,走进了这家赫赫有名历史上为欧洲各大王公贵族服务的衬衣定制店。琳琅满目的布料店让少薇印象深刻,账单也够她在收银台前一个激灵——随随便便一件就要三千多!


    但好处是,在这边量体裁衣过了一次,往后都可以直接电话或邮件再次订购。陈宁霄贵人多忘事,少薇帮点这种小忙在所不辞。


    “你上次不是说手臂那块稍有点紧,要不要重新量一下。”


    “那等下次见面再说。”


    “啊?”少薇莫名,“你找根软尺随便量量就好了。”


    “我家里会有这种东西吗?”陈宁霄非常理所当然地反问。


    也是。


    但少薇也没有。没关系,她点开购物软件,立刻就买了一根。


    陈宁霄挂了电话,习惯性摸向裤兜找烟,又一想她那声“放下”,怔愣一瞬失笑一声,老老实实地把一根完整的烟搭到了烟灰缸上。


    心里不免略过奇怪念头:她会不会有一天要亲自清点过他的烟才作数?那得早上出门数一遍,晚上回去数一遍。


    ……聊发昏了?


    除醛作业还要一段时间,少薇屋子里除了一台索尼A1就没什么值钱的了,她揣上相机,做了个决定。


    “师傅,到时候有批家具要送过来,您让他们看着摆就行。”


    工人们看看屋子玄关口的摄像头,点点头。少见在家里装监控的,明明这么一穷二白的,就这么个破一居室。


    城市发展飞速,地铁线通到了汇樾府。汇樾府也旧了,被别的楼盘取代了地位,不知徐雯琦一家有无搬走?从汇樾府通往禧村的地下通道还在,但商场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琳琅满目的便宜小商品不见了,少薇背着帆布包,步履匆匆地走过。


    怎么当时就觉得自己低头疾走而过像蟑螂老鼠匆匆呢?自矜又自卑的小女孩,在通往阶梯入口处回头冲她笑了笑,消散在了光里。


    禧村人,还没有等来他们的拆迁。


    走进禧村的那一刻,少薇戴上了渔夫帽,脸微微低撇,将面容掩得严严实实。


    两边食肆铺都已换了一轮了,虽然还是叫着同样的名字:常德米粉、黄焖鸡米饭、沙县、正新鸡排、杭州小笼包、一点点奶茶……还有永远在清仓甩卖的服装店。


    少薇点开地图,查找美甲店。


    她想过了,尚清没有学历,又有案底,不好找那种上社保的正规工作,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开一家美甲店,或者在这种流动性很强的小店里干活。虽然是笨方法,但她没有别的路,甚至拜托过陈宁霄私下请公安查同名同姓。但系统管理越来越严格,检索必留痕,没有合理


    理由的话,警察也不好办。


    虽然禧村是案发地,一定给尚清留下了心理阴影,但万一……从监狱出来的她走投无路,又觉得世道变化太快,还是熟悉的地方最安心呢?


    少薇开始了她新一轮的寻找。


    索尼A1挂上了她纤细但坚韧的脖子,手持托起,手动聚焦。城中村仿佛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甩在了身后,混乱的天线、歪脖子的电线杆,麻将馆周期性的复响,坐在深深黑黑的堂屋前注目着来往行人的老人……互联网时代的一切都快得让人害怕,二十年后的人们会否知晓或理解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粉末般灼热,青苔般湿冷,水泥台阶的缝隙是道德的缝隙,生花的墙角是小孩掏蚂蚁洞的墙角。


    少薇调慢快门,记录下人们匆匆略过的模糊影像,脑海里那个极具对照性的企划案逐渐成形。


    “喂,陈佳威?”


    陈佳威正巧从棚里出来,边喝水边听她娓娓说着,眉心舒展开来:“可以,你示范一些概念片,比如取景,构图。”


    “我还想要二至四个女模特。”


    “没问题。”


    “一、一天多少呀……?”少薇小心地问,“能找学生吗,会便宜点。”


    陈佳威笑起来:“只要你概念好,他们就肯免费,玩儿呗,谁不是这么互帮互助过来的。”


    少薇放下心:“好。”


    “陈宁霄没意见?”


    “啊?”


    “你没看他今天很不乐意看我帮你?”


    少薇不假思索:“你们之间的恩怨归你们,不影响我和你。”


    陈佳威忍住一声笑,习惯性的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闹了半天,敢情这姑娘没开窍,不知道陈宁霄这几年在搞什么名堂。或者难道……他今天误判了?陈宁霄对她没意思,她对陈宁霄的定位也还是跟几年前一样可望不可及?有意思。


    说实话,六年前挨的那一顿真挺冤,不怪他想做实一下吧?


    “行,那攒人的事交给我了。”陈佳威一口应承下来,“记得升级设备,需要参谋么?”


    “你还懂设备?”


    “一般,但我可以找个懂的帮你。”


    少薇跟他约了一个日子,挂断电话,继续沿着一条串联起附近美甲店的线路扫起街来。


    一个熟悉的店铺名,让她的呼吸一停。


    “亲亲”。


    是她?是尚清……尚清原来的店?


    顾不得再取景构图,她抱着相机狂奔起来。


    “前方路口左转。”


    “直行,200米。”


    “上坡。”


    “直行,100米。”


    ……


    越来越熟悉的街道布局,让少薇的心脏更狂跳了起来。血腥味布满了她的口腔,灼烧的刺痛感像荆棘,像荆棘将要刺破她的心脏。


    “已到达。目的地在道路左侧。导航结束。”


    亲亲。


    真的是“亲亲”,就在原来的地方,就用原来的店名。


    叮咚。


    电子声:“欢迎光临。”


    店内唯一一个女生闻声抬起头来:“你好,做美甲吗?”


    年幼的、青涩的、不见愁事的面盘。


    这个客人好奇怪啊,问她话又不答,两眼跟呆了一样定在别人脸上,接着气都没喘匀呢,就又像狙击枪上的红外射线一样到处看着店里的环境,像是随时会扫到什么关键道具触发她嘀嘀的警报和回忆。


    “你好,你做美甲吗?”她又问了一遍。


    少薇的目光聚焦回了她有雀斑的脸上:“你……这是你开的店?”


    “嗯!”


    “你成年了?”


    店里人闷嘟嘟地回:“十八岁——管你什么事呀。”


    “对不起……店里就你一人?”


    “对呀,生意不好,一个人就够了。”


    “好吧。”少薇的呼吸像一条死去的河流般平静下来,“抱歉,我不做美甲。”


    她松开玻璃门,转身离开。


    “等等——”


    她仍然不死心,多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给店起这个名字?”


    “不知道啊,这店一直叫这个名字。”姑娘答,目送她远去。


    她一走,她摇晃的两脚就蹭地落了地,迫不及待地翻出了手机,发送信息:「哥,今天有个奇怪的女人来问店名了!」


    对面马上拨了电话回来,让她一五一十地说。


    “就是突然跑来问,问了又不做,是不是很奇怪。不过她不像你说的,她不黑,虽然瘦但不是小个子,白白的,二十出头的感觉,怪漂亮的!”


    她兴高采烈地说完,对面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知道了。”


    挂了电话,组长来找:“梁神梁神,快来看看这个bug!”


    一道穿深蓝色衬衣的背影从落地窗前转过来,露出一张年轻英挺但鲜少有波澜的脸。


    夕阳印染江面,也涂抹上了CBD的玻璃群楼。


    少薇搜索完了禧村东面所有美甲店,一无所获。已临近她和司徒静约好的时间,她不得不离开禧村,搭上前往司徒静所定餐厅的地铁。


    司徒阿姨说有份大礼要送她。


    第57章 第57章想我养你吗?


    回国时,是司徒静和司机在机场接少薇,但她似乎很忙,接了人送到酒店安顿后便匆匆离去,并未给少薇准备专门的接风洗尘宴。这之后少薇忙于找房子、投简历,一直没得空和她再见。


    虽然知道了她和陈宁霄之间貌合神离的母子关系,但不得不承认,能当母子的行事作风上还是颇有些相似,比如司徒静也轻易不给少薇直接的金钱资助。


    司徒静的做派确实如陈宁霄当年所言,很西派,很贵族式,今天也约在了一家豪奢酒店的西餐厅。少薇一身格格不入当也是真习惯了,对周遭注目礼视若无物,见了妇人,叫道:“阿姨。”


    一个人的成长深刻地塑造了她百分之八十的个性,即使成年后可以靠自我养育完成迭代,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很难克服,比如说少薇就永远学不会跟长辈撒娇,也摆不正跟这样于己有直接恩惠的上位者的关系,过热,怕人家怀疑她有所图,过冷,又往往扫兴,故而别别扭扭的,也改不过来。


    司徒静批评过她这一点,但也习惯了,不强扭她,请她落座。


    “今天面试如何?”


    “不太顺利,要重新规划作品集。”


    “房子定了?”


    “嗯,选了第一套,不用多走路。”


    西餐厅的灯光和音乐都有讲究,给人以似近然远的分寸感,正如这个阶级的人所期望的。六年过去,再抗老的女人也有了力不从心的纹路,倦怠而淡淡倨傲的模样倒未曾变化。


    “回国后,就打算干摄影师这行?”


    “先干着。”


    “真不当老师了?”司徒静问,“现在考教资的人很多。”


    少薇笑笑:“嗳,外婆走了以后,就想随便一点。”


    “你难道不觉得,你父母,你外婆,会希望看到你出人头地?你毕竟考上了颐大。”司徒静安静长久地端详她。


    “外婆只希望我开心、担子轻。至于我父母……”少薇顿了顿,“要是对我有什么希望,就自己来跟我说吧,消失了的人是不配对别人有期待的。”


    司徒静为她这句话怔住,缓缓地说:“你比另一个薇薇了不起。”


    少薇不愿被她拿来跟司徒薇比较,抿唇笑了笑,没接话。


    “也不想再找父母了?”


    “想,可是济南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少薇看着灰紫色玻璃杯里的水,“我打算和法院申请宣告他们的死亡了。  ”


    如此平淡如水地说出这句话,司徒静感到身心被震了一震。


    六年前,对于学校里的种种可怕流言,司徒薇既害怕又逃避,又觉察到了母亲对同桌不合情理的关注,出于只有青春期女生才知道的微妙独占心理,她隐忍着,只字片语也未和母亲讨论。直到少薇缺席了三次补习,司徒静才询问女儿,从而得知了一切。


    班主任韩灿将这女孩儿保护了起来,无论司徒静怎么问,她都摇头,因为她只是这女孩儿同桌的母亲而已,没有立场知晓内情。


    司徒静当然也试过从公安内部打听,但遭到了一股隐秘的讳莫如深的阻力。她不会想到,那股阻力来自她年轻的亲儿子。


    直到后来,她偶然从一位家长口中得知了“从前那个屋子里发生凶杀案的女孩子考到了颐大”,她才重新找到了她。


    知道她在了解美国交换生后,司徒静为她出资主张了一切,唯一的要求是她必须回颐庆。她不会想到,这个女孩想去美国是因为她的亲儿子在美国,她也本来就是要回颐庆的,因为她儿子会回颐庆。


    “不聊我了,薇薇怎么样?”少薇振作精神,岔开话题。


    “她还在加拿大,准备拿永居。”司徒静轻描淡写地说:“未来我也会移民过去。”


    少薇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阿姨,我很谢谢你一路对我的关照……我不知道该报答你。”


    司徒静勾了勾唇:“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不过不急。看到你对面坐在窗户边的女人了吗?”


    少薇顺着她的指示将目光投过去。隔得很远,黑色玻璃后的璀璨夜景托着一张温柔美丽的女人脸。


    周景……慧?


    比起六年前,她看上去更温婉更富贵了,无一丝学生气,无一丝受生活捶打之气,连发丝都透着妩媚。且……有一种母性的光环。


    “那个女人怀孕了。”司徒静端庄地抿了一口酒,平淡地说。


    少薇错愕,目光顺着投向周景慧的腰身。确实……已看出孕意。


    是谁的?总不会……是陈宁霄爸爸的?他曾经提携过的同学,怀了他父亲的孩子、他的弟弟?


    少薇收回目光,咽了咽,抹开一丝若无其事的笑:“是您朋友?要打个招呼吗?”


    司徒静完全不动声色:“不,是一个不值一提的人,但阿姨要你记住她。”


    少薇的心砰砰跳起来:“好吧,但我不懂。”


    “以后你会懂的。”司徒静将她的讳莫如深坚持到底,“好了,阿姨说好了要送你礼物的。”


    她从一旁椅子上拿起一个超级大的精美纸盒:“这里不方便,回家再打开看看。”


    白色的纸盒,Chanel的字母,硕大的山茶花标记。


    “是一套衣服。”司徒静两手优雅交叠:“你回家试试。”


    “阿姨,这太贵重……”今天刚从Chanel的店里出来,她可太知道价钱了。


    “不算什么。要是不合身,你去让他们给你改一改。”司徒静做事一向妥帖,“这是sa的名片,你报我的名字就行。”


    一顿饭边吃边叙旧,吃了一个多小时。两人起身时对面的周景慧还没走。少薇不知道她是跟谁吃饭,但肯定不是陈定舟。对于餐厅里这位“正妻”,周景慧似乎一无所知,倒是不经意地一瞥,似乎有些辨认出了少薇。


    少薇还有组夜景想拍,司徒静问时她便如实说了,司徒静隧将礼盒交给了司机,嘱咐他送至少薇公寓,托管给一楼门卫。


    “对了,这个男孩子,你加一下。”司徒静递出手机,上面是对方的好友二维码。


    她静静看着少薇:“阿姨给你介绍的,终归是靠谱的。”


    电梯到了,司徒静在司机的陪同下走进电梯,最后交代:“接触接触,别让我失望。”


    少薇乖巧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了电梯闭合下沉,继而深呼了一口气。司徒阿姨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啊!”


    手腕上的力道又重又熟悉,拉得她身体一歪,接着一个天旋地转,像是被人搂着转了一圈似的,眨眼就到了一根柱子后面。


    陈宁霄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捂她嘴唇,贴在她耳边“嘘”了一声。


    少薇心脏砰砰激烈起来。他靠她那么近,就在她背后,垫在她和冷冰冰的柱子之间,将她被禁锢的手圈在了她自己的腰际,于是,于是……就像是他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身体太薄,不知能不能藏好这么多年的心跳。


    “你干嘛……”少薇轻轻挣扎起来。


    “周景慧。”


    周景慧和一个年轻男人自前台经过,两人眉眼间依稀能看到相似处。周景慧一边整理挎包,一边四顾。


    “找谁啊?”她弟弟周景睿吊儿郎当地问。


    “没……”周景慧收回了目光。


    听说他回来了。听说他住在这里。


    “你养好肚子,这可是你的筹码。”周景瑞交代,“别想有的没的。”


    周景慧藏好脸上的落寞:“知道。”


    她花了六年才等来了黎康康的全面败退,又怎么会不珍惜这一切呢?


    姐弟两人自柱旁经过,陈宁霄保持着怀里圈着少薇的姿势,灵活而不发出动静地带着她闪身,继而将扣她手腕的手移到了肩膀,将人轻而不由分说地一揽——少薇脚步又是一跌,被他单臂圈进了怀里,从背影看,形似一对亲密的情侣。


    “别回头。”


    少薇便定住了,由着他抬起手来,将自己脑袋摁向了他肩窝。


    他指间的烟味已很淡很淡,但腕口的香水味却还有着迷人的尾调。


    掌心贴合她的耳廓,五指于她的脸颊、鼻子、眉眼间虚拢,克制着分寸,却反而有了温热的肌肤摩挲的触感。


    少薇找不到自己的心脏了,不知道被一根气球吊着飞到了哪里,她觉得胸腔空得可怕,空得像是想用别的什么来填满,不顾一切地、迫不及待地填满。


    是什么……


    直到进了电梯,陈宁霄才若无其事地放开她,刷卡按楼层。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看到你和司徒静了。”


    “司徒阿姨请我来这边吃饭。”少薇也若无其事地站好。


    不是没从电梯镜面倒影里看出她裸露皮肤上的红。陈宁霄沉默了一下:“刚刚……”


    “没事!”少薇立刻说,捏紧了肩前的帆布袋,还往旁边让了半步。


    陈宁霄将空空的两手揣进西装裤袋里,又是咳嗽一声。


    楼层很高,少薇耳朵发出嗡嗡声,耳压失衡,她吞咽了一口——早就想这样做。


    顶楼就两套套房,陈宁霄刷卡进去,非常顺手地按下了“请勿打扰”的灯。


    “等会儿……”少薇进了门才想起来,“我进来干嘛?”


    “聊聊?”


    “我还要去拍夜景呢。”


    “要紧吗?”


    “不……”


    陈宁霄好整以暇微挑眉梢。


    “你喝了好多酒?”少薇翕动鼻翼。


    “那帮人挺能喝,免不了。”陈宁霄往套房深处走,一边走一边扯开领带的,解开扣子:“一帮专家个个都挺有路子,都想搭顺风车。”


    资本的游戏正如**的贵宾厅,验过资才有上桌的资格,但有技术和内幕消息自然另当别论。陈宁霄一边脱下西服,一边重新回到了对今天信息的梳理和思考中。他决定明天飞趟香港,碰碰那里一个有关AI视觉算法的前沿团队。


    少薇知道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便也没说话,直到眼睁睁看着他脱完西服脱领带,脱完领带解扣子,接着,宽阔而肌理分明的上背部就这么露了出来——


    “啊!”


    少薇双手捂眼,猛地转身。


    陈宁霄:“……”


    “我还在呢!”


    “抱歉。”


    脱都脱了,陈宁霄也没打算再穿回去,不要脸地跟她说:“再忍会儿。”


    他转进卧室,从衣柜里扯出T恤和轻薄的居家休闲裤,出来时开冷藏柜,顺便拿了罐气泡水出来,单手起开:“不对啊,”他喝了一口压酒精,“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谁看过了!”少薇愤怒地捂着脸,“你少污蔑我。”


    “十六岁那年是谁啊,爬我床?”陈宁霄懒洋洋地问的,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两条长腿交叠,易拉罐抵在唇边,动作定了一定。


    她脸很红,比在电梯里更红。虽然五指掩着,但似乎与手指的苍白对比只是加重告知了她的绯红而已。


    莫名的,他没立刻告诉她自己已经换好衣服,而只是这样静静地观察她,带着一丝连自己也没察觉的饶有趣味。


    不是没看见当年她在他书房写作业时,没藏好的那页


    写满他名字的草稿纸。但哪又如何,喜欢他爱慕他想靠近他的人,多到他连名字都懒得记。大部份的爱和喜欢,就连当事人都说不出所以然。喜欢陈宁霄什么?脸?身材?家世?聪明?钱?所有这些合起来的一切?一堆漂亮的骨骼和肉组合起来的碳基生物,穿上了人世间最象征成功和地位的外衣,就可以成为青少年时期日思夜想的人吗?他一向认为靠这些就喜欢自己的人很匪夷所思,担心他们有没有能力过好这一生。


    爱是什么,他至今不懂。不过,他懂婚姻。婚姻是经济形式,利用人类天性里伴爱而生的占有欲,卑鄙地粉饰了自己的实质,将这种经济合作形式包装成爱情的最终殿堂。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宗教。叛出婚姻神圣信仰的人,比叛出任何宗教都将遭受更严酷的世俗流放。看吧,人是如何议论不结婚的人,离婚的人,二婚的人。


    既然已经识清了最终殿堂的虚伪矫饰虚无,那么爱情这条骤然失去了终点的路就也显得乏善可陈了。


    陈宁霄这一生没有体验过任何心跳加速的感觉。


    唯一一次,他强大冷漠的心脏感到些微不适,是很多年前的夏夜,他给一个女孩买麦当劳,她拆开袋子,说:以后我就喜欢吃这个了。


    “我换好了。”陈宁霄出声,伸手摘她的帆布袋。


    里面装着相机,也就她这么有吃苦精神。


    少薇一睁眼就撞进他近在咫尺的身体,香水味混合着酒精从他体温比寻常人更高的皮肤上散发出来,让她呼吸艰涩大脑晕眩。直到陈宁霄把她袋子放到一旁电视柜上并坐回沙发扶手上,她才重新感觉到空气流动。


    目光不敢看他,只好打量这写满高级感的空间。


    受不了,这一晚上能抵她两个月房租,还是在他签了长年的协议价情况下。


    “司徒静找你聊什么了?”陈宁霄随口问。


    “就叙了叙旧。”少薇没说她介绍了对象这种事。


    “要不要找个机会告诉她,我和你的关系呢?”她问出了一直以来的迟疑。


    陈宁霄挑眉:“我们什么关系?”


    少薇磕绊了一下:“朋友,相识很久的朋友。”


    “就这样?”


    “比一般朋友羁绊更深的朋友。”少薇看着他英锐的脸。


    陈宁霄勾了勾唇:“别告诉她,她不是你看上去的那么健康。”


    “周景慧……怀孕了,你看出来了吗?”


    陈宁霄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转到周景慧,但表现出了比以往要淡然很多厌倦情绪:“知道。”


    “你和司徒薇,还会有弟弟或妹妹吗?”少薇试探地问。


    “跟我没有关系。”陈宁霄笑了笑,“你觉得我住在这里,是什么?”


    “……骄奢淫逸?”


    “是自由。”陈宁霄看着她,唇角微勾:“是靠我自己拿到的自由——不以牺牲生活质量为代价。”


    少薇恼怒:“……后半句针对性和侮辱性都有点强了。”


    陈宁霄失笑了一声:“想我养你吗?”


    少薇震惊,心脏像钟摆一样,荡在轻与重之间。


    “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过了,养你比养猫还简单,我又不要你回报什么。”他目光仍是停在她身上,玩笑中掺入一丝深沉的认真。


    “陈宁霄。”少薇站直身体,将即将要升温的脸也撇走,“我不喜欢你这个玩笑。”


    “不是玩笑,看你辛苦,我也有感触。”


    感触。一个温和、中性的词,它不是心疼,不是怜惜,它只是所思所想,一些心灵的涟漪。


    少薇咬了咬唇,拎起帆布袋:“我走了。”


    陈宁霄再度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左手手腕戴着他送的表,右手手腕则是浑身上下最熟悉他的一块地方,一块皮肤。


    “生气了?”陈宁霄蹙眉端详她一阵,目光在她红起来的耳根停留片刻:“我早就说过,你对我来说特殊,想让你过得稍微不那么辛苦,我有什么错?”


    她皮肤怎么这么容易红?


    “你……”少薇齿间磨着唇,两条天然姣好的眉毛也皱了起来:“你是混蛋。”


    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说出“养你”这种话?那她算什么?他们之间算什么?


    “六年前你要我帮你挣脱宋识因,远比你现在要坦然。”


    “是,但那是我交换了什么得到的。”


    “什么。”陈宁霄目光锁着她。


    那场谈话的一切细节,每个字,他都历历在目。


    走投无路的少女,哭着问他为什么生活如此艰难,目的地在哪里,一切的终点是否有神明奖赏她。


    所有好人,好学生,道德高尚的人,老实的人,都秉持着一个简单的念头:有人在看着,有人在记录,有神明会为他们清算、打分,论功行赏。


    他其实可以残忍冷酷地告诉她的,没有,没有终点,没有英明公正的神,也没有奖赏。


    但他坐到了她跪地祈祷的那个宝座上。她交换了什么?她肯放下自尊,祈求他支援的代价是什么?


    陈宁霄想不明白。


    “没什么。”少薇低垂下眼睫:“是对我来说很重要,但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一个东西。”


    我的喜欢。


    “我答应过你,永远不走一条看上去轻易的路。我要说到做到。”她再度扬起唇,目光明亮纯粹。


    “你已经证明你自己了,”陈宁霄紧了紧手掌的力量,差一点,差一点就要将拇指抵进她掌心,宛如某种侵犯,“你现在需要的是聪明的路。我养你一年,你可以没有负担地去采风创作。商业摄影是你的理想吗你就干?陈佳威一说帮你你就头脑发昏?想想你在玻利维亚为了追回一张SD卡跑了多少路?连命都不顾。现在你放弃这些去拍商业片,算什么?”


    “陈宁霄,你懂不懂这世上大部份人都是像我这样,为了某个目的不得不多走上很多弯路才能抵达的?没有捷径,也没有直路,我们要‘曲别针换别墅’,而不是像你一样,动动手指就能变现几亿。”


    “什么叫动动手指?”陈宁霄冷冷地问。


    少薇抿闭上嘴,不再说话。


    好端端的怎么闹成不愉快了?这个问题同时出现在了两人脑海中。


    不仅如此,陈宁霄还有另一个问题。她雪白的耳后颈侧肌肤变回了雪白。


    怎么才能重新变红?


    嗡的一声,手机的动静暂时破冰。


    少薇缓了缓,解锁屏幕,点进微信。


    是一条通过好友的通知,对话框里即使显示了对方的留言:「Hi,第一次加你这么漂亮的。」


    陈宁霄:“?”


    第58章 第58章你又不是我女人


    “谁啊?”陈宁霄盯着手机屏幕。


    少薇锁屏了往身后藏:“朋、朋友介绍的。”


    陈宁霄直截了当:“想谈恋爱了?”


    少薇头摇得斩钉截铁而迅速。


    陈宁霄观察她一会儿,忽然高冷:“回啊,怎么不回?”


    “没想好怎么回呢。”


    陈宁霄放下气泡水易拉罐,高大的身子微躬,懒懒地靠到电视柜上:“那你慢慢想。”


    少薇“哦”了一声,“那我回去啦。”


    “走吧。”


    她走到门口,忽而听到陈宁霄那边跟酒店前台的通话声。是他让酒店派一台车送她回家。隔着套房层层重重的转角和屏风,少薇说:“谢谢你,其实叫网约车就可以。”


    陈宁霄到了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我明天飞香港,你有需要帮助就找罗凯晴。”


    少薇下了楼,乘坐上酒店的奔驰mpv。陈宁霄是不是有点情绪?不知道他在不高兴什么。


    微信很快有了第二条,跟她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是个外科医生,岁数肯定比少薇大一些,同龄的医学生这会儿还没毕业呢。


    显然,这是司徒静给她介绍的对象,希望她好好接触。


    到门卫处领了寄存的香奈儿,她回到公寓。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除完醛的屋子空气似乎确实清新了不少,换进来的床、柜子、休闲椅、梳妆台都是实木或皮质的,整个空间焕然


    一新,怎么看也不是月租两千的档次。


    少薇在铺了软垫的窗台上坐下,拨出给陈宁霄的电话。


    “喂。”


    对面安静了会儿:“睡了。”


    “你等下。”少薇叫住他,“我到家了,谢谢你。”


    “哪方面?”


    “家具,除醛,还有别的……”少薇顿了顿,“对不起,今天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陈宁霄没说话,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对我好也为我好,也知道你给出的这些,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所以从你眼里看,我只要接受就好了,没必要感恩戴德,但是陈宁霄,”少薇长舒了一口气,“对我来说,这些是足以改变我人生的东西,我就是这样的人了,别人对我好,我一定要报答,不说倾尽全部,至少也是同等的回报。我还能怎么回报你呢?人生吗?”


    那就人——


    陈宁霄紧紧抿住唇,被酒精和褪黑素侵袭的大脑里闪过一道奇怪的亮光。


    “你会让我整个天平都被颠覆的。”少薇完全坦诚,“所以,你让我自己走。”


    想走下宝座的神,被阶下少女按了回去。


    她不要他下来。


    明早八点的班机,但陈宁霄试图在入睡前的十分钟解决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怎么还帮不上她了?毫无疑问她给了他一套规则,现在他需要在这套规则里写出解法。


    ……褪黑素失效了。


    香港的热浪混着黏腻的潮意扑面而来。


    “欢迎,Claus,孙博士昨天跟我通了电话后,我就一直期待。”香港的科研人有着高效的社交和沟通风格,也不欠缺与投资人打交道的经验,开门即见山:“你从斯坦福回来,对于我们在做的肯定已经很了解。”


    陈宁霄微微颔首,打趣自己:“很惭愧,是肄业回来。”


    这个拿自我开刀的开场白很成功,让在场的学生和教授都会心笑起来,毕竟在科技圈,肄业似乎是大佬们上岸的必备招数。没人能想到,这个相处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举手投足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实际上昨晚上只睡了两小时,现在正处于起床气和厌世情绪混合的最高峰。


    “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的实验室。”


    这是一家主要攻克计算机视觉领域技术核心的研究团队,A轮融资后它的研发投入占比百分百,但在算力基础设施上的持续投入并没有转化为落地后的盈利。目前A轮的钱快要烧完了,先前传闻打算领投B轮的投资人决定重仓Allin算法+内容生态,这一风声和举动让这个团队陷入了尴尬。


    陈宁霄投资的理念很简单,第一是看人,第二是看落地场景——纯技术,不投。


    来之前他已快速阅览了一遍这个团队的核心成员和产出,很欣赏他们的做事思路和风格,现在剩下第二个问题,正如他此前问过罗凯晴的:“你们的商业想象空间是什么?”


    “人脸识别技术已经能很成熟地应用到移动支付领域,我们目前拿下了多个金融服务商以及四大行的订单,给他们的用户提供金融身份认证。”


    “这是你们A轮讲的故事。”陈宁霄并不买单,不疾不徐地反问,“接下来呢?”


    他的意思不言自明,A轮靠这个故事拿到了钱,但事实已经证明这不足以实现公司业务的增长和盈利,所以投资人没信心了。比较起来,AI算法在内容生态领域,不论是技术的成熟度,还是应用的浩瀚场景、终端的覆盖,都已让每个投资人嗅到了时代的裂变前奏和钱的腥味。任何投资,又快又狠地拿到回报是第一位,大家都是聪明人。


    “你们有很高的专利占比,同时也有很强的竞争对手——CV不是你们一家在钻研,找不准落地,就会没钱,没钱,技术也会落后。”陈宁霄漫不经心地说,“再想想。”


    对面的面容足够年轻,但压迫感清晰可见,虽然循循善诱,但被问的人却莫名有种紧迫感——马上就要让他失望了。他马上就会起身走开了。


    重要的是,很显然,他是一个目光够远的懂技术的投资人,在中国重多风投人还在追捧AI概念、为概念狂热一掷千金时,他已经跳过了这个阶段,直接进入到盈利验证。


    不可思议,这么年轻,竟如此冷静冷酷。


    对面徐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些话,你不说我们也很清楚。陈先生今天我看是带着答案来的,不妨直说。”


    陈宁霄坐在办公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搭于两膝的双手十指交扣,衬衣袖口下的腕表蓝宝石镜面反射出冷锐的星芒。


    “徐博士有没有想过,跟我一起让你的技术为全中国的城市安防服务,一起给资本讲一个,有关十四亿人的和谐社会、智慧社区、安全民生的故事?”


    “嗳小姑娘,出门啊?”邻居客气地打招呼。


    “对,阿姨。”


    “我问下你哦,你装在这个门上的摄像头,有什么用场伐?”


    “哦……这个啊,”少薇抬头看了眼,“防防小偷吧。”


    “那砸坏就砸坏掉了咯?”


    少薇笑道:“是,里面有张储存卡,三十天循环覆盖。”


    “哎呦,我还以为也跟别的一样,手机上点点戳戳就能看到动静。”阿姨深感无聊地摇摇头,“你放心好了,我们这里治安还是好的。”


    “嗯……”少薇锁上门,目送邻居走远,又失笑了一下。


    阿姨还蛮有想法的,是哦,要是摄像头可以连手机,拍摄的东西也能存放在比如网盘之类的地方就好了。


    她答应了陈佳威要出概念片,因此还要再回禧村一趟找灵感取景。


    “人脸识别技术完全可以应用在城市安防上,机场、车展、展会,各种人流密集场所。发生偷盗、抢劫、交通肇事或者其他恶性事件时,可以通过算法捕捉定位,省去传统人工盯屏反复拉时间轴的笨重劳力。这是城市治安层面。如果有疑犯逃窜,也可以系统捕捉并进行预警上报。如果想象力再打开一点,未来,摄像头有没有可能为个人和家庭提供更高的安全感?中国的城镇化还在高速发展期,传统宗族村社单位被城市里的独居单位取代,空巢老人、宠物、独居女人、婴幼儿安全,这些需不需要一双眼睛?”


    会议室鸦雀无声。


    “AI的意义,是让死的系统活过来。”陈宁霄靠回宽大椅背,谦逊——但气定神闲地总结,“这部分我只是抛砖引玉,让各位见笑。不过我相信,这是未来我们国家希望看到的人工智能应用场景。也就是——”他微微一笑,目光坚定锐利:“政策的红利,马上就要来了。”


    他点到为止。


    徐博士憋了一口气,心想话都让你讲完了你说你灵感不足……好好的自谦硬是谦出了羞辱感。


    窃窃私语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国家工程和个人消费端的双管齐下……这是什么规模的市场?


    窗外已是夕阳西下。


    草坪上,草尖反射夕阳,孩童踢球欢笑。


    道路上,黄昏涂抹人行道,下班组神沉迷手机步履匆匆。


    监控室,监控屏幕终端占满了整面墙,无事发生,本该盯屏的安保昏昏欲睡,城市影像沦为无意义的流水。


    “Claus陈果然名不虚传。”徐博士将人送至办公楼大门口,“你的条件我没问题,接下来就是股东和合伙人们的事了。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你说。”


    “这些灵感,尤其是个人消费场景,你是怎么想到的?”徐博士问得够隐晦,但潜台词不言而喻——


    他知道陈宁霄一定有一些背景,也知道他出身富贵,那些场景或者烦恼太过细腻,甚至有一丝窘迫,寻常公子哥是绝对捕捉不到的,那甚至不会出现在他们的人生经验中。


    陈宁霄一怔,激情过后浮现疲倦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我有个朋友最近刚刚搬家,在入口处就装了一个摄像头。我告诉过她这是个笨方法,但她说别无选择。所以我想……”他停了停,“不如让她的笨方法变聪明一点。”


    重要的是,她这年纪轻轻的一生总在找人。


    他想让她早点找到。


    徐博士听出另一层意味,笑道:“那事成之后,您可得好好感谢这位女士。”


    陈宁霄倒是被他启发了,恍惚一瞬后释然一笑:“您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


    估计是徐博士的错觉,他觉得这会儿的他比刚刚的他更真正地意气风发,似乎是真正解决了某个难题。


    庞大的国家工程订单需要敲门砖,陈宁霄走出办公楼,手机贴面,穿衬衣的背影融于夕照之下。


    “喂,大伯。”


    …


    夜班飞机划过黑色天幕,两侧机翼等闪烁如星辰。


    从颐庆到香港一天来回的后果就是,陈宁霄第二天一觉睡到了中午才起。


    少薇以为他还在香港,因此就停了叫早服务——这人赚钱时起得比谁都准时。


    正值周末,外科医生约她见个面,喝个下午茶。


    少薇已经知道了他是司徒静某位同事的儿子,反正怎么看条件配她都是绰绰有余。她虽然没什么求偶的心思,但人情在身,她不好直接拂了司徒静的好意。


    何况……她看着床上的香奈儿套装叹气。


    这么高级的装备都送来了,她能爽约吗?


    香奈儿标志的绣入金线的斜纹软呢短款对襟圆领上衣,刚好春秋穿的厚薄度,下身是一条同面料的A字及膝短裙,这么端庄的一套,她硬是没化妆就穿了,脚上随便踩了个单鞋,头发就这么随意地披着,揣起帆布袋出门——算了还是把袋子放下吧。


    空手也不行,拿杯咖啡?


    吃完一份沙县小吃后,她斥资三十四元,买了一杯“中杯”星巴克。


    一个小时后,地铁送她到了约定市中心商场。


    这是一家中庭露天的环形商场,主打绿色热带雨林感,里头还有人造瀑布定时开放,是很热门的打卡地。


    少薇在瀑布前等了会儿,看到一个戴方形无框眼镜的男人朝她走来。很儒雅,戴一块表,斯斯文文的,见面第一句说:“你比阿姨给的照片里还漂亮。”


    少薇捏紧了星巴克纸杯,但脸上处之淡然:“谢谢。”


    “这么淡定,看来是从小到大的大美女。”


    “……”


    你说是就是吧。


    “先逛逛,还是先坐下来喝个茶?”


    少薇随他,对方肯定早有打算,果然先带她去了一家环境优雅的英式下午茶吧。门口立一块招牌,现有活动一壶伯爵红茶四百八十八送两块曲奇饼干,少薇瞳孔瞪了一下,偷偷将星巴克纸杯往身后藏了藏。


    “那个,刘医生,你看着点就行,别有负担。”落座后,她善解人意地说。


    穿香奈儿、戴卡地亚的女人跟他说别有负担。刘医生懂了——她好体贴,同时看轻了他的实力。他咬咬牙,淡定地翻到了最后一页,对服务员微笑道:“要大红袍。”


    “先生,我们的大红袍是一千八十八一壶一泡,后面您要加泡的话是一泡二百八。”


    少薇倒吸一口凉气。


    “没问题。”刘医生绅士地说,将餐牌递给少薇,“你看看有没有你平时爱吃的?”


    我平时爱吃杭州小笼包十块一笼有十三个!


    “……所以,徐博士的困境就在这里……”


    一片春花之隔,温声的谈话声断了一断,“Claus?怎么,没睡醒?”


    陈宁霄盯着斜前方落座的女人,半天没说话。


    首先,香奈儿确实挺适合她。


    其次,他送她香奈儿,不、是、让她跟别的男人约会的。


    微笑的表情写入了陈宁霄的面部程序。


    张正清教授不明就里,正想回头看,却被陈宁霄出言打断:“您继续。”


    张教授觉得他声音莫名其妙的低,跟隔墙有耳似的。


    “我问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不假思索且落字干脆:“拉孙频入局,我需要他作为我的政策顾问。当然,名义上他是技术专家。”


    “孙频我看有另一层意思——他上次问我你是不是单身。”


    陈宁霄双眸和心思都停在斜前方,“嗯”了一声,莫名冷冷道:“单着呢。”


    茶上来了,少薇一动不敢动。


    刘医生:“听阿姨说,你刚从纽约大学深造回来。”


    少薇:“对……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学摄影的?”


    少薇:“对……但……”


    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平时也玩玩单反,我们常开玩笑说玩摄影穷三代。”


    你看,我就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的创作过程是怎么样的?我很想听。”刘医生十分努力。


    嗡嗡,手机震动。


    少薇本来就坐立难安不知道该干什么,一看手机有动静,二话不说就划开。


    陈宁霄:「小姐干嘛呢?」


    早知道不划开了。


    少薇把手机倒扣。


    陈宁霄眯了眯眼,敲字:「在忙?」


    要死不死的,手机一连震了好几下。


    少薇不得不点开,发现这人给她一连发了四个句号。


    少薇:「?」


    陈宁霄:「手滑。」


    陈宁霄:「所以?」


    少薇:「体验人生百态。」


    陈宁霄不动声色:「怎么说。」


    少薇:「跟人喝茶。」


    陈宁霄:「小资起来了。」


    少薇:「凉茶凉茶。」


    陈宁霄:「不是忙着出企划吗?」


    少薇:「对对对,在城中村喝凉茶呢……喝完就干活了。」


    骗他?


    陈宁霄指腹摩挲杯耳,不置一词,面沉如水。


    张教授以为他在思考刚刚那个他准备领投多少的重大问题。


    为什么骗他?不过是跟男人喝茶而已,有什么面对不了他的?当然了,穿他的衣服见不是他的男人,确实于理有亏。本来她跟什么男人干什么都不关他事,他既不介意也不会管,但她居然扯谎骗他?虽说本来穿他的衣服见不是他的男人他也不至于有意见,顶多轻微不爽,但既然到了骗他的层面,那就不对了。


    逻辑闭环了。


    “你很忙?”刘医生瞥了眼她手机,“脸上一下子就变了。看上去,是个很不合时宜的人。”


    隔墙有耳陈宁霄:“?”


    少薇:“……”


    “讨厌的人就暂且搁置吧,回到我们的愉快里来。”


    陈宁霄:“?”


    少薇倒扣下手机,舒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下一秒,手机更乱七八糟地震动起来。


    少薇手忙脚乱挂断,回复过去:「忙呢。」


    陈宁霄冷笑一声,懒得再跟她兜圈子:「准备好你的借口,十分钟后瀑布前见」


    刚刚还神魂游离的“千金”,立刻像被揪了耳朵的兔子般,笔笔直直地在椅子上一个激灵过电,彻底呆滞住。


    刘医生:“……你遇到什么棘手事了?”


    少薇面红耳赤,低声又低声:“抱歉,我、我肠胃有点活动……”


    她离席飞速,头发随着脚步飘起来。


    本该在香港的男人已经在玻璃栏杆前等她,双手插兜一脸懒洋洋,见她到了跟前,先盯了她白里透粉的脸数秒,接着缓缓开口:“约会不叫我?”


    少薇吃惊:“三个人约会多没礼貌啊!”


    陈宁霄面冷一分:“承认是约会了?”


    少薇抽出了已经踩进陷阱的半只脚:“你怎么能陷阱式提问呢?”


    “不是约会,那是什么?穿着香奈儿,扔了破帆布袋,还弄了头发。”


    “我只是洗了个头!”


    陈宁霄耐心十足而面无表情地等她的说法。


    少薇祸水回引:“你生气什么?怪怪的。”


    “穿着我送的衣服约男人——”


    “谁穿你送的衣服了——”


    “罗——”陈宁霄刚张开的唇立刻闭了回去。


    少薇恍然大悟:“那天是你让凯晴姐陪我逛街买衣服。”


    “……”


    “还送那么贵?”


    “……”


    “你知道我就喜欢穿四十块钱的淘。宝货!”


    “送你礼物还得罪你了。”


    “你对我的生活质量指手画脚。”


    “这叫精准扶贫。”


    准点报时,轰然一声,巨大的白色水流从商场中庭顶部倾泻而下,正如


    雨林落雨,引所有人赞叹合影。


    隆隆的回声响彻在中庭,少薇攥紧了拳头愤怒得瞪他,声音为了盖过瀑布大了起来:“你嫌弃我穿得朴素!”


    “你又不是我女人我嫌弃什么?”陈宁霄凉薄地开口。


    “什么?”少薇很认真地蹙眉。根本没听清。


    陈宁霄一副懒得吼的模样。少薇仍旧瞪着他,有种架吵了一半不甘心之感,执拗地又大声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看出来她是真生气了,脸红,耳朵也红,眼睛瞪得溜圆,一双水润而自然粉的唇抿得很紧。飞溅出来的水丝濡湿了她的头发,像一层朦胧烟雨。大概是有一丝溅到了她的眼睛里,她本能地闭了下眼,歪过脸缩脖子躲了一下。


    下一秒,陈宁霄的呼吸莫名响到了耳畔。


    “我说,你又不是我女人,我嫌弃什么。”


    “啊?”


    隆隆的水声,让她的耳廓只感受到他讲话和呼吸的热气。


    一分钟。


    瀑布只每准点运行一分钟。


    “我说——”


    毫无预兆地关闸,天地间的轰隆声骤然消失了,令双耳陷入了无着落的空旷中。


    玻璃栏杆前的男人仍是双手插兜的姿势,微微俯身,脸色淡然毫无表情,只有一双附在女人耳侧的唇瓣动着,发出了清晰低沉的一字一句:


    “除非你是我的女人,不然我嫌弃什么?”


    第59章 第59章你想不想玩个大的?


    万籁俱寂中,陌生的词组鲜明闯入耳朵。


    他的……女人?


    瞳孔像被投入巨石的湖泊,扩散出失神的涟漪。


    商场的人声隔了两秒才再度回到了听觉之中,少薇眨眨眼,看着直回身体若无其事的陈宁霄。


    “什什什什么女人男人,”她脸色爆红,“不要用这么成熟的词!”


    陈宁霄:“?你几岁了?坐那儿玩过家家呢?”


    少薇恼怒:“我只是不想让阿姨没面子。”


    “哦……”陈宁霄像是突然来了兴致:“哪个阿姨这么多管闲事?”


    少薇怀疑他在明知故问:“当然是司徒阿姨。”


    “她给你介绍的这个医生?”


    “还给我送了这套衣服。”少薇低头拎了拎衣襟:“这种衣服到底谁在穿,上身挺热的,腿又很冷。”


    陈宁霄咳嗽一声:“另一套呢?你没给自己挑个穿得习惯的?”


    “没有另一套啊。”少薇回复,“我什么档次,能拥有两套香奈儿。”


    陈宁霄皱了丝眉,少薇见状解释道:“凯晴姐是带我去了,但我没挑上,后来买了很多其他的。我我我……我分期付给你,行吗?”


    陈宁霄懒得理她,一抬下巴:“行了,回去过家家吧。”


    虽然自许早就认清了现状也放下了他,但看到他这样一副漫不在意的姿态,少薇还是感到心脏被什么扯了扯。


    其实,又怎么可能一夜之间突然放下?


    她和陈宁霄之间,拥有的是从未断开联系的六年。


    那年大年二十九,济南的初雪夜,他送她的那副音乐播放器和耳机至今还在用。如此风尘仆仆,却说是去北京顺路来,可是她并非不会看地图。突折的线路,一如她突折的心电图。


    一封封往来的信件和明信片,在新同学的起哄中,她不是全然封心如青灯古佛旁的小僧尼。一声追一声的木鱼声之间,再怎么呢喃南无阿弥陀佛,却总有一道间隔过长,那是她偷跑出去的心猿意马,想:他是不是,对我也有一丝别的不同?


    菩萨低眉,饶恕她的不死心不甘心,因为知道红尘会教她答案。


    六年,陈宁霄没有交往过任何人,也从未问过她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也许是他知道,有些事问出口了就不好收场,不是他为难就是伤害她。视而不见是最省力省心。


    难免也想过,宁肯他是花花公子,看她姿色尚可,有天忽然开了窍,要跟她随便玩一场,够她绝望也够她瞑目。但陈宁霄只是帮她,助她,点到为止,绝不越界。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她用这两千多个日子渐渐领悟到一件连菩萨也不忍告诉她的事实:她在陈宁霄这里的特殊,并非男女之间的那份特殊,倘若因此自视甚高,生出什么妄想,实在辜负他一片仁心磊落。


    “司徒阿姨介绍的,我是不是该多接触接触?”少薇垂着眼睫,也不知道问出这一句的自己究竟抱有怎样的期待。


    陈宁霄静了会儿:“把他名字给我,我帮你查查。”


    少薇抿唇,继而笑开:“算了,司徒阿姨肯定把过关。”


    她转身要走,被陈宁霄拉了一把:“感情的事,别勉强自己。”


    他正色交代,少薇笑容零落,接着更明媚地扬起:“知道。”


    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如何能学不好。


    落座回去,刘医生面露关切:“你还好吧?”


    少薇礼貌:“还好。对了刘医生,你刚问什么?摄影师的工作日常么?”


    刘医生也不知道她怎么去了趟洗手间就变热心了,但美女主动,他总归是受用,连带着受宠若惊,给少薇倒茶,做出兴致勃勃的模样。


    少薇真跟他分享起来,在古巴抢十三块钱一小时的网跟一个朋友报平安,在哥伦比亚的僵尸街区拍摄药物上瘾的流浪汉,在穿越国境线的过夜大巴上抓小偷,在时代广场如何从不敢跟人对视一步步修炼至可以上前攀谈、获取信任、沟通拍摄效果……


    陈宁霄听着听着,面色一分沉过一分。


    “对,但是古巴治安很好,人也友善,我在那边……”


    一声椅子的刮擦声响起。


    少薇不觉,娓娓道来中,只感到肩膀上落下了一只手。


    谈话中断,刘医生仰头,只觉对面出现的男人五官轮廓身材气质都好到似乎不在一个图层。


    但他的手明确无误地搭在了少薇的肩上,笑容也勾起一分,礼貌恰到好处:“打扰,自我介绍一下,她在古巴想尽一切办法要报平安的朋友,是我。”


    刘医生:“……”


    少薇还没反应过来,陈宁霄便已拉开椅子从容落座,斟茶:“这是你乡下来的表哥?”


    ……


    商场中庭人来人往,但大部分人都步履闲适,只有一个年轻女人疾步如风。


    身后男人腿长,步幅宽,追得不紧不慢,刚好在旋转木马前拉住了人。


    少薇头一次没忍住骂脏话:“臭混蛋——我没法跟阿姨交代了!”


    是谁啊这么不礼貌的开场白后坐下来就开始在她的回忆里强行插入自己的片段,这里他在现场,那里他在电话,这里有给他的纪念物,那里他调动关系帮她解围,听到后面刘医生越来越坐不住,假装接了个闹铃就走了——单都没买!


    少薇看着两千多的账单心都滴血,拍进陈宁霄怀里:“活该你付!”


    “是是是。”陈宁霄气定神闲收账单:“不是你咨询我意见么?我不试试怎么给建议?你看,这个人气性大,格局小,耐心差,做事欠场面,不值得。


    商场卖气球的经过,他顺手买了个会闪星星的双层气球给她:“别气了。”


    少薇接过,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地往前走。


    “说真的。”她平静了自己的声音,“你不来这么一遭,我也不会跟他有什么后续。”


    陈宁霄不动声色:“怎么?”


    “他以为我是什么富家千金呢。其实呢,”少薇扯了扯嘴角,“下个季度的房租都成问题。我这样的人去相亲,人家都要告诈骗。”


    陈宁霄睨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换个角度看问题。”


    少薇沉默不语。


    “司徒静愿意给你介绍优质对象,说明她会帮你善后。至于她帮你是为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哪怕她纯粹就是善心大发,那你也满足了她的慈悲心。人要用你,必先施你,或者她施予你的举动本身就是获得。所以,你不欠,也不用妄自菲薄。”


    少薇笑了笑:“陈宁霄,你安慰人的方式别具一格。  ”


    陈宁霄流露出如今已难得一见的淡漠:“过奖,事实而已,你也懂。”


    “那你呢?”


    “什么?”


    她攥着气球,在亮起灯的旋转木马前与他对视上,怀着自己根本无法忽视的心动与心酸:“你帮我这么多年,你获得的,或者想获得的是什么?”


    这是漫长的须臾,木马似流年,在陈宁霄眼前彩绘着掠过。


    “你什么也不图,对吧,”少薇替他作答,有些仓促地转过身去,“我懂的,大少爷你呢,帮我不比帮只流浪猫更费心,我还能帮你订衬衫,闷了无聊了还有人讲个话,拯救少女于失足之中,也很给下辈子积德……”


    她状似很懂地说了一堆,身后始终安静,没发出任何反驳,于是一直用力笑的嘴角也就缓缓地放了下来。


    最终又提了提,当给自己的释然。


    司徒静当晚一到电台就收到了同事的反馈,“小刘说她身边有个很深刻的蓝颜知己,自知比不上,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很优秀的蓝颜知己?”司徒静不明,“这姑娘不善交际,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的。”


    “年轻人的事,谁说得准呢。”同事笑笑,也是畏她地位威仪,“没事,让他们自己去接触,说不定回头又好上了。”


    上节目前,司徒静揉着眉心给少薇去了一通电话,问跟刘医生的情况。


    话涌到嘴边,少薇想到陈宁霄的交代,终究是虚构了一个男同学出来。


    “做金融的?”司徒静一愣,“金融赚得是多,但很乱,根本不适合跟你过日子。”


    一想到司徒静是隔空说自己亲儿子很乱,少薇就忍不住抿了抿唇,止住笑意。


    “他不乱,阿姨,他是个正经人。”她声音温柔。


    司徒静语气冷静倦怠:“刘医生跟你一样,没什么亲人在世,但自身条件很不错,你跟他组成家庭,在颐庆安安稳稳的,不好?”


    “阿姨……”


    “我供你出来,不是让你学薇薇那样南雁北飞。”


    少薇蓦地明白了,司徒静想她长久地侍候在身边,像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夫人养贴身丫鬟那样,是要献祭一辈子给这宅门的。


    她哆嗦了一下,像从地心冒出了一个冷到要结冰泡。


    但,也不是坏事吧?只是证明了司徒静确实对她有所图,有一些掌控欲,但她自己在世上原本就无依无靠无亲无故,有个亲近的长辈挂念羁绊,不是很好吗?何况长辈还有钱。


    少薇定了定心:“阿姨,我本来就在颐庆长大,不会去别的地方的。”


    司徒静摇了摇头,叮咛嘱咐:“外面的男人都很坏,你不要自己冒失。”


    少薇笑得眼睛弯起来:“知道啦。”


    一周后,她收到了《风尚》杂志的人事电话,对方告知她不符合用人要求。少薇心里早有准备,倒没怎么失落,仍旧叼片面包,每天在电脑上敲字写企划。


    又是一周,她把文件发给了陈佳威。


    挺忐忑,附言:【我第一次弄,有不对的你别笑话我。】


    过了两分钟,陈佳威打电话过来,“你……”


    “嗯?”


    陈佳威说她是天才。


    “我说真的,你信我,我现在过来找你,带你去挑一套用着趁手的设备,其次——你听好了,”陈佳威认真交代:“这份企划别再给任何人看了,藏好。”


    不得不承认,他说话做事煞有介事的风格还是很唬人的。


    少薇抱着笔记本电脑萎坐在沙发上,像防着人入室抢劫一样。


    不对,干嘛等陈佳威来接她?直接店铺碰头不就好了?


    但陈佳威的跑车很快就到了楼下。


    “我说……”陈佳威半开玩笑,“这次身边没变态了吧?”


    少薇拉扯安全带的动作一滞,他没看到她手指的颤抖。


    店铺在市中心太古汇地下二层,装修得明亮简洁,任何懂摄影的人走进去都不会呼吸:飞思,哈苏,徕卡,富士,蔡司……相机厂商的所有顶级配置都在这里了,一屋子设备加起来价值直逼千万。


    “给他说你的拍摄环境和需求,他会给你建议。”陈佳威到了就坐下打游戏。


    一个纹着花臂脏辫头的男人接待了少薇:“棚拍?外景?全景?人像?特写?环境关系?动态捕捉还是静态定点?有夜景吗?”


    少薇:“……”


    陈佳威:“新手,你耐心点。”


    少薇组织了一下,有条不紊:“外景拍摄,建筑占比高,空间窄,着重人物和环境之间的关系,早晨七八点的自然微光,静态为主。”


    “这不是会吗?”脏辫男吹了声口哨,走到器材架前,一样一样取下来:“如果你预算充足呢,当然拿亿级像素中画幅,比如哈苏H系,如果你讲究性价比,那就考虑富士GFX100II,考虑到你说建筑多,phaseoneXT搭配45mm,空间零畸变你一定喜欢,再配一颗等效到85mm的快速定焦变焦头,Brett说你有一台索尼A1,已经很出色,同级别我就不坑你了。”


    助手帮他一台一台摆到柜台上,脏辫男趴下:“一般来说新人试机我要看作品,但看你这么漂亮,试吧。”


    少薇先小声问了一下:“哈苏H……”


    “日租五千。”


    “……”


    “让Brett给你,他一天天摆摆pose走几步路就二三十万的进账。”


    陈佳威表现出了他的大方:“你先选,挑两套主力系统。”


    少薇没跟他客气,认真地挨个试,试完放下,不卑不亢地说:“谢谢,我再思考一下。”


    出了店铺,陈佳威追问她钟意哪款,她闭口不答。


    “你不告诉我,是不是怕我偷偷帮你租了?”


    “是。”


    “等会儿,顶多一天也就万把块钱,就算我帮你怎么了?”


    少薇的坚决在陈佳威眼里简直又臭又硬:“我不习惯。”


    “你懂不懂我现在随便泡个妞送个包就是几万出去眼也不眨。”陈佳威烦躁起来。


    “那也不关我的事啊。”


    “你……”陈佳威咬牙切齿,“手机。”


    “干嘛?”


    陈佳威一把抢过,冷冷:“密码。”


    少薇报了串数字,陈佳威输入——“我干,怎么是陈宁霄的生日?!”


    晦气!


    “好记啊。”少薇理所当然。


    “0725这串数字我看不出来跟1023有什么区别。”


    “1023是?”


    陈家威微微一笑:“我生日。”


    “……”


    嘟嘟声响,少薇警觉:“你干嘛?给谁打电话?”


    陈佳威冷笑一声,能当模特的身高确实也不怕她抢手机,肆无忌惮:“给你的锁屏密码打电话。”


    少薇还没来得及阻止,电话就接通了。


    “喂?”众目睽睽之下,陈宁霄掩上办公室门,“我在开会,什么事?”


    陈佳威:“那你滚回去吧。”


    陈宁霄那头稍静,接着是一道跟旁人说话的声音:“你好,帮我拨一下110,我朋友手机被人抢了。”


    陈佳威面无表情面对少薇:“我只是想看看,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他,你会不会让他帮你租。”


    三方沉默。


    陈宁霄不得不叫了一声:“少薇。”


    陈佳威盯着少薇,代她说出口:“她想租一套设备搞创作,加起来要一万五,她不肯让我出钱。”


    “当然。”陈宁霄漫不经心,“因为她有我。”


    沉默。


    沉默。


    陈佳威:“草。”


    微信很快显示一笔新转账,两万,


    他帮少薇点了接收。


    “为什么陈宁霄帮你,你就没这么抗拒?”陈佳威情绪复杂地将手机还给少薇。


    “因为……”少薇自嘲地笑了一笑,“他不像你,他给我什么都不图回报,我不必害怕他。”


    她的企划概念是时尚殖民。


    早晨五到七点钟的蓝冷微光,破败的半新不旧的自建房,杂乱缠绕的电线,空置的尚未生炉的早餐车,构成一幅让人熟悉的旧生活画面,身处其中的模特们面无表情、眼神疏离、肢体或笔直或扭曲,社会结构仿蜂群,有女王与工蜂,男模的肢体感比女模要更大胆、侵入性强。


    拍摄时少薇没有清场,清早起来活动的居民目露惊诧,低头疾走,通过慢快门构成了晦涩不明的背景,与模特们的静止形成了强烈动静对比。


    服装是陈佳威找的颐大服表专业的学生们提供的,对于这份强烈视觉概念和强人文的企划,她们表现出了充沛的热情和灵感。“工蜂”们穿银色金属感衣服,透明面罩呈现出未来感时尚妆容,女王则是维多利亚风的厚重天鹅绒礼服裙,她的浑身被如蚕蛹般缠裹得严严实实,却又有夸张的肩腰视觉对比,香槟色的透明纱蒙住了面部,水晶珠链反射华丽冷光。


    少薇用了两种焦段,24-45之间构筑人物环境关系,85则是人物特写。实景拍摄有诸多难度,尤其是布光,但少薇已经预先踩过点模拟过光线,路灯、光进来的夹角、镜面反射都是她深思熟虑的一环。


    时尚走进老城区的主题是老调长谈,不过是完成了一场时尚的自恋与刻奇而已,但这组概念的太空处理,剥离了轻率的自恋,将时尚或者说消费符号对普通人生活方式的侵袭以诡异冷静的角度呈现出,却又是如此瑰丽、扭曲、野蛮,让人不得不看得目不转睛。


    侵入感,殖民感,冷锐,异质——所有人参与创作的人都同意,她真的完成了人文和商业的组合,视觉效果与社会隐喻都很强烈。


    拍摄进行了两天,都只在清晨取景。


    是私心,最后一个场景,她拍摄了那曾经居住过的同德巷自建房,虽然她取景时只是站在巷口就已经腿软。


    陈佳威当然也认得出,但他没有说话。


    倒是颐大学妹听过都市传说:“这个房子死过人的……好像是情杀……”


    “不是吧,听说是妓。女。”


    “不是。”少薇关闭电源,平静道:“不是情杀,也不是妓。女,是一个无辜的女人救了另一个女人。”


    “哦……”几人都不明就里,抱臂搓鸡皮疙瘩。


    陈佳威有意转开话题:“一周可以处理完后期吗?到时候我帮你私下递给主编,一定可以。”


    “不。”少薇抬头,“陈佳威,这太保守了,你想不想玩个大的?”


    她清冷如白山茶的面庞在晨曦蓝中发出朦胧、脆弱与迷离的微光,一如六年前那么强烈地蛊惑人心。


    “这组片,让我们公开发布在网上。”


    第60章 第60章靠近我,才让你们不幸……


    “哥,你听说了吗,这两天有人在这里拍时尚大片。”


    周末正中午的阳光下,「亲亲」的玫红色霓虹招牌像褪了色。


    趿拉着拖鞋的少女一只脚支在凳子上,一边给自己涂指甲油一边道。


    在她身边一张双人沙发上坐着的男人身着淡蓝衬衫,一早就在工作状态中了,正将就在一张茶几上敲代码。人太高,茶几太矮,他的身体不得不躬着,但肩背还是很板正。


    “我想去凑凑热闹,不知道他们明天还来不来。据说一大早就开工。”少女嘀嘀咕咕。


    “想去就去。”


    “好像……”少女有些畏惧地睨了他一眼,“去了那个房子取景。”


    因为出了这样惨烈耸人听闻的凶杀案,同德巷都失去了名字,变成了“那个房子那一带”。


    除了房东老头和流动租客,同德巷的面孔没有什么变化,老的不够死去,幼的不够壮离,何况大家都穷,祖辈都守着这块宅基地。因为这个原因,少薇这两天都用一条薄薄的纱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水泥红砖裸露的自建房,比她记忆里的还要更破败一点。蛛丝已经侵占了墙角,砖缝里生长出了旺盛的野草,甚至是什么杨树的极小极嫩的幼苗,门口一条铁链缠绕门把数圈,落下一把沉重的大锁。因为长年没人住,它的对面被放了一排垃圾桶,散发出酸臭。


    其他人收了工后已先走一步,只有少薇还留在楼下,仰望着。


    二楼那个铝合金防盗窗口,曾有她一次次偷偷目送陈宁霄的双眼,尚清刚搬来第一天就浇花浇到她头上。


    “美女,你还不走啊?”路过倒垃圾的人道。


    是小卖部老板娘,少薇眼睛眨了眨。她之前总送她临期食品,是个好人,如今已认不出她。


    “我看你们在这里拍得热火朝天的,都没敢跟你讲,”见四周没人,人间阳气灼烈,她凑近,将声音压低到粗砺,“这里面死过人!很惨很惨的!头都被砸烂了!”


    一阵风穿过巷子,拂动女摄影师面庞上的柔纱。她的表情纹丝不动。


    “这么多年,没人来问过这房子?买下来等拆迁也不错。”


    “你倒蛮有头脑,这个宅基地是有人要的,就是房子没人打理。这里面本来是鸡窝,出了那种事,鸡跟嫖客都不敢来了!不过……”老板娘回忆了一下,“确实有一次,有个个子小小的女人——”


    少薇眸光一动,迫不及待地问:“个子小小的女人怎么?”


    “你这么热心?你哪个哦?”她的急切招致了对方的怀疑,端详起来,“哎……这么一看,你这个眼睛眉毛——哎你别走啊!走这么快——喂!”


    淡黄色的面纱敷裹在少薇的脸上,随风在她脸上贴得越来越紧,直至让她呼吸不能,眼泪却莫名地夺眶而出。


    「亲亲」二字在日光下暗淡。


    原来不知不觉的,她还是跑到了这里。


    少薇闭了闭眼,深长的一轮呼吸过后,她一手推门,一手勾下纱巾露出鼻子和嘴巴:“你好——”


    店里的女孩和男人都同时转过了脸——


    他们在这片错综复杂的巷子有过很多次的偶遇,大部份是正直清贫的少年出于暗恋而制造的伪装邂逅,每一次,少女都比他更意外。但这一次,他始料不及更胜她。


    手中昂贵相机差点就要砸地。


    “……梁阅。”


    她不知道反复咽了多少次,终于把这个经年未再去打扰的名字说出口。


    “果然是你。”


    北京大前门东来顺火锅店门口清瘦但冷漠的少年,逐渐与眼前这个穿衬衫西裤的青年交叠在一起。


    一旁少女讶异地张大唇看着这一幕,红色甲油刷停在脚趾上没了动作。


    五年未见,她和他都已不是少女少年的眼,也不是充满朝气的青年人的眼,而是如此疲惫地、像走过了一条漫长的尘土漫天的路的旅人的眼,相对着,谁都没有先说话,直到少薇脸上清泪划过下巴。


    “就不能,”她嘴唇急遽颤抖着,为了把字吐清楚,嘴唇不断开合尝试,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声音:“就不能……我们一起找尚清姐吗?”


    ……


    禧村外小河沿。


    灰色水泥河堤上,两道并肩而坐的背影,外加一个在白线里跳房子的少女。


    “所以,你才盘下了这个店面。”手里的啤酒易拉罐被少薇捏紧,“你觉得,尚清姐有一天会回到这里,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身边的声音淡然,不似她波动深,“我经常怀疑,这只是我自我安慰的方式而已。”


    少薇沉默。


    “我们高中时都学过《雷雨》选段是不是。周朴园怀念鲁侍萍,雨衣要穿旧的,衬衣也要旧的,有间屋子的窗户从来不开。那时候的语文老师问过我们一个问题,这是他真心悔过和怀念的表现吗?”


    少薇低声而痛苦地叫了他:“梁阅……”


    “不是的。”梁阅冷静地说,“我们都知道,他只是在感动自己,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啤酒铝罐发出哗啦声,被捏得死死扁扁。


    “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看待自己?”少薇摇了摇头,“尚清姐是为了帮我照顾外婆才在那里,真正有罪的是我,你根本跟这些事毫无关系——”


    “那天晚上我在。”


    跳房子的石头被掷出,在水泥地上骨碌碌而无友忧虑地滚远了,梁阅的妹妹梁馨去追。


    少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手脚已经冰冷发起抖来。


    “那天晚上,我从网吧下班出来,看到了那台迈巴赫。很晚了,加上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我怕你被他趁虚而入带走,所以决定来看看。”梁阅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我从后面妓。女带嫖客的楼梯上来,听到屋子里的声音,立刻冲了进去,抄了一个什么砸他。后来我们打起来,我听到尚清的声音,才知道屋子里的是她,不是你。”


    少薇呼吸屏得死死的。


    “我打不过他,让尚清报警。尚清抄起前两天钉钉子的榔头,砸死了他。又砸烂了他。她可能是为了破坏那些瓷片的伤口。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她把我推到门口,让我走。”


    “你……你……”少薇想站起来,但两条腿像冻僵了上锈了在地里长根了。


    梁阅转过脸来,没有一丝表情地看着她:“我就这么走了。”


    他浑浑噩噩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懵懵懂懂,天地旋转,那天清晨雾很大,苍茫的白色弥漫在窄巷中,从此再也没有散。


    没有人知道尚清是怎么清理掉他的痕迹,花了多久的。做完这一切,她坐在血泊碎块中,颤抖着拨出110,自首。


    “我不知道如果我还在现场,会不会被判刑,要被判几年。”梁阅平静的叙述仍在进行,“但我知道,从那扇门走出去的时候,我的罪名已经成立。明白了吗,少薇,我不能见你,因为每当我看见你的脸,我都会想——”


    如果这一切的当事人是你,我还会不会转身就走。


    这是于任何人都不公的假设。


    这是经不起假设的人生。


    这假设里的迟疑或不迟疑,都让他痛苦万分。


    梁阅顿了顿,没有说出口,而是直截了当地剖陈:“我恨不得以死偿还,但舍不得。我是苟且的,自私的,窝囊的。”


    永远身板笔挺袖口干净不卑不亢的少年,说出了这样的话,让少薇太阳穴嗡嗡而尖锐地痛。


    梁馨攥着跳房子的石头汗涔涔地跑过来:“你们还没聊完?我肚子饿了。”


    “你找你的,我找我的。”梁阅的话和五年前在北京说的一模一样,“不要再来找我。”


    他起身要走,但手腕被少薇死死攥住——


    “你休想。”


    她咬着牙,切着齿。


    通红的双眼里,盈满的眼泪让她看不清这个青春期的好友。


    “你休想自己找到了尚清姐就把她藏起来,你也别指望我找到她会不告诉你……梁阅,你恨我是不是?”


    梁阅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恨我,如果不是担心我,你那晚就不会出现在那里……就不会被卷进来,就不用背上这样的包袱……”她拽着他,却垂着脸,眸光怎么拼也拼不齐全,“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认识我,靠近我,才让你们不幸……”


    梁阅拂掉她的手,转身:“别搞笑。”


    梁馨被她哥寒冰似的脸色吓了一跳,也看到了他捏得死紧的双拳。他是不是想揍她?但男的不能揍女的,所以他憋死自己。一直到吃饭时,梁馨看少薇的目光都嫉恶如仇。


    “你十八岁,怎么不上学?”少薇有意聊一些日常的话题。


    梁馨恶狠狠:“我上的中专,怎么啦!”


    梁阅代她答:“在准备专升本,刚好在店里有环境自习。”


    反正有客人上门,她都只要说现在没空就行。


    “年轻真好。”少薇抿唇笑了笑,“加油。”


    “你不要讲话老气横秋的。”梁馨怼她,“你也就跟我哥一样二十出头,讲得好像很资格老一样。”


    话虽如此,但梁馨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虽然有一副少女的面孔和身板,但一双眼睛已风霜雨雪了许久。


    年少时的少薇能容下曲天歌和司徒薇的小姐脾气,如今又怎么会和一个妹妹计较。她笑着呵出一声气,垂下回忆的睫:“我在十六岁的时候……”


    “就讲话老气横秋了。”梁阅淡淡地接过,看向梁馨,“她没年轻过,没你幸运。”


    梁馨搞不懂自己哥,明明她在帮他找回场子好吗?闷闷不乐了接下来一路。直到加上联系方式把人送走,梁馨才气很大地发作:“你胳膊肘往外拐,我帮你怼讨厌鬼,你还反过来帮她说话。”


    梁阅单肩挂上软件工程师标志性的黑色背包,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梁馨狐疑地问。


    “她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梁馨身体一歪,冷汗涟涟。太琢磨不透了,她觉得这个中午自己一下子沧桑了好几岁。


    “别跟任何人说。”他推门出去,说这两句的样子,像随便撕下了一页青春的日记本。


    …


    公交车摇摇晃晃,经过颐庆大学的正门,刹停停靠。


    为了迎接校庆,门头被重新粉刷,现在走过时还能闻到新漆。


    是被当成了什么奇怪的人吧,所以才会招来奇怪的注目和回头。但少薇觉得自己很正常啊,在正常地走路,正常地想东西,正常地看花草和柏油路。


    “你学生时代也经常这样开着车在学校里兜风吗?”孙梦汝一手搭在车窗上,纤长五指拢入浓云般的黑发间,支着自己歪过脸的脑袋。


    “没有,我不喜欢开车兜风。”


    周末的下午路上人不多,大部分人不是窝在寝室里就是在图书馆,但陈宁霄依然将车速控制在了四十迈以内。


    “我爸爸说你是颐大的超级大名人。”她说“超级”两字有软软糯糯感觉,带一丝天真。


    也是当然,作为孙频的女儿,她从小被呵护得很好,走了一条普通家长想不到也走不通的康庄大道,藤校刚毕业,现在在滑冰,出了什么成绩陈宁霄没太放在心上。


    “孙博士过奖了。”陈宁霄表情语气都恰到好处。


    “真的?可是我问了朋友,她说她那一届没人没听过你名字,还说你常开一台黑色RS,副驾驶座上总有女人。”


    陈宁霄失笑一声:“怎么可能。”


    “让你陪我练车,怎么都是你在开?”孙梦汝挑了挑眉,还是绵绵哑哑的音,“你下车,咱俩换换。”


    “学校里人多,不是你练车的地方。”


    “那……你要带我去什么偏僻的地方?”孙梦汝脸上漾起笑,带一丝挑衅。


    她爸爸告诉她,有一个很出众的堪称天之骄子的人物值得她去交往,她也是不服气的,毕竟从小到大身边的“天之骄子”所如过江之鲫,更怀疑她爸是要把什么博士生介绍给她——她没搞计算机,她爸的成绩人脉地位资源总要扶持个人来巩固,门生是最稳当的选择了。孙梦汝不感兴趣,听说对方博士肄业后,倒笑起来:“让中国人放弃学历相当于杀了他,看来他确实有点见识和出身。”


    “我带你去……”陈宁霄漫不经心地在脑袋里搜索地名,余光瞥过,思绪被按下暂停键。


    在人行道上迎面走来的女生,脸色苍白看不到一丝血色,眼睫垂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脚步轻重不知。


    中午吃了什么,让她浑身这么难受?少薇回忆着,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痛苦来自于哪里,下一秒,她匆忙地扶上路灯,毫无预兆地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奔驰在路上猛地刹


    停,孙梦汝前倾的身体被安全带勒紧,还没来得及抱怨,就听见了身边男人安全带解开的声音。紧接着驾驶座就空了,风从他没来得及关的门缝中吹进来。


    孙梦汝不明所以,挺了挺身体,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这一路来漫不经心拿捏着她的男人变了脸色,将那个看上去吐得要晕过去的女人扶进了自己怀里。


    好么好心?倒根本看不出来呢


    “你怎么回事?”


    哪有人这样,关心人也像是问责,还很严厉。但少薇一团浆糊般的思绪被这道声音搅了搅,刚想说话,又是一阵反胃。


    中午没吃几粒米,吐出很实诚的苦水。


    胃是情绪器官,少薇被剧痛攫取,暮春的暖风中,身体抖得起摆。


    “陈宁霄……”她哆嗦着嘴唇,但无法看他,眼眸里一团漆黑的光,“我好冷……”


    陈宁霄的掌心盖上她额头,将她被汗打湿的额发往上拂,“你是不是发烧了?”


    他没办法判断,觉得怀里这具身体又热又冷。


    “还能不能走?”他还是很厉声地问。


    少薇勾了勾唇。这是他的坏毛病,关心人时很严厉,因为他也未曾被好好关心过,温柔只是模仿游戏,真的关心急切起来,那颗没有被好好对待过的灵魂就露出了严厉残酷的本真。


    她提起的唇角只提了一半,便又眉心一皱,哇地继续呕起来。


    但这次没什么能吐了,她只是在很剧烈地干呕,这比呕吐更让她生不如死,因为总觉得有东西将出未出。


    陈宁霄怕她再吐下去要把心吐出来了。


    他当机立断将人打横抱起。


    怎么会……这么轻?


    轻到他愣神,轻到他不敢置信,轻到他连带着自己的心脏、腕心、脚心都跟着一轻。


    少薇闭了闭眼,苍白的脸在太阳底下毫无人色。


    “我是害人精吧,陈宁霄。”她毫无先兆的一句。


    陈宁霄一愕,胸腔的那份轻变成了他无法承受的重,带着他的胳膊往下沉。


    是谁,打碎了他和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拼好的她?


    他拉开后座门,将少薇轻柔而稳当地塞了进去,沉而低声地说:“别发神经。”


    他颈间的香水味,还有清爽的须后水味都离远了,淡了。砰的一声,门关声并不真切,像在另一个世界。少薇用力地睁了睁眼,模糊地看清这台车的后座舱室,看清他。


    看清他坐在前面的背影,和副驾驶另一个女人。


    她已很久没从这个角度看过他。


    日光随着车头的调转而晃动起来,连带着她与他说话时彼此相对的柔和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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