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无老君浑厚的声音低低响起：“天帝面前，岂容你口出狂言？”
王隽没有转身看他，她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天帝早就明白事情的原委，再掰扯也无益。
现在，她只要天帝的回答。
众神都是天界和人间有身份和名望的神仙，自然能敏锐地察觉到这气氛中的剑拔弩张。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呈对立之势的二人，再联想到天界近日的传闻，心中清明了然。
夷无老君的亲传弟子龙晨贪图享乐，私自下凡，引起人间祸乱。而路过传道的王隽以为是妖孽便杀死了他。
而夷无老君为报仇，毁了王隽在地府传道的法宝和心血，王隽自然不服，故而两人才闹到了天上。
表面上看这是他们双方的恩怨，可细究下来却涉及到天界神仙以权谋私的大事。
此事一旦被王隽揭发，天界各方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必定迎来大洗牌。
这是天帝最不想看到的场面。
可他们一个是拥护天帝多年，有旧功的老臣子，一个是能为天帝传播声望，未来可期的新秀，不知天帝会如何选择？
众神看戏般的模样自然落在天帝眼里。
他手中的玉杯捏得愈紧，压住胸腔的不满：“这是西王母的蟠桃会，你们不该在此辩驳，扰了各位仙家的兴致。”
夷无老君心领神会，向众神轻轻点头表示歉意，随即神情自若地落座。
见王隽仍不为所动，凌岳仙君催促她道：“难道你要毁了王母和大家的宴会不成？还不快快入席。”
王隽知道他们都在给自己施压。
他们不惜搬出王母和众神的名头，强行化解自己和夷无老君的恩怨。
如果自己还执着问个是非，就是不识趣，不识时务，到时众怨也会添在自己头上。
可是凭什么？
她没有错。
明明每一个神仙都知道，她没有错！
她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天帝身上，可他没有理会自己委屈而期待的脸，举手示意宴会歌舞继续。
舞池中央的仙子都有默契地绕过她，在天帝前挡住她不甘的脸。
而其他神仙也仿佛自己不存在般，继续享用起蟠桃和美酒。
王隽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满天神仙都知道自己争的是什么，都知道天界龙晨为什么该死，可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们只是看着。
她低头笑了，那一直执着正义的自己算什么呢？
“真人，不，我记得您喜欢我唤您王隽。”
她木木抬起脸，见瑶芝的笑容暖如春光，照亮她无所适从的迷茫。
她指了指天宫内一处空席，意味深长道：“您初次赴宴，应该不知这天界都是在人间有声望的神仙才有资格参加。今年的名单上本没有九天玄女，但王母想着她日夜为天帝征战辛苦，故而给她留了一席。”
“可惜九天玄女在赤水之北祭奠自己已逝的徒儿，未能赴蟠桃宴，可是这样一来，您就有这个位子了。”
瑶芝笑盈盈地看着她，“那么，您要入座吗？”
王隽看着天宫内边缘位置的座席，是留给常出入凡间，为众生奔波的师尊的。
而这些修绝情道的，终日闭关修炼，对世事不闻不问的神仙，此刻却在最佳的席位，与同座谈笑风生。
入了座，是隐忍，是妥协，是下一个九天玄女。
在他们的规则里，自己和师尊一样，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王隽不得不意识到这残忍的事实：原来天帝并不站在自己这边。
在天秤的是非两边，他选择了平衡。
天帝不会像阎王一样，只要自己站在公平的立场，就能默许自己做出格的事情。
天帝若发现自己有干预人类和天道的行为，一定会加以阻止，甚至可能再也不准自己传道。
也许夷无老君早在地府发现了自己做的事，所以他才能毁掉自己的心血却还表现得若无其事。
因为他以为自己会心虚，不敢在天帝面前对峙。事后他还能以此要挟拿捏自己，说是他“救”了自己一次。
王隽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睛，这是死局了啊……
夷无老君迟早会揭发自己，终有一天，她也会在天帝的权衡之下被舍弃。
看来在天界，她注定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若您觉得位子不好，王母娘娘那里倒有个不错的位子。”
瑶芝抬手示意她看向西王母身边的两处空座。
“那位置虽偏了些，平时不引起人的注意，但只要在娘娘身边，被看到是迟早的事。何况以您的身份，坐在那里绰绰有余。”
“除了浮游仙子，只有您有这个资格。”
“不过——”瑶芝低眉朝向天帝的方向，声音越来越小。
“您得亲自向天帝说明，免得娘娘为难。”
王隽遥遥看向西王母，西王母不着痕迹地与自己对视，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她轻呵一声：“原来如此。”
她一直以为，自己当日被九天玄女收作徒儿，是某位神仙的一步棋。
她人微言轻，不得已顺从，可她相信终有一日，自己会成为执棋者，与那决定自己命运的人会面。
不想如今，九天玄女出了局，自己替了上来。
可她的处境依旧没有变，仍然是一枚筹码。
王隽苦涩一笑，“瑶芝姐姐，我没得选吧？开始没有，现在也没有。”
“没有利益的选择毫无意义。”瑶芝微笑不变，“可情感也是利益的一部分。”
王隽皱了皱眉，似是不解。
“我可以告诉您，这次九天玄女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瑶芝露出几分怅惘，“我们几个都知道……”
她偷偷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天帝和西王母，悄声道：“这次她选择了你。”
王隽眼眸浮光幽动，咬紧了嘴唇。
“多谢，我明白了。”
她明白瑶芝话语间的深意。
因为曾经，也有许多挚友坚定地选择了自己。
阎王放弃了保守的秩序，选择了帮助过去的自己。
玄鸟放弃了往日的立场，选择了守候现在的自己。
师尊放弃了天界的功劳，选择了托举未来的自己。
她们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相信她带来的，远比她们舍弃的要更多。
王隽心底升起勇气和力量，没有任何犹豫的，再次走到天帝面前。
“回陛下，小仙有话要问个明白。”
王隽的声音清脆响亮，打断了所有神仙梦想永生的欢愉。
天帝的脸色在她坚定的语气中越发阴沉。
“若你再打扰众神的雅兴，就将你逐出去！”
西王母似笑非笑：“依我看，陛下要是不给她机会问个明白，恐怕十头牛也拉不走她。”
天帝看了看她，表情不悦：“难道您要大家都听她在这里胡言乱语？”
西王母收起了笑容，神情肃穆：“是不是胡言乱语，得众神听了才知道。”
她抬眼扫视众神：“各位仙家头脑清明，自然有能力辨别是非。”
“天帝作为三界之首，岂能因为要在宴席作乐，而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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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下臣子的真言？”
西王母目光锐利，直逼天帝内心：“这是否有违当年天界旧神拥护您的初衷？”
这一声质问如洪钟敲在了天帝尘封已久的记忆，令他心中动摇。
他想起了那段更久远的，自己作为凡人的日子。
在那段自己并不愿意回忆的时光，他忘了自己是怎样脱离了疮痍劳累的人躯，忘了怎样脱离了那混沌愚昧的大地。
可他记得，那时的自己，也曾许愿过“神”的拯救。
直到有天，他自己成为了神。
天帝的语气软了，他定定地看着王隽，语气无奈：“罢了，你说吧。”
众神仙为天帝在宴席上的巨大的转变而面面相觑。
西王母的气势竟压倒了天帝？天帝还虚心接受了西王母的劝诫？
他们心思在双方间流转，目光再次停留在王隽和夷无老君身上。
夷无老君咬牙起身，本来看在狼月的情面，不再与她计较。既然她还不依不饶，那也休怪自己不留余地了。
“龙晨私自下凡是不对，可此事天帝早有裁决，等龙晨回到天界到留仙梯受罚。”
夷无老君深吸一口气，眼圈微红：“你杀了他，我不过是为他出了口气，毁了地府的那些东西。但我没有伤害过地府的人，更没有要你偿命！”
“你到底还要老夫如何呢……”
王隽握紧拳头，好一出“宽宏大量”的戏码，若是在场的不是神仙，倒真有可能被骗过去。
夷无老君也知道他们不信，但知道他们也不能揭穿自己。
谁能忍心苛责一个看重师徒情深，还有旧功的老臣子？
果然，一些神仙流露同情，表示理解。
“龙晨也是一时糊涂，但罪不至死呀……”
“我也见过那孩子，聪慧知礼，是难得的好苗子啊。”
听到这些窃窃私语，王隽看向他们：“他一时糊涂，人间生灵涂炭。他聪慧知礼，却违逆天规。”
她冷笑道：“这话不矛盾，不好笑么？”
众神仙伤感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们没有想到，王隽竟当面驳斥自己。
正当他们不满时，她又丢下一颗惊天大雷：“以权谋私的不止他一个，龙晨在天界还有同党，请陛下查明！”
众神哗然。
他们不为这事实感到震惊。
他们震惊的是，王隽此言一出，就是宣布，她已与众神对立。
她要牺牲自己大好的仙途，只为了那个不会改变任何事实的真相？
在场神仙的表情在此刻终于有了变化。
他们有的不屑的，有的不解，有的沉默，有的不忍。
可王隽只是任由他们打量，脸色不改。
“小不忍则乱大谋。”以往她可以这样说服自己，不公平的，应该在自己有能力时，有机会时，成熟时再做打算。
她以为自己在他们面前流露崇拜，表现天真，可以慢慢地让他们接纳自己，接受自己所做的一切。
可在他们主导的世界里，自己不被允许出头。
那些神仙座下的弟子，多少有才华的，被淹没在他们的打压下，除了日日诵经，就是服侍他们，长久下来，还能有何作为？
而天帝和众神，他们永远地凌驾于三界之上。
只要她继续隐忍，就跟那些神仙的弟子一样，什么也不会改变。
隐忍，不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寰宇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所以，你就要击破这遮天的黑幕。
就算没了这天，真正的天道依旧会生出万物。
世界之外，总有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