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目光霎时间汇聚在声音的来源——百里忍冬身上。
青年在众人的注视下负剑出列，一身玄青色的简朴剑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峭。
他面向洛图书行了一礼，再度请愿道：“弟子百里忍冬，愿代表剑宗前往魔域。”
虽然说着这种理当令气氛变得壮烈的台词，但百里忍冬脸上却没有任何慷慨激昂之色，有的只是近乎漠然的平静。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短暂的死寂之后，殿内响起一片低声的劝告。
“百里峰主，”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极深的长老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担忧和不赞同，“你是我宗百年难遇的奇才，又已贵为一峰之主，待在宗门内指导弟子、勤加修炼方是正道。潜入魔域凶险万分，你还年轻，前途光明无限，岂可轻易犯险？”
“是啊，忍冬师侄，”丹心峰主卢惜弱也劝道，“兹事体大，九死一生，当由经验丰富、年岁更长的人去才是……”
百里忍冬冲这些善意劝阻自己的长辈们又施了一礼，道：“忍冬深知此行凶险，然我心意已决，虽九死其犹未悔。何况我虽未到而立，这些年来也是勤修不辍，于各秘境险境中几进几出，若论本领，忍冬自信不输于五转之境。”
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且此行不仅事关大义，更是关乎我的一点私心，还请诸位长老和峰主们成全忍冬，给我一次亲赴魔域的机会。”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说不出劝阻之言了，谁不知道十年前这小子被蛟龙驮回剑宗一事的前因后果？
那后来已被证实是魔域卧底的密宗弟子厉无渡害死了他师尊温琼枝，重伤百里忍冬后遁入了魔域。自那以后，少年便宛若变了个人似的，比以前还要发愤图强，近乎变态地磨砺着自己，带着仇恨和执念度过了十年。
如此“私心”，教他们如何忍心再行阻拦呢？
沉寂片刻后，戒律堂长老还是被推出来做了恶人，他叹息道：“忍冬师侄，你天资卓绝，我们这些老家伙从未质疑过你的能力和出众之处，然魔域诡谲，非仅凭本领便可横行。你……心结未解，道心恐有罅隙，深入魔域，极易为魔气所趁，甚至可能……”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确：怕百里忍冬被仇恨和执念蒙蔽，非但完不成任务，还可能入魔或陨落，成为宗门巨大的损失，甚至带来更大的麻烦。
“弟子之道心，并无罅隙。”百里忍冬面向戒律堂长老淡淡道，随即他腰间的寒英忽然发出一声轻鸣，紧接着在场众人便都感觉到了一股锋锐至极的剑意从他身上荡开来，竟激得他们的本命剑纷纷应和着发出了剑鸣。
见此情景，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坐在上首的洛图书，默认将此事全权交由掌门裁定。
洛图书看着下方也不闪不躲，抬着一双幽深眼眸与自己对视的青年，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十年来他看着这孩子一点点变成如今的模样，人同剑意一样越来越冷，却知道这表面看似厚重的寒霜实则是为了锁住其心底翻涌着的熔岩。
他的剑中有执念，洛图书看得分明。
然而十年前那场变故疑点重重，温师妹的入魔和陨落都过于突然，再加上他从天宫掌门那里窥探到的几分反常，洛图书自己心底也一直在意着这件事，因此他破格提拔百里忍冬，固然是惜才，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补偿和某种……期望？
良久，洛图书缓缓阖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便已做出了决断。
他低沉的声音响彻大殿，一字落下，如同惊雷：
“准。”
百里忍冬闻言眼神微亮，对着他深深一揖，道：“多谢宗主，忍冬必不负宗门所托，查明魔域异动情况。”
洛图书微微颔首，目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既是担忧，又蕴含着沉重的期望。
“忍冬师侄，”他嘱托道，“此去任务艰巨，只盼你不要在那片魔土上，将自己也迷失其中。”
“忍冬谨记宗主教诲。”
青年谦逊道，说罢便直起身，重新回到了队列中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起来，不再看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
人选已定，洛图书便开始主持议事的下一个流程——调度各峰各堂，为此次潜伏魔域的计划顺利实施做准备：
“天工堂听令。”
“在！”一位身材魁梧、须发如戟的长老应声出列。
“即刻为百里忍冬淬炼保养本命灵剑，并备下‘匿影斗篷’、‘破邪引’各一件。此去凶险，防身匿迹之物不可有失。另，堂内所有可即时取用的护身符箓、传讯灵珠，尽数备齐。”
“遵宗主令。”天工堂长老拱手领命。
“百草堂，”洛图书的视线转而落向一位气质温婉的女长老，“备足清心丹、玉髓膏、和回魂散。魔域瘴疠毒虫众多，更有惑人心智之术，疗伤、解毒、固守心神之药务必齐备，九转大还丹也给他几粒，以策万全。”
“是，宗主放心，药堂定当全力备妥。”女长老神色郑重地应道。
“外门管事何在？”
“回宗主，在此，在此。”一个稍显富态的身影从靠近殿门处快步走出来，躬身回道。
洛图书并未因此人修为低微而区别对待，依旧像对其余峰主和长老说话那般，嘱咐道：“尔等负责整理近百年所有关于魔域地形、势力分布、重要人物乃至细微风俗的情报玉简，尤其是魔域核心区域及近期异动之处的详细记录，全部汇总，刻录于‘万象玉牒’交予百里忍冬，务求详尽无误。”
“是！我等即刻梳理，绝不会遗漏分毫！”外门管事立即领命道。
“如此甚好，”洛图书点了点头，随后又对众人道，“从今日起，百里忍冬便在宗内‘闭关修炼’了，你们可都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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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众人同时应道：“记住了，我等明白。”
“好。”洛图书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肃立的众人，沉声道，“诸事已定，各峰各堂务必通力协作，于半月内备齐所有所需之物，不得有误，此行关乎重大，望尔等尽心竭力。”
“好了，今日议事到此为止，都散了回去准备吧。忍冬留下。”
“遵宗主令！”
众位长老、峰主和管事齐声应和，随后井然有序地退出大殿，很快，殿内便只剩下了洛图书与安静站在原处的百里忍冬。
待最后一位长老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洛图书挥手落下结界，厚重的大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这才重新开口：
“方才所说的那些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洛图书直视着百里忍冬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但这次潜入魔域的计划细节是万不能被太多人所知的，所以我才留你下来说话。”
百里忍冬心头一凛，神色愈发专注：“请掌门师伯放心交代于我，忍冬必誓死守秘。”
洛图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既是因为他的决心，也是因为他的称呼。
于是在说正事之前，洛掌门还是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忍冬，其实你大可不必去的。宗门能人辈出，并非非你不可。即便是……即便你心中解不开那结，想为你师尊报仇雪恨，也大可不必急在这一时。毕竟以你的天资、悟性，再加上这份常人难及的勤勉坚韧，假以时日，百年……或许都用不到百年，便能追上甚至超越我们这些老家伙。到那时，何愁不能将仇敌斩于剑下，告慰你师尊在天之灵？何必现在就以身犯险，深入龙潭虎穴？”
洛图书的手掌宽厚温暖，落在百里忍冬肩头的那一下轻拍带着沉甸甸的担忧与关切。
然而，百里忍冬的身体却在洛图书提到“师尊在天之灵”时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一直垂敛的眼睫缓缓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望向洛图书，平静下翻涌着刻骨的寒潮。
“掌门师伯，”青年回道，“您的苦心我都明白，可是时间不等人，尤其是敌人，更不会给我成长的时间。”
“厉无渡，”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地吐出了这个名字，“这魔女修为进境丝毫不比我慢，如今据说甚至已经成了魔尊座下第八位护法，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若魔域真的入侵正道，大战迭起，我必然要为着大局服从战场调配，到那时再想为师尊报仇，恐怕便很难有合适的机会了。”
他停顿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极致的恨意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更何况，我也不愿再等下去了。”
洛图书也对那厉无渡当上护法的消息有所耳闻，此时听了百里忍冬的话，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十年前他们不慎放虎归山已是过错，十年后若是再继续放任、养虎为患，说不好便会错上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