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姆的眼眶里只剩一侧嵌着眼珠。当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时候，长岛京悟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恐怖谷效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是面前的人是小老板，就算心底发怵，他也只能压下所有本能反应，硬着头皮迎上去，握住那只伸来的手，嘴角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朗姆先生您好，我也很高兴加入公司。”
朗姆点头，语气平淡：“哦，好，没事，让马蒂尼带着你转一转，实验室什么的我看她已经给你安排妥当，有什么需要的和她说就好了。”
长岛京悟立刻语气诚恳地应道：“实验室很好，公司对我这么看重，希望我不会辜负公司的期望。”
朗姆嗯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缓缓扫过，像是在衡量一件商品的价值。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公司为你提供这么好的平台，你自然也要尽力为公司创造价值。”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眯起眼，似乎在有意观察长岛京悟的反应，“你应该见过宫野夫妇吧？他们是一对夫妻，其中的丈夫，宫野厚司，是你博士实验室的师兄。”
这句话砸下来的瞬间，长岛京悟心里猛地一沉。
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能看见一条无形的锁链将过去与现在紧密相连——朗姆先送走了师兄，现在，轮到他了。
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冷静而得体。然而，朗姆并未停下，他只是用那只独眼静静地看着他，语气淡漠：“很可惜，他们一个星期前去世了。”
去世了。
这三个字说得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刻板的惋惜。但长岛京悟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头皮。
“所以不得已，我们要招你进来。”朗姆眼神锋利，但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们在做药物研发，目标是用这个药刺激神经细胞再生。这个课题，公司很看重。你要好好干。”
长岛京悟后背一紧，冷汗几乎要渗出来，但他不敢迟疑，立刻用力点头：“我一定会好好工作，回报公司对我的栽培！”
朗姆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原本尖锐的目光稍稍收敛。长岛京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微妙的空隙，赶紧趁机问道：“那关于神经细胞再生的制药，两位宫野博士有没有留下实验数据和记录？毕竟我是接手他们的研究，如果有工作交接的话，一切都会进展得更顺利。”
朗姆：“问这么多别人的工作，你自己不能做吗？”
长岛京悟：“……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秒才试图解释，“等、等一下，朗姆先生，不是，工作交接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
朗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能不能想想，我们招你进来，给你提供这么好的条件，都是为了什么？公司需要的，是一个有独立思想、创造能力、和创新思维的未来科技领军人物。你听好，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做出来一个可以逆转神经衰亡的药物，越快越好。宫野厚司很早之前做出来过一次，但是药效不够，没法逆转衰亡，只能保持细胞不死。但是这种东西他不仅没有成功改进，之后就没能够再做出来了，所以他被市场淘汰了，你懂了吗？”
又一次出现了，登的特征第一条，不好好回答问题。长岛京悟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博后时期，和一个听不懂人话的老登牛头不对马嘴地浅度交流。他问的是实验记录，为什么会直接上升到“市场淘汰”这个程度啊……而且朗姆这么明晃晃地暗示宫野夫妇是被他们干掉的真的好吗？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们害怕的东西了吗？
长岛京悟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让职场 PUA 影响到自己的发挥。他调整了一下语气，换了个策略，以退为进地重新问同样的问题：“朗姆先生，我非常明白公司的期待，也很感激公司提供的资源。但是作为一个科研人员，我必须建立在已有的数据基础上，才能更高效地推进研究。如果能拿到宫野博士的实验记录，我可以尽快上手，缩短研发周期，早日为公司创造价值。”
朗姆唯一的一只眼睛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长岛京悟熟练地对着他露出一个学术会议上回答不上问题时常用的必杀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混杂着一点“我真的涉世未深，但我理想远大”的清澈和愚蠢。
片刻后，朗姆的目光微微一转，终于点了点头：“实验记录是有的，公司当然不会浪费有价值的数据。”
听到这句话，长岛京悟心里松了口气。有之前的数据，就找到宫野夫妇在哪些地方和老登写下来的实验流程有区别。然后就可以做他最擅长的事情：挑其中一两个步骤改一改，搞点小小的突破。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进步，他也能凭借十年牛马之力，把它吹成天翻地覆的突破性发现。毕竟，汇报工作这东西，说白了就是包装+话术+一点点实质性进展；只要确保自己每次都能提供点新鲜感，就能在老登的期待值和耐心彻底消耗殆尽之前，持续占据生存空间。
最重要的是——只要苟得住，他就有时间和机会摸清楚这个公司到底还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研究，当一个合格的好卧底。
然而，他的安心只持续了不到五秒，朗姆便语气一转：“但是我们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记录。宫野博士的研究固然有价值，但他无法再现、和推进实验，这意味着他的成果对公司来说毫无意义。”
长岛京悟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反驳你一个估计没干过科研的人你懂个屁，但理智还是让他忍住了。他飞快地思考了一秒，调整策略，用对方能听懂的逻辑重新组织语言：“朗姆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实际上既然他们的研究无法复现，那这份实验记录对我来说就更重要了。如果能知道他们之前做了什么，走过哪些弯路，我就可以避免重复无效实验，加快研究进度，减少公司不必要的时间和资金投入。”
——和老登沟通的不二法门：先肯定他的绝对正确，再从他们的角度提出自己的异议。最终，强调自己提出异议的目的是为了效率、为了节约成本，表达自己和老登有着高度一致的目标。这个沟通法则在他牛马生涯中屡试不爽，不管是怎么样的登都很吃这一套。
果然，朗姆听后脸上的神色松动了一点，甚至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满意地说：“你说得不错，实验数据存放在公司的数据库里，权限让马蒂尼过会儿开给你。不过你记住，公司要的不是借口，而是成果。”
长岛京悟恭敬地说：“我一定尽快拿出结果，不辜负公司的期待。”
朗姆表扬道：“很好，我们就是需要你这样有主见、有思想的新人。”他这个时候才把视线转向一直弯着腰装孙子的马蒂尼，问道，“长岛君这么优秀的科学家，想必会成为我们未来的核心科研人员。你有给他安排一个公司里的花名吗？”
马蒂尼想都没想就回答：“……哦，有的！我刚刚正在思考这一点，您觉得长岛君的代号就叫长岛冰茶如何？”
。
“长岛……冰茶？”
朗姆皱了皱眉，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名字的合理性。
“长岛冰茶。”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代号的味道，随即眼神狐疑地盯着马蒂尼，“你是觉得他像那种看起来很温和，但喝下去能把人放倒的酒？”
马蒂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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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她只是随口玩一个谐音梗，结果朗姆这个老登居然真的开始深究。她瞬间心跳加速，头皮发麻，立刻诚惶诚恐地顺着话头接下去：“是的，长岛冰茶外表清爽，内里强劲，非常契合他的个人特质！毕竟长岛君虽然年轻，但实力强悍，必定能为组织带来突破性的科研成果！”
朗姆沉默了一会儿，仿佛真的在认真衡量这个形象与长岛京悟的契合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上去还不错。”
长岛京悟看见马蒂尼疯狂向他使眼色，立刻很上道地说：“这个花名我非常喜欢，感谢朗姆先生，感谢公司，我定不负使命，为公司创造更大的价值。”
朗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加油干，你的未来一片光明。”然后他对马蒂尼示意，“行吧，你给他录入一下……系统，然后给他把该开的权限开一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马蒂尼弯腰：“朗姆总走好。”
朗姆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对这句溜须拍马的送别词不太满意，但可能是心情不错，最终也只是挥了挥手，迈步离开了。
马蒂尼目送朗姆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确认他彻底离开后，狠狠地对着电梯门比了个中指。她转过头，感慨而惊叹地对长岛京悟说：“你真牛逼啊，我从来没见过朗姆还能拍别人的肩膀说你有前途的。”
长岛京悟谦虚道：“都是经验之谈。”不然还能是什么呢，真希望他永远不懂怎么和老登相处啊。
他想到朗姆刚刚说到的权限，于是问：“朗姆说会给我开一些该开的权限，我的权限有什么呢？”
马蒂尼说：“你的权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是实验数据库、这个地下一层实验室的通行、和二楼行政的通行。这里的每一层楼都有严格的门禁，不刷卡上不去的。”
长岛京悟想起刚才在电梯里看到的：这栋楼一共在地面上有三十层，在地下有六层。在一共三十六层的大楼，他能够接触到的面积十分有限，相当于被关在了这个实验室里。如果要打探消息的话，还得想办法拿到其他楼层的权限，或者认识其他的在这里工作的人。
想到这里，他赶紧问：“这一层楼就只有我一个人做实验吗？”
马蒂尼：“啊，是的，整一层楼都是给你的——你如果要招人的话大概率也可以，跟我说就行了。”
……也就是说，他被彻底从这个公司隔离了。
朗姆或许到现在都不完全信任他。这间实验室不仅是研究的场所，更像是一个隐形的试验场。他需要尽快做出一些成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不然或许连苟住都有困难。
长岛京悟掂量了一下自己之后要做的实验强度。如果要尽快出结果的话，至少要在宫野夫妇的实验基础上挑选三到四个重要步骤做优化，每一个优化至少要试七八种不同的条件。再加上细胞实验后还得转做体内实验，还要从现在就开始养点实验动物。这么多活，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干的话，工作量绝对能把他活活操/死。
他干脆地说：“至少也得招几个能扛事的苦力进来干活，两个起步吧。最好是男生，这样我用起来不心疼。力气大点，一定要吃苦耐劳，皮糙肉厚，年龄、经验都好说，反正都要从头教。”
马蒂尼掏出手机，边打字边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随后抬头问：“好的，还有别的需求吗？”
长岛京悟摸着下巴想了几秒，接着说道：“你看看那种对机械工程比较熟练的最好，这些器材要是坏了，换零备件不仅贵，还得等寄送，会耽误实验进程。简单的短路维修、换真空泵一类的活，懂点机械的人基本都能搞定，能省不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