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狐狸的秘密
与京都势力的第一次对碰,秦小胜一局。
心情舒爽之下,兼之清晨就来居酒屋买醉的人少之又少,交谈间无需避讳,因此秦和奴良鲤伴也就没有急着离开,端坐在居酒屋里,就着温热醇厚的清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说起来,奴良组与京都阴阳师世家「花开院」,曾经也是有过旧交的。”
秦闻言,颇感意外。
“据我近日里观察所知,京都阴阳师大多古板守旧,一向看不起我们这些邪魔外道,更不屑为伍。身为老牌世家之一的「花开院」,怎么会跟你们奴良组有牵扯?”
奴良鲤伴却不说话,只是弯着眉眼,指尖轻点酒杯杯口,似笑非笑望向秦。
秦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却是有些失笑。
窗外冬雪纷纷,居酒屋内,暖黄光线下,桌边炉上温着的酒壶,正氤氲出醉人酒香。
抬手挥散酒意,秦执壶,动作起落间,清亮澄澈、依旧冒着咕汩汩热汽的温酒,便轻巧落在了桌对面那人杯盏中。
酒满盈杯。
秦搁下酒壶,举起自己的酒杯,遥遥示意。
“——请吧,大少爷?”
狐狸调笑道。
被人当面取笑,奴良鲤伴也不恼,笑吟吟地拈起杯盏,隔桌一碰之后,送入唇边。
一杯饮尽,他抬眸问秦:“秦君可知道,最初的奴良组,是因何建成的吗?”
奴良组因何建成?
温酒顺着喉管缓缓滑入食道,秦的眉心,不自觉慢慢凝起。
奴良组……
身为关东最大的妖怪势力,在决意为异管课的前身——异闻课夺权改革之际,秦就详尽调查过它。
他知道奴良组的根基,来源于四百年前、初代滑头鬼领导的百鬼夜行,也大概知晓,奴良组的初代大将,在四百年前的京都一战之后,成为了无可争议的魑魅魍魉之主。
但,若说组建一个势力的原因……
——在四百年前那个黑暗又混乱的乱世之中,顺应时代的洪流,组建一个势力,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秦不知道。
可奴良鲤伴这样问了,想要得到的答复,总不会是合作伙伴的不耻下问。
斟酌复又斟酌。
迟疑复又迟疑。
随着一杯接一杯的酒下肚,终于,秦深深吐出一口气,自认为找到了正确答案。
“——是为了【大义】吗?”
他问。
自从多年前与奴良组相交,至今为止,这个全部由妖怪构成的组织,所行之事皆为安定,所执之意从不偏颇,不仅屡屡出手相助异闻课平定四方灾祸,更甚至为了轻飘飘一句承诺,便舍生忘死,不远千里陪伴自己赶赴京都这险恶的虎穴狼窝。
奴良组如此行径,真要说起来,的确担得上一句【大义】。
谁知,听见秦这句话后,端坐在秦对面的奴良组二代目,却是笑得连酒杯都险些握不住。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
秦:“我说错什么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当然没有……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够了,别笑了!”狐狸被笑得有些恼了,两只狐耳耷拉下来,愤愤贴着头顶,冲对面恶狠狠呲牙,“再笑杀了你啊!!”
奴良鲤伴笑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抹了一把眼尾,亲自上手为两人斟酒:“秦君啊秦君,我以为,狡猾如你,应该会给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想到你的答案居然天真得有些可爱,这还真是……出人意料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
他推开了对方递过来的酒杯,身后燃起一团普通人看不见的狐火,冲着滑头鬼气势汹汹喷了一口火舌。
这番举动不知道又戳中了奴良鲤伴哪一根神经,对方原本逐渐止住的笑,又开始不受控制起来。
一直到狐狸被笑得恼羞成怒,抬手作势要拿酒泼他,奴良鲤伴这才缓缓收了笑。
他正色道:“由滑头鬼领导的奴良组,最初的组建理由,其实够不上你所说的【大义】。”
“我的父亲,奴良组的初代大将,之所以会在京都决战之后返回关东、建立奴良组,一开始,也只是为了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而已。”
斟酒续杯,奴良鲤伴缓缓道出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往事。
“——当年在京都与羽衣狐决战,父亲联手花开院当代最强家主,将羽衣狐就地封印。”
“那一战实在太过惨烈,登临为魑魅魍魉之主的父亲,为了防止羽衣狐残党反扑,也为了守护在羽衣狐的肆虐、以及与在阴阳师逐渐势大下,无从喘息的那些追随于他的小妖怪们,舍弃了京都的繁华,远走关东,在这里,建立了妖怪们的庇护所,在守护自己所爱之余,也守护了妖怪与一方水土的太平。”
“那时花开院家惊才绝艳的家主,有感父亲的才能与仁义,将弥弥切丸赠与父亲,并就此结下两家善缘。这也就是我之前所说,奴良组与花开院家有旧。”
秦想了想,问:“既然与花开院家有旧,那在之前的追捕之中,怎么不见你对花开院家的阴阳师手下留情?”
只是,话刚一出口,他很快就想通。
“我明白了,不留手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交代。两军交战,倘若被察觉与地方有私情,这对于阴阳世家花开院来说,几乎形同背叛,会遭到阴阳一脉集体不齿的。”
奴良鲤伴笑了,举杯:“你很聪明,秦君。”
“你夸我聪明,你有品。”
秦同样举杯。
杯酒下肚后,他眯起那双蛊惑人心的狐狸眼,轻靠桌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你说我很聪明,所以,奴良鲤伴,你方才同我说这些个陈年往事,有什么深意呢?”
金色的右眼轻轻闭合,奴良鲤伴歪头,用唯一睁开的左眼似笑非笑看着秦。
四目相对。
片刻后。
“没什么意思。”
奴良组二代目率先移开目光,捧着酒杯,学着狐狸的模样,眯眼笑得促狭:“只是在想,如果秦君没尝过阴阳师酿造的灵酒的话,也许我可以找时间,带秦君去老朋友家里顺上一坛。”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此刻,遥远的海之彼岸,某个巍然伫立于历史长河中的古老国度,在今天,迎来了一群很有礼貌的特殊客人。
为什么是很有礼貌呢?
因为……
“yue——!!!”
连滚带爬地冲下轮渡,脚尖刚刚沾到地面,下一秒,贞子小姐就拨开自己覆面的长发,跪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呕了起来。
如此晕船晕到腿软的,不止贞子一个。
裂口女,座敷童子,姑获鸟,刀剑付丧神,粉婆婆,赤发鬼……甚至就连一路沉稳持重的三头犬,都耷拉着三个犬首,在前来迎接他们的使团面前吐出来了小山一样的马赛克x3。
……实在有些惨。
光熙身边的单马尾少女翠屏蹦蹦跳跳上前,给趴在地上吐的昏天黑地的贞子小姐递了一根发圈,好心提醒道:“把头发扎起来吧?小心被呕吐物弄脏哦~”
贞子小姐握着发圈,愣愣地,没有动作。
“是不会扎头发吗?”翠屏等了一会,见对方还是没反应,于是干脆半蹲下来,拢起贞子小姐的乱发,三两下就给对方扎了一个发辫向前、奇丑无比的冲天揪。
她拍拍贞子小姐的肩膀,把镜子递了过去:“扎好了,要看看吗?”
贞子小姐结果。
两秒后。
咕咚——!
一位贞子小姐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快步上前,光熙把闯祸而不自知的翠屏拉到身后,指挥小伙伴们给异管课的客人们送上漱口水和薄荷糖,顺便往晕船反应最严重的几个异常嘴里塞了几瓣橘子皮。
哎,别说。
橘子皮进嘴,没一会儿,趴在地上吐的走不动道的异常们,很快就恢复了状态。
在前来迎接的使团指引下,一群语言不通的异常们,很快挨个排排队钻进了迎宾车里,跟随对方前往这趟出差暂住的招待所。
途中,勉强恢复了几分精力、化为人形的三头犬歪在后座,有气无力地问副驾上的人:“主人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光熙瞥了一眼后视镜,点点头:“嗯。现在要去看吗?”
三头犬恹恹颔首。
于是,载着三头犬的光熙的迎宾车,在汇报完毕后,车头一转,驶离了主路。
一路平稳。
很快,车辆便在一座外观古旧的老楼门前缓缓熄火。
光熙带着三头犬下车,经过接连三道验身关卡后,顺利进入老楼内部。
和外观老到掉皮的陈旧大相径庭,走入楼内,三头犬视线所及之处,尽是擦的反光的金属设备、正在工作中的银灰色精密仪器、行色匆匆地口罩白大褂,以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武装人员。
光熙和其中一个白大褂交谈了几句,对方看了三头犬一眼,友好地点点头,随后便带着他们左拐右绕,走进了一间位于走廊最深处的小房间里。
轱辘辘——
合金门向两边缓缓打开。
白大褂站在门口,向他们比了一个请进的首饰。
三头犬没有犹豫,长腿一跨,大步流星走入了房间里。
与外界高科技赛博风截然不同,这间房间里,摆设几乎都是木质。
木质的地板墙面,木质的桌椅板凳,其上或躺或贴着很多写满三头犬看不懂的文字纸片,书桌上也堆放了不少横七竖八的文件和笔记本,桌边放了杯热气腾腾的茶,一个白发苍苍的人类,此刻正背对着他们,伏案,在笔记本上飞快书写着什么。
整个房间看上去凌乱却不混乱,瞧着有一股很浓的生活气息。
轱辘辘——
合金大门缓缓关闭。
等到一切杂音全部消失,终于,房间靠墙的书桌前,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的老人,慢悠悠地出了声。
“——是你,想要探究狐狸的秘密吗?”
第252章 九尾之祸
三头犬静静看着老人,一时没说话。
他身后的光熙倒是疾步上前,微微弯腰之后,同老人低声说:“先生,这位是三头犬,秦知也秦先生的部下。”
听见这话,老人似乎是微微愣了一下,转过身,捧着搪瓷茶杯,眯着眼,慢吞吞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盯着三头犬看了好一会儿:“哦、哦,是三头犬啊,你好你好……好孩子,小秦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
这么说着,他伸出手递到三头犬面前,看向三头犬的眼神很温和,表情也友善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三头犬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也抬起了手。
“……”
“……”
老人有些意外地看着蜷缩起指节、轻轻搭在自己掌心的大手,失笑,摇了摇头:“握手不是这样的。”
三头犬歪头。
他想了想,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在两个人类欲言又止的表情注视下,又换了一只手。
“……”老人扭头看向光熙,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小秦同志平时……也喜欢这样逗大黄吗?”
光熙不知道。
但她觉得这很可能是事实。
——谁能拒绝和狗狗玩握手游戏呢?
反正身为犬派死忠的老人不能。
于是,毫无自己正处于工作时间的老人,就这样拉着三头犬的爪子,乐不可支玩起了“来,握手”“换右手”“好孩子,再换左手”……的幼稚游戏。
十分钟后。
一脸迷茫的三头犬,无师自通,已然熟练掌握了中文的“左右”该怎么说。
他面无表情地抽回手,看向老人:“关于玉藻前的情报,已经整理好了吗?”
老人懵逼脸,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向一旁表情写满了一言难尽的光熙。
接收到对方的目光示意,光熙一顿,随即很快从包里摸出一副翻译耳机,指导三头犬带在了耳后。
“——你好,年轻的小伙子,来杯大红袍吗?”
老年人类面上笑眯眯地举起茶杯,脸上的皱纹,在茶水热气的熏蒸下,似乎更深了几分。
三头犬扶着耳机,愣了一会儿,摇头说:“我是狗,喝不惯人类的饮料。我来这里是替主人寻找玉藻前的来历,主人说你们会知道的,请问——”
“啊,你说这件事啊。”
被拒绝后,老人也不生气,转过身,在乱糟糟的书桌上翻找一阵后,很爽快抽出一叠资料,交给三头犬。
末了,他捧着茶,一脸慈祥地看三头犬对着资料发呆的样子。
“他怎么了?”
老人问。
光熙探头看了一眼文件,淡定道:“虽然翻译成了日文,但——不出意外的话,三头犬应该是不识字的。”
老人:“……”
三头犬:“对,我看不懂。这些文件是真的吗?你们应该是不会骗我的,对吧?”
直面犬科直白诚恳的眼神,老人挠了挠头。
又挠了挠。
“你掉头发了。”也许是考虑到对方掌握着主人最想知晓的秘辛,三头犬难得对外人和颜悦色了几分,指着茶杯,提醒,“——你所剩不多的3841根白头发其中之一,就在刚才,掉进了你的杯子里。”
老人大惊失色,慌忙捂头,等想明白之后又手忙脚乱伸手去挑茶杯里那根珍贵的幸存者3841号头发。
下一秒,他被茶水烫得呲牙咧嘴,手一滑,一杯热茶尽数泼在了三头犬手里的文件上。
“……”
“……”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总之,等到一切变故终于平息下来之后,挥退闯入进来的警卫人员,老人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和三头犬、光熙一起,席地,坐在了浸满大红袍香味的文件跟前。
“该从哪里说起呢……”
他下意识挠头,指尖刚接触到头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火线刹车,连忙又把手放下:“我先捋一下啊,大黄——你们家小秦,已经知道玉藻前其实就是随遣唐使东渡日本的种花狐妖了吧?”
大黄、啊不,三头犬点点头:“你们的人类,和主人说过。”
这就好办了。
老人捧着一杯新茶,吹吹茶沫,吸溜一口后,对面前两个小辈娓娓道来。
“根据我国古代传说,相传,殷商年间,纣王有一宠妃,名叫妲己。妲己原本是人类,但在前往王都的路上被一只九尾狐妖占据了肉身,借助妲己的身体祸乱朝纲……”
“——什么是祸乱朝纲?”
三头犬出言打断,茫然询问。
老人微微一哽,努力思考了好半天,打了个比方:“就比如,你们课里,有个不思上进的同事,不仅自己一天天的不思上进,还要拖着小秦同志一起不上进,天天迟到早退、翘班旷工,害得异管课工作成果一塌糊涂不说,还要被敌人趁虚而入。”
三头犬:“……”
三头犬:“!!!!”
——那的确是很恶劣的行为啊!!完全不能想象失去主人的异管课会变成什么样。
“那真的是太恶毒了!!!”
“是吧?”老人又吸溜了一口茶,“身为宠妃,妲己发明并热衷于挖心、炮烙等酷刑,喜欢听人惨叫,因此杀人无数,令诸侯离心,政局崩解,使得整个王朝都呈现出日薄西山的状态,最终令王都大门被反叛军攻破,帝王自焚于鹿台。”
“那时反叛军的首领,在推翻殷商王朝的统治后,决意杀死作乱的妖妃妲己,以此告慰死在妲己弄权之下的冤魂,于是在法场众目睽睽之下,判妖妃死刑,施法割下了妲己的头颅。”
割下了……头颅?
那人还能活吗?
“……意思是,妲己已经死了吗?”三头犬晃晃自己不太聪明的脑袋瓜,呆呆的问,“但是,如果妲己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的话,那现在的玉藻前是怎么回事?”
“别急啊,大黄——还记得我一开始跟你说的,人类妲己在前往王都的路上,就已经被一只九尾狐妖占据身体这件事吗?”
回忆片刻,三头犬很快点头。
老人笑笑,捧着茶盏,感慨似的轻叹:“那会儿人们都说,「妖妃妲己已经死在法场上啦」,可没有人知道,被割下脑袋的「妲己」,其实就只是一位被妖怪夺走身体的可怜女子而已,真正祸乱朝纲、掀起腥风血雨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寄居在女子体内的九尾狐妖。”
“而,那作恶多端的九尾狐妖,正是趁着刽子手斩落人类妲己首级、观刑民众哗然色变的混乱档口,灵魂脱离肉身,悄悄潜入了遣唐使的轮渡,随着船只一起漂洋过海,去往了你们的国度,隐姓埋名,吸纳妖气修复伤势,在日本,开启了新的生活。”
听着这话,三头犬逐渐明白过味了:
“——你的意思是,死掉的是人类妲己,狐妖妲己偷渡到了日本,最终成为了现在的羽衣狐玉藻前,是吗?”
“答对了。”
老人很是慈祥地伸出手,想拍拍三头犬的脑袋瓜,但还没等碰到,就被对方歪头躲开了。
老人见状,倒也不恼。
“据小秦所说,近千年来,九尾狐妖玉藻前一直妄图重新孕育自己的孩子,却始终没能成功。到最后,甚至不得不依靠大量吸食处子血,以此积攒维持妊娠的力量。”
“这对于一个修行数千年的九尾狐妖来说,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考虑到这当年破殷商、斩妖妃时,九尾狐失去了肉身,并且受到了反叛军首领的重创这一点来看,对方当年所受创伤颇为沉痛,以至于时至今日,灵肉之间依旧无法完美融合,不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诞下孩子……这也许是你们的机会,大黄。”
大黄:“听不懂。我能不能录音发给主人?”
“可以呀。”
老人很慷慨地点头。
等到对方打开录音笔后,老人继续道:“如果我们的推断没错的话,当年九尾狐舍弃肉身之后,便一直处于灵魂状态。千年之间,她也许尝试过重塑妖身,但不知为何,至今未能成功,只能借助力量纯洁而强大的处子内脏与血液来孕育孩子。”
“原本,按照小秦的想法,他所掌握的、那种能够针对异常灵魂灼烧和净化的狐火,该是天克灵魂状态九尾狐的杀手锏才对。”
“但,遗憾的是,九尾狐本体既为狐狸,对于狐火的外在抗性,相对于其他灵魂体来说,天生有着一定幅度的增强,这也就是说——狐火对九尾狐有用,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先破解对方针对狐火的抗性。”
担任背景板许久的光熙,此时忍不住搭话:“但这不就互相矛盾了吗?——狐火克制灵魂,九尾狐克制狐火什么的。”
“正是如此。”老人笑眯眯。“要不是这样,我想,当初,小秦也不会愿意用这么大的代价,来换取与咱们合作的机会了,不是吗?”
光熙:“……!”
三头犬:“……?”
眼角皱纹堆叠间,不知是不是错觉,三头犬总觉得,对方的脸上隐隐透露出某种老奸巨猾的感觉。
他试探性地问:“那……”
“拿去吧拿去吧~”
这么说着,老人大大方方塞给对方一本小册子:“把这个拿给小秦看看吧,这可是我花费好大口舌、好不容易这才说服那帮老家伙暂借给小秦学习的。”
看三头犬随手把小册子揣进裤兜里后,老人施施然站起身,竖起几根手指,语重心长地叮嘱:“大黄啊,这可是价值——这个数——的绝密秘籍,要是丢了的话,你们的出差时间恐怕就要再加一个零了。”
“我知道你和小秦之间有密不外传的绝密联络方式,你用那个把小册子转述给小秦,阅后即焚,不许外传嗷!”
三头犬:“!!!”
脸上表情瞬间空白,下一秒,单细胞犬科动物手忙脚乱捂住裤兜,神情凝重地用力点头。
“安心,我绝不会让那种可怕的事情发生的!”
——也不知是在说弄丢秘籍,还是出差时间加个零这件事。
第253章 追踪与反追踪
冬季,向来是一个浪漫的季节。
如棉般的细雪窸窸窣窣飘落在枝头、屋檐、街角,无暇又脆弱,像一场姗姗来迟的告别诗,只要听过,歌颂过,就一定会在那一段无声静默的生命中,留下一段属于自己的记号。
一段……
很奇妙的记号。
“——好多脚印。”
凌晨时分,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往来了。半蹲在道旁积雪边,奴良鲤伴凑近观察着地上一连串层层叠叠的凌乱脚印,转头,问一旁的小伙伴:“这些脚印里,有你要找的那个吗?”
脚印。
是的,脚印。
错落有致的几串脚印连在一起,落在蓬松洁白的雪地里,密匝匝蔓延向街道尽头,像是某种冬日限定的火漆印章。
神秘又奇妙。
随着奴良鲤伴话音的落地,道旁堆积的大堆雪团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动。
很快,一对尖尖的小红耳朵,便在一地渺白中竖了起来。
“什么什么?我看看!”
雪白色的积雪堆微微一空。
眨眼间,一团如雪般蓬松轻盈的毛团,便从道旁三窜两跳跃了过来,轻盈敏捷,动作间,只留下两行错落有致的梅花印。
抖落一身夜雪,白狐团子骨碌碌滚到那串脚印前,抻着嘴筒子,对着那串脚印又闻又看。
“——是它吗?”
奴良鲤伴抄着手,在一旁问:“就属这条街上的妖气最浓了,这一串脚印里,应该有你要找的那人的吧?”
出乎意料的,奴良鲤伴看见,面前那只跟刚出炉、滚了一身糖霜的大福似的白毛狐狸,有些严肃地摇了一下脑袋。
“不是。”
不是?
奴良鲤伴狐疑凑近,和狐狸并排蹲在了脚印跟前:“你再仔细看看呢。”
狐狸瞅他一眼,抬起前爪,在脚印旁边的空白雪地上轻轻按下一个爪印:“你看,步态不对。狐狸不是那样走路的。”
梅花印小小的、浅浅的,跟旁边乱七八糟的各类脚印凑一块,看上去一点都不起眼。
眯起眼,滑头鬼凑近了一点,迷茫又不解的目光在脚印和小梅花指尖来回横跳。
半晌后。
“这……有什么区别吗?”他迟疑道。
“当然有啊!”
为了节约时间、尽快捕捉到羽衣狐的真正踪迹,秦想了想,干脆一屁股坐在脚印旁的雪团里,抬起左前爪,将其展示给对方看。
“你看我的爪子,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奴良鲤伴捏住。
奴良鲤伴仔细端详。
奴良鲤伴陷入沉思。
两分钟后。
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戳戳小伙伴浅粉色的爪垫,回想起化猫组成员们每个冬天必备生活用品,略微迟疑,奴良鲤伴满含不确定的声音在雪夜中响起:“……该擦护爪油了?”
秦:“……”
秦:“……不,我想犬科应该不需要擦那种东西。”
“是吗?但我看犬神他们好像也有囤那个。”
盯着小伙伴的前爪又观察了一阵,奴良鲤伴思绪转动,很快又道,“那么——你该剪指甲了?”
秦:“……”
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向奴良鲤伴,忍了忍,没忍住,挠了对方一爪子:“我是让你看我的骨骼结构啊骨骼!!肉垫实际上只是我的指尖,我的整个爪子应该是从这里到这里!”
一边说着,狐狸一边举着自己粉红色的肉垫,气急败坏在半空比比划划。
对待成年异常一贯没什么耐心的狐狸语气严厉:“给你看爪子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所有狐狸、包括我在内,全部!都是!趾行动物!!!就算化形成为了人类,种族天性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形式的改变!!”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现在、立刻、马上,告诉我!!!”
由于得到了有效提示,奴良鲤伴这一次的答题思路再也没有跑偏,凑近那串人类和狐狸脚印,仔细对比了一下,立刻发现了不同。
他的眼睛“噌”地亮了。
“如果说变成人类的狐狸妖怪,本质上还保留有种族特性的话,那那个人形狐妖行走时应该会习惯性的重心前移,甚至是踮起脚尖……这样一来,就算有鞋跟的影响,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应该也会是前重后轻的才对……”
这么说着,做出以上可靠结论的滑头鬼,立刻扭头向身边的狐狸大妖确认:
“——是这样没错吧,秦君?”
狐狸瞥他一眼,抖抖耳尖,勉强算作是赞许。
绕着这串脚印转了一圈,白狐抬起头,漆黑润泽的鼻尖对着虚空轻轻耸动了一下:“空气里,尾巴碎片的气味逐渐变淡了……但这里没有发现有类似特征的脚印,可能是被雪覆盖了。”
“能让雪花把脚印彻底覆盖、不留一丝痕迹,目测距离对方经过这里的时间,已经至少过去了18小时。”
前爪轻轻刨开浮雪,狐狸盯着雪地下层的痕迹,仔细分辨一阵后,又低头嗅了嗅。
“这个味道……应该是西南方向,”他的神色很快变得笃定,“碎片的气息在这个方向最浓,他们之前应该是朝向西南方行进了!”
在雪地里,奴良鲤伴简单辨认了一下方向,问:“现在去追吗?应该还来得及。”
秦刚想点头,下一秒,眼神却忽然沉了下去。
他猛地站起了身!
敏感的狐耳似乎捕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水红色的耳尖连同两撮聪明毛迎着风雪,在空气中不断颤动。
两秒后。
“……我们得走了。”
狐狸软绵绵的声音,在奴良鲤伴的耳畔低低响起。
不等奴良鲤伴做出回应,下一秒,身形与宠物犬一般无二的狐狸,在漫天风雪中,四肢迅速拉长、变大。
雪越下越大。
马驹大小的金眼白狐静静伫立在一片苍茫雪景之中,大片跃动着的赤金色火苗为他浮落霜雪、开辟一片净土。
金眼白狐站在雪里。
就只是站在雪里,然而,在白狐的脚下,那片早已被大雪无情覆没的土壤,却好像忽然之间活转了过来,欢欣着、鼓舞着,迫不及待耸动自己的身躯,于无尽岁月的长河中轻轻托起了他。
——就仿佛这一刻,这片土地,终于再次等到了神明的降临。
“该走了,奴良鲤伴。”
大御座下的第一神使微微俯下身子,示意伙伴爬到自己的背上来:“距离太近,不只我们发现了它们,它们也注意到了我们。”
吼——!!
吼吼——!!!!!
异常疯魔般的咆哮声,转瞬间响彻夜空。
这一刻,攻守易形。
——————
滋滋——
滋滋——
手机轻轻震动,但很快就被主人不动声色地按下。
“——这次又是什么事,琴酒?”
随手将手机丢进外套口袋里,波本微眯着眼,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霸占了自己爱车后座的两个不速之客。
他的语气很不友善:“没事的话就从我的车上,琴酒。你该知道,组织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很忙的。”
“忙?”
被驱逐不速之客其中之一冷笑一声:“你最好真的在忙,波本——代号成员被连环谋杀的事查的怎么样了?别告诉我你一点线索都没弄到。”
“线索我当然有查到,不过……”波本轻笑,垂下眸,漫不经心地抚平了一下衣领上的褶皱,“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凭什么把线索分享给你,琴酒?”
“……”
“……”
车厢内的空气,几乎肉眼可见地凝固了。
琴酒的眸色一寸一寸阴沉下去,坐在他身侧的伏特加感觉到一阵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忍不住抱紧自己、往车门的方向用力挤了挤。
逐渐酝酿着暴风雪的墨绿色狼眸,在后视镜里,准确对上另一双紫灰色的下垂眼。
四目相对。
琴酒的眼底飞快浮起大片阴霾。
“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波本。”
像是警告,又像是狼王撕咬不臣下属之前的最后通牒。
“……”
“……”
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两双神色迥异的眸子隔着后视镜彼此相望,是挑衅,更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试探。
半晌过后。
紫灰色的眸子率先移开。
波本弯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真无趣啊,琴酒。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琴酒没有说话。
但,仍未解冻的车厢里,波本能清晰感觉到,某种冰冷且危险的气机,正死死锁定住了自己。
“阿啦,别生气嘛~想要什么情报,大不了告诉你就是了。”
唇角似有似无的笑容更扩大了几分,趁着对方情绪爆发之前,左右逢源的情报贩子利索地发动了汽车。
他很快正色道:
“——那四个家伙的尸体,最初是被人在江户川被发现的。尸体被蛙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河水泡的面目全非,体表皮肤被鱼群和乌鸦啄食了大半,我找渠道确认过了,从照片上看,很难辨认致命伤在哪里。”
咔哒——
伯莱塔上膛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冰冷的枪口毫不客气顶上波本的后脑勺,琴酒盯着他的目光森冷至极:“这就是你这几个月忙碌的成果?”
“当然不是。”
枪口没有半分移动。
波本对此倒也不在意,扶着方向盘,目光在后视镜上映出的琴酒的脸上一掠而过,眉眼弯弯,笑:“你不觉得奇怪吗,琴酒?在当初戒备如此森严的审讯室里,你心心念念的叛徒、那个潜伏在我们身边好几年之久的该死的卧底,莱伊,究竟是怎么逃走的呢?”
“……”
“……”
眼瞅大哥脸色愈发阴郁,琴酒的外置发声器官伏特加整理了一下思路,迅速开口:“你这话什么意思,波本?”
波本笑眯眯。
“没什么意思啊~我只是在想,莱伊那家伙当初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审讯室,那么,现在,他再神不知鬼不觉做掉几个粗心大意的代号成员,也是合理的吧?”
“……”
琴酒蓦然抬眼,语气森寒:“你有证据。”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波本微微一笑,却并不正面回答。
“——最近,情报组新筹建的熊猫园出了事,负责运送熊猫的飞机失事坠毁,飞机上的熊猫、现金、资料,连带着前段时间朗姆大人弄到的那块MO一起,在那次爆炸里化为了碎片。朗姆大人对此很生气。”
顿了顿,他继续道:“按照朗姆大人的指示,我接下来需要立刻撤出这次调查代号成员连环死亡的任务,转而跟进飞机失事的调查。”
“所以——”
对上后视镜里琴酒晦暗难辨的眸子,波本扬起嘴角,笑容隐隐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接下来,那件事的调查就要全权拜托你了哦?琴酒大人~”
第254章 不干涉
简单的工作交接结束,波本在心底权衡了一下,最终,满心遗憾地放弃了把车开到警察厅大门口的伟大(划掉)邪恶计划。
——不急。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绿灯期间,他微微低头,飞快扫了一眼不断闪烁的手机未读邮件。
“……”
手机屏幕皓白的荧光,极短暂地照亮了昏暗的车厢。
在那一瞬即逝的光明中,金发深肤的男人面上,似乎飞快闪过了一抹怪异的笑。
“琴酒。”
他唤了一声。
车厢后座一片安静。
琴酒没有回答,但波本知道,对方一定在听。
“——关于那起代号成员连环死亡案,警方内部的验尸报告,我已经想办法弄到手了。一会儿邮箱发你,记得查收。”
依旧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然而,就在波本话音落地的瞬间,车厢光线昏暗的后排座里,几乎同时亮起了两道微弱的白光。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啊……
啧。
绿灯亮起,车辆缓缓发动。
白色马自达RX7像一尾游鱼,灵活汇入了车流,很快,便消失在市区无线监控网络之中。
二十分钟后。
车辆停在一座废弃仓库的大门外。
后方靠左侧的车门打开,伏特加先下车,视线扫过周边,确定没有危险之后,这才扶着车门弯腰,给自家大哥让开一条路。
驾驶座车窗缓缓下降。
波本没有要下车的意思,隔着车门,笑吟吟看向刚下车的那两位不速之客:“那么,我就先送两位到这里了。接下来还有其他事务需要我处理,先失陪了。”
冷眼扫过,琴酒没什么反应地转过身,踩着窸窣的雪地,一步一个脚印,身型很快没入仓库里。
伏特加落后了几步,但也拎着手提箱,快步打算上前去追。
“等等,伏特加。”
“……”脚下动作一顿,伏特加疑惑回头,看向车上出言叫住自己的人,“波本?还有什么事吗?”
“……”
“……”
飞雪连天。
长夜酷寒。
不过只是在雪地里站了短短两三分钟,很快,伏特加扁扁的黑礼帽上,便积上薄薄的一层雪。
波本看着他,紫灰色的眼底,有一股看不真切的暗潮在缓缓涌动。
“看在之前共事过这么长时间的份上,给你个忠告。”
面上表情随着这番话微微变动,伏特加沉默一阵,后退两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告诉大哥。”
“当然。毕竟这件事,我本来也没有要瞒着琴酒的意思。”
波本掀起唇角,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现在的形势和十年前不一样了,伏特加。很多时候,我们的思维,也该更新换代、努力追上时代的脚步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从来都将似是而非贯彻到底的神秘主义者,在这一刻,出人意料地,给出了完全笃定的答复。
“——关于确定杀死那四个倒霉蛋的凶手身份,你们在排查的时候,范围,也许可以再扩大一些。”
再……
扩大一些……?
怔怔站在雪地里,伏特加口鼻处喷涂的热气,使得墨镜镜片下方都凝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傻傻的。
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波本有些感慨地想。
——要是琴酒也能像伏特加一样好拿捏就好了。
这么想着,他靠在车床上,将脸贴近了些,双方仅仅隔着一道车门,眸光莫测地看向伏特加。
“尸检报告的内容我大概看过,和我亲自检查的结果并无出入,甚至更加细致。在这一点上,可以确定资料的真实性和有效性。”
资料真实有效……
不知想到了什么,伏特加在短暂迷茫后,表情很快就变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也就是说,的确有、——”
“——是的。”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深邃如烟雾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波本弯了弯唇,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邮件上提到的,关于四名死者其中之一的小腿骨上出现的野兽齿痕,以及齿缝里可能存在的、出自于某种黑色生物的毛发,都是真实有效的。”
“所以说,那四个家伙……”
波本轻轻点头。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那四个倒霉的家伙,在生前,很可能遭到过某种拥有黑色毛发的野兽的袭击。”
伏特加这下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可你刚才不是还说,那几个人,很可能死于莱伊那家伙的手中吗?!”
“我是这么说过,”波本耸肩,“但我只是把我的猜测告诉你罢了。具体要不要采信、采信多少,那都要看琴酒的决断了,毕竟他现在才是这个调查任务的主导人。在这一点上,我不干涉。”
“……”
“……”
伏特加沉默着,没有开口,像是正在经历什么头脑风暴似的。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波本今天难得心情好,耐着性子,询问。
然而,不等伏特加开口,下一秒,废弃仓库里,就传来琴酒不耐烦的声音:“你还在磨蹭什么?滚进来开会,伏特加!”
伏特加:“……!”
猛打了一个激灵,他身躯一震,飞快转身,拎着手提箱朝着废弃仓库里面冲去。
“好的大哥、没问题大哥!”
落雪依旧不停。
飘飘荡荡的雪落在伏特加的肩膀上,因为对方僵立在雪里、同波本说了好半天话的关系,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伏特加甫一跑起来,就伴着对方的动作向下滑落。
白雪落地,露在雪月之下的,是一件浸透了血腥味的黑色大衣。
如同人皮剥落,遗余一副骷髅白骨。
“哈。”
微不可察的笑声,很快被夜雪湮灭。
与雪同色的马自达缓缓启动,引擎咆哮着,朝街区已然被大雪封禁的尽头,疾驰而去。
——————
另一边。
京都,三年坂。
白影闪过,一股腥臭滚烫的妖血瞬间冲天而起,淋漓着洒落在雪地上,只留下满目骇人的猩红。
最后一头妖怪目呲欲裂,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冷漠驻足的白影,身影摇晃几下后,终是轰然栽到。
砰——!!!
雪花四起,雪沫飞溅。
白影被这突如其来的雪瀑泼了个正着,一时不差,受惊之下,沾上不少血腥的白毛瞬间炸了起来,露出落雪之下的狐狸本相来。
“呜、!”
狐狸用力甩着脑袋,身躯也随之不断抖动,很快就将落了一身的红雪抖落一地,皮毛蓬松开来,顿时重新变回原本那圆滚滚的毛团子模样。
被雪覆盖的古木树冠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人在窃笑。
很快。
噗——!
另一道身影膝盖微屈,自树梢之上翻身跃下。
身影扛着太刀,慢吞吞走近狐狸,微微弯腰:“别抖了,找个地方洗洗睡一觉吧……从来那天算起,我们已经熬了三天了,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狐狸团子甩毛的动作一顿。
抬起眼,狐狸看了看同样满身血污的滑头鬼。
“……你找地方休息吧,我还不困。”
“可你已经站不住了。”滑头鬼撑着膝盖,平静指出狐狸的谎言,“我刚才看见你连摔了三跤。”
狐狸:“……”
他默默闭嘴,把自己一头扎进雪堆里,打着滚,乱七八糟蹭干净毛毛上的血腥和脏污。
的确。
刚才如果不是他接连摔跤、被迫反复放水,刚才最后那几波刺客,他们应该早就处理完了才对。
被血染红的皮毛,在雪地上连打几个滚后,很快恢复了原本的蓬松洁白。
不过……
滑头鬼探出手,试探性地捏向狐狸后颈。
狐狸的警觉性不是一般的强,长年累月的战斗经验积攒下来,几乎是在奴良鲤伴出手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
白狐猛然回头,呲出两排交错的獠牙,朝自己颈后力道不轻不重地咬下。
咔哒——!
狐狸咬了个空。
咬空的原因并不是滑头鬼闪避及时,而是狐狸回头的一瞬间,身体忽然失去控制,咬空的同时也踩了个空,整只狐狸“噗叽”一下一头栽进积雪里。
白毛映白雪,路过的人不仔细看的话,都分辨不出哪块是白狐,哪块是白雪。
奴良鲤伴蹲了下来,调转弥弥切丸,用刀柄,把埋在雪里的狐狸一把挑了起来:“你瞧,已经出现身体失控的前兆了,再继续熬下去,指不定就先羽衣狐一步脑梗死了呢?”
这位年长风雅的奴良组二代目,倒是从鸩那里学了个新词。
软趴趴挂在刀柄上,浑身是雪的狐狸再次“噗噗”努力抖着毛,只是力度比起之前,更显微弱了几分。
滴答……
滴答……
赤金色的妖血忽然不受控制顺着鼻腔涌出,随着狐狸倒挂的姿势汇聚到鼻尖,缓缓滴落。
在落入雪地的一瞬间,两滴妖血一秒凝聚成冰珠,滴溜溜地滚进雪地里。
亮晶晶的,刺眼极了。
“——哦呀哦呀,秦君,你好像流鼻血了哦?”
“……”
“快把爪子举起来,听说能止血。”滑头鬼收起刀,举起迷你状态的小伙伴仔细观察了一下。
两秒后。
“忘记应该举哪边的爪子了呢,哈哈……”
心虚虚的滑头鬼目光游移,捏了一把雪,擦去小伙伴鼻尖的血痕后,如此建议:“不知道举哪边,干脆一起举起来吧?正好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能走直线的,你之前背了我一路,这会儿正好也轮到我当载具了。来吧,四爪朝天,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
秦晃晃脑袋,感到一阵从骨子里浸透出来的头晕眼花。
“……”
“……”
他接纳了对方的好意,但对于四爪朝天之血的提议敬谢不敏。
“……拜托了。”
滑头鬼有些遗憾地抄起狐狸,在感受到指尖异样的冰凉之后,眸光一动,随即不动声色地将狐狸塞进了衣襟里。
雪白的毛团背对着自家小伙伴,大半个身子埋在羽织底下,只在对方衣襟领口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我们去哪……?”
小红耳朵动了动,狐狸无精打采地问,尾音低的几乎有些听不清。
“三年坂是历史保护街区,守卫严密。我们刚才闹出来的动静有些大,不少阴阳师已经朝这边聚拢过来了,之后应该会进行地毯式搜查——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
秦抬起鼻尖,慢吞吞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
“……东边人少。”
“知道了。”
大手一挥、把狐狸头轻轻按了下去,滑头鬼拢起衣襟,几乎没怎么犹豫,镜花水月间,身形朝着东方向迅速掠去。
第255章 神明恶咒
嘎吱……
嘎吱……
沉重却稳健脚步,抬起又落下。
满目苍茫。
在那与天相接的及膝深的雪野里,身量修长的黑影趟着雪,一步一脚印,在漫天风雪中,走出了一种遗世独立的错觉。
嘎吱……
嘎吱……
寒风呼啸,骤雪飞扬。
无数晶莹美丽的雪花在雪风中纠结成团,朝着大地扑落时,被负雪而行的人影拦了一拦。
雪团落在人影发尾、肩头,很快便堆积成一座“小山”,层层包裹下,将人影点染出一副雪人的臃肿模样。
嘎吱……
嘎吱……
脚步机械却坚定。
翻过雪野,踏过小径。
只影伶仃的旅人单手拢在胸前,沉默着,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抬起冰冷僵硬的指骨,人影轻轻地、轻轻地叩响了,那扇静默傲立于风雪之中、高悬着[清水寺]牌匾的朱红色木门。
笃笃——
笃笃——
无人应门。
又等了一阵,在严寒的威逼下,人影终于低下了头,用冻僵的手指轻轻戳戳自己微微隆起的胸口:“我敲过了,没人开门,应该是没听见……现在总可以翻墙进去了吧?”
“……”
“……”
一片安静。
冷不丁地,人影胸口的衣物,忽然蛄蛹了一下。
两秒后。
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忽然从衣襟里钻了出来。
趴在交叠的衣领上,狐狸转动脑袋,四下打量一阵:“不问自取、是为贼……咳咳咳!奴良鲤伴,私闯民宅是会被判违反‘住居侵入罪’的……根据日本刑法第130条规定,将被处以3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可能面临10万円以下罚金……”
“……”
奴良鲤伴愣住了。
喘咳一阵,狐狸稍微缓过一口气,声音颇为虚浮地警告:“我现在提醒你了,再继续……算知法犯法……咳咳,知法犯法,从重处罚……”
奴良鲤伴:“……”
奴良鲤伴:“……”
他差点被怀里这位都奄奄一息了、还不忘自己肩负的伟光正异常立法执法领头人职责的狐狸警察给气笑了。
——狐狸都要死了还不忘普法!
现在是普法的时候吗?
啊??
这对吗?!
两人真要是一起死了在这清水寺门外还好。
万一狐狸死了、自己还活着,那这个东京奴良鲤伴干脆也就不用回了,原地安排奴良组举家搬迁到京都吧,省得异闻课那帮疯子收到消息后原地发疯,没日没夜找奴良组的麻烦!
“——针对异常的法律虽然还没完全健全,但却可以参考人类的基础上合理增加量刑……”
怀里的狐狸叽叽咕咕地还想继续普法,可原本被狐火充盈、温暖柔软的身体却凉的厉害,声音也微弱,大有一种下一秒就会一口气倒腾不上来、就地咽气变成死狐狸的架势。
“……也就是说,人类私闯民宅、咳咳,三年封顶……异常私闯民宅、咳,三年起步……”
状态远比狐狸好的奴良鲤伴有些听不下去了。
“下课下课。”
一捏狐狸的嘴筒子,他干脆利落地物理闭麦。
完全无视了狐狸抗议似的谴责目光,奴良鲤伴一个腾挪,动作利索地翻墙进入:“你之前不是还在给异常争取应得的人权吗?事急从权,我们这都要冻死在外面了,现在进去算紧急避险,不犯法。”
“……?”
狐狸微微一怔,在心头思忖片刻,一时竟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想了想,他便也对小伙伴私闯民宅的举动保持了沉默。
本就凄绝的雪夜,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嘎吱嘎吱……
踩雪声很轻,隐没在呼号不休的凄厉风声里,像一滴水落入大海,惊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这还是滑头鬼第一次跨入别人家门之后,显得如此拘谨。
步履蹒跚地在前庭徘徊一阵,摸清房屋架构后,奴良鲤伴揣着狐狸,蹑手蹑脚来到了后厨的方向,半蹲在已然熄灭的柴火边,试探着,尝试点燃炉灶。
秦想要帮忙,吐了一口火,但狐火的火苗才刚刚脱离口腔,下一秒,就被外界酷寒冻地一阵战栗。
不消片刻,赤金色的狐火便化作一缕青烟,不甘地熄灭在了自窗棂缝隙间吹拂进屋的雪风里。
狐火熄灭,奴良鲤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把揣在胸前的狐狸掏了出来,调动体内所剩不多的妖力,急急灌入对方的体内。
“再撑一下——”
狐狸张了张嘴,不见火星,却是又吐出了一缕青烟。
疲惫地轻轻歪过脑袋,秦注视着窗外银装素裹,沉默着,缓缓垂下了耳尖。
入目尽是如练素白。
风雪肆虐,霜冻成灾。
今年的冬天,冷的实在有些太超过了。
如此厚、如此大的雪,也不知再开春时,田垄间,还能活下几成的越冬作物呢……
“喂喂、你可别死我手里了啊?!”
“……”
“你不是三尾吗?你不是号称异管课最难杀的王牌吗?这就不行了?还是说你其实做好准备碰瓷奴良组了?”
“……”
“我说——你们异管课已经穷到要靠管理官碰瓷讹钱才能正常运转了吗?这实在太不风雅了!”
“……”
唇瓣开合,奴良鲤伴不断说着话,想要让蜷缩在自己掌心里的狐狸维持清醒,但却无法组织对方一点点耷拉下来的眼皮子。
眼睁睁看着狐狸即将合眼,奴良鲤伴咬咬牙,捏着狐狸后颈皮的手逐渐使劲。
“——施主若想救他,便停下手中动作吧。”
冷不丁地,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蓦地在滑头鬼身后响起,惊得这位大妖浑身一僵。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传来。
下一秒,奴良鲤伴边看见,一位身穿布衣布鞋的白眉老僧,口称佛号,缓步踱到了自己的身前。
“……”捧着小伙伴不动声色后退,奴良鲤伴神色警觉,“阁下是——?”
“清水寺主持,见过二位施主。”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鞠了一躬。
等到再抬起头时,他沧桑却清澈的目光,准确落到了滑头鬼掌心捧着白狐身上。
打量片刻,他冲滑头鬼伸出手:“若施主信任愚僧,不妨将这位施主转交于吾。”
奴良鲤伴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短短两秒过后,他逐渐缓和了神色,不再犹豫,抬手,小心翼翼将已经开始翻肚皮的小伙伴,交到了老僧手里。
“——高僧,我朋友好像有点死了,请您救一救他。”
老僧粗糙的指尖轻轻摩挲过狐狸的额头,短暂闭目后,低诵一句佛号,叹息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得见众生者,如见如来。”
“……”
“……”
听不懂。
眸光流转,奴良鲤伴转身半蹲在炉灶前,继续尝试生火,刚把木柴塞进膛里,便听老僧脚步渐行渐远。!!
狐狸还在对方手里呢!
顾不上擦手上黑灰,他连忙快步跟上老僧的步伐,微微拧眉,问:“你要带他去哪儿?”
“我佛尊前。”
“……?”奴良鲤伴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看看狐狸,又看看面含慈悲的老僧,一时间有些不确定对方是否打算趁虚而入,就地把倒霉狐狸念佛超度了。
像是知道滑头鬼心中的疑惑,老僧眸光温和,柔声道:“这位施主身为妖物,心中却有神性,方才困顿欲睡时,得施主妖力相赠,打破体内力量的平衡,所以才会昏过去。”
奴良鲤伴一惊,没想到小伙伴的伤自己也有一份,忙问:“那要怎么治疗?”
“无需治疗。”口称一声佛号后,老僧推开正殿大门,在两侧罗汉神像怒目而视下,坦然行至佛前,“只需在此修养一阵,吸收神力、平衡内息,这位狐妖施主身上的伤,便可不药而愈。”
奴良鲤伴:“?”
看了看佛像,又看了看佛前晕得安详的小伙伴,迟疑片刻后,他问老僧:“……你们这不是佛寺吗?”
佛寺也管神明的事?
老僧微微一笑,双手合十,眉目慈和,温声道:“天已不天,人将不人,世间神佛,无甚区别。”
奴良鲤伴眉心缓缓皱起。
“什么意思?”
老僧却只是笑了笑,从桌案下取出两个蒲团,自己坐上去后,将另一个推给滑头鬼:“两位施主,似乎遇到了麻烦。”
滑头鬼落座,不语。
屋外风雪依旧未停,老僧凝视着缓缓飘动的窗纱,低声叹息:“两位来的委实不巧,京都如今,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有过如此大雪了……”
“我们不来,难道就没有雪吗?”盘腿而坐,奴良鲤伴将弥弥切丸平放于双膝之上,似笑非笑道。
“然也。”
“……”
指节轻轻捻动佛珠,老僧垂眉:“此间风雪,皆随二位施主而来。若非京都,也会是其他地方。”
奴良鲤伴眉心不展,闻言,问:“我们没有操控天气的能力,这场雪为什么会跟着我们?”
“大雪如大灾,”老僧空出一手,轻点了一点房梁,意有所指,“大灾是警告,更是惩戒。灾厄伴身,或许昭示着某位尊座对你们二人的言行,已有不满了。”
“……”
“……”
奴良鲤伴没说话。
眼角余光扫过趴在佛前睡相安稳的狐狸,老僧沉默一阵,忽然问:“恕愚僧眼拙,这位狐妖施主,是否来自高天原上某位大御座下?”
这个问题稍微有些超纲。
奴良鲤伴闭上左眼,思忖一阵,反问道:“是与不是,有什么分别?”
“并无分别。只是,在这位狐妖施主身上,愚僧似乎隐约感受到了某种神明恶咒的气息。”
第256章 然也
神明恶咒?!
眯起的左眼倏然睁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奴良鲤伴的表情有一瞬的阴沉。
老僧却好像对此一无所觉,指尖缓慢捻动念珠,口中却道:“这位狐狸施主的身上,有很浓的鄂州气息,看上去,应该已经背负恶咒许多年了。”
“……”
“恶咒会给受术人带来难以想象的厄运,受术人将从此与厄运为伴,在亲友故去、佳偶离散、晚景孤苦中度过,一生困居于怨憎苦痛中,无从逃避,更无从超脱。”
厄运……
脑海之中思绪电转,几乎就在老僧话音落地的瞬间,奴良鲤伴一句“厄难狐妖”,便脱口而出。
“——厄难狐妖!”
厄难狐妖……
这是一则曾经在东京野生异常之间口口相传的谣言。
相传,时隔多年,在日本境内早已绝迹多年的、「象征着厄难的狐妖」,正伴随「诅咒之种」一同降世,为这个世界所有的人类和异常,共同带来灭顶之灾。
这则谣言最早在秦还未能担任五系管理官一职时,便已经流传开了。多年来,秦为了促成如今异常和人类和平相处的局面鞠躬尽瘁,所做贡献,东京民众皆有目共睹,于是渐渐地,野生异常们对待秦的态度,便不像一开始那样恐惧。
后来,一直到秦力挽狂澜,凭一己之力,在这个人类主导的世界中,为异常争取到应有的权力之后,「厄难狐妖」的绰号,才逐渐从秦的身上被人抹去。
时至今日,东京已经很少有新生的异常,听说过当年可止小儿夜啼的「厄难狐妖」的都市恐怖传说了。
唇角微抿,滑头鬼金色的眸子锐利无比,直勾勾注视着老僧的脸,沉声问:“这些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突遭质问,老僧却是头也没抬,只是面色平静地继续道:“看施主如此反应,想必愚僧所言非虚。”
“……”
“……”
“是。”
调整了一下坐姿,奴良鲤伴一扫眉眼之间的倦怠,肃容道:“事情的确如高僧所言那般。只是,高僧既然能说出在下好友的病症,想必应该是有解决之策的吧?”
“高僧。”
话音顿了顿,奴良鲤伴飞快组织了一下语言:“人食五谷,六道轮回,生于此间,高僧应知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当然,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在下这位好友身份很不一般,如高僧出手相助、为他解除这个恶咒的话,能力范畴之内,在下这位好友一定能给予高僧意想不到的好处。”
率先点明秦的身份有异,警告对方如果坐视不管,恐遭报复。在随后,他又迅速表明自己并无恶意,请求对方帮助的同时许以重利。
威逼加利诱。
在说话的艺术上,一向以圆滑狡黠著称的滑头鬼,果然天赋异禀。
然而……
“——施主谬赞,愚僧惭愧。”
奴良鲤伴眼眸一暗。
不等他继续争取,紧接着,他就听对面双目微闭、默默念经的僧人叹息一声,继续道:“狐妖施主所中恶咒来源于天,若非如此,愚僧或可勉力一试。”
来源于天。
来源于天……
可秦知也一个满身业障、尘缘未断的狐狸妖怪,又怎么会和高天原扯上联系呢?
难道说……
盈润油亮的佛珠也不知被人盘摸了多少年,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每一粒珠子都微微反着光,模模糊糊中,映出正殿两侧无数尊喜怒无常的佛陀石像的面庞。
屋外的雪还在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奴良鲤伴总觉得,自从面前这个年老的人类僧人道出秦身怀恶咒的事实之后,外间的风声,便响的愈发凄厉哀绝了些。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低低的诵经声,随着呼号的风声一道响起,平稳、悠长,冥冥之中,安抚了殿内之人逐渐躁动的情绪。
奴良鲤伴闭了闭眼。
半晌无言。
不知过去多久,当殿内烛花“哔啵——”炸开一簇灯花时,像是终于从第思绪中挣脱开来,奴良鲤伴抬起眼,轻声问:“高僧先前所言——吾友所受恶咒来源于神明。”
“在这一点上,高僧又是如何确定的呢?”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
“高僧。”
“……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高僧!”
奴良鲤伴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凝视着僧人,一字一顿,沉声说:“高天原上,早已经没有正神了,是不是?”
“……”
心经声止。
心机百巧的滑头鬼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望了望依旧在沉睡修复伤势狐狸,有那么一瞬间,奴良鲤伴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坠入了一片万丈深渊。
砰——!!!
窗棂上倒插着的锁扣,不知何时,竟被狂风狠狠撞落,摔在窗后墙壁上时,带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恐怖震响。
砰砰——!!!!
雪风撕扯着旧窗。
那令人胆寒的凉意顺着大开的窗门灌入屋内,将佛寺正殿内烛火撕扯得忽明忽暗,摇曳难定。
咔咔……
咔咔咔……
满殿缄默的佛陀金刚石像表面,很快,便在凛风的摧残之下,迅速结上了薄薄的一层冰。
酷寒逞凶。
那串被老僧牢牢攥在掌心中拨弄的佛珠,在雪风肆虐下飘摇不定、苦苦支撑。
终于,某个瞬间。
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嗒”声响起,下一瞬,宝相庄严的佛堂里,顷刻间,便弹跳着多出一地散碎的佛珠。
眉心紧锁,奴良鲤伴豁然起身。
“我去关窗。”
“——不必了。”
安然端坐于满室乱跳的佛珠之中,老僧缓缓睁眼,看向那扇在风雪吹拂下、不断疯狂拍打着墙面的老旧木窗。
“祂发怒了。”
他说。
“……谁?”
“稻荷大御,那位传说中掌管人间五谷丰收、生意兴隆、心想事成、阖家平安的大神。”
“……”
“……”
哐哐哐——!!!!!!!!
风声更劲,可怜的木窗几乎要被狂风彻底拆成碎片,在最后一声剧烈的撞击之后,轰然碎裂。
蜷缩在佛前的白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皮有些不安地动了动,但最终没有醒来。
老僧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下一秒。
散落一地的佛珠如蒙感召,短暂停顿一瞬后,一枚接着一枚迅速腾空,井然有序地飞向了大殿的各个角落。
柔和的金光缓缓亮起。
大殿之上,靡靡梵音从微弱,到浩大,一声又一声,于烟雾缭绕间,将整个大殿隔绝在了漫天风雪之外。
老僧自蒲团之上站起了身,一步一步,缓慢来到了正殿前最宏伟、最震撼的金佛跟前,躬身拜倒。
“——我佛慈悲。”
他说。
奴良鲤伴沉默地看着他合十、叩首、上香、祷告,直至额前烙上一块扎眼至极的红印后,这才罢休。
跪在佛前,老僧前额贴地,沧桑慈悲的声音,缓慢响彻整个大殿。
“很久很久以前……”
“当人世间蕴含的灵力开始消失、信仰逐渐溃散的时候,一则有关「诸神黄昏」的预言,降临在了诸天神佛的心间。”
“高天原之上,八百万比丘尼彼此分享着所剩无几的神力与信仰,年复一年,从一开始的恐慌无助,到最后的绝望于麻木。”
“因为神力的不断衰弱,渐渐地,高天原上,开始有实力平庸的神祇神格崩溃,就此陨落。”
“求生是生命的本能,神也不例外。短暂惶然之后,神祇们很快开始寻找自救之道。”
老僧娓娓道来。
“有的神祇坦然赴死;有的神祇选择堕天化妖,以卑劣的妖怪之躯回归人间,苟延残喘;有的神祇频繁发出神谕、降下神迹,竭力挽回日渐稀薄的信仰之力……当生存开始变得艰难,为了活下去,神祇便与凡人一样,逐渐生出贪嗔痴慢疑五毒心。”
“一念神,一念魔。在死亡的恐惧之下,逐渐有神祇发现,抢夺同伴的神格于神力,能为自己再延续一段时间的繁荣假象。”
“于是,杀戮骤起。”
佛案上趴伏的白狐动了动身子,喉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奴良鲤伴安抚地顺了顺他脊背上的毛发,问:“然后呢?”
“然后啊……”
老僧的低语如同佛陀叹息,低沉,悲悯。
“高天上,最先一批遭到猎杀的,是神祇座下的神使们。祂们拥有神力,却无神格,实力虽强,但在自己侍奉的主君面前,却显得格外脆弱、不堪一击。”
“神使一位接一位死去,高天原逐渐变得死气沉沉。祂们的血肉为仅存的神明继续存世,贡献了一份力量。”
“但……”
“血肉滋养出的神祇,真的还是曾经心怀苍生、泽被万物的慈悲神明吗?这样的神,还能配得上自己的神职吗?”
“无人知晓答案。”
“只是,在那之后的某一个时刻,恶堕如同悲惨死去的神使们的诅咒,悄无声息地,爬满了那些茹毛饮血的神祇们的身躯,无可逃避,无人幸免。”
苍老枯瘦的身躯匍匐在佛前,老僧的声音很轻,也很重,一字一句砸在殿内,让原本逐渐安静的烛火,再次闪烁起来。
“——没人知道现在的高天原成了什么样,就连神社最多、信众最广的稻荷大御,也已有百年未曾降下神谕,宣告神恩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
老僧没有直起腰。
但,莫名的,奴良鲤伴感觉到,有不止一道的窥窃目光,正接二连三聚集到自己和佛前的秦身上。
——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奴良鲤伴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猛地跨出几步,一把,将酣睡的白狐从佛前抱了起来,随后连退数步,弥弥切丸出鞘!
跪地的老僧恍若未闻。
他说。
“传闻中,稻荷大御的神使,皆为金白毛、神力通天的四尾天狐,又被叫做「御先稻荷」。”
“经过漫长的悟道和修炼,稻荷大御座下神使之中,最为天资卓绝的御先稻荷,将会在历经重重劫难之后,脱胎换骨,晋升成为无尾空狐——是的,就如施主怀里那位白狐施主那般。”
“……”
“……”
环着狐狸的手臂微微一紧,奴良鲤伴面上神色陡然一变,眸光也开始变幻不定起来。
半晌沉默。
滑头鬼眸光晦暗,嗓音干涩,道:“……你的意思是,他曾经,是被稻荷神剥皮拆骨、吞吃入腹的「御先稻荷」之一?”
“这个问题,或许施主不应该问我。”
老僧遍布褶皱的苍老脸上,忽地露出一个笑。
微微偏头,他冲着奴良鲤伴怀里抱着的那只无尾白狐,柔声道:“——愚僧方才所言,御先稻荷可有补充?”
“……”
“……”
一片静默中,一人一妖,清晰听见狐狸也有的绵软声线,于静默无声的佛殿之前响起。
“——然也。”
第257章 神罚降临
沉睡于佛前的狐狸大妖,不知何时,已然悄然苏醒。
清水寺古朴,佛堂正殿并无电灯。室内,唯二明亮的光源,一则是佛前飘忽的烛火,另一则,则是狐狸那双在夜色中灿若初阳的鎏金色瞳孔。
香火袅袅之下,狐狸鎏金色的眼底倒映出一室清冷寂寥。
通透。
且平静。
像是已经清醒着等候了许久。
又好像,从始至终,他都从未因伤重陷入过沉睡一般。
“……”
“……”
两双相似又不同的金色眸子,隔着袅娜灯影,直直交汇。
四目相对。
环抱着狐狸的手臂紧了又松,奴良鲤伴没有说话,只是将指尖插进狐狸蓬松又柔软的皮毛之中,探了探体温。
——暖暖的,很安心。
妖瞳缓缓眯起,奴良鲤伴掐着狐狸的后颈皮,把对方拎到自己眼前后,面无表情问:
“——你演我?”
白狐眨巴眨巴眼,抻长脖颈,满脸无辜地,试图用嘴筒子去蹭小伙伴的脸颊肉。
“嘤~”
“……”
“……”
自诩聪敏狡狯的滑头鬼,似乎很为自己轻而易举就陷入到狐狸的谎言之中而感到挫败,没搭理狐狸的讨好,面无表情地撕开狐皮膏药,丢开,走到角落里,背对正殿坐下了。
——看上去像是自闭了哎?
被丢开的白狐抖抖毛,哒哒哒小跑过去,拿嘴筒子拱了拱小伙伴的后腰。
“哎,天气有点冷,你就这么直接坐到地面上,不嫌冻屁股吗?”
“……”
狐狸挠挠耳根,探头探脑地将脑瓜子顺着对方手肘下方空隙钻了过去,歪头,自下而上仰望着小伙伴面无表情的帅脸,想了想,真情实感夸赞:“你直接坐地上,你好厉害,你拥有一个健康的屁股。我就不一样,如果尾巴还在的话,我得坐在尾巴上才行。”
奴良鲤伴:“……”
奴良鲤伴:“……”
一时间,他也不知应该先针对对方的谬赞谦虚一二,还是先疑惑一只拥有毛毛的狐狸为什么会担心冻屁股这件事……
沉吟良久,年轻的奴良组二代目将这一切,归结于某只热衷育儿的狐狸已然进入了更年期、开启了养老模式的缘故。
如此,对待在更年期发作期间、疑似罹患老年痴呆的可怜老狐狸,理应更有耐心一些才是。
这么想着,奴良鲤伴深吸一口气,很快安抚好了自己躁动的情绪,抬起眼,正视狐狸乖巧中透出一丝讨好的目光。
“我——”
“——你其实也觉得坐地上冻屁股是不是?”养生模式下的老年痴呆狐表情一喜,巴巴地张嘴,吐出一团狐火。
先前在后厨里无论如何都点不着的狐火,在此刻,像是不要钱一样源源不断涌出,在半空凝聚成一只模糊的狐火狐狸之后,目的明确地朝着奴良鲤伴的身后钻去。
感受到逐渐逼近的热浪,奴良鲤伴心中顿生不妙的预感。
他火速从地上站起了身。
“是有点冻。”
滑头鬼不动声色地躲开狐火狐狸的靠近:“……哈哈,刚才腿有点坐麻了,站起来舒活舒活筋骨。”
狐火狐狸没有神志,锲而不舍地尝试贯彻本体发出的命令,一次又一次努力靠近,企图用自己温暖目标冰冷的身躯。
奴良鲤伴躲了一下。
两下。
三下……
“——这位狐妖施主的狐火,似乎有些特别。”
苍老的声音蓦地在大殿之中响起。
注意力骤然被分散,秦操纵狐火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目光直直落向了正殿正前席地跪坐的老僧。
沉默一瞬。
眼神在地板与双膝间来回游移,两秒后,秦认真问:“你膝盖冻不冻?要不要也来一块狐火毯子垫一下?”
狐火毯子?
老僧一怔。
下一秒,他却见殿前那只白狐抬起嘴筒子,用鼻尖指了指半空中那只栩栩如生的狐火狐狸虚影,示意:“拿它当毛毯就好。我目前只会变狐狸,别的还没学会。”
老僧:“……”
老僧:“非常感谢,然愚僧目前不太需要、嗯……不太需要狐火毛毯。”
好意再次被拒绝了,秦也不失望。
迈着轻快的步子,白狐三窜两跳,很快便敏捷地登上了供奉香台的木制桌案。
狐首微垂,他朝着殿前那尊功德盈身、慈悲伟岸的金身佛像轻施一礼,权作是为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致谢与致歉。
末了,他踱至桌边,与桌前跪坐的老僧对上了视线。
“……”老僧斑白的眉毛有些长,顺着眉弓垂落时,显得无比慈祥和蔼。
他看着秦,微微笑着,伸出手,用干燥粗糙的掌心,轻轻抚摸了一下白狐的头顶。
“——施主无碍便好。相逢即是缘,分别之后,愚僧也会在佛前,虔诚为您祈求平安的。”
秦“噢”了一声,问。
“离开?”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
镇压殿宇四方的零散佛珠,在秦的声音响起之后,忽然像是遭受了什么可怕的攻击一样,莹润的珠身上迅速弥漫开一道道裂痕。
咔……
咔咔咔……
接二连三的细微碎裂声细细响起,在静谧的大殿之中,响亮得好似天雷逞凶。
“……”
沉默一阵,老僧收回看向佛珠的目光,双手合十,口中低低宣了一声佛号。
“善哉,善哉——”
“清水寺一向以超度苦厄、排解忧烦为己任,施主既已身在红尘中,得遇困境,愚僧自该相助。”
白狐歪头,好奇问:“大师想要如何帮我?”
“雪疾风骤,万籁嘈杂,难得一夜好眠。愚僧今夜歇得早,却不知竟有客夜访敝寺。”
听老僧这么说,秦心下也明了——对方想必已然猜到自己两人夜闯清水寺的目的了。
甚至于……
不只是擅闯清水寺,就连自己接下来的谋算与筹谋,秦都觉得对方无一不看在眼里。
虽然看破,却不曾言语。
“你们还真不一样。”
——分明听清了狐狸大妖意有所指的话,老僧却眉目不动,像一尊佛前长跪的雕像。
无喜无悲。
无嗔无怒。
秦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实在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终于是卖不住关子,凑近一点,拿爪子扒拉两下洗的发白的僧袍。
“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有的,施主。”
秦说:“因为一些原因,以前去过东京的浅草寺,找那里的主持批过吉凶。浅草寺的那位主持,和你,倒是很不一样。”
“……”
雕像的眸光似乎动了动。
秦有些奇怪,尖尖的嘴筒子不由得凑近几分,仔细去看:“你这是什么表情?不高兴我在你的清水寺里提别的寺院吗?”
老僧沉默一阵,摇头:“不是。”
“那——”
老僧合掌,口称佛号,目露怅然:“如若愚僧未曾记错的话,浅草寺,早已在五十年前的一场浩劫中,被判包庇狐妖余孽,寺内上下皆遭血洗、无一活口了。”
“……”
“……”
“浅草寺大劫前的主持,是在下师兄。”慈眉善目的老僧终于抬起头,目光注视着面前神色怔愣的狐狸,“师兄佛缘深厚,若施主前去批命时间,在大劫之前的话,师兄所批命格,想来无差。”
“……”
“……”
秦几乎有些难以置信。
他看向老僧,唇吻张了合,合了张。
“如果……”他的嗓音干哑得厉害,“如果我说……我去浅草寺的时间,就在二十年前呢……?”
老僧合了合眼,口称佛号,没有说话。
“……”
巨大的荒谬与迷茫,在这一刻,忽然袭上了秦的心头。
无一活口。
无一活口……
如果浅草寺僧众在五十年前的浩劫中遭到了狐狸的牵连,导致僧人无一生还,那二十年前在寺内接待了自己,为降谷零奶奶超度转生,为自己三问吉凶,临走前大言不惭要自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
……
又会是谁呢?
“……”
“……”
秦起先感受到困惑,但短暂沉吟后,随之而来的是如同窗外暴风雪一般呼号怒啸的怒火。
平静的心海卷起狂澜,狐狸从胡须到耳尖的两簇聪明毛,都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如果……”
狐狸的尾音,几乎克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赤金色的狐火不受控制地自他身后涌出,恐怖的高温,将周围的空气都烧灼得微微扭曲了起来。
秦连续深呼吸了好几次,堪堪压下心头狂涌暴虐。
“如果说……二十年前,我曾经送了一位故人的灵位与骨灰前往浅草寺超度,那这灵位……”
老僧没有回答。
但狐狸大妖,已经从这一样的沉默中,得到了那个他最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
“……”
赤金色的火焰如同妖魔,在半空升腾,扭曲,纠缠,狂舞。
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形象被纠缠的狐火塑造,在火海中浮现,却在下个瞬间,被无情的火焰全部吞没。
羽衣狐,玛奇玛,祁,天狗,缝线女人……无数形象转瞬即逝,有的已经死去,有的,依旧活在这个世界。
依旧活在……
这个恶心的、卑劣的、酝酿了无数痛苦与绝望的世界上。
狐狸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奴良鲤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金佛面前,伸手,把雪白的狐狸接到自己肩上。
“——现在回去,还是继续你的计划?”
敏锐的滑头鬼没有问为什么,只问做什么。
就像一开始,在不清楚对方即将在京都掀起多么大的风雨变故的情况下,仅仅只是好友一句邀请,便毫不犹豫陪伴左右,相约,一起踏入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
然而。
不等秦回答,下一瞬,支撑佛堂正殿四方的佛珠,便齐齐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嘎吱……
嘎吱……
下一瞬。
佛光忽黯!
镇压殿宇的莹润佛珠,忽然一颗接一颗轰然爆裂!
硕大的雨滴与暴雪,夹杂某些金色的、形似稻穗一般的飞絮,自天际徐徐落下;变了味的稻香,裹挟某种仿佛尸山血海堆积起来的腐朽恶臭,一同降临人间。
老僧八风不动的平静面容,终于,在这一刻,倏然变动。
“神罚……”
苍老的嘴唇喃喃嗫嚅着,老僧布满褶皱的脸,在下一个瞬间,被殿外紫红色的闪电,猛然映得惨白。
轰隆隆——!!!
紫红色的闪电撕碎夜空,粗壮污浊的雷霆悍然击落!
——神罚,降临了。
第258章 以杀止杀
暴雨滂沱,雷霆滔天。
一夜的电闪雷鸣。
一整个夜晚,紫红色的恐怖闪电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是要把天幕彻底撕成两半,将半壁天空照的惨白,一下又一下,密密麻麻轰砸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带出无尽雷火与悲鸣。
它像是在宣泄怒火。
又好像……
是在这片大地上寻找着什么。
骤见天灾,身负观测天象一职的阴阳师们彻夜难眠,顶着雨雪奔走在各地阵眼上,通力协作、架起大阵,堪堪为京都抵御住了一轮又一轮的雷击。
伏见稻荷大社的神子似乎在这场天怒中得到了某种喻示,天还没亮,便携着一身正装,手持神乐铃,行色匆匆赶去了京都城内最大的天守阁,参与了一场秘密议事。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都发生了什么。
总之,当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时,京都没有被大阵覆盖到的地方,便横尸了不知几何的野生异常。
经京都公安与阴阳师、巫女们合力进行的检查,确认那些横尸街道的异常尸体身上,各个浑身焦黑、体表皲裂,一看便知,是遭到猛烈雷击导致的死亡。
相关报道一经发出,便遭到了社会各界的集体声讨。
京都民众普遍认为如此大规模雷击事件,绝不可能是意外,肯定是有人利用昨夜雷暴行不轨之事。
而,在远在京都之外的东京方面,主管关东异常事务的「异常事务管理课」,则是立刻开展了记者发布会,言辞犀利,指责京都方面不尊重异常生命、区别对待人与异常,城市城防基础设施不完备,管理到位,导致无数无辜异常命丧昨夜。
发布会转播一经发出,异管课的态度之慷慨、言辞之坚决,迅速引起京都乃至整个关系方面异常的共鸣,很快便有异常陆陆续续收拾行囊,逃离了被异管课成为「异常慢性死亡坟冢」的京都,风尘仆仆赶往东京这个所有异常梦里才有的乌托邦。
非常好的宣传。
非常好的舆论攻势。
“——这正是异管课最擅长的工作,不是吗?”
清晨的清水寺里,正持帚扫雪的滑头鬼微微偏头,冲廊下闭目的白发男人戏谑一笑。
“……”
“……”
一阵安静。
没有得到回应,滑头鬼也不恼,竹枝笤帚轻轻一挥,妖力形成的风龙卷顷刻间便卷起一地雪尘,扑簌簌地扑向大敞开的朱红色寺门之外了。
平平无奇的妖力妙用小诀窍·家政版,迅速吸引了一群同样在庭前洒扫的小沙弥的注意。
“哇——”
“好厉害!是怎么做到的?”
“主持大人我们想学这个!”
小少年们眼睛亮晶晶地凑了过来,一个个光秃秃、圆溜溜仿佛煮鸡蛋似的小脑壳挨挨挤挤,反射着日光,直看的滑头鬼两眼发晕。
但奴良鲤伴实在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大妖怪,任凭一群人类半大幼崽抓着自己的羽织撕来扯去也不生气,只微眯着一只眼,故作神秘地利用妖术耍着小把戏,逗得小沙弥们惊呼连连。
冬日难得的暖阳穿破云层,照在落了满院的皓雪之上,温馨又明媚,衬得场面美好地仿佛旧日回忆。
——的确像是旧日回忆。
狐妖身边,面容沧桑的主持捧了一盏茶,笑眯眯地看着廊下的欢声笑语,轻舒了一口气:“师兄与我尚未获授灯位时,亦如诸子今日这般,嬉笑于大法师膝下……”
这么说着,他忽而又叹了口气:“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师兄也已证果五十余年了。”
“……”
白发狐妖没有搭腔,依旧敛目,口中无声默念着什么,声音极轻,就算是身边的老僧也无从窥听。
老僧笑了笑,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师兄走后,关东其余寺庙曾经派遣人手,帮助浅草寺上下僧众收敛尸身与遗物,将其送回亲友处供奉。也正是那时候,我收到了一份来自东京的包裹,里面存放着的,是师兄生前遗物。”
“……”
“师兄还在时,与一位将浑身毛发染作漆黑的赤狐结过尘缘。师兄留下的日记里,曾提起,那是一位很特别的狐妖,寻溯血脉来源,那位狐妖施主,或许与秦施主出自同宗也不一定呢。”
“……”
老僧自顾自说:“师兄曾在日记里说,「裴公有言:吾友性偏激,执拗,常如男鬼阴湿扭曲,如无照看引导,易入歧途。如有一日得见,万望禅师多多开解。」”
“……”
狐妖身周缭绕的火焰,似乎有一瞬间的闪烁。
老僧继续道:“昨日在柴房得见二位时,愚僧便有预感,秦施主或许便是日记里提到的那位裴公挚友。”
“……”
“人会生病,妖怪亦然。生病时,人们要做的,往往是行医问药、调养生息,而不是将病患就此扼杀,免于往后可能出现的种种苦楚。”
“人生病了要治,这个世道生病,我们这些尘世中人应该做的,也是替这个世道治病,而非就此覆灭……秦施主,您说是这个道理吗?”
“……”
晨光渐暖,前庭空处,玩疯了的小沙弥们已经在求着奴良鲤伴陪他们一起滚雪人。
声声笑闹无从躲避,也无需躲避,将沉默已久的狐狸,从黑暗与寂寥中温柔唤醒。
秦缓缓睁眼。
眼眸轻挑,他静静注视着庭院里的素白雪景,怔然许久后,忽然一笑,说:“记忆里,好像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施主命贵,半生之中,德遇许多贵人。”
秦弯了弯眉眼:“或许吧。”
庭院里一株冬梅开的正盛,旁边一株梅树,却树皮皲裂、浑身焦黑,即使过去一夜,伤口里还有“滋滋”白烟不断冒出。
老僧随着秦的目光看去,说:“佛珠护不住庭院。昨夜神罚中,有不少园木被惊雷击中,烧焦至此。”
“可惜吗?”
老僧点头,搁下杯盏,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佛号。
秦便转过头,一双比天边初阳更加夺目的鎏金色狐瞳,直勾勾望向身边老僧:“既然可惜,昨晚为什么收留我?”
“我是妖怪。”
他说。
“——高僧不是一向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吗?我如今也不怕告诉你,我害死了很多人、杀死了很多异常,我的身上背了无数血账罪孽。在我的身后,有一只活了千年的九尾狐和京都阴阳师们的追杀,甚至于,就如你昨夜所见那般,高天原上仅存的那位稻荷大御,对于我的存在,也深恶痛绝,亟待杀之而后快……”
“我是人人欲得而诛之的罪狐。”
狐狸的语气轻描淡写,身后狐火不断扭曲变化,日光倾泻间,似乎隐约构筑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大师,你收留我在寺内修养,难道就不怕我的存在,会再给你们清水寺招来一次如昨夜一般的神罚吗?”
这么说着,狐妖近乎审视的目光,直勾勾望着老僧,像是打算望进对方的眼底、望进对方的心头一般。
冰冷。
锐利。
令人莫敢逼视。
迎着这样一种几乎可以称作恶毒的目光,出人意料的,老僧面上却无丝毫情绪波动。
他忽然抬起了手。
秦以为对方要殴打自己,下意识垂下耳尖往廊柱后缩,下一秒,却见那双失去了佛珠珠串的苍老大手,轻轻落在了自己的发顶。
“——别害怕,孩子。”
老僧温和地说,望过来的目光慈和又宽容:“不要害怕,也不要愤怒,孩子。苦难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主旨,杀戮永远不会带来和平,杀戮只会带来更多的仇恨,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
“……”
“……”
一阵恍惚。
怔愣间,秦心头忽然不合时宜地产生了某种很微妙的感觉。
好像……
自从血色夜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幼崽一样,用温柔宽和的眼神看他,用手轻轻捋过自己的发顶了……
会对幼崽做这种事的人不是没有了,只是身份换成了秦。
晃了晃脑袋,秦将奇怪的想法驱逐出脑海,垂下眼,淡淡道:“大师也要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我以为大师应该比我更清楚——和平更加不会诞生在退避中,永远不会。”
“可……”
“——相比起戒嗔戒痴,我更信奉以杀止杀。”秦的语气,在这一刻显得很平静,“如果杀戮和战争未曾停止,那一定是我杀的还不够多。”
“……”
“……”
老僧不说话了。
指尖一点,秦折下一支由身后狐火一点点艰难凝聚成的狐火红梅,将其轻轻摆放在老僧身边的回廊下。
然后,他站起身。
“今日的谈心活动到此为止吧,在下需要精心修习秘法,这便先行回房了——还未感谢大师收留之恩,多谢大师。大师放心,待某修成此法之后,自会离去,必不给清水寺多惹忧烦。”
老僧颔首,目送秦离去之后,抬腕,去捻那支热烈的狐火红梅。
狐火在手指接触的一瞬便散去了,留在老僧指间的,只有一支栩栩如生的红梅枝丫。
这是——
指尖用力,佛光隐现。
下一瞬,红梅枝丫被人生生捏碎,碎屑躺在老僧掌心半刻钟后,悄然散成一团狐火,随风熄灭,湮去无痕。
“原来,是这样啊……”
——————
京都波谲云诡,远在关东的东京,近些日子也并不安稳。
起先是那架意外坠落在近海的神秘航班。
经排查,那架业已坠毁的飞机来历成迷,并不属于国内某一航司,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未曾做过等级的私人飞机。
一架来历不明的私人飞机在近海坠毁,这是一件大事,日本当局当即协调海空自卫队介入调查。
但,查来查去,飞机归属与溯源皆被迷雾包裹,数月下来,人力物力消耗极大,最终却一无所获。
查不出结果,这桩案子原本就该不了了之,建档立案收入未解谜案中封存起来,可就在警视厅方面结束会议的前一个小时,海的彼岸,某个古老而又神秘的国度忽然发布公告,宣称自家国宝熊猫忽然丢失了一对,且那对熊猫的最后坐标显示与飞机坠毁地重合。
对方发言人言辞强势,要求日本方面务必针对偷盗别国国宝并致其死亡一事给出一个合理交代。
一言闭,四座惊。
原本已经开始怠惰的东京警视厅,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重新排兵布将,将大量警力重新投入[神秘飞机近海坠毁案]中,原本松懈的盘查再一次紧锣密鼓起来。
在这期间,东京街头再次发现两具面目全非的黑衣男尸,死状一如前些日子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那般,浑身泡的肿胀,面部和四肢皮肤遭到动物啃食,难以辨明身份。
事情一桩桩地来。
短短两个月不到,接二连三发生的重大恶性事件,迅速引起了东京民众的不满。
一时间,社会各界舆论四起。
警察在舆论的迫使下,不得不投入一百二十分的精力追查案件,与此同时,同时牵涉进了这两桩案子的黑衣组织,在警方鬣狗般的追不上甩不脱的追踪下,同样陷入了困境。
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两起事件的主要负责人——琴酒,以及波本。
翌日凌晨,黑衣组织某据点。
会议室里。
电脑屏幕忽明忽暗,微白的光照在与会几人脸上,同样将几人的面容照得阴晴不定。
“……”
“……”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会议室里的死寂,持续了好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
电脑屏幕忽然光线一闪,一只红眼乌鸦不知从哪个文件里钻了出来,语气阴鸷,冷冷道: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琴酒?”
第259章 开园啦!
“……”
“……”
短暂静默。
半晌后,被点名的那人微微抬头,那双墨绿色的狼眸从碎发间露出,刺骨的寒意迸射而出。
“——我会让那条该死的郊狼,付出血的代价。”
他说。
“哦?代价……”
血红色的眼珠死死盯着琴酒的,屏幕里的电子乌鸦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琴酒,告诉我,你想怎么样让他付出代价?只靠用嘴说吗?”
平静的声色。
讥讽的语气。
一道道目光迅速汇聚在琴酒身上。
身形高大的男人沉默片刻,按住帽檐,微微低头:“我的行动组已经展开了外围布控,再有——”
“——再有?诡异的机械音隐隐染上了些不悦,“再有几天?十天?二十天?一个月?又或者更久?”
隔着一面脆弱的电子屏幕,乌鸦的眼珠直勾勾凝视着琴酒的脸,语气平静中带了一丝阴郁:“我想我已经给过你足够多的时间了,琴酒——两个月过去,你如今查到了什么?又回报给我了什么呢?”
像素点凝聚成的鸟喙一张一合,尖尖的喙部反着光,像一把直戳人咽喉的锋利剪子。
危险,又致命。
乌鸦血红色的眼珠直直凝视着琴酒的眼,一字一顿,问:“琴酒,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
这个问题落在琴酒身上,还会有第二个回答吗?
于是,几乎就在机械音落地的瞬间,琴酒便毫不迟疑地答:“当然,BOSS。”
乌鸦看着他,没说话。
琴酒也同样回望着乌鸦。
光线昏暗的会议室里,气氛却一点一点冷凝了起来。
就在所有人以为,今天的会议即将不欢而散之际,乌鸦却忽然“嘎”地尖笑了一声。
“——波本。”
它说,将目光转向琴酒身后。
声调尖细诡异,直叫人不寒而栗。
后排桌椅微动,很快,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便在这间恍若太平间般森冷阴寒的会议室里响起。
“BOSS,我一直都在。”
乌鸦圆滚滚的眼珠转了转:“坠机事件跟进的怎么样了?查出来是谁击落我们的飞机了吗?”
金发深肤的青年单手抚胸,微微倾身:“是的,BOSS,目前已经可以初步确定,击落那架飞机的人,来自FBI。”
“FBI?”
“是的。”
片刻静默。
下一瞬,原本表情难看的琴酒忽然掀起了唇角,似笑非笑看他,意有所指道:“消息还真是灵通啊,波本。这次又抢在日本公安之前得到了有用的情报吗?”
波本面上依旧不为所动:“我的情报网一向灵敏。我以为你早该知道这一点,琴酒。”
琴酒轻嗤一声,没说话。
倒是波本身后的苏格兰忽然开口:“已经确认偷渡入境的FBI有三人,身份已经基本锁定。考虑到接下来的行动,是否对那三个人执行清除计划?”
乌鸦转头看向苏格兰。
——这位年轻的狙击手早已褪去了初入组织时的满身青涩,此时手提一只鼓鼓囊囊的乐器包,蓝灰色的猫眼浸透了冷峻与傲慢。
他的眼神很奇异,在看着人时,自带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漠然,像是手染无数鲜血、剥夺无数生命之后,油然而生地,对生命的蔑视与不屑。
这很契合苏格兰的狙击风格。
同样的,也很契合黑暗生物们的劣根性。
于是,不出所料,电脑屏幕里的乌鸦尖着嗓子大笑了起来。
“嘎嘎嘎嘎嘎——好孩子、好孩子!”
电子合成音里诡异地透露出几分满意。
乌鸦凝目不转睛地视着苏格兰,语气柔和:“告诉我,好孩子——就算他们离开我们的狩猎区、逃离我们的掌控,你也一定能将猎物的心脏带回给我的,对吗?”
毫不犹豫地,苏格兰回答了“是”。
这个答案实在令乌鸦身心舒畅。
它撑开翅膀,回头,在身后如海的文件里挑挑拣拣一阵,叼出了一份命名为[APTX4869-第1799号实验]的文件。
几乎同一时间。
叮——
叮——
两声清脆的提示音后,苏格兰和波本不约而同摸出手机,低头,点开了邮箱里那封特殊的邮件。
“朗姆的实验室正好缺乏实验数据,稍后就去他那里领取三份A药吧——告诉我,你们会好好完成这个任务的,对吗?”
波本握着手机,表情有些意外:“我也要参与这次清除行动吗?”
“不只是你,波本,”乌鸦站在屏幕里看他,猩红的眼睛像是凝固了的鲜血,透露出一股妖艳与不详,“这次清除行动的执行人是你和苏格兰,琴酒会在外围配合你们。”
波本眼神动了动。
配合?
恐怕是监视才对吧。
果然,老奸巨猾的组织BOSS,是绝对不会就这样把最要命的A药交给他们这些后进代号成员的。
哪怕他们已经费尽心机将忠诚度刷满。
心里念头百转千回,很快的,在会议室里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波本轻轻一笑:“是的,BOSS,我明白了。会为您带回胜利果实的。”
“苏格兰?”
扫向两位临时搭档的目光隐隐带出一丝阴沉与杀意,苏格兰沉默一瞬,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淡淡的“嗯”:“我会服从。”
事情就此敲定。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在旁围观许久的朗姆忍不住起身开口,问:“BOSS,如果把琴酒抽调到清除计划的话,那代号成员连环死亡事件这边怎么办?您打算交给谁接手?本部这边代号成员伤亡惨重,能力出众、能够力挑此事的代号成员,据我所知,就只剩下——”
“朗姆。”
话到一半却忽然被打断,朗姆嘴唇动了动,却不敢再继续,一咬牙,低头道:“抱歉,BOSS,我没有别的意思……”
“朗姆,回头。”
“……?”
微微一愣过后,朗姆很快反应过来,扶住桌面迅速回头。
下一秒。
望着面前这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朗姆瞳孔地震,脸上表情狂变:“BOSS!这、这是——”
“晚上好,朗姆君~”
温文尔雅的笑声,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鬼气,就这样,轻轻响彻于会议室内。
“……”
“……”
迎着所有人哑然的目光,“朗姆”摸了摸自己的眼罩,语调不断变幻,褪去斯文与柔和,一点一点,与朗姆真正的低沉嗓音重合在了一起。
“朗姆”二号的嘴唇一张一合,豪迈古朴的江户风扑面而来:“诸位夜安,关于这起连环刺杀的事情,不如就交给老夫来负责吧?”
朗姆悚然回头:“BOSS?!”
红眼乌鸦撑开翅膀,“嘎”地笑了一下:“怎么样?初次见面,介绍一下,这位是「复生」,我的左膀右臂,也是最早陪伴我一起创建「乌丸集团」的得力助手。”
面上表情微微变化,波本不动声色和苏格兰交换了一个眼神。
顿了顿后,他转头,目光在两个朗姆之间流转一圈,笑道:“「复生」?好陌生的名字,之前似乎没有见过呢~”
“是吗?”
“啊,是的。”
“朗姆”转过头,独眼直勾勾看向波本,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因为之前一直在忙别的事,没顾得上招待两位。如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
在混乱而压抑的气氛中,时隔多日,阴云密布的东京,终于迎来了一则令人振奋好消息。
——异管课主导的异常计划生育和义务教育草案,顺利落实啦!
前者或许短期内看不出成效,但后者却不一样。
几乎就在草案落地的第二天,一座由异管课全力推动的异常幼儿园,就在无数东京民众的瞩目下,迅速落成。
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完全推翻了“草案到落地实施至少需要半年时间”的拖延魔咒。
有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目击者称——草案落地当晚,自己曾看到,一队操着陌生外语的土拨鼠头戴安全帽,扛着铲子排着队,吱吱叽叽地路过施工现场,喊了几句口号后,就热火朝天地开工了。
虽然语言不通,但目击者表示,自己在那群鼠鼠们的脸上,非常清楚地看见了一抹欢(奸)快(诈)的笑……
闲话休提。
总之,草案落地后的第二天,拔地而起的崭新异常幼儿园里,就应来了一批特殊的学生。
合金门焊死的幼儿园门口,此刻正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相当感人的生死别离。
“QAQ不要不要!我不要去上学、我不要去幼儿园!不要不要不要呜啊啊啊啊啊啊——”
“爸爸不可以陪我一起进去吗……”
“姨姨!姨姨救我!姨姨我想跟你回家种玉米,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呜呜呜呜姨姨不要丢下我,离开我你可怎么办啊姨姨!姨姨——”
“呜哇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一起,我就只有爸爸?我不要我不要,我也要爸爸!!呜呜呜呜我也要爸爸和我一起上学!啊、什么?我们是螳螂,爸爸已经被妈妈吃掉了吗?这样子哦……”
……
总之,一片混乱。
在一众幼崽鬼哭狼嚎之中,其中一窝幼崽圈子的气氛,却冷静得有些过分。
扛着长枪短炮、慕名而来收集第一手采访资料的记者小姐一愣,与身后摄像师交换了一个眼神,捧着话筒,笑容可掬地凑了上去。
“你好,小朋友~第一天来上幼儿园,感觉怎么——”
“其他幼崽要是欺负你,你就揍它们!”狐耳女孩撩起衣袖,露出自己藕节般的小胳膊,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挥手臂,“——左勾拳右勾拳!龙点睛猴偷桃!打不过就哭!还记得出门前我教给你的话术吗?”
话、话术……?!
记者小姐蚊香眼,举着话筒呆呆站在原地。
被狐耳女孩殷殷叮嘱的黑色小猫眨眨眼,乖巧点头:“记得的,阿岚姐姐!「且慢!知道我上面是谁罩着吗?我的老大可是秦首领!秦首领的猫你们也敢打?你们不要命了?!」”
“非常好!”
呱唧呱唧鼓掌,狐耳女孩欣慰点头,转身,拉了拉身边小伙伴的衣角:“——喂,柯南酱,你也说两句啊!”
黑发蓝眼、鼻梁上架着一副笨重黑框眼镜的人类男孩露出半月眼。
然而,他到底是顶不住小黑猫亮晶晶的小眼神,思索一阵,抬手,往小黑猫背着的小书包上贴了一张贴贴纸。
“——这是窃听器。”
男被叫做柯南的人类幼崽,语气十分平静地丢下一枚深水鱼雷,威力之大,直轰得隔壁欲言又止的记者小姐瞳孔地震。
无视身边异常家长们投过来的惊悚目光,柯南淡定道:“校园霸凌虽然还没录入刑法,但报警之后,至少能对霸凌者实施民事或行政处罚,不会让霸凌者逍遥法外的。”
柯南摸摸小猫的脑袋,想了想,叮嘱。
“——被欺负了就大声叫我们,这枚窃听器连入网络云盘,全部音频都会自动留底存档,方便报警时提供证据。”
记者小姐:“……”
异常家长们:“?!”
即将入学、和小黑猫成为同班同学的异常幼崽们:“!!!”
第260章 自己会吃
胡言乱语的幼崽临时监护人——柯南同学,最后,还是被幼稚园星星班的主班老师箐给请走了。
抄起一整个震惊到熟透、踢蹬着小短腿不断挣扎的人类幼崽,箐老师弯着狐狸眼,在对方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抱起小崽在臂弯里轻轻掂了掂,箐老师笑吟吟哄:“哎呀呀~是谁家的小崽崽胆敢在我们学校门口大放厥词呀?”
柯南奋力挣扎:“不、等一下!你先放我下来啊!!”
“给姨姨抱一下怎么啦?阿秦小时候也是我抱着长大的呢~快来快来,跟姨姨贴贴~”
自觉已经是大人的柯南表示拒绝,手脚并用努力推拒。
……无果。
甚至还被阿箐姨姨蹭了一脸口红印。
顶着花里胡哨的一张小脸,他怀抱着某种同归于尽的悲愤心态,扭过头,伸手一指蹲在小黑猫身后装聋作哑吹口哨的狐狸崽崽,大声举报:“阿岚也来了!”
“!”箐老师惊喜转头,松开柯南之后,一手快准狠揪住了试图开溜的小狐狸崽子,如法炮制,又蹭了阿岚崽崽一脸口红印。
目前正处于悄咪咪离家出走状态的阿岚崽崽呆了呆,心虚虚抬头去瞅箐的表情。在确定义母并未生气后,这才放下心来,甜甜喊了一声“母亲大人”,随即一头扎进箐的怀里,快乐地摇起了尾巴。
箐制止:“狐狸不可以摇尾巴。”
“嗯嗯,好哒好哒!”
旁边,手举话筒、亲眼目睹了两只狐狐螺旋桨诞生全过程的记者小姐:“……哇哦。”
半是有趣半是踌躇地,她攥紧话筒,看了看一大一小两只亲亲密密贴在一起彼此舔毛的狐狸,又看看一脸郁卒、狼狈抹脸的窃听器小朋友,目光最后,落在了依旧懵懵懂懂身处状况外的幼儿园新生小黑猫身上。
“……”
“……”
大家好像都很忙的样子……
难道只能采访这只呆卡萌的小猫咪了吗……?
记者小姐陷入了纠结之中。
正在她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发出“咪咪咪”的召唤魔音、掏出猫条召唤小猫上前贴贴之际,下一秒,记者小姐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后腰,微微一凉。
“!!!”
像是被什么冷硬东西戳中的感觉,在近期混乱的社会背景下,一瞬间,便让她浑身汗毛直竖、遍体生寒。
哆哆嗦嗦举起手,记者小姐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踩着高跟鞋的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迅速向后仰倒。
“啊、!”
她瞳孔地震,手臂条件反射开始开始向后挥舞,寻找支撑点。
紧接着。
砰——!
“唔、好痛……!”
“……”
两秒后。
“——打算抱着妾身的尾巴,到什么时候呢。”
冷淡磁性的声音,在记者小姐耳边响起。
记者小姐猛一睁开眼,下一秒,目光便与身前那双青黑色的蛇瞳撞了个正着。
微微一怔过后,记者小姐下意识低头,紧接着,便看见那被当做是栏杆、死死抓握在自己掌心的硬物,正是一截青黑色的蛇尾。
记者小姐:“……”
记者小姐:“……”
短时间内受到过量惊吓的记者小姐,一寸一寸,缓缓变成了石灰色蜡像。
安详。
且呆滞。
蛇尾轻轻摆动,面容美艳的人身蛇尾女妖松开圈住人类的手,后退两步,盯着记者小姐看了一阵后,说:“你是异闻日报的记者。”
“……”
“你害怕妾身。”
“……”
女妖想了想,垂下眼:“园长在里面,妾身带您进去。”
虽然是陈述句,但对上女妖那双平静的竖瞳,记者小姐还是从中读出了一种沮丧的意味。
啊……
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表现伤心了吗?
美人低眸,最蛊人心。
被女妖盛世美颜正面暴击的记者小姐当即咬牙,强行驱散对蛇类的恐惧后,上前两步,目不斜视地将话筒递了过去,颤声问问:“还没请教,您是这家异常幼儿园的……?”
“星星班的副班老师,贞姬。”
“原来是贞姬小姐啊……”记者咽了咽口水,“贞姬小姐是因为什么样的契机,才会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想到来异常幼儿园任教呢?”
“……”
“……”
收音筒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气氛突然冷场,记者小姐短暂慌乱一瞬,很快就相当有职业操守地维持住了脸上表情,诚恳赞叹:“贞姬小姐果然是一位非常沉稳可靠的幼崽教师呢!”
“有蛋。”
记者小姐:“……昂?”
贞姬继续面无表情,粗长的蛇尾一摇一摆,连带着上半身也在镜头里忽高忽低。
“阿秦说,幼儿园每天,有鸡蛋。”
“鸡、鸡蛋?”
“……”
“然后呢?”
“……”
记者小姐的大脑短暂短路了一瞬。
她感觉自己自己遇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一大挑战。
但她到底是台内最优秀的记者,因此很快就缓过劲来,笑着开始找补:“啊、原来如此!看来幼儿园的确非常关注幼崽们的饮食健康呢!那么,接下来就是大家都非常关注的问题——幼儿园每年的学费是多少呢?教师们的每月薪水大概在什么水平呢?”
“……”
这一次,记者小姐大概知道了这位蛇妖慢半拍的性格,握着话筒,耐心等待对方给出答案。
只见,三秒钟后,贞姬红唇微启。
“免费。”
记者小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面露感慨,由衷赞叹道:“免费入学吗?果然,不愧是最关注民情民生的秦警官主创的幼儿园,的确有考虑到异常家长们目前所处困境呢。那么,后面一个问题——贞姬老师的工资是……?”
“……”
“……”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记者小姐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僵硬了。
缓缓地、缓缓地停下入园的脚步,她偏过头,看了看冷厉果敢的贞姬老师,又回头看看门口那位正在和狐狸幼崽互诉思念的温柔箐老师,迟疑了又迟疑,犹豫了再犹豫。
半晌后。
“……意思是,您也是‘免费’吗?”
贞姬面无表情,轻轻点头。
“……”
“……”
好难堪的话题。
好沉重的氛围。
有那么一瞬间,记者小姐感觉自己即将跨入的不是业内第一所异常幼儿园,而是社畜の地狱。
——还是那种不要薪酬、为爱发电的天赐社畜。
太黑了……
实在是太黑了……
迎着记者小姐痛心疾首、怒其不争的眼神注视,贞姬有些迟钝地停下摆尾,思考片刻,问:
“——你的幼崽也要入学吗。”
记者小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又见贞姬老师从□□师制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卡片,对着卡片上的狐狸文字,用一成不变的平稳嗓音,流畅念出以下口条:
“「开园第一天福利,第二位半价。快来和你的小伙伴一起组队拼单入园吧。」”
记者小姐:“……”
记者小姐:“……”
强笑着婉拒这位老师的硬核招生,记者小姐跟在又重新恢复沉默寡言的贞姬老师身后,急步跨入了园长办公室里。
园长办公室。
入目,窗明几净,陈设简洁素雅,仅仅只是一眼看去,便叫人心情舒畅,止不住地浮起好感。
目光在门口逡巡一圈,记者小姐很快便发现了一道埋首在厚重文件之后的清瘦身影。
这是……?
她用眼神示意贞姬。
谁知贞姬老师一脸疑惑:“怎么了,眼皮一直在颤……刚才好像没有摔到你。”
记者小姐再一次被噎住,张口结舌,做不得声。
好在她们这里的动静不算小,很快便引起了正在伏案工作的人影的注意。
从满桌文件中微微抬头,桌前的青年露出一张清隽冷淡的俊脸。
淡淡瞥了一眼跟进来的长枪短炮,青年搁下笔:“报社记者?在下早川秋,目前暂代这所幼儿园的执行园长一职。有什么要采访的,速战速决吧。”
“啊?啊、是的!那么,我们现在就正式开始吧!”
关于这所新建的异常幼儿园,东京社会各界都对其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身怀强大力量的异常幼崽是否愿意听从教师的安排,在食物链里互相为食的两种幼崽能否和平相处,异常幼崽保育内容与人类幼崽是否存在差异,每天入园后的一日生活安排大致是什么样的……
记者小姐询问了好多事先准备好的问题。
针对几乎能猜得到的问题,向来靠谱的早川秋,显然也早有准备。
一时间,办公室内一问一答,气氛显得融洽又热烈。
很快,结束最后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之后,记者小姐目光流转,落在了早川秋面前的一大桌文件上。
有些好奇地,她指了指文件,客气询问:“抱歉,早川园长,接下来的问题或许有些私人——关于本职工作是异常公安、现在却又兼任了幼儿园执行园长这件事,您不会觉得工作量太大,无法有效完成吗?”
略微思忖,早川秋道:“不会。”
“您有什么工作小妙招吗?”
早川秋点头:“在异管课工作的时候,对于如何照顾失能群体,我就已经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经验了。”
记者小姐一愣,试探着问:“您指的是……?”
“我的同事。”
早川秋这么说,语气却意外平静,莫名给人一种“活着挺好,死了也行;加班再干,死了不干”的微妙即视感。
“——与同事相处和与幼崽相处差距不大,都需要旺盛的耐心、爱心、和责任心。唯一不同的是,同事不需要喂饭,但幼崽需要。”
“……”
“……”
“还有什么问题吗?”早川秋抬眼看向录像师。
“……”微微抹去额头上的冷汗,记者小姐松了口气,笑道,“没有了,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早川园长,那么我们就先告辞——”
笃笃——
“园长。”
办公室门忽然被敲响。
面无表情地贞姬贴地游了进来,看向早川秋:“阿秦送来的猫,把同班同学塞进肚子里了。阿箐让我来问你的意思。”
“……”
“……”
早川秋回头,问:“摄像头没关吧?”
录像师愣愣地:“没、没有。”
“好。”
正面镜头,早川秋平静陈述:“撤回上述最后一句发言。幼崽也不需要喂饭,幼崽会自己吃同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