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帅哥的事你少管!
忙碌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间,漫长的毕业季假期就结束了。
早上七点,被胸口日益沉重的狗狗球从睡梦中踩醒,降谷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呜——”
听到声音呆呆回头,还不等降谷零做出任何反应,下一秒,他就看见一团黑影朝着自己的面门飞速砸来。
“!!”
浑身一个激灵,他火速伸手一捞。
“呜!”
[都说多少次了,睡觉的时候给我把睡衣穿上啊!!]
“……”低头看着手里这件还散发着洗衣液香气的白衬衣,降谷零讪笑两声,眼神游移,抬手摸了摸鼻尖,“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某人熟练至极的保证语,惹得床上趴窝的潦草小狗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呜!”
[赶紧去洗漱!今天还要去新学校报道呢!]
经过为期数年的相处,降谷零现在虽然依旧听不懂犬语(?),但凭借着自己和菜菜子之间薛定谔的默契,已经能基本弄懂对方的含义了。
于是,在小狗一叠声的催促下,他胡乱套上衬衣,随口答应了一声后,就一头扎进了浴室里。
五分钟后。
鬓角滴答着水珠、一身清爽的金毛幼崽钻出了浴室。
“菜菜子,我好啦——”
玄关处,已经叼着便当袋和新校服外套等在门边的小狗呜咽了一声,原地蹦哒了两下,权作催促。
“好啦好啦,马上就来!”
随手从餐桌上捞起一片吐司叼在嘴里,降谷零将外套披上之后,就风风火火地带着小狗冲出了家门。
在一溜小跑着经过某处熟悉的十字路口时,秦停下脚步,朝着另一个路口抖了抖耳朵:“呜呜~”
[景光早上好~]
“早上好,菜菜子。”飞快穿过斑马线,诸伏景光笑着弯下腰,轻轻抚摸了一下好友家小狗油光水滑的脑袋瓜,“今天菜菜子也来送zero和我去上学吗?还真是辛苦你了啊。”
秦愉快地眯起眼,摇晃了一下尾巴尖。
三两口将吐司塞进嘴巴里,降谷零鼓着腮帮,拉着诸伏景光含糊道:“快、唔,快走……要迟到了!”
诸伏景光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七点半,留给我们的时间还很宽裕哦。”
降谷零:“……”
降谷零:“?”
他立刻扭头去看趴在诸伏景光怀里、望天望地就是不敢看自己的坏小狗,满眼都是控诉:“你居然提前骗我起床!”
突然被cue的小狗贴在诸伏景光的怀里,耳尖耷拉下来、正好遮住耳道,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的样子。
诸伏景光见状有些好笑,托着沉甸甸的小狗往上抱了抱,接着又抬手撸了撸幼驯染的头毛,权作安抚。
“好啦,菜菜子这不也是担心我们迟到嘛,你和他计较什么。”
他不安慰还好,这一开口,降谷零瞬间炸毛:“hiro!你到底是哪边的?!我才是你的幼驯染,你居然向着菜菜子都不向着我!!”
遭到幼驯染无情指责的诸伏景光一脸无辜,感觉自己有点冤枉:“不、我只是……”
“我看透你们了!”
降谷零用一种“看破人间沧桑”的眼神,痛心疾首地向旁边的一人一狗指指点点:“我知道了、我懂了,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是吗?好,我走,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给你们——唔、!”
“……”
打断施法成功。
施施然收回手,诸伏景光风轻云淡地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便当盒:“芝士土豆饭团要不要?刚做好,还是热的。”
被打断读条的降谷零努力嚼嚼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等到终于将嘴里的芝士土豆饭团咽下去之后,他立刻又再次拍案而起,义愤填膺地大喝一声:
“——你这是赤裸裸的贿赂!”
“的确是贿赂,”诸伏景光很是“遗憾”地收回手,捏出一块塞给怀里的小狗,“看来廉洁清高的降谷君并不愿意接受贿赂呢……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把剩下的全部都喂给菜菜子了。”?!
降谷零肩膀一震,飞快地一把攥住幼驯染的手腕,眼神清澈且诚恳:“……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忍辱负重接受一下的。”
“可是,zero不会很勉强吗?”
“一点点……不、我的意思是,不会!完全不会!”
某只芝麻馅的幼崽二号机于是就忍着笑,把盒子里剩下的芝士土豆饭团给小狗和幼驯染挨个分了分,两人一狐动作相当同步地鼓着脸颊、坐在街边长椅上嚼嚼嚼。
吃着吃着,降谷零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诸伏景光歪了歪头。
撑着下巴,降谷零有些惆怅地耷拉着脑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秦老师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感觉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诸伏景光想了想。
“应该是在准备新学期迎接一年级新生吧?听说长谷川老师要离职了,不出意外的话,一年A班的班主任应该会由秦老师接任,这样一来秦老师最近比较忙就说得过去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
说着说着,降谷零突然就不吭声了,似乎是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并不那么适合。
“咕噜”一声把芝士土豆饭团咽下肚,秦瞥了一眼魂不守舍的幼崽一号,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他心道,要不是你小子跟分离焦虑似的、走到哪就把“菜菜子”带到哪,放假之后更是就连睡觉都得抱着“菜菜子”一起睡,你心心念念的“秦老师”至于没有上号的机会吗?
这样想着,秦也有些忍不住发起愁来。
——这只幼崽以前也没这么粘人啊?自己这怎么还越带越回去了呢?
搞不懂。
果然,人类幼崽就是要比狐狸幼崽难带很多。
等终于解决完早餐后,三小只便溜溜达达地来到了新学校门口。
瞥了一眼校牌上写着的[竹早国中]几个大字,经过两年多的学习已经逐渐摆脱读写困难的秦晃了晃尾巴,与两只幼崽分别贴贴过后,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
……
和诸伏景光一起办理完入学手续、找到自己的教室所在位置之后,降谷零依然深陷在“好久没见到秦老师了,秦老师是不是把我给忘掉了”的情绪里,心情持续低落中。
默默跟在诸伏景光的身后,他给自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书包放进抽屉之后,整个人就没精打采地趴到课桌上,自顾自地打起盹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换新环境、稍微有些不习惯的关系,昨天他睡得有点晚,今天又被小狗忽悠着起了个大早,这会儿眼皮跟抹了胶水似的,困得是一点都睁不开。
身边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有其他同学选择好了这里作为座位、落座开始收拾东西了。
降谷零扭过头,有些恹恹地将脸埋进臂弯里。
身边的同学似乎是这才意识到他在打瞌睡,收拾东西的声音顿时就小了不少,交谈声也下意识压低。
新同学……似乎还不错。
薄薄的眼皮微微颤了颤,降谷零心底升起这样一个想法。
正在他埋着头、打算继续补觉时,冷不丁地,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zero……”
轻微得仿佛气音似的的提醒声,忽然从降谷零的身侧悄悄传来:“zero,别睡了……还有一分钟就要上课了。”
“唔。”
含含糊糊地咕哝一声,降谷零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乖乖从自己的小课桌上爬了起来,坐直了身体。
就在他坐起身的瞬间,教室前门,忽然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哟,早上好——等等、我应该没走错班级吧?”
来人话到此处,也不转身,就这样倒退着走出了教师,抬头看了一眼门框上贴着的班级标识牌。
“呼……还好还好,没走错。第一次当班主任还怪紧张的嘞~”
教室里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在这一声略带调侃的轻笑声中,陡然间开始变得活泛起来。
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偌大一间教室里迅速蔓延。
“哇!好年轻的老师!歪头的时候好可爱”
“怎么是一头白头发……?染发在老师之间是被允许的吗……?”
“帅哥的事你少管!嘿嘿嘿毛茸茸的头发,感觉好像很好摸(吸溜)……”
“他一直是笑眯眯的哎,看上去感觉性格很好相处的样子!”
“呜哇、笑起来的样子好狡黠,眼睛也好细长……!确定了,新老师就是狐系美男!”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描述……
降谷零霍然抬头!
“?!”
在他那双如雾般朦胧的紫灰色瞳孔里,无比清晰地倒映出一个白发金眼、面容俊秀的男人俏皮地冲他轻眨左眼的画面。
降谷零:“?”
降谷零:“???”
呼吸微窒,他瞬间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
【你怎么在这??】他用口型无声询问讲台上那个嘴角挂着一抹坏笑的、令他熟悉入骨的无良老师。
然而,那个眼睁睁看着自己因为舍不得他而难过了好久的无良老师,此刻却相当自然地转开了视线,故意装作没看见降谷零的质问。
那人大步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翘起嘴角,笑吟吟地冲着讲台下方抬手轻轻下压。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日安,孩子们~”
熟悉的开场白。
“我的名字是秦知也,刚刚调职来到这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将会负责大家的地理和体育课程教学,还请大家多多关照了哦~”
话音落地,在一众人类幼崽们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之下,秦知也转过身、拾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之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秦知也]三个大字。
第62章 “狂人疫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经过冤种部下厚间警官的恶补、已经对国中地理相关的知识了如指掌的秦,行云流水地上完了一整节课,温柔而不失幽默的教学风格,迅速博得了学生们的一致好评。
叮铃铃——
偏头看了一眼还剩个收尾的课时内容,秦犹豫了一秒不到、就果断合上书本,完全没有任何打算拖堂的意思。
他笑嘻嘻地冲台下的学生们抛了个wink:“下课下课!早上起的太早还没吃早饭,大家安心,待老师先替你们去学校里的自动贩卖机试个毒!”
台下有胆子大些的学生笑着起哄:“那秦老师可要写个‘可食用菜单’给我们啊!”
“没错没错!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秦老师务必列出一个推荐清单!”
“没问题!”
秦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背着手、拖着步子,一摇一摆,施施然踱出了教室大门。
两分钟后。
等到确认自己已经离开幼崽们的视线范围之后,秦抖了抖耳朵,原本挺直的肩背瞬间就垮了下来。
“……呼,紧张得差一点就要不能呼吸了QAQ”
拖着尾音,新鲜上任的文化课老师秦知也先生随便买了袋面包,躲在自动贩卖机边的树荫下,哀声长叹。
“我果然不适合当老师啊,刚才就差一点点就暴露了——”
“——暴露什么?”
正在吐魂中的某只狐狸,忽然就感觉自己怀里一沉,肩膀上陡然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霍然低头!
下一秒……
差点暴露自己是个没文化的乡下狐的秦老师,就对上了某只神出鬼没的幼崽阴沉沉的眸光。
“……”
“……”
四目相对。
咬着齿间柔韧有力的肌理,降谷零尤不解气地用力磨了磨牙,锐利的牙尖是小心着没有刺破皮肤。
“啊。”
突然被啃,秦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托住了怀里幼崽的腰背、小心不让对方摔下去。
降谷零这次似乎是真的生气了,照着某人连啃了好几口,这才松开嘴,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无良教师,慢吞吞开口。
他的语气很危险。
“好巧啊,秦老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脊背微僵,秦托着挂在自己背上的崽崽,摸了摸鼻尖,眼神飘忽不定:“啊、是你们啊……也打算来买早餐吗?好巧哦!”
以一个标准的考拉抱树姿势挂在秦的身上,降谷零揪着某人的领带、暴躁地狠狠摇晃了一下。
“——早餐的事暂时不急,现在先交代你的问题!”
“啊。”躲开幼崽扑洒在自己敏感的颈窝里的呼吸,秦活动了一下被咬了好几口的肩膀,确认对方下口时几乎没用多大力道之后,心里顿时就有数了,“交代问题?交代什么问题?”
“就比如说——身为浅草国小教师的您,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降谷零眼眸微眯,眸光危险,“是临时起意?还是早就计划好的?”
紧接着,还不等对方回答,降谷零很快就补充了一句:
“——最好不要告诉我是蓄谋已久的!”
他盯着秦,笑容阴森森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个时候,在毕业典礼上、您听见我说出那种话的时候,您的心底,该不会是在放肆嘲笑我的自作多情吧?”
说这话的时候,降谷零的语气稍微有些重。
敏锐地察觉到不妙的狐狸,在幼崽话音落地的瞬间,立刻大义凛然地一摆手:“当然不是!”
一把掐死自己活蹦乱跳的良心,秦沉稳道:“我会出现在这里,当然是一个巧合!”
“巧合?”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一扭头,就看见某个笑意盈盈的猫眼幼崽,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如果您一定要把它解释为巧合的话……”诸伏景光笑容温润,“刚才看见您的身影出现在讲台上、zero又正好坐在我身边,恍惚之间,我还以为毕业什么的、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象呢~”
“呃……”
有些警觉地来回甩动着大尾巴,秦头顶的狐耳微微后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看我做什么?工作突然出现调动什么的、应该也是很正常的吧?”
“这么精准的调动?”降谷零挑眉。
“……”
秦顿时就不吱声了。
望着某人心虚到完全不敢跟自家幼驯染有任何眼神交流的模样,诸伏景光清咳一声,笑吟吟地向对方再补了一刀。
“还真巧呢,秦老师——如果不是知道您为人光明磊落,我和zero几乎都要怀疑您私底下调查我们的升学履历、然后专门调职到这所国中,就为了近距离地接触我们呢~”
“……”
“为什么不说话了?”松开缠绕在秦身上的四肢,降谷零一个后跃,轻巧落地,“这么久不见,再次见面又是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我还以为秦老师会有很多话想对我们说呢。”
“……”
“别吵,zero,”诸伏景光笑容温柔,“秦老师已经在很努力的给自己找借口了,你耐心一点,多给秦老师一点时间。”
“这样吗?那行吧,秦老师你快点想。”
秦:“……”
秦:“……”
“……啧。”
不怎么高兴地一把掐住芯子越来越黑的幼崽二号机的脸颊肉,秦有些恼羞成怒。
“——尊师重道懂不懂?别太过分啊我说你们两个!!”
——虽然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对方所说的“私自调查和尾随”什么的……也并没有什么问题就是了。
这样想着,某只师德堪忧的狐狸掐死自己仅剩的良心和心虚,理不直气也壮地狠狠搓揉了两只幼崽一番,直到俩崽都顶着同款鸡窝头、一脸手指印后,这才满意地停下了手。
微凉的晨风吹起一树婆娑,秦那双金蜜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
“坐。”
一屁股坐到了道旁的花坛上,秦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位。
两只崽崽彼此对视了一眼,也不嫌弃,答应一声,一左一右,很快就乖乖落座在了自家无良老师的两侧。
“——所以,秦老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所学校里呢?”降谷零撑着脸,有些疑惑地问,“我还以为你会继续留在浅草国小、升任A班班主任的职位呢。”
“很好奇这一点?”
两只幼崽齐刷刷点头。
秦弯起嘴角:“行吧,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我的哥哥临走之前拜托我多关照零酱。”
“……”
“……”
“……没了?”降谷零睁大眼。
“没了啊!”
秦很光棍地一摊手:“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毕业典礼之后,为了更好的履行我的承诺,我斟酌再三,决定跟着你们一起升学~”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面面相觑。
良久过后,诸伏景光有些迟疑的举起手:“那……如果我们之后升高中、大学呢?”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考个更高级的导师资质证书,然后跟着你们一起升学呗!”想都没想,秦顺口接道,满脸理所当然,“——反正我是不会丢下你们的。我既然答应过哥哥照顾好你们、那就算是和你们绑定了,你们两个就算烦我也没用!哼哼哼~怕了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
说出口的,却是重逾千金的承诺。
望着对方那双总像是睡不醒一般半眯起来的狐狸眼,降谷零一时语塞,唇瓣微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陷入沉默,但秦却还有话说。
“——你是小狗吗?”
用指尖拎起肩膀上衣服扇了扇,秦歪头看了一眼被口水浸得呈现出半透明状的白衬衣,有些嫌弃的撇了撇嘴:“干嘛突然咬我啊?衬衣上都是你的口水……还好等下没课。”
“……”
降谷零移开了视线。
金发幼崽眼神飘忽、神色紧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不小心弄坏家具,在迎接主人回家时拼命试图表现出自己自然无辜的一面的小狗。
秦看着有趣,忍不住逗他:“呐呐,零酱,我感觉我的肩膀被你咬破皮了哎。”
“……”
“人被小狗咬了要打狂犬疫苗,那人被人咬了的话……”秦摸了摸下巴,眼神若有所思,“——人被人咬了,是不是也要打‘狂人疫苗’啊?”
降谷零:“……”
降谷零:“!!!”
他的耳根,“倏”地一下就红了。
“——非、非常抱歉!!!”
每日例行逗弄完了幼崽,望着对方蜷缩在自己身侧、一副局促且满心愧疚的样子,秦顿时就感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但撩拨幼崽也得把握好尺度,万一把崽惹生气了的话……哄孩子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啊。
这样想着,秦有些惋惜地咽下肚子里咕噜噜直冒泡的坏水,很快提起了另一件正经事。
“零。”
他难得严肃的注视着降谷零:“最近这段时间,如果没有必要的话,就别再去你奶奶住院的那家医院了。医院那边我和赤田警官都叮嘱过了,不会有问题的,你不必担心。”
降谷零愣了一下,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骤然一变:“为什么?!难道奶奶她……”
“——她没事。”
闻听此言,降谷零顿时就长松了一口气。他回味了一下秦的话语,一时间整个人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之中。
耳尖有些烦躁地抖动两下,秦沉声继续道:“前几天刚接到一条可靠消息——那家医院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混入了不少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员。现在警方已经出动警力,在医院范围内全面布控了,出于安全考虑,最近这段时间里,你最好不要再靠近那里。”
“可疑人员……”
安抚性地揉了揉幼崽的头,秦宽慰:“不用太担心,医院门口加设了安检仪,那些人就算随身携带了违禁物品,也根本没办法把它带进医院。”
微微抿唇,降谷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听话地点了一下头:“……是,我知道了。”
片刻之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着秦。
“我之前在医院走廊上,曾经看到过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秦一怔,眸光微沉,追问,“那个人的外貌特征你还记得吗?”
降谷零回忆了一下:“那个人的个子很高,虽然不知道性别、但我清楚看见对方留着一头及腰的赤红色长发,在春末的天气里却穿着一件能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长风衣……”
“……”
他仰头注视着秦,试探性地问:“秦老师,这人……您认识吗?”
第63章 叛逆期(?)
“——秦老师,这人……您认识吗?”
望着幼崽那副充满探究的眼神,秦眼帘微垂,没有做声。
春末的日光已然有些荼蘼。此刻,那隐约泛着点昏灰的微光穿过树梢、绕过发丝,如水眷恋般流转在白发男人的眉眼之间,将对方眼底那灿烂的蜜色也尽数染做了灰调。
光影明灭间,降谷零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微微有些看不清对方眸中的神情了。
——眼前的一切都宛如隔镜之花、隔水之月,分明近在眼前,却含混模糊得叫人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步、将其捧在手心细细端详。
良久之后……
灰霾褪尽。
男人微微撩起眼,狭而长的眼眸像是耐不住晨光直射,微微半眯起,那烂漫的金蜜色在他眼底铺开,给人一种既像温暖、又仿若漠然入骨的错觉。
“我不认识。”
温软和煦的语调,仿佛被主人含在唇齿之间辗转迟疑了许久。
秦没有去看降谷零,而是撇过眼,像是生怕他不信,语气淡淡地复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的那个人,我没有印象。”
一旁的诸伏景光不知何时去了隔壁的自动贩卖机,投币之后,拎着两瓶饮料走了出来。
“给。”
仅有的饮料被主人全部分给了身边的同伴,诸伏景光空着手坐到了一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自己留一瓶。
望着对方空空如也的手掌,秦停顿了一下,没伸手接,只是“嗤嗤”地笑了一声,眉梢轻挑。
“——这种只有小崽子才会爱喝的甜水,对我这样的成年人可没什么吸引力。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微微低头,诸伏景光看了一眼被推回来的饮料,没有再多说什么,温顺地依言拧开瓶盖,笑了笑:“那我喝了。”
“喝吧喝吧。”
腰身后仰,秦懒洋洋地仰靠在花坛上,半眯着眼,半边身子被烂漫的花丛簇拥着,看上去像一只趴在路旁花坛边,边晒太阳边打盹的小动物。
“——喝完抓紧回教室,课间休息要结束了。”
“好。”诸伏景光温声应是。
“……”
一片沉默。秦微微侧头,看向一旁默然不语的降谷零。
“……零酱?想什么呢?”
“……”
环膝靠坐在花坛边缘,降谷零唇角微抿,静静地看着秦。
也不知是信了秦的话还是没信,总之,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家老师看了好一阵,一直到诸伏景光将拧开瓶盖的饮料轻轻塞进自己怀里之后,这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我想也是。”
他说。
“——在日本,染着红色长发的人、还在当时那种燥热的天气里裹着那样一件厚重风衣……这造型别致的人,果然还是在人群之中占极少数的吧?如果真的见过,秦老师没道理会不记得对方。”
“你说得对,”秦笑了笑,指节微曲,漫不经心地撩开垂落在眼前、遮挡住视线的雪白色碎发,语气轻飘飘的,“我认识的人里,除了赤田,可再没有留着那种鲜艳色泽头发的人了。”
更何况……
罢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秦的眸光有一瞬间的恍惚。
在那双金蜜色的眼底里,那些叫幼崽看不懂、摸不透的复杂情绪倏忽翻卷咆哮,裹挟着一股子誓要将人彻底碾碎撕烂的气势,荼蘼黏腻得几欲令人窒息。
但……
那样一片承载着绝望的海洋,仅仅就只出现了那么恍惚一瞬,时间短到还不等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仔细分辨、下一秒,就被另一种更加平静、内敛,更加不动声色的深色所掩盖。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这样想着,秦尝试着调整来了一下面部肌肉,神情很快便重新归于原本的懒散适意。
人死如灯灭,倒也不必时时将故人从记忆的坟墓里刨出,然后奉上一番姗姗来迟的哀思,搅得对方就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于是,未尽的话语被主人吞回腹中,白发金眼的男人腰身后仰,不紧不慢地抬起手腕,嘴角牵起一抹笑。
“这件事暂且不提,反倒是你们两个——现在距离上课还有两分钟,从这里以最快速度飞奔回教室的话,时间应该刚刚好。”
降谷零/诸伏景光:“……!”
两人火速从地上窜起,连裤子上沾到的灰尘都顾不上管,拎着饮料就闷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冲。
秦见状,笑得异常恶劣,仿佛看好戏一般扬声道:“——小崽子们,我衷心地祝愿,你们不会在开学第一天就喜提迟到啊~”
——————
时光如逝,日夜不停。
身为一个负责任的监护人,秦自觉自己已经将自己为什么会尾随幼崽升学、以及之后还会继续陪伴幼崽一起“调动工作”、陪读升学之后,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现下,他也终于有空闲去操心别的事了。
国中的教学任务,目前看来比小学稍重了些,尤其秦还负责了[地理]这么一门文化科目。
因此,在过去那段降谷零毕业季的漫长假期里,秦极不情愿地抓着自家劳模部下厚间君,卡着幼崽深夜熟睡的点、整整恶补了一整个暑假的相关知识。
勤劳总是能换回收获的。
此刻,站在讲台上,秦神色沉稳、眸光自信,指着黑板侃侃而谈。
“——气候的影响因素有很多,除了常见的经纬度变化之外,我们还需要考虑……”
视线在台下一群认真听讲的人类幼崽们脸上一闪而逝,秦心底稍感欣慰。
但,当他的目光转向某一处时,秦脸上淡淡的笑容顿时就凝固了。
指尖微微用力。
啪——!
白色的粉笔应声而断。
收力不及,断掉的粉笔尖尖随着惯性,在黑板上手绘的地图上重重一杵。
紧接着,那断了半截的粉笔,就在一群人类幼崽们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脱手而飞,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后,重重砸在了某人额角。
咚——!
沉闷的声响在教室里响起,伴随着一阵低低的窃笑声。
正在打瞌睡的诸伏景光猛然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呆呆望向台上一脸核善注视着自己的秦。
沐浴着对方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咬自己两口的凶狠目光,诸伏景光仅仅只犹豫了一秒,随后便乖乖从座位上站起。
“抱歉、秦老师,刚才没注意听讲走神了,我下次绝对不会了……”
他道歉承诺一条龙的姿态相当之熟练,一看便知,平日里没少实践。
秦冷笑:“只是刚才走神了是吧?没关系,那你倒是说说,我刚才刚上课不久讲的日照规律是什么?”
——你小子睡得口水都差点流出来了,还搁那狡辩说只是在走神呢?!
如此荒谬的借口,还真把他当傻瓜了是不是??
“……”
诸伏景光埋着头,努力回忆片刻,最终很是窘迫地扣了扣衬衣衣摆,语气低落且愧疚:“对不起……”
他说谎了。
他当然不是“刚刚才开始走神的”。
事实上,从今早落座在自己座位上的第一时间,[诸伏景光大战瞌睡虫]的战役就宣告彻底的失败——几乎是控制不住地,他满心愧疚,趴在桌上对自己说只睡五分钟。
但,很显然……
——他没能履行自己的承诺。
幼崽的道歉,这几年里秦听得可是多了,此刻再听一遍,显然是完全不打算买账的。
他轻哼一声。
“坐下!下课以后来我办公室——把你旁边那个上课神游了半节课、直到现在还在走神的同桌叫上一起!”
“……是。”
……
……
课后,教师办公室。
恨铁不成钢地狠戳了一下金毛幼崽的脑门,秦重重一拍桌子,满脸的怒不可遏。
“降谷零!你到底分不分得清主次啊?!学习和参加网球比赛到底哪个更重要、你心里没数吗?!”
降谷零没说话,只是深深低着头,连带着旁边的诸伏景光也露出一副相似的垂头丧气模样,看着可怜巴巴的。
秦深吸一口气。
“——你是不是到青春期开始叛逆了??我已经答应过你一定会亲临现场看你比赛、亲自去给你加油助威,球拍也按照你习惯的克数和数据更换了一个更好的,都这样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至于每天都这样愁眉苦脸、大半夜还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吗?!”
“……”
降谷零低着头。
虽然不清楚秦老师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每天晚上都失眠睡不着觉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心虚不敢看对方的目光。
“——还有你,诸伏景光!”
强压下心底的怒火,秦开始转移炮火,瞪着办公室里的另一只问题幼崽:“降谷零不让我省心也就算了,你现在也开始叛逆期了是吧??居然困到在我课堂上打盹——你私底下到底都在陪着降谷零在胡闹些什么,啊??”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
幼崽二号也低下了头。
望着面前这两个一问一个不吱声的小崽子,秦一时血压飙升,差点给自己气笑了。
“在我面前都不吭声是吧?好、好好好,既然面对面交流失败,那我就只能难为你们一下了——关于你们两个最近上课频繁打瞌睡的事,本周五之前给我写一份检讨,要求不少于1000、嗯……800……”
他沉默了一阵。
“……算了,晾你们两个大忙人也没时间写。”
秦感觉自己真是体贴极了,但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快乐。
他绷着脸:“你们两个——”
挨个在两只鹌鹑似的小崽额头上猛敲了一个爆栗,他拎着两人命运的后脖领用力晃了晃,“——你们俩,把今天的课时内容统统给我抄一遍、强化一下记忆!明天早上交给我!”
两小只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低着头,飞快答应了一声“是”。
眼不见为净。
秦有些心烦地摆了摆手:“走走走,赶紧离开我的办公室!——我现在看到你们两个就难受,我简直是一点都不想回想起某人上课的时候、困得白眼都快翻上天的狰狞模样了!”
降谷·白眼翻上天·零:“……下次绝对不会了。”
“最好如此。”
当天夜里,降谷宅卧室。
丢开手里被握得微微有些发热的原子笔,降谷零瞬间瘫坐在书桌前,捧着新鲜出炉的课时内容,长长松了一口气。
“哎……终于抄完了……”
他左右看看,见某只小狗正优哉游哉地端坐在自己书桌旁边、有一搭没一搭舔着自己水红色尾巴尖的毛毛。
那毛茸茸的一团,看上去跟雪糯米团子似的,可爱极了。
一时间,回想起其主人与秦老师关系的临时饲养员降谷零同学,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菜菜子——!”
一把抄起满脸懵逼的小狗,降谷零猛地一头将自己扎进了小狗软乎乎暖融融的肚腹间,埋着头,用力来回磨蹭了好几下。
突遭袭击,秦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抬爪去推,下一秒,却听见埋头在自己腹部的猖獗幼崽忽然闷闷出声。
“菜菜子……”
“——你说,送秦老师生日礼物的话,他会比较喜欢什么啊?”
秦:“……”
秦:“……?”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生日礼物?
翘起尾巴,有被狠狠感动到的小狗老师收起爪爪,用尾尖轻轻拍了拍幼崽的脊背:“呜。”
「没必要啦,妖怪几乎都不庆祝生日的。像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在哪一天呢。」
“……”
“……”
等一下。
秦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
——降谷零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生日的具体日期的?这件事,明明就连母亲没告诉过他啊!
不知道是因为声音无法穿透小狗肚子上茂密厚重的毛发、还是因为降谷零声音本就沉闷低微,总之,降谷零就保持着这样略显失礼的姿态,埋在小狗肚子上、继续和自家小狗絮絮叨叨。
“——秦老师的生日快要到了,为了感谢他这几年的照料和关怀,我打算送秦老师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
这样说着,降谷零摇了摇自家小狗:“你觉得怎么样,菜菜子?有什么建议吗?”
菜菜子能有什么建议?菜菜子现在一整个陷入了头脑风暴之中,绞尽脑汁琢磨着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淦!
完全不记得了……
——不管是母亲还是兄长,似乎从来都没为自己庆祝过生日,所以就理所当然地从未告知过秦这件事。
秦原本也不在意这件事,可事到如今,听着幼崽的碎碎念,他却发觉事态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了起来。
——就是说,幼崽到底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所谓的[自己的生日]啊?为什么他本人都不知道的事,外界居然还会有人知晓呢?
降谷零不知道秦心中疑惑。
他现在一谈起这件事,就开始发愁。
“总感觉秦老师似乎不太缺钱的样子,可是这样的话,原本决定好的礼物感觉实在显得有些寒酸了……”
“这一周我和hiro商量了好久,秦老师生日的日期一天一天逐渐近了,可我们始终没能拿出一个比较好的方案……唉。”
第64章 天上地下,唯‘0’独尊!!!
深夜的房间里还亮着一盏小壁灯,借着微弱的灯光,降谷零趴在自己的床上,翻开一本杂志,对着小狗自言自语。
“虽然最近偷偷打工攒了一点钱,但总觉得这点预算买下来的礼物送给秦老师,会显得很不体面呢……”
将下巴磕在小狗脑瓜顶上,降谷零翻着杂志,忍不住地唉声叹气。
“秦老师平时总是穿着正装,我看杂志上说,这样的男人最适合送西装配式,像是袖口啊、领导啊、领带夹什么的……可是这些东西,质量稍微好一点的,价格就已经是我节衣缩食大半年都凑不出来的数字了,我真的……”
秦闻言抬起头,有些感动,又有些心酸。
他忍不住安慰地舔了舔幼崽的下巴。
“呜。”
「没关系的,你送什么‘秦老师’都会喜欢的。」
虽然听不懂小狗的语言,但降谷零却能从对方温柔的舔舐中感受到某种关怀的意味,他一时没忍住,一把将小狗从自己胸口下方拖了出来,按在枕头上狠狠暴风吸入了一顿。
五分钟后。
顶着一脸的牙印,降谷零一脸正色,将杂志推到了自家小狗面前。
“——选不出来了!菜菜子,你觉得我送什么会比较好?要不然你替我做个决定吧?”
正忙着给自己顺毛的秦哪有心情搭理罪魁祸首,斜了某只越来越顽劣的幼崽之后,尾尖随便一指。
降谷零振作起精神,定睛一看——
“……”
“……”
仿佛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降谷零皱巴着一张小脸,神色略显纠结:“这个……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一页杂志不都是介绍西装配式的吗?
忙里偷闲,秦歪头瞟了一眼被自己尾巴尖按住的东西。
——衬衫夹?
他不怎么感兴趣地又收回了目光。
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衬衫配件吗?价格也不贵,算是这一页里最便宜的,到底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啧。
真搞不懂你们人类幼崽。
降谷零捧着杂志、一脸放空地坐在床上发着呆,看上去似乎还在纠结。秦见状,也没去搭理他,扭头认认真真给对于狐狸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大尾巴做着日常护理。
等忙完这一切后,秦看了眼时间。
——嚯,十一点多了。
于是。
下一秒。
深觉自己这个监护人当得优秀失职的雪白色糯米团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不由分说,一口叼走了幼崽手里的杂志丢桌上,蓬松柔软的大尾巴“笃笃笃”地连戳了幼崽脑门好几下,直到对方老老实实被戳进被窝里乖乖躺好,这才满意地收回尾巴。
咔哒——
尾尖轻扫,室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晚安,严格的小狗老师。”
心里不忿的幼崽小小声嘀咕。
秦扫了他一眼,从喉间发出低低的一声咕哝,一甩尾巴跳下床,爪爪交替将自己的云朵小窝踩蓬松之后,这才将自己团成一团趴上去。
“呜。”
「晚安,不听话的臭崽。」
——————
不知道是的确在网球这项运动上格外有天赋,还是因为平日里和诸伏景光、还有秦知也一起训练的次数多了,总之,降谷零很快就在接下来的少年组网球大赛上脱颖而出,成为全场最大的一匹黑马,以一种无可匹敌的架势、一路高歌,直接冲进了决赛圈。
哐——!!
随着一声清脆的击球声,场上比分再度发生变化。
观众席上,某个手举相机、满脸兴奋之色的白发男人“腾”地一下站起身:“6:6平!零酱把分数追平了!!”
“喂!”
旁边有人很是不满地冲男人低声呵斥:“小声一点,不要影响到球员发球了!”
遭到训斥,男人也不生气,冲对方附上一个歉意的微笑后,很快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一脸骄傲地抬起下巴:“我就知道,零酱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诸伏景光闻言,有些无奈。
“网球比赛和聪明什么的,应该没有太大的联系吧……?”
“是吗?不过也没差啦!反正都是夸奖的意思,我可弄不明白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谦辞敬辞祝词,意思差不多就行!”
这样说着,秦随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将本就没有扣好最上面两颗纽扣、因此大敞着的领口扯得更大,动作起伏间,旁边的诸伏景光几乎都能看见对方胸肌的轮廓了。
“……!”
抱持着非礼勿视的念头,诸伏景光一秒内移开了目光,目视前方,轻咳一声,小声道:“如果是六平的话,决胜局还需要净得两分才能赢下这一局……可zero现在的状态不太好,看上去稍微有些支撑不住了啊。”
确实。
看了一眼场上汗如雨下、面色微微有些泛白的降谷零,秦思忖片刻,愉快地一砸掌心:“没关系,他的对手看上去状态比他还差!”
“对手状态不好,对零酱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
虽然感觉这个说法略显刻薄……
但……
——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哦?
还不等他从道德和良心的谴责之中挣脱出来,下一秒,诸伏景光就看见身边的秦双手合十,满脸虔诚地开始“祷告”。
“摔一跤、摔一跤、摔一跤……”
“……”
“发球失误、发球失误、发球失误……”
“……”
“判定界外、判定界外、判定……”
诸伏景光听不下去了。
顶着周遭观众异样的目光,他有些尴尬地戳了戳秦的腰侧:“那个、秦老师……咱们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啊?”
“有什么不好的?”
秦挑起眉,用目光示意诸伏景光往左手边看。
诸伏景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好家伙!隔壁一个看上去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已经抱着不知道怎么偷渡进观众席的神龛和符箓、口中念念有词地做起法来了。
“进场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个男的了,”秦跟自家景崽咬耳朵,“那个做法的男的,好像是零酱对手的父亲呢。”
诸伏景光:“……”
眼见对手的家属已经开始动用非科学手段为自家选手加油助威,诸伏景光心里那点良心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
在秦“孺子可教也”的欣慰目光注视下,诸伏景光学着对方的样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小声祈祷起来:“希望zero能坚持到对方率先体力不支……”
——好委婉的祈祷。
——好不恶毒的言辞。
——好高尚的道德底线。
秦一时没忍住,对着身侧的幼崽二号侧目而视。
……
不知道是不是妖怪的“祈祷”,要比人类的“祈祷”更加有效,总之,20分钟后,降谷零连得两分、率先拿下这至关重要的一局。
场上大比分很快跳至2:0,按照三盘两胜制记分规则,本场比赛至此顺利落下帷幕。
“噢——!!!”
裁判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场内迅速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观众们或许不认识赛场上那两个挥汗如雨的小家伙是谁,在此之前也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哪怕仅仅只冲着对方为自己献上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两个小家伙就足以赢得他们的欢呼与掌声。
此举无关输赢。
无论胜败,两位选手应该得到大家的喝彩。
然而,在一众观赛者欢呼之余,观众席上,似乎隐隐出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骚动。
“……秦老师,咱们、咱们要不还是算了吧……”
秦气势如虹地一摆手:“算什么算?景光,你难道不想为零酱庆祝胜利吗?赶紧的、快把你那边的横幅举好!”
“可这标语也太……”
“快点快点!”秦一叠声地催促,“我们争取在颁完奖之后第一时间让零酱看到横幅!”
“……”
诸伏景光低下头,那象征着羞耻的赤色,从他的耳根一路蔓延至他的脖颈和侧脸。
“……是,我明白了。”
于是……
顶着一头被汗湿的金发,降谷零笑容满面地站上领奖台,一边接过奖杯高高举起,一边满眼期待地在观众席上寻找着什么。
或许是心有灵犀,短短半分钟不到,降谷零就迅速从人潮之中寻觅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摄像师也很上道,在注意到降谷零视线游移的下一秒,就果断跟着降谷零的目光落脚点、将镜头转了过去。
下一秒。
这场青少年网球比赛的决赛转播荧幕上,登时出现了一条造型醒目、字体略显凌乱的大红色横幅。
【天上地下,唯‘0’独尊!!!】
“……”
“……”
善意的哄笑声,瞬间响彻全场。
诸伏景光听着耳畔的笑声,一时间臊得有些抬不起头,但他举着横幅的手却没有任何颤抖,更没有将其缩回放下。
鲜红的横幅在观众席上显得格外显眼。
望着这条横幅,望着那个举着横幅、呲着一口小白牙冲自己竖起大拇指的男人,降谷零沉默片刻后,脸上忽然牵起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他将奖杯高高举过头顶。
分明他捧起的、是一尊不值钱的电镀奖杯,但,沐浴在善意与欢呼声之中,望着幼驯染和老师充满骄傲与喜悦的目光,降谷零恍惚间感觉脚底发软,产生了一种轻飘飘的错觉。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前半段那糟糕透顶的人生,好像也随着这尊奖杯一起、被人高高捧起。
——‘掉眼泪是被爱着的幼崽才会享有的特权……’
——‘在我面前掉眼泪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会一直一直爱着降谷零……’
——‘如果是零酱的话,可以得到我的撒娇特许哦……’
那些降谷零自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从脑海深处的记忆狭间里汹涌而出。
一手举着奖杯,一手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在全场观众饱含善意的目光注视之下,降谷零凝视着观众席那道仿佛自带柔光滤镜、无论在哪里都似乎显得格外醒目的帅气身影,嘴角上扬,笑着道。
“我愿将手中的这座奖杯献给您。”
“——生日快乐,老师。”
第65章 [异闻5系薪水小偷企划交流群]
繁华落幕,一切喧嚣终归于平静。
随着这场网球少年大会落下帷幕,热闹的场馆很快人去楼空。
在一片沉寂之中,秦带着诸伏景光一路问询,很快就找到了场馆的更衣室,在那里面,捡到一只头顶毛巾、一身狼藉的金发幼崽。
“zero!”
笑着凑上前,诸伏景光接过毛巾,相当体贴地替自家幼驯染擦了擦被汗水浸透的金发:“恭喜你呀,zero,得到了网球少年大会的优胜——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了呢!”
降谷零坐直身子,任由幼驯染在自己头顶搓揉,面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
“是啊,接下来应该就不会焦虑到每晚都睡不着、可以把精力重新集中到学习上了。”
“——所以你小子这算是承认前段时间没有好好用心听课了吧?”
降谷零:“!”
急急忙忙扭过头,他试图解释,下一秒,却感觉自己的身躯瞬间腾空。
微风吹拂着他凌乱的发丝,在视野忽上忽下不断变换之中,降谷零愣神片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被举高高了。
——身为一个自诩成熟稳重的一年级在读国中生,降谷零,似乎是被自家老师当成了还在读幼稚园的小鬼,原地来了好几个举高高。
降谷零:“……”
降谷零:“……”
猛然回过神来,他扭动身体、开始尝试挣扎:“等、等一下啦秦老师……快放我下来!!”
秦老师挑眉:“干嘛?不喜欢?我可是看到了,和你作为对手的那个小朋友,刚下比赛场地就被父亲举起来抛甩了好几下呢。”
“可……”
“不管——别人家小孩有的,我家崽崽也要有——”唇角牵起一抹坏笑,秦拖着软绵绵的尾音,不顾幼崽浑身僵直的抗议、抄起对方准备继续抛。
被当成小孩哄的降谷零,羞耻得满脸通红,视线飘忽不敢看人。但他的心底,却又因为秦的话,而莫名感到了一丝开心。
又享受了一阵举高高优待之后,降谷零被逾越冲击得晕晕乎乎的大脑、总算记起了一件正经事。
“——秦老师、快放我下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秦rua了一把小崽的脑袋瓜:“什么?你的奖杯?这个就不必了,我要这玩意也没什么用,你自己留着吧。”
“不是啦!”
脚尖终于沾到坚实的地面,降谷零一扭身,飞快跑到了自己的背包跟前,在包里翻了翻后,摸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扁扁礼盒。
双手捧起这个礼盒,降谷零一头扎到秦的跟前,紫灰色的下垂眼因为期待而闪闪发亮:“这个是我给您准备的生日礼物!”
“这个也是?”幼崽眼巴巴的样子实在太过可爱,秦忍不住逗他,“算上奖杯的话——谁家生日礼物送两份啊?”
“不一样的!”
降谷零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
“奖杯是我作为学生、想要送给秦老师的礼物,是公事。我想用这个奖杯向您证明——不管什么事,我都一定会做的很好的!我承认前段时间在学习上稍微有些怠惰,不过比赛结束之后,我肯定会重新把在注意力放回课业上,不会再让秦老师操心的!”
“至于这个……”
降谷零踮起脚尖,将礼物盒往秦的面前送了送:“这个是出于私交、是我作为朋友想要送给秦老师的!”
“——因为秦老师好像不管什么时候都穿着正装,所以我想,送正装配饰的话,您应该会喜欢的!”
顿了顿,降谷零也没有要居功、把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想法。
他笑了一下。
“原本是想送您领带夹之类的,不过菜菜子选择了这个。我想了一下,感觉衬衫夹好像也还不错,所以就听菜菜子的建议买了这个!”他眼睛亮晶晶地仰望着秦,“秦老师喜欢这份礼物吗?”
“唔……”
秦接过礼物,珍而重之地收进了提包里:“我正好需要这个呢,还真是帮了大忙啊、零酱~我回去就试试!现在先送你们回家吧~”
“嗯嗯!”
……
……
当天夜里。
终端,[异闻5系薪水小偷企划交流群]。
【不许摸我尾巴】:[衬衫夹实装图1]、[衬衫夹实装图2]、[衬衫夹实装图3]
【不许摸我尾巴】:哎呀,你们怎么知道这是崽崽送我的生日礼物呀~
【鬼火红毛】:……
【镜片比较厚】:……
【花江超可爱】:非常白的一款衬衫夹,使我嘴角不争气地留下眼泪!!制服长腿衬衫夹好文明嘿嘿嘿嘿嘿嘿!我提姆直接自信嗨老婆(白猫吃玉米jpg)
【花江超可爱】:姐妹你放心,这次我真的不会再被正装腿环男菩萨骗了。我装作被他迷的神魂颠倒,但这只是我计划的一部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你别说了,我有自己的节奏。
【花江超可爱】:……
【花江超可爱】:「花江超可爱撤回了一条消息」
【花江超可爱】:「花江超可爱撤回了一条消息」
【花江超可爱】:QAQ那个……如果我说刚才的消息,是我家猫爬到手机上不小心按的,你们信吗……?
【鬼火红毛】:哈哈……
【镜片比较厚】:啊……刚才眼睛突然聋了,看没看清群消息……
【不许摸我尾巴】:所以‘好文明’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有‘老婆’?‘男菩萨’又是什么东西?^ ^
【花江超可爱】:呃……这个……嗯……是这样、这其实是夸您帅气的意思!对的,这其实是夸您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和这条腿环、啊不,是和这条衬衫夹相当适配!
【不许摸我尾巴】:是这样吗?那看来你家猫也对我崽送的生日礼物很感兴趣啊~你这样,花江,你现在去把猫抱过来,放到终端前面,我拨个视讯过去,今晚高低得给你家可爱猫猫360度展示一下衬衫夹高清实拍图^ ^
【花江不太可爱了】:……
【北村(再叫老登扣奖金)】:……够了,秦,这里是工作群。工作群里就不要发和工作无关的东西了。
尾巴卷着终端,秦垂手抚摸了一紧箍住自己大腿的衬衫夹,微微挑眉。
【不许摸我尾巴】:但这可是诅咒之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呢~和诅咒之种有关的,又怎么不算是工作呢(狐狐飞吻jpg)
【北村(再叫老登扣奖金)】:……
【不许摸我尾巴】:哎你们还真别说,这衬衫夹是真好使啊,戴上之后衬衫果然不往上跑了呢~ ^ ^[衬衫夹腿照4]
【不许摸我尾巴】:[衬衫夹腿照5]
————【该群已被封禁】————
【系统提示】:该群涉嫌违规传播yhsq图片,现已被封禁。公安部温馨提醒您:文明理性上网,共建绿色网络环境~
望着手里尚未来得及发出、就提示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附带一句【您已违规,请谨言慎行】的红字提示语的图片,秦:“……?”
淦!
针对他是不是??
晒个生日礼物也违规??网安部那些人这辈子是不是从来没收到过生日礼物啊???
鬼鬼祟祟半蹲在浴室里,借着微弱的灯光,半裸着长腿的狐耳青年气急败坏地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狠狠投诉自家因为亲情缺失、导致人格扭曲之后不干人事的网安部同事。
半小时后。
经历几番波折,[异闻5系薪水小偷企划交流群]终于重新解禁。再次获得聊天自由,秦蠢蠢欲动,还没来得及将手里刚拍好的衬衫夹返图678打包发群里,下一秒,就得到了来自自家老登的严厉警告。
【北村(再叫老登扣奖金)】:再发凰图,我就把以前送你的面点房会员卡挂失。
秦:“……”
很是遗憾地,他将已经勾选上的图片,又一一点击了取消。
不过,不能发图这点小困难,完全无法浇灭某只狐狸急于炫耀的热情。
卷着终端一顿操作之后,秦满意地点击了[发送]键。
【你有生日礼物吗】: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
新昵称一出,群里顿时陷入了死寂。
欢快地抖动了一下耳尖,炫耀够了的幼稚狐狸心满意足地解开衬衫夹,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进尾巴里后,终于想起了自己点开群的正事。
【你有生日礼物吗】:对了,我的生日是怎么回事,赤田?我家崽崽就认识你一个公安,是你告诉他的吗?
【鬼火红毛】:啊对,是我!之前在医院的时候给那孩子留了个私人号,那孩子打电话来问,我就说了。
秦见状微微眯起眼,眼底浮起大片意味不明的暗色。
【你有生日礼物吗】:那这个生日日期怎么回事啊?我自己都不知道生日是哪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鬼火红毛】:花江算的。花江说你的性格绝对是天蝎座,然后按照星运给你推算出来了具体的生日日期。
秦:“……”
一时没忍住,他震撼敲字。
【你有生日礼物吗】:不是……你们公安居然还信这个??
【鬼火红毛】:信啊!妖怪都能当同事了,那同事里再出一个占卜师,应该也挺正常的吧?
【你有生日礼物吗】:……别吵,我在思考。
【镜片比较厚】:帮我点一串烧鸟,谢谢。
“……”
“……”
倚靠在逼仄昏暗的浴室里,借着微弱的壁灯灯光,秦双眸怔怔地望向前方出神,就连终端什么时候从尾巴间滑落都没意识到。
——降谷零一向是个勤快的孩子。
不管学业再怎么忙碌、不管生活再怎样让人烦心,他总是能兼顾两者的前提下,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将家里的每一个卫生死角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此举,曾经一度惹得家里的帚灵哭掉了一地的笤帚枝。
此时也是这样。
并不算大的镜面干净的没有一丝灰尘,镜面与现实相交的边际,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青年四目相视。
额头轻轻抵在镜面上,望着镜中人近在咫尺的、宛如黑渊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眸,秦恍惚之间,记起了一些他自以为早就忘却的往事。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家”还没有分崩离析的时候,仅仅只是个巴掌大的小毛团的秦,曾经满是期待地询问过母亲一件事。
【“母亲,我听附近的人类说,每个人类都有自己的生日,在生日那天都会收到亲友精心准备的礼物。”
小小一只的雪糯米糍扬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赤狐,“母亲,我的生日,在什么时候啊?”
赤狐垂眸,舔了一口糯米糍的脑袋瓜,力道略大,舔得小糯米糍差点一个跟头栽过去。
“——首先,你应该称呼我为首领。”
“哦……”水红色的耳尖和尾尖一起耷拉下去,雪糯米糍看上去似乎有些失落,但还是乖乖改口:“首领。”
“嗯。”
赤狐首领低低的应了一声:“阿秦,你得知道,在妖怪的世界里,是没有‘庆祝生日’这个概念的。这是只有人类才会做的事。”
“噢……”
毛色雪白的小狐崽歪头想了想:“那、我不庆祝生日,我只是问问我的出生日期……这样可以吗?”
“不可以。”
像是未曾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份答案,小白狐崽愣在了原地,一时间就连呼吸都忘记了,只知道呆呆望着首领那盛满威严的眼睛。
过了一阵,小白狐崽呜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生日,阿秦。”
“——你是一只,没有生日的妖怪。”】
第66章 通灵夜
时光如水。
快乐大约总是短暂的,唯有痛苦,才是人世间最为永恒的主题。
就算秦动用再多的人脉和关系、为降谷奶奶找了再好的医生和专家,最终还是没能留住这个慈祥的老人。
降谷奶奶走的时候,东京刚下完那一年的第一场冬雪。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要将这个世界一起埋葬,风一吹,便将不知道哪一从倒霉的花木彻底掩埋。
生命在这个冬天、在这场铺天盖地的冬雪里,显得格外脆弱和渺小。
伫立在窗前,秦沉默着,望着趴在病床边失声痛哭的降谷零、以及在一旁红着眼圈与一声交谈的诸伏景光,唇瓣几度开合,最终,却也没能憋出哪怕一句安慰之词。
一切的言语都显得那样空洞。
悲伤无声,却又震耳欲聋。
置身在这一场仿佛默片一般诡谲又滑稽的沉默之中,秦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类的生命,是与妖怪们截然不同的短暂。
他突然就想到——原来自己不仅仅亲自送走了母亲、兄长、阿裴和其他的族人,在不久的未来,还有可能会再一次目送这两只自己亲手养大的幼崽步入永恒的死亡。
——宿命在这一刻,仿佛终于完成了闭环。
而,被命运无情遗弃的狐狸能做到,仅仅就只有停留在原地,望着身边亲友渐行渐远的身影,有心去追,却连对方的影子都踩不到。
“……就像个职业送葬人一样。”
几不可闻的低语,倏忽间被雪风吹散,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彻底掩埋在了窗外这场纷纷扬扬的初冬深雪里。
病床边。
握着降谷奶奶枯瘦干瘪的手,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降谷零趴在病床前,无法克制地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他说,“奶奶,我有好好照顾自己,有好好吃饭睡觉,我现在已经长得和记忆里的爸爸一样高了……”
他说,“我的成绩很好,秦老师总夸奖我,我这几年拿了很多很多的奖杯,满分的试卷用一个文件袋甚至都装不下了……”
他说,“您说想看,我就拍了很多很多的照片,从小学毕业、到国中毕业、再到高中毕业都有,我现在已经被东大录取了,马上可以给您拍一张入学典礼的照片了……”
他说……
“——奶奶,您再看我一眼……”
房间里,监护仪报警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
医生和护士们一言不发、默默退至病房的门口,只留下一两个人协助病人家属处理后事,其余人则是推着小车、拿着腰间的传呼机,再一次全力以赴、奔向另一间仪器发出警报声的病房。
房间里的响动不算小,但降谷零却像是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
他握着降谷奶奶一点一点变得冰凉僵硬的手,看着对方被拔掉那些堪堪维持生命体征的管子后、变得千疮百孔的身躯,红着眼,缓缓地、缓缓地低头。
——他将额头贴在了奶奶冰冷的掌心里。
“奶奶……”
已经过了变声期的嗓音在这一刻听上去沙哑至极,降谷零颤抖着尾音,低声说:“愿您早日成佛……晚安。”
门边,诸伏景光的眼圈,“倏”一下就红了。
强压下心底翻涌的哀伤,他来到窗边,看了一眼垂着眼眸、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秦,揉了揉眼眶,轻声问:
“——秦老师,医生刚才问、需不需要帮忙联系寺庙或者葬仪社……”
秦抬眼看他:“你想怎么办?费用方面不需要担心,我会负责的……就当是我为老夫人尽一份心意了。”
“……”
诸伏景光又开始揉眼睛,嗓音有些低哑:“我,不知道……”
按住面前这个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崽肩膀,秦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瓜,没说什么,转身出门打了个电话。
片刻之后,他重新回到房间。
“通夜、告别式、火化、安葬……我问过了,接下来的流程大概是这样。”秦垂眸看了眼依旧跪在床前、一言不发的降谷零,想了想,转头低声问,“——降谷家,还有其他亲友吗?”
虽然这样问,但秦的心里却已经大概有了答案了。
距离当年那场空难至今已有十年,这么多年过去,如果降谷家真的还有亲友的话,那些所谓的亲友,怎么可能一次都没来探望过降谷奶奶和当年尚且年有的降谷零呢?
诸伏景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望着幼驯染佝偻成一小团的背影,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那就去掉告别式,通夜之后直接火化吧。不必担心,之后我会联系寺庙那边纳骨的。”
诸伏景光有些茫然,一时不知道该在这时候说些什么。当年家里出事时他年岁尚小,再加上又受了不小的刺激、之后一直住在医院接受治疗,因此父母的后事都交由兄长与亲戚操持,几乎全程都没有让他参与。
他踌躇了半晌,最终只是低低应了句好。
秦低眸,望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到如今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崽,眸光微微柔和。
就像曾经小时候那样,他抬起手,很不客气地扑乱了幼崽的头毛。
“去安慰一下零吧,其余事宜交给我,我来处理。”
“麻烦您了……”
秦笑了一下,金蜜色的眸子微微弯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跟我谢什么呢?”
“是你们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你们永远,都不会是我的麻烦。”
……
……
当天夜里,降谷零一夜未曾合眼。
寿衣早已在葬仪社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穿好,降谷奶奶在病床上蹉跎这么多年,如今一朝离世、再不受人间疾苦,也算得上是一桩喜事了。
葬仪社的工作人员如此宽慰着,降谷零一语未发,只是默默听着,但究竟是否听进去心坎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他晚饭吃的很少。这么大个人了,秦特意买回来的一人份素餐,他却仅仅只动了两筷子,然后就再也吃不下。
他不吃,秦也没有出言去劝,只是在将残羹冷炙收走之后,悄悄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罐热牛奶塞给对方。
守夜时按照惯例,死者家属应该要围在一起,共同缅怀死者生前经历与成就的。如今降谷家只剩降谷零一人,他也不要人陪,自己一个人默默坐在灵棺旁边,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诸伏景光原本打算和降谷零一起守夜,但白天时他不忍心让秦一个人忙里忙外,于是跟着搭了把手,忙碌一天下来,整个人在吃完饭的时候就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饭后直接被秦压去隔壁房间睡觉了。
此时此刻,偌大的一间灵堂里,就只剩了跪坐在棺木旁边的降谷零、以及斜倚门框的秦。
万籁俱寂,夜雪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一片沉默之中,秦忽然听见了一道沙哑的声音低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秦老师……”
秦抬眼:“在,我一直都在。”
降谷零微低着头,室内明亮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却仿佛无论如何都照不亮他眼底的阴霾。
“秦老师,你说……人死之后,会有灵魂存在吗?”
秦想了想:“如果你说灵魂,是指鬼的话,我想应该是有的。”
“……”
步履微动,秦来到降谷零的身侧,屈膝落座:“你思考了一晚上,就只有这一件事想要问我吗?”
“……”
秦浴室叹了口气,呼噜了一把幼崽此刻莫名有些黯淡的金毛:“真拿你没办法……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吧。”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当然是……”
“——「当然是因为秦警官的拜托」……你想这样回答我,是不是?”
秦怔了怔。
降谷零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此刻,借着室内亮如白昼的光线,他一眨不眨地认真端详着身侧男人的脸。
片刻之后,他忽然说。
“我与秦老师认识至今,应该也有十年了吧?”
秦掐指一算,点头:“差不多。”
降谷零看了他一阵:“十年过去,秦老师的面容看上去,却还和十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就连皱纹都没有呢。”
下意识抬手按住侧脸,秦一顿之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是吗?那看来我保养的还不错,这么些年的面膜没有白敷啊。”
“是吗?”
降谷零静静地望向秦。
除了那句轻飘飘的、听不出是反问还是疑问的低语之后,降谷零便没有再开口。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降至冰点。
“……”
“……”
降谷零不说话,秦一时间却反而感觉自己更不自在了。
十年的陪伴,十年的相处……
不仅仅是秦能精准同步降谷零的每一个念头,降谷零对于自己这位老师,也早已熟悉入骨、了如指掌。
秦当然可以撒谎,他当然也知道,不管自己给出怎样离谱的答案,降谷零都在沉默之后,悉数接纳。
——降谷零一向如此。
在不认识诸伏景光之前,他就是个懂事且体贴的孩子。在认识诸伏景光之后,他在乖巧之余,又多了一丝润物细无声的温柔。
降谷零独有的温柔,让他绝不会去反驳面前这个陪伴在自己身侧、与自己一同度过大半个人生的男人哪怕一句。
他是心甘情愿被骗的。
但……
——身为监护人,秦难道就真的就能仗着幼崽的信任与宽容,而肆无忌惮去挥霍去伤害幼崽小心翼翼奉上的、那一颗伤痕累累却又柔软干净的心吗?
无法克制地,秦扪心自问。
身后尾巴有些焦躁地来回甩动,秦沉默了再沉默、挣扎了又挣扎,最终,一切波澜尽数沉淀入那双深渊一般叫人难以捉摸的金蜜色狐瞳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玩笑般地扬起眉。
“——想知道些什么?趁我现在心情好,赶紧问,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降谷零望着他,眸光依旧平静。
“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呢。”
他把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但这一次,秦却不打算再敷衍了事了。
异闻课的存在需要向普通民众保密,但降谷零是诅咒之种,他天生就与异常相伴。甚至于,在不久之后的成年夜里,对方可能还要面临已经成熟的诅咒之种被剥离所带来的麻烦与痛苦。
他不该瞒着他,也没办法瞒着他。
“——你的体质很特别。”
秦最终说。
降谷零先是微微一怔,眉眼间很快浮现出一抹了然:“啊……是指我比其他人更加倒霉、靠近我的人都会变得不幸吗?”
秦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头。
“这不是你的错。”
“……”降谷零沉默了一阵,唇瓣微微有些发白,“那,奶奶的事……”
不等他说完,秦很快就打断了他。
“——与你无关。”
“……”
紫灰色的眸子里神情复杂。
一时之间,降谷零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奶奶的离世与自己无关,还是应该悲伤降谷奶奶这仿佛无法被任何外力所改变的命运。
四目相对,各自无言。
在一片仿佛能听清心脏一下重过一下的跳动声的静默之中,他慢吞吞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眼。
“……你要一直跟着我吗。”
“直到你成年。”
“那之后呢。”
“……”
这一次,沉默的人换成了秦。
降谷零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错开目光盯着秦身后的墙壁,闷声问:“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就只是因为我的体质和其他人不一样吗?”
就……
没有其他原因了吗?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那是不是换任何一个同样体质的孩子,你都会像是曾经陪伴我、鼓励我那样,像个能撑起一整个世界的英雄那样,从天而降、去到对方的身边呢?
在你眼里,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呢?
我到底要怎么做……
——才能让你不要像奶奶一样,丢下我、离开我,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之外呢?
这一刻的降谷零,就像是一只害怕被主人丢出家门的小狗。
他是那样焦躁又不安地紧紧贴在主人的身边,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永远不会被抛弃”的承诺。
但,很显然……
他的希冀,很快就要落空了。
哪怕在人类社会生活了这么多年,秦有的时候,却还是会听不懂人类没说完的话语之中、暗藏的弦外之意。
因此,在听清降谷零的问话之后,他不假思索,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地就点了头。
“……”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破碎。
旧日一切美好都仿佛在这句话里化作泡影。
曾经的温暖,曾经彼此相伴着度过的每一岁春秋,都在这一刻,被打做了可悲可笑的谎言。
对于未来的一切想象化为尖刀,将那些曾经无比真实、无比惹人眷恋的快乐撕成粉碎。雪风倒灌,一片冰冷之余,降谷零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这个雪夜结冰、然后发出无机质的“咔咔”声。
他长久地凝望着秦。
望着对方眼底倒映出的那个小小的自己,降谷零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个乖宝宝的剧本已经演够了。
至少在现在……
他不想再装了。
睁着一双布满血丝、微微肿胀的眼,降谷零看着秦,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变得有些奇怪。
像是执拗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又仿佛仅仅只是不甘于自己在对方心中无关轻重的地位……
他那双惯来清澈的眼底,忽然浮起了密密麻麻的阴翳与血丝。
在这个寻常又不太寻常的雪夜里,披着一身的惶惑与不安,降谷零唇瓣微动,说出了曾经的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面前这位长辈说出口的话。
“——秦知也。”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面前这个亲手将自己早已破碎的生活一点点拾捡、拼贴到一起,陪伴并支撑着自己走过了整个少年时期的,名为“老师”,实则却承担起了监护人应该承担的全部职责的男人。
“秦知也,我对你来说……到底算是什么呢?”
第67章 偏爱
——秦知也,我对你来说……到底算是什么呢?
仿佛一枚稻种子悄无声息地在心脏最深处生根发芽,血肉被根须缠绕、吮吸、钻破所带来的复杂感受,惹得狐狸焦躁地不断甩动着身后的尾巴。
试图逃离。
试图挣脱。
但……
一切都仿佛徒劳。
垂眸凝视着满眼通红、眼神倔强的降谷零,秦默然片刻,忍耐着不知为何从心底里蔓延开的酸涩,语气平静:
“——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谈论这种事吗?”
“……”
降谷零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用那种仿佛被逼入绝境的小兽一样的眼神,凄凉又绝望地望着他。
他就像一面均匀遍布着裂痕的镜子,下一秒,就会在人眼睁睁的注视之下彻底碎裂,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而。
在这面即将被摔碎的镜子之上、在每一枚碎片勉强拼合而出的画面之中,恍惚之间,秦看见了一个遍体鳞伤、眼神空洞的孩子,挣扎着,颤抖着,怀揣着心底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向自己伸出一只沾满污泥的手。
“……”
“……”
四目相对,秦无声轻叹。
抬手抹过面前幼崽的眼角,狐狸老师的声音软绵绵、轻飘飘的,像一寸无从捕捉的春风。
“你总是知道怎么让我心软……零。”
望着幼崽再次微微泛红的眼圈,秦停顿了两秒,指尖有些无奈地轻轻掐了掐幼崽早已摆脱婴儿肥时期、却依旧显出几分幼态的娃娃脸。
“「对我来说你算什么」——在我给出你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之前,我想你应该先问问你自己。”
脸颊被人捏着,降谷零愣愣地吐出一句含混的疑问:“我……自己?”
“对啊。”
秦一脸理所当然,但这种表情很快又变成了恨铁不成钢。
他忽然抬手,很不客气地重重给了面前这只已经长大的幼崽一记脑瓜崩。
“——降谷零,你该不会以为,我对每个幼崽都这么好吧?”
下意识捂住额头,降谷零没说话,只是默默错开了眼、不去看秦。
——很显然,在他心底的确存在着这样的想法。
秦看懂了幼崽的意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提溜住对方的脸颊肉、用力晃了晃。
他看上去有点很是不满,颌骨一下又一下鼓动,咬牙切齿地凶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
降谷零没吱声。
半晌之后,他垂着眼,小小声开口。
“因为、秦老师是很好很好的人……”
因为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我才会控制不住地想,你对我的照顾与偏爱,会不会其实也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平均地分给了其他的人呢?
因为在意,所以不安,所以想要一遍又一遍去确认、寻求一个能让飘荡在空中的灵魂安然落地的答案。
微不可闻的一句话落入耳中,秦心头刚腾起没两分钟的怒火,十分诡异地,瞬间就被安抚了下来。
抖了抖耳尖,他轻哼了一声,表情看上去依旧不太高兴。
“——你一点都不关注我!”白发金眼的帅气男人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居高临下地谴责幼崽,“如果你下次再随随便便给我扣帽子的话,我就把你抓去替我写教案和工作周报!我说到做到。”
降谷零抿了抿唇:“对不起,我……”
“我才不会随随便便跟在一个幼崽的身边这么长时间,不会随随便便把[时光]限时特供的小面包分享给别的幼崽,更不会随随便便就跟别的幼崽拉勾许诺、说会永远爱他呢!”
降谷零:“可是……”
“跟着你只是因为我想跟着你。我明明有其他绝对不会被你发现的办法,可以近距离观察你、保护你,我甚至可以完全拒绝这个会占用我大量私人时间、让我被迫007加班加到死的垃圾工作,但我还是来了。”
秦顿了顿,像是在酝酿接下来的措辞。
“我之所以会选择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完全是因为你是降谷零、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降谷零,仅此而已。”
“……”
“……”
“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说我会永远爱着降谷零、永远保护降谷零,”捏着幼崽的下巴,秦不容拒绝地强迫对方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无需担心、也不要恐惧,零,因为无论过去多久,无论我们是否会分别,我都会永远遵守自己的诺言,永远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无条件爱着你的。”
“你永远可以独享我只此一份的偏爱,你在我这里永远是最优选——这一点,即使是死亡也不能令我改变。”
降谷零:“……”
他没有尝试去挣脱下巴上那只温柔滚烫的大手,只是看着对方,轻声问:“……一定要离开吗?”
“我不知道。”
秦的表情很诚恳,金蜜色的眼眸像流淌的阳光,澄净而不含一丝杂质。
“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命运的洪流推向哪里。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是想要永远陪着你的——虽然你前天烤的饼干真的很难吃。”
降谷零:“……”
降谷零:“……”
悲伤沉凝的气氛,顿时就被这一句不合时宜的吐槽打破。
几乎是有些恼羞成怒地,他愤愤然一巴掌拍开了某人按在自己下巴上的爪子,用红肿的紫灰色眼睛很恨地瞪着对方,大声反驳:
“——这次我绝对是按照hiro给的配方调的原料!绝对没差!!”
“哦。”
秦一脸冷漠。
“所以说,之前你都是在景光给的配方的基础上,脑袋一热、自己搞了创新,是吗?”
降谷零:“……”
秦半月眼,一时感觉自己的胃部正在隐隐幻痛:“你往面糊里加孜然、辣椒、甚至味增粉我都能理解,但你为什么要加芥末和章鱼爪?你加的甚至还是致死量的芥末和生的章鱼爪!”
降谷零:“我不……”
秦一脸的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我和景光那段时间闹肚子闹到就连话都没力气说了!”
“……”
略感心虚地移开目光,降谷零试图强行为自己辩解:“怪味饼干讲究一个风味嘛!既然都可以做椒盐味的,那做芥末章鱼味应该也很合理吧?”
秦死亡微笑:“是吗?那你自己怎么不吃?”
“我、我这不是……”
“——以后你烤的饼干,你必须第一个试毒!看你吃了没问题,我和景光才会下口!”
不容置疑地,秦如此宣布道。
而被制裁的降谷零自知理亏,虚着眼,小小声答应了。
……
……
气氛再次陷入了一阵沉默,但这一次,却并不让人感到局促不安了。
灵堂里的烛火微微跳动,噼啪的微响使得空气都似乎散发出了一种静谧恬适的味道。
跪坐在灵棺边,望着降谷奶奶布满褶皱的、苍白却又满是安详的面容,秦忽然就想起了曾经在对方还没有缠绵病榻的时候,曾经亲手为“菜菜子”编织的小毛衣和小围巾。
那些小件物品穿上之后很温暖,恍惚间,给了他一种阔别三十余年的、曾经自己也拥有过的“家”的感觉。
降谷零也怔怔地望着棺木的方向。
片刻之后,他忽然问:“秦老师,如果人死之后真的会变成你说的‘鬼’的话……你觉得,奶奶今晚会回来吗?”
秦摇头。
从他接到医院通知、匆匆忙忙带着降谷零赶到病房起,除了某些奇形怪状的咒灵在周围浑浑噩噩地游走外,他并没有见过哪怕任何一只鬼魂。
思索片刻,秦轻声道。
“——只有心怀遗憾、执念无法释怀的人死去之后,才会转变为鬼魂……奶奶走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牵挂。”
“……”
降谷零明白秦的意思了。
但他却依旧不死心。
“就没有别的可能了吗?或者就像是影视剧里所说的那样,已死之人会在葬礼的当天、变成蝴蝶飞回灵堂什么的……”
秦看着他,没说话。
降谷零:“……”
他浑身僵硬了一下,沐浴着对方沉默的,深邃的,仿若重若千钧的目光,缓缓地、缓缓地低下了头。
“——也有的。”
豁然抬头,降谷零的眼底骤然迸发出异样的光亮。
心下微叹,秦搓了一把幼崽那头凌乱黯淡的金毛:“世间有这样一种说法: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可是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上,除了人鬼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品类的危险异常在蠢蠢欲动。”
“比如……?”
“比如妖怪,比如诅咒。”
秦沉吟片刻,像是在思忖应该怎么将这个世界的真相告知幼崽。
“——一般来说,人死的时候心怀巨大的怨恨、或者置身于阴气鼎盛的地方,就有可能在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化身为妖怪。”
“至于诅咒……”他想了想,对这类异常稍微有些陌生,“诅咒应该也与妖怪同理,是人死时负面情绪达到某种程度之后、就会有概率成为某种类别的诅咒,从此散播不幸,徘徊世间。”
降谷零思考片刻,仰头看着秦:“妖怪和诅咒,都是坏的吗?”
“嗯。”
毫不犹豫地,秦点了头。
细腻滚烫的指腹一下又一下揉捻着幼崽眉心的契约狐纹,秦笑着,似真似假地冲幼崽眨了一下左眼。
金蜜色的眸子里荡漾开一圈圈深沉的涟漪,他轻轻一笑。
“——它们都是坏东西,所以,如果以后零酱遇到了类似的家伙的话,一定要记得在第一时间跑的远远的哦?”
像是在哄着什么不懂事的小孩,他的语气轻慢含笑,但眼神之中又没有一丝敷衍。
望着对方唇角的笑意,降谷零心头的压抑散了些,一时也有心情开玩笑了。
“这么危险啊……那我跑不过怎么办?”
“跑不过啊——”
头顶看不见的狐耳微微耸动,秦软绵绵地轻笑了一声:“那就没办法了呢~实在跑不过的话,在下辛辛苦苦养育多年的小崽,就只能遗憾地被怪物吃掉了哦?”
“喂!”
“开玩笑的。”
修长的指尖在狐纹左侧的三尾图腾之上一掠而过,带来一阵叫人难以忍耐的瘙痒,秦低头看着降谷零,语气轻描淡写。
“——如果实在跑不过的话,就试着在心里呼唤【秦】这个名字吧~”
“……”
降谷零愣了一下:“为什么……?叫你的话,你能听见吗?”
“说不定呢?年轻的幼崽总是应该尝试更多没尝试过的事嘛~”
降谷零无奈:“这句话放在这个语境里面,并不是很合适啊秦老师——这么多年你一直当不了国文老师,果然是有原因的。”
“……”
秦虚着眼,不怎么高兴地戳了一下臭崽的额头:“啰嗦!——灵牌前的烛火开始闪烁了,你闲着没事干就去把烛芯剪一下!”
降谷零没有躲,乖乖挨了这一下后,起身去堂前剪烛了。
“降谷零。”
没有回头,降谷零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如果感到寂寞的话以后,就让我来当你的家人吧。”
第68章 孽障
通夜,火化,安葬……
降谷奶奶葬礼的全部的流程,都在秦的亲自跟进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狐狸原本对于这些人类特有的仪式知之甚少,但架不住秦的身后,还站着一整个[异闻5系薪水小偷企划交流群]的冤种同事们。
“——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花江点了一下头,将手里的流程手续递给秦:“之后还要将降谷夫人的遗骨请入寺庙,经过僧人的超度仪式之后才能正式纳骨。”
“好……知道了。”
总是懒散拖长的尾音忽然就变得短促,大妖的眉宇间透着一丝疲倦,从葬仪社工作人员的手里接过骨灰盒:“……我一会儿就去。”
看了一眼上司头顶仿佛一夜之间失去光泽的狐狸耳朵,花江略微迟疑后,小声道:“您……如果不方便去寺庙的话,我可以为您代劳的。”
秦垂眼。
“我亲自去。”
就当是……送那位慈祥和善的人类最后一程吧。
好意遭到拒绝,花江便也没有再继续劝说,翻了翻随身的记事本后,撕下一张纸,唰唰唰写下一串地址递给秦。
“不少寺庙对于我们异闻课的态度较为排斥,认为我们与异常亲近乃是倒反天罡之举。”花江简单解释了两句,“这间寺院算是东京辖区内对我们态度最为友善的,寺内主持还算好说话,曾经也与我们有过一二交集。如果您打算亲临的话,就去这里吧。”
秦收下小纸条,没有多说什么,挨个安抚地拍了拍两只小崽的脑袋,随后便与几人道别离开。
目送秦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之外,诸伏景光微微叹了口气。
“zero,”偏头看向身边的幼驯染,诸伏景光有些心疼地拂过对方眼下的青黑,柔声道,“——昨晚一夜没睡,现在有感觉困吗?要不要去隔壁的休息室补一觉?”
呆在原地愣神了好半天,降谷零这才有些迟钝地轻轻摇头。
“……不用。”
他的嗓音沙哑的厉害,眼睛肿的像两妹桃核,看上去有些滑稽,却又莫名让人心头发酸。
诸伏景光倒也不强求:“那等秦老师回来之后,就拜托老师帮我们续个假吧,你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休息、调整一下状态,学校竞赛的事情不急。”
“……”
顶光灯在降谷零的眉眼间投下一片阴影。他沉默了一阵,慢吞吞地转过身:“……我去睡一会儿。”
——————
另一边。
搭乘冤种部下的车来到纸条上的地址,秦捧起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骨灰盒,在与门僧见礼之后,很快就被对方引入寺内,来到法堂门前。
同法堂门外的僧人通传一声过后,不一会儿,法堂里就走出一个慈眉善目、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僧侣。
“施主与贵人来得巧。”
僧侣双手合十,笑着对秦行了一礼,“今日正值每月一度的讲经日,高僧现下正在法堂讲经说法,施主可愿请贵人入内、一并听经?”
眉眼微松,秦点头:“可以。”
然而,就在他捧着骨灰盒正要跨入门内时,下一秒,他的肩膀却被这位胖僧侣轻轻抵住、整个人被迫停在了法堂大门外。
望着秦微沉的面色,僧侣诵了一句佛号,垂眉缓言道:“施主此身血煞之气太重、不宜入内,恐扰佛堂清净,还请见谅。”
“……”金蜜色的狐瞳缓缓眯起,秦眸色微凉,轻声道,“若我一定要亲自作陪呢?”
僧侣依旧垂目:“若不介意,施主可将此物交付于在下,待到礼成之后,在下一定将其完好无损交换于您。”
“……”
“施主,请。”双臂向前平托,僧侣似乎并未将秦的冒犯之词放在心上,面上依旧笑盈盈的。
攥在掌心的小纸条被揉成一团,秦感受着那微微有些硌人的形状,眸光在四下朝着自己警惕围来的武僧身上一扫而过。
某种叫人几欲窒息的气氛,在沉默之间迅速滋长。
半晌后。
喉结微滚,秦嗓音沙哑。
“……可以。”
胖僧侣依旧在笑,接过那只造型古朴厚重的骨灰盒后,给秦指了个方向:“敝寺西面有一处庭院,所侍弄的花草尚可入眼。等候期间,这位施主可于此处自行赏雪观景。”
秦没说话。
等目送胖僧侣进门、法堂朱色大门缓缓关闭之后,秦这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沐浴着其余僧人警觉中夹杂审视的目光,秦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提步朝着庭院方向缓缓踱去。
……
……
庭院里。
不知是不是洒扫僧人今日偷闲躲懒,院里青石小径之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脚步落地时,秦耳中能清晰听见“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庭院本身不大,种植的林木花草多是一些长青不败的品种,因此即使是在初雪天里,庭院依旧显出一种绿意盎然的生机来。
步履不停,很快,秦就转入了庭院深处,在一处僻静角落里,寻到一方石桌,桌上还有一局残棋。
“——施主雅兴。”
微微回头,秦的目光装上一张布满褶皱的沧桑面孔。
来人冲秦一笑,双手合十一礼后,径自坐入石凳之上:“不知施主可通棋艺?是否愿与愚僧手谈一局?”
秦站在原地没动:“不懂。”
“只一局,可否?”老僧笑了起来,浑浊的眼珠看上去深邃如海,饱藏智慧,“施主应该就是花江施主口中的‘秦警官’吧?一局之后,愚僧可应秦施主一个条件,权当做见面礼了。”
见面礼……
距离讲经结束大概有半个多小时的样子,秦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很快落座到了老僧对面。
“愚僧执白,秦施主先请。”
老僧将一钵漆黑的温润棋子推到秦那一侧。秦没有拒绝,随手捏了一枚黑棋,轻敲在棋盘之上。
哒……
哒……
清脆的落子声,仿佛成了这处僻静庭院里唯一的声响。
十分钟后。
“——施主承让。”垂手将最后一子落下,端详了一阵石桌上奇臭无比的对局,老僧眉眼依旧带笑,“秦施主可有什么想要求解的?事业、姻缘、财运……虽不敢自称诸法皆通,但若只是漏出几句粗浅之言,愚僧应当也是会的。”
秦把手里那枚已经捂热的黑子掷下:“问吉凶,行不行?”
“可。施主想问什么?”
“我的断尾,能找回来吗?”
老僧闭目,片刻之后,轻声道:“大凶。”
“能换一个问题吗?”耳尖神经质地弹动了一下,秦眉心微蹙,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立刻道,“那我换一个——我想调查兄长当年碎尸而死的真相。”
“大凶。”
“……我的命运?”
“大凶。”
“亲缘?”
“大凶。”
“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的命运?”
“大凶。”
“……”
秦都要无语了,望向面前这个老登的眼神里逐渐就带了些不善:“臭老头,你是不是只会算大凶?”
“非也,非也,”老僧双手合十,眼眸微阖,叫人极难分辨他现在是睡还是醒,“秦施主杀孽太重,此生凶多吉少已属不易,今后若能修身养性、积攒功德,或可得一善终。”
杀孽太重……
回想起东京曾经被血腥和恐惧统治的那五年,秦沉默片刻,唇角竟然微微翘起。
“我向最来听姐姐的话,此生至此,只杀过该杀的罪人。”
“何罪至此?”
“灭门之案。”
老僧叹了口气,低眉垂目:“施主不妨放下往日仇怨,如此,也算是放过了如今的自己。”
“放下?”
听着对方这荒诞至极的言论,秦一时间差点笑出了声。
“禅师,我放不下。”
狐耳绷得笔直,狐妖那双宛若落日熔金般灿烂的眸子里,不知何时浮上了一抹不详的猩红之色。
“——当年血仇虽然得报,但那些惨烈的记忆却不会就此消失,我的亲友也再不会回来……如禅师所说,我这半生所造杀孽太重。我放不下那些仇恨,更没办法放过自己。”
老僧垂眉合掌,长诵了一句佛号。
秦看了一眼时间,从石凳上站起身,准备告辞了:“此番多有叨扰,还请禅师勿怪。”
“不妨。”
老僧忽然抬眼,藏在耷拉的眼皮之下的眼睛直直看向秦:“秦施主,若愚僧说,施主当年并未除尽罪人、如今尚有仇家在世,而施主今下亦有立地止戈、释然皈依我佛的机会,秦施主可愿……”
“不愿意。”
“秦施主且莫……”
“老头,我说——我不愿意。”
话音落地,无边杀机与业障一起汹涌而出,转瞬间席卷了这处小小的僻静角落。
枝头细雪被杀意惊动、纷纷扬扬洒下,人间好似又迎来了一场象征丰收的瑞雪。
凝视着老僧几乎要将眼睛遮住的花白色长眉,秦仿佛一只刚杀出血海的修罗恶鬼,用狐狸特有的绵软嗓音,一字一顿道。
“——如果仇家还苟活于世,我必屠尽目之所及一切活口,不叫其九族之内留一只余孽。”
“……”老僧沉默一阵,“若秦施主找寻不到真正的仇家呢?”
“那就都杀了,”口中说着狰狞残酷的话语,白发金眼的狐妖面上却是笑意盈盈,“十个、百个、千个……只要我足够强、能杀尽全天下所有异常,我终究能得偿所愿。”
“若实力不逮、杀不了仇家呢?”
“那便与故人黄泉之下再会。”
“……”
“……”
指节轻叩桌面,秦笑吟吟地望向面容怔然的苍老僧人:“禅师,我能不能再换一个问题?”
禅师双手合十:“若秦施主想问的是在世仇家的去向……抱歉,愚僧不知,也算不出来。”
“是真算不出来,还是不愿意给我算?”
老僧长叹一声,口称佛号,不再言语。
眼见此景,秦嗤笑一声,也不再问,拂袖起身,远远抛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后,便扬长而去。
“——究竟是与公安亲近、还是与公安中的某些人亲近,老禅师可得想好再做决定。”
第69章 暗流
此间事了,秦坐在车里发了一会儿呆后,便招呼赤田开车返回葬仪社。
此时正值午后,窗外车流如织,片刻未歇。
“秦大人似乎有烦心事?和浅草寺有关吗?”
闭目仰靠在后座,秦语气一如既往的散漫温软:“很好奇?你刚才不是一直呆在车里吗,赤田?”
听出这话里潜藏的深意,红发男人挠了一下头。等顺利将车子发动之后,他有些憨憨地笑了起来:“来之前秦大人虽然情绪也不太高,但脸色还不至于黑沉到现在这个程度,所以稍微有点在意。”
“我脸色很差劲?”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没有吧?应该只是熬夜熬的。”
“呃……”从后视镜里小心窥视了一下秦的表情,赤田迟疑片刻,最终附和道,“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嗯。好好开车吧。”
赤田应了一声,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前方的路况之上。
然而……
当他第三次紧急避险、猛打方向盘避让开一个不要命的飞车党之后,后座被颠簸的车身摇的七荤八素大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
“——警视厅交通课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长眉紧蹙,秦确信自己的脸色这一下的确如赤田所说那样阴沉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
“对方既然不怕死,那你也不用让,赤田,撞死了也是那人活该的——不用担心交通部的臭老头找麻烦,我会保你。”
“……倒也不是怕被找麻烦。”
意识到自家金大腿这么多年过去、似乎依然没能很好的融入人类社会,赤田揣摩了一下用词,谨慎道:“法不容情,更何况我们还是公职人员,所以更要以身作则、捍卫法律的权威性了。”
“法不容情?以身作则?”
短促有力的词汇被人反复含在唇齿间碾磨。半晌之后,白发金眼的狐妖似笑非笑:“呐呐、我说,赤田——公职人员渎职怎么判啊?”
赤田被这话问的愣了一下,思考片刻后,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最高三年有期徒刑。”
“才三年?这么轻啊……”
“已经不轻了。”红灯亮起,赤田眼疾手快,猛踩了一下刹车,“渎职也分轻重的,如果是我们这样的司法程序内人员执行了违法逮捕或拘禁的情况的话,刑期上线就会提高到10年。”
“10年也少。”
“……”挠了挠头,赤田犹豫半晌,觑了一眼后视镜里某人喜怒难辨的脸色,到底是没敢再吱声了。
一阵沉默过后,还是秦坏先打破了车内的安静。
“赤田,你说我们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会背叛同伴呢?”
赤田又是一愣:“我们这样的人……是指公安吗?”
秦没说是,却也没有反驳,只是从鼻腔里挤出一道意味不明的轻哼。
这个问题稍显尖锐敏感,赤田迟疑了好一阵,这才有些不确定地说:“人各有志……如果志向不在这份工作上的话,那像是前田君那样辞职离开、应该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是吗。”
盯着后视镜里那双如幽潭般深不可测的金蜜色眼眸,赤田嘴唇开开合合老半天,最终,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
“可你明明就知道,我问的既不是志向,显然也对前田离职的事并不感兴趣。”
“……”
“……”
“别紧张,我就只是随口一说——话说回来,今天为什么是你来送我?你今天这么闲吗?”
或许是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车里气氛不对劲,大妖抖了抖耳尖,冲着后视镜笑了一下,随即率先转移话题。
正好此刻红灯转绿,赤田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脚下使劲,油门瞬间踩满。
刹那间,车厢传来的巨大的推背感,差点把秦直接甩飞到前挡风玻璃上,乱七八糟地糊成一团倒霉狐饼。
秦:“……驾照不想要了,可以捐给需要的人。”
——就比如他。
赤田讪笑:“对不起对不起,刚才一下没注意用力过头了……!”
顿了顿,他像是这才想起秦的问话,很快道:“厚间出任务受了点伤,现在还在警察医院接受治疗,花江回去处理没弄完的文书了,我正好休假、课里闲人又正好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来了。”
注视着后视镜里对方清明干净的深黑色眼珠,秦沉默了一阵,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赤田留意着前方路况,在车辆即将驶入下一个岔道时,随口问了一句,“秦大人,我们现在是回学校还是葬仪社?或者我直接送您回降谷宅?”
出乎意料的,他得到了一个未曾设想过的答案。
“回公安。”
赤田一怔。
秦抬起手,冲赤田晃了晃。通过后视镜,赤田清楚看见了对方手里捏着的那袋浅草寺特供祈福福袋。
“果然就像是花江说的那样,这间寺庙的主持是个很好的人——这是我向他求的平安手串和无事牌,刚好最近买的猫罐头和外驱药也到了,一会儿你送我回公安,我给aki和小阿花他们送过去。”
早川君啊……
眉眼间悄然续上一抹如释重负笑,赤田松了口气,笑着调侃:“您还真是走到哪,都不忘给照拂过的孩子们带礼物啊。”
秦哼了一下,水红色的狐耳耳尖高高立起,眉眼间似乎有些骄傲:“当然,毕竟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监护狐……没有之一的那种!”
“嗯嗯嗯。”
“你好像对这个头衔有不一样的见解?你觉得我不配?”
“不不不、属下不敢——不!属下的意思是,您果然是世界上最体贴最温柔最宠爱孩子的监护人!”
“这还差不多……”
……
车窗外,半夜已经停下的雪,不知何时又再度从天穹之上铺落下来,深灰色的天空像是被污染后试图调匀的白颜料。
白色最易脏。
异色入盘,无论花多少时间、兑入多少干净的白颜料企图遮盖,都掩盖不住调色盘上那抹脏污又刺眼的晦色。
——————
公安上下都知道,当年早川一家发生变故时,是秦力排众议,收留了当时无家可归、情绪濒临崩溃的早川秋。
所有人都知道一人一狐之间情谊深厚。
因此,当听说大妖带着小礼物回家探望曾经亲手抚养过的早川秋时,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至多不过调侃一句“早川君都这么大了,秦大人怎么还把他当孩子一样哄着?”
“——在我这里,他永远是我的孩子。”
面对同事的戏言,秦满眼认真地说:“我今年已经快两百岁了,无论是从监护关系、还是从年龄上看,aki在我这里都是个孩子。”
“……”
大概是感觉到无味,八卦的人群彼此面面相觑,过了一阵之后,各自重拾起手上未完成的工作,尴尬一笑,纷纷散去。
早川秋把秦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不需要秦出声讨要,就自觉将提前准备好的小面包从柜子里取出、推给了对方。
“——您要我查的事,有结果了。”
拆包装的手微微一顿,秦没有抬眼,语气平静地问:“是哪家的人?去医院干什么?”
“我以为您早该想到了,”早川秋将窗帘拉上,又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全部关好、不会漏出任何风声之后,这才道,“就像您想的那样——那些人就是冲着降谷老夫人去的。”
“……”
“我听说降谷老妇人六年前在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的时候,人就已经快不不行了,之后勉强下了手术台、在ICU里却更是一度濒危,医院当天连下了好几份免责治疗声明。”
“……”
“——她最终回光返照,与您有关。”
盖棺定论一般,不由得秦反驳,早川秋就语气满含笃定地说:“您一定对她做了什么……用妖怪的手段。”
“……”
秦沉默。
过了一阵后。
“……那些人是冲我来的?”后知后觉地揣摩出了早川秋话里隐藏的深意,秦的眉心很就拧了起来。
他像是有些难以理解。
“就因为降谷奶奶情况突然转好,那些人就因此盯上我了?”
“这种可能性最大。”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在内脏全部突然衰竭的情况下,还能苟延残喘活上六七年的。
早川秋在心里想。
“……”
秦沉默着,头顶耳尖也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弹跳着,速度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只看耳朵的动作,就不难猜出耳朵主人内心里的焦躁程度了。
过来一会儿,他问:“那她的死,也是那些家伙动的手吗?”
“一半。”
微垂着眼,早川秋年轻俊秀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那个组织的家伙这几年一直不太安分。降谷老夫人身上发生的医疗奇迹对他们很有吸引力,这六年来,他们蠢蠢欲动,不断尝试想要把降谷老夫人从医院劫走,不过都被我联系的警备部同僚拦下了。”
“最后这次……是个意外,留守医院的人员有人失手了。我昨天晚上连夜查了,失手的普通公安背景干净,目前看来,和那些人无关。”
得到肯定、但却并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答复,狐狸的耳尖瞬间就垮了下去,软塌塌地,紧紧贴在头顶两侧。
“……是我的错。”
早川秋没有安慰自家监护人。事实上,他也确实不太懂应该怎么安慰人。
短暂静默过后,秦提起了另一件事:“那个红头发黑风衣的人,你查到身份了吗?那人也是那个组织的成员之一吗?”
早川秋摇头。
“这件事不在对魔特异课的职权范围内。上述关于降谷老夫人情况还属于公安保护公民生命安全的正常范畴之内,但这件事属于那些普通公安管辖处理……我无权插手。”
——意思就是没结果了。
秦对此也不算太过意外。在他心里,对事情的定论,早已有了一个大概的模糊轮廓。
随手将福袋递给早川秋,秦勉强弯了一下眉眼。
“……什么?”
“给你和你家那两只小崽求的。”
这样说着,他指了指袋子里的木质的手串和牌子:“不知道有没有效,不过胜在长得足够精巧可爱,愿意戴的话就拿去玩儿吧。”
早川秋“嗯”了一声。
片刻之后,像是担心自己的反应太过冷淡,他斟酌一阵,挑了一条檀木手串套进自己手腕,然后补充了一句:“我拿回去分给他们。”
秦笑着道了句好,留下一句叮嘱后,站起身。
“我还要去看看楼下的小阿花,就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工作之外也要多注意休息哦,aki酱~”
“……知道了。”
“嗯嗯,拜拜拜拜。”
第70章 秦老师你说话呀秦老师
在东京的这一场初雪稍微止歇之时,降谷奶奶的纳骨仪式,便在一片沉默之中悄然结束。
完成了葬礼的全部流程,降谷零没有听幼驯染的劝阻,顶着一张苍白疲惫的脸找到秦,要求销假。
他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眉眼间不复原本的青涩与活泼,却是多了些成年人特有的内敛。
“决定好了?”
降谷零点了一下头:“刚入学没多久,请假时间太长的话担心功课跟不上。况且之后还有竞赛,我不想缺席。”
小崽把一切都考虑得很明白,秦见状也就不再多劝。
他将盖了自己印章的假条递回给小崽:“别把自己逼得太紧,零酱,学习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之后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知道。”
目送着对方沉默转身离去,秦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幼崽已经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长这么高了啊……
——这样看起来,距离幼崽的成年夜,似乎也不远了。
诅咒之种即将成熟,在这种关键时刻,自己最好还是不要长时间离开幼崽比较好。
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计划,秦短暂思忖了一瞬之后,面上忽然又带上了一抹迟疑。
通灵夜的那段对白里,自己……
应该算是自爆马甲了吧?
原本很黏“菜菜子”的降谷零最近几天都没有提到小狗……这是不是说明,降谷零已经猜到自己就是菜菜子的真相了?
耳尖微微转动,秦沉吟片刻,竟感觉这个可能性非常之大。
既然如此……
“——帮个忙呗~全世界最可爱最善良的降谷零小朋友?”
此时的降谷零已经走到了墓园大门口。忽然听见身后的呼唤,他下意识回头:“什么事?”
秦快跑两步赶上小崽:“我之前租住的单身公寓,距离你们大学太远了,上下班通勤超级不方便的。”
降谷零闻言,心头顿时浮起了一丝愧疚与感动。
“其实您真的没必要为我们做到这个程度的……”
“什么没必要?你根本就不懂为师的理想和抱负——!!”
一手勾着小崽的肩膀,秦把自己的一半重量移交到了小崽身上,懒洋洋地勾唇:“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们两个才去考东大教学资质的吧?才不是!我这是在通过考试、不断完善和提高自己的专业技能,从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大升华!”
降谷零:“……”
眉眼微松,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呢?您原本打算说什么?有什么是我能帮的上您的?您直说吧。”
秦拖着尾音“哦——”了一声,歪过脑袋,讨好似的蹭了蹭小崽的脸颊。
“——收留我一段时间呗?”
“……啊?”
“哎呀哎呀,一定要我说的那么清楚吗?就是借住、借住了啦——”
秦又蹭了一下小崽的脸颊。
两人并肩走出墓园大门,待看见冒雪站在外面等候己两人的诸伏景光后,他招了招手,很快就高高兴兴地转移阵地,像是没骨头一样趴到了身量更高、挂着更舒服的诸伏景光的身上。
“收留我一下好不好?刚好房租也到期了,房东这段时间一直催着我找地方搬出去住呢……”
他冲着降谷零眨巴着眼睛,缩着肩膀,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幼小可怜又无助一点。
但这显然没什么效果。
头顶上扛着一只大狐依人的秦知也,诸伏景光很顺手地塞给对方一块手作饼干,然后又给自家幼驯染塞了一块:“聊什么呢?”
“正在请求零酱大发慈悲,收留我这个即将无家可归的倒霉蛋一段时间呢。”
——大妖到底还是要脸的,偶像包袱也很重,自觉身份被幼崽识破之后,也不好意思继续顶着小狗马甲在幼崽们面前晃,只好想个折中的办法继续贴身看顾自家崽子。
眸光微闪,诸伏景光若有所思:“这么突然啊……”
“是——啊——”
微微弯腰、把下巴磕在自家二崽头顶,秦委委屈屈的叹气:“学校说教龄不满三年不给分配宿舍,我现在没地方去了,所以……”
暂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提出这个请求的是秦。
降谷零没有思考太久,很快就点头:“当然可以,我家里刚好有件空置的客房。”
“好哎!那就这样说定了哦!”
“好。”
三人并肩一起走进电车站点,降谷零思考了一下,转头问:“秦老师什么时候搬过来?需要我和hiro帮忙搬运行李吗?”
“不用不用!”
秦哪里有什么行李,唯一随身携带的各种小饼干小面包都收在尾巴里了:“我没什么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就行。至于时间……方便的话我今晚就可以搬过去,房租我会按照市场价给你的~”
“不用付钱的。”
“要付的,”秦笑了一下,电车进站,带起的雪风将他那与雪无差的雪白发丝轻轻撩动,“——就当是我用来买零酱其中一份兼职的时间的钱好了。出于长辈的私心,我还是希望零酱不要生活得那么累的。”
“……”
“电车来了,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学校。”
一路将两只崽崽送回学校里,秦拐回学校分给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宿舍分配申请表》,将其撕碎之后,丢进了垃圾桶里。
正巧此时,隔壁办公桌的老师也回来了。
一眼瞧见端坐在自己工位上的秦,那位老师的眼底迅速爆发出了一阵狂喜之色:“秦老师!你终于回来了!”
“昂?”
秦微微一愣,看了一眼就差整个人跨越办公桌的阻碍、囫囵个儿飞扑到自己身上的新同事:“……怎么了?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有!很急!非常急!”
翻了翻自己的办公桌,秦没找到茶叶和水杯,想了想,从桌下摸出一罐给两只崽崽准备核桃奶递给对方。
大约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离奇的茶点,那人握着拉罐,有些地不知所措地道了句谢。
等到对方启开拉环、浅酌了一口后,秦这才问:“什么急事?说说吧,能帮得上忙的话我一定尽力。”
同事顿时露出一副如蒙大赦的表情,哭丧着脸,飞快道:“能拜托秦老师帮我代一段时间的课吗?”
代课?
秦想了想,没有马上拒绝:“你是教什么的啊?”
“机械力学!”
“……”
——这题超纲了啊喂!!我自己都还没学到这儿呢!!!
白发青年顿时战术后仰,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我代不了,我自己都不太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呢!”
同事连忙放下核桃奶,眨巴这一双眯眯眼、可怜巴巴地恳求:“接下来没有新课的,我给学生们布置了小组作业,秦老师接下来只需要在课堂上维持纪律,然后观看我的学生们展示小组作业并打分就好了!”
“小组作业么……”脑海中不断徘徊着自家上级叮嘱的、让自己千万搞好同事关系的话语,秦迟疑了,“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打分什么的……”
看出秦的动摇,同事连忙补充:“不打分也没关系!等我回来之后会观看小组作业展示的录频然后酌情给分的,这一点秦老师不用担心!”
“呃……”
“帮帮我吧秦老师——”同事抹了把眼泪,“我已经大半年没和女朋友见面了,这次又正好赶上情人节,我要是再不过去的话,我担心接下来可能就会失去我的亲亲宝贝了呜呜呜呜!”
亲亲宝贝什么的,是对女朋友的昵称吗……?
牙酸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秦忽然就感觉自己这个监护人当得不够称职,对幼崽的昵称,居然还没有别的人类称呼伴侣那么亲密。
倒是可以借鉴一下……
“秦老师?”
“秦老师你说话呀秦老师,秦老师帮帮我——!”
飞快回过神,秦有些头疼地看着面前这个哭天抹泪的八尺壮汉。
为防对方把眼泪鼻涕糊到自己办公桌上,赶在同事下一次擤鼻涕之前,他连忙出声:“好的没问题!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你直接去提交代课申请就好,我会签字的!”
“秦老师——!!!”
惊天动地的一声悲鸣,下一秒,秦就感觉一团不详的阴影朝着自己的面门直扑过来,吓的他尾巴炸毛,飞快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了起来。
躲开同事热情的熊抱,秦犬科蹲在窗台上,心有余悸地抖抖耳尖:“说话就好好说话啊、不要动手动脚的!”
“呜……秦老师你真是个大好人!我订的今晚的飞机!明天的课就拜托秦老师了!!!”
心情复杂地收下这张好人卡,秦叹了口气:“你带的几班啊?明天几点的课?”
“机械三班,明早八点!教室是C601!这是点名册和分组打分表!”
秦接过这沓文件,随手翻了翻后,指着上面某两个被打了红圈的名字,问:“这是什么意思?这两个学生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
同事探头过来看了一眼点名册,脸上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觑了一眼秦警觉的神情,他沉吟片刻,沉稳道:“噢、是这样,这两个学生没什么问题,恰恰相反,他们两个成绩非常好,是班里的优秀生!”
“优秀生?”秦狐疑,“优秀生干什么在名单上打圈啊?”
“呃、这个……啊对,是这样的!我最近正好有一个研究项目缺人手,在他们两个的名字上打圈,主要是为了提醒自己在收他们两个的作业的时候特别关注一下,如果各方面符合条件的话就招进项目组里!”
“是吗?”
“是的!就是这样没有错!”他的语气坚定无比,顺利说服了原本还在犹豫的秦老师。
同事感觉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转得这么快过。
这一刻,迎着秦老师将信将疑的眼神,他感觉自己的良心隐隐作痛。
但……
在下半辈子的幸福面前,他只能在心里对秦老师说一声对不起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