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越冬玫瑰
夜幕笼罩神州, 长安辅路121巷W0177号农家乐里一片惨淡光景,突如其来的灾难让这个原本红火的农家乐人迹罕至。
几个年轻力壮的雇佣兵自愿帮看店的老头扶起了院子里倒塌的假山石,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
“这么说。”白怀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你被甩了。”
“还不够明显吗?”贺硝坐在他对面。
“流浪狗。”白怀说:“好惨呦。”
却见贺硝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不耐烦地抬眼看他:“啧。”
白怀意识到不对劲, 这太不贺硝了:“不会吧, 你真伤心啊?”
“我懂你。”温斯顿拍拍贺硝的肩膀, 被贺硝架开了。
白怀没有谈过恋爱, 但在温斯顿与贺硝的感情中都自觉的承担起恋爱军师的职务:
“你也别真的太伤心, 被林熄拒绝了,也不代表你不行啊,你还这么年轻,他老谋深算的, 你玩不过他, 这是正常的。”
贺硝抱着头盔, 把烟头按灭了:“他不老。”
“……行行行。”
白怀说:“总而言之,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哎呀, 你看你, 不要苦瓜脸。虽然你性格方面是十分的坏,人品也不咋地,但是……但是你长得好呀!”
贺硝看他一眼。
“好了,不跟你开玩笑。”白怀说:
“我说真的, 贺硝, 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世上好男人千千万, 不要总盯着这一个,哪天咱们去神州转转,现在他们忙着修苍穹, 没时间管咱们——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哥们帮你找!”
见贺硝若有所思,白怀以为他听进去了,却见贺硝站起身,转身就走。
“哎哎哎啊你去哪儿!!”
白怀没追上贺硝,贺硝开走了他们唯一的一辆悬浮舱,他们只能叫了一辆出租舱去旅馆歇脚。
夜色弥漫,好想来夜市灯火通明,却没什么人,黑袍人依旧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坐在贺硝对面。
“……玫瑰?”
“一束。”贺硝说:“一整束。”
“你着急叫我来,就为了一束玫瑰?”黄鸟问。
“赫拉花园里的玫瑰,新鲜现摘的,纯净基因红玫瑰。”贺硝说。
“价值不菲,而且不好弄,现在不是玫瑰花开的季节,赫拉的花园里只有少数越冬玫瑰。”黄鸟说。
“神州的太阳升起来之前,我要拿到。”贺硝说。
黄鸟知道,贺硝在神州没有正规个人账户,记挂在神州保卫处名下,但在奥林匹克时贺硝拥有独立账户。
事实上,贺硝手中的资产超过了奥林匹克绝大多数雇佣兵,而且由于雇佣兵薪酬以现金形式发放,贺硝还掌握着大笔现金。
“这会让你倾家荡产。”黄鸟说:“鲜花不是劣等基因的消耗品。”
“万通邮局有我预留的空白支票,你可以报我的编号。”贺硝站起身。
“等一等。”黄鸟叫住了他:“你之前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贺硝脚步一顿,黄鸟把一个银白色四方绸面小盒交给他。
贺硝打开看了看,又合上:“谢了。”
一夜未眠。
距离神州天亮还有一小时,黄鸟带来了玫瑰花,贺硝驾驶悬浮舱前往神农氏医院。
神农氏大楼逐渐显现在眼前,天边一点苍青色,黎明前寒凉的长风刮过门诊楼外往来的人群,穿梭在悬浮舱之间,贺硝感觉到不对劲。
他看到了神州的作战舱。
一般来说,雇佣兵驾驶的作战舱不会来到这么奢侈的地方治疗,更不可能停靠在高层重点关注区的停靠台,答案只有一个。
贺硝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悬浮舱落地,他跳下悬浮舱,抱着玫瑰一路狂奔。
正常的奔跑远不足以让贺硝的身体有反应,而此刻不知怎的,心跳愈来愈快,呼吸也更加急促,也许是手术台上另一颗濒临停止心脏引起微弱的共鸣。
“中度急性骨髓性放射病极期症状提前爆发,骨髓增生极度低下,各系造血细胞均减少,淋巴细胞和浆细胞比例增高,外周血细胞持续下降。伴随多器官衰竭与辐射诱发的主动脉瓣异常,术后眼周伤口感染诱发全身外源性异变病毒感染,内脏重度出血。”
拥挤的大楼泛着金属的冰冷颜色,只露出苍穹一角,乌泱泱的人群在即将到来的黎明中缓慢流淌。
黑影倏然闪过,年轻的雇佣兵与火红的玫瑰在死亡气息弥漫的洁白医院里无疑成为众人的焦点。
贺硝在人流中穿梭,发现通往130层以上的上行通道都被关闭了,他被神州保卫处的雇佣兵拦下,贺硝展开了禹,鸣枪示意。
“患者无自主呼吸,原细胞养成供体器官功能衰竭,体外肺膜氧合启动。”
枪声打碎130层的寂静,人墙被冲散,血水顺着贺硝的身体滑落,沿着手臂垂落到红玫瑰上,红玫瑰吸饱了血,在贺硝的保护下开的热烈。
他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血迹一路蔓延,悬浮舱通道关闭,贺硝转进了步行梯,一路向上。
身后的雇佣兵穷追不舍,贺硝却无暇顾及,心跳过快导致心口绞痛,强悍的雇佣兵头一次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情绪。
一个踉跄。
贺硝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狂奔,玫瑰却还完好无损。
快点。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快,以往他卓绝的敏捷度与速度在作战中所向披靡,但此刻在死生之间他又显得那样滞缓迟钝。一刹光阴从不给予任何人宽恕,贺硝默念着林熄的名字。
再快点。
“心跳骤停,呼吸骤停,心功能和肺功能丧失,徒手CPR无效,转机械式心肺复苏。”
沉闷的按压声一下一下锤击着死寂的手术室,伴随着肋骨断裂的声响。
紧急通道的大门被人强力撞开,惊响引起了手术室外九尾的注意,贺硝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几乎连滚带爬,不顾九尾的阻拦,冲向手术室。
“林熄!”
□□撞击在手术室的舱门上发出闷响,然而这动静并没有传到手术室内。
透过手术室的玻璃,贺硝看见那台可怖的机器正在运作,像是垂死者在死神手中最后的挣扎,一众医护将手术台围的水泄不通。
无论贺硝怎么努力,撞击也好捶打也好,手术室特制的舱门都岿然不动,像是彼岸与现世不可逾越的高墙,近在咫尺的距离又像隔了千万光年。
贺硝近乎崩溃,完全失去理智,然而不管他怎样绝望,怎样哑声嘶吼林熄的名字,手术台上的人都没有一点反应。
“林熄……”
贺硝手中的玫瑰束落了地,同一刻,手术室中宣告抢救失败。
***
林熄感觉到很冷。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漫天飞雪,天地之间是无垠的白。
失去了光与影的交错,他难以分清哪里是地面,哪里是苍穹,这里没有声音,没有白天与黑夜,一切仿佛回到了生命还没有诞生的时候。
他开始徒步,但并不是找寻出口,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前行,只知道自己不能后退。
真冷啊。
林熄想。他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但又莫名认为这些事情没有记起来的必要。
他漫无目的的在鹅毛大雪中行进,雪落在他身上,有种奇异的冰凉感,他走了很久,却又好像原地踏步,他知道这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
直到有人问他:
“你想去哪儿?”
他忙于赶路,说:
“我不知道。”
“我陪你。”对方说。
“我说,我不知道。”林熄告诉他。
“我知道。”对方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朦胧:
“我说我陪你,林小猫。”
“林小猫。”
“小首席。”
“林熄!”
林熄脚步倏顿,刹那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知为什么,对方的声音忽而变得急切,又显得小心翼翼,刚才朦胧的声音此刻近在咫尺:
“……林熄?”
刹那间,天旋地转。
风雪变得扭曲,爱人的呼唤是哗然的地动山摇,是铮铮然山崩地裂,穿越亘古与无尽。
荒原如同一张被揉皱的白纸在林熄眼前飞旋,旋即被撕碎,被扯烂,鲜红的血液即刻注入梦境。
从束缚中脱身的刹那,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喧嚣沸腾,抽动的手指被另一双手覆盖,掌心温热的触感传递对方同频的心跳。
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空抓几下,握住了贺硝的手。
下一刻,林熄睁开眼。
“董事长醒了!”
“九尾首席,董事长醒了!”
“姜医生,你快来!”
耳边即刻传来纷杂的声音,各类仪器滴滴作响,林熄感觉自己被固定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病房外来往的人影交错,人声隔着墙壁发闷,林熄迟缓地转动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眼珠。
这时,有人拢住他依旧发烫的手,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穿过了一切喧嚣与嘈杂,在死亡气息弥漫的病房里显得无比安心:
“林小猫,你醒了。”
第192章 37分56秒
“……辐射极大的影响了您的身体。对细胞衰竭的抑同时抑制了辐射的初期症状, 但实际诱导了极期的加快来临。”
“全身性病毒感染源来自辐射点附近,变异体血液中受辐射变异的病毒,这些病毒有1-2天潜伏期, 属于新型病毒, 不具传染性, 由于没有先例, 在第一次手术中并未被注意, 导致后期感染。”
重症监护室中, 电子女声温和地说:
“不过,由于防护服阻隔了绝大部分的辐射,您的基因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目前情况已经稳定。”
“心跳骤停37分56秒后恢复, 昏迷293个小时后苏醒, 没有任何不可逆脑损伤, 以您的身体基础状况来看,这是个奇迹。”
刚苏醒的病人精力有限, 九尾汇报完就离开了, 留下林熄在病房里休息,此后一周,他都需要留在ICU里观察,如果没有问题, 才能转回普通病房。
林熄的思绪还有些混乱, 病房里静了几息,直到温热的触感传来, 贺硝握住了他全身上下唯一一处没插管子的左手无名指。
林熄嗓中发不出声音,只是看着他,乌黑的眼珠蒙着一层灰雾, 没有光彩。
贺硝轻轻摩挲他的指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寂静半晌,贺硝站起身,俯身亲了亲林熄的额头:
“好好休息吧,林小猫。”
***
林熄的恢复速度比医生们料想的要慢一些,虽然醒过来,但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摩涅莫绪涅带给他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散,林熄对于时间与空间的认识变得扭曲,有时候在现实,有时候又低声自语,仿佛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与已故的亲人对话。
贺硝看着一堆仪器上指标一次次从波动变为平缓,又达到新的峰值,林熄在病床上挣扎、流泪,被过去与回忆绊住脚步,在虚妄与现实中不断穿梭。
九尾告诉贺硝,这是林熄潜意识里不愿意面对现实、不想回到现实的体现。
不过有神农氏与蓬莱的治疗加持,林熄恢复速度虽然慢,但依旧在好转。
在ICU躺了10天后,林熄的各项指标逐渐稳定,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转入了普通病房。
“这几天辛苦你了,你没怎么睡觉,这里交给我们吧,我与九尾首席会24小时监护林先生的情况,你现在可以睡个好觉了。”
140层病房外,姜成穿着白大褂,对贺硝说。
从前他是林熄的主治医生,这次林熄性命垂危,他同样是林熄的主刀医生。
医院光洁的墙壁映照贺硝的脸孔,连续十几天没怎么合眼,被疲倦与担忧一同折磨,强悍如贺硝,此刻也显出深深的倦怠,脸上全是胡茬,放在大街上跟流浪汉似的。
现在林熄转入了普通病房,贺硝终于能放下心,也知道自己的精力已经到达极限,点头同意。
姜成给他开了一间医院附近的酒店房间,贺硝离开后,姜成进入病房查看林熄的情况。
“恢复速度虽然慢,但很稳定,这就是最好的。第一次手术时我们已经成功将您的细胞衰竭症状抑制住,将其限制在了最小范围内。”
“这次虽然出现危急状况,但好在衰竭没有继续扩散。之后只要定时接受治疗,这个范围还会进一步缩小。蓬莱医疗中心正在加快研究彻底消除此种病症的方法。”
这无疑对林熄来说是个好消息。他的眼球衰竭因为拖了太久没有治疗,亚特兰蒂斯之行令衰竭直接扩散到左眼,险些双目失明。
这种情况下,完全恢复已经不太可能,能够控制住,甚至能够持续缩小衰竭的范围,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次真是感谢神农氏。”林熄虚声说。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姜成微笑道。
“我想知道。”林熄微微抬眼:“那束玫瑰是……”
只见病房另一端的桌面上,赫然摆着一大捧红玫瑰,看得出来这捧玫瑰曾经开的十分旺盛。不过过了这些天,即使有最好的营养液,人工培育的娇贵玫瑰还是有些枯萎。
鲜红的花叶变成殷红色,如同浓稠的血绸缎在桌面缓缓流淌,在洁白的病房中落下夺目一笔。
“是您的男友带来的。”姜成说。
“赫拉的花园。”林熄轻声说。
“我对玫瑰没有太多的研究,但我知道冬天的玫瑰十分难得。”姜成道:
“他带着玫瑰闯进来,我们都吓了一跳。在您昏迷期间,他一直没有离开,守在重症监护室,几乎不眠不休。我们想劝他去休息,但他不听任何人的。”
林熄抿了抿唇,沉默不言。
“不打扰您休息了。”
姜成下午还有手术,先行离开,留下林熄一个人在病房里。
神州今天是个晴天,苍穹已经基本修复,窗外的日光倾泻进来,空中花园的腊梅在雪中灼灼,晴空湛湛,一切又恢复到了原先的宁静。
病房里很安静,林熄注视着那束玫瑰,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窗外云霞似火烧,门口传来响动,舱门打开,贺硝走进来。
“晚上好,林小猫。”
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脸孔,林熄才发觉自己对贺硝的脸竟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贺硝刮了胡子,洗了脸,浑身干干净净,摆脱了ICU中胡子拉碴的形象,又变得赏心悦目。
但十几天的疲惫不是一两个小时的睡眠就能弥补的,贺硝虽然洗干净了,但浑身上下透露着浓浓的疲倦。
尽管如此,贺硝见林熄没反应,他还是以尽量轻松的口吻问:
“怎么了,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林熄还是没说话。
漆黑的眼珠静静地注视着贺硝,贺硝却一反常态,没有和他对视,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直接交流,贺硝说话都像是自言自语:
“不想见到我?”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贺硝不经意似的匆匆一瞥,竟难从那双眼里看出半点情绪。
正此时,九尾送来了晚间口服的药物,打破了寂静。
“我来吧。”贺硝说。
九尾同意了,临走前在病房门口嘱咐贺硝:“董事长现在还是非常排斥接触,并且感到不安……他可能会抗拒吃药,这是正常的,小熄从小就这样,不愿意吃药,怕苦。”
贺硝点头,病房里又剩下他们两个人,再次陷入寂静。
片刻沉默后,贺硝率先出声:
“先吃药吧,按时吃药好的快。”
林熄不出一言,却还是看着他,长久的沉默就成了尴尬,长久的尴尬就是驱逐,贺硝从那沉默里察觉到什么,抿抿唇,尽量以和缓的口吻说:
“先吃药,如果你不想看见我,吃完药我就走。”
林熄动也没动,还是看着他。
贺硝将药送到他嘴边:“张嘴,林小猫。”
林熄固执的要命,无声地抗拒贺硝的存在,贺硝感受到他的目光,对视的瞬间,气氛变得有些焦灼。一个不愿意走,一个不想留,最终这场几秒的对峙以贺硝的溃败告终。
他站起身,平时极其暴躁的雇佣兵此时显得很平和,他没有发怒,深吸一口气,只是说:
“我出去抽根烟。”
神农医院没有设置吸烟点。
夜幕笼罩神州大地,腕带上闪烁着白怀和温斯顿的消息,却无人回复。
神农氏医院140层走廊尽头的病房外,贺硝靠着冰冷的墙壁,曲腿坐在地上,深深的疲惫与无力感包围了他,随之而来的还有极度的挫败感。
这些感觉将他围绕,从昏暗的走廊阴影中伸出手将他向下拉拽,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好像永无止境的跋涉,沙漠中的旅人已经极度饥渴,他迫切地想找到一片绿洲歇脚,哪怕林熄只要给他一点点的回应就好。
他为此翻过一座又一座沙山,在烈日下被炙烤,沙漠的风呼啸而过,却只留下一抹抓不住的气息,翻过沙丘又是一片海市蜃楼,林熄依旧遥不可及。
他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到底要不要做,他长久的被这个问题困扰,星汉流转,腕带上显示时间4:28,贺硝被一点动静吵醒。
他瞬间从倦怠的状态惊醒,雇佣兵的本能使他的肌肉先大脑一步,条件反射顺着声音的方向防卫格挡,“咚”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压抑的闷哼。
冰凉的触感传来,贺硝彻底清醒,看清了手下的人,眼神颤动一瞬:
“林熄?”
夜晚的走廊寂静又寒凉,林熄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纤细的一段脖颈被贺硝的手肘紧紧压在墙壁。
顶楼的月光铺在病房前,割出一道明暗线,林熄笼罩在阴影中,在痛楚中蹙眉闭目,偏着头,苍白瘦弱的几乎不真切。
“你怎么……”
贺硝又是担心又是惊讶,话还没说完,被林熄打断:
“我有话和你说。”
他发声很艰难,声音干涩又沙哑,像是从嗓子中挤出来的,贺硝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失落了,急忙将他抱起来:“好,我们进去说。”
他们回到了病房,林熄手脚冰凉,贺硝先给他焐手,温度计显示他的体温恢复正常,贺硝才缓声开口:
“你想和我说什么?”
林熄注视着他,半晌,说:
“为什么回来?”
贺硝的嘴唇张了张,却没有立即回答,夜色已深,远离了白天的喧嚣与纷杂,长夜模糊了一切黑白分明的界线,也模糊了一切难以明说的情感。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片永无止尽的黑暗荒原,静了半晌,贺硝迟缓地说:
“我以为……我陪着你,你会好受一些。”
“为什么?”
林熄问他。
“我不知道。”贺硝胡乱揉了一把头发,深深垂着脑袋,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林熄。”
“我在想。”
贺硝双手交叉,望着天花板,良久,叹了口气,说:
“如果我不是劣等基因,不必背负这样的仇恨,如果我可以很容易的买到一束红玫瑰。”
“如果这个世界公平的话。”
顿了顿,贺硝说:
“我们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月光静静落在病房里,映着林熄的侧脸,沉默终于被打破。
“我是个很现实的人。”
贺硝低头看林熄。
月光下林熄更显苍白,空荡荡的袖管可以隐约看见小臂上溃烂后留下的伤痕,皮肤只是薄薄一层,几乎可以借着月光,透过皮肉看见骨头。他声音虚弱,却依旧平静。
“也没有幻想乌托邦的习惯,对于我来说,这些幻想的时间足够完成更多有价值的事情,为了公司利益。”
林熄很少有吐露自己心声的习惯,他注视着贺硝,静静地告诉他:
“如果你想要一个双向奔赴的伴侣,你需要重新考虑人选。”
第193章 月光
这句话很残忍, 但很现实,他们是活在现实里的人,在现实的挤压下没有妄想的余地, 现实像一间向内收缩的屋子, 挤压着物资匮乏的世界中的每一个人。
林熄看着贺硝。
他希望并且认为贺硝会知难而退, 此前他从没有给出贺硝正面回答, 现在他亲口告诉贺硝自己的想法, 亲手将贺硝推离。
贺硝会退缩的, 他想。
“你是觉得,自己是可替代的?”
贺硝打破寂静。
林熄神色出现一丝异样,而后极快恢复平静:
“我只是觉得,你也不是非我不可, 你也说过, 我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如果不是非你不可。”贺硝站起身, 俯视着他:
“如果不是非你不可,我就不会在这浪费这么多时间。如果不是非你不可, 我就会恶狠狠地用言语重伤你, 告诉你这不可能,这不现实,告诉你你就是个爱做梦的傻*。”
他斩钉截铁,几乎掷地有声, 林熄先是被他这番“冷嘲热讽”的反话说的愣了片刻, 而后,在贺硝幽怨又愤恨的注视下, 他轻轻的笑起来。
像细碎的风铃在月光下发出一点细腻的响声,朦胧又轻缓,好像穿过旷野的寒风最终化为一抹细细的微风。
“你还笑?!”贺硝问完这一句, 自己也笑起来:
“林熄,你没有一点心吗?你才是被辐射的那个吧,如果不是我,换做任何一个其他人,早就该伤心欲绝一头撞死在苍穹上。”
林熄还在笑,贺硝从没见他笑的这么开心,他笑了好一阵,笑到断断续续的咳嗽,贺硝坐下来给他拍背,林熄抹了抹眼角,才说:
“可是苍穹那么高。”
“再高也不会有你高。”
贺硝把脑袋抵在他胸口,林熄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笑声过后又逐渐陷入安静。
空旷的病房里只有一束红玫瑰静静摆在桌面上,贺硝呼吸滞缓,声音模糊,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他妈也是个人啊。”
半晌,林熄轻轻叹了口气,说:
“贺硝。”
林熄并不熟悉这两个字,每次叫贺硝的名字时,声音都很轻,脆生生的,咬字也很认真,像是刚识字的孩子,在慢慢熟悉这两个字组合带来的别样感觉。
“嗯。”贺硝闷声应了,林熄两指无意识地搓捻着他一小撮头发,沉默了片刻,说:
“我们并不了解彼此。”
即使他们共同出生入死这么多次,相拥而眠这么多个长夜,但当苍穹的第一缕日光跃出地平线时,贺硝还是试验品H7-690,林熄还是神州公司董事长,他们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贺硝知道林熄又很多事不能也不会告诉他,他自己也并非赤诚,他们注定不会像其他恋人一样彼此坦诚相待。
林熄继续说:
“正因如此,我希望你能够主动离开,无法公之于众的秘密只会发酵,不会消弭,最终的结果对于我们两方的伤害都会很大。”
他说“我们”,却不是“我”或者“公司”,等于告诉贺硝,现在他考虑的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无关其他。
“林熄”与“贺硝”共同被称作“我们”,两个主体在此刻终于达到了某种情感上的平等,没有仰视或者俯视,他们真正共处一室,面对面地平和讨论着只属于他们的问题。
“这是你的客观推测。”贺硝把头顶的手掌拉下来,捧在手中,看着他的眼睛: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你的想法。”贺硝强调:“不是基于数据或者基于事实的推理,只是你,只是林熄。”
林熄侧眸,望向窗外,寒风卷过腊梅枝上的霜雪,夜幕从天际蔓延,星河流转,灯火又明。他又想起那个荒原,一望无际的荒原,永无止尽的风雪大地。
眼下红痣在月光中显得朦胧,眼睫轻轻颤动片刻,林熄垂眸:
“主观上,我认为……”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因为从没有说出口过,显得生涩:
“我认为所有我亲近的、信赖的,最终都会离开我。”
他抑制着呼吸,声音发颤:
“所以,不如在最坏的结果出现之前结束一切,或者说,不如从未开始。”
他又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泪,他侧垂着头,单薄的身体才偌大的空旷病房里竟显得有些无助与落寞,他拥有一切,但他又什么都不剩。
长久的痛苦与折磨让他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他想要抓住的、挽留的一切最终都会远去。
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像贺硝说的那样。
所以他一度希望贺硝没有出现过,他努力当做自己只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也许从他决定让王承麟把贺硝带回来的时候就是错误的开始。
他希望贺硝知难而退,希望贺硝转身离开,而他就可以在最坏的结果前结束这一切,然后告诉自己贺硝从来没经过他的生命。
他无法抑制地陷入失落的泥潭,失魂落魄,直到贺硝温热的吻落在他眉心,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他惨白的面颊,贺硝抹掉他的眼泪,声音在月光中显得温沉: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林小猫。”
贺硝捧起他的脸,温和地说:“看着我。”
林熄鼻头抽动几下,借着月色,他们四目相对,贺硝以一种和缓但笃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告诉林熄:
“林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林熄怔怔望着他,半晌,轻轻推开他手臂,偏头说:“你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贺硝说:“我要骗你,你还能看不出来?林小猫这么聪明。”
林熄不言,贺硝用被子把他裹住,抱在怀里,说:“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怪我没有支持你的选择,你只是想让我离得远远地,不希望因为你的原因对我造成伤害。”
“你为我着想,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的抗拒、排斥,绝大多数来源于对林简海死亡的内疚。”
“但是,林熄,这不怪你。”贺硝亲亲他侧颊,继续说:
“你说我骗你,但我说的都是事实,别人能做的、不能做的,你都做了,你没有愧对于谁。”
“再者,在最后的时刻,你也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了。就像我说的,你的决策总是正确,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贺硝顿了顿,继续说:“从实战区到亚特兰蒂斯,我们死里逃生那么多次,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
“你不希望我因为你受到伤害,但是如果我不能够替你承担一部分伤害,那么我不仅不是一个合格的情感对象,我连一个合格的雇佣兵都不是。”
“要说离开,我倒是很担心你会离开我。”贺硝又亲了亲他,林熄缩在他怀里,泪痕还挂在脸上,贺硝继续说:
“所以,我没有骗你,只要你不会离开我,我就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结实的身躯将林熄整个拢在怀里,贺硝挠挠他侧颊:“嗯?在听么,林小猫?”
腕带上显示现在时间是5:08,这一夜快要过去了,皎月东沉,窗外梅枝隐隐绰绰,糜烂的玫瑰静静散发着醇香的后调,花瓣悄无声息落下,细碎的呼吸声中,林熄偏过头,靠在贺硝胸口。
贺硝一僵,动都不敢动了,任凭林熄贴着。
林熄的耳朵贴在贺硝胸口,透过训练服,清晰地听见贺硝的心跳,那是一颗蓬勃有力的心脏,坚定地一下下跳动,与他的心跳逐渐同频。
林熄平静下来。
“睡吧,林小猫。”贺硝亲亲他侧颊,扶着林熄躺下。
起身的瞬间,贺硝感觉手腕被轻轻拽了一下,一低头,林熄掀起眼皮看着他。
林熄的眼眶还泛着红,盈着湿漉漉的水光,望向他的时候眼睫随着呼吸轻颤,贺硝脑袋里“轰”一声炸开,心脏噗通跳,好一阵才说:
“……没事,睡吧,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
见林熄还没有放手的意思,他蹲下身哄林熄:“我保证,明天你醒来的时候一定会看到我,好不好?”
林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够他的脖子,将他环住了。
贺硝忙支起身子顺着林熄的动作,小心翼翼回抱林熄,生怕一使力就把这只脆弱的瓷器打碎了。
二人离得很近,林熄能感受到贺硝的呼吸,半晌,贺硝轻轻笑了笑,叹道:
“林小猫啊。”
林熄不答应。贺硝坐起来,重新把林熄抱回怀里,给他盖好被子,轻轻拍着他。
“这么粘人呢。”
林熄还是不说话,好像变成了真正的哑巴小猫。
“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贺硝温声说,他知道林熄该休息了,也没有继续逗弄他。
月色无声,星河流转,长夜将尽,充斥着泪水与悲伤的病房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红玫瑰静静凋零,林熄蜷在贺硝怀里,睡着了。
第194章 回家
神州清晨下了雪, 再过几天,这一年就要结束了。
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林熄睁开眼, 视线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贺硝一张大脸出现在视野里:“醒啦?”
林熄看着他, 眨了眨眼, 有些迟缓地反应了片刻, 回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护士进来给林熄输液, 全身□□官衰竭与辐射的共同作用使得林熄的内部器官几乎全部溃烂、黏连。
有钱人在医院保险箱里都有一套自己原生细胞培育的备用器官,林熄也不例外。
不过虽然手术中神农医院以最快的速度给林熄移植了备用器官,但很快被他体内蔓延的细菌摧毁了。
因此,在他的新器官培育出来之前, 林熄只能靠体内的仿生机械维持生命。
仿生器官在第二纪元很常见, 但这通常是劣等基因的选择, 因为优等基因没有经过改造的身体都很脆弱。
林熄的身体状况堪忧,更不足以长久支撑这些复杂的器械, 所以在他的身体超负荷之前, 他将再次经历一场大型手术,用以将神农氏为他重新培育的器官移植入体内。
在此之前,林熄只能靠营养液过活,也不能剧烈运动, 剧烈运动会使得他体内的临时仿生器官脱出。
输液结束后, 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 贺硝扶着他坐上轮椅,推着他到窗边晒太阳。
“今天感觉怎么样?”贺硝问他。
“没有什么变化。”林熄的声音还是轻飘飘的。
“没事,慢慢来。”贺硝说:“我在这陪你。”
他给林熄整理衣领, 身后舱门打开,九尾走进来,与平常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向林熄汇报,而是将贺硝单独交出去。
“怎么了?”贺硝见她神色严肃,有些担心。
“林简海先生离世已经半月,神州目前没有正式宣布他的死讯,董事长也没有正式的就职仪式,董事会和管理层都有所不满。”
“因此林简云先生认为要尽快举办葬礼,将林简海先生下葬,后召开发布会,举行董事长的就职仪式,空窗期太长,会影响股东们对公司的信心。”
贺硝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林小猫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公开场合露面。”
九尾点点头:“我们只能保证董事长身体方面的健康状态,但精神状态对于董事长的影响非常大,目前董事长唯一不排斥的人就是你。”
“我明白了。”贺硝说:“我尽力。他现在不愿意接受林简海已经死了的事实——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12月5日。”
林简海的死亡日期。
贺硝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感谢你的配合。”九尾说:“感谢你对神州做出的贡献,你的同伴目前正常参与神州各项任务,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确保他们的安全。”
“不用谢我。”贺硝说:“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你们,我是为了林小猫。”
九尾正要转身离开,被贺硝叫住了:
“九尾首席。”
“还有什么事吗?”九尾回身,看到贺硝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从你的角度来看,我和你们董事长怎么样?”
数据体没有从他的话里收集到有效信息:“请清晰的复述一遍您的疑问。”
贺硝摸摸脑袋,四处看了看,四下无人,他紧了几步,离舱门远了些,凑到九尾跟前,低声说:
“如果我说我要和你们董事长在一起,你会同意吗?从柳瑶的角度出发。”
九尾看了他片刻,问道:
“如果我不同意,你会接受吗?”
“哦,那当然不会,谁管你们。”
贺硝说:“只是我觉得你是比较了解他的人,或许在想法上与他有相似。”
尽管他的言语跳跃,但九尾还是依靠优秀的推理分析能力,分析出了他的意思:“为什么不直接问董事长他的想法?”
“那当然是因为……”贺硝话到一半,止住口,九尾从善如流地接了他的话:
“因为你怕被拒绝。”
“……”贺硝沉默片刻,坦然承认:“好吧,是这样。”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早有探讨。”九尾说,贺硝问:“你们?你和谁?”
“方震。”九尾说:“目前除了林简云先生与林晗少爷,方震是唯一一位和他在法律上有亲缘关系的男性,所以我当然会与他探讨相关问题。”
“那么结果呢?”贺硝问。
“我们吵了一架。”
九尾平静地说:
“就这个问题,我们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分歧。他认为基于辐射泄露的历史经验来看,劣等基因与优等基因——或者任何不匹配的阶层的长久伴侣关系都无法维持,并且这对公司利益没有太大好处。”
“且你目前仍然是奥林匹克的通缉要犯,在你身边意味着董事长将随时面临来自奥林匹克的威胁。就个人方面而言,你散漫、自大、暴躁、凶狠、品行败坏、言语粗俗……”
“停停停。”贺硝打断了她:“他有没有一句好话说我?”
九尾搜索了一遍:“没有。”
“我就知道。”贺硝抱手:“那你呢?”
“从数据方面来说,分析得出的结果是反对,即使你对董事长的情绪能够起到有效的安抚作用,但作为一个伴侣依旧有待商榷。”九尾顿了顿,说:
“从情感方面来说,我支持。”
她说:“虽然你道德败坏,人品差劲,但是重新建立一段亲密关系,也不失为一个结束上一段亲密关系的好方法。”
“虽然两种关系性质并不完全相同,但起到的情绪疏导作用十分相似,其他不类似的部分,也会给当事人带来更多的情感体验。活体人将这种亲情友情之外的第三种感情称为——”
“——爱情。”
“真的啊?”贺硝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没有欺骗你的必要。”九尾微笑颔首:
“当然,这要看董事长的恢复状况而定,你需要尽快回到病房内,长时间的分离会令董事长感到不安。如果董事长有什么突发状况,请立即告诉我,”
“明白了。”贺硝拍了拍全息投影不存在的肩膀:“岳母大人。”
一般人给台阶就下,贺硝属于那种给台阶就登堂入室的,九尾略有无奈:“倒也不必进展这么快。”
“替我向岳父问声好。”
贺硝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回到了病房。
林熄还在窗边,听到动静,却没什么反应,及至贺硝走到他身后:“林小猫?”
林熄没有立即回他,窗外的白雪折射日光,落在他的眼睫上,林熄背对着他,说:
“贺硝。”
“怎么了?”贺硝屈指摸摸他的脸。
“我想回家。”
贺硝动作一顿:“回……哪个家?”
“我的母亲最喜欢月季。”林熄侧眸:“所以我的父亲将庄园命名为“胜春园”。”
贺硝明白了,蹲下身:“当然可以,但是医院恐怕不会允许你离开,不如这样,等过几天,你的身体再好一些,我陪你回去怎么样?”
“贺硝。”林熄又叫他。
“嗯。”贺硝应声。
林熄看着他,一字一句轻声说:
“我想回家。”
“嘶。”贺硝看林熄的意思,知道他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站起身,抓了两把头发:“我去和九尾说说?”
“我的决定不需要经过别人的同意。”林熄的目光又看向窗外,远处天际依稀有丹阙城模糊的轮廓。
现在和林熄讲道理没有用,贺硝只得答应下来。
悬浮舱悄无声息地驶离了神农氏医院,按照林熄的要求,能够进入山庄的只有他和贺硝,九尾想派人随行,被林熄拒绝了。
璇玑为他打开了绿色通道,悬浮舱一路畅通,进入了丹阙城。
很快,在他们面前,出现一张巨大的屏障挡住去路,内部无人机严阵以待,他们再向前一步就会被击落。
贺硝拉近画面,在高空看见了山庄的全貌。
林熄曾经的家如同一头走进暮年的巨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坐落在重叠山林之间,林间藤蔓顺着墙壁从窗前垂落,盘虬卧龙的巨树遮挡住曲折回廊,整座山庄难见日光,阴暗潮湿处苔藓丛生。
“我父亲在世时,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山庄,他逝世后,胜春园完全封闭,这座山庄已经整整五年没有人再出入,也无人打扫,几乎废弃。”
林熄说。检测到林熄的身份信息,山庄收起武装防护,屏障的入口出现,他们进入了胜春园。
昔日闪闪发光的金属瓦片已经被潮湿的空气腐蚀生锈,斑驳的墙面上爬满藤蔓。圆拱门上挂着浓墨书写的“柳园”牌匾,花园里是凋零的玫瑰与月季,只有一片竹林稀疏存活着几根瘦竹。
溪流小径早已干涸,枯叶堆满渠道,窗棂由于常年无人打扫布满灰尘,整座山庄以玉白与墨黑为基调,远看云雾缭绕仿若山中仙门,近看只剩下衰败的颓态。
他们向主园区使去,苍翠的山林落了雪,山林中偶有小兽出没,悬浮舱落地到达停靠区。地面上一串松鼠脚印顺着石子路延伸,停在了几节矮台阶前,贺硝抬起头,一扇沉厚高耸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上面的浮雕已经被腐蚀的模糊不清,依稀可见盘绕的龙身,斑驳的鎏金所剩无几,露出光秃秃的本色,破碎的祥云纹中露出几副龙角已经磨损的龙头,感应到有人靠近,经久失修的机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大门隆隆震动,祥云中瑞兽游走,咆哮声震耳欲聋,惊起林中鸟一片。
山林摇曳,周围白雪簌簌落下,贺硝后退一步,发现他们四周已经被自动伸出的机枪包围。
直至身侧林熄上前,猩红的警报灯霎时间熄灭,机枪收起,又是一阵迟钝的机器运转声,大门缓缓打开。
寒气扑面而来,尘封已久的厅堂终于迎来生机,森然冷风掠过二人身侧,贺硝脱下外套,披在林熄身上。
爬山虎遮蔽了窗外的日光,半山竹林遮盖了会客厅巨幅落地玻璃窗。在林熄踏入大门的瞬间,智能管家系统被激活。
电子烛台与宫灯一盏接一盏亮起,火苗跳动,烛光摇曳间透出这座建筑原先富丽堂皇的底色。
“林先生。”苍老的电子管家佝偻着背脊,声音断续:
“欢迎回家。”
第195章 胜春园
清洁机器人拽掉了丛生的藤蔓, 疏疏日光从窗棂透入,灯光与日光相互交错,仿若九天玄境一般似真似幻。
全息投影闪烁几下, 他们周围投出数百副摄影仪记录下来的画面。
其中一副画面中有一个女人, 女人身着白色长裙, 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 似乎能感受到贺硝的目光, 追踪式投影抬眼朝他的方向看来。
贺硝脚步倏顿, 紧接着脱口而出:“我见过她。”
林熄回头。
“在陨石坠落之前。”
贺硝从回忆中回过神:
“她在方舟基地给贫民们发补给品。她长得非常漂亮,干净又温柔,根本不像贫民窟的人。我们排队领饭,看到我的时候, 她说, 她的孩子和我同样大。”
贺硝说着, 忽然反应过来:“她是……”
“我母亲。”林熄垂眸:“柳月。”
贺硝没想到自己与林熄在那个时候就产生了间接的联系,听到林熄说起自己母亲的时候, 也并没有将她与自己记忆中的女人联系起来。
贺硝又看见另一幅投影, 柳月的身边站了个男人,这个男人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眉目中总是阴沉, 显然这就是林熄的父亲。
二人似乎正在庆祝什么, 面前的蛋糕上插着数字“2”,旁边的保姆手中抱着一个孩子, 年幼的孩子胖乎乎的,与现在差别很大,唯一能看得出的就是与生俱来的两颗红痣。
贺硝一幅幅看去, 发现这些投影似乎是一本巨大的相册,里面记录了林熄四岁之前的种种回忆。
那时的柳月虽有病态,但精神还不错,明亮的眼里仿佛有光彩流动,投影在日光下显出不真切的颜色,使得她整个人有种神性的光辉。
而林简山也不是贺硝想象中疯疯癫癫的样子,他稳重、冷静,虽然眉目总是阴沉,但望向妻儿的时候眼中总是温柔。
柳月与林简山陪着林熄过生日、陪他玩,哄他睡觉,一起画画……从四岁前的相册来看,林熄拥有了一个幸福小孩的全部要素。
虚幻的投影与虚假的日光交织,镶嵌鎏金的灯光,动态投影如梦一般在空荡荡的庄园内演绎,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曾经幸福的影子。
林熄就在这些幸福的残渣里穿梭,长大后的林熄在投影面前好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像是一道刺破温暖幻影的坚冰,揭开了残忍冰冷的现实。
贺硝跟在林熄身后,刚想说些什么安慰林熄,林熄的脚步就停住了。
贺硝抬头,穿过了光与影交织的前厅,他们来到了一条悬浮舱上行通道,贺硝发现尽管山庄其他地方尽显颓态,停靠台的悬浮舱却状态良好,没有一丝锈蚀的痕迹。
就在贺硝感到有些疑惑的时候,林熄忽然转过身。
“怎么了?”贺硝问:“这是去——”
话音未落,林熄抬手,贺硝毫无防备,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过量镇定剂注入贺硝的体内,贺硝只来得及挣扎了一秒,随后在林熄的注视下噗通倒地。
林熄面色不变,注视着地上昏迷的贺硝,半晌,叹了口气,转身进了悬浮舱。
***
贺硝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没了日光,他沉沉呼出一口气,大脑中空白了一瞬,旋即想起自己被林熄一针镇定剂放倒了。
想到林熄,他立时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只有无声的投影在灯火通明的前厅,四处都没有林熄的身影。这时,他发现腕带上九尾的信息。
信息很多,通讯也99+,最近一条就在一分钟前,没等他回拨过去,九尾的新通讯跳出来,贺硝接通,九尾语气担忧:
“董事长在哪儿?”
“他……”贺硝顿了一下,说:“不见了——怎么了?”
九尾有些焦急:“已经到了今天的治疗时间,我联系董事长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董事长无应答,并且根据防御系统显示,你们到达山庄后,董事长开启了山庄的防御屏障,目前保卫处不能直接入内搜查。”
贺硝紧张起来:“他还在山庄中吗?”
“腕带的定位不确切,但停留在山庄的范围内。”九尾说。
“他可能会去哪里?”贺硝问。
“你最后看到董事长的时候,他在哪里?”九尾问他。
贺硝给她展示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九尾立时明白了,发给他一个定位。
“林简山先生生前在胜春园中建立了一间私人实验室,这个悬浮舱通道就通往实验区。”
通道里没有悬浮舱,贺硝只能徒手攀爬。
“胜春园实验室以活体数据化实验为中心,数据化的最初版本就是在这个实验室研发出的。后来移交到山海公司进行进一步研发,直至神州公司成功研发出活体数据化产品。”
根据九尾的引导,顺着悬浮舱通道来到了4层,一只悬浮舱正静静停靠在这层,看来林熄在这里。
曲折的回廊中积着屋檐的雨水,地面上的苔藓有被人踩过的新鲜痕迹,穿过一片空中露台,贺硝深入了实验区的腹地。
九尾给了他特殊权限,使他通过实验区的生物检测,贺硝才发现4楼的通道尽头,穿过一座矮山,连接着一栋独立的实验大楼。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贺硝进入大楼,发现这栋大楼已经废弃了有段时间,不仅外表锈迹斑驳,内里也是一片狼藉。
工作区的悬浮椅堆积在一起,各种实验仪器倒在一边,还有一些残肢断臂,从旁边掉落的工牌可以看出这些是大楼里的机器人研究员。
楼内信号不大好,九尾的通讯时断时续,贺硝在贯通大楼的巨幅电子屏上看见了一则残存的公告。
由于屏幕损坏,这条公告已经不完全,大概说的是这里因为母公司濒临破而不得不终止所有实验研究。
及至顶楼,九尾告诉他,这里是胜春园实验区最核心的研究区域,步行通道的尽头,右侧实验室的大门紧闭,九条巨龙浮雕穿梭在祥云之间,形成一道紧密嵌合的锁,其形式与美杜莎实验室中的雅典娜之盾有相似。
“技术部已经宣告了第六代技术体——即林简海先生的数据体运行失败,董事长很可能回到这里,想要独自完成数据体研发。”
原则上九尾不得无命令行事,但事出紧急,九尾打开了实验室大门,九条龙缓缓挪动身体,红色的眼睛如铜铃,注视着无权限闯入者贺硝。
结果不出九尾所料,实验室未关闭的面板上展示着林简海的各项身体数据,半透明数据体试验品漂浮在空中,旁边一个红色感叹号,宣告第133次运行失败。
周围的仪器散落一地,看来林熄必定因此十分恼怒,甚至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
这里没有林熄的身影,九尾推断的不错,但没有确切指出林熄的动向。
“方震已经带队前往,丹阙城秩序组会配合你们。胜春园的安保系统独立于神州,我们无权进入,只有你能将董事长带出来,H7-690这是你的任务,你是否明白?”
没等到贺硝的回答,九尾正准备重复命令,贺硝忽然说:“嘘。”
他朝着环形走廊对面的办公室看去。
办公室的门上漆着深红的大漆,多年的废弃使其斑驳不堪,门口的识别仪器已经损毁,泥土与苔藓堆积在虚掩的大门两侧。
寂静一刹那,冷风穿过废弃大楼,贺硝绝佳的听力听见风中模糊又轻微的声音。
“你满意了?”
是林熄。
贺硝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踩住栏杆,当空跃起,在空中翻了个身,稳当地落在对面的地上,却没发出太大动静。
门内的人似乎专注于其他事情,并没有被惊动,贺硝没有第一时间推门而入,而是压着步子,屏息凝神在门口观察。
林熄似乎在与谁对话。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他说,声音空洞虚浮,像是绝望至极,甚至于到了嘲弄的地步,他不知是在嘲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还是在嘲弄对方。
对方没有回答,林熄继续说:
“他们说你是个疯子,他们说我也是,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
林熄的语气逐渐变得急促,在崩溃的边缘:“你杀了他,为什么?因为自私,因为嫉妒,因为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你觉得只有你能救她,只有你能控制她,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没办法成功,我做不到。你死的太早了,太早了……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
林熄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他声音断续,带了哭腔,像是讷讷自语,又像是痛苦的叹息:
“你就会知道我多么恨你。”
“一切都因为你。”
贺硝一惊,在虚掩的门缝中,他看见背对着他的林熄,而在林熄面前的办公桌后,一道班半透明的全息投影赫然坐在椅子上,这张脸他见过,正是已经逝世多年的林简山。
九尾的震惊程度不亚于贺硝,她检测出来对方同样属于数据体,她从不知道在她之前,胜春园还有一代可以应用的产品。
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全息投影抬起眼,目光穿过林熄,落在了门后的贺硝身上,林熄立即反应过来,贺硝推门的瞬间,雪白的枪杆指向了他:
“谁?!”
“林小猫,是我。”
贺硝想要上前接他,被他用沮泽逼退,林熄冷声说:“你不该来这,滚出去。”
“林小猫,怎么哭了?”
贺硝放缓了声音问他,林熄声音凶狠,但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泪痕。因为突然受到惊吓,连握枪的手都微微颤抖,他极力平复呼吸,却怎么也无法抑制:“出去!!”
贺硝没听话,一脚跨入大门的瞬间,子弹出膛,贺硝侧首躲闪,离子弹擦着他的脑门钉在了身后的大门中,贺硝只觉得脑顶一片火辣辣,淋淋的血立即就从焦灼的伤口中流出。
而林熄的情况更危急,贺硝的靠近激化了他的排斥心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全身因为急剧的愤怒与绝望而颤抖,呼吸艰难,几乎要窒息,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多种情绪交杂之下,他产生了幻觉,一步步向后退去,然而转身就看见了林简山的投影朝他走来,他极其抗拒,如临大敌,猝然后退,脚下不稳,向后仰摔。
林熄滚在地上,曲着腿向后退,全息投影还在步步逼近,林熄受到惊吓,翻身爬起,直朝后退,却发现后面就是窗台,碎掉的玻璃割破了他的皮肤,林熄半个身子后仰出窗外,崩溃出声:
“别过来——”
“林熄!”
贺硝同时出声,与此同时,林熄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退缩,带着血的碎玻璃从高空坠落。
在林熄坠楼的前一刻,贺硝一把拽住他后衣领,单手将他拉向自己。
挣扎间,林熄滚摔在地上,下一刻,贺硝的身影覆盖上来,他护住林熄,鸣枪示意,对着林简山的投影怒声道:
“别碰他!”
第196章 白玉观音
全息投影止住脚步, 九尾接手了他,发现这个数据体不过还处于初级阶段,只具备最简单眼神交互功能, 甚至连自己的思维都不完全, 还是个半成品。
啜泣声传来, 林熄在贺硝的怀里挣扎、蹬踹, 企图将贺硝推开, 但贺硝纹丝不动, 紧紧箍着他,将他压在自己的怀里,一遍遍重复“没事了”。
但林熄并不这样认为,急剧的情绪波动使他又回到了过去, 他又回到了柳月被贫民分而食之的时候。
紧接着, 新的梦魇替代了这一幕, 子弹射中了变异的林简海,血肉飞溅, 林简海的血溅到他的眼睛里, 他甚至能闻到皮肉烧焦时难闻的味道。
又一个最爱他的人死在了他的眼前,而这次甚至是他亲手杀掉了这个人。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但都以失败告终。
林熄在贺硝怀里发抖, 哭着想要挣脱贺硝, 手中握住碎玻璃防身,反而割破了手掌, 鲜血淋漓,染红了衣袖,被贺硝制止。
惊惧的啜泣逐渐变为沙哑的呜咽, 直到贺硝出声:
“林小猫。”
林熄的哭声悬然顿住,朦胧的目光中看见贺硝身上的血,发觉刚才的玻璃片刺中了贺硝,血淋淋的现实让他惧怕,流着眼泪向后退却,被贺硝一把捞进怀里:
“别怕。”
贺硝好似根本不在意,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就像贺硝说的那样,他永远不会离开林熄,他卓越的自愈能力与强悍的实力让他能够带给林熄无与伦比的安定感。
对于林熄来说,这是其他人无论如何无法比拟的优势与决定性因素。
贺硝不会因为伤痛而倒下,他有能力并且愿意在林熄身边寸步不离。
贺硝打开了林熄的手掌,取出了玻璃片,怀里断续的呜咽逐渐变为绵长的哭泣,像是奔涌的苦水终于得以倾泻,林熄终于崩溃地痛哭出声。
他流着泪蜷缩在贺硝怀里,此时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董事长,也不是首席执行官,打碎了冷漠的外壳,只露出面对荒芜时的绝望痛苦。
他忍耐着这些伤痛,直到此刻才终于决堤,他放声大哭,不在乎什么仪表姿态,此刻他就是林熄。
只是林熄。
他哭着含混地喊贺硝的名字,往他怀里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好像有无数只手将他拽向黑暗。
贺硝始终抱着他,强势的雇佣兵阻挡了每一道尾随林熄的黑影,赶走他们,忠实地守卫在林熄身边。
“没事了。”贺硝将他拢在怀里:“别怕。”
林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跪坐在地上,握着贺硝的手臂,贺硝任他攥着。片刻的停顿,林熄呜咽几声,紧接着,伸手抱住贺硝的脖颈。
随之而来的是又一次崩溃的哭泣,惊惧、不安与绝望混杂在一起,随着泪水倾泻。
贺硝手里握着镇定剂,但最终没有给林熄注射。
镇定剂压下了太多本该属于林熄的情感,痛苦也好,绝望也好,这些情感不会随着情绪的平静而消弭,只会在一次次地伤痛中积攒,在漫长的岁月中时不时翻涌上来,不断折磨着林熄。
此刻林熄像个无所顾忌的普通人,他肆无忌惮的哭泣,贺硝从他模糊的话语中辨认出几个变了调的音节:
“我恨他。”
“怎么了?突然说这件事。”贺硝温和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纤薄的背脊起伏颤抖,林熄不回答,只是将脸埋在他肩头,九尾上前,给贺硝传输了一个文件。
***
第二纪元2年。
“林先生,我们会加快速度,只是资金方面……”余宏顿了顿:“陨石落地才过去两年,我们都很困难,鲁班公司需要更多的支持。”
会议室里,时任鲁班建筑公司董事长的余宏与林简海面对面。
“我明白。”林简海微微颔首:“不过,都不容易。”
余宏有点紧张,今天他来的目的就是为鲁班公司争取到更多的投资。
灾难使得鲁班公司遭到了重创,他们这种老牌制造公司,已经快要被新兴科技公司侵吞,余宏想在保全公司独立性的同时尽可能争取到更多的投资。
“这里有份合同,您可以看看。”
林简海温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余宏接过去,细细浏览完,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折价转让给鲁班公司3%的公司股份?”
林简海微笑,等待着他的决定。
这无疑是个惊险的跳跃,林简海没有直接答应给鲁班公司投资,反而邀请他加入神州。
表面看,对于资金短缺的鲁班公司来说绝不可能,但实际上,神州公司的发展前景预示着现在的股份很有可能在短期内变现成大量的盈利分红。
余宏的眼睛落在折价后的每股价格上。
这确实是神州上市以来从未见过的低价,不过对于现在的鲁班公司仍然价格不菲,但此刻过了这个村,后续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
“非常抱歉,神州目前也处于发展的关键时期,资金并不非常富裕。”林简海说:
“我们十分重视与贵公司的合作机会,我想,这种方式能构成一种比普通资金投入更牢固的合作。”
科技是第二纪元第一大盈利手段,但单单是科技还不足够,林简海需要一家稳定且高质量的下游制造企业为他们的产品提供保障,鲁班公司是不二选择。
最终,余宏同意了林简海的提议。
“感谢您的支持。”余宏说:
“苍穹西3部分工程竣工在即,只是附近居住的贫民对修建工程产生一些影响,他们总是不满意现状,认为我们应该给他们除了苍穹庇护外更多的免费资源。”
“现在世界上没有免费的资源。”林简海说:“从来没有。”
余宏同意他的说法,这时,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一点,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林简海的目光顿时柔和下来:
“小熄?进来吧。”
舱门打开,林熄噔噔噔跑进来,林简海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下课了?”
林熄点点头,略带警惕地看向对面的人,余宏连忙笑着打招呼:“这位就是小林总吧?”
林简海有个侄子,总是带在身边,出席活动的时候都有这孩子的身影。据说他极其疼爱这个孩子。
这孩子也很争气,聪明、听话,长得还让人心疼,公司上下都叫他“小林总”。
“跟余叔叔打招呼。”林简海轻声跟他说。
“你好。”林熄脆生生地说:“我是林熄。”
“真乖啊。”余宏说:“我家里也有一个和你同样大的小孩,哪天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林熄不喜欢和别的小孩一起玩,林简海也从没教过林熄客套,他说有他在,林熄这辈子也不需要委曲求全去巴结讨好其他人,所以林熄很干脆的摇头:“不要。”
余宏有些尴尬,用手帕擦了擦手心的汗,刚站起身准备告辞,苍穹西部总工的消息发过来,与此同时,林简海的秘书匆匆推门进来:
“董事长,打扰一下。”
林简海看相他:“怎么这么匆忙?”
秘书蹙眉,神色焦急:“西部工程区突发大规模流民暴动,集中在西3区,流民包围了西3工程塔,砸毁了作业舱停靠台。”
顿了顿,他说:
“除此之外,西部秩序组称在西3区目击到了柳月女士。”
林简海倏然起身。
“准备悬浮舱,我亲自过去。”
他太心急,连余宏都忘了,走到门口时,袖口被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是林熄:“二叔,我也要去。”
“小熄,那里很危险,你留在这里。”林简海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
“我想妈妈了。”
“我明白的。”林简海尽量放缓声音:“我会把妈妈带回来,我答应你。”
林熄不出一言地看着他,林简海有点担心这孩子不肯罢休,好在最后林熄点了头。
林简海松了口气,匆匆把林熄留给秘书照顾,和余宏一起登上悬浮舱。
西3区位于神州边境,这是神州最贫困的区域,也是神州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他们在这里见证了远处东方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于是变成了阴暗处最妒忌最贪婪的蝼蚁。
从神州中轴线以东的苍穹已经投入应用,西部依旧笼罩在天空雾灰的本色之下。
这一块的苍穹建设期间,事故频发,但林简海只是让秩序组严加看管,从没有亲临现场过。
余宏在悬浮舱上窥视着林简海焦急的神色,此前他似乎听闻,林家两个兄弟在私事上纠缠不清,林简海如此喜爱林熄,也是因为林熄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至于那个女人,余宏只在一场慈善晚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是一个漂亮又温柔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干净、温和,美的没有攻击性,站在远处,像是悲悯的圣母玛利亚,又像普度众生的白玉观音。
悬浮舱到达了西3区,由于近处停靠台被毁,他们只能在空中盘旋,秩序组组长向林简海做出了报告。
在林简海乘坐的悬浮舱不远处,神女集团的悬浮舱也在低空盘旋,舱门打开,方震带着一组雇佣兵空降,进入人群搜索。
与此同时,另一只悬浮舱缓缓悬停,林简海看见悬浮舱,目光暗了暗。
林简山。
他的到场让本就焦灼的气氛更加剑拔弩张。不远处,高耸的作业塔矗立在神州最西端,在塔下是缓慢流动的人潮,暴动的贫民们拥挤喧嚣,用自制的武器朝作业塔发起攻击,与镇压他们的雇佣兵搏斗。
流弹引起爆炸,爆炸很快引起燃烧,西3区很快一片狼藉,烟雾缭绕。
方震迟迟没有带回柳月的消息。子弹穿过□□,作业塔下很快血流成河,塔身静默庄严,俯视脚下,上空未完全建成的苍穹缓缓流动着荧蓝色光芒。
雇佣兵的到来使得这场暴动进入白热化的阶段,雇佣兵们虽然强悍,但贫民们胜在人数多,比雇佣兵更不惜命,涌动的人潮如同浪花拍向作业塔,高大的作业塔发出轰鸣,苍穹随之闪烁不定。
形势更加焦灼,方震依旧没有消息,正此时,不远处一个小点吸引了林简海的注意力,他的心立时提起来。
柳瑶同样看见,一只小悬浮舱由远及近,一路滑行至他们身侧,上面印着儿童版山海集团标识,正是前几年生日时林简海送给林熄的礼物。
林简海与柳瑶还不及阻拦,方震给他们发来了通讯:
“西3区出现变异体,重复一遍,西3区出现变异体,请求增援。”
林熄的悬浮舱飞速掠过他们身侧,下方愤怒的贫民们甚至想要组成人塔,将空中这些悬浮舱当空薅下,无数只手形成旋涡,汹涌着向林熄的悬浮舱起伏。
也是同一刻,西区秩序组锁定了柳月的位置。
高耸的塔尖上只有一块仅能勉强容一人站立的窄平台。
高空呼啸的风掠过灰白的长发,半面苍穹夕阳西下,耀眼的光芒穿透灰暗的云层阴影,一点跃动的光落在女人浑浊的双眼中。
脏污的长裙随风扬起一瞬,像是废土之上悬然绽开一支苍白纤瘦的花。
第197章 人肉仙
“无极观音圣母娘娘。”
在她脚下, 成千上万的贫民争先恐后地攀爬上作业塔,从远处看就像蚂蚁占领新的巢穴,朝柳月的方向归拢。
这其中有男人, 也有女人, 有老人, 也有小孩, 半空中淅淅沥沥有人坠落, 这些空缺旋即被更多的蚂蚁覆盖。
“无极观音圣母娘娘。”
他们贪婪到近乎虔诚的地步, 甚至超过了最忠实的教徒,像是嗷嗷待哺的孩子。
他们不要平等,不要尊严,要的只是一口可以吃到嘴里的肉, 这是现实, 而高塔之上矗立着理想, 理想与现实仅有一层薄薄的屏障,只有一步之遥。
无数只干枯的手伸向柳月, 无数张饥饿的嘴巴开开合合, 无数条贪婪的灵魂在她脚下沸腾。
柳月垂眸,看见她倾尽全力供养的躯壳,她从未动摇的、毕生所求的。
像是一棵无法撼动的巨树,现在已经走到了尽头, 毫无生机地挂着几颗干枯的果实。
当她想要赋予这些果实一些除了食物以外的东西, 使之去争取,去呐喊的时候, 只能窥见躯壳中虚无的内里。
利益与特权像洪水一样将他们的灵魂溶解掉了。
异变的基因在饥饿的刺激下彻底爆发,半空中扭曲的身体膨胀成野兽的体态。
蠕动的□□撞开了碍事的挡路者,四面八方都有拖着皮肉的变异体朝塔尖爬去。塔下时不时爆出惊叫, 更多的变异体向高塔汇集。
他们的速度惊人,人潮汹涌,拖住了方震的脚步,等他们到达塔下为时已晚,柳月听到声响,却没回头,身后一只惨灰的手掌攀上了平台。
下一刻,元素弹轰然冲向作业塔,林简海一声“不要”还没落地,林简山的元素弹已经撞击上了作业塔。
庞大的塔声发出轰鸣,带着火焰的尸体纷纷坠落,然而此刻作业塔还与苍穹相连,塔身的波动令苍穹屏障震颤连连。
第二发炮弹接踵而至,爆炸掀起的气浪令方震都难以上前,脆弱的苍穹屏障在作业塔的干扰下出现裂痕,随时都有碎裂的可能,在第三发元素弹出舱之前,林简海拦住了林简山:
“哥!”
林简山没有回应,林简海说:“至少等作业塔与苍穹分离,秩序组会保证她的安全。”
余宏手忙脚乱地操控作业塔脱离苍穹,然而林简山没有给林简海任何时间,林简海最大的杰作对于他来说不值一提。
林简海也陷入了无比焦灼的境地,神州已经没有富裕的资金支撑苍穹的重新建设,而对面的高塔上赫然站着他深爱的人。
就在这片刻的僵持,柳月已经完全被变异体包围,肮脏可怖的生物发出饥饿的咆哮,摩拳擦掌。
就在他们一拥而上的瞬间,小悬浮舱倏然划过,舱门大开,林熄跪坐在悬浮舱边缘,朝母亲伸出双手。
柳月毫无神采的眼睛忽地闪过一丝光彩,继而很快泯灭。
第三颗元素弹出舱,被神女作战舱拦截,林简海挡住了林简山的去路,作业塔还没有完全和苍穹分离,林简山的炮口瞄准了林简海,下方是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方震正在尸山血海中开辟出一条道路。
一切仿佛在此刻暂停,林熄的指尖掠过一点冰凉的触感,高空中的冷风令他打了个寒战。
他睁大了眼,柳月朝他很轻地笑了笑,指尖抽离的瞬间,她如同一朵拦腰折断的白花,朝塔下坠去。
带着血污的长裙在空中飘荡,仿佛最后一片花瓣悄然坠落。
她知道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带来苍穹的损坏,也知道自己终究什么都无法改变,花枯萎的时候没有声音,白影如同一片羽毛悬然坠落,绝望的嘶吼与痛苦的哭泣此刻统统化为寂静。
饥饿的怪物们接住了她。他们欢呼雀跃,一拥而上,从不因这个女人曾经怎样怜爱地救济自己而善待这幅躯壳,他们从不心怀敬畏,喧嚣着吵闹着将白玉观音推到在地。
尖锐的牙齿撕咬苍白的皮肤,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临死前痛苦的抽搐都不值一提。
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我食我饮,我得长生。
林简山的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在极度的痛苦下精神崩溃,上空传来柳瑶绝望的哭泣,林简海的悬浮舱当空接住了跌出舱外的林熄。
饥肠辘辘的行尸走肉将人肉仙分而食之,结束这一场饕餮盛宴,只有林熄听见柳月最后的声音。
她说:
“小熄,妈妈爱你。”
***
“从亚特兰蒂斯带回的数据库中,有一份加密文件,系林简山先生以个人名义与雅典娜签署。”电子女声响起。
“林简山认识雅典娜?”贺硝的声音传来。
“不止于此。”九尾的声音顿了顿:
“亚特兰蒂斯中存储着一份雅典娜的基因报告,这份基因报告原用于自查基因是否变异,我们发现雅典娜的基因数据与神州数据库中有重合,进行了比对。”
“检测系统自动翟选出的人选是林简山、林简海与林简云先生。基因比对显示,他们三人与雅典娜的基因相似程度均在99.9%之上,同时,董事长也有23%的基因与雅典娜相似。”
贺硝不可思议,小声说:“你的意思是……”
九尾点点头:“雅典娜与前三位是母子关系,与董事长是祖孙关系。”
“这不能吧!”贺硝诧异:“我从没听林熄说过他奶奶是雅典娜。”
“恐怕董事长也是才知道这件事。”
九尾说:“神州从没有相关方面记载,这也许涉及到董事长的祖父林源先生,但林源先生在世时,我不存在,所以无法记录或者获取相关信息。”
“话说回来。”贺硝说:“林简山和他妈签署了什么协议?”
九尾的声音更轻了:
“试验品回收协议。”
前天贺硝还没来得及看九尾发来的文件,林熄就因为急剧的情绪波动剧烈呕吐,脏器脱位。
事发紧急,神农氏只能安排临时器官移植,将刚刚发育完全的原细胞培育器官移植到林熄体内。
器官移植也是勉强而为,面临很大风险,不过好在手术成功,林熄在术后并没有出现上次那样的器官衰竭现象,仅仅在ICU躺了一天,就顺利转移到普通房。
数据显示他的新身体器官都在有序而健康地运行,贺硝这时才抽空看一眼九尾发来的资料。
第一份资料是第二纪元1年雅典娜向奥林匹克总部递交的实验报告。
根据报告内容,雅典娜当时已经在进行人体基因实验,但她巧妙地将她的研究对象表述为“变异体”。
报告中写明,这些变异体均来源于陨石坠落后的贫民窟,这与贺硝所知的奥林匹克战后大量搜集流民遥相呼应。
基于此,这些变异体并不算是完全的人类,所以雅典娜没有违反普罗米修斯条约,她称自己的研究是“合法合规的”“有意义的”“开创性的”。
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培育“不必浪费有限金属资源”的人形战争机器,以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各种类型的公司战争。
第二份资料是一份合同,那是一项有关变异基因实验的合同,上面的日期就在柳月死亡后不久,签署人是尤莉·金与林简山,九尾告诉贺硝,尤莉就是雅典娜的名字。
合同表示,尽管雅典娜的基因研究一帆风顺,但如何处理废弃试验品依旧是一个难解的问题,批量处理实在是过于浪费宝贵的资源,放任不管又必会引起全球恐慌。
于是林简山先生好心地以“回收试验品”为由,从奥林匹克“回收”了上千只试验品。
而合同上所写的交付日期,正是第二纪元3年。
贺硝明白了:
“什么辐射泄露根本不是意外。那些变异体是林简山买通奥林匹克,专门放在苍穹竣工仪式上引起骚动的。”
九尾点点头,贺硝又问:“但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林简山先生认为,他本能够救下姐姐,但碍于林简海先生的阻拦,没能成功。因此,他非常憎恶林简海先生。”
“同时,林简海先生对于姐姐的……情感,也让他更为愤怒。于是林简山先生决定摧毁这一切,摧毁苍穹的同时,利用辐射泄露使林简海先生产生基因异变。”
“是他杀了林简海。”
贺硝说:“他才是罪魁祸首。”
“我们本并不想将此事告诉董事长,但董事长执意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话至一半,她忽然看向贺硝身边,贺硝身侧,昏迷了两天的林熄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似乎听到耳边依稀的动静,他的眼皮动了动,醒了过来。
手术的阵痛还未完全消散,眼前的景象颇为熟悉,林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神农氏医院中。
昏迷前的记忆十分模糊,脑海里只有自己支离破碎的哭声还在回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这里,直到眼前出现贺硝的大脸:
“林小猫,你醒了?”
林熄迟滞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他不知道这是贺硝第几次这么问他,但是他每次经过冗长的沉睡后,醒来贺硝都在身边。
“呆呆的想什么呢?”贺硝问他。
林熄没答话,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阵,小声说:
“贺硝。”
“嗯。”贺硝回答:“在呢。”
林熄眨了眨眼,又看着他。
贺硝不知道小猫脑袋里在想什么,病房里安静了片刻,被子里一阵窸窸窣窣,林熄伸手向贺硝,两条细瘦的胳膊悬在空中。
贺硝探身过去,被他抱住了。贺硝侧头亲亲他侧颊:“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林熄摇摇头,蹭着贺硝的脸颊。
“那太好了。”贺硝握住他的手,放回被子里,用被子将他包裹住:“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见此情形,九尾也不做多留,贺硝本想起身送她出去,一站起身,林熄又在小声呼唤他了:“贺硝。”
贺硝贺硝,留下来陪我吧。
他仿佛听见林熄这样说。
九尾摆手示意他不用麻烦,于是贺硝转回身子,又在林熄身边坐下:
“回来了。”
林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他没什么力气,只是轻轻勾贺硝的手指,贺硝把他的手拢在手心,用脸颊蹭了蹭:
“手术很成功,姜成说,这是最后一次手术了,如果恢复的快,一个月之内你就能出院。”
林熄不说话,窗外夜色漫上来,贺硝亲了亲他的额头:“睡吧,我在呢。”
第198章 粘人猫猫
后半夜, 林熄已经睡熟了,贺硝站起身,轻手轻脚走出病房, 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现在是董事长身边的“特殊人员”, 没人再把他当普通试验品看, 沿途的警卫目送他离开, 贺硝一路到了住院部一层大厅。
黑影在门口等着他, 贺硝走出去, 微弱的光线下露出温斯顿模糊的脸。
“都准备好了?”
温斯顿抽着烟,点点头。
贺硝伸手把他的烟掐了:“别飘到我身上。”
温斯顿深吸一口气:“这次要是成功了,白怀说我们是你义父。”
“我爸早死了。”贺硝顿了顿,又说:“不过, 要是他在天有灵, 看见也会高兴的。”
他看了看腕带上的时间:“我先回去了, 一会儿他醒了看不见我,又要闹。”
“……”
“滚吧。”温斯顿说。
***
苍穹晴空万里, 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会是晴天, 明天是林熄出院的日子。
病房里的全息投影播放着新闻。由于林熄久病难愈,迟迟没有给大众一个交代,在董事会的强烈要求下,甄富贵作为首席财务官, 将代替林熄, 代表神州召开发布会。
贺硝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新闻,手中削着苹果。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红彤彤的水果, 据说是招摇山培育的优选品种,以前只在全息游戏的广告里见过。
“林小猫。”贺硝从没削过苹果,削的坑坑洼洼, 显然他的心思也不在苹果上:“明天就出院了,要不要出去玩?”
“去哪儿?”林熄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晒太阳。
贺硝把削好的苹果切下一块,叉起来送到林熄嘴边:“去苍穹外面,去哪儿都好。”
林熄接过叉子,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手,将苹果喂到贺硝嘴边。
贺硝瞪大了眼睛,看看林熄,又看看苹果。
温和的日光落在林熄稍有血色的面颊上,举着叉子的手指在日光下泛出细腻的色泽。
贺硝的目光在二者之间平移数次,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低头吃掉苹果。
雇佣兵靠营养剂存活,尤其是他这种劣等基因,如果不在林熄身边,他一辈子不会吃到货真价实的食物。
绝大部分营养剂的长期使用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胃功能萎缩,摄入额外的养分也会破坏贺硝体内靠营养剂维持的脆弱平衡。
但贺硝吃的哎呦哎呦直叫唤,夸张的好像谁踩了他的脚,吃完了还要笑眯眯地夸一句真甜,“啵”地在林熄侧颊嘬了一口。
“明天出去玩吧,就我和你。”
林熄的头发剃光以后重新生长,即使使用了一些没影响的生发剂,现在也才恢复到肩头的位置,贺硝给他扎了个小刷子,摸摸他的头发:“好不好?”
林熄小口啃着苹果,点了点头。
出院前的最后一晚,贺硝抱着林熄躺在床上,外面月色清朗,小小的病床挤两个成年人本来就困难,贺硝的身形还远超一般成年男人,贺硝担心他睡不舒服,但是林熄说:“贺硝。”
于是他就陪林熄躺着了,他明显察觉到林熄过分地粘人,几乎到了要他寸步不离的地步,他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眼下,林熄高兴就是最好的。
这么想着,他摸摸林熄侧颊,发现林熄已经蜷在他怀里睡着了,清冷的月光落在林熄侧脸,为他苍白的面庞渡上一层朦胧的银色,阴影覆盖了他的眼睫,贺硝的目光落在林熄的红痣上,看着林熄,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贺硝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胜春园,破败的实验大楼杂草丛生,狰狞的九首龙在沉沉云雾中死死盯着他,他看见林熄声嘶力竭,眼泪都要流干,跪坐在地上呕吐。
林熄吐不出来东西,器官脱位引发内出血,林熄口齿间弥漫着血色,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垂落在地,病痛几乎要将他生生撕裂。
贺硝慌忙上前,却发现自己无法触碰林熄,他尝试与林熄对话,但林熄好像听不到任何声音,一滴滴血汇聚成血色深潭,贺硝走出一步,就陷了进去。
时光继续倒流,机械心肺复苏仪沉闷的捶打穿过死寂的回廊,清晰地传到贺硝耳中。
咚。
咚。
玫瑰枯萎成骷髅,按压声与心率仪尖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黑白的世界里将贺硝缠绕,恍然间他看见远处细瘦苍白的身影,孤独地蜷缩在地平线的尽头。
下一刻,贺硝猛然睁眼。
汗水将他后背浸透,他才发觉自己做了梦。他连深睡眠都很少有,何谈梦魇。
窗外只有一点朦胧的苍青色,腕带上的时间显示时间6:02,天就要亮了。他感觉口干舌燥,低头看了看林熄,好在林熄并没受他的影响,后背贴着他,睡的很熟。
贺硝轻手轻脚地给林熄盖好被子,林熄在睡梦中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贺硝亲亲他侧颊:“没事,睡吧。”
林熄很快又睡过去,贺硝下床,找了只水合剂注射进去,感觉好多了,发现自己睡不着,他在天亮之前离开了病房。
数据体不需要休息,清冷的晨风中,贺硝与九尾站在医院的天台上。
九尾发现贺硝今天没穿训练服,而是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勾勒出他饱满结实的身形。
下身配一条挺括的长裤,显得他整个人又高挑又挺拔,贺硝一手抱了件深咖色长风衣,垂首点烟的时候微微侧脸,露出侧颊完美的曲线,高挺的鼻梁使得他双眼看起来更深邃。
上回在亚特兰蒂斯的岩浆里,他的头发烧的长一截短一截,回来就陪林熄住院,到现在没有怎么打理,但长了一些,遮住一小段脖颈。
贺硝随手抓了两把,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他身上的压迫感,显得不会太深沉,又没有过分散漫。
“九尾首席。”贺硝抽了两口烟就按灭了,神色严肃,十分认真地看着九尾:
“我恳切、严肃、认真地提问:林熄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我准确、确切、严谨的回答你。”九尾微笑道:“现在没有,并且过去从没有。”
“那他结婚了吗?”
“董事长目前还是未婚状态。”
贺硝紧接着追问:
“他这么好,一定有很多人追求他吧?”
“也许很多人想。”九尾平和地说:“但没有人敢。”
贺硝满意地点点头:“九尾首席,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九尾说:“请讲。”
贺硝看着她:
“林熄……有没有喜欢的人?”
九尾也看着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却不答话。
看的贺硝不自在,他轻咳一声,穿上大衣,转移了话题:
“怎么样?”
他前后左右给九尾展示了一圈,九尾点点头:“以人类的审美来说,十分养眼。”
贺硝跟着她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只好又故作深沉地点点头。
九尾从他的面部微表情分析出他的急切、期待,又带着一点不安与紧张,两人之间安静了一阵,直到九尾开口:
“去吧。”
“啊?噢噢。”贺硝回过神。
“董事长就要醒了。”她微笑道。
贺硝匆匆告别了她,回到病房,却发现林熄已经醒了,抱着双腿,蜷缩在病床上,定定地看着他。
贺硝不敢大动,轻声说:“林小猫,你醒啦?”
林熄沉默不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贺硝喉头滚动一下,连忙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我就出去了一小会儿,和九尾说了几句话,我就赶紧下来陪你。”
说着,却见林熄没反应,他轻轻呼唤:“林小猫?”
林熄不吭气,贺硝再开口,林熄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落下来,不是抽抽搭搭地流眼泪,泪珠断了线一样直往外冒。
贺硝吓坏了,连忙给他擦眼泪,把他抱进怀里,贺硝在林熄侧颈蹭了蹭,又亲亲他:“没事了,我回来了,不用怕,我答应过不会离开你,就绝对不会食言。”
他哄了好一阵,林熄才渐渐止住了眼泪,胸前衣襟已经全湿了,贺硝给他擦擦眼睛:“林小猫最好了,今天是出院的日子,我们都高高兴兴的——不是还说好了要出去玩么?”
贺硝从衣柜里找出林熄的常服。脱掉了病号服,林熄纤瘦的身体展现在贺硝眼前,苍白的皮肤上布满手术留下的痕迹。
胸口一道开口直达腹部,还未完全愈合。此时林熄的身体不会让贺硝提起任何欲/望,他只觉得心疼。
换好了衣服,九尾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贺硝特意问九尾要了辆舒适的旅游舱,确认信号连接稳固后,他载着林熄,离开了神州。
第199章 极光黎明
悬浮舱离开了苍穹, 周围的景象苍凉又衰败。
贺硝进了驾驶室,呼叫了白怀和温斯顿。
小组对话接通,贺硝压低了声音问:“你们准备好了没?”
“好了——”白怀那边一片杂乱的鸟叫:“你什么时候到——别拉我防护服上!!”
“还有四小时。”贺硝说。
“就快天亮了。”温斯顿说。
坐标显示他们正追逐着日落的方向, 朝向北方行驶, 身后传来林熄的声音:
“你在和谁说话?”
贺硝回过头, 林熄正倚着舱门, 抱着手看向他。
“温斯顿和白怀。”贺硝没掩饰, 温柔地问:“怎么过来了?驾驶室温度低。”
林熄不出一言地看着他, 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贺硝站起身,上前揽住他的腰, 将他往出带:“走吧, 该吃药了。”
贺硝给他喂了药, 亲亲他额头:“睡一会儿吧。”
尚未痊愈的身体极其容易倦怠,林熄靠在贺硝怀里, 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悬浮舱一路向南行, 他们最终越过了黑夜与白天的分界线,穿过黎明,到达了地球的黑暗面。
悬浮舱在寂静的苍茫世界中散发一点幽幽蓝光,无声划过天际如同一颗小小流星, 舱外的温度持续降低, 林熄再睁开眼,冰霜已经爬满了窗户。
“宝贝儿, 起床了。”贺硝搓搓他的头发。
驾驶室的显示屏上显示着他们现在的方位,他们正位于北极圈以内,靠近大陆架的一片洋面上空。
贺硝借的是旅行舱, 所以出游设施十分齐全,悬浮舱落了地,前舱自动展开成为半球状透明露营帐篷,帐篷中间由全息投影点亮小小火堆营造氛围。
林熄今天穿的很素净,走出来时像根嶙峋的瘦竹,贺硝给他展示前舱宽阔的视野,林熄眼里是大片的草地。
天然的,没有任何人工痕迹的草野,极地寒冷的风吹过时高低起伏,犹如浩瀚海波,肆意生长的野草在不甚清晰的夜色下荡漾着静谧的幽绿,这里竟然没有任何变异生物。
悬浮舱舱前灯光映出一片橘调光,柔和的光晕成为了这片草野上仅有的温暖色彩,林熄轻轻眨眼:“这里……”
“纬度这么高,气温这么低,这里应该不会长草,对吧?”
贺硝站在他身侧,揽住他的肩膀:
“这是一块漂浮的大陆碎片,41号辐射区有一片季节性台风群,台风群进退的同时带着洋面海水完成循环。”
“我们曾经来这个小岛执行过任务,发现它每年跟着台风群,从41号辐射区一路向北,在这里停留数日后折返回中纬度。”
贺硝继续说:“因为台风群使得洋流速度大大加快,岛上的草本植物在数年的巡回中也进化出一定的抗寒保暖能力,所以你能够在这里看见它。”
“这座小岛每年都会来到这里。”林熄说。
“准确的说,今年是它的最后一次旅行。”
贺硝解释道:
“和其他大陆碎片比起来,它太小了,如果不是在它之前的大岛屿为它削减了台风群的风力,它就会被台风群撕碎。不过,今年我们发现,在它之前的大型碎片已经全部被台风群摧毁。”
贺硝从腕带上找到一张全息全球实况地形图,林熄发现,在岛屿两端存在着两个不同的台风群,贺硝说:
“以往高纬度台风群南下的时候会吸收或者撞碎这只逐渐乏力的热带台风群,今年也是如此,当两只台风群相遇的时候,这座小岛就会开始回归。”
实况预测显示,明天就是两只台风群相遇的时候,也就是说,过了明晚,这座小岛很可能在两只台风群的角逐之中被撕成碎片。
“之前来这里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就想,有生之年一定要回来一次。”
“你是巡回猎犬吗?”林熄问他。
贺硝笑笑:“我想,说不定有一天我能在这片岛上种满玫瑰,让它变成一座漂洋过海的玫瑰岛。”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林熄又问他。
贺硝看了看腕带上的时间:
“快了。”
他没继续解释,勾头亲了亲林熄侧颊:“林小猫,你不想知道这座小岛存在的意义吗?”
林熄轻轻眨眼:“想。”
他注视着黑夜里的草野,听到耳边贺硝温温沉沉的声音:
“在附近大陆架边缘有一种变异蝴蝶——不是摩涅莫绪涅,是自然变异。它们会选择合适的气温产卵孵化,尽可能提高幼虫存活率。”
“这个温暖小岛就是不二选择,所以每年小岛巡回到这里时,也是这种蝴蝶的产卵日,每年仅一次,每次仅一天。”
“而后卵会跟着小岛回到低纬度地区,过程中发育,并且结茧,直至小岛重新回到高纬度,它们破茧而出,回到原栖息地。”
“这种蝴蝶刚破茧的时候很脆弱,温度太低会使它们的翅膀冻碎,因此它们的翅膀会经历一个短暂的二次发育时期。”
贺硝顿了顿,说:
“只要半个晚上,它们在前半夜出世,黎明的时候就已经成熟,它们的翅膀变得坚硬而厚重,能够适应极端的寒冷与大风天气。除此之外,辐射使它们能够产昆虫类荧光素,所以我们一般叫它们——”
话没说完,林熄忽然听见一点动静。
这声音不是来自哪一个方向,而是穿过旅行舱的声音采集系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微弱的开裂声只在一瞬间,又仿佛蕴含千万生机。
非要说像什么的话,像一整座岛花开的声音。
“我们叫它们极光蝴蝶。”
随着贺硝的话音,幽绿静谧的草野上泛起点点鲜红,如同一捧水墨溅开在平铺的画纸上,只是眨眼的瞬间,林熄再睁眼时红玫瑰已经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草野。
但他很快发现那不是玫瑰,因为玫瑰花瓣不会因为新生的喜悦而闪烁颤动。
那是蝴蝶。
鲜红的颜色落在林熄的眼睛里,在寒风肆虐的极地划出一笔触目惊心的红痕。
每一株草叶上都挂满了蝶蛹,千万只蝶蛹在同一时刻孵化,娇嫩的翅膀如同在草野上绽开的红玫瑰,林熄顿时就明白了贺硝说的“快了”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临时起意,你算好了时间。”林熄说。
“对。”贺硝坦然承认:“我蓄谋已久,而且心怀不轨。”
千万只蛹在同一刻化茧成蝶,又在同一时刻挣扎着向天空飞去。
台风群就要来临,如果他们不赶在黎明之前完成翅翼的蜕变,就会和这座小岛一样被严酷的环境撕碎。
当软膜脱落、蝶翅二次变态发育的时候,林熄知道了为什么贺硝叫它们“极光蝴蝶”。
零星光点在草野上亮起,刹那间就如同浩瀚银河,紧接着玫瑰海脱胎换骨,在深邃的天空下绽放出连全息投影都不能比拟的色彩。
拥挤的蝴蝶潮水连成一片,似真似幻如同极光在地面铺开,又如同岸边的海浪翻涌着流向天际。
“喜欢吗?”
贺硝注视着林熄,目光又不自觉地逡巡在林熄眼角的红痣上。
“是为了我么?”林熄反问他。
“如果不为你,那这些将毫无意义。”贺硝回答。
“为什么?”
林熄问他。
舱外由蝴蝶组成的极光缓缓流动,摇曳着莹亮的拖尾,最先升空的蝴蝶已经埋没在了阴影之中,极地气候变化无常,短暂的晴夜后,黑云沉沉笼罩,低垂在天边。
紫云翻涌,电闪雷鸣,几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淅淅沥沥的雨珠拍打在悬浮舱上,旋即大雨倾盆,帐篷外水流汇成一股,顺着半球体向下落,转瞬间就模糊了刚才的一切。
无数只蝴蝶在大雨中翻飞、挣扎,被雨水拍落又不断飞起,穿越云层翩然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模糊的光彩在周围涌动,仿佛暧昧的情感在夜里纠缠不清,贺硝朝林熄伸出手:
“跳支舞吧林小猫。”
林熄默然搭手上去。
他们在大雨中跳一支华尔兹,没有乐队也没有观众,杂乱的雨点就是他们的节拍,像一场无声的默剧,在咫尺间只有彼此的呼吸。
这与贺硝刚见到林熄时不一样,这次他们没有防护服的阻隔,此刻他们身体紧挨着彼此,在涌动的浮光间旋转都好像亲密相拥。
雨势越来越急,不断呼啸的狂风也预示台风群将近,这是此地最后一个极夜,还有一小时就是黎明,贺硝缓声开口:
“你说的对。”
林熄抬眸。
“我们并不了解彼此,所以我们都不会知道这个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林熄垂下眼睫。
“不过。”贺硝将他拉回自己身边,林熄弯腰时又落入贺硝臂弯中。
“不过我想,对于未知的事情,为什么不选择让他开始,而是回避甚至逃避呢?”
舞步随着雨点愈来愈急,暗沉的天空电闪雷鸣,周围海域波涛汹涌,仿佛要将这一片小小岛屿彻底侵吞,极光已经稀薄。
大雨中只有一只悬浮舱依旧坚固,呼吸逐渐急促,脚步交错,若即若离。
林熄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入到贺硝的节奏里,随着他的节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林熄甚至感觉到目眩。
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温暖的气息将他笼罩,纷杂的雨点仿佛到了舞曲最为跌宕起伏的地步,随着最后一声天雷滚下,贺硝将林熄压在舱壁上。
贺硝动作幅度很大,但力道很轻,林熄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透明的玻璃透露二人交错的模糊身影,林熄能感觉到贺硝心跳的很快,呼吸急促,贺硝垂首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掀起眼皮,缓声说:
“除非,是你自己不想。”
他看着林熄,近乎恳求,又十分迫切,像条急不可耐却仍要违背本性、等待主人命令的巨型犬,圈着林熄,企图以此将他围困在自己身边。
对视的瞬间,显然主动的一方兵荒马乱,而被动的反而平静,林熄注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
他完整地叙述了刚才贺硝没有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准备这些、又为什么为了他。
“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贺硝几乎贴着林熄,让林熄无处可去,他急切地望着林熄,说:
“我说你自私贪婪、不择手段,我承认,我是流氓,我是混蛋,我就想那么说,因为我像看到你被中伤的样子,以此来引起你的注意。”
他握住林熄的手臂,看着他:
“我说了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直觉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我知道你有你想要的,而这和利益无关。你不是谁的附属,也不是谁的棋子,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从实战区回来以后,我就总是想见到你,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你我就觉得心情好,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当时我觉得自己只是好奇,寻求刺激,觉得新鲜,因为自己睡了首席执行官很了不起。但是后来,在姑瑶山祭祀台上,我看见你很难过,发现自己也会觉得难受。我们在亚特兰蒂斯的时候,你记住了我的名字,我很高兴,特别高兴。我答应过你,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这不是假话,我是个雇佣兵,为了你出生入死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当时脑子里就这一个想法,我想寸步不离地在你身边,每时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我那时候就想,要是你把我剥了皮吃干抹净我也认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后来白怀说我这叫一见钟情。我起初觉得他在放屁,现在我还是觉得他在扯淡。”
腕带提示即将天亮,雨声间歇,积雨云掠过了他们,被前方的台风群吸引,黎明将至,贺硝最后说:
“因为我觉得,我们根本就是天生一对。”
他没有更多的等待时间,他只能赌,他一直在赌。
他赌林熄也在等他。
东方一点鱼肚白,贺硝放开了手,在林熄的注视中,贺硝后撤两步,从胸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色金属小盒。
感应到贺硝的手掌,小盒自动浮起,金属暗格层层展开。
漂浮在空中的碎片重新组合成一朵鎏金的机械玫瑰,而在玫瑰中央,静静悬浮着一枚黑色的金属戒指,和贺硝的项圈一模一样,只不过型号更小,更贴合林熄的手指。
贺硝举起盒子,单膝下跪:
“林熄,你愿意成为我的男朋友吗?”
“这件事没有任何利益,不能给公司带来任何好处,但是我保证,你至少可以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时间的某一点,只是林熄。”
不是首席执行官、不是董事长。
只是林熄。
林熄望着他,四目相对的一瞬,贺硝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勾起唇角,清了清嗓子:
“那么,我再问一遍。”
“林熄,你愿意成为我的男朋友吗?”
第200章 日出
雨快要停了。
一刹那的静默被拉的无限长, 仿佛旷野的风穿过千万年时间,掠过神州,路过奥林匹斯山, 划过亚特兰蒂斯的残骸, 吹拂到这片大陆残片, 一路颠沛流离都化作一声轻如叹息的声音:
“贺硝。”
下一瞬, 鸟鸣划过天际, 小岛东端, 鎏金的鸟羽在阴沉的天空中划出耀眼的金光,紧接着,两颗净化球被射/入云层,驱散了沉云。
苍穹外没有太阳, 金红大孔雀拍拍翅翼, 从白怀的悬浮舱上一跃而下, 似是日光刺破黑暗。
黎明已至,绚烂的尾羽在空中抖落一片夺目的朝霞, 火红的身躯流动着金色光芒, 在昼夜更替的瞬间如同旭日喷薄而出,拨云见日。
稀薄的极光在草野上缓缓流动,墨绿色的草地在晨风的吹拂下荡漾。金光浮动,交错的光影落在林熄清瘦苍白的脸颊上, 他注视着贺硝, 贺硝温和地回答了他:
“我在呢。”
林熄朝他伸出左手。
大雨已经停了,瓢泼的雨珠变成缠绵的晨间薄雾, 大孔雀落在另一端的温斯顿的悬浮舱上,收拢了翅翼,垂落的尾羽似是一条金色瀑布从云雾间穿出, 交织着流淌的极光。
贺硝项圈同款的戒指戴在林熄的左手,紧邻食指的白环。
这是一只距离心脏更近的手,而苍白的指节上有一枚S6-611合金制成的戒指,坚硬的金属足以打破世界上任何一道屏障,温凉的手指很快适应了戒圈的温度。
贺硝吻了吻林熄的手背,动作小心又虔诚,这个吻蔓延到林熄的侧脖,落在林熄唇角,林熄微微仰头,顺着贺硝的动作。
贺硝的手掌顺着林熄的脊骨向上摸,扣住他的后脖颈,微微使力,压向自己,这是个具有侵略性的姿势,林熄能感觉到贺硝现在很兴奋。
贺硝很久没有做过,林熄能感受到他因为过度兴奋而微微发颤的躯体,贺硝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生怕吓到林熄。
温热的气息在咫尺之间游走,林熄轻轻摸了摸贺硝的头发,像是某种安抚,又是一种应允。他的手腕被贺硝拉住,压在贺硝胸口,贺硝顺着他的锁骨向下亲吻,林熄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哼,被贺硝抱起来。
温斯顿与白怀二人看着林熄接受了贺硝的求爱,带着变异孔雀功成身退。温暖的休息舱中氤氲着湿濡暧昧的气息,林熄还不能久坐,失去了往日的优势,第一回躺下来。
他很少从这个角度看贺硝,抬手虚掩着双眼。
身体许久未经动荡,林熄眼角溢出几颗生理性的泪珠,贺硝的吻落在他鼻尖,林熄的身体生涩的有些紧绷,很明显不如从前游刃有余,难以下咽又难以启齿,只能抿着唇忍耐。
贺硝很兴奋,但没有失去理智,时时刻刻想着照顾林熄的状况,看出林熄的不适,曲臂拢住他,放缓了声音:“我们慢慢来。”
林熄闭着眼点了点头,睫毛都在颤抖。
“慢慢来。”
贺硝抱着他,灼烫的吻让林熄有些许瑟缩,猫一样窝在贺硝怀里,苍白纤瘦的身体几乎能透光,腹部薄薄的皮肤凸出形状。
贺硝格外有耐心,细嚼慢咽,直到林熄细细地呜咽一声,贺硝咂了咂嘴:
“好烫。”
林熄还拽着他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湿濡的唇瓣颤抖着,半天才缓过神。
贺硝只做了一次,就放开了林熄,一个人在清洁舱里待了好一阵,调低了舱内温度,通身都冷下来了,才又调回室温,出来把林熄抱进去。
林熄又变成一只干净的小猫,贺硝给他裹上被子:“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熄半睡半醒,摇摇头。
“没有就好。”
贺硝亲亲林熄的额头,发现林熄已经睡着了,他躺下来,伸手把林熄捞进怀里,又吻了吻林熄的头发,闭上眼。
***
距离神州更换董事长已经过去一月有余,然而对于如此巨大的苍穹事故,新董事长非但没有发表任何声明,甚至连面都没有露。
重重压力下,首席财务官扔下家事,紧急从丹阙城回到神州总部,代表神州公司开了发布会。
面对记者们的相机,甄富贵表明神州会持续进行灾后补偿,逐步开展全民辐射筛查,并且加固苍穹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出现,有记者尖锐地问:
“甄先生,财务部最新公布的财务报告中显示,由于灾难的打击,神州公司的盈利能力出现断崖式下跌,股价随之大幅波动,昨日甚至出现跌停,投资者信心不足,面对如此巨大的压力,神州真的还能完成灾后补偿吗?”
甄富贵表示:“当然可以,请大家对神州保持必要的信心,我相信明智的投资者都会做出正确抉择。”
“甄氏集团也坚定地与神州站在同一战线,目前发财银行已经通过了神州公司的大额特别贷款,甄投行也会积极帮助神州渡过难关。”
立即有记者发问:“作为甄氏集团的掌权人,您是否有神州负债能力持续下降,而无法偿还贷款的担忧?”
“只是甄氏代理董事——仅仅以这两个方面来推断一个科技公司的未来太过片面。神州公司是我们最有力的盟友,若失去这个盟友,对我们本身就是巨大损失。”
“同样的,如果投资者信心不足,失去了这个投资选择,那么又将何去何从?因此,越是危机的时候,就越有必要保持信心。”
神州160层执行官办公室已经更改为董事长办公室,发布会的实况直播悬浮在桌面上,大楼外阳光明媚,办公室里光线昏昏,贺硝坐在林熄的办公桌上:“他什么时候这么爱神州了?还给神州说好话。”
林熄轻轻挑眉,不以为然:
“他自己是神州的利益相关者,当然要维护神州。不过只是表面这样,实际他的话等同于告诉所有投资者,神州已经到了不得不大量融资来维持运行的时候。并且告诉投资者,离开了神州,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神州是基地内最大的科技公司,神州的生死关乎整个基地的存亡,而目前神州面临严峻形势,这在无形中强化了投资者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
林熄简单地推测了一下:“股价还会出现进一步下跌。”
这时,发布会现场有记者问出了大家普遍关心的问题:“董事长为何不出席此次发布会?据了解,董事长因不明原因身受重伤,性命垂危,这个情况属实吗?董事长现在情况如何,是否能够继续胜任此职位?”
对此甄富贵不做回答,更引得记者们追问:“如果出现其他情况,神州是否会在短期内经历两次董事长变更?现任董事长是否已经提名新董事长?”
“在董事长不能履行职责的情况下,神州是否能够维持正常运行?”
“甄先生,神州公司内部权力结构是否已经发生变更?”
“……”
今日的发布会主要针对灾后重建的问题,诸如此类的问题,甄富贵不再回答,只留给拥挤的记者们一个潇洒的背影,雇佣兵拉起警戒线,发布会结束了。
如同林熄所预料的,发布会非但没有增强投资者的信心,反而使神州的股票迎来新一轮跌停,持续几天的跌停几乎要将神州逼到退市。
神州内部也是一团乱麻,法务部的经济诉讼没有停过,此次苍穹事件牵连到整个基地,受到影响的多个利益方都向神州索赔,要求神州负责。
技术部的研究员们也日以继夜开发新版本苍穹,姜温又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没有实际最高决策者的情况下,各部门似乎都在努力运行,维护神州的利益,直到法务部九个大法官联名提出一份议案:
他们要求变更首席法务官。
林熄在成为董事长之后,并没有变动法务官与执行官的身份,在林熄缺位的情况下,多个大型经济诉讼案件得不到最终答复,法务部只能尽量拖延时间,而这只会造成对方损失进一步加大。
大法官们认为,在如此的情况下,法务官依旧没有任何履行职务的行为,已经严重损害了公司利益,请求董事会变更法务官。
这件事在公司闹的沸沸扬扬,每一个员工在工位前都密切关注着公司动向,林熄甚至林氏的统治是否在这一时刻会开始动摇,社会媒体也拭目以待。
然而,尽管在这样的压力下,160层办公室仍然没有一点消息,有媒体声称目击了董事长悬浮舱进入丹阙城,有的说林熄已经离开了神州,众说纷纭,真假难辨。
股票价格依旧每日下跌,原先挤破脑袋都难求一只的神州股票已经到了套牢投资者的地步。
股票价格一度突破历史新低,直到七天后,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增长,人们的目光停留在K线谷底的小阳线上。
随着前任董事长林简海葬礼的到来,人们期待在葬礼上能够看见杳无音讯的新任董事长。
此刻林熄的出现无疑代表了投资者的信心,有股票经纪人放言,如果林熄能够维持林氏的统治,那么神州公司大概率将继续保持稳定的态势,反之则会因为权力变更出现可怕的波动。
唢呐声哀切,电子挽联在风中飘荡,白雪覆盖机械花圈,高僧转着投影佛珠,整栋神州大厦笼罩在虔诚的诵经声中。
林简海的葬礼在神州顶楼的法场举行,神州各界名流都走出丹阙城,来到总部吊唁。
大雪漫天,哭声一片,却鲜少有人真的掉眼泪,唯一能左右他们悲欢的只有利益。无数双眼睛窥视着不远处的悬浮舱停靠台。
终于,空荡荡的停靠台亮起提示灯,TP列队开路,舱门打开,贺硝护着林熄走出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