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莫寒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执着茶杯盖子,一动不动坐在桌前。
白瓷茶杯中,未动一口的茶汤已无丝丝热气。
“大人,大人,校尉大人……”亲兵魏荣走过来轻声唤他,声音里透着小心,“茶凉了,我给您换换。”
苏莫寒从恍惚中惊醒,抬起眼,茫然地看着魏荣端走了自己手中的茶杯,连两手托杯的姿势也未变,仿佛魏荣做这件事与自己无关。
魏荣将热茶递到他面前的桌上,问道:
“大人,我看您盯着这书,有小半个时辰未翻页,您这书还看吗?要不帮您收了?”
苏莫寒低头瞅了瞅面前的书,他以前看了无数遍最喜爱的《兵家指南》,今日看着,竟似看天书一般。
眼望着书页上的字,每个字都认得,却一个字都不知其义,看了半天,一句话未读懂。
他眉间蹙起,带了些烦躁,用手将面前的书往前一推。
魏荣会意,轻手轻脚走过来合了书页,回身将书摆放到书架上。
自曲芙蓉离开卫营回了元宝镇,苏莫寒常会如此失魂落魄,也一日比一日沉默。
魏荣已经练得不用多问即能从苏莫寒的动作中知其指令。
苏莫寒伸手欲拿热茶,顿了顿,展开自己的两手掌,盯着看。
手中空空。
他脸色一白,开口急嚷道:
“等等,香囊呢?香囊怎么不见了?先前还在我手中。混账魏荣!乱动我的东西!”
一边教训魏荣,一边自己低头四处寻找。
魏荣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自苏莫寒枕头旁拿过那只藕荷色的香囊,双手擎到他眼前,连连陪不是:
“对不住对不住大人,先前给您递茶时,魏荣担心茶水洒在这香囊上,顺手接了给您放枕头旁了。”
魏荣额上沁出了汗。他岂会不知这香囊的重要性?自曲芙蓉离开后,这香囊苏莫寒须臾不曾离身。
苏莫寒看了看魏荣脸上急出的汗,未再出言训他,只默默接了香囊。未曾发觉,自己已是急了一身的汗,冷风一吹,身上一层凉。
门帘被风掀起,门缝里钻进来一股寒风,在屋子里打了个转儿,墙上那把剑的剑穗随风摇摆起来,书架上的书页也被风吹得哗哗一阵响。
“大人,天要下雪了,我去搬个火盆来。今年这雪来得比往年早。”魏荣说着话往外走。
苏莫寒抬头望了望窗外昏暗的天色,心里想,不知芙蓉那里可有火盆可烤?
“不用!”
他叫住魏荣,拧起眉头问道:“朱明还未回来?”
魏荣停住脚转回身来,“大人是担心朱大人有无将信与棉衣裳送到吧?朱大人这才走了四日,不会如此快回来的。”
“才四日,”苏莫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为何他感觉朱明已经去了许久?
他只记得曲芙蓉离开卫营已经四十七日了。
他急于知晓曲芙蓉的近况。
元宝镇因瘟疫严重与外界隔绝,驿路不通。
曲芙蓉自离开卫营回了元宝镇就音讯全无。
前些日子,他派人专门去元宝镇送信,探听曲芙蓉的消息。
送信的人回来说,得益于曲芙蓉离营前夜让宋奕筹措的那一车药材,在周济堂医馆的努力下,元宝镇的瘟疫已经遏制住了,没有再蔓延。
信是送到了周济堂医馆,却连曲大夫的面都未见上,更别提有回信了。曲大夫每日奔走于医馆与病人家,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见外人。
惟一让苏莫寒感到安慰的是,曲芙蓉自身安然无恙。
这一回,他让朱明去了元宝镇,为曲芙蓉送去冬衣。
曲芙蓉走得匆忙,临走时衣着单薄,一回到元宝镇就要忙于救治病人,恐怕来不及置办冬衣。
曲芙蓉比两年前高了一头,只怕她去年的冬衣已经小到穿不下。
苏莫寒亲自回了一趟澄州城,径直去了智字坊那家相熟的裁缝店,为曲芙蓉置办冬衣。
裁缝店的丰掌柜,尚留有他两年前为曲芙蓉做的衣裳尺寸。他将曲芙蓉目前的个头身形报与丰掌柜。
“五日能否全部缝制出来?到时我让朱明直接过来拿。”
“这……苏大人,”丰掌柜面露难色,“您这是棉袄棉裙,外加银狐比甲、斗篷、棉靴。衣裳如此多,又都是费工夫的细作,怎么着也得一个月。”
“不用绣花,保暖为先,务必要快。”
“那也至少两旬功夫方能做出。”
“十日,加倍付你工钱。”苏莫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这……”丰掌柜犹豫半晌,点头道:
“成,老夫拼着夜以继昼也为苏大人赶制出来。请苏大人十日后派人来拿。”
苏莫寒出了裁缝店,魏荣见了,将闪电牵过来。闪电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又能陪他一起征战效力了。
苏莫寒走到闪电右侧,打算用右足认镫上马。他左腿上的夹裹刚刚拆去,张弛叮嘱他,近期内尽量避免左腿吃力。
正欲上马,他无意中抬头往前面大街上看了一眼,视线中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苏微寒与方序章。
这还是他头一回亲眼见到苏微寒与方序章单独出来逛街。
苏莫寒只知道方序章这两年往苏府跑得勤,时常在府中露个脸,送些吃的用的玩的,讨母亲的欢心。
苏莫寒自然知晓方序章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向清冷矜持的妹妹愿意让他陪着一起出来。看来这小子的苦心没白费。
他二人正从斜对面一家绸缎庄里走了出来。
那绸缎庄掌柜笑脸送至店门外,高声道:“苏姑娘放心,姑娘选中的布料,我立马包好送到府上。苏姑娘、方公子,您二位慢走。”
上一回苏莫寒回家时,苏微寒正在家里装修秋兴阁要开个绣坊。这都四五个月了,看样子是装修好了,来智字坊采买绣坊里的布料、丝线等用料。
先前是因战事,后来是因自己腿上受伤一直打着夹裹,怕母亲见了担忧,他都好几个月未回澄州城了。自然也好久未曾见到苏微寒。
方序章就更不用说了,上一回与他见面,还是去年中秋节前一日。
那一日,苏莫寒去州城署衙办理公务,父亲允准他顺道回家看望母亲,正遇上方序章来苏府送节礼。他与方序章只匆匆说了几句话。
没想到在此处遇到他们俩,苏莫寒打算过去同他们打个招呼。
他将缰绳扔回魏荣手中,绕过闪电,往街对面走去。
远远地,就见苏微寒出了绸缎庄,顺着大街往南走去,边走边抬头打量,许是未曾注意脚下,被甚么东西绊了一下,往前踉跄了两步。
苏莫寒一错愕间,苏微寒的身影,变成了曲芙蓉:
在永河渡口,曲芙蓉一不小心踩到一粒小石子,脚下一歪,往前扑倒在山路上;
在清水河大堤,曲芙蓉一脚踏空,从两层台阶上扑了下去,扑到地面上。
那时,也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眼睁睁看着,却未能及时抢上前扶住曲芙蓉。
当时那种心疼的感觉在他心头掠过。
此时,眼见着妹妹就要扑倒,苏莫寒看得心里着急,只恨自己离得远手臂不够长,纵身跃起就要奔过去扶她。
却见走在苏微寒身旁的方序章,眼明手快伸出手,一把拽住了苏微寒,止住了她的跌势。
苏莫寒心中松了一口气,继续冲着他们走过去。抬起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只见趔趄欲倒的苏微寒被方序章拽得转了个身,前跌的力道令她扑到了方序章身上,方停了下来。
方序章扶了她肩,深情注视着她,抬起手为她将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苏微寒面上飞过一抹绯红,轻轻推开方序章,抽出了自己的衣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苏莫寒眼前霎时又出现了曲芙蓉的身影。
一袭蓝袄裙围着浅蓝长丝巾的曲芙蓉,开心转着圈,转晕后,被他扯住,扑到他身上,倚在他怀中。
她在他怀中娇软无力地以手扶额,微闭着眼,轻轻笑着,气息急促。
那不胜娇柔之态,那甜甜的少女气息,此刻就在他心中。
那时,他正要贴近她粉面香腮,她却惊鹿般挣开逃走。
他正在回味着远行人留给他的记忆,偏是街上吹过一股寒风,煞风景似的,卷着地上的落叶,扑到他身上,激起他一身寒意。
此时他的芙蓉,那个属于元宝镇病人的曲大夫,不知在何处的寒风中奔走?
他默默停住脚,怅然若失地望了一眼街对面的二人。
方序章已追上苏微寒,与她并肩走着,苏微寒抬起头指了一下店铺的门面,转过头与方序章对脸说着甚么。
两个人脸上皆带着笑容。隔着一条街,他都能看得见两人眼神中溢出的融融暖意。
愈发衬得寒风中的苏莫寒形单影只。
苏莫寒打消了过去同他们打招呼的念头,转身往回走。
魏荣迎上来,看了看他脸色,递过闪电的缰绳,问了句:“大人,这就回营吗?”
“先回府。”苏莫寒简洁一答,右足认镫,翻身上马,往苏府而去。
五个月未露面的苏莫寒突然出现在眼前,梁振玉欢喜得眼泪都出来了。
“莫寒,好孩子,你可回来了,娘每日里想你,你如此久才回来看娘。”
她立起身,两手扯着苏莫寒的胳膊,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遍,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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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着苏莫寒的脸,颤声问道:
“莫寒,你怎的又瘦了?可是生病了?受伤了?”
苏莫寒扶她坐下,回道:“娘,我没事,前些日子战事吃紧,没能顾得上回来看娘。这不一有空,就回来看看娘。娘一向可安好?”
“好好,我很好,你不用挂心娘,你自己在外面,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眼看着要入冬,天要冷了,记得添衣裳。”
“是,娘,我记住了。”苏莫寒回答着,心中有些酸涩。娘这话,他也想对曲芙蓉说,却见不到她人,连衣裳都还没有做出来。
“对了,莫寒,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梁振玉拉着苏莫寒的手,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眉眼都弯了,迫不及待要与他分享喜讯。
“你妹妹微寒已经与方家定亲了。前些日子,方家差了媒人送了聘书与聘礼,来纳采、问名,如今已过文定,只待请期亲迎了。嫁期还未定,我倒是想着多留她两年。”
“太好了,娘!这可是近些日子我听过最开心的事!”
苏莫寒为妹妹由衷高兴的同时,想到远在元宝镇的曲芙蓉,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他起身与梁振玉告辞,“娘,我先走了,等我下回回来当面与妹妹祝贺文定之喜。”
梁振玉道:“这孩子,怎么刚回来就要走?”
“对不住娘,营中还有事,我下回回来陪您。”
苏莫寒回了营中。十日后,朱明到城里取了冬衣,送往元宝镇。
苏莫寒瞧了瞧窗外飘落的雪粒,暗自思忖,但愿朱明能将棉衣及时送到,他的芙蓉不至于挨冻。
两日后,朱明终于回来了。
朱明回来时,苏莫寒正在练武场上练兵。
见到朱明从远处走来,他心中暗喜,示意向宇接着带训。他自己迎着朱明走了过去。
万万没料到,据朱明说,因嵛西县其他城镇也相继发生瘟疫,曲芙蓉已经同师兄们离开元宝镇,前往当地帮助遏制疫病。
那些地方如今道路不通,信与衣裳根本送不到。
苏莫寒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缩了缩自己的肩,只觉得飕飕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愈加担忧曲芙蓉。
练武场上的兵士们觑着苏莫寒走开,皆忍不住停下,小声嘀咕起来。
兵士甲捶着自己腰道:“天哪,最近这腰都快练断了。”
兵士乙揉着自己肩道:“我这肩也是,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兵士丙道:“嘘,莫说话,最近大人喜怒无常,须得小心些。”
兵士丁道:“朱大人回来了,肯定带回了曲大夫的消息,这下校尉大人心情一好,不会如此狠练我们了。”
向宇对着全体兵士大声喊道:“都嚷嚷甚么?接着练!”
苏莫寒沉着脸走了回来,目光一扫全场,沉声道:
“如此懈怠,加练一个时辰!”
“啊!”
一个月后。嵛西县某条村路上。刚刚下过一场雪,原野一片白。
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雪块,不时无声地从空中掉落,砸在人头顶上,散成冰凉的雪屑钻进颈中,令人缩起肩,打个激灵。
路上的积雪被车马碾出了道道沟壑。脚踩上去,不时打着滑,打着磕绊。
苏莫寒与魏荣艰难行进在这条乡间小路上。
骑马出门没多久,手脚便冻木了,他们下马步行。
两个人帽檐上顶着厚厚的雪,衣摆上挂着雪沫子。
眉毛上覆着的一层冰霜,令他二人成了年画上的白眉寿星。
苏莫寒深知这绝非出行的好天气。
他顶着风雪出来,只是为了找到曲芙蓉,给她送去冬衣。
元宝镇的瘟疫遏制住后,曲芙蓉去了其他村镇帮忙。
苏莫寒已经走了几十个村子,却一直未能寻到她。
“大人,前面有个村子,我们过去打听一下,说不定曲大夫就在这个村子里。”
魏荣转过头来说话,透过他呼出的一团白气,苏莫寒能清楚地看到他睫毛上结的冰花。
“好。我们挨个村子找,总能找到她。辛苦魏荣了。”
“大人,您可千万不要如此说,魏荣不辛苦。”
魏荣受宠若惊,咧开嘴接着说道:
“这一路听来,都是村人称颂夸赞曲大夫的,都说她医术高超,心地仁厚,真是百姓的好大夫。魏荣听了着实骄傲,恨不得跟他们每个人大声说,我认识曲大夫。”
魏荣这话说了有一百遍了。
苏莫寒转头瞧了瞧魏荣,没有打断他。
因他自己心里也是骄傲的,他其实也想对那些村人说:
你们的曲大夫是我的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