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寒漪到正殿时,发现殿内只有费连一人。他身着厚重银甲,面容沉静,端坐于客位上,身边的茶早已凉透。
他离烛光很远,像是早已习惯隐在暗处。
见她过来,费连的目光立刻落在她身上,起身虚虚拱手,冷冽的声音响起:“惊扰公主休息,望公主莫怪。”
“费统领多礼了。”
那目光如有实质,似锋利的剑悬于她身侧,她仿若能感受到剑身微微颤动带来的寒光。
霍寒漪脚步一转,寻了个离他远些的地方坐下:“不知费统领还想问些什么?”
灯下女子看似削薄柔弱,脖颈细白,轻轻一折便会殒命,但费连知晓,这朵温养出来的花也会咬人。他打量片刻,终于开了口:“端妃娘娘恢复得如何?”
银甲卫在宫中一向特殊,他们不同于近卫军,守护天子的安康。银甲卫只听命于天子,无人知晓他们替帝王做了什么。
即便能行走于后宫,按身份来说他们仍是外臣,费连这样问显然有些僭越了。
霍寒漪眉心紧紧蹙起,强行压下不悦,冷淡道:“劳费统领挂心,已是好了些。”
话音刚落,费连动了,他缓缓朝着霍寒漪走去,银甲随着他的步伐碰撞发出声响,然后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地注视她。
霍寒漪心头一跳,身上的寒毛根根竖起。
这人生得高大,如此近距离实在宛如一座山立在眼前,且自己还是坐着,受到的压迫感更甚。
“费统领这是……”
“琉璃确实忠心,只是她忽略了一件事。”费连略倾了身体,在看到霍寒漪身形僵住后,才继续道,“马公公并非南修仪的人。”
这话说得极为缓慢,几乎是一字一句。
霍寒漪握紧了椅边的扶手,兀自镇定道:“倒是听不懂费统领何意了,马公公不是我长定宫的人吗?”
费连的眼神霎时幽深起来,像不见底的潭。
霍寒漪这才发现此人极为英俊,但他周身冷硬的气质却常常叫人忽视了相貌。难怪他能得父皇信任。一把握于手中的锋利刀剑,悬于权力之上,叫人胆颤。
“公主……聪慧。”费连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低沉,目光极具穿透性,似是要将她看穿。
因离得太近,霍寒漪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泛着的冰雪寒意。
二人对视了许久,费连才终于直起身躯,恢复了一贯漠然的样子转而离开,走了几步后,他又回头道:“若公主日后有需,费某静待公主驾临。”
这话有些莫名,甚至极为失礼。
但霍寒漪没有回应,只垂眸不语,直到对方离开殿内带上房门时,才软倒在乌木椅上,松了口气。
……
永寿宫
殿内跪着一人,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即便殿内烧着炭火,她却仍是不停地发抖。
这人正是柳烟。
柳烟说是跪着,不如说是瘫软在地上。
回想起被那双手死死地掐住脖子时的情景,柳烟的眼中迸射出浓烈的恨意,几乎要将舌肉咬烂。
她差些就死了,死在南修仪,她的主子手里。动手的人是小德子,南修仪的心腹,她绝不会认错。
若不是她幼时跟着戏班学过些屏息之法,只怕根本蒙骗不过去。小德子以为她死了,便将她丢进了井里。
那井早就废弃了,井壁生着青苔摸着打滑,她数次努力都未能爬出去,原以为会就此饿死,没想到有人将她救了出来。
她既然命不该绝,南姝便别想好过。此前她以为南姝救了她的家人,因此才依附南姝为她办事。
结果她的家人早就死了。南姝根本没有去救,若不是有人告知,她还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本是不信的,试探着去求证。没想到却因此惹了南姝的怀疑,南姝便派了小德子来结果自己。
好狠的心。
柳烟嗓音嘶哑,伏在地上:“奴婢愿将知晓的一切告诉娘娘,只求娘娘能惩治南修仪。”
娴妃只摆弄着手上的玉簪,并不言语。红绡见状道:“娘娘身份尊贵,即便愿意信你,也不能保证旁人也会如此。你这是难为娘娘了。”
柳烟急道:“奴婢愿意出面指认。”
她知晓宫中奴婢指认主子多数没有好下场,但是她顾不得了,横竖都是死,她怕寂寞。
见娴妃连目光都懒得分过来,柳烟一咬牙道:“十一皇子或许不是皇上的。”
娴妃沉下脸,摔了手中的玉簪,那玉簪顿时碎成两段,躺在柳烟身边。
“胆敢质疑皇室血脉,无需再听她多言,拉下去交给宫正司。”
柳烟呼吸一窒,忙磕头求饶,不多时,她的额头上便渗出了血丝:“奴婢曾偷听到,南修仪和毛太医曾是青梅竹马。是汝国公嫌弃毛太医身份低微,才让南修仪进宫的。”
“毛太医常年问诊长定宫,也是南修仪授意的。南修仪憎恶端妃娘娘,端妃娘娘中的毒也有南修仪的手笔。”
柳烟将自己知晓的一股脑说了出来,因气急的缘故,说完之后,她咳了好几声。
娴妃闻言又躺了回去,单手支着头,不经意地看了红绡一眼。红绡会意道:“这都是你的片面之词,证据呢?”
“毛太医家中必然能搜到证据的。奴婢发誓听到过他和南修仪谈过此事,就是怀秋宴那日二人说的。”
柳烟也知晓自己这番说辞没有力度,但她实在拿不出让娴妃信服的证据来,只能拿自己最后的底牌说话。
“奴婢会口技,南修仪曾利用这个离间端妃娘娘和皇帝,也曾利用这个害过七公主。”
说完便用红绡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连红绡自己都恍了神,若不是亲耳听到,她也不敢相信竟有人能模仿得这般像。
殿内安静下来,柳烟一动不敢动,一颗心几乎要冲出胸腔。
娴妃终于开了口:“令人带她下去安置。”
“是。”红绡朝身边的小宫女低声嘱咐几句,那小宫女应声带着柳烟离开。
柳烟泄了力道软倒在地上,她知晓娴妃算是答应了。
柳烟走后,红绡犹豫着道:“娘娘可是信她?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娘娘要冒这险吗?”
娴妃毫不在意,红润的唇畔缓缓勾起:“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本宫要南姝栽跟头,即便她所说是假,做成真的不就成了。”
“周才人最近如何了?”
“周才人按娘娘的吩咐想法子接近宋昭仪,可宋昭仪软硬不吃,周才人几次皆是碰了壁。”
娴妃皱眉:“没用的东西。”
“宋之茗那副清高姿态也就皇上喜欢。将柳烟交给周才人,养了她这么久也该派上用场了。”
红绡:“是。将军那儿的人也备好了,只等娘娘安排。”
娴妃的目光落在断掉的玉簪上,面上颇有些随意:“皇上推迟了冬猎,便趁着这时候将南姝处理干净吧,也省得她跟本宫一起,碍事。”
……
养心殿静得连香料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见。这香料还是此前南修仪送来的,皇上一直很喜欢这清幽宁谧的气味,因此每日都会燃着。
姚公公跪在地上,缩着脑袋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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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殿内只有三人,除了皇帝和姚公公外,费连也在内。
费连正报着这些时日查来的消息。
姚公公偷偷抬头瞥了一眼,帝王眉间阴沉,拳握得极紧,与那日看到金桃时是一样的生怒。
不知费统领刚刚递上去的画是什么,只一眼便让圣上气得砸了砚台。
姚公公不敢再看,垂下了头。
“另在毛太医家中发现了一处苗圃,里面就有鸩寒草且被挖了几株。”费连神色漠然,继续道,“马公公与南修仪也有些金银上的往来。”
“马公公的亲族在汝国公名下的商铺做事。”
一刻钟过去,皇帝的声音响起:“这画从何处找到的。”
费连道:“毛太医床榻上有一多宝格,这画放在多宝格的最里面,除臣外,旁人并未看到。”
床榻之上……
是用来日日睹物思人了。
皇帝心中默念着,眼中的风暴越积越深,额边的青筋根根浮现出来:“查清楚了?”
“是。”费连躬身,“毛太医此前为端妃娘娘诊治之时便下了此毒,待到娘娘受寒后,毒性才被激发。”
至于为何下毒,费连没继续说,但皇帝自然猜得到。
“下去吧。”
“臣告退。”
费连行礼离开后,姚公公依旧默不作声。他这番也听明白了,毛太医和南修仪之间必定有点什么。费统领没明说,是顾及着皇帝的颜面。
后宫接连生事,且都还是关于嫔妃和男子之间的。娴妃那儿还好说是宫人偷窃,但南修仪这个,怕是洗不清了。
帝王之榻怎容他人染指。
南修仪糊涂啊。
……
次日,宫中传来消息,毛太医昨夜自缢了,身边还留有一封遗书,上面承认端妃中的鸩寒草之毒是自己一人所为。
太医院其他人听闻此消息皆是震惊。谁也不曾想到毛太医平日里温文尔雅,竟会做出这种毒害后妃的事情。
他所图为何?
可惜遗书里并未提到具体缘由。不过此事也算水落石出,太医们被困在宫中几日终于得以回家了。只是这般变故令人唏嘘。
这消息传到福熙阁时,南姝正在教霍元修作画。她今日心神不宁,教得也有些心不在焉。
桃杏匆匆进了屋,见霍元修在房中,又忍住了差些脱口的话,面上急得出汗。
南姝心头一紧,镇定开口让霍元修先回去。
等桃杏将打听来的消息全数说出时,南姝变了脸色,染着粉桃色的指甲不自觉地嵌入桌面缝隙中,生生断掉。
毛太医怎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若是毒害端妃的事情被发现,他只会被打入天牢等死。
除非……
皇帝知晓了她的过去,才派人尽快地了结此事,避免传出去。
南姝心绪翻转,身前的画也在不知觉中被她抓得凌乱,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不能慌乱,皇帝既然没有问责于她便说明不想张扬此事。
南姝冷静下来:“长定宫那边有何反应?”
桃杏摇头,情急之下竟有些结巴:“依旧是闭宫不出的状态,马……马公公也很久没传消息来了。”
有些不对劲。
南姝隐隐有种感觉,有人拿着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自己。从端妃回长定宫开始,事情便有些脱离了她的掌控。
“娘娘,不好了。”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周才人在玉贵妃面前状告娘娘从前的小产为假,蒙蔽了皇上。贵妃派了人来请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