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策答道,“正因如此,当初将徐玠等人判为危险之人,才将最靠近乡舍的土地分给他们,以加强约束。经这几个月的观察,徐玠的危险在于他有号召之力,一呼百应,煽动性强,但这个人骨子里讲义气,不是算太混球。”
“此次编伍,妇人和年岁大的都就近了编,身强力壮的男性往远了编,以防万一嘛。我本以为千媒氏寻常,未作特殊对待,可今日一看,她年岁小,看上去完全是个小姑娘的模样,这在单身汉多的地方,危险就大。”
“我便想将她编在乡舍旁,这里县兵聚集,要是有人骚扰她,大喊一声,不会没人应的。”
江祈安听完缘由,又崩溃得想挠头。
他只顾着对杨玄刀的烦躁与恐惧,已经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全然忽略了那些本应由他思考的东西。
不该如此,他该持有理性。
他心虚颔首,“乡长思虑妥当,理当如此。”
而后再无后话,王策等他接下来的指示,却见他眉头紧皱,心不在焉,又神情飘忽地夸了他两次,他估摸着江祈安在想事情,只好作罢。
名单稍作调整,在乡舍门前布告,众人找到了自己的队伍后,乡长公布了第一件事情,“请诸位按照划分好的区域,挨家挨户走访,记录每户人家的人丁,贫困程度,按甲乙丙丁分成五个等级,以及特殊情况,整理入册,十日内完成。”
“乡舍将在十月分发农具,耕牛,家禽,也会对特别贫困的人家户下发补助,全凭借此案,请诸位确保内容详实。”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莲花村单身汉非常多,多少人并不能适应农耕,本着烂命一条的原则,不知何为责任!这群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打架斗殴的事情比比皆是,希望诸位媒氏能在他们心里根植成家的念头,不然根本没法管!”
“还请诸位媒氏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
乡长是个敦厚的长相,却在说出这话后,龇牙咧嘴,面相都变了,看得出他真头疼。
底下的媒氏表情也变了,就没见过他们这么嫌弃这差事,千禧也不由生出恐惧,这群人要劝他们成家……
怎么想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分到她手里的人家户,足足有一百四十户,总共十天,时间紧,任务重。还没开始,就累得她长吁短叹,于是她与乡吏商量好,分工合作,一人一半。
喊累也没有用,还是干活,她打起精神,开始了挨家探访。
这大白天,能干活的都去挖沟了,只能先找有人的人家。
去了一家,家中两人,是婆婆和儿媳,儿媳大着肚子做饭,弯腰劈柴,走来走去,肚子大得像是在晃,摇摇欲坠之感。
千禧看得胆战心惊,忙问道,“姐姐,你这多少月份了?这个月份静养的好,干不得重活的。”
妇人转过头来,双眼麻木得空洞,小声嘟囔,“我不干谁干呐……”
看她要弯腰拾柴,动作缓慢艰难,千禧搭了把手,看向一旁翘着腿坐的婆婆,劝道,“阿婆,这妇人月份大了,干重活容易滑胎的,瞧您身子骨还算硬朗,能把手就搭把手呗。”
哪知这阿婆啧的一声,嘴就斜上了,“哪儿那么娇气!我当初生我儿子不也一样干活嘛!”
“那时候我又挑又抬的,照样把孩子生下来了!她要是滑胎,是她自己在不住,总不能怀个孩子,就什么事儿都不干嘛!”
千禧:“……”
好一个典型的恶婆婆!
她原本是来记录的,但没忍住说了两句,“阿婆,我可没说让她什么事儿都不做,不方便的时候,一家人搭把手那不该嘛?”
老妇人立马阴阳怪气,“我大肚子的时候不也一样?真是娇气呢!那时候我婆母还要我寒冬腊月给她洗衣裳呢,我还不就乖乖洗了,屁话那么多!她命不知比我好到哪儿去,还不知足……”
“想我那时鞋都没得穿,我婆母让我走好几里路给她买糖吃……”
妇人说了一堆年轻时的苦日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证明她所作所为合理且正当,千禧身后的乡勇大虎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讥诮,“你这是多年媳妇儿熬成婆,有样学样?自己吃的苦非得让别人也吃,心里才舒坦?”
对方神气极了,“对啊!不然呢!那我的苦不就白吃了吗?”
千禧和大虎胸口那个闷得呀,人家恶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说什么都不会认为自己错了,跟她争辩就是浪费口舌。
关键是这家儿媳妇,始终挺着个肚子忙前忙后,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话,麻木且不耐烦。
这让千禧的争辩显得像是多管闲事,又或者,她以为的帮助,反倒成为她的负担,她和大虎走后,这婆婆不知该怎么数落这儿媳呢。
观念与恶意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千禧忍住了多管闲事的冲动,先完成正事要紧,她给了个笑容,“那阿婆你年轻时候也苦,做媳妇儿的都苦。”
“那可不是嘛!”妇人对立的气势瞬间减弱,千禧这才开始问及家庭情况,勉强问完成了一家。
离开这家时,大虎仍为那儿媳打抱不平,“千媒氏怎的还帮着那老婆子说话,她那嘴脸哟,看得人犯恶心!真想给她两棒槌!”
“不能光顾着过嘴瘾,你骂她两句,她能回十句,等你走了再把所有怨气撒在她儿媳身上,最后还是她一个人承担。”
大虎一想,“也有道理,要不你能当媒氏呢!但真难忍啊!”
千禧心里虽然沉闷,却是笑着调侃,“以后你成亲,可得学着些。”
大虎心里也积攒了不少怒意,走着走着,他愤愤不平,“不行!还是觉得很可恶,就没有法子帮帮她?太难受了!我想揍人!”
千禧吐出一口浑浊恶气,这才第一家呢!
她的情绪全被带出来,还只能忍着,劝慰大虎,“莫慌,现在邻里关系还未成型,个个都是自己管自己,等成型了,还得苦口婆心地倡导教育,慢慢地规整那些观念,大家都瞧不起那样的人,他们自然会夹着尾巴做人……”
接连走访几户,有听不懂话的老人,有双腿残疾还拖家带口的鳏夫,还有许多普通但完全不信任他们的人家。
就这几户人家,已将千禧的心气儿耗尽,她歇上一歇,只想捶胸顿足,躺地上打滚耍赖,这活儿谁爱干谁干去!
不过,也就仅限于想一想。
下一户人家,屋里八个小孩,男男女女,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个个眼神警惕瞪着千禧。
千禧一问,“谁是户主?大人不在家?”
那群小不点纷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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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孩望去,那孩子挺着胸膛走出来,眼神凶狠又带着稚嫩,“我就是大人,我就是户主!你干啥来的?”
千禧被他莫名其妙的敌意唬住了,也为那稚气的脸庞惊讶,“你多大?”
“二十八了!”
千禧张大了嘴,不自觉提高音量,“你二十八?”
“怎的,不信?”那娃娃道。
千禧和大虎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疑惑。
这娃娃见他们两不信,朝周围的小不点使了个眼神,那群小不点忽然就像疯了一样朝最大的娃娃扑去,跪在地上唤他,“爹!”
千禧:“……”
看起来十分拙劣的表演。
她看着那个头和她一般高的男娃娃无奈道,“别闹了,我们有正事。”
在千禧说完这句话后,那娃娃的眼神在顷刻之间变得狠厉,恶狠狠地朝千禧咆哮,“你凭什么不信我!你不就想收走我的地!把我们赶走!”
千禧脑子里拐了好几个弯,这群小娃娃死活不说家里的大人,还叫那男娃爹,可那男娃看起来最多十三四岁,还是在变声的年龄,非说自己就是户主。
不管是前朝还是现在,十六岁才能自立门户。
难道是早已没了大人,又想守住这来之不易的田地?
千禧还没得出结论,几个小娃娃已经拿起扫帚要赶人,扫帚高高扬起,尘灰全往千禧鼻腔里跑,稚气的声音像是护食的狗,发出低低的怒吼,“你走!你走!你不信我们,就是想骗走我们的田地!”
千禧把他们当小孩,但小娃娃没轻没重,全把千禧当做敌人,一棍子挥来,好在大虎眼疾手快挡在千禧面前,紧紧握住那扫帚,一声大喝,把娃娃们吓得连连后退,躲到了最大的孩子身后。
千禧惊魂甫定地从大虎身后探出头,“我跟你们讲,我可是媒氏!你们要是对我动手,就会被判为劣民,到时候不只要没收田地,还得罚你们去做苦役,用鞭子抽你们!”
千禧瞎掰的,却是真真唬住了这群娃娃,要不说是一群小孩呢,太好骗了。
她不再纠结于这些孩子的年纪,把他当做户主,耐心地问,“你们从哪儿来的?这些娃娃是?”
“我们从高燕城来,他们是我的娃。”
“七个都是你生的?”
男娃娃明显一顿,眼神依旧狠恶,“是我生的!”
高燕城地处边境,梁国皇帝揭竿而起时,高燕城陷落,归了蛮帮达鲁人,这群娃娃是难民。
千禧知道他们的所求,便没有拆穿,之后再怎么问,这男娃都笃定地说他是他们的爹。
千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只是不解当初是怎么把土地分给他们八个小娃娃的。
出了这家的门,走到无人的大路上,千禧和大虎都蹲在地上直挠头。
千禧道,“荒谬啊!”
“疯了吧!”大虎也想尖叫,“他说他二十八!还生了七个年龄相仿孩子!我看他毛都没长齐!”
千禧双目失神,直麻木地问,“你看见他家摆的佛像了吗?还有其中一个孩子手上的指环,还有那一顶上好的貂毛帽子……”
“我都不敢想八个十来岁的娃怎么得到这这些东西的!”
大虎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活真干不了,我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