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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喇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可以失控


    从太阴峰上乘飞虎车到山下仙城,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都是山上仙人们走惯了的路,两旁风景也是千百年来不变的冰封雪景,一般而言,不会还有人在下山时欣赏车窗外的飞掠而过的苍茫白色。


    徐宴芝却将头伏在顾青峥肩上,努力地调整着呼吸,不错眼地看着外头看腻了的景子。


    刺目的雪光扎在她的瞳仁中,教她的瞳孔缩得很小,变得疼痛,可她并不眨眼。


    她与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她分腿坐在他身上,两人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与对方贴着,双手都用力环抱着眼前人。


    他的坚实、厚重的胸膛因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着,手臂用力,偶有不慎,也会勒痛了徐宴芝的背脊,她也沉默享受着。


    这些痛不算什么,反倒找回了她迷失的神智。


    鼻尖是他的气息,耳边是他的喘息,身子被紧紧包裹在他的怀里,体内还残留着快乐的余韵。


    当情欲褪去,填不满的空虚袭上了徐宴芝的心头时,她能通过这些来找到一个锚点,确认自己在万千世界中的哪一个角落。


    她好似将要漂浮起来,她对一切具体都失去了兴致。


    方才她似乎有些高声,那些暧昧不知有没有通过车窗逸散,可这些念头只升起了一小会儿,便被她压了下去。


    听见了便听见了,管他的,这也是做戏的一部分。


    徐宴芝的躁动不安又被顾青峥以某种下流的方式抚平了。


    飞虎车一直走,驾车的人对操控飞虎不熟稔,车身偶尔会压在不平整的石子上,让前头那只灵兽时不时便要不满地喷着鼻息。


    顾青峥一下又一下的顺着徐宴芝的背,用侧脸不住摩挲着她的脸颊,时不时,他便要收拢双手,喟叹着将她按在心口,从她的耳尖开始,不住地轻吻到后颈,再一下一下的咬在那块软肉上。


    他并不说话,心跳却一直跳得很快,他们之前独处的每一次,结束后都很难面对刚才纵情的自己,赧然或是逃避,教他们匆匆分离。


    反倒是在这样背德、不堪的场景中,被迫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念,他们难自禁地紧紧贴在一处,让他无法抵抗地释放着强烈无比的想要照顾、安抚她的念头。


    徐宴芝也的确被他照拂得很好,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行为慢慢填补上了她心中的空虚,让她渐渐收起了力气,软软地将自己的控制权交在他手中,任凭他翻来覆去地亲吻、抚摸她。


    她发现她其实并不在意,在事后,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她很喜欢被这样对待,这种感觉就像她过去数十年常做的,将自己浸在一池热水,随波逐流,试图用温热从头到尾将自己抱紧时一样。


    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抑制不住地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趟行程若是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她与顾青峥在逼仄的车厢内紧紧相拥,不用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不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把所有欲望与渴求抛下,如同幼时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地、漫无目的地奔向未知。


    顾青峥没有抬头看她,可有一双翡翠一般的眼睛,在虚空的某处,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飞虎车便慢了下来。


    他们已经走过了山上荒无人烟的那一段路,接下来便要踏上通过仙城的大道,这条道上有了人烟,若是飞虎再快,驾车人控不住时,容易惹祸。


    徐宴芝那飞出了身躯的神魂也重新落了回来。


    神魂落得很重,将她高涨的情绪一齐拉着落下,按在了能保持清醒的地方。


    她似乎都听到了它们落地时发出‘咚’一声响,徐宴芝慌张地清醒了过来,遗憾慢慢将她淹没,但她也清楚,自己只能懈怠这短暂的一程。


    飘飘然的念头散去,徐宴芝用了一点力道,推开了顾青峥,重新坐回了座上。


    气氛重新回到了开始,车厢中的旖旎消散。


    顾青峥有些僵硬,似乎无法适应怀中忽然空落落的感受,他仍握着她的手不放,她不看他,但车到底还没有停下,还有一段路要走。


    他眉眼低垂,苦涩短暂地笑了笑,转过身去,颔首握住她的脚踝,温柔地为她清理,帮她整理裙摆上留下的褶皱。


    做完这一切,飞虎车行径的速度变得更慢了,前头传来了闵道一有些颤抖的声音:“师娘,已经能看到城门了,您是要去哪儿?”


    他或许听到了一些声音,或许是因为突然下山,并未带上御寒的灵器,太冷了,说话间牙齿都在打战,一句话被他说得含糊,好险没听明白。


    徐宴芝想回答他,一口气吸到一半,又觉得累得慌,本能想要再懒惰一会儿,便轻轻地踢了踢身旁的顾青峥。


    “师娘要去山下大观,你便直接驾车去那儿就好。”顾青峥替她说道。


    不知前头闵道一脑中在想些什么,大声应了,慌慌张张地架着飞虎车停在了仙城大门前,与守卫交涉后,让飞虎缓缓迈步,冲着城中心的宗门大观走去。


    山下的仙门不论何时都是热闹的,北域现在正处于冰雪季,隔三差五便要下上一场暴雪,人在雪上走得几回又压成了冰,出行十分不便。


    七峰附近,唯有仙城里,既有结界防止灵力暴乱的暴风雪,又有大观,里头法阵与仙人都有许多,碰上双月当空也不怕。


    这样的多重保护下,使得仙城比外头温暖许多,冰雪季中,雪原上有能力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地搬到城里,待到暖和一些后再回去。


    七峰的大观在仙城的正中心,通往大观的道路上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罕见的多。这样多的人教闵道一紧张起来,他死死地拽着缰绳,生怕飞虎不小心冲撞到人群,高声督促着这只灵兽只能一步接着一步地走。


    虽然他们这辆车一眼便能瞧出不凡,可路上的也人实在太多,就算想避让也没有地方,双方都只能克制着,小心不要碰撞。


    徐宴芝


    高坐在车中,仍不曾拉上帘子,大大方方地侧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外头的人群。


    这样的美人,即便只安静坐着,露出一张脸来,但只要她出现在人前,胆子再小的人也要被吸引,鼓起勇气悄悄抬头看上一眼,飞虎又行得慢,渐渐地,街上行人中不断地传来压抑的惊呼。


    他们跟着人群亦步亦趋地又过了一个街口后,流言蜚语已经在城中蔓延开来,远远地,闵道一看到有更多的人探头探脑,想要朝着这边挤来。


    “师兄、师娘,这里人越来聚越多,我怕有事,不如请大观中的门人过来接应一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当真有些慌乱了。


    “不妨。”闵道一听到后头传来了顾青峥的声音,“我在这儿,无人敢造次,你只管驾车走便是。”


    师兄这样发话了,闵道一擦了把汗,只得应了。


    顾青峥说完话,伸手将两边车窗的帘子都拉了下来,一丝光也不透,将徐宴芝的容貌关在了车里,低声谴责道:“人多危险,您不该这样。”


    徐宴芝恍然一笑:“我只顾着看人潮,倒是没想到这一出。”


    她在北域这些年,幼时背着人,躲藏在荒野里、破庙中,眼睛瞧不清,只有夜晚时才敢躲在角落里,囫囵看一看地上的世界。


    而后便是接连的,被关在牢笼中,不见天日,被卖做女奴,锁在后宅中,被宇文令掳走,困在地下,困在太阴峰,困在夫人的身份中。


    即便是无尽之崖下,她也是孤单一人,离群索居。


    徐宴芝从未同时见过这样多的凡人、散修在一起,各式各样、男女老少皆有,挨挨挤挤地站满了一整条街,脸上神情各不相同,愤怒、茫然、阴沉、欢喜,像是一张热闹的画,看得她应接不暇,忘了不该。


    她说的真诚,甚至因为犯了小错,面上罕见的露出了赧然,显出了天真的神情来。


    顾青峥先看得怔了,而后细细一品,慢慢尝出了其中苦涩。


    那要将她珍藏、呵护,一根头发丝也不要让她伤到,最好筑起高墙,把她放在其中,将世间一切风雪拦在墙外的念头又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沉默了须臾,越过她,将车窗上的帘子小心掀开了一角。飞虎车车厢很高,这样小的缝隙,外头并不能察觉到。


    但徐宴芝却可以安全地靠在座椅上,眼也不眨地好奇地观察着外头人群的一举一动。


    走得再慢,最终他们也只花了一刻钟便穿过了人群。


    到底是宗门来人,大观不可能坐视飞虎车被汹涌人潮拦在路上,派了门人过来接应。


    另外,徐宴芝他们下了车,才发觉城中之所以人山人海,也是因大观闹出来的动静。


    观主朝着徐宴芝谄媚笑道:“这都倚仗了宗门慷慨,徐夫人慷慨,若是不您将宇文掌门的份例都拿了出来赠给宗门,咱们这也不能做这么大的布施。”


    徐宴芝想了起来,确实曾经有一次,李能意暗示让她拿一些掌门份例,在冰雪季赠给弟子们,好让他们拿回家,让家人们顺利度过这个冰雪季。


    但这些日子忙碌,徐宴芝心神不宁,便没有在意李长老是否还拿着这些份例做了别的。


    现下看来,掌门份例实在不少,分给小弟子一些后,还有剩下,李能意也没有中饱私囊,反而公正地拿出来让仙城大观做了布施,还提到了徐宴芝的名字——


    他甚至没有大张旗鼓告诉徐宴芝一声,给自己讨个好。


    徐宴芝听着观主絮絮叨叨说着大观这回是换了一大批暖玉、灵石,趁着城外人也聚集在仙城避寒,便赶紧布施下去,也让他们在冰雪季过得舒服一些,慢慢点了点头,赞扬道:“你做的很好,这也是并非我的功劳。”


    她刚想领了李能意的情,也提一提他的名字,余光看到闵道一正站在顾青峥身后,一瞬不眨地看着她,心中一动,话锋一转道:“我只是替掌门慷慨,也算是替他为宗门做最后一件事了。”


    说罢,徐宴芝眼眶一红,像是睹物思人,思念起了亡夫,她避过顾青峥伸来搀扶的手,对惊慌失措的观主强笑道:“见笑了。”


    这般造作,引得观主惊得一身冷汗,嘴里只会车轱辘说些伉俪情深、鹣鲽情深的话。


    徐宴芝不知自己从母亲身体出来那一刻哭过没有,但自从有了意识后,她便再也没有流过泪,将眼眶憋到发红已是极限,片刻后,她觉得应当已经够了,又抿嘴一笑,转了话题道:“揽云那边可是新运来了一批货物?”


    观主迟疑了一会儿,犹豫道:“回夫人,货物刚刚送到观中,等着挑拣后送上山呢。”


    “嗯,我与揽云有约,先行去选一选。”


    说罢,徐宴芝对他笑笑,转身便往大观的库房走去。


    观主苦笑一声,看着眼前的顾青峥与闵道一,不去敢拦她,说明那批货还未登记入册,眼睁睁地看着徐宴芝消失在眼前,叹息着跟了上去。


    顾青峥落后了一步,挨着与闵道一走在了徐宴芝与观主身后,他们莫约离前头二人十几步远,沉默走了一会儿,在拐进一道长廊后,顾青峥果然听到身旁传来了非常轻的声音:“师兄,莫要欺负师娘。”


    闵道一两只拳头攥得很紧,不仅声音在发抖,身子也瑟缩地抖了起来,看也不敢看顾青峥,只盯着脚尖,也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自认识了徐宴芝与顾青峥后,便从未想过这一生竟然还会有这样的时刻,对闵道一而言,师父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师兄才是他心中真正视为师父的那个人。


    这一路上,车厢中的确有些细微的声音飘进了闵道一的耳朵,让他痛苦不堪,几番强忍,神智都混沌起来,几乎将嘴唇咬破。


    “您不能对师娘不敬。”闵道一抬起眼来看向顾青峥,他惧怕到了极点,话都说不明白了,“那是师娘,我们应当要孝敬师娘。”


    顾青峥闻言停下了脚步,侧身看向他。


    被双冰冷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闵道一的胆子都被看破了,将哭未哭时,他的头被顾青峥重重地揉了一把。


    顾青峥收回手后,什么话也没说,平静地越过他,跟上了前面二人的步伐。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趁机杀他


    山下大观,名唤七峰观,平时用于七峰处理凡尘琐事,生意往来,两年一次的弟子大选时,也要用到大观。大观位于仙城中央,占了极大一块儿地方,构造也不简单。


    徐宴芝从前只在上山前来过一回,对于七峰观库房的位置,全靠吕敏之口述,走了一会儿便在一处岔道前停了下来,转头对着观主微笑。


    观主也只能回以苦笑,暗叹一口气,引着徐宴芝往库房走去。


    他之所以这般苦恼,自然是因为,这样大的宗门,若是想要好好运转,里头当然有一本账要算,并且这账算起来也是有门道的。


    北域宗门与外头交易,有些货物到了山下便进了七峰观的库房,不会再上山了,为了防止大观中饱私囊,货物、门人进出都有记录,十分严格。


    徐宴芝若是要从观中带一些东西出去,那七峰观的账可就有些难做了。


    观主笑得难看,徐宴芝也清楚,她温声道:“观主放心,自然不会让你难做,什么数量进来的,库房中便是什么数量。”


    这话观主只信了一半,嘴上唯唯诺诺应了,心中却在打着算盘,明账暗账要怎么挪一挪,才能应付这回徐夫人过来打饥荒。


    两人心中各怀鬼胎,来到了七峰观的库房前。


    观主解开了


    封印,带着徐宴芝来到了揽云这回送过来的货物前,手从左到右地指了五堆箱子,努嘴道:“这些便是这回送来的全部了。”


    徐宴芝应了,又笑道:“劳烦观主出门候着吧。”


    “这个——”


    观主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门外。


    库房中只剩了徐宴芝一人后,她回忆了一会儿昨日顾青峥带来的岳竺密信,从一排封好的箱子中寻到了她要的那个,低头解开,取出了里头的藏着的小匣子,放进了自己的锦囊内。


    做完这一切,她又照着岳竺提示,将箱子原样封好,见毫无破绽,方才退出了库房,对着外头忐忑不安的观主道:“行了,我的事办完了,麻烦你了。”


    观主一边笑眯眯应了,一边伸着头去看。


    他见里头的箱子,封印完好无缺,数量也没有少,果然如同徐宴芝所说的那样,有些疑惑地顿住了,伸手挠了挠头。


    等到回过神来,想要再与徐宴芝说几句话,探探山上最近有什么消息时,人早就走得没影了。


    徐宴芝离开了库房,刚往回走了几步,便看到了一前一后朝着她走来的两个徒儿。


    她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见走在前头的顾青峥神色平静,后头闵道一满脸委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慢下了脚步,徐宴芝目光越过了顾青峥,与后头的闵道一道:“道一,可要师娘陪你散心,在城里逛逛?”


    闵道一闻言,先是笑,接着又小心瞥了师兄一眼,见他反应不大,立刻上前道:“好啊,我好久没有在城中逛了,走吧!”


    说罢,他迎上前来,小心护着徐宴芝,挡在中间不让顾青峥碰到她,挽着她胳膊一溜烟地离开了这里。


    两人快步走着,将站在原地未动的顾青峥远远抛下,不会儿便穿过了整个七峰观,来到了它正门前的广场。


    走到这儿,徐宴芝不再随着闵道一往前走,她停了下来,轻轻拽了拽小徒儿的袖子,带着怀念对他道:“我与你师父便是在这儿相遇的。”


    闵道一乜了一眼徐宴芝的发髻,见她仍旧带着宇文令送她的发簪,心中一阵发酸,说道:“如今却是与师父天人相隔了。”


    “嗯。”徐宴芝惆怅地叹了一声,“若是他在——”


    若是他在会如何,她没有将话说完,但不妨碍闵道一自己在脑中补完了这句话——若是师父还在,师兄总不会这样放肆,不会去欺负师娘。


    闵道一视线又模糊了起来。


    他与徐宴芝在广场上站了一会儿,方才找回了神智,对徐宴芝笑道:“您要好好的,总归师父那样看重您,不会想要您伤心,我也会好好练功保护您的。”


    徐宴芝定定看着脚下的青石板,没有立即回答他。


    过了一会儿后,她双目通红地回头来,哑声道:“他恐怕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过,他活着时一刻都没有想过,如果他不在了,我不过筑基修为,手握着掌门密令和他那些私产,要怎么才能从别人手里活下去。”


    她瘦成了薄薄一片,眼睛大的惊人,红得骇人,嘴唇颤抖着,声音也因激动嘶哑了,好似一阵大一点的风,便能将她吹的碎掉了。


    闵道一怔忪着,微微睁大了眼看着她。


    他应当不知所措才对,但他的嘴却兀自出声道:“若他,没死,您会怎样?”


    徐宴芝眼尾抽了一下,反问道:“你说什么?”


    “若师父没死,只是被困在某处,您——”


    “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徐宴芝垂下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闵道一哦了一声,默默回过了头。


    他没有再说话,只感到有一阵隐秘的满足感,慢慢从心底最深处升了起来。


    这让他感到茫然与恐惧——他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情绪来,究竟是谁在满足?


    “若是如此,师兄他。”闵道一试探道。


    徐宴芝沉默了须臾,颤声答道:“你师父不会放过他。”


    她这句话说的含糊,但要说的都说明白了,闵道一也听懂了,他迟疑着点了头,不明白心中猛然翻涌上来的情绪是什么,只是垂头道:“师兄他其实,唉,他做错了事,便只能是这样啊。”


    说到这儿,两人都没了交谈的力气,惴惴地各自望着天上飘扬着的雪花,想着心事。


    “走吧,小孩儿不管大人的事,今日这样热闹,师娘陪你逛一逛。”徐宴芝先回过神来,对还在神游的闵道一说道。


    闵道一哎了一声,对她天真一笑,两人走出了七峰观,来到了外头的大街上。


    大街上一队是在排队等着领七峰观派发救济的队伍,还有无数瞧热闹的闲人,徐宴芝带上兜帽,用丝巾遮住面容,走在人群当中,将里头各式各样的表情看得更为清楚。


    她看得认真,教身旁的闵道一忍不住一直转头看她。


    “为什么一直看我?”徐宴芝没转头,轻声道。


    “哦,我在想,您为什么看得那样认真。”闵道一偷看被抓包,老老实实回答道。


    “从前见得少。”


    “这样啊。”


    师父以前没有跟您一块儿在街上逛过吗,闵道一想这样回答,可他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没有在回忆中找到什么日子徐宴芝是不在山上。


    难道师娘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太阴峰吗。


    闵道一升起了这个念头,可他又觉得这个念头有些荒唐,师娘是师父唯一的道侣,又不是被囚禁在山上的囚犯,什么不能下山?


    天真到有些愚蠢的闵道一,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一些怪异。


    但徐宴芝并未让他再多想,她忽然生出了一些坏心眼,带着闵道一在大街上左右转了一会儿,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告示旁。


    她站定在告示前,似笑非笑地对闵道一扬了扬下巴。


    闵道一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只见告示第一行便写着一行大字——掌门亲传弟子闵道一阵法小项不合格。


    “啊!”他当即惨叫一声,拉着徐宴芝的胳膊就跑,“师娘!我以后真的会好好练功的!您要相信我!”


    徐宴芝笑了起来,任凭闵道一拉着她在街上飞奔。


    两人这样在街上胡乱走着,不一会儿便钻进了小道中,来到了一条安静一些,但人依旧很多的窄街。


    这条窄街两旁的门脸里聚满了人,都在凝神看着什么。


    闵道一好奇,也跟着伸头去看。


    只见店铺里摆满了灵植,品相参差不齐,他看见了几株极品灵植,但大部分都是歪瓜裂枣,只是老板不知怎么处理的,形状颜色都十分好看,若是不熟悉,恐怕一时半会也分不清。


    徐宴芝也跟了上来,两人听了一会儿热闹,才晓得这里的店铺都有个规矩,客人不可将货物拿起来细看,只能凭着经验跟眼力,远远地选定了,与老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们身旁站了一位散修,看了许久,下定决心地一拍手,让老板取了其中一只。


    闵道一看得明白,那分明是一只寻常灵植,决计不值那位散修给的价,正想要出声提醒,衣袖被身旁人拉了一下。


    “走吧。”徐宴芝轻声说着,给了他一个眼神。


    “——好。”闵道一不解地挠了挠头,恹恹地跟着师娘身后挤出了店铺。


    但他也没忍多久,走了两步便嘟囔道:“师娘为何不让我出声。”


    “外人不知前因后果,便不要轻易打破旁人的规矩。”


    “哦。”闵道一皱了皱鼻子,“知道了。”


    徐宴芝瞥他一眼,知晓他心里仍不服气,也懒得再多解释这些店家背后的一流仙家是如何手眼遮天,只含混说道:“你师父在的时候,我有时候也不明白很多事情,但他不在了,我才晓得,他待我其实很好。”


    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徐宴芝一阵反胃,几欲作呕,积年练成的好演技差点没撑住,靠着她快快地偏开脸才控制住。


    但因为这段话,闵道一面上又露出了一些不常见的表情,她一边泛着恶心,一边想,这也算是值得了。


    仙城中今日热闹得有些烦人,徐宴芝逛了会儿就厌了,对闵道一叹道:“热闹最好只瞧一会儿,多了也难受。”


    闵道一听了,知道师娘想回去了,他虽然还想玩儿,但到底还是懂事道:“那咱们回去。”


    回到七峰观,飞虎车早就已经停在了门前,顾青峥抱着手臂背对着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宴芝远远看见他便瑟缩了一下,


    好似对他十分畏惧。


    闵道一见状,心中焦灼,连忙上前对顾青峥道:“师兄,您看我也不太会驾车,要不回去您拿缰绳呢?”


    他忽然上前,顾青峥吃了一惊,回头看向他,先不说话,而后慢慢地笑了起来,摇头道:“不会就多多的练习。”


    师兄的威严让闵道一本能地想要屈服,可想起刚刚才下定决心要保护师娘,又不愿轻易退让,低声抗议道:“可我不愿让师娘单独跟——”


    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青峥粗暴打断了:“这并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说罢,他面无表情地对远处的徐宴芝扬了扬下巴,反手将闵道一提上了前座。


    事已至此,闵道一与徐宴芝好像都无法反抗顾青峥了。


    等到徐宴芝上了车,闵道一垂头丧气地在前头喊道:“走了啊,师娘!”


    徐宴芝应了,抿嘴一笑,转头揶揄地看向顾青峥:“没想到,你竟然也能演,你师弟真被你吓死了。”


    她用了仙法,声音只钻进了顾青峥的耳中。


    顾青峥握住她的手,偏头对她勾了勾嘴角,同样方式对她说道:“您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一直遮遮掩掩活着的,不止有您。”


    他嘴角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一些徐宴芝看不明白的情绪倾泻出来,将她浸溺在其中。


    她的脸慢慢沉了下去,今日从早到晚这般装腔作势,她终于察觉自己早已累了,连脸颊都有些酸。


    徐宴芝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


    或者是怜悯自己,或者是怜悯旁人,谁又能分得那样清楚呢。


    回去的路上因为疲惫,徐宴芝不再有心思与顾青峥周旋,她昏昏欲睡地靠在座椅上,因闵道一的驾车技术一波三折地撞在车上。


    等到飞虎车终于驶出了城外的道路,往山上走去时,车里更是颠簸。


    又一次要撞到墙上时,顾青峥终于看不过眼,将她整个捞起,护在了怀里。


    “睡吧。”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这是个温暖宽厚的怀抱,紧紧将她箍在胸前的双臂免去了她左右摇摆的烦恼,鼻尖的气息也十分宜人,好似睡前点燃的安神香,熟悉得让她止不住想叹气。


    徐宴芝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等待再次睁眼,她竟然已经睡在了无名小院自己的床上。


    徐宴芝一怔,连忙坐起身来,看向窗外。


    外头仍旧有橙黄的阳光,她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衣裳,想来是刚刚回来没多久。


    她是怎么回的小院?为何一直到了床上,她也不曾醒来?


    是顾青峥将她抱回来的吗?


    徐宴芝脑海里难以抑制地出现了顾青峥大摇大摆地抱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从太阴殿前走到后的场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羞又恼地锤了一下床。


    只在闵道一面前做戏就罢了,她可不曾想过要做戏给整个宗门看,与亡夫的孽徒纠缠不清,徐宴芝的谋划里可从未有过这一段。


    她皱着眉,起身坐在桌前,恼火地随手拿了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戳着桌面。


    这般发泄了一会儿后,她忽然想起了今日从七峰观上带回来的东西。


    天还没黑,还来得及将东西送到吕、周二位长老手中。


    这般想着,徐宴芝赶紧站起身往外走去。


    那个从七峰观中取走的小匣子里,装着几株揽云大泽明令禁止走私的活的灵植,还有岳竺私下里允诺她、周云子和吕敏之的四层利润——


    徐宴芝以七峰的名义与岳竺做了一桩灵植生意,并不经过揽云,全部利润都归他所有,他让利四分还给七峰几人,自然也是寻常。


    这事非得要掌管灵植的周云子,管着贸易的吕敏之同意才能做得成,徐宴芝也是下了一番功夫在这几个人精之间斡旋,才最终促成此事。


    匆匆走出无名小院,几个值日的小弟子见了她,都一脸担忧地上前行礼,问道:“听闻下午夫人晕过去了,现下可好些了?”


    看来顾青峥并不想她之前想的那般放肆,到底还是有些分寸,遮掩了一番。徐宴芝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回礼道:“好多了,多谢。”


    这回她的脚步也松快了许多,走到殿前,在夹道中迎面撞见了一脸阴沉的闵道一。


    他面色极难看,气质与寻常迥然不同,徐宴芝心下一凛,连忙打起精神来,轻声问道:“是来寻我的吗?”


    闵道一抬眼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应了。


    沉默良久后,又一字一句道:“有件事,我要与你说。”


    四下无人,徐宴芝紧张地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汗,夹道中风一吹,身子都凉了半截,她听到自己说:“何事?”


    “师父并未死,他现下被困在了某处——”


    “你说什么。”徐宴芝身形一震,宛如遭到晴天霹雳,她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撞在了墙上,“你怎么,为何会——”


    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最后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稳定下心神,喃喃道:“他在哪儿。”


    “你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闵道一皱着眉,低声问道。


    “我们从前一直不知道你师父为何收你为徒。”徐宴芝声音很低,眼神却逐渐坚定,身子也缓缓站直了,“现下,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他便是为了此刻吧。”


    “唔,他在无尽之崖附近。”闵道一不置可否地答道。


    他拖长了音,并没有说出准确的地点。


    徐宴芝恍若不察,颤声道:“我们可以去找他。”


    “你手握掌门密令,不能就这样下山。”


    “我正好与揽云大泽谈了一桩生意。”徐宴芝惨然一笑,好似在感慨自己的命运,“却不知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顾青峥一定会与你一块儿下山。”


    “那便趁机,杀了他。”


    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任谁来看,都瞧不出半点假。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信她的恨


    闵道一听了徐宴芝说要杀了顾青峥的话,眉头微挑,半阖上眼,并没有立即回答她。


    他们在夹道之中,两边都是极高的宫墙,朱红色,把斜阳也拦下,将两人晦暗不明的表情掩在阴影中。


    谁都没说话,只有风穿过的发出的呜呜凄声,和更远处,小弟子们压制着的说笑声。


    身前人垂着眼,低着头,徐宴芝的角度看去,他从前万事不想的圆眼睛里覆了一层薄雾,阴沉沉、雾蒙蒙的。


    她不知道这个多疑的神魂有没有信了她方才的话。


    勉力压制着如鼓的心跳,徐宴芝静静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闵道一,手指不自禁地攥紧。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之前的谋划已经成功的一半。


    她手心也渗出了细汗珠,脑中千回百转地思索着,想再说些什么,好叫面前人相信,刚张口,便听到他说:“你当真,想要顾青峥死?”


    闵道一惯常高扬的声线被压得极低,他说话时,嘴唇的张合幅度都有限,如蛇吐信,嘶嘶作响。


    “你当真舍得?”


    他抬起头来,盯着徐宴芝的眼睛,又问了一回。


    心念电转间,徐宴芝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索性欺身上前,将脸凑在他前面,眯眼不示弱地盯了回去。


    她也学他一般哑哑地问道:“我当真舍得,你呢?你说的当真是真话吗?跟我说话的不是闵道一,你是谁?”


    这般逼迫她犹嫌不够,她伸手去揪住他的衣襟,再上前一步,用力将他推在墙上,恨道:“你敢不敢看着我眼睛,告诉我你是谁?是那个将我从山下掳走、那个与我在太阴峰过了数十年的枕边人吗?”


    “你躲在一旁看我受辱,看我挣扎,你看够了吗?”


    他不信她的爱,他可信她的恨?


    这数十年来,她的爱浮于表面,在举手投足地扮演中,虚情假意的笑意中,她的恨却刻骨铭心,与连绵不绝的疼痛、狰狞丑陋的伤疤一起,反反复复地将她作践,将她的真我碾做泥,混在北域永不停息的暴雪里,连脏污都留不下半分。


    只要给她一个口子,浓稠黏腻的脏心便能倾泻,是做戏永远也不及的真。


    “宇文令,你这懦弱小人,你待我,有一分真心吗?”


    问到这里,面前人的呼吸终于粗重起来,他粗暴地伸手握住了徐宴芝的手,一点一点地用力,将


    她手指从自己衣襟上剥开。


    他的牙关在颤抖,闵道一的眼显不出他的神魂,只是像一具拙劣的傀儡,勉强做出痛苦的模样:“若没有,我们为何会有这番话。”


    徐宴芝呼吸一滞,她一半的心在高兴,另一半坠得更低。


    不用再刻意,她的声音颤抖而破碎:“你只信我的恨。”


    “你不恨,我怎么敢信。”


    他又垂下了头,连原本咄咄逼人的视线也移转开。


    毕竟,他将她独自留在了太阴峰,让她好不容易从一个泥潭爬出来,又陷入了另一个里。


    是的,他清晰地知道,她曾深陷泥潭。


    数十年光阴弹指一瞬间,自负如宇文令,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思忖起他与徐宴芝相遇的头几年——


    错误的开头,是否能换来对的结果。


    但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生命中的极小一部分,他自认为后来除却修行时,待徐宴芝已是不错,她也温顺体贴,这便已经足够。


    只是没想到,今日深陷泥潭的换做了他。


    当世界颠倒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情爱对于宇文令而言是生命中的极小一部分,那么,对于徐宴芝来说呢?丈夫死去后,她曾经的情与爱,能与现在她手中握着的权柄、财富相提并论吗?


    “直到你看到我因为现下的处境对你生恨,你才信我是真的想要从顾青峥手里逃出来。”徐宴芝似笑非笑地说着。


    他发出了古怪的声音,或许是笑了一下:“我的处境也让我只能如此。”


    徐宴芝也附和着轻笑一声,站直了身子,退后了一步。


    “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她说着,偏头看向夹道尽头,“你只能听我的。”


    说罢,她不等他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将身后人留在了原地。


    半路被人拦下,耽搁了许多时间,徐宴芝步履匆匆,总算在夜晚来临将东西送到了周、吕二人手中。


    东西是她千挑万选后决定,又想方设法周旋来的,两位长老没有不满意的,当即同意了岳竺送来的需求。


    其实她们也心知肚明,这不过又是岳竺私下里为家族敛财做的生意,徐宴芝说动了她们二人同意岳竺的请求,以北域名义向揽云做买卖。


    北域应得的利润光明正大地进了公账,岳竺所得的报酬则是几个人私下一块儿分了。


    将这桩生意定下,徐宴芝走出宫殿,长舒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看天边,发现夕阳已经西坠,广场上,小弟子们也开始忙忙碌碌四散而去,有些要去做晚课,有些赶着去值日换班。


    七峰的规矩,晚课结束后,便不许小弟子们在山中行走,更不许灵舟在山间通行,除却特殊的日子与特殊的人,小弟子们若是被发现了,少不得要受到责罚。


    徐宴芝不愿特殊,趁着宵禁还未开始,乘着灵舟回了太阴峰上她的无名小院,仔细思索着今日的种种。


    从下山开始,一直到闵道一出现。


    她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觉得破绽应当不太多,但心头还是不安,觉得应当还是有些不对。


    在山下时,徐宴芝自认为已经极尽所能,那时的宇文令应当是受到了触动的,可他却仍然隐忍不发,并未在徐宴芝面前坦白。


    回到山上后,他反而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在夹道中撞见时,他面上的表情阴沉极了,言语间坦然又急促。


    发生了什么事?


    徐宴芝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梳子点着桌面。


    她在飞虎车上陷入了沉睡,最后的记忆,便是被顾青峥抱在怀中。没有多想,徐宴芝便以为她是被他一路抱回了小院。


    再到她醒转,应当只度过了短短一段时间。


    这样短的时间,什么事情刺激到了宇文令,让他忍不下去,回头过来寻找徐宴芝坦白。


    将梳子扔在桌上,徐宴芝摩挲着下巴,直觉让宇文令感到不安,主动找到自己的原因与顾青峥无关。


    飞虎车上那样难堪的场景他都忍了下来,徐宴芝并不认为顾青峥抱着自己穿过太阴殿会让他全然无法忍耐,以至于放弃掩饰。


    她再一次地在脑海中回忆起当时闵道一面上的神情,反反复复地琢磨着,古怪的感觉越来越重。


    直到脑中闵道一不知道第几次抬眼看她,徐宴芝看着那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忽然发觉了哪里不对。


    闵道一的身体不时被宇文令占据,言行举止中总是有一些与原主不太一样的地方,这一点,他做并不是特别谨慎。


    之前徐宴芝认为这是因为他天性自负,或者是一种对她的隐形试探。


    可今日仔细回想后,她得出了另一种可能——


    上古的禁术,流传至今,到底失了几分原本的威能。


    宇文令寄生在闵道一身上的神魂,对这局躯体的控制正在减弱。


    他最开始扮演、操控闵道一时,不留一丝破绽,半点没让徐宴芝察觉,而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的,他开始偶尔在行动间忽然失控,让旁人发觉了不对,然后到了今日,山下有所触动后,他回来便发觉,自己进一步失去了对这句身躯的控制。


    这让宇文令没办法再独自在暗处观察一切了,他即将失去在北域七峰上最重要的一处棋子,为此,他要立即作出决断来。


    在彻底失去对闵道一的控制前,宇文令要选择一个可信的人,帮他找回他藏在某一处的身体。


    徐宴芝殚精竭虑为他设下的局,终于还是捕获到了他。


    今夜无雪,徐宴芝抬眼看去,天上的星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月亮也没有蒙上阴影,亮堂堂地照着大地。


    明日会是一个好天气,她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但尘埃落定前,徐宴芝只能惴惴不安地感到心脏在被什么东西拉扯着。


    除却耳中血脉汩汩地流动声,此时本该万籁俱寂。


    有人在院门前轻敲,轻声唤着徐宴芝。


    她从玄之又玄的状态中惊醒,走到门前打开门,看着外头的顾青峥道:“怎么了?”


    顾青峥今日做事张扬,白日才将她抱入小院,夜晚又独自来到院前敲门,不知是有何事。


    远处的小弟子探头探脑,好奇地观察着他们。


    顾青峥也感受到了那些暗处的视线,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离徐宴芝一步远,沉声道:“本该一听到消息便来寻您,可您不在屋里。”


    “什么消息?”徐宴芝一怔。


    “询天阁任长老透露的消息。”顾青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观天象,似乎双月当空,就在这几日了。”


    “双月当空。”徐宴芝喃喃重复着顾青峥说的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事,你还说给了谁听吗?”


    “我收到消息时,师弟也在我身旁。”顾青峥意味深长地说着,“我想,这件事很快大家都会知道,告诉他也无妨,对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倦鸟之巢


    让宇文令当即决定放弃遮掩,找到徐宴芝道明真身,便是因为他听到了询天阁私下里给顾青峥的传言,知晓了双月当空将再现。


    越是接近山门大开的日子,红月临空对此界的灵力的影响便越大,宇文令只有一缕神魂寄生在小徒儿体内,对闵道一躯体的控制本就在减


    弱,定是忧心不已,才下定决心对徐宴芝坦白。


    徐宴芝的心头刹那间转过许多念头,思忖到最后,只剩了一个——机会稍纵即逝,布置了许久,等的就是此时,她应当紧紧抓住才是。


    想到这儿,她抬头看向身前的顾青峥。


    “您这样看我是——”


    他垂眸看着她的眼睛,不放过里头一丝变化。


    “既然他按捺不住了,便按照之前我们的谋划去做吧。”


    徐宴芝轻声说着,眼眸中平静无澜,好似在对他说自己明日的衣着。


    “行。”顾青峥微微笑了笑,“那便按照之前说的做。”


    他将话说完,仍旧没有离去的意思,站着未动,看着徐宴芝。


    远处看着他们的小弟子似乎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那晦暗的视线明明是从很远处看来,应当是看不清楚她与顾青峥的面容的,徐宴芝却仍旧觉得不自在。


    她不由得侧头避开了顾青峥灼灼的视线,沉声道:“好了,你今日做的也够出格了,快些回去吧。”


    “是。”顾青峥艰难将眼睛从她身上挪开,看向他来的地方,“早些歇息。”


    他说完,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离开。


    这一个夜晚,徐宴芝躺在床上,不住地回忆起遇见宇文令后,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不敢自诩了解他,只能称得上与他相处久了,日夜观察琢磨,得出了一些关于宇文令的、可能正确的猜想。


    宇文令桀骜自负,说自己被困在某处,尤其是对徐宴芝坦白,一定是他到了极度困难的程度,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计不会这样的。


    向从前不放在眼里的弱者低头,对生来便高高在上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屈辱呢。


    所以事情恐怕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更糟糕。


    这个猜想,让徐宴芝在黑暗中慢慢弯起了嘴角。


    “真是期待我们的重逢。”


    窗外月光黯淡,她陷入对重逢的期待中,忍住了一阵阵的战栗,轻声自语道。


    一晃几日过去,七峰上的日子如从前千百年一成不变,闵道一却从师兄手里得了片刻喘息。


    询天阁观天象,认为这几日便会再现双月当空,消息传遍了北域,众人都紧张,顾青峥也因此失去了短暂的假期,重新忙碌了起来。


    他肩负宗门重任,每日都在山上山下来回奔波,协助凡人城镇与仙城巩固城中法阵防御,即便回山上,也没有时间再如前些日子那般操练师弟。


    闵道一便多了许多可以自己做主的时间。


    不知为何,师兄已经不在山上,师娘按理来说十分安全,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糊里糊涂地拿着这些时间消磨在了师娘那儿。


    好几回他都像做梦一般,醒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身处无名小院,睁眼只看到师娘的脸,她眼中神情复杂,闵道一看不太懂,想要问,又担心她是因为近来与师兄的纠缠伤了心,不敢多嘴。


    这很怪异,闵道一慢慢地意识到了,可他并不敢深究。


    如果、如果深究出了结果,而那结果是无法挽回的,他该怎么办。


    闵道一想,他这样弱小,什么也改变不了,所以,他只能逃避。


    但他又能逃去哪儿呢?


    还未等闵道一想清楚,一日傍晚,一轮红月,在万众瞩目中出现在了天边。


    众人为此准备了数日,终于到了经受检验的时刻。


    随着血月升起,七峰之上结界法阵的亮光相继开始闪烁,与天上七星交相辉映,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此界所有的灵力,都在血色月亮的牵引下躁动,如同溟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


    对逆天而行的仙人们而言,这便是天地对他们的考验。


    修仙者若是修为低微,又不在结界法阵的庇护下,灵海将会与外界的灵力潮汐一同翻涌,四体百骸一时肿胀一时收缩,极为难受,除此外,还有被红月诱惑步入无尽之崖的可能,可谓万分凶险。


    因此,即便七峰诸仙人被远古传下的强大法阵保护着,也仍旧在长老们的指挥下,缩在各自的住处中,不得准许不能外出。


    这样的非常时候,太阴峰上仍有一人在走动。


    红月照在他的面上,使他的眼眸泛着暗红色的光,看上去妖异极了。


    顾青峥迎着漫天妃色,与亘古绵延至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语声,一步一步地走向太阴殿后的无名小院。


    走到小院门前,他发觉院门并非紧闭,而是半掩着。


    他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一路走到徐宴芝的卧房前,还未将门打开,便听到了里头压抑着的呻吟。


    顾青峥紧紧抿着唇,闯入了这间外男不该进入的房间,将缩在床上不住颤抖的徐宴芝从深处抱了出来,轻轻地抚动她的背。


    上一回他与她下山遇见了双月当空,徐宴芝当时差一点被红月引诱离开他的身后,步入茫茫的荒原中。


    想来也很讽刺,从前的日子殚精竭虑,她一门心思,只为从宇文令手中脱身,倒能守住心神,不被红月迷惑。


    宇文令假死后,诸多事情接踵而至,山上的形势变化多端,一时考虑这个,一时考虑那个,徐宴芝想得多了,便再难回到只有一个念头的曾经。


    心思杂乱,修为又没有十足的进步,面对红月时便艰难许多,即便在北域最安全的地方,徐宴芝也免不了被灵力潮汐影响,变得敏感又混乱。


    顾青峥将她抱在怀中,她便只能倚在他胸膛上,反手搂住他的脖颈,微微地颤抖着。


    “嘘——”


    曾经丰腴柔软的身躯变得清瘦,顾青峥一只手几乎能握住她的腰肢,他发出低沉的声音安抚她,好似她婴孩般脆弱。


    她也不挣扎,只是艰难地将脸贴在身前这具躯体坚实的胸膛上。


    此次双月当空,徐宴芝身处太阴圣山之上,料想自己应当无事,便全然没有准备,因此在红月升起后,猝不及防地难受起来。


    无法控制周身的灵力,它们缓缓随着天地之间巨大的灵力潮汐而消涨,让她晕头转向。


    徐宴芝像一叶扁舟,在汹涌大海中没有方向的沉浮,她惶恐极了,使尽了力气抱住顾青峥,他们之间再没有一丝距离,她口中仍然不满地喃喃道:“抱紧一点。”


    顾青峥失笑道:“再用力,便要弄疼您了。”


    “疼一些也无妨。”


    徐宴芝扬起脸看他,她脸色苍白,眉尾无力地垂下来,人可怜得紧,语气也是难得的纤弱。


    说话间,她的手紧紧抓住顾青峥的衣襟,扯开了许多,露出了里头极有生命力的肌肉。


    见了这润泽的肌理,徐宴芝索性将脸颊贴了上去。


    肌肤相亲时,她感到了他炙热的体温,听到了顾青峥的心跳——


    咚咚、咚咚。


    他的心脏跳动,传来了轻微的震动,这清晰的节奏,缓解了她因灵力波动而产生的焦躁,她忍不住地想要渴求更多。


    衣裳渐渐撒了一地。


    徐宴芝纠缠着索求,四肢并用,不愿让顾青峥独善其身。


    但即便到了这个地步,顾青峥仍旧只是将她抱紧,在她耳边喘息着问道:“您这样,我算是趁人之危吗?”


    “是啊。”她难耐地吻住了他的唇,控诉地轻咬着,“你又不是甚正人君子,竟不想吗?”


    顾青峥用力按了一把她的腰,让她的小腹撞在他身上。


    “您觉得呢?”


    他垂眸看她,语气并不稳,眼眸中的侵略性显而易见,如同那东西一般。


    徐宴芝又头昏脑涨起来,她脸上热得要命,不知是因为灵力潮汐的影响还是因为旁的,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件事,专注极了,便不觉得十分不适,只有些难耐。


    “好孩子。”她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般,本能的、哄孩子般说着,“乖一些。”


    她的发音很古怪。


    顾青峥听在耳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还记得上一回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是什么情况。


    是两人在荒野中求生时,他生了一场病,明明已经难受地浑身酸痛,却担心没有利用价值而被她抛弃,再一次失去重要的人。


    他艰难支撑起自己,按照她夜晚的吩咐在林中寻觅野果。


    但那时他太弱小了,高烧让他在林间晕倒,再醒来后,便是在她的怀中。


    少年海娜将他楼得紧紧的,她稚嫩的身躯尚且还没有起伏,可幼小的顾青峥仍然觉得太柔软、太温暖了。


    山间的清风将她温柔的呢喃传进了


    他的耳中,她说——


    好孩子,快些好,乖一些莫要让我找。


    古怪的发言,歌谣一般的轻哼。


    与数十年后的现在,如出一辙。


    顾青峥将长大后的她轻柔地放在床上,他肖想千百回的身躯一如既往的甜蜜,他摘得了那诱人的蜜糖。


    徐宴芝任他摆弄,身躯柔韧得不可思议。


    “做得很好。”她眯起眼,脸上泛着红,含糊不清地说着,“真是乖孩子。”


    她忘记了他已经长大不是孩子,却仍用这用惯了的语气,恐怕徐宴芝忘得并不是顾青峥的年岁。


    她还暂时忘了她心里那条界线。


    轻言细语暂时抚平了顾青峥的心结,让他荒谬地生出了一些期待——或许她还记得他,或许他对她而言,的确是不一样的、重要的存在。


    这比身体上的刺激更让他沉醉。


    “这样会更好一些吗?”顾青峥艰难地控制着自己,既不要太轻柔,也不能太粗暴,他想再讨得夸赞,填进他心底那个无底洞,“还是您喜欢这样?”


    他的心跳变得急促,他的动作与他的心跳一般节奏。


    徐宴芝很喜欢,因此她不吝于赞扬他:“这样很好,快一点。”


    接连的称赞,让顾青峥几乎溺毙其中,他不再克制力度,尽力满足身下人的愿望。


    月光如血,洒在窗上。


    深空中有某个存在在低语,引诱逆天而行的人踏入歧途。


    一心问道者,方才能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耽于情爱之人,痴缠于无望的欲念,沉溺于随口而言的蜜语,要将其中最细微的甜味咂摸透彻,才能解渴。


    一场情事结束,顾青峥伸手拭去徐宴芝额上细密的汗珠,让她卧在自己胸前,以最原始的姿态将她环抱,他将周身的灵力逆着灵力潮汐的波动起伏,缓解她受红月影响产生的不适。


    来之前他并未想过要对她做些什么,只是担忧红月让她难受,过来确认徐宴芝是否安全。


    这是要紧的时候,他们的谋划、闵道一、宇文令,种种因素加在一块儿,让顾青峥犹豫了许久,是否应当擅自去到无名小院。


    而此时徐宴芝脸色苍白伏在他胸前的模样,让他庆幸自己来了。


    他们保持着保护与被保护的姿势,安静地待了许久。


    “今日你不该过来的。”


    银月也升在空中时,血色的月光柔和了一些,徐宴芝从昏沉中找回了一些理智,喃喃说道。


    她刚好了一些,便说这样的话。


    “怎么。”顾青峥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语气中带着讥讽,“方才您可不是这样说的,得了好处不再难受,便翻脸不认人了吗?”


    徐宴芝轻笑了一声,呼出的热气扑在顾青峥的胸膛上,她平和地安抚他道:“我不过说一说,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她的气息一下一下地吹在顾青峥的心间,让他沉静下来,回想起适才她的语气,里头似乎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他微微懊恼,刚想张嘴补充些什么时,又听徐宴芝低声道:“这一回是我大意了,你来后我才好些,我应当谢谢你才对。”


    顾青峥闻言,心中莫名酸楚了一刹。


    过去的这几个月中,他们互相试探、互相提防,假话说了无数,真心的没有几句,即便身体贴得再近,也不觉得心靠近过一瞬,情欲愈得到满足,情绪就愈发低落。


    沉沦纠缠直到刚刚,他竟然破天荒地得到了一句真心话。


    片刻前想要对徐宴芝说些什么,现下全数抛在脑后,顾青峥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脑中干净极了,只有单纯的喜悦。


    当然,他还留有最后的理智,他是不会将这喜悦无保留地分享给徐宴芝的。


    “我也不想您有事。”


    顾青峥说完,惊觉这句话实在柔情得令人作呕,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双月落下后,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去做,这个时候若是出了意外,那便麻烦了。”


    “嗯。”身体不再难受后,徐宴芝困顿了起来,眼皮沉重不已,“只等明日了。”


    说完这句话,她撑在顾青峥胸前的手垂落下来,意识回归到虚空,毫无防备地陷入了沉睡。


    屋里温暖如春,他们的衣裳散落在地上却不觉寒冷。


    她已经不再有危险,顾青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此时应当将徐宴芝轻轻放在床上,替她清理好身体,为她盖上锦被,放下床边重重帷幔,让她安心地进入甜梦之中。


    可却他久久不曾动弹,任由徐宴芝伏在自己胸前,让这只倦怠的鸟儿短暂栖息在他的枝丫上,让自己变做衬托她美梦的巢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仍是共犯


    红月落下后,整个七峰都忙碌了起来。


    因双月当空而来到地上的业鬼四处作祟,山下四面八方皆传来凡人的求助,弟子们一队一队的下山,连着奔波了好几日,才终于将那些在北域游荡的业鬼处理干净。


    见山中已经无事,徐宴芝便向德政堂提出了要随着商队,一块儿去往新临渊城的要求。


    这次的生意也是经过她的牵线而促成的,既然上一回她已经去过一回,近来宗门也无事要顾青峥去做,德政堂便没有理由拒绝她,仍是叮嘱要她注意安全,圣山开山门在即,必须要与顾青峥同行才好。


    徐宴芝应了,将要出行时,又与德政堂招呼了一声,带上了闵道一,说要让他去见见世面。


    红月落下后的第五日,徐宴芝一行人坐上了飞虎车,各怀心思的出发了。


    他们仍旧走上一回走过的那条路。


    闵道一驾着头车,车中坐着徐宴芝与顾青峥,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中行走着。


    寒风呼啸,细细的雪粒子扑簌簌地落在冰上,一会儿便多了一层,雪原上实在太冷,平铺直叙的白色中,一点生灵存在的迹象都无,只听得无休无止的呜呜风声在众人耳边回荡。


    顺着旧路,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两个时辰。


    头车上的闵道一用了灵器,又调动了灵力护身,仍在风中瑟瑟发抖,撑得一会儿,便拿起传音符哀叹道:“师兄,我撑不住了。”


    传音符在他手中闪烁了一下,须臾后,顾青峥出现在他的身边,接过了他手中的缰绳。


    “进去。”


    他瞥了师弟一眼,言简意赅道。


    闵道一想辩解什么,但顾青峥的神情实在说不上温和,到嘴边话便咽了下去,只留下讪讪一句:“师兄帮我撑一会儿,我歇歇便回来。”


    “嗯。”


    顾青峥面无表情地应了,抬眼看着远处,眼眸寒潭一样,比漫天风雪更冷。


    闵道一怯懦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小心翼翼地抓着车壁,撩起帘子,钻进了后头的车厢中。


    进去的瞬间,他像是跳入了一个温暖的热水池子,四体百骸一齐热了起来,手指鼓胀胀地开始发痒。


    “坐下暖暖吧。”


    徐宴芝陷落在皮毛的包围中,微笑看着他,给他倒了一杯冒烟的热茶。


    闵道一接过茶盏,仰脖将热茶喝净了。


    热流顺着他的喉咙一路暖进了肚子,他的后背也跟着一块儿,腾得一下冒出了汗来。


    “谢谢师娘,这会儿好多了。”放下茶盏,闵道一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好了,我还是与师兄换过来吧。”


    “不急,你便在这儿好好歇歇,陪陪我。”


    徐宴芝摇摇头,指着身旁的位置,朝他扬了扬下巴。


    闵道一本想拒绝,但回想起方才冷若寒霜的师兄,他又疑心方才师兄是不是再次做了什么让师娘不快的事——明明最近几日师兄似乎忌惮了些,不再犯了啊。


    这般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乖顺地坐在了徐宴芝身旁。


    “上一回下山时,我们去时走了两日,回来又走了两日。”徐宴芝手中捋着腰间锦囊上的流苏,谈天一般对闵道一说着话,“那时不知究竟何时红月会升起,便着急了一些,这一次不急,可以在新临渊城多待上一天,已经到了这时候了,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到底该去哪儿了吧。”


    闵道一迷茫地侧头看着徐宴芝,听到自己张口道:“到了再说。”


    徐宴芝谴责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事已至此,你仍旧不曾放心我。”


    “我不放心的不是你。”闵道一体内那个神魂说着,不自觉地攥紧了拳,“你应当知道我在防谁。”


    因为要出远门,他


    们乘坐的飞虎车厢都是特制的,将帘子放下时,声音传不到外头。


    此时与徐宴芝独处,宇文令忍不住从闵道一身躯里出现,含糊地回答了她的提问。


    从双月当空那天起,他出现的次数便越来越少。


    徐宴芝心中了然,这是因为他用的禁术威能逐渐削弱的缘故,却故作不知,时常想办法要与他谈话。


    她想知晓他的身躯现下究竟在何处,百般试探,宇文令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他这样隐瞒,并没有让徐宴芝不高兴,她反倒安心起来。


    因为越是这样,代表着宇文令现下越虚弱。


    飞虎车轰隆隆地在雪地上奔驰,头车车厢中坐着的两人说着话,却没有看着对方的眼睛。


    宇文令说罢,徐宴芝扯了扯嘴角,不再回答。


    她捧着茶盏出了一会儿神,思忖着明日到了新临渊城,应该如何是好。


    “你想好怎么对付他了?”


    徐宴芝沉默下来后,不知怎的,宇文令也不如之前淡定,安静的气氛让他心神不安,他眼神飘忽了一会儿,沉声问道。


    “你防着我,不愿告诉我你身躯在哪儿,我自然也防着你,这是我保命的手段。”


    徐宴芝回过神来,侧身看着他。


    车中的灯随着飞虎车的行驶跳动,她琥珀色的眼睛被照得一闪一闪,愈发神秘。


    宇文令飞快地偏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一阵灼热感袭上心头,他冷冷道:“你防我我防你,我们之间,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徐宴芝晒笑一声,也收回了视线,轻声道:“你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先改了态度。”


    “终究是形势所逼。”他喃喃说着,“等我找回了身躯——”


    “等你找回了身躯,便放我走吧。”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徐宴芝冷冷打断。


    宇文令眼皮一跳,沉默片刻,并未说不,只是问道:“你想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的地方。”徐宴芝垂首低语,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脖,细细的,是脆弱的样子,“你死一次,我也被碾在尘土里,从前情谊,竟然全都淡忘了,若是我能救回你,你便欠我一回,若愿意还我,让我下山吧。”


    她倦怠的声音轻轻地拂过宇文令的耳尖,让他心间同步泛起了一阵涟漪,种种旖旎往事,也一块儿碎在其中。


    他想,或许在失去了权柄、修为、身躯后,他才能见到真的徐宴芝,他们之间不好的开始,终究不会指向一个好的结局。


    “我答应你。”宇文令操控着闵道一,神色晦暗地说着,“恩怨应当分明,既然你觉得你我情谊已尽,助我事成之后,我便亲自送你下山。”


    “一言为定。”


    徐宴芝扯了扯嘴角,神情也不见有多欢喜。


    将要入夜时,他们一行人赶到了上一回的营地。


    众人除了徐宴芝,都为了扎营忙碌着,不一会儿便变出了几间屋子,顾青峥让徐宴芝选定了一间,自己也不顾旁人眼光,随着她一块儿走了进去。


    他站起太近,几乎贴在她的身后,教她不自在起来。


    “你这样又是在做什么?”徐宴芝皱了眉头,伸手按在他胸膛,想要将他推出去,“这么多人看着。”


    她自然是推不动顾青峥的,他连晃也没晃一下,反而逼得更近,一步一步往前,将她逼到墙边,用身躯笼她在阴影下。


    “方才您和他在车厢里说些什么了。”


    顾青峥低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想到她与装着宇文令神魂的闵道一独处,哪怕知道是谋划的一部分,也叫顾青峥坐立难安,他握着缰绳,脑子不住地回想的都是从前在暗处窥探到的过往。


    光影朦胧中,徐宴芝仰起面孔,眼里倒映着宇文令的影子,一颦一笑皆是柔情万千。


    可她是他的师娘,她又不是他的谁,他有什么资格坐立不安,有什么资格仅仅因为她与谁独处,就要咬碎了牙。


    行路途中,要凝神警戒,顾青峥费了许多力气,暂且将那些阴暗扭曲的不忿给按了下去,到了营地,一行人暂且安全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心思又冒了出来。


    将徐宴芝禁锢在怀中,他伸手拂过她的一缕碎发,无视她不耐地皱眉,悄声追道:“不能告诉我?”


    徐宴芝进来前,好似见到闵道一与同门结伴出了营地,去勘查四周,他不在,她也无心做戏给谁看,既然推不动身前这个男人,干脆懒懒地整个身子靠在墙上,揪住顾青峥的衣襟,似笑非笑道:“你都问了,我也只能说了,刚刚我与他互诉衷肠,旧情复燃,等会儿便要合起伙来将你杀了。”


    话还未说完,她瞧见顾青峥神情一凛,脸上愈发僵硬,好似当了真,不由得笑出声来。


    “骗你的,你竟然信了。”


    她狡黠大笑,眼睛亮晶晶的。


    听了这话,顾青峥也释然般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来找回面子,只是口张了又闭,半晌也未曾说出什么来。


    徐宴芝见他显出窘态,更是笑得止不住,肚子都疼了起来。


    这般情形下,方才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顾青峥无奈摇头,将自己被拧成绳的衣襟从徐宴芝手中拽了回来,又扶着她的胳膊,让她不要东倒西歪。


    他叹道:“收了笑吧,外头可都能听见,方才还在意旁人眼光,现在却笑得这样大声。”


    徐宴芝这些日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看上去放松了许多,有了旧日盛放时的模样。


    “我说,你真的不必担心。”她倚着他的手,缓缓收了笑,“至少现在,我们仍然是共犯。”


    顾青峥短促地哼笑了一声。


    “只是现在——”


    他垂下眼来,声音越来越低,那些辗转反侧的念头与吞下肚的话一起,被他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时间紧迫


    这是七峰仙人下山时常使用的营地,一概事物都熟悉,不一会儿他们便收拾妥当,将帐扎好,接着,顾青峥又遣人以营地为中心,将周围的树林一点一点清查干净,不教某处藏匿的灵兽冲击了营地。


    山下不比七峰,处处暗藏危险,一不小心便会酿成大祸,一行人以经验丰富的顾青峥为首,事事都要由他做主,容不得他躲藏,他只在徐宴芝帐中待了一会儿,便被唤了出去,在外头忙碌起来。


    如此这般,待到一切都安顿好,惨白的月亮也爬上了树梢。


    白日赶路,不仅飞虎疲惫,驾车的门人一整日聚精会神,灵力消耗也颇大。


    为了明日一路顺利,顾青峥召集门人,将恢复灵力的丸药分发到众人手中,弟子们仰脖将丸药咽下肚,待到灵力充溢四体后,便自觉寻了地方歇息,营地中渐渐安静下来,再无半点声息。


    因左右都是同门,隔不过几步,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顾及心中谋划,顾青峥也好,宇文令也好,都收敛了许多,不曾半夜惊扰徐宴芝。


    这让她得了一夜安眠,第二日出发时,竟然精神奕奕,瞧上去比在山上时好多了。


    这一日,他们仍旧一路往南边走。


    他们是天刚蒙蒙亮时出发的,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车队的位置越来越南,忽然某个瞬间,他们走出了那仿佛永远没有边际的冰原,眼前的一切霎那间变得生机勃勃、色彩鲜艳。


    几个不常出远门的小弟子禁不住欢呼起来。


    他们的声音吵醒了在车里昏昏欲睡的徐宴芝,她怔了一会儿,伸手撩起帘子,默默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翠绿。


    暖风吹拂过她的面颊,温柔且湿润,与肃杀的冰原寒风截然不同。


    南边或许是更适合她的地方,徐宴芝心想。


    就像她的来处,幽暗无光的悬崖之下,那里没有四季,从来都温和舒适,年幼的她不需要取暖的法阵、厚实的衣裳,也能无波澜地长大。


    从前要逃离的,数十年后变成了在怀念的。故土若有灵,应许她此事必成。


    许多念头百转千回,徐宴芝的眼睛却忠实


    地倒映着斑斓的窗景,如一对琥珀底色的玻璃珠,乍一看晶莹剔透,若仔细分辨,沉在里头的褐色斑驳便显了出来,让人看穿她心事繁杂,终不似玻璃无暇。


    “师娘——”


    闵道一的声音先打断了徐宴芝的沉思,他的人跟着也钻进了车里,兴奋地对她比划着自己方才见到的东西。


    “这么大的锯齿狼,全身金灿灿的,一看就厉害,我就看着我师兄站在高处跟它对视了一眼,您猜怎么着?那只狼竟然掉头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得意洋洋地扬起了下巴,好似一眼便震慑到了厉害灵兽的是自己一样。


    闵道一体内那个神魂不出现时,还是非常讨喜的。


    不过更有趣的是,下山前他还咬牙切齿地痛恨着顾青峥,这才多久,提起师兄来,又是一副崇拜憧憬的模样了。


    徐宴芝不禁莞尔一笑,配合地应和了几句。


    这一日,他们愈发远离了圣山,众人的力量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顾青峥变得紧张起来,前前后后地在车队中巡视,并未出现在徐宴芝眼前,一直到他们即将到达新临渊城时,他才迤迤然钻进了头车里。


    闵道一先前已被赶去前头驾车,车中此时只有他们二人。


    “一刻钟后便能进城。”


    顾青峥看了她一眼,轻声道。


    他说罢,不等她回答,随意地往后一坐,望着车窗沉默下来。


    此时窗外已是黄昏,橙色的夕阳照了进来,打在顾青峥的面上,映得他暖融融的,细小的绒毛反着光,又将他勾勒出了金边。


    沉默片刻,不知窗外什么惊醒了他,教他微微抬了眉,摸索着拿起徐宴芝的手,漫不经心地捏在手中把玩。


    揉捏了一会儿,顾青峥忽然用力,十指交扣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他此刻什么也没说,徐宴芝还是从他身上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压力。


    而她也明白这压力从何而来,新城就在眼前,许多日的谋划终于要落在实处,遽然间,一切迫在眉睫。


    “你怕了?”徐宴芝反握住他的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顾青峥挑了挑眉,反问道:“您呢,您怕不怕?”


    徐宴芝没回答。


    窗外的夕阳只剩下了一小块时,飞虎车停了下来。


    “师兄,我们到了。”闵道一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顾青峥应了,正要下车时,听得身后有人压低了声说道:“要结束了,我只觉得解脱——”


    他的脚步停在半空,再想说什么时,不远处的闵道一已经与守城护卫一块儿迎了上来。


    顾青峥只好顺势上前,将已到了嘴边的安慰咽了下去。


    太阳沉下了地平线,世界渐渐暗淡。


    他一边与旁人交谈,一边天真地想着,要结束了,结束以后,或许这些此刻听来绵软无力的安慰,能化作尘埃落定后的谈资,在以后的岁月里被他们反复谈及。


    只是顾青峥到底看不到身后。


    他不清楚在身后的飞虎车中,阴沉的女人隔着一扇窗,在静静地、冷冷地望着他。


    顾青峥与门前守卫交涉过后,车队缓缓动了起来,朝着城中驶去。


    他们远道而来,新临渊城的顾城主喜不自胜,早早安排好了食宿,亲自带着人在城门处静候。


    他似乎听到关于圣山将要开山门的传言,言行比上回要恭敬许多,俨然已将顾青峥视为掌门,见到七峰众人后,更是殷切地再三邀请,要为七峰来的仙人们举办盛宴。


    顾青峥先让了几回,接着转头请示了仍端坐在车中的徐宴芝,得了她的点头,方才同意了顾城主的邀约。


    他的举动,让原本全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又转了大半给徐宴芝。


    “顾仙长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品!”


    “竟是这样尊重徐夫人!”


    不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以顾城主为首的新城人皆长吁短叹,将徐、顾二人好生称赞了一番。


    这是徐宴芝第二次来新城,也是第二次与揽云大泽做交易,一回生二回熟,岳竺此次并未亲至新临渊城,只是来信说明日会有弟子前来取货。


    今日城中的稀客,便只有七峰一行人,既然是门人,顾城主招待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只见顾城主一边点头一边在前头引路,一会儿功夫,飞虎们来到了此行的住处前,被一只一只解开缰绳,牵到兽厩中安顿下来,徐宴芝也随着侍从们的指引,来到了客居的小院中。


    小院有一位侍女正恭敬地站在院中,见她步入,欣喜地迎上来朝她行礼,徐宴芝定睛一看,正是上一回见过的那位侍女。


    顾城主特特又将她遣来,是觉得她得了徐宴芝的另眼相看,想来当时赠给她的戒子,并未逃过城中旁人的眼。


    徐宴芝对她客气笑了笑,随她走进屋中,坐在桌旁,饮她奉上的热茶。


    侍女为她倒了茶,却没有立即退下,绞着手站在一旁,纠结了许久,方才期期艾艾道:“多谢夫人上回的馈赠。”


    “无妨,都是你们城主送来的,我不过借了他的光。”


    面对这位女奴出身的侍女,徐宴芝说话的口气也仍旧温和。


    不管山上人如何看徐宴芝,对眼前侍女而言,她便是七峰上来的大人物,恐怕也是侍女此生能见到最有权势、最漂亮的人。


    得了这样的仙子温柔相待,她不自禁地一再延迟了离开的时间,而徐宴芝瞧上去没有丝毫不耐烦,饶有兴致地与她聊着新临渊城的种种。


    徐宴芝似乎也忘了时间。


    直到院门被敲响,有男声在外提示道:“徐夫人,宴会将要开始了。”她才恍然大悟地看向了远处。


    略微迟疑了一会儿,徐宴芝对侍女扬了扬下巴:“你去与他说,我有些不适,宴会便不去了。”


    侍女惊恐地睁大了眼,终于在此刻清醒,回想起顾城主安排她过来,便是要哄着徐夫人对新城亲近,若是城主的宴席都不去,可称不上亲近啊。


    但再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质疑大人物的决定,连忙点了头,勉强笑着往外走去,按照徐宴芝所说对外头交代了。


    外头男声听了侍女所言,清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顿了顿后,应声离去。


    不待侍女回转,徐宴芝又挥退了她,独自坐在桌前,盯着桌上耀目的仙灯出神。


    看到灯上炸了一朵灯花,她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将手攥得发痛,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徐宴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想了许久,等了许久。


    她以为过去数十年里她已经想过千万种成功失败的可能,在薄薄的冰面上走到麻木,已经可以低头注视脚下无尽的深渊,不会再有一丝波澜时,本能却告诉她,徐宴芝仍旧会畏惧。


    ——您怕吗?


    傍晚时顾青峥说的话又在她脑中响起。


    她微微颔首,几不可闻地喃喃自语道:“怕又如何,若是不得自由,生不如死啊。”


    徐宴芝的身处府中最大的一间院子,与前头举办宴会的正殿相隔不远,端坐在屋里,也能听到一些丝竹之声。


    顾城主好面子,为了给七峰来人留下好印象,宴会办得颇为盛大,前殿酣歌恒舞,一直闹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后,徐宴芝小院的大门嘎吱一响,一个人踏进了院子。他走到屋前才停下脚步,左右打量了一番后,凑近了门,低声道:“他们都歇下了。”


    话音刚落,门便从里头被徐宴芝推开来。


    她看着面前闵道一的躯体,点头对他身体内的神魂道:“我带你出城。”


    “入夜后,新临渊城不再许人进出。”宇文令试探地看着背着灯光,掩在阴影中的徐宴芝,问道。


    “我有法子,你与我来


    便是。“徐宴芝不动声色走过他身前,站在大门外回过头来,“时间紧迫。”


    宇文令面上一抽,不再多言,抬脚跟了上去。


    他们离开后不久,墙边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也追了过去。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两个猎物


    已是后半夜,月亮斜斜挂在天上,照得新临渊城中十分亮堂,城中一片寂静,徐宴芝走在小巷的阴影中,只能听到自己与身后人的脚步声。


    她走得快,身后人就走得快。


    她放慢了脚步,那人也跟着慢慢走。


    宇文令这样小心谨慎,让徐宴芝也生出一些不安来。


    穿过一条小巷后,她停下脚步,试探道:“我们从南边出城。”


    “嗯。”宇文令应了一声,并未对出城的方向提出异议。


    “可是你要去的方向?”徐宴芝又开口。


    “是。”这回他又明说了。


    徐宴芝无声地笑了笑,转头继续朝着南边走去。


    新临渊城中应当是有守卫巡视的,可奇怪的是,徐宴芝与身后人走了这样久,也没有碰上第三个人。


    待走到南边的城门旁,城门虽未大开,一旁的供人出入的小门却开了一条缝,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宇文令的视线越过徐宴芝,见原本应当在此的守卫不见踪影,他心中一顿,却并未发问。


    月亮很亮,像是在城门前的空地上点了一盏仙灯,任谁走向前,都要被看个清楚。


    但徐宴芝脚步未停,从小巷径直走向城门,她没有遮挡的意思,毫不在意地露出头脸,任由月光洒在身上。


    她身后那人见状,却停了下来。


    他怔在原地,用闵道一的眼,出神地望着徐宴芝的背影。


    因神魂在他人身躯内,宇文令的思绪有时会变得恍惚,瞧见徐宴芝忽然走到明处后,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徐宴芝似乎瘦了。


    原本丰腴的女人成了薄薄的人架子,迎着月亮镀上了一层银,泥塑似得。


    宇文令眼睛不眨地看着,久了,连带着他视线内的一切都起了梦幻朦胧的毛边。


    世界似真似幻,他驻足不前。


    他不动,徐宴芝便回头看他。


    银光照在她眼里,教那双琥珀色的眼清凌凌如镜子般倒映着他的脸。


    风停了,远处的门不再轻响。


    他的耳里只有神魂寄居的身躯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眼里只有站在空地上的女人。


    女人对他伸出了一只手。


    宇文令垂眸看去,她的手是惨白的,看上一眼,就知晓了那只手的温度,想来是冰冷的,跟她的目光一样。


    “过来。”


    她的声音分明不大不小,撞在宇文令的鼓膜上,却一阵阵回响,令他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


    一步,两步,他被召唤着,将手放入了徐宴芝的手上。


    毫不意外的寒意顺着指尖窜到了他的心尖,宇文令反射性地想抽回手,却反被紧握。


    有一刹那,徐宴芝的视线似乎看向了他们身后的远处。


    但不等宇文令察觉,她已经回头,带领他穿过了无人的城门,走向了死寂的荒野。


    他们走后,那扇门又开了一点,发出刺耳的声响。


    但两人那时已经走远,将漆黑沉默的城池抛在身后边。


    城外倒比城内喧嚣,两人行走间大风又起,在枯枝败叶间呜咽着,吹得沙石迷眼,把人淹没在尘土气息里。


    徐宴芝与他迎着风往南边走,走了一会儿,开始有丝丝缕缕的浊气混在风中,尝试着钻进人身体里。


    越往南,浊气越重,长于无尽之崖下的生灵走上了归家路,但被灵力浇灌大的仙人却无法忍受。


    “唔——”徐宴芝的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握着的手猛地一颤。


    她身形一顿,放慢脚步,借着月光瞥了一眼身后人。


    那人紧咬着牙关,瞳仁震颤着,似乎遭受着极大痛楚。


    “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宇文令的身躯就在无尽之崖附近,而闵道一的仙人之躯又无法全须全尾的穿过重重浊气,他选择徐宴芝,难道当真是因为从前的情分?他会不会还对自己隐藏着什么?


    徐宴芝目光灼灼,而她眼前的人缓缓垂下了头。


    他一定是极难受的,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呼吸平缓,抬头时眼已经全红了,哑声说道:“浊气太重,有些难受罢了。”


    “再往南边走,你会更难受,不若告诉我在哪儿,我去帮你取来,也省得你受苦。”徐宴芝扯了扯嘴角道。


    那人眨了眨闵道一生来天真的眼,轻声道:“无妨,还能再走一段。”


    说话间,他毫不迟疑地抬手封住了自己一身经脉,气息与灵力流动瞬间变得极缓慢,而当灵力不再流淌,仙人的身躯与夜间的风,地上的石块无异。


    这并非艰涩的仙法,封住灵力、气息,等于暂时散尽功法,让仙人如死物一般。


    虽然能在浊气中行走,但压制得久了,也会伤及根本。更何况这样做后浊气仍旧会影响理智,而仙人力量全失,又丧失神智时,一个业鬼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道一的身子,被你这样糟蹋。”


    徐宴芝目光凉凉地看着他。


    只是她嘴上谴责着,却又不阻拦,看了片刻,掉头继续带着他往南。


    脚步倒是比之前快了。


    越走空气越浑浊,越走路越熟悉。


    浊气如云雾般抱着徐宴芝的腿,她快步走,搅得黑气起了旋,在身后留下了长长的波纹。


    波纹渐渐在身后合拢,不一会儿,有什么东西经过,又起了涟漪。


    再往前走一些,就要到海娜爬上地面的那条裂缝了。


    那条裂缝中长满了寒来花,层层叠叠的,从崖底一直长到了地上,更与众不同的是,裂缝生来便是倾斜的,容得活物攀附,不似更南边一点,那道贯穿大陆正中的深渊悬崖,悬崖两边的岩壁笔直光滑,难以攀爬。


    宇文令的身躯还能藏在哪儿?


    这一路上,虽然与身后人并无半点交谈,但她的脑子却一直未曾停下,徐宴芝越想,越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若是宇文令当时已经跌入了无尽之崖,失去意识的他会顺着光滑的岩壁一直坠落到底,而居住在崖底的她的族人们一向对崖上的一切充满敌意。


    一具仙人躯体从天而降,这样大的动静,她的族人们绝不会放过,在灵力难以达到的深幽处,不论宇文令施了什么禁术,也无法在崖下人面前护住他的肉身。


    若是他的肉身已经被崖下人毁了,寄生在闵道一体内的神魂也不会如现在一般,想尽办法回到这里。


    这些念头从脑中闪过时,一切好似终于走到了最终,结局等在她的来处,在夜空里对着她招手。


    连她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徐宴芝无法再扮演,沉沉地东西压在她胸口,越坠越重,她猛地回头看向身后。


    身后人原本顺从地垂首跟着她往前,徐宴芝忽然的动作让他轻轻地哆嗦了一下,片刻后,他皱着眉,面色惨白地抬头看她。


    他们对视时,宇文令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扯了扯嘴角,僵硬地对她笑了笑。


    徐宴芝将那笑容视为赞同,她吸进了一口气,甩开了握着的手,朝着某个方向快走,小跑,狂奔。


    她把那人抛在身后,独自穿过重重浊气,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裂缝旁。


    裂缝远看不起眼,她走近后低下头,眼中倏地出现了重重叠叠的白色小花,拇指大小,长着五瓣花瓣,在浊气吹拂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着,是脆弱易碎的模样,却从裂缝边缘,一直挤挤挨挨地延伸到了看不见的深处。


    “就在这儿了。”


    她将气喘匀了,喃喃自语道。


    身后人还未跟上来,徐宴芝已经迫不及待,顺着寒来花的藤蔓下了裂缝。月亮被抛在身后,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昏暗,抓着花茎的手不断传来熟悉的触感——冰凉的、黏腻的。


    稍微用力,惨白的花瓣便碎在手指尖,汁液沾了一手,迸发出植物与泥土的腥气钻进了她的鼻子,教她鼻头痒痒的,想要打喷嚏。


    可周围太安静,徐宴芝强忍了下来,不愿发出声响惊动了不存在的什么东西。


    她的动作很快、很熟练。


    裂隙通往她的来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为了从深渊里爬上来,她曾在这道狭窄的裂隙中向上爬了无数次,失败了无数次,直到她从孩童长成了少女,才终于有了力量,挣脱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手脚并用往下爬了一段,徐宴芝头顶唯一的光芒忽然消失了。


    模模糊糊的,她感到有一道视线定在了自己身上。


    是宇文令操控着闵道一的身躯俯下身来看她。他背着光,凑得太近,几乎遮蔽了整个缝隙的入口。


    徐宴芝抬起头向上看去。


    此时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她能料想到,那双圆眼睛现下的样子,一定睁得很大,好像贴在她面前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一动也不动,不说话,只是俯身看着她。


    迎着她想象中的注视,徐宴芝旧伤处变得麻痒起来,她忍了许久,方才熬过这一阵不适。


    她心中有鬼,他心中有鬼,现下不知在哪儿的顾青峥心中也有鬼。


    所以他也不问她,她也没有交代,两个人各自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看不见的对视。


    徐宴芝垂下了头,继续往下,一边爬,一边咬牙。


    宇文令真是好运,重伤之下,竟然不曾直接坠入无尽之崖,而是跌进了裂缝之中。


    这裂缝又斜,里头又长满了寒来花,已经能够将外头的浊气阻隔一半,那日恐怕他先在里头滚了一会儿,而后便得了片刻清醒,发动了最后的保命禁术。


    想到他这样难杀,徐宴芝蓦地烦躁起来,连带着背上也泛起一片刺痛,偏偏此时正要紧,她空不出手来服下丸药止痛,只能强耐着性子往下摸索。


    如此这般,在潮湿的裂缝中爬行了许久后,她的右脚忽然踩在了柔软又有弹性的东西上。


    徐宴芝呼吸一滞,心头狂跳,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脚下。


    她的指尖传来肌肤的触感。


    徐宴芝连忙松开手,往下滑落了一段距离,停在那东西的旁边。


    这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眨了眨眼后,一个硕大的肉茧出现在她眼前。


    肉茧外表光滑,肌理细腻,一半埋进了泥土里,露出来的一半上头隐隐约约布满了青色血管一般的东西,与簇拥着它的寒来花一齐颤动着,好似里头有个活物,正在跃跃欲试地挣破枷锁。


    就是这个,她找到了。


    徐宴芝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按捺住焦躁感,撕下衣角,将肉茧紧紧缚在身上,手脚并用的向上爬去。


    沉重的、温热的肉茧隔着一层衣衫贴着她的背,坠得她数次滑落,险象环生。


    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她害怕肉茧从简易的捆绑中甩出去,咬了咬牙,不得已用一只手背过去托着那物。


    一瞬间,指腹传来了富有弹性的肉感,毛骨悚然的恶心袭上徐宴芝心头,让她几欲作呕。


    她将牙咬得更紧,铁锈味弥漫在口腔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恨涌上了徐宴芝的心头。


    裂缝里一片寂静,她的耳边回响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双手沾满了寒来花的汁液与泥土,眼睛渐渐变得猩红起来。


    向上攀附着藤蔓的手越握越紧,更多的寒来花碎在徐宴芝的掌心里,她慢慢闭上眼,嘴唇翕动着,无声地说着什么。


    再睁开眼时,她又恢复了平静。


    回时比去时快了许多,徐宴芝没觉得费了多少时间,便将那肉茧带到了地上。


    双脚踩在了地上,才察觉出累来,她浑身发软,脸上半点血色也无,踉跄着往地上一坐,捂着胸口,伏在地上大喘气。


    那人操控着闵道一的身子,早早地让到了一旁。


    他现下说手无缚鸡之力也行,正是脆弱不堪,灵力全无的时候,若不是如此,这样要紧的事,他也不会候在这浊气重重的地方,只眼睁睁看着徐宴芝下去。


    两人心中各有主意,彼此对视一眼,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徐宴芝身旁的肉茧动的更厉害了,不时还要轻轻碰到她的胳膊,她忍不住激灵了一下。


    那人看着她下意识地远离了那躁动着的、半人高的肉茧,他轻笑道:“不要怕。”


    “我没怕。”徐宴芝反驳道。


    她压下了气喘,指着肉茧又道:“可还需要旁的仙法、阵法?”


    “不必。”宇文令又笑,他的语气已经没了来时的紧绷感,“只是,在破茧前,我要问问你。”


    “嗯?”


    “今日出城,是谁在暗处助你?”


    徐宴芝唔了一声,仍然伏在地上,教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眼珠也不动,看着身下如有实质的浊气,慢吞吞地说道:“我在此城唯一助力,不就是青峥吗?”


    “下山前我对你说,我要杀了他,我与他说——”


    随着徐宴芝的轻言细语,远处似乎传来的破空之声。


    “——我要杀了你。”


    她的话音未落,眼前闵道一的**已经轰然倒下,那一枚令人不适的肉茧从中间破开,赤裸的男子慢慢地拨开茧房,从中缓缓站立起来。


    宇文令消瘦凹陷的脸颊上落下几滴粘液,他看着远处不断靠近的身影,不甚灵活地握了握拳。


    “你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的?”


    月光下,宇文令困惑地问道。


    嘴上这样说着,可他眼睛却死死地看着远处,并不是要认真听徐宴芝辩白的样子,似乎找回了肉身后,从前的自傲也一齐回到了他的身上,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便不重要了。


    “都是真的。”伏在地上的人声音很轻地回答道。


    徐宴芝说着,抬起了头,看向持剑而来的顾青峥,他的剑反射着月光,身形上笼罩着一团若有似无的浊气。


    她低语时,身边的人已经上前迎战,恐怕也不曾将这句话听进耳中。


    黑雾被两个男子搅成了黑色的漩涡。


    远离圣山,浸透在侵蚀身躯的浊气中,此界最强仙人宇文令也只得全力护着神智,压制灵力,仅以肉身相搏。


    他的得意弟子却拿着一柄长剑。


    长剑是死物,本身并不受灵力浊气影响,锋利无匹,在两人境界都大幅跌落的情况下,顾青峥只用了数十个回合便占了上风。


    但占了上风,并不代表顾青峥能在短时间内将宇文令斩下。


    他今夜一路尾随,早已受到浊气影响,此时还有几分余力尚不可知,不似方才新生的宇文令,到底在肉茧中凝神修养了许久。


    又交手了十几个回合,一个不慎,顾青峥硬生生受了师父一掌,当下脸色便不好看了。


    两人争斗,险象环生,却颇有默契的离徐宴芝越来越远。


    徐宴芝趁机将倒在地上的闵道一拖到一旁,从锦囊中拿出一枚丸药,强行掰开他紧咬的牙关塞了进去。


    这是她从问仙宫地宫中寻来的一枚极品固神丹,此时此刻,能勉强保住他的性命,守住他摇摇欲坠的神魂。


    这些纷争,本来不应当将无辜的闵道一牵扯进来。


    喂下丸药,徐宴芝屏息等了一会儿,见脸色煞白的闵道一慢慢有了一丝血色,紧闭的眼睛也颤动起来,方才放下了心。


    黑雾涌动,她坐在地上,视线内只有不省人事的闵道一。


    不知方向的远处,飘来谁受了伤发出的闷哼。


    无人注视,只有顶上的月亮无言看着她,看着徐宴芝出了一会儿神,闭上了眼,将手放在地上。


    她在感受着更远的地方,懵懂的神魂所在的地方。


    只有黑暗与吞噬的世界仍旧嘈杂,徐宴芝聆听着周围的一切。


    噗呲——是顾青峥长剑刺入宇文令身躯的声音。


    轰隆隆——宇文令不退反进,一拳砸在顾青峥心口,他不受控的飞起,摔落在地上。


    还有,在更深的地下,有什么东西听从了她的召唤,脚步沉重地向她奔来。


    近了,更近了。


    徐宴芝猛地睁开了眼。


    她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朝着仍在打斗的两人走去。


    走了几步,又变


    做了跑,跑了几步,身上破损的裙摆扰乱了她的脚步,徐宴芝狠狠地摔倒在地。


    她片刻也不曾犹豫,干脆地爬起来,伸手将裙子整个撕下,扔在身后。


    “在这里!”


    她冲着极远处的虚空大喊道。


    可明明眼前只有无尽的、翻涌的黑雾啊。


    她的声音打断了漩涡中心的争斗,他们浑身是伤,闻声一怔,警惕地分开来,一同看向徐宴芝。


    她笑了起来,眼里竟然像是闪着光一般。


    她越过他们看向了远处。


    “在这里!”她又高声道。


    那些萦绕着她的晦暗消失了,月光并不耀眼,却让徐宴芝明亮了起来,好像终于找到了解开身上枷锁的钥匙。


    须臾后,远处响起的嘶吼声回应了她。


    大地倏地开始震动,懵懂的业鬼被熟悉的神魂召唤着,来到了她的身旁。


    但离得近了,他们转而被鲜血的味道所吸引。


    两个抑制了灵力、两败俱伤的仙人,自然是永远饥饿的业鬼最可口的美味。


    风越来越大,嘶吼声夹杂在风中,响彻了荒原。


    宇文令的伤口汩汩淌着鲜血,不一会儿便顺着身躯,湿了他脚边的土地,或许他还有余力能胜过顾青峥,但——


    他往业鬼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眨眼间,那些可怖的怪物又近了一些。风里裹挟着腥味,钻进了他的鼻尖,他忽然想到,或许他从未真正看清楚过徐宴芝。


    宇文令收回视线,摇摇晃晃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女人。


    失血过多,他感到一阵晕眩,眼里的女人变成了两个重叠的影子,他甩了甩头,低声道:“你真的想要我们的命。”


    徐宴芝看了一眼沉默的顾青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似乎又到了绝境,被自己信任的枕边人背弃而走到了这一步,仿佛已经到了宇文令命运真正的终点。


    但他毕竟是此界最接近另一个世界的人,他总要挣扎,即便是命运强压着他低头,他也要试试——


    宇文令向前踏了一步:“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


    他话音未落,眼中的徐宴芝又变得清晰起来,她的身影重新被月光镀上银边,像一尊不可抗拒的神女泥塑。


    “回头,往南边走。”泥塑张口道。


    她的话如同神谕,在他的耳中回荡着。


    霎那间,宇文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终于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他的双腿像生了根,他想说话,却无法张口。


    徐宴芝的眼底幽幽燃着两簇火焰,宛若无尽之崖下的业火。


    宇文令看着这一对他深陷其中的漩涡,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前,电光石火之间,他茫然地回想起他坠入无尽之崖的那一天。


    他站在大殿准备出征的那一天。


    他怀抱着徐宴芝,将掌门密令赐给她的那一天。


    他亲手将太阴峰顶的取来的冰木制成发簪,准备在大婚前夜簪入她的发髻的那一天。


    他顺着问仙宫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一个漂亮的崖下怪物面前,怪物的如瀑长发散落在地上,张开如同一张密密织成的网。


    苍白的怪物从网中抬头看着他,轻声对他道:“我好疼,放过我吧。”


    那一天。


    原来他早就跳入了一个为他精心打造的陷阱。


    那一天,那些天,都是弱小的猎食者编织的网,一点一点收紧时微弱的振动,是她为了麻痹猎物,缓缓注入的毒液。


    宇文令怔在了原地,而后他转头,慢慢走向了他最终的命运。


    徐宴芝终于杀死了她的猎物。


    她眼也不眨地看了一会儿宇文令,直到确信他已经走远,她成功了,她的视线才转向了顾青峥。


    徐宴芝打量着他,明了他应当也受了重伤,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你和他一块儿就行了。”她轻轻眨了眨眼,对他缓缓绽放一个笑,柔声道。


    顾青峥一动不动。


    业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走,不躲,只是定定看着面前的徐宴芝。


    她的暗示对顾青峥无效,这样的把戏她从前早早地用过太多次,他已经不会再受她蛊惑了。


    徐宴芝慢慢收起了笑,她的雀跃一下子消失了,心沉到了肚子里,面上也不再堆起虚情假意,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恼火。


    她的谎言被戳破了,暗示失效了,顾青峥手中拿着一柄滴血的长剑,在业鬼吞噬他之前,只要向前一步,他就能先夺走她的性命。


    你死我活的时刻,她就这样看着顾青峥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能听我的话。”她嘴唇紧紧地抿着,眉间皱出了一道刻痕,她在控诉,“若你爱我,为什么不愿把性命给我?”


    若你爱我。


    顾青峥的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她知道他爱她,她当然知道,她早就知道。


    他想都不敢想,只能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念头早被她看穿了,这些阴暗的、下作的心思一旦被人发现,顾青峥不比一条落水狗体面到哪儿去。


    他早已经被她如同从前一般弃之若履,他或许与宇文令别无二样,只是更低级的,她不用多费心思的猎物,她只要他的命,他的爱是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业鬼的嘶吼愈发近了。


    顾青峥周围的浊气环绕着他,一点一点地狡猾地往他将要崩坏的躯壳中挤,被他压抑许久,黑泥一般的情绪翻涌上心头,侵蚀他,将要占领他全部的神智。


    坏的、疯的、歇斯底里的、痛苦的、扭曲的。


    嫉妒、仇恨、憎恶、怨念。


    爱。


    顾青峥双目赤红,望着徐宴芝笑了一笑。


    下一瞬,他出现在徐宴芝身前,伸手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在业鬼来到前,顾青峥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抱着怀中人,跳进了那道她来时的缝隙。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恨即是爱


    从地面上跌入幽冥的滋味并不好受。


    即便是被顾青峥抱在怀中,顺着倾斜的缝隙滚落,中途无数次抓住身旁一簇簇的寒来花缓解坠势,徐宴芝仍旧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再次睁眼时,视线中只能看到离身体很近的岩壁,她无意识地动了动身子,身下似乎也是坚硬的岩石。


    有一瞬间,徐宴芝忘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事,不愿思考自己现下在何处,只仰面躺着,望着岩壁上跳舞的鬼影发呆。


    鬼影很疯狂,不住地相拥在一块儿,又激烈地从彼此身旁逃离,无口无眼,奇形怪状,有几分像邪灵作祟。


    她看了入了神,直到意识到耳旁不住传来的哔剥声是火焰在燃烧,才恍然大悟,眼前的鬼影是火光的映射。


    徐宴芝的神智渐渐回笼,她试图打量周围环境,却发现脖子一动便隐隐作痛。


    恐怕是坠落时撞在哪儿了,她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以极小的幅度侧脸看了看周围。


    三面都是岩壁,她的右边不远处燃着一丛火堆,就着火光,徐宴芝终于看清了四周,她发觉自己正身处山洞之中。


    火堆燃烧着,她下意识地想——顾青峥在哪儿?


    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在崖上的最后一幕。


    因恨意而面目狰狞的顾青峥在她眼中不断放大,他的眼白红得像血,似乎将要有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化作水滴沿着眼角滑落,而嘴唇又干燥惨白,浮起一层皮。


    他撞过来,将她紧紧按在怀中,他们朝着裂缝的方向狂奔。


    业鬼们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时间的流逝在这个时候变得慢极了,徐宴芝看到业鬼们朝着她长大了嘴,最前头的几只业鬼嘴角挂着新鲜的血肉。


    然而下一瞬,她的眼前一黑,顾青峥没有丝毫犹豫,他抱着她跳下了无尽之崖。


    或


    许顾青峥汹涌的恨意被他留在了崖上,他们在无尽地下坠时,在撞到裂缝中的石块时,他伸手护住了徐宴芝的头颈,用自己的身躯做缓冲,减少怀中人受到的冲击。


    坠落之前,他方才与宇文令生死搏斗,再之前,他压制着一身修为,穿过了重重浊气。


    他应该伤得很重,他在哪儿?


    徐宴芝又动了动脖子,确信无大碍后,缓缓撑着岩壁坐了起来。


    万幸的是,在无尽之崖下,除却光线十分微弱,仅依靠着某些发光的植物与岩石照明外,与上面的世界十分相似。


    浊气在崖下,是稳定的力量,并不具备使人疯狂的能力,如同仙人们的灵力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顾青峥向死而生,找到了唯一的活路。


    徐宴芝怔忪望着火焰,品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庆幸。


    只是她为什么会庆幸?明明现下的情况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明明想在昨夜一举解决掉两个麻烦。


    一个是她的心腹大患,另一个也是,并且更糟糕的是,这个后来居上的心腹大患,与她发展出了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在她出神时,山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忽轻忽重,最后停在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徐宴芝在明处,那人在暗处。


    她看不到他的样子,或许他只是想在暗处观察自己,或许他想在出现前隐藏好他的情绪,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


    徐宴芝扪心自问,她现下也无法坦然自若地如同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与他相处。


    唯有一点她不确定,究竟是哪一点让她们无法面对对方?


    是徐宴芝想要顾青峥的命却失败了,还是更荒唐的那一种,她说了那个字。


    爱。


    真是可笑。


    他们可以一墙之隔,在宇文令身后的车厢中抵死缠绵,他们可以互相算计彼此的性命,明晃晃贪图无上的权势,他们可以卑劣地成为共犯,做从旁人背后下手的无耻鼠辈。


    下流的、恶劣的一面都不吝向对方展露,都能视同寻常,但那个字眼——


    徐宴芝看着藏在暗处的那个身影,在心中承认是自己先出格了。


    两个人隔着火堆,各自思索着,沉默了许久。


    久到火焰也渐渐变小,将熄未熄地黯淡下来。


    顾青峥从暗处显露了出来。


    他侧着身子,倚在岩壁上,望着火光出神,也的确如同徐宴芝所想的,他应当受伤不轻,衣衫撕破了许多口子,影影倬倬地沁出了血色,对着徐宴芝的半张脸上都是深浅不一的擦伤。


    火堆要灭了,火焰重重地跳了一下。


    顾青峥回过神来,从身旁找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干柴,躬身添进了火中。


    他转身,让徐宴芝看到了他的正脸,他左边的嘴角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小口子,斜斜向下,嘴角因此像是不忿地耷拉着。


    原本是一张光风霁月的脸,破了个口子,忽然就平添了几分苦相。


    火又旺了起来,顾青峥眼中倒映着赤红的光斑,他定定看了一会儿,闭上眼,倚着岩壁坐了下来。


    “无尽之崖下,竟然是这样的景象。”


    他垂着头,语气平平地开口说着,好似他们现下还在太阴峰上,他下山探险,得了消息回头与她说闲话,昨夜只是梦一场。


    徐宴芝慢慢笑了起来:“从来如此,只是没人能看见罢了。”


    他摆出了这样和平的姿态,徐宴芝自然没有意见,虚与委蛇才是他们最擅长的,所有的事情最好在表面上保持和谐。


    “我们该怎么上去?”


    “怎么下来的,便怎么上去。”他先提要走,徐宴芝松了一口气,又补充,“只有这一条路。”


    “嗯,好一点再上路。”顾青峥轻声应了,垂下头,靠在岩壁上闭目养神。


    山洞里又沉默了。


    火焰炸了一下,顾青峥的肩膀忽然无意识地抽了抽,应当是特别疼,他的眉头因此微微地皱了起来。


    他伤得不轻,毕竟是仙人之躯,崖下的浊气虽然稳定,可与他修行并无半点裨益,没有丝毫灵力的地方也无法用仙法治伤,此刻的顾青峥与凡人无异。


    但他最好在出发前恢复。


    徐宴芝动了一动身子,想要站起来,背脊上却猛地传来一阵刺痛,她无奈停了动作,想了一想,打破沉默道:“你去寻一种外头寻一种草药来。”


    “什么样的草药?”顾青峥仍然闭着眼,低声答道。


    徐宴芝仔仔细细地将草药的形状、气味说了,又说了该去哪儿寻找,顾青峥听完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往外头走去。


    “你放心,我的族人们几乎不会到裂缝这边来。”徐宴芝又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顾青峥脚步未停,似乎是点了头。


    “这一次,我说的是真的。”


    神使鬼差的,徐宴芝竟然讲了这样一句话,话音还未落,她便后悔了,懊恼地用了几分力气咬住了唇。


    幸运的是,她声音轻,顾青峥也走远了,应当不曾听到。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顾青峥带着东西回来了。


    他手上又添了几处新伤口,越过将要再次燃尽的火堆,将徐宴芝要的草药递给了她。


    徐宴芝拿起这些有着细小叶片的矮草,细细地嗅闻了一番,点头道:“是这个。”


    说罢,她双手用力拧了一把,挤压出了草药的汁液,摊手朝着顾青峥扬了扬下巴:“把衣服脱了。”


    顾青峥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默默褪下了衣物,


    “过来。”徐宴芝柔声道。


    火光渐暗,顾青峥一步一步走到徐宴芝身前,他站着,长长地影子把徐宴芝笼在阴影里。


    明明光线晦暗,徐宴芝斜斜倚在岩壁上,抬头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却不知为何仍旧明亮。


    她垂下眼,伸手将手上汁液涂抹在他的腰间。


    这是崖下人常用的伤药,有着淡淡的青草气,有些好闻,十分好用,徐宴芝将他身上正面明显的伤口处理好,抬头道:“转身,坐下。”


    顾青峥依言而行,背对着她坐下。


    他腰间的长剑随着他的动作磕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徐宴芝眼神在那柄剑上停留了一会儿。


    这是顾青峥的本命法宝,到了这灵气断绝之地,虽无从前那般威能,仅凭削铁如泥的锋利程度,也是他在崖下的倚仗。


    视线离开长剑,回到顾青峥背后时,因心神游离,徐宴芝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他们坠入裂缝中时,顾青峥始终弓着背,护着怀中的她,因此背上伤得较重,尤其肩膀处,乌黑一片,看一眼便知道恐怕已经伤到了骨头。


    这样的伤,即便徐宴芝再如何动作轻柔,草药汁抹在伤处,顾青峥的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徐宴芝语气更柔和了些,哄劝道:“忍一忍,上了药,很快就能好,或许明日,我们便能回去了。”


    回去两个词,她咬字又轻又软,羽毛一般撩过顾青峥的耳尖,像是从前每一次,哄着他去做什么时一样。


    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流经了他,顾青峥古怪地笑了。


    “回去,还要继续从前那些把戏吗?”不知是疼,还是其他的原因,他的肩膀绷地很紧,“你想好要怎么跟山上那些人解释我们忽然消失不见了吗?”


    徐宴芝手上倏地更用力了一些。


    她看着顾青峥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听着他抑制不住的闷哼,温柔道:“还有些时间,够我们想的,只是你就忘了从前的事吧,如今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不齐心呢?”


    从前的事,徐宴芝指的是昨夜她对顾青峥起了杀心,被他破局之事。


    既然他没死,她也坠下无尽之崖一块儿受了苦楚,这事便并不算变成了死局,总要哄得顾青峥暂且放下恨意,来日方长才好。


    只是她说了软和话,顾青峥却并未回答,更沉默了一分。


    想了想,徐宴芝又低声道:“我一个弱女子,修为浅薄,如何在七峰存身?不过靠着一点小聪明,日日都如履薄冰,没了宇文令,谁知道你会不会是下一个宇文令,我不过想自保罢了。”


    这话半真半假,终究姿态是低了下了,为自己辩白。


    顾青峥慢慢回过头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他漆黑的眼眸隐隐泛着一丝绿,一边嘴角因伤口向下,哀切极了。


    他的眼睛像在哭,神态像在哭,语气像在哭。


    只是眼角干得发红,红得带着怨气,好像心里那一潭幽幽的泪,早就干涸在久久地煎熬中,临到头了,只能装腔作势起个哭的样子,挤出几滴心头血,充作对他那颗烂得救不了的心的见证。


    你为了自保,要杀我几次?


    他想问,喉咙却堵得慌,张口嗬嗬地苦笑。


    第一次远远看着,杀了绿奴,第二次在山上等着,想要送顾青峥跌进无尽之崖里,第三次最好一箭双雕,把麻烦一笔勾销在最初的地方。


    崖下的草药效果惊人,顾青峥忽然便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握住徐宴芝的手腕,他的手平白无故地在发抖,却也能将她拉入怀中。


    他抱紧了她,惩罚一般。


    顾青峥分明用了十分力气,怀中那人仍旧好端端的,没有被他揉进左胸膛那空荡荡的位置里去。


    他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了话来。


    “我恨你。”


    一次,两次,顾青峥反反复复地说着,说给他自己听。


    徐宴芝的双手先是垂在身旁,接着缓缓抬了起来,回抱住了他。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我们回去


    恨这种情绪,究竟源于何处?


    于顾青峥而言,是因为重重注意放在某处,却总也得不到回应,人像是空落落地浮在半空中,心也掏空,只剩下许多惶恐难捱。


    这些惶恐难捱寄居在空心里,随着时间,慢慢酝酿成了一坛苦酒,泡得人也苦成了一团,略微咂摸一些,就能品出其中的滋味。


    顾青峥鼻尖传来一丝酸楚。


    或许是因为他把头埋在了徐宴芝发间的缘故,她的头发此刻乱糟糟的,偶尔刺一刺他,便有些不适。


    他动了动,想要抬头。


    但最后却被什么控制着,脸颊贴着她的脖颈用力地蹭了蹭,手臂也不自觉用力,按着把徐宴芝往心窝处塞。


    这一瞬,顾青峥本能想要更多。


    他想要填满心间这永远也填不满的欲望的沟壑。


    “疼……”


    顾青峥抱得太紧了,沉默的、汹涌的情绪从他身上溢出,将徐宴芝包裹,几乎将她溺毙其中。


    她能感受到那是什么,他们曾亲密无间,她当然地沉迷过与他缠绵。


    情愫的传达并不一定需要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个深吻,那些深藏在心底,永远无法诉诸于口的感情便溢满了,不由自主地要流淌出来。


    徐宴芝有轻微的窒息感,她仿佛就要失去抵抗,被顾青峥拉进漩涡之中,他沉重的感情压在她的背上,按着她的脖颈,要他们一齐坠入最深的深渊里。


    光线渐黯,连带着徐宴芝的情绪跟着一块儿低沉下来。


    顾青峥身高臂长,拥她在怀时,仿佛将她嵌入身体,光洁的肌肤,连同着体温与气息一块儿强硬地包裹着她。


    这让她愈发难以呼吸,只能轻轻地挣扎着,一只按在他胸前,要把他推开一些。


    她也不敢用力,身前男人有几处伤口在前,他们现下的处境已经十分不妙,不能再伤着他。


    所以推不开,反倒被抱得更紧,也没叫徐宴芝吃惊。


    湿漉漉的鼻息喷在她的后颈,又热又黏,还有什么细小坚硬的东西不时扎在肉上,带来一阵刺痛。


    她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顾青峥新长出来的胡渣。


    这叫徐宴芝恍惚起来。


    仙人之躯原本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他们引气入体后,**便凝固了,是崖下断绝的灵力与浊气双重作用,才让顾青峥凝固许久的身躯重新开始活跃。


    这意味着,至少在现在,他是肉体凡胎,他是正在燃烧的火焰。


    但火焰总要熄灭。


    思及至此,她的长睫颤抖起来。


    她伸出手来,顺着顾青峥的眼睛,一点一点往下,摸索到了唇边。


    徐宴芝的指腹传来了粗粝的触感。


    如触电一般,她飞快移开手指,心跟着猛地坠了下来。


    仙山上的迷雾在此刻散去,虚无缥缈的长生回到了虚空,天下没了仙人,没了高深莫测的仙法,灵力与光不可及之处,她一身伤痕,怀抱着有血有肉的生灵,会痛会死的顾青峥。


    他们渺小又平凡,只能相拥着对抗明日新生的苦难,从来如此,从未改变。


    即便立刻清空了大脑,她仍旧难以抑制地感到惊恐,身体被牢牢禁锢,让此刻的恐惧愈发具现,像是她终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切皆为徒劳。


    徐宴芝倒吸了一口凉气,剧烈挣扎起来。


    她想要挣脱,顾青峥也本能不愿放手,用极大的力度将她控制住。


    “放开我!”徐宴芝挣脱不开,厉声道。


    “为什么?”顾青峥抬头看她,双手牢牢禁锢她的腰,任凭她如何拍打也不放手。


    “我绝不会回头!”徐宴芝答非所问,声音越发高亢。


    她已经走到最后了,宇文令真的死了,只差一点点,只差最后一点就要成功了,谁也不能将她拉回深渊,谁也不能教她退后一步。


    自由!她一定能得到自由!


    恐惧令她疯狂,她此刻只想重新找到控制感,拼劲全力仍旧挣脱不开后,索性张嘴狠狠咬在顾青峥肩头。


    牙齿并不尖锐,却钝钝地刺破了皮肤,让鲜血涌了出来,徐宴芝的舌尖传来了铁锈味,她仍不松口,做出要咬下顾青峥一块肉的架势来。


    新旧伤叠在一块儿,顾青峥痛得闷哼一声,才被安抚下来的情绪又复燃,教压抑许久的十二万分不忿一齐涌上心头。


    为什么总是如此,总是让他痛!


    他伸手捏住徐宴芝的下颌,用力撬开她的牙关,把自己解救出来,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腰往后一推,将她按在岩壁上。


    这次顾青峥没有再护住她,徐宴芝的背结结实实撞在岩石上,一瞬间,她身子僵硬极了,显然是疼了。


    可她一声不吭,抬头看顾青峥时,双眸里的憎恶毫不遮掩。


    看着这双眼睛,顾青峥的理智慢慢消失——


    是了,她从来便不曾对自己低过头,从很久以前到现在,即便是想要他的命,也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失败了不过对他晒然一笑,仿佛是朝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她分明咬死了他是会一退再退的那个人。


    不过,她并没有想错,他确实如此。


    顾青峥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他脑中万般念头夹杂在一块儿,万念俱灰。分不清是想要惩罚还是控诉,顾青峥低头咬在徐宴芝唇上。


    只辗转片刻,血腥味便在两人唇间弥漫开。


    疼痛、愤怒、恐惧,疯狂,种种恶念和在血里,被他们吞进肚里。


    幽冥深渊之下,无光也无人烟,理智与克制也一齐消失,昏沉的山洞深处,两个人野兽一般,用双手,用牙齿,用最原始的表达愤怒的方式向身前人倾泻着情绪。


    直到火焰熄灭。


    压抑的痛呼改变了声调,喘息声在彼此耳边回响。


    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看不清的人与看不透的未知重叠着,索取着彼此唯一还炙热着的地方。


    疼痛与战栗从尾椎一点一点爬上来,交织着,浸透了一片空白的大脑。


    命运编织了网,将他们网在其中,纠缠着沉沦,清醒着挣扎。他们没有余力给予,只有麻痹过度紧绷的感官,才能从沉重的网中解脱片刻。


    血的腥气在山洞里蔓延开。


    汹涌的情绪退去后,后来好像有人喃喃说着什么。


    含糊不清地,说着晦暗不明的话语,语气又温柔起来,又缠绵起来,咕哝着,低沉地,像一只安眠曲。


    只是谁也不愿记得。


    他们交叠着,手中一下下抚弄着轻颤的身躯,安静地等待着平息。


    见不得光的话,就留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无尽之崖下,被


    世人称为幽冥。


    因笼罩在悬崖边的重重浊气,仙人与凡人皆无法靠近,无法抵达的彼岸,在传说便是亡灵的国度。


    这些说法,崖下人并不十分清楚。


    他们与地上的交流非常有限,一些夹杂着浊气的丸药便是全部,对他们而言,地上才是令人恐惧的地狱。


    除了数十年前,顺着长满寒来花的缝隙爬上地面的徐宴芝,没有人同时了解两个世界。


    她知晓这条暗道,知晓裂缝中的浊气稳定许多,崖下人,只要不在双月当空这样灵力与浊气同时剧烈变化的时刻,凭借着一双手,便能在两地来去自如。


    那日后,徐宴芝与顾青峥之间变得微妙又平静,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再没有过言语间的冲突。


    采摘的草药帮助他们伤愈,顾青峥肩上的乌青消散时,他们没有理由再留在崖下。


    回归七峰的时刻选在了白日里。


    当第一缕微弱的光芒抵达崖下时,顾青峥俯身背起徐宴芝,顺着重重叠叠的寒来花,往地上攀去。


    光线影响了他们判断确切的时间,莫约花了小半天,他们重回地面时,太阳已经斜斜挂在了西边。


    橙黄的光打在浓重如雾的浊气上,镀了一层金边,封住了灵脉的顾青峥自膝盖以下皆浸在其中,如同站在云端之上。


    他看着远处,放下了徐宴芝。


    “下来之前,我将道一的灵脉与气息一起封住了,业鬼也回应我,不会伤害他。”徐宴芝垂首,沿着几日前他们走过的路线查看了一番,“四处都没有痕迹,他应当好好的。”


    “嗯。”


    顾青峥口中应了,眼睛仍然看着远处。


    徐宴芝见状,停下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北方——


    有一个黑点,在天上不住地盘旋。


    “那是?”徐宴芝有些不敢确定。


    “门中的鸢鸟。”顾青峥收回了视线,侧身看向她,“你说的没错,道一全须全尾地回去了。”


    “那就好,我们回去吧。”徐宴芝朝着顾青峥笑了笑。


    他们刚从暗处上来,即便是夕阳也显得有些刺眼,顾青峥背着光,徐宴芝的眼睛半阖着,极快地从他身上掠过。


    “走吧。”她颔首看着自己没入浊气中的双腿,轻声说道。


    顾青峥没有回答,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他并不关心徐宴芝的反应,自顾自地握住她的手,稍微用力,将她揽在怀中。


    在鸢鸟看清楚之前,顾青峥放开了她。


    他们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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