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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殊途(下)

作者:谈今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萧明灿很难准确说出当时宫中的气氛到底有多压抑。


    那几具运进宫中的将士尸体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毛骨悚然。


    比起几乎割断颈骨的刀伤,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他们身上那些狰狞而诡异的伤口,它们大都集中在一个部位:脸,胸口,双腿,亦或是腰侧——任何双手能触碰到的地方,都是刀剜或双手抓挠得血肉模糊的伤。这意味着那些将士在被割喉之前,都曾在不同程度上用极其残忍的方式伤害自己。


    最开始,这让大家联想到了某种南疆蛊毒,又或是边陲敌人利用俘虏而投来的未知疫病,但太医没在他们体内发现任何毒药。接着,大家又想到了民间那种邪异组织,怀疑檀妄生以信奉邪神为由,许诺莫须有的好处或伪造神迹降世来诱导麾下将士造反,结果人心不稳,遭到反噬,酿成营啸惨祸。


    虽然这很牵强,又很荒谬,但如果放在那疯子身上倒也不是可能,毕竟他也曾闯过不少让人匪夷所思的祸。


    但他们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萧明灿第一次前往刑狱的那个早晨,整座皇城正被阴沉的雾气笼罩。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雪,空中还飘着零星雪花,隐约能看到不远处打扫积雪的人影,而更远处的高耸宫墙已经被白雾遮挡了大半。那是萧明灿在皇城久居十年来见过的最大的雪,而就像意味着什么似的,宫中的人也正为处理一件哪怕太上皇在位时,也从未遇到过的离奇惨祸而忙得焦头烂额——


    “太巧了,简直就像意味着什么一样……”言生望着雾中微弱闪烁的笼光,喃喃地说。


    当一旁举伞的言生说出这话时,萧明灿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因为那场营啸发生的太过离奇和突然,短短几个时辰内就让曾经威风凛凛的军队近乎全军覆没,并且杀了他们的还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而与这些士兵遭遇惊吓后魂不守舍说出的话相比,更让人感到不安的是,那些士兵尸体上某些无法解释的伤口——虽然所有幸存士兵都说,是他们自己在伤害自己,但正是这种解释,才更让人感到困惑。


    就如同这场大雪一样,当大家走在看不清周围的雾中时,往往会感到隐隐不安和恐慌,这种恐慌来源于未知。当长时间深处在未知之中,大家总会下意识地去猜测雾后的东西,以抵抗这种无能为力的未知。而就从周围模糊不清的线索来看,他们大多想到的猜测都只会让他们陷入更深的恐惧。就像这场离奇线索不断,真相却扑朔迷离的营啸,宫中已经隐隐有那场营啸是灭国之兆的流言传出。


    那灭国之兆是真是假不清楚,但萧明灿知道,这个极其耸人听闻却是眼下最能解释那惨剧的猜测,对于皇上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朝中局势本就暗流涌动,如今营啸事件一出,那帮有心之人必定会趁着迷雾笼罩之际做出些什么。


    皇上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勉强挣脱先帝近乎傀儡帝王般的桎梏,绝不能再次落进那种困境。而就目前情势来看,似乎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编造一个让众人信服的真相,趁着事态没有走向失控前立刻处决檀妄生,以平众人愤恨。毕竟那群士兵最后大都死于被人一刀割喉或穿心而亡,檀妄生作为营中主将,绝对脱不了干系。但这只是“似乎”。


    太傅为“替皇上分忧”,已经着手调查此事。而檀妄生从进城开始就从未提及那营啸一个字,士兵惊吓过度后对那晚断续不清的描述也拼凑不出大致真相,以至于大家只知道营中突然爆发了相互残杀的惨剧,但对于具体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结束的,却没有太多头绪。萧明灿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正等着一个机会,一个生机。


    太傅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以探清真相和以防檀妄生伤重而亡为由,迟迟拦着人对檀妄生用刑。如今六天已过,虽然已经有人开始审问檀妄生,但那不过是装装样子给皇上看的。太傅正等着檀妄生能看到他的“诚意”,站到他这边,把那看似至关重要的真相告诉他。


    当然,如果能告诉他镇北王传下来的火铳秘术,就更好了。


    所以萧明灿觉得,既然太傅已经插手,那么想要在他眼睛底下伪造真相并让众人信服的难度,不亚于想办法让檀妄生主动开口。况且,若是在伪造的过程中被太傅发现,抓到了什么把柄的话,那么这做法无异于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再者说,檀妄生直到今日也没能说出真相,意味着他并没有打算站在太傅那边,或者说,他并不急着做决定。他早就猜到了太傅和皇上都不会放弃他这个用来扳倒对方的棋子,所以他在等着两人为了争夺关键真相而一次次抛下更诱人的筹码。这对萧明灿来说是个好机会——太傅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筹码上比皇上抛出的更加丰厚。


    而当想到这一点时,萧明灿忽然涌起一股微妙的厌恶感。


    明明檀妄生对营啸爆发处理不当,致使整个营陷入地狱一样相互残杀的局面……对于这种凌迟都不为过的人,大家的想法竟然是想要许诺好处让他把真相吐出来。这种荒唐的感觉让她想起了檀妄生以往的那些传言,而她如今感觉自己就仿佛被拉进了一场游戏,一场由檀妄生操控的愚弄游戏——


    大家正被檀妄生牵着鼻子走。


    这是萧明灿见到檀妄生时的第一个想法。


    他就靠坐在角落里,身上单薄的白衣被血染红,大概是刚被泼过水,发丝一缕一缕搭在颈侧,然后是缠在脖子上的纱布。烛火幽微,萧明灿看向那沾着尘土的纱布。他曾在那晚试图自刎,但在获救后却比任何人都想要抓住生机。为什么?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那群士兵是否在刻意避重就轻地隐瞒着什么?


    他身上有很多秘密。而他正打算用这些秘密作为筹码,让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争抢他这颗棋子——他从不在意自己是颗棋子,就像当初大家都说他是无父无母、举止粗俗的野孩子时,他也只是笑笑,继续啃着他手里那个鸡腿——


    安全。萧明灿想到了一个词,他似乎总是让人下意识地认为他很安全……或者说,他的存在对大家构不成什么太大的威胁,至少是利大于弊的那种。


    尽管他曾在一段时间成为权贵们谈论的对象,让一些人开始对他正盛的风头感到不安,但很快,那些顾虑就被他闯过的祸掩盖过去了,甚至就连萧明灿也认为他迟早是个会断送前程的莽夫,事实也的确如此。如今他就身处在刑狱之中,亲手杀了自己的麾下,毁掉了朝廷重金打造的火铳,身上的伤比他幼年在北边当乞丐时还要多,而他即将要面临的结局也不会比饿死在路边更好——


    他真的会死吗?


    当萧明灿浮现出这个想法时,檀妄生正抬眼看着她。清晨苍白的光落在他一侧肩膀。


    他被绑在刑架上,鞭子破空后撕裂皮肉的声音在发霉的刑室里响起,接着是一声轻微的闷哼。他的嘴角被擦破了,因为刚刚被人打了几拳,那件单薄的白衣松松散散,像是狱卒为了讨国师满意,故意露出胸口那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狼狈不堪,浑身血污。萧明灿觉得,他身上的伤也许会让他愤怒狂骂,低声痛叫,又或是什么都不做,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因为那刺痛的感觉会让他大脑一片空白,除了坦白和闭口不言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但他只是看着萧明灿,眼神算不上清亮,却足够镇定。


    平静。


    萧明灿从中看出一点打量,一点饶有趣味的专注,以及一种不明意味的期待,就仿佛在盯着一件新奇的、从未遇到过的——


    萧明灿不想说出猎物这个词,因为这让会让她再次感到一丝微妙的荒唐,明明被绑在刑架的人是他,而他的生死就在她的一念之间,但是……她真的能去让皇上放弃真相和火铳秘术,甚至扳倒太傅的机会,立刻处决檀妄生吗?


    “要……要小人将他的眼睛剜下来吗?”一旁等待的狱卒似乎也注意到了檀妄生的“异样”,试探着问。


    萧明灿端坐在椅子里,静静思考了片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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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能承受得住吗?”


    “这……”狱卒一顿,然后说:“如果是一只的话……”


    “不用了。”


    萧明灿平和地说。她并没有中断和檀妄生的目光接触,没有隐隐的担忧,也没有那种刻意伪装出掌控生死的志在必得,只是等待着行刑结束,没有任何神情,没有太多言语。


    雪花从狭窄的天窗里飘进。萧明灿听着旁边的人一遍又一遍问着那个没有回答的问题。然后是鞭子的声音,偶尔轻微的闷哼,接着又是问话。有时审问的人会好声好气地劝他开口,这个时候会给他一点水,接着再用更丰厚一点的奖赏劝他,比如一顿饭,或告诉他其他士兵的情况。


    更多时候则是更残酷的行刑,比如那块烙铁,比如一桶冰凉刺骨的井水,比如缓缓刺进他指甲的尖针。


    檀妄生总会看着她,当狭窄的刑室里隐约飘出焦肉味的时候,当他被人抓着头发从水桶提起来的时候,当那根被烙红的尖针从他的指尖慢慢刺进的时候。寂淡的光从他的一侧肩膀慢慢移到另一侧肩膀,接着又再次回到一侧。他的目光始终带着一种沉着的耐心,就和萧明灿一样。


    他不会死。


    萧明灿终于确定了心里那一连多日时不时浮现的想法。他当然不会死。别说是皇上,就连萧明灿自己也不想放弃这颗棋子,他太诱人了。改进过的火铳秘术,营啸爆发的详细经过,那些尸体狰狞怪异伤口的原因——这一切的真相。只要能够先一步得到这些,抚慰惊魂未定的众人,让皇上顺势借着“灭国之兆”传言而化解“灭国之兆”,日后就不必再处处以“辅佐圣上”为由受太傅牵制。


    檀妄生知道这些。所以,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死,这些刑具不过是让他受了点儿皮肉之苦,他知道萧明灿不会伤他性命,而他需要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待朝上的疑问越来越多,等待太傅和皇上其中一人出手,等待国师能抛出更诱人的筹码。靠着动刑来逼他说出真相?别指望了。他在战场上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那些伤可不会告诉他:“放心,不管多么严重,我都不会要你性命。”


    萧明灿轻轻闭上了眼睛。鞭子的破空声再次响起,落下,沉重的呼吸声,厉声质问——再次落下,闷哼,动刑的人指着他,“副将刘尘是不是你杀——”


    萧明灿轻抬一指,一旁的狱卒立刻拉了下动刑的人,刑室一静。萧明灿看向刑架上喘息的檀妄生,轻声问:“这是第几天了?”


    “第六——”


    “已经十二天了。”


    萧明灿按了按略微酸痛的后颈,看了眼墙上晃动的倒影。铁链哗啦哗啦的声响在昏暗的走廊尽头响起。


    “这人一连受刑了十二天,新伤贴着旧伤,身上一点好地方都没有,”尽头的谈话声微弱传来,“要是换做其他人,就算不是他干的,他也得给你详细编个来龙去脉承认是他干的,可他呢?硬是一言不发,整整十二天……”


    整整十二天。直到多年之后,一提起当年营啸,那些知情的人之间一定会说出这件为数不多但足够关键的变故之一——国师去了刑狱总共十二趟,每一次都亲自审问檀妄生,而在这之后没多久,檀妄生就开口交代了关于营啸的一些事情。


    当然,就如同关于营啸那些残缺不全的线索,这传言里也省略了一些不太起眼的细节。比如,萧明灿其实并没有亲自给檀妄生上刑,她仅仅只是坐在他对面而已,甚至连碰都没碰他。比如,檀妄生并非一言不发,他偶尔也会说那么一两句话,但大都是百无聊赖似的问什么时候结束。


    又比如,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檀妄生是因为不堪忍受极其痛苦的刑罚才开口交代。但事实上,真正让他开口的只是一次谈话,没有许诺任何好处,没有在他身上用任何刑具,国师和他只是隔着一张桌子坐在那里。


    那一天和第一日一样,下着小雪,天色昏沉,只有一点微光落在桌面。


    那是萧明灿第一次和檀妄生这么近距离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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