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刻钟之前,船上的人都无比坚信,只要檀妄生陷入昏迷,岛上那群失去首领的随从放弃抵抗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萧明灿完全没想到他们会做到这种程度,更没想到檀妄生会是那个先一步陷入危险的人,而她现在竟然为了救一个日后就会被除掉的疯子,险些死在炮火流弹之下,又或是被浪卷进海底。
檀妄生到底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宁可让所有人都死在这里,也不愿意把手里握着的真相交出去,甚至亲手断了那些部下的后路?哪怕他们是在亲历了营啸爆发后,仍袒护他的人?
事情到底是从哪个环节开始出错的?
或许,她当初不应该那么笃定只要找到那些人的软肋就能牵制他们。最起码,她应该早点意识到,牵制住随从并不等于能控制住檀妄生。
檀妄生丝毫不在意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部下吗?
他曾在数年前带着仅有几十人的队伍去支援被蛮族围困在天谷里的镇北王,当别人找到他时,他和三十七名战死的将士躺在一处谷坑里。那时正是七月末,感染腐烂的伤口险些让他失去一条胳膊。但他成功逼退了那些伏击的敌人。
也许……他是为了功勋和奖赏才选择去冒险突围的。而萧明灿却把这误以为是他甘愿冒险去救镇北王。也许他的确有那么一点儿想法,但对于一个曾险些饿死在路边的人来说,良心和忠义或许只是个心念一动的消遣。
也许,她该早一点意识到这一点,这样说不定就能想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应对这个疯子。
但他真是这样的人吗?
……不,当然不是。没有任何一个士兵会盲目追随一个疯子。
当别人谈论他那些肆意疯狂的行径时,同样也会提起他麾下那批威风凛凛的军队。那些随从和檀妄生在岛上相处了三年,他们每天要面对的是地狱里才会有的怪物,如果檀妄生真是那种会为了自己而随心所欲牺牲身边人的……至少,周卫和另一人不会为了“船上袭击”计划而甘愿赌上性命登船。
……赌上性命。
萧明灿忽然想起了当时和沈将军提过的那些猜测——“他们之所以愿意为檀妄生舍生入死,除了忠心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打心底里认定这是破局的唯一办法。”
因为他们意识到只有船上出现伤亡损耗,才能防止船上的人杀进岛中心,拖住萧明灿的脚步。如果他们运气足够好,直到最后都没人知道那些怪物到底是怎么爬上来的,那么萧明灿或许还会被困在这些未知的谜团里,在将信将疑中被他们利用,最终和先前的押送队伍一样,成为他们掌控怪物路上的牺牲品。
虽然这计划很危险,随时都会被人发现,从而牵连岛上所有同伴,但这是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
当萧明灿想到这一点时,她和侍卫已经把檀妄生拖到了一处礁石后。成功躲过火炮和暗流以及没有和檀妄生冲散,并没有让她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相反,她此刻只觉得这一切非常、非常地荒唐。而自从她登岛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涌起这种感觉。
如果说之前让檀妄生重伤昏迷只是一个能蒙骗岛中心的幌子的话,那么此刻他的“重伤”反而成了萧明灿要面临的最棘手的麻烦。
当他吐出那些海水之后,萧明灿才发现,他的右臂被飞溅的碎片割开了一道口子,血正像水似的不断从伤口渗流。他看起来虚弱极了,萧明灿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呼吸,这比他在刑狱里时还要糟糕。那些动刑的人清楚从哪里下手不会致死,而火炮和海水眨眼间就能吞噬掉一条性命。萧明灿抽出匕首,割开贴附在他伤口的衣料。
此时他们距离交火处足有上千步远,三面高耸的断崖挡住了他们身影的同时,也让他们只能根据那些断断续续的震响和喊叫来判断周围的情况——
干脆就这么放任檀妄生死掉吧。
当这个念头忽然浮现时,萧明灿刚刚撕开他的衣袖。一道一指长的割伤撕裂了上臂肌肉,巧合般地横在了另一道刚开始结痂的伤口上方。那道旧伤的来源也充满了荒谬,他被一群本该死去多日的怪物举着火铳射伤。而如今,从皮肉外翻的伤口渗出的血淅淅沥沥盖住了旧伤,就像一张嘴缓缓吐出一股鲜血。
萧明灿从侍卫那里接过拧干的衣摆,压在檀妄生的伤口上止血。她环顾四周,随队跟来的大夫刚被侍卫救上来,趴在一块礁石上,昏迷不醒。言生和另外两人正试图去帮助往这边游的幸存者,但海浪又一次淹没了他们挣扎的身影。她再次看向那道狰狞的伤口,接着又看了眼檀妄生。
她曾有很多次想象过檀妄生陷入困局时的模样,尤其是当她在夜里翻看那些关于他的文卷时,总是会好奇他濒临死亡时是否也会像其他人一样露出惊慌、难以置信,最后演变为愤怒的表情。但正如这座荒岛遍布超乎人认知的谜团和危险,在岛上发生的事情也往往不会按照预想的那样走。他看起来就仿佛是睡着了一样。
萧明灿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她几乎感受不到他虚弱的鼻息,所以只能俯下身,把耳朵贴近他。她以为自己会听见一声轻笑,就像另一个恶趣味的耍弄,然后听见他说一些丝毫没有嘲讽语气的嘲笑话,或者只是玩味地看着她狼狈又强装镇定的样子。但事实上,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就那样安静地靠在那里,胸口稍稍起伏,额发被向后捋起,浸湿的黑衣显露出他肩颈结实的肌肉,额角被泡得发白的伤口触目惊心。萧明灿不想承认这一瞬间让她想到了受伤的野兽,但那种画面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盯着他额角和侧颈的伤,与这一同在脑海闪现的还有那些纷杂的想法:关于大家此刻的处境,战船的情况,岸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海里幸存者的安危,那些怪物……那些混乱的猜测就像密密麻麻的断线一样相互缠绕,随着火炮的轰响反复闪现在眼前,再次断开,闪现——
冷静想一想。如果檀妄生就这么死了,她还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吗?
也许他们现在就该动身,趁着岸边那群人忙着对抗战船时前往岛中心,然后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跟岛中心的人说这一切都是因误会造成的惨剧:他们误以为船上的人对檀妄生做了什么,但事实上,檀妄生只是被那些难缠的怪物拖住了脚步……他们为什么会搬出那些火炮?
也许是因为不信任,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岛上看到了怪物的身影,误以为怪物已经爬上了战船,毕竟那两艘船就那么飘在海面上,甲板上没有任何人影,就像是失踪多年后又突然出现的鬼船。于是他们紧急搬来了火炮,正准备派人去船上打探情况,结果就突然来了几艘木船,那时天色昏暗,海雾朦胧,他们一时看不清,以为是怪物……
总之,交火的悲剧就这么发生了。但没关系,国师会理解他们因为这种极端处境而做出的举动。猫儿受到惊吓时也会这样。
只是,很不幸,他们因为疑神疑鬼的反击,让檀妄生陷入了危险。等萧明灿带他赶到岛中心时,他或许还有一口气。而岛上那些人看到他身上那些伤,和他正缓缓消逝而不可挽回的生命时,会相信是他们搬出的火炮杀了自己一直追随的首领,他们一开始会感到难以置信,怀疑这说辞的真假,但随着檀妄生的死亡,计划的崩塌,他们最终会相信这一事实——
而现在只有一个难题,萧明灿该如何防止有人告诉岛中心那群人实情?
也许萧明灿应该留下几个人去除掉滩边那群人。为了让这说法更可信一点,她还需要几个同样奄奄一息但说不出任何话的随从。处理这件事的速度必须要快,滩边火炮的声音已经减弱了不少,她必须立刻动身,赶在那群随从派人找她或去报信前回到岛中心……
但这真的能成功吗?
萧明灿转过头,这里只有九个人,其中两人是被绑着的随从,另外两个因受伤人事不省,剩下的人就算全派出去也不可能彻底解决滩边那群人。而只要有一个随从活着回到岛中心,那萧明灿独自登岛的做法无异于自投罗网。
或许,她现在应该立刻带人返回船上。只要檀妄生在她手里,她就可以以此来牵制岛上那群人,和他们谈判,毕竟滩边的人也不知道檀妄生真正的情况,但……
海浪卷走了一块木板,先前那两艘木船早已消失在海面,只剩下几道苍白的浪柱在海上炸起。远处礁石边的两人试图拖着一个生死未卜的人上岸,那人下半身泡在水里,周围隐隐泛着一点儿血红。
根本没人知道他们在哪。
也许滩边的那群人会比沈祈安先一步找到他们。他们没有船,也不可能就这么带着重伤之人再游回到船上,体力能否支撑得了先不谈,他们当时能救下檀妄生多半是运气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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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萧明灿绝不可能再靠运气拖着檀妄生在海水和炮火里游一次。那远比上一个想法更糟糕。
所以……
萧明灿不想再继续想下去,她浑身发冷,脑袋也开始昏昏沉沉,她能感觉到周围尖锐的声响开始变得迟钝,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而与此同时,在那迟钝的空白里,那个她不愿想起的念头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她不应该就这么让檀妄生死掉。
也许,让檀妄生活着还会给她添更多的麻烦,但至少,岛上那群人不会因他的死亡而毁掉那些手札或火铳。他们可以和那群罪人开战,花个一两天的时间占领岛中心,可这一切都应该以解决那群怪物为重点。杀了檀妄生这个隐患的确是一件干脆利落的好事,但她也不想等带着檀妄生的脑袋回到皇城后,还要去收拾另一桩更麻烦的烂摊子,所以……
的确应该这么做,对吧?
当萧明灿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将解药喂给了檀妄生。海浪咆哮着拍打着礁石,不远处又一发石弹砸进海中,重响掩盖了周围伤者低弱的哀叫。她看了眼自己沾血的手,又看了眼檀妄生受伤的胳膊,那种熟悉又无奈的荒谬感又再次涌来——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明明她才是那个掌控檀妄生生死的人,为何却反而感到危机重重?是因为她没有在最容易得手的时机里杀了檀妄生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出人意料,让她也觉得猝不及防?
亦或者她难道也和其他人一样,在潜意识里担心清醒后的檀妄生会对她做出一些更可怕的事,就像文卷里那些对檀妄生避之不及的人?
萧明灿深吸一口气,那种感觉又再次涌现,不是没有杀死檀妄生的空虚,也不是体力耗尽后强烈的疲惫感。她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就好像某种战争打响前的战鼓——为什么周围的炮火声减小了?是因为那群人已经开始四处寻找他们了吗?
她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呆在原地?前往岛中心?主动带着檀妄生出现,并且暗中希望檀妄生在醒来后会帮她——他一定不会让她出事,毕竟这场寻找解决怪物方法的比赛还没有结束。
檀妄生到底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萧明灿压着檀妄生的伤口,鲜血慢慢渗透雪白的布团,她忽然知道了那种莫名的不安究竟源自于什么——檀妄生明明自己选择去送死,想要和她同归于尽,但她却反而成了那个拼命救他的人。
……这是一个陷阱吗?
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对吧?
唯一的——
萧明灿猛地站起来,因为体力不支,她起身时有些踉跄,但她慢慢推开了赶过来想要扶人的言生。她后退几步,接着转过身,走向礁石边,侍卫们正在旁边为一个人止血。她提着湿重的衣摆,经过几个昏迷不醒的人,看向最边缘被绑着的、奄奄一息的随从,还有远处在浪里挣扎的人影。
唯一的方法……
对,没错,唯一的方法。萧明灿想。这就是檀妄生的诡计,就像周卫赌上性命登船一样,这也是檀妄生破开死局的方法。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笃定自己不会死,就像她笃定檀妄生不会轻易杀了她一样。如今虽然看起来她占得上方,但只要她没有得到关于手札的具体情报,檀妄生就永远不会在局势中失利。他早就料到了她会救下他。因为他知道她会在他身上谨慎权衡利弊,再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而对于萧明灿来说,救下檀妄生就是目前损失最小的选择。
萧明灿俯下身,感觉胃里一阵翻滚,那种恶心的感觉让她微微皱起眉。
这感觉就像和一个最危险、最厌恶的人铐在了一块,然后一起走向危机四伏的森林,你不仅要提防他会背后时不时给你一刀,还要在关键时刻救下他,以防你要面临那种拖着他的尸体独自面对危险却无法逃跑的处境。
萧明灿抬起头,冷冷地看向海雾里那两艘黑色的庞然大物。
忽然,一阵剧烈的低咳传来。
萧明灿转过身。言生和几个侍卫下意识拔刀。
檀妄生就这么在注目下偏头吐出血沫,接着用手背缓慢蹭掉嘴角的血,看向站在礁石边的那道身影,声音嘶哑道:
“你一定想说——”
萧明灿缓缓道:“你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