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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嘉木本是栋梁材,何堪野火炙神骸(上)

作者:胡不思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陆君实年纪不大,恐惧之事却不少。


    若是平时在书院,或是被长辈问起时,他定会答曰:吾一恐天下贫者无立锥之地,二恐子欲养而亲不待,三恐礼崩乐坏国将不国——总之没有一条是关乎自身的。


    直到眼下独坐幽林,看天光渐弱,听哀风四起,他才慢慢领教到“恐惧”二字的真正含义。


    一面警惕着野兽匪徒,一面担忧着一去不返的友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悬片刻,然而他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上一次的等待让他一个不信神佛之人,花了七成月钱换了两张薄符,而这次的等待,他唤遍了漫天神佛,却只有寒鸦回应。


    那不详的“钟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君实蜷缩在巨石之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燕娘留下的匕首,直到残阳消尽,匕首上的宝石不再耀眼。


    先前燕娘带着他自瀑布旁的山石借道而下,随后入林中寻到此处巨石,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现下他已枯坐了两三个时辰,仍无一人归来,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仕渊的铜炉脱身之计并不成功,并且还搭上个送上门的燕娘。这三人怕是已经被山贼俘获,被押往摩云崮了。


    当不久前还嬉笑怒骂的人们转眼便生死未卜时,才知人力有所不为,天命有所不违。


    天命……他无奈地看了看身上这铁索,垂首间阴云上脑,如临深渊,不知该何去何从。


    难道这也是天命的一环?


    他曾坚信心智之苦、筋骨之劳、体肤之饿,皆是天将降大任于人的先兆,却从没想过这满世间的冤魂,哪一个不曾有心智之苦、筋骨之劳?


    苦难就是苦难,既非磨砺,亦非先兆,而他如今一切苦难的源头,就是这该死的铁索。


    思至此处,君实咬牙切齿,愤懑地将身体撞向身后巨石,发了疯似地企图挣脱铁索的桎梏,可哪怕他粉身碎骨,这铁索与巨石依旧岿然不动。


    遥看前路后路,皆被重重大山包围。他这状况既翻不了山,也采不了果,怕是来不及给野兽做磨牙之乐,便先行饿死在这深山之中。


    可是书生之死,不应当犯颜直谏,血溅三尺而令天下缟素吗?焚膏油以继晷,为的不是有朝一日回狂澜之既倒,支大厦之将倾吗?该做的事都还未来得及做,更何况他现在是另外三人的一线生机!


    愤懑间,一道寒光闪过脚边,他再次望向了那把匕首。


    断臂,这大道至简的办法,林子归早就给了,只不过非要等到山穷水尽才知其可贵。他一人孤掌难鸣,但好在还有个身手不错的秦怀安,只要能活着走到益都府向秦大人求援,二人总能找到救人的对策。


    虽说自断一臂能从铁索之下脱身,但少一肢即为废疾,而废疾者,诸州不得解送诸科贡举,礼部亦不授牒。贡举入仕对君实而言重如生命,弃之有如轻生,况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之乃大不孝。


    踌躇再三,他还是伏身叼起了匕首,比着自己上臂的位置,将刀柄死死地固定在石缝之中。


    在“苟全”与“情义”中,他选择了后者,因为仕渊便是这么做的。


    从茱萸湾将香囊挂在自己脖上,再到山顶小庙里笑嘻嘻地钻进铜炉里,仕渊一直都将“义”置于“己”之前,而君实无法忽视这份情义。


    说做便做,他衔住大氅领口,将左臂对准了刀剑的位置,随后眼一闭,牙关紧咬,向刀尖撞了上去。


    “卟”地一声,匕首刺破锦布攮入了血肉,尚未伤筋断骨,君实便后悔了。


    痛,太痛了!痛得他四肢百骸都无所适从,像尊石像般定在原地,进退两难,不敢妄动分毫,最后只能挣扎着将身子从刀刃上褪出。


    手臂在汨汨地流着血,将大氅染得洇黑一片,他两眼发昏冷汗直流,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他恨自己好生没用,这么轻易便教疼痛动摇了救人的决心。


    啜泣中,他佝偻起身体,直到身体失去平衡,一脸栽进泥土里,卑微得不能再卑微。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未等他缓过劲来,又听巨石后林间窸窸窣窣,隐约夹杂着喘息声。君实惊觉不妙,以为是那帮山匪在找寻他这漏网之鱼,便强忍疼痛不敢作声。


    那喘息声由远及近、形单影只,似乎并不像搜山的匪人,嘶嘶呼呼,沉闷有力,且伴随着扑鼻而来的血腥之气。


    不好,这茹毛饮血的孽畜终于还是来了!


    人在虎狼面前,纵有百口也辨不出个生路,眼下君实倒巴不得来者是个山匪。


    他跪在地上屏住呼吸,随着那声音紧邻巨石,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有如擂鼓,手臂伤口之痛也随之翕动。


    若是寻常猛兽闻到他伤口的血味,定会兽性大发有所反应,然而僵持了片刻后,那野兽不仅没有动作,似乎连这巨石之下藏了个人都不曾察觉。仔细一听,那窸窣之声中夹杂着草叶断裂与连根带土被拔出的声音。


    原来是食野之苹的林鹿野兔之流。


    虚惊一场,君实长舒一口气,手臂似乎也没那么疼了。血依旧在流,但断臂是行不通了,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


    他背靠巨石瘫坐下来,想到自己青灯黄卷十余载,却做了他乡孤魂,不禁伤春悲秋,仰天嗟叹:“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1】


    话音未毕,那草丛中的野兔突然没了声音。下一秒,一张黝黑的大脸遮住了头顶半边天,与仰面恸哭的君实四目相对。


    “俺娘嘞!先生恁咋在这儿?”


    纯哥儿扒在巨石边缘,只露个脑袋朝下看,咧出一口白牙,欢喜得像只小狗,浑然不知自己的出现对君实来说有如一道曙光。


    他见君实两颊泛着银光,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憨笑道:“好喊佬,啃干瓢!咋哭了?怕黑?”


    “吾,我,俺……”


    君实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仰视着“曙光”,屈子怀沙之情一扫而空,直到“曙光”从巨石上跳下,拿腌臜的衣袖去擦他的泪痕,才回过神来。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君实偏了偏头,躲开纯哥儿袖口的血腥气,“你在此处作甚?少爷呢?”


    “我抓了几条鱼,可能是杀鱼时沾上的味。”纯哥儿嗅了嗅衣袖,不以为然,“我方才在后面半山腰生火,忽然发现这山上有不少荠菜,就一路开挖,挖着挖着就到这儿了!”


    说话间,他将腰间布兜摊开,抓了把菜叶在君实眼前晃了晃:“瞧,这么多!可惜有点老,不好挖,多亏了时小五留下的金钩……”


    “先不说这个!”君实担忧得紧,多少失了耐性,“少爷呢?之前山上那声巨响怎么回事?你们有没有碰到燕娘?那伙山贼走没走?”


    纯哥儿收起布兜,与君实一同坐下,将二人顶着铜炉逃出生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跳崖!”君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他为了救你,又坠崖?”


    “昂,对啊,我头上这个大包怕是得顶几天了……”纯哥儿搔了搔后脑勺,疼得“嘶”一声收回了手,“我刚一上岸就赶下山去捞少爷,但你猜我看到谁了?摩云崮那个二当家!就是前两天在兰陵客栈撞到的那位,俺娘嘞,吓得个我哟!”


    他打了个寒颤,继续道:“那贼人光着上半身,胸前纹着花,一身的蛮肉块子,腰间还别着俩烧火棍,一个能打十个的样子,还好我躲得远没被他发现!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走,少爷还在水里飘着,我急得准备撸袖子跟他拼命,结果你猜谁又来了?”


    手臂还在隐隐作痛,君实见纯哥儿并无担忧之色,还讲得如此起兴,便知仕渊多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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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燕娘救下了。


    “是大姐!”纯哥儿自顾自道,“大姐腾云驾雾而来,进水里一通扑腾就把少爷捞上来了!而且你猜怎么着?”


    他蓦地一改神色,颇有些下流地诘笑起来,“大姐把少爷拖进草丛里,然后当着那山贼的面儿,就,就那个了少爷……”


    说罢,纯哥儿伸出两个拇指对了对,随后捂起黑红的脸,笑得像个黄花大闺女。


    “救人要紧,不拘礼法。”见纯哥儿这扭捏样,君实的心又悬起来了,“那然后呢?别告诉我你不好意思看,就跑了!”


    “昂对啊,恁教我的,非礼勿视嘛!”


    “……”


    君实差点就要詈语伺候,怎奈伤口又涌出一茬血,本就久未进食的他更觉两眼发昏,顿时没坐稳。


    “先生!”


    纯哥儿一把揽住君实肩头,却不想力道太大触及伤口,痛得君实倒抽一口气。他忽觉手中湿热,摊开手掌满是血迹,惊慌中四处查看,这才发现石缝中嵌着一把匕首。


    “无事!”君实不想有自戕之嫌,便强打精神欲盖弥彰,“就是……就是不愿继续拖累大家。索性方才无事,便试试能不能用这匕首挑开这锁链,没成想……”


    “没成想把自己捅了个窟窿眼儿?”纯哥儿连连啧舌。


    他从衣角撕了块布条,然而这布条湿漉漉地还带着股鱼腥味儿,实在不敢往君实伤口上贴,便随手一扔,又从君实里衣下摆扯了条布。


    “有甚拖累的?先生书读得多,没想到也有脑子转不过弯儿的时候。先生不受这一遭,我怕是还在陆园掌灯巡夜呢!少爷记不住我,也没人肯教我识文断字,吃不上涌春楼的索唤,更是不知何时才能回家乡看看。”


    纯哥儿一边为君实包扎,一边继续道,“至于少爷嘛,此事因他而起,谁拖累谁大家都清楚。但少爷他多金贵啊,谁敢多嘴?可谁又能想到他真的把这事儿揽起来了!”


    “确实,我与他朝夕相处两年,亦未想到。”


    见衣袖被尽数染红,君实别过脸去,苦笑道,“仕渊一度对我厌烦至极,而我也曾嗤他纨绔懈怠、不是同道之人,其中情谊不过是靠一纸文书维系而已。我原以为他又心血来潮,想借此事故游山玩水一番,谁知他会以命相搏。他是真荒唐也好,有愧于我也罢,总之,以前是我断章取义了。”


    纯哥儿连连点头,待包扎完毕用大氅掩好,回道:“不瞒恁说,我在陆园的这几个月,总觉得少爷像个泥菩萨,穿着彩衣还总是笑眯眯的,但实际没啥感情。要是没人供着护着,就是个土壳子,时间一久,不等别人摔,自己就裂了。但经历了这一遭,我才发现这个泥菩萨不仅有血有肉,能赶车能拉纤,甚至狠起来还敢抢山贼——”


    “抢山贼!”君实猛然回头,“他不是被山贼抢走了吗?”


    “少爷要是被山贼带走了,俺还能站这儿跟恁拉卦?”


    纯哥儿大嘴一咧,漏了满嘴乡音,“当时我寻思,大姐跟那山贼都是女直人,老乡见老乡,磨一磨求求情这事儿没准就过去了,我留在那儿反而是个累赘,还不如趁机会折回去把驴牵过来。结果驴没找到,等再猫回去一看,好嘛!正好撞见少爷把正要跟山贼回去的大姐给拉上马,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他在裤腿儿上蹭了蹭手上血迹,啧啧称奇道:“要说咱少爷,也真是猛!抢了山贼的马,跑两步觉得不够划算,还折回去把山贼的女人也给抢了,大快人心!”


    “俺娘嘞……”纯哥儿耳根挂上一丝红晕,不停地搓着手,“黑灯瞎火地,这俩人连个影子都不见,做甚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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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取自屈原《九章》之《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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