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桥离开金满城，章怀春便觉度日如年。他猎来的几对犀牛角，她已悉数蒸切成了片，每日煎了药来服用。服了一月有余，她已不再似从前那般动辄鼻出血了，只是身子依旧易疲乏，受了一点寒或热，便会浑身发热，癸水亦是淋漓不尽。
她好歹是医者，知晓癸水淋漓意味着什么。
她也许真如表兄所言的那般，日后于子嗣一事上会很艰难。但明桥身为乌孙昆莫，子嗣至关重要，不然，乌孙日后必当会再次内乱。
这样的心事，她无法说与身边人听，只想着等再见到明桥时，与他好好商量商量。
在等待的日子里，只要身子好一些，她总会登上汉军驻守的那座土堡的瞭望台上，遥望着乌孙的方向，渴望见到探马们的身影。
这日午后，她如往常一般登上瞭望台，只见西北方的那片天云气赤黄，黄雾四塞，声势浩大地向她所在的城廓滚滚而来。
西北方，是乌孙的方向。
见到这来势汹汹的狂风黄沙，她的脸上也似被云霾罩住了。
她身旁的明铃亦一脸凝重，忧心忡忡道：“天地霾，君臣乖；天雨土，百姓苦。这风是从乌孙吹来的，黄沙也是从那头来的。这般天象，战事许不利乌孙。”
“非也！”陪着两人一同登上瞭望台的耿校尉道，“我们这儿的风霾年年有，却都不是从乌孙那儿吹来的，多是从匈奴和精绝那里吹来的，今日这风霾也定是从匈奴吹来的。”又劝说着章怀春，“风沙就要来了，公主早些回驿馆吧。你也不用担心那个忘恩负义的人，那人命硬，不会有事的！”
章怀春见他提起明桥便咬牙切齿的，心下黯然。然而，她也不曾向他言明明桥的苦衷，只道：“若有消息传来，还请校尉往驿馆送个信。”说完，便扶着明铃的手臂下了瞭望台。
出了土堡，天光已隐没了踪迹，午前还湛蓝澄明的天，此时已变得昏暗朦胧。风刮过，土腥气便一阵阵往脸上扑、往鼻尖钻。
回了驿馆，她便觉嗓子干痒难受，竟于半夜开始咳嗽起来。
而这回的风霾，较之她在悬泉置见过的，来势更凶猛，持续的时间也更久。
“三日了，外头还是不见天日。”明铃进屋掸了掸衣裳的尘土，随即取下面衣，眉攒蹙，“公主，城内城外用水皆有些紧张了。我从外头回来时，这驿馆里的人便告诉我，自今日始，每日送到这里的水只有一石。我们若要另用水，须自己去外头的溪流里挑，但那些水如今已成了泥浆，不说饮不得，便是浆洗衣物也是不能。”
章怀春听了亦是一脸愁容。她算了算她这院里的人，除却她与明铃、银珠、阿宽四人，还有明桥留下的五名亲卫，九人即便只是饮水、洗漱，一石水也远远不够。
“我们这里不用做饭，只要洗漱不再那般勤，一石水应也够远离人撑一日了。”章怀春单手撑着额头，吩咐道，“你去向他们传话，告诉他们，若谁敢浪费一滴水，便在外头面壁思过一日，半日不许饮一滴水。”
***
风霾不散，章怀春的咳疾日益严重。即便足不出户，她依旧能从明铃与银珠口中得知城内城外的情况。
金满城因地处天山北麓，夏季融雪与雨水在此汇成了多条溪流，又因其地势土质之故，水流渗入地下，又汇成了潜流。为了取水方便，当地人便在城内城外修建了多条井渠。
只是，这回的风霾连日不散，城内城外的溪水、井水皆覆满了泥沙尘土，只有暗渠里的水尚可饮用。但暗渠只有那么几条，即便车师后部王为防止百姓哄抢水源，早便派人守住了城内城外几条暗渠，规定每家每户按人头取水，但抢水夺水之事依旧时有发生，城外依旧有许多人吃不上干净的水，每日皆有因吃了污水而病倒乃至病故的人。
如今，天愈发热了，章怀春担心人死得多了，会滋生疫病，也不顾明铃的劝说，强撑着病躯出城转了一圈。
她见那些染病之人多是腹痛腹泻、恶心呕吐的病症，回了驿馆便拟了份药方，托明铃给车师后部王送去。
车师后部王若在意他的臣民，应会照着她给的方子去寻药材，想方设法救助他的臣民。
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所幸，至第五日，风终是停了，黄雾后，已能隐约窥见几缕天光。
章怀春本想着再出城看看，不想车师王庭竟来了人，言说车师后部王腹痛得厉害，想请她前去为王医病。
章怀春也未起疑心，在明铃的陪同下，便随那人去了王庭。
王庭依峭壁为墙，凿石夯土为屋，一座座房屋紧凑密集、高低错落，将头顶那片天割裂成了一片又一片，人行其中，恍若身处迷宫之中。
好容易行至那车师后部王的寝殿外，那引她们而来的人却道：“还请公主见谅，王只请了你一人进去医治。”
身为一国之王，不愿让自己的病容被旁人看见，乃是情有可原之事。因此，章怀春也并未多心，吩咐明铃在外等着后，便随那人入了寝殿。
生土砌筑的寝殿凉意袭人，章怀春甫一踏入其中，便不由打了个哆嗦。她再观那个稳坐在胡床上的车师后部王，发现这人分明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不似染病之人。
“公主请坐。”车师后部王命人为章怀春赐了座，便挥手将屋内人皆屏退了。
待章怀春入座后，他方一脸歉意地道：“公主眼下见了孤，应也看出孤其实并未染病，孤此番请公主来，其实是想要公主医治旁人。”
章怀春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但见此人言语态度诚恳，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掩嘴咳嗽了两声，不动声色地问：“王欲让我医治何人？”
车师后部王却道：“在医治那人前，公主须答应孤一件事。”
“何事？”章怀春愈发警惕，右手不由握住了脖子下的骨哨。
她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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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悉数落入了车师后部王眼中。他无奈至极，叹息一声，便起了身：“罢了，公主还是先随孤去瞧瞧病人吧。”似因担心她会心生退意，他故意向她卖了个关子，“说起来，那人与公主也是相识的。”
章怀春疑惑更甚，实不知自己在车师有相识之人。思及她来王庭的事，她身边的人皆是知情人；况她乃和亲乌孙的大汉公主，若是在车师出了事，车师开罪的便是乌孙与大汉。眼前这人若不糊涂，便不会生出害她的心思。
权衡了一番利弊，她已是镇定了许多，起身道：“那便请王带我去见见那人吧。”
***
寝殿内藏着一条通往地下密室的暗道，章怀春跟着前头那个执灯人转过了几道弯，便见到了那个真正要医治的病人。
那人身上几乎无一处完好皮肉，一张脸也被烧得面目全非。
章怀春上前细细打量了这人许久，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人。
“我不认识他。”她对身旁的车师后部王道。
“他是明都护。”车师后部王神色黯然地道。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在章怀春耳边炸开，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曾经的明都护分明是个骁勇威猛、气宇轩昂的男儿，眼前的人，眉宇间却没有一丝男儿的气概，好似一滩早已发腐发臭的烂泥，毫无生气。
章怀春心里头乱糟糟的。明家还有男儿幸存于世，她既庆幸欣慰，又惶恐忐忑。
“我们将人从火里救出来后，他便一直昏迷不醒，但他脉息尚存。孤听闻他这模样，在你们汉人医者眼中，是尸厥之症，你们的针灸之术可唤醒他。”
章怀春看他眼中流露出的对明骥的真切担忧之情，忽有些不解：“救下他，王不怕惹祸上身么？”
“怎会不怕？”车师后部王苦笑，“不过，怕归怕，孤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含冤地下。自明都护来了我们这儿，便平定了诸国内乱，北匈奴亦被他赶跑。匈奴畏他之威、敬他之德，从此再不敢来犯我诸国。他在西域的这些年，为政宽简，我们也难得过了几年清平无事的日子。这样的好人，若死了，岂不可惜？”
他转目看向章怀春，诚恳道：“公主若有救他，还请救一救他。”
“王请我来医治他，就不怕我将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回雒阳？”章怀春毕竟不了解车师后部王是怎样的人，唯恐此人引她来医治明骥是别有用心。即便她也想要救活明骥，但她依旧害怕这一切是太皇太后授意的，明骥不过是个引明桥上钩的诱饵。
车师后部王却不曾料到这大汉公主疑心如此重，见好声好气相求无用，只能使些心机威慑道：“这便是孤一开始便要公主应下的事——公主若不想失去女儿，那便最好将明都护还活着的事烂在心里。”
“你说什么？”章怀春心再次提了起来，目光倏地冷了下来，“今日之前，我与王从未见过，王怎会认识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