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将将入夜,万竹园上头的那片天便如同浸了墨一般,浓云翻滚,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章怀春一行人回了万竹园,一场春日夜雨便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如今的万竹园,因多了章莱、萧怿与紫苑的一对儿女,偌大的园子,已没了往日的清净,反动显得拥挤吵闹。
今夜,这几个孩子全然不顾夜黑风凉雨丝斜,竟让人掌了灯,在园中的那座亭子里打毽子。
这园中尚有静养的阿母和坐蓐的四女公子,章怀春一入园便听见了这几个孩子的嬉笑喧闹声,心头很是不喜。
她高声唤了声:“槐序!”继而严肃提醒道,“莫在这园内喧闹!落雨了,早些回屋,当心淋了雨受了寒气!”
章莱闻声朝她这头看过来时,一眼便见到了她身后那人——是她已许久不曾见过的阿父。
她眼中倏地亮起了两点光,却又觉心口一阵刺痛。怔愣失神之际,她听不清众人惊慌失措的话语,也不曾留意萧怿踢过来的毽子已朝自己飞了过来。
反应过来时,那鸡毛毽子已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她的眉心,在她眉心落下了一枚铜钱大小的红色印记。
她的眼中忽就蓄满了泪,泪眼汪汪地揉着眉心喊痛。而只有她自己知晓,她并非是因痛才流泪的。
萧怿与那一对兄妹见事态不妙,相继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她疼不疼。
章莱却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只是鄂然失色地看着一步步朝亭中的自己走来的郑纯。然而,在郑纯抬手想要触碰她眉心的那道红印时,她忽受惊般地向后退了几步;而后,一溜烟地奔出亭子,径直跑出了园门。
郑纯看着她慌慌张张奔逃的身影,只觉如鲠在喉。
方才,她看他的眼神是含着恨、带着怨的,一如去岁冬日里,她说不要他这个阿父时的眼神。
而萧怿却当章莱突然离开是因那毽子砸疼了她而着了恼,捡起地上的那鸡毛毽子,便拔腿追出了园门。
亭中那一对年幼的兄妹也欲追过去,章咏春及时唤住了两人:“落雨了,你们又这般小,可不要学那两个夜里往外头跑,去屋里让你们的阿母取两把伞来。”说着便一手揽过一人,将兄妹二人推进了屋内。
她又转身对章怀春道:“阿姊,姊夫像是丢了魂,你过去开解开解吧。槐序那头,怿儿追过去了,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给两人送伞。”
章怀春先是道了声谢,而后道:“他如今不算是你姊夫了,你还是改改口。”
章咏春脸上的笑淡了几分,认真道:“我只认他做姊夫。”
恰逢此时,紫苑送了伞来,她接过,便出了门。
章茆也于此时对章怀春耳语了一句:“我先去见叔母,你与郑郎君也早些回屋,我还有要事与你说。”
章怀春颔首应了声好,便缓步迈入了亭中。
***
亭中,郑纯看上去似有些神思恍惚,双目始终望着那道园门的方向。
“郑纯。”章怀春轻轻唤了一声。
郑纯这才收回了目光,黯然道:“槐序仍是不肯原谅我。”
章怀春不忍见他这副模样,柔声安抚道:“她早便原谅你了,只是在与你置气,你过后好好哄一哄她,她还是愿再亲近你的。”
“真的?”郑纯狐疑,却又垂眸深深凝视着她的眼问,“你呢?你愿为了我留下来么?”
章怀春行至一旁的美人靠上坐下,望着他颓然苦笑:“斑郎,你明知我若是留下来,便会牵连侯府一众人的性命,甚而会让扬州再次遭遇兵革之祸,你让我如何……如何能安心留下来?”
郑纯却道:“你不知和亲背后的阴谋。即便你和亲乌孙,朝廷也并不会因此放过侯府。”
章怀春自来了历阳,便被困在了这牛渚矶上,所有消息皆是从上这里来的阿父或阿兄口中得知的。
听了郑纯这话,她意识到阿父或阿兄许向自己隐瞒了什么,不由抬眸紧紧盯着郑纯问:“你此话是何意?”
郑纯见她果真被蒙在鼓里,暗叹一声便过去她身旁坐下了,而后便将除夕那夜白马寺走水的始末缘由一一告诉了她。
“白马寺走水,刘和不知去向,太皇太后剿灭楚党的计划也因之被打乱。而在剿灭朝中楚党一事上,太皇太后与王令君是一样的心思,皆对那些人深恶痛绝,恨不能斩尽杀绝。
“正旦朝贺后,两人便开始联手清剿曾与刘和有过来往的朝臣。只是,在令尊是否是楚党一事上,两人有了分歧。太皇太后坚信从刘和处搜出的那些书信是伪造的;王令君却因对那诗谶里的预言深信不疑,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因为此事,太皇太后被气得一病不起,王令君更是以‘太皇太后重病须静养’为由,将人看管了起来,不许旁人探望。
“而王令君明面上派我前来传达和亲旨意,暗地里却已调了兵马前来。扬州,不会因你答应和亲,便能免了这场兵革之祸。”
章怀春听得心惊肉跳,不觉攥紧了手心。
“可若……”她转目看向郑纯,不解道,“若那王令君一心只想剿灭阿父,又何必多此一举派你来传达和亲旨意?”
郑纯目光深深看着她,看她膝上的衣裙被她那双手抓得褶皱丛生,便知她内心极不平静。
他正欲向她解释王博此举的用意,她望向他的目光里忽掺杂了几许质疑,紧蹙着眉心问道:“你是他派来的人,他用白马寺众僧的清白生死威胁你,你会替他打探扬州虚实么?”
郑纯被她问懵了。
她的话语虽温柔似水,却淬了冰,砸得他心口又冷又痛。
他强忍住心口的那阵阵刺痛,温声向她解释:“后宫的云杜君信奉西方佛,有她在,白马寺众僧的冤情会有昭雪的一日,我也没甚好担心的。
“而王令君派我来此,只因我与你、与侯府有些渊源,想着若是由我出面,令尊令堂许会接下那道和亲圣旨。如此,他便能将你完好无损地送去乌孙,再围攻扬州,也便没了后顾之忧。”
乍然得知了和亲背后是一场围攻剿杀阿父的阴谋,章怀春仿若再次亲眼目睹了扬州生灵涂炭的景象。
风中传来泥土的气息,她却好似从中嗅到了一阵阵浓烈似血的腥气,经不住弯下身子干呕起来。
郑纯慌了神,思及她腹中已有三月的胎儿,只当她是害喜,忙倾身将人扶靠在怀中。而他实不知如何让她好受些,只能一面拢袖为她擦拭嘴边的水渍,一面自责道:“对不住。”
章怀春掀起眼帘瞅着他,笑道:“又不与你相干,你怎向我致歉?”
郑纯道:“是我害你怀了身子,又在你怀了身子后弃你而去,害你这般难受痛苦。”他一手揽着她,一手抚上她的脸,目光垂下几分,声音亦沉了几分,“怀儿,你既知晓和亲背后是阴谋,那便留下来吧。我知我辜负你良多,也伤了你多回,但还是想恳请你能许我回到你身边。”
章怀春却道:“你也说朝廷派兵要来剿杀我一家,你若是留在我身边,会没命的。”
“我明知这是个死局,却仍是来了,便没想着独自一人苟活。”郑纯笑道,“若是不能生同衾,那便死同穴。”
章怀春从他嘴里听到“死”字,只觉胆战心惊,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嗔道:“不兴胡说!你母亲尚在,你不能扔下她不管!”
郑纯眼神黯了黯,却是道了句:“有表妹在……”
“那是你母亲!”章怀春蓦地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难以置信又惊恐万状地看着他,“斑郎,你怎的了?那是你敬之爱之的母亲,你怎能说弃就弃?你不是信奉西方佛么?佛说,不孝父母便是造恶,乃重罪第一!你不能……不能如此糊涂!”
郑纯不语,复又将她紧紧揽进了怀中。怀中再次被久违的馨香温软填满,他空荡荡的心也被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充实而安心。
“我不糊涂,怀儿。”他埋首在她肩颈间,低而有力地道,“我本是抱着下地狱的心来见你的。我也不求与你的生生世世了,只求与你相守这一生。”
他对她的依恋爱慕,从来都好似一条轻缓流淌的溪水,不张扬,不热烈,却温柔绵长,润物无声。
而眼下,他的决绝热烈,却是一团烈火,足以灼伤她。
“槐序还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利用女儿唤回他的理智,“你应带她离开这儿。而我,还是想借由和亲一事,为家人求得一线生机。”
郑纯道:“王令君要斩草除根,和亲不会改变什么。”
“不,我想试一试。”章怀春道,“王令君既不想我有个好歹,那我便能以自身为筹码,同他谈一谈。”
郑纯心口陡然一凉。
此时此刻,他方始真正明白——他真的来迟了。
他头一回义无反顾地奔向她,她却早已下了要弃他而去的决心。多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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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他知晓她的心性,既是下定了决心去做的事,她便不会再为他留下来。
“斑郎……”
“你说过会等我的……”郑纯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哽咽道,“为你这句话,我欺慢了神佛……怀儿……你便是不要我了,槐序……你也舍得下么?”
章怀春听到了他吞声饮泣的声音,不多时,便有温热的泪染湿了她的肩颈。她扶起他深埋在自己肩头的脸,他却慌乱背过了身,胡乱用手抹去了脸上凌乱的泪痕。
然而,只要想到她就要离自己而去,他心中便悲痛难耐,泪水涟涟而下,如何也抹不尽。
“斑郎,莫要哭了。”章怀春再次将他的脸扶了过来,脉脉含情地道,“趁你回雒阳前,我们好好聚聚,好么?”
郑纯并未回应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
她身后,是濛濛如薄雾的细雨,雨雾随风漫进亭子,在她周身漂浮缠绕,让她恍若身在云端,触不可及。
在她的手从他脸上离开时,他忽就慌了神,于半途截住了她的手腕,随之便又紧紧揽住了她的腰身。
章怀春只觉他这回揽住她腰身的力道格外大,怔愣之际,他的气息已贴上了她的面颊。他呼出的气息急促而紊乱,看她的眼神,她并不陌生。
她不由呼吸一紧,胸腔内的那颗心更是跳动如雷。她又抬手按上他的心口,那里头的动静不比她小。
“怀儿,我能亲一亲你么?”郑纯指腹轻轻拂过她的唇瓣,虽是急切想要尝尝曾令他销魂的滋味,却不敢唐突她。
章怀春却认真问了句:“你不怕你的佛降罪于你么?”
郑纯摇头:“不怕。”
因六根不净,他早已满身罪孽,并不怕再多添些罪。
章怀春也便没再多说什么,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唇轻轻凑了上去。
较之他为平夫人守孝的那三年,这短短几月的分离,不过一弹指间。然而,章怀春却觉他的一切皆变得陌生。
他身上的佛前香虽不及当日在白马寺那般浓烈,但已融进了他的骨血里,这香气自他口中渡到她口中,她只觉又苦又涩。
待她的手抚上他的眼角时,她始知自己尝到的是他的泪。
她又仰头去亲吻他的眉眼,将他眼角的泪悉数吃进了口中。
“斑郎,”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嘱咐着他,“离开时,将槐序也带走,我将她托付给你了,你也不要再掺和进这些事里了。”
郑纯只是摇头,红着眼眶道:“我不走。”
章怀春见他这般模样,心酸又心疼,却仍是强装冷静地道:“阿兄还等着我,这事,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
章茆早在屋内燃香煮茶等着两人了,见了姗姗来迟的两人,他开门见山地道:“我已同叔母商议过了,她说妹妹若仍是一意孤行,便让我将你关起来,省得你趁这关头逃出了牛渚矶。”又笑问,“妹妹如何说?”
章怀春皱眉,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是去赴死,只是和亲远嫁,为何你们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让我去和亲?只要我去和亲,我好歹能为你们求来一线生机,也能还阿父清白。”
章茆道:“你当那乌孙昆莫是真心求娶你么?他是要利用你来牵制威胁明桥!你若是去了乌孙,日子不会好过!”
“同明桥有何关系?”章怀春不敢往深处想,下意识看了一眼郑纯。
郑纯亦是头回听闻乌孙求娶章怀春的背后竟牵扯到了明桥,不解问:“那小郎君……我是说逃去匈奴的乌孙王子,莫非还记挂着怀儿?”
章茆点头,似怜似悲轻叹:“当年,我请他帮侯国重雕一尊神女像,他却用雕神女像的边角余料,偷偷雕了好几尊大春妹妹的石雕小像,那眉眼与妹妹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那些石雕小像皆被他带去了乌孙,那素光见了,自也窥破了他的心思。也怪道当年那素光初次在洛水边见到妹妹时,便一直盯着妹妹,原来那时便在打妹妹的主意了。”
明桥此等行径,让章怀春感到匪夷所思,心中颇不自在。
然而,她却仍是坚持道:“即便乌孙昆莫真要利用我对付明桥,若能因此换来阿父的清白与你们的一线生机,我也甘愿和亲。”
“此事由不得你!”章茆不容拒绝地道,“你须知,你即便去了乌孙,也救不了家人,还会枉自搭上自己的一条命!看来,我真得命人将你看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