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相宜确实没有来信。
立春那日，他就被好脾气的师兄曲晏清以趁着“钓仙鱼”活动期间“擅离职守”的名义……扔进了白露谷的藏书阁罚禁闭。
说是“禁闭”，但曲晏清很大方地允许他带一件特殊物品进去……比如，那本破书的“原件”，而非“折扇”形态。
乔相宜立即意识到，这是曲晏清表示对他初步信任的“诚意”——他可以短暂地拥有藏书阁所有资源查阅的权限。于是，便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
这一扎，就是一月有余。
某日，他被藏书阁天窗外的鸟叫声吵醒，又透过树荫的缝隙听见谷中扫地弟子的议论声，才意识到……今日已是春分。
他慌忙整理起瘫了一地的书和典籍，这才察觉：坏了……来得匆忙，藏书阁内，似乎没有配备写信的纸张和笔。
但这难不倒他——被关“禁闭”的他虽然没有出走的权限，但是传递消息的一点本事还是有的。
当夜，乔相宜没有等来吕师兄送“生活用品”，反倒是等来了……神龙不见尾的曲晏清。
曲晏清破天窗而入，将乔相宜要的“生活用品”一把扔了进去，冷冷道：“你不是有那种会动的小玩意吗？还要这些鸡肋的物件做什么？”
乔相宜瞥见曲晏清手背上沾了些未来得及拂去的灰烬，咽了咽口水：“师兄，你倒也不必……亲自来送。”
看来曲晏清还是没有完全信任他：他那只递出去的“纸人”兄弟，应该被曲晏清当成“奸细”，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就是知道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才故意在“监视”下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但如果是向谷外送“纸人”，那今日的待遇恐怕要更为尊贵了。
吕师兄整理好的物件里只有几件换季的贴身衣物，以及乔相宜点名要的信纸和笔——都是谷中弟子最基本的样式，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乔相宜大大方方地将信纸展开，先写了给司徒善的那份，他当着曲晏清的面写下了“展信悦”三个字，又停顿颇久，才继续下笔。
曲晏清见他写的都是一些日常寒暄话语，便随口道：“你是不是……有几个朋友在飞星？”
“是啊，师兄忘性真大。”乔相宜一气呵成，将琐事在笔下絮叨了一通，“才去年的事情，就已经快不记得了。”
曲晏清：“我没有那种……关系好到需要写信的朋友。”
乔相宜心想：是哦，你看起来朋友确实不多。
曲晏清又道：“你那几位朋友，他们是自己想去的飞星，还是被项真骗去的？”
此时，乔相宜已经写好了给司徒善的“流水账”，正准备给王女侠送点温暖，好维持自己在女孩子心中高大威猛的形象，却笔锋疏忽一顿：呃，方才……对面那位是不是说了什么过于直白的字眼？
乔相宜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曲晏清对于飞星剑派的评价，顿觉笔下“送温暖”的热情降下去不少，写了一半忍不住道：“你觉得那位飞星剑派的前辈骗了我的朋友？不至于吧，我觉得那位前辈，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在我看来，她身上有一种……”
“一种……我很向往的气质。”乔相宜比划道，“可能是——领袖气质？”
曲晏清心想：向往？呵，乔相宜这人……的确和项真有那么几分气质上的相似，不过在侵略性上可差远了。他冷不丁道：“也许正是因为你说的这种气质，她才没有连你也骗了吧。”
此时，乔相宜正草草送完了温暖，转至下一章程，没听清曲晏清冷不丁的后半句。可能是曲晏清的“视奸”影响了发挥，他第三章刚开局就犯了难：给路千河的这封……要怎么写呢？
写流水账？
对方好像是不会好好回的，还很会找代笔。自己每次只能装作看不出来。
但是不表达点热情，那人常被误解为“冷淡”的从容安静，只会让人怀疑……他们的关系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
但乔相宜知道不是这样——路千河是一个……非常容易感知到他人温暖的人。只不过，他通常不会在信里表达与回应。呃，这跟他大周文字的读写运用水平也有点关系。
唉……要是能见面就好了。只有见面时，乔相宜才能直面地感受到对方的“内敛”不是“无情”，而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舒适与默契。
想到这里，他终于把笔锋的褶皱抹平，写了点琐事和问候。在结尾又附上了一首最近才看过的、有点应景的诗文。
“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①
嗯？好像哪里不对？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他才在北方，不过对方应该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看得懂意思就好。
至于曲晏清方才的问题，乔相宜想起路千河告别时的眼神，摇了摇头：“我相信……他们会有自己的判断。”他将信笺分别折好，像是自我安慰一般又添了一句，“不过，即使选择的道路不同，也依旧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曲晏清只冷笑了一声：“弄完了？那我来验收‘学习成果’了。”
如同黑洞般能吸入万物的神秘造物旁，乔相宜将原本嵌在符纸上的笔杆重新拆下，褶皱的鬼画符符纸重新展开，符纸一半化为了半成品“纸人”，一半化为陈旧泛黄的纸张……被主人当成活页塞进了“黑洞”内。几乎是青光一闪，方才还在散发危险的煞气尽数褪去，只留下了一本完整的黑色书册。
乔相宜将那本书反过来朝桌面一卡，方才桌面上的零碎物件尽数被吸了进去，又翻了个面——里面的纸张跟崭新的活页似的空空如也，直翻到中间页码时，边缘才露出了些淡淡的血痕。
“目前我就探索出这几个功能……存储少量物品，以及可拆卸恢复的活页——如你所见被我改造成了‘扇子’。以及这里，中间那道印子消不去，是我曾经往里面夹了一缕魂魄时留下的。其他的，我还没有开发出来。”乔相宜感觉到了对面探寻的目光，“呃，你要是在意可以摸摸看。”
曲晏清却坚决不上手：“煞气确实很重，你没有带在身上是明智的决定。”
乔相宜迟疑道：“你，你能感觉到里面有生灵吗？”
虽然形容词很含糊，但是曲晏清听明白了，他隔空感应了一下：“没有。烟波镜说——没有感受到那种类似魂魄的东西。”
乔相宜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垂下了头：确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应到漓漓的气息了——原来那不是错觉。
“见识过‘灵轩’后，我曾经怀疑过它是类似于‘灵轩’一样的存在，但查了资料后，我推翻了这种结论。‘灵轩’虽然也可以容纳物体，但本质上是借助灵气而产生的幻境，这和你说的那种灵气煞气的混合物，确实不太相像。于是我又去查了关于‘仙器’的记载，但还是有些对不上——比如，‘仙器’是有自主性的……”
这时，曲晏清打断道：“你为什么要相信那些结论？”
乔相宜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可能我对于查线索这件事，不太熟练？”
目前看来，确实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是有一些对不上的疑点。
曲晏清感觉自己被气得不轻：“你觉得当年摩琅君没有对你亲口说出的事，白露谷的这些卷宗里就会有？恕我直言，你的读书识字真的有人教过吗？”
乔相宜：“……”
好像确实大部分都是在自学瞎摸，不然他干嘛没事要来仙门。
曲晏清毫不留情道：“我扔你进来是让你查常识的。你这个人虽然有点小聪明，但是常识却差很多。如果不补上这方面，只一味顺着你的直觉灵感找线索，迟早会被误导掉进坑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常识？”乔相宜反驳道，“常识，倒是也看了的。”
曲晏清说：“那我来考考你，你方才提到的‘苍龙阵法’是什么东西？”
乔相宜想了想：“是古老的苍龙‘星象’。幻海盟根据天上‘星象’分布的位置在地面上建立了与之相对应的‘阵眼’，这些‘阵眼’残留了苍龙的强大的力量，所以是‘苍龙阵法’——也被称之为‘指引’的遗留。”
曲晏清又问：“你方才说，‘灵轩’是借助了‘苍龙阵法’的力量。那你能说说，‘灵轩’出入口处显示的‘星象图’代表着什么吗？”
“那个不就是代表‘苍龙阵法’的标志吗？”乔相宜答道。
曲晏清瞪了他一眼：“不要顺着感觉瞎猜。”
乔相宜立即从柜子上抱下来一摞书，他将几本折了页脚的摊开，喃喃道：“不对啊，这两个之间的联系，的确是这么写的，但是那个小的入口处的星象图标志，记载上确实没有明确解释。”
曲晏清嘲讽道：“所以我说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乔相宜默然：“请师兄赐教。”
曲晏清：“你不要试图用概念解释概念。在仙门，很多概念听起来并不具体，甚至很抽象，且仙门也没有专门写书的部门，因此除去工具书的部分，其他很多可能是市面上荡来的，比鬼市里的还不靠谱。所以每一个概念都要具体的溯源——‘苍龙阵法’的解释有时候不需要那么书面化，它对于仙门人来说，就是有记载的‘指引’遗留。如果你曾经跟元京老城区的居民打过交道，他们还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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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所谓的‘阵眼’都曾供奉过一座神像。”
“四方之神为何是仙门的信仰归属，这是一个相互影响的过程。元京的很多人都认为苍龙的信仰来自‘星象’的概念，即苍龙庇佑大地多年——所以每年春天元京的上空能看到苍龙形状的星空。但除了星象概念还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点是——四大仙门是人与神明相互成就的结果。”
“一百多年前的乱世，那时灾害和战事频繁，遍地都是经过损毁的、无名的神像，人间祈求生存的香火惊动了神明，一些神像降下神迹——给出了‘指引’。一些人顺着‘指引’找到了书籍、宝物和资源，一些善于学习的应用的人们学会了运用灵气保护自己，这便是有记载的仙门的雏形。于是曾经有‘指引’降下的神像供奉处被称为‘灵犀泉眼’。”
“不对……”乔相宜感觉和自己看过的笔记完全对不上，“不是‘阵眼’吗？”
“‘阵眼’？”曲晏清白了他一眼，“还没结阵呢哪来的‘阵眼’？”
乔相宜：“你的意思是，只有‘四方之神’的神像旧址才是‘阵眼’？”
曲晏清：“从仙门的角度可以这么说，‘阵眼’是经过开发的，‘泉眼’是未经验证的。很多同时期显出‘指引’的神像，等到人们再回头找时，早已经找不到了。而‘四方之神’是中原大地上最深入人心的神明，他们由于其显著的特征被人记住，因此被人为的重塑了许多神像。那个年代，十个神像中总有一个会显出‘指引’，因此，也可以说是被人间最终‘选择’的神明。这也是四大仙门能留存到现在的原因。”
“至于‘阵眼’，”曲晏清道，“现在再动动你的小脑瓜子，把我先前的话复述一遍。”
乔相宜：“有记载的……‘指引’遗留。”
“不错。”曲晏清挑出关键词，“有记载的。”
乔相宜挠头：“这个记载，总不能是看书记载吧。”
“是仙门一个个试出来的。准确的说，是幻海盟。”
“大概是兴佑时期，那时候连‘四方之神’的‘指引’都在逐渐消亡……”曲晏清清了清嗓子，“咳，个人观点，虽然这个时代可能并不需要‘指引’那种东西，但是你懂得，任何失去父母庇佑的孩童都会非常焦虑。幻海盟将最后降下‘指引’的……甭管现在还存不存在神像的地方都做了标记。最后发现，将‘指引’最后落下的位置按时间顺序逆流倒推，在地图上连起来刚好是‘苍龙’的星象图。更巧的是，最后一次苍龙神像‘指引’降临的战利品，就是‘摘星’。幻海盟通过‘摘星’占卜出了从未有过的新的‘指引’，那就是——将那些最后落下‘指引’的‘泉眼’重新激活，便能开启完整的‘苍龙阵法’——见到真正的神明。”
听到这里，乔相宜心想：原来是从这开始，才有了‘阵眼’、‘苍龙阵法’的概念吗？
“所以，记载有时候很会玩弄文字游戏，比如，‘苍龙阵法’不是根据‘星象’的位置找到了‘阵眼’，现实中发生的版本是——幻海盟是根据‘阵眼’位置反推了星象，划出了苍龙曾降下‘指引’的范围——这个概念实际是人造的概念。而‘灵轩’，书上的记载是借助灵气而产生的幻境，这个注释本身没有错误，错就错在让人很容易误解成‘灵轩’利用了‘苍龙阵法’的灵气才产生了幻境，但实际上，‘灵轩’是飞星剑派在燕云十六州某处泉眼抢来的自带灵气的宝物。也就是说，这个逻辑是反过来的——”
曲晏清斩钉截铁：“现实中的‘苍龙阵眼’灵气不够用，所以需要‘灵轩’加持，才能真正打开完整的‘苍龙阵法’。这才是四大仙门为何能够达成合作，而元京会武为何要在灵轩内举行的真正缘由。这些，卷宗里不会直白地告诉你，现实里的人也不会。”
乔相宜听明白了：曲晏清是在教育他，看卷宗、以及待人接物时要学会观察“弦外之音”。
他先前一直以为，仙门内部的斗争就和朝廷上的新旧党之争一样，无非是传统的坚持“指引”，新鲜的开拓“仙器”。但事实好像远比想象复杂，幻海盟未必是因为固执才坚守传统——能够坚持传统恰恰说明足够“先进”。
不是所有门派都研究出了类似“苍龙阵法”的成果，也许正是因为力量悬殊，才导致后来的飞星另辟蹊径选择了“仙器”。
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觉得往日臭脸的师兄画风忽然变得可敬可亲：“师兄……你一定是个好老师。”
“别打岔。”对方劈头盖脸道，“那你知道‘苍龙阵法’是有‘钥匙’的吗？”
乔相宜：“是……‘切片’？”
曲晏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