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王庭，玄清宫。
前来求见蜀帝的骁鹰卫指挥使，已在偏殿跪候多时。自碎魂鞭之刑后，藏纳卧床两个多月，刚能下地就迫不及待求见蜀帝。
重伤昏迷数日，藏纳方醒就听闻手下十九名精锐无故被杀。
后来每隔几日就有人来报，又死一人。截止今晨，已有共计二十七名精锐死于非命。
这些人都是藏纳从鹰族各大家中精心挑选的青年才俊，每一个人都身手不凡，堪当大任。蜀地内能有这般战力诛杀骁鹰卫的，恐怕唯有……
他实在无法放任事情继续，心头更有一座巍峨大山压得他生不如死。
三个时辰，藏纳已跪至身体极限。
眼前景物模糊，手脚虚浮，就在即将昏倒那一刻，他被人从后握住肩头，稳住了身形。
猛然清醒，藏纳急忙磕头道：“臣藏纳，拜见君上！”
“起来吧，赐座。”
西陵岚早已松手，绕过藏纳迈向棋桌。矮几上的棋盘摆有一局残棋，西陵岚兀自落座，盯着棋局手执黑子久久不落，并未分一个眼神给藏纳。
藏纳不敢落座，再度叩首自述来意。
西陵岚却道：“哦？指挥使管理骁鹰卫不当，致多名手下惨死。如今尚未抓到凶手，你跑来见孤作甚？讨赏不成？”
藏纳面容沉凝，眉心一紧便抬起头来望向蜀帝：“君上，破坏殿下复活法阵的是罪臣一人，恳请君上莫要连坐骁鹰卫卫众！”
“连坐？”西陵岚将指尖黑子一抛，视线下扫道，“你在怀疑孤？”
“罪臣，罪臣不敢。”藏纳抱拳，不得不继续道，“可死去的骁鹰卫皆是随臣远赴中原，寻回晔殿下之人。”
“那又如何？”
“敢问君上，暗卫首领维清何在？！”
掷地有声的质问，在玄清宫偏殿内震出回响。随之而来的是死寂般的静，静到藏纳自己都不敢大声喘气，却依旧不后悔有此一问。
暗卫组织，同骁鹰卫一样直属帝王，只听命蜀帝一人行事。
不同的是骁鹰卫在明，内可斩朝臣外可退敌军，各个都是将帅之才；而暗卫在暗，处理一切不方便明里动手的人或事，每一个都是飘如鬼魅的暗夜杀手，哪怕是骁鹰卫精锐也难逃刺杀。
藏纳清楚，质疑暗卫如同质疑蜀帝权威。
他这条命已多活了两个月，算他赚了。但丧命也得丧得有意义，哪怕叫他五马分尸，也不能让骁鹰卫的兄弟们继续面临死亡威胁。
漫长的死寂后，是打破僵局的一声嗤笑。
西陵岚起身踱到藏纳面前，他只需轻描淡写几个字，这个视忠君如命的鹰人便能当场自刎谢罪。可是这样叫他死掉，未免可惜。
他拍了拍藏纳的肩膀道：“爱卿啊，你如今可还能胜任骁鹰卫指挥使一职？重伤难愈，这位置该让贤了。”
最终，藏纳被抬出玄清宫。
革职，下狱。
时维深秋，天寒露浓。牢头送来的饭菜冷硬、发霉，藏纳靠着石墙艰难咀嚼。舌尖抿到一怪物，他取出一看，是张被施加过灵力的字条。
上书：岚帝不仁，揭竿可反。
藏纳随手将那字条化为灰烬，悲戚的眼神望着墙上窗格投入的一丝微光，沉声叹：“殿下，臣不知，将你寻回是对是错。万望殿下，早日苏醒。”
地魂坛，底层。
上古流传的祭祀法阵内，悬浮着二十七颗玄色元丹，昭示着元丹主人生前的高超修为。
元丹环绕间，形成三道养元血阵。
阵中躺着的少年面色已不复过往苍白，血色渐生，韶华依旧。眼皮下眼球无序滚动，少年额心忽紧忽弛，双拳在身侧紧握，似乎承受着某种压迫之力。
滴漏水声渐停。
二十七颗元丹骤然加快转速，陡然碰撞，炸出强烈白光后侵入少年体内。他猛然睁眼，只觉得身体里有无数种力量在对抗、拉扯、博弈。
痛苦的嘶吼从喉间爆出。
他被莫名的、不受控的力量拽到半空，又被狠狠砸向祭坛，直到一口淤血喷出丈远后，那股力量方才缓和、停歇。
“好玩吗？西陵晔。”
这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
虚无，缥缈，令他厌恶。
少年狼狈地趴在祭坛台阶上，余光里玉碧华服的银发男子正坐在石桌旁沏茶独饮。
“西陵岚，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西陵晔撑着台阶单膝撑地，脑中混沌得叫他以为自己还是数十年前被困王庭的无能稚子。
“该叫叔父。”
岚帝放下茶盏，挥袖亮起地魂坛中所有烛灯，昏暗的祭坛顿时变作光华中心，他道，“不好玩吗？你幼时，叔父常常在这里陪你玩耍，你忘了吗？
“啊，一晃百十年矣。”
岚帝自顾自地说着，自顾自地游走在祭坛中，忽而转向少年道，“孤记得，骁鹰卫在大荒抓捕你几十年，数度将你打成重伤是吗？呵呵，你放心，这仇啊叔父已替你报了。”
什么？
晔微怔，凌乱而汹涌的记忆画面快速席卷脑海，恍然间他记起，他分明化名泽兰，逃亡至中原琏州，还在那里结识了……
“晔儿啊，骁鹰卫的内丹好吃吗？”
岚帝一步一步迈上台阶，嗓音逐渐靠近，“还是二十七名精锐的内丹，这灵力修为对你这个废人来说，应当算得美味佳肴吧？”
闻言，晔不可置信。
随即环顾四周，不禁瞳孔放大，他大骂道：“西陵岚，你竟妄动上古祭天秘术，开启血阵以命换命！欺天之举，你就不怕万劫不复吗！”
“哦？二十七条贱卫之命换你一条，还算值吧。复生的是你，日后遭报应的人也该是你才对。”
岚帝居高临下睨着少年，“况且，你在琏州城借梧桐血阵开启复生法阵，难道就不是以命换命？西陵晔啊，你就只会在我面前清高么？”
什么梧桐血阵？
什么复生法阵，以命换命？
——他没有，他没有！
脑海中数度思恋的面孔一闪而过，少年记起初识白檀时在南郊发现的梧桐血阵残阵……不可能，不会的！
西陵晔艰难起身，却因双腿无力滚下台阶。
岚帝斜睨着那具奋力爬向出口的躯体，鄙夷地摇着头道：“竟要孤将帝位传给你这种废物？呵！”
“谁要你这狗屁帝位！
“生不出儿子就霸凌子侄！
“西陵岚，你死后好意思去见皇爷爷吗？！好意思去见你的皇兄皇嫂吗？！”
岚帝青筋横跳，他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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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滚烫怒意，指节发白，无意间掰断了祭台一角，随手丢出去正中少年后脑。
“孤，没有，生不出儿子！”
他沉吐了口气，命道，“维清，将殿下送回祭台，容他多睡几日。待他想通了，再来见孤。”
*
东南沿海，不枉镇。
秋夜渐凉，尤其是海边，风中卷着远海而来的潮气，没多久就沾湿了发梢。
罗丹娘推着轮椅停在海边，犹豫了一路才发问道：“先生，我瞧小白已十分信任你我，为何还要将她药倒？”
“若不药倒，又同上次那般偷溜出来怎么办？”庄斯照极目远眺，不知在漆黑的海天之间探究着什么。
“可是小白醒来，定要不高兴的。”
“放心，她不会记得。”
罗丹娘还欲追问，但庄斯照似乎不愿多说，指着海中央换了话题道：“丹娘，你能带我去那里看看吗？”
丹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目之所及一片混沌，饶是妖眼视力比人好上数倍，她仍没看到有什么特别，只点头道：“可以。”
话音刚落，起伏的浪潮便推来一只硕大的丈高马蹄螺。壳体呈圆锥状，表面亮着一圈圈螺旋状荧光，纵向间隔着米白与褐红纹路。
丹娘跃上螺顶，将轮椅固定在螺口，提醒道：“海上风急浪大，先生可坐稳了。”
庄斯照迎着海风眯起双眼。
对水的不知名恐惧在他心头轮番上涌，他在怕什么？究竟，在怕什么？
怕死吗？
几百年来他求死不得，又生不如死。人心总是充斥着矛盾和难以填平的欲望沟壑，他在最想求死的那几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内心对生的渴望。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始终勘不破惧水的原因。
冥冥中，他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将终结于溺亡。然而那一晚，庄斯照意外坠海，那一刻海水分明扼住了他的咽喉！
可为什么？
为什么没像过去无数次被推入池塘那样，窒息到不能自已？无法动弹？
他甚至，甚至在海下睁开了双眼。
海下是幽深静谧的，他的目力似乎突然变得比往常要精密，好似能看到几海里外的场景。那里亮着奇异的光明，有群鱼环游，珊瑚珠贝，有如坠入虚无梦境。
而这梦境不过片刻。
他在恍惚中被人环住脖颈，感到身体在不断上浮，眼前的景色逐渐变得模糊昏暗，胸口的窒息感再度袭来！
这究竟是濒死时分的幻象，还是真实——？！
他想验证，急切地想要验证。
马蹄螺浮至海中央，遥望不枉镇方向几乎已瞧不见海岸，罗丹娘问道：“先生，已经很远了，还要继续吗？”
庄斯照闭着眼静默，细细感受身体随波逐流的飘忽。
那怪异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忽而睁眼，轻道：“丹娘，能带我下去吗？”
罗丹娘听了一脸懵，确认道：“下去？下哪里去？是要回岸上吗？”
“不，沉下海去。”
闻言，丹娘张大了嘴，先生不是最惧水吗？今儿是怎么了，如此反常。
“那……那我布个护体结界。”她正要施法，却听庄斯照道：“不用，就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