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碰上?”
季舒白想了半晌,问了一个问题。
“机缘。”宋瑾的回答简单又巧妙:“就像刚刚说的两艘船,将它比方为两个世界,其中一艘船塌了,散架了,木头四散飘去,其中一块撞上了,那便是机缘。”
“机缘,求不得,要不得,拒不得。”
季舒白哑口无言。
“季家池塘摆不下大船,若是那艘船真的塌了,那飘出来的浮木见到这艘船的时候,一定会惊讶,惊讶天下竟有这样的船,他毕生都不曾见过呢。”
“你说是吧,大人?”
宋瑾的一番话,算是把季舒白的所有路都堵死了,想去看,不可能,想让家里那艘船自行飘出来见识,那也不可能。
但是他又无法否定宋瑾的话,荒诞之中竟有无法反驳的逻辑。
“那依照你的说法,你在柏家并不识字,是在那个世界识得字?”
宋瑾点头:“是。”
“那我想问,为何那个世界也有霍光霍显?”
“大人呀,”宋瑾极耐心地道:“花花相似,叶叶相近,虽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就像这京城的蚂蚁和苏州的蚂蚁,虽然从未见过对方,但是行事作风,蚁族命运大致相同。”
“你可以将这大明比作一条苏州的小河,将那个世界比喻成这条江。水都在往海中流动,可江的速度更快,所以要早些到达目的地,也更早看到海的模样。但是这些水都发源于同一个地方,那就是太湖。相互同源,但速度不同,仅此而已。”
季舒白没有反驳她,而是问:“那你既然在那里停留了那么久,命运又大致相同,那么你也能知道张大人的命运,是不是?所以你才来提醒我。”
他想,若是宋瑾没有诓骗他,那么她在那里活了三十年,远比现在要大,经历要多,应该知道的更久远才对。
宋瑾眨巴了两下眼,给了他一个反问:“大人可还记得那只羊?”
季舒白点点头。
“你曾经劝我,那只羊终究要成为餐桌上的一道菜,我能做的,其实是改变它的死法,而非拯救它的命运。”
“大人曾经拿来劝我的话,如今竟然都忘记了么?”
季舒白忽然哑住了。
“大人啊,”宋瑾淡笑着劝他:“随心而动才最自在。”
“那你呢?”
“你问我?”宋瑾指着自己,季舒白点点头。
宋瑾大笑起来:“我呀,从不后悔放了那把火,也不后悔陷害大人。”
她死不悔改。
季舒白本有些难过,可见她做小人做的这般坦荡,他忽然大声笑起来,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大笑之后而来的却是虚空。
季舒白看着宋瑾,眼神不似以往那般,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难解的谜题。
“能不能跟我说说那三十年的生活?什么身份?什么样的日子?”
他觉得宋瑾既然能在那里识文断字,那必然是过的不错的,只是居然不通诗文,又觉得奇怪起来。
宋瑾想了想,道:“大人,世界与世界相近,却又不尽相同。”
“何处不同?”
宋瑾又想了一想,才道:“比如他们不用牛耕地。”
“不用牛耕地?那用什么耕地?人么?”
季舒白好奇起来,整个人坐着歪到宋瑾这边来。
宋瑾也往那边凑了凑,神秘兮兮道:“他们用机器。”
“鸡—气?”
宋瑾挠了挠头,觉得这个概念太玄乎了,人是很难理解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的,而且很可能引发更多的疑问,还是不要纠结的好。
于是她想了想后改了口:“就是一种机,但是此机非彼鸡。”
这一下直接给季舒白绕懵了。
“你别管什么鸡,总之就是你可以把那个世界当成这个世界几百年后的样子,然后呢他们已经不用牛耕地了,而是用另一种东西。”
“那牛呢?”
对大明人而言,牛是很珍贵的动物,私宰耕牛触犯刑律,是要受处罚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与宋瑾这类家奴身份地位不相上下。
因此站在季舒白的角度,他实在难以理解牛不再耕地了。
“牛呢,不再耕地用,但是有奶牛肉牛,各种牛。”
季舒白的脑子受到不小的冲击:“肉牛?专门养牛吃牛肉?”
宋瑾点点头。
季舒白却撇了撇嘴,不明白牛肉有什么好吃的,干巴巴嚼不烂,直卡牙缝,价格卖的还不如鸡呢,他们居然爱吃。
“就这些?只有牛不一样?”
“当然不是了。比如说我吧,女子也能上学堂。”
“学堂?女子学堂?”
宋瑾摇头:“就是大家一起的学堂。”
季舒白皱起眉头来,连问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这......这个......是不是不大合适?”
宋瑾想了想,应当如何去解释呢?
“大人可曾听过卓文君?就是当垆卖酒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卓文君。”
季舒白眉头皱的更狠了。
卓文君他自然是听过的,只是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崇尚儒学,程朱理学更是不存在,所以对于女子的诸多要求并没有大明那样严苛。
“......听过。”季舒白犹犹豫豫的,生怕宋瑾再给他来一个震惊死人的消息。
“你看啊,这不同的朝代,风俗也不一样。那个世界的风俗呢,就跟大明不一样。比如在那个世界里出去读书才是对的,不读书才要挨罚。”
季舒白已经没办法接下去了,他甚至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只能从历史当中去寻找问题。
“那你们那里也私奔么?”
宋瑾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季舒白有些窘迫起来。
“你别笑话我。”
还真恼了。
宋瑾连忙收敛笑意,认真问道:“大人可还记得高策?”
“自然记得。”
“那我问你,若是改成洪武皇帝治国,那高策可还敢那般样貌?大人可还敢给我穿那山梗紫的锦衣?”
季舒白有些赌气:“早知要被你笑话,那日就不给你做了。”
宋瑾笑嘻嘻地哄他:“大人别恼嘛,我只是想说,哪怕是在咱们大明呢,那不同的时期,风土人情也会变化的。西汉有卓文君私奔,咱们大明有叶问芙偷情。”
“叶问芙是谁?”
“柏家四娘呀,还没成亲就与柏家老爷搅合到一起了,按照大明律法这算什么?通奸?”
季舒白一听是身边人事情,立刻又严肃起来:“若是最后成了亲,那便不好按通奸算,何况都无人告发,何来通奸?坊间谈论最多只是道德败坏。”
宋瑾一看他认真,连忙打断,免得给自己普法。
“大人,我说我家四娘的意思呀,是想说不管什么朝代,尊崇什么文化,那不守规矩的人,从来都不缺。汉有卓文君,明有叶问芙,在那个世界自然也缺不了的。”
季舒白听了这话,心里无端冒出一个疑问来,可又不好去问,只好在自己心里纠结。
他一纠结便不吭气,宋瑾见他不吭气,便只当自己把他唬住了,乐滋滋地问:
“大人没有问题啦?没有问题的话,我可就要把椅子送回去了。”
季舒白还是不吭气,垂着个头,想问又不好问的。
读书人的别扭感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宋瑾知道他脑中在打架,也不想去猜,见他没有问题了,站起身来就要抱着椅子往船舱里去,结果季舒白一下拉住她的手腕。
“我还没问完呢。”
“那你倒是问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宋瑾放下椅子,又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发问。
“你们读书,也科举为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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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舒白别扭半天,还是没把那个问题问出口,换了一个在他看来已经是非常破格的问题。
“不一定,读书识字,辨明是非,可以做很多事,不一定要去为官。”
“那你呢?你在那个世界三十年,是如何存活的?”
宋瑾那张充满狡黠的脸上忽然黯淡下来,季舒白怀疑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你若不想说......”
“可以说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其实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两样,睁眼,干活,赚钱,养自己。”
“然后呢?”
“然后?”
季舒白点点头:“养活自己然后呢?”
宋瑾想了想,然后是什么?
然后是她携款潜逃,一命呜呼,半日也没有享受到。
“没有然后,干了坏事遭了报应,死了,就又回来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宋瑾笑了笑,满是苦涩:“大人不是问我犯了什么错么?我就是犯了跟这个世界差不多的错,然后被打死了。”
“我没有机会找到一个像大人这样的人来被我威胁,自然就是死路一条。”
季舒白喃喃道:“威胁人不好,往后不要再做了。”
宋瑾咬着唇,没答话。
“往后有事,你可以来衙门里找我,若是不方便也可去季家老宅,陈妈妈会替你传话的,我能帮的都会帮你的。”
宋瑾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望着江面,氤氲雾气渐渐散去,江面却更加模糊起来。
“你没有成亲么?”
“嗯?”宋瑾正发着呆,忽然被季舒白眉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在那里待了三十年,难道没有成亲么?”
宋瑾轻笑一声:“没有,没成亲。”
季舒白心中涌起一股感受,他说不清是什么,大约是与喜悦相近的感受。
“为什么?”
“没遇上想成亲的人呗。”
“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宋瑾上辈子就被催婚,转个世还被问,她烦的不行,转头没好气问道:“大人如今几岁了?”
季舒白一愣,明明自己问她,怎的还被反问,而且语气相当不耐。
“......如今已近三十。”
“三十啦?你的好朋友柴大官人都两个孩子啦,你呢?再不加把劲儿人家孙子都要有了。”
宋瑾那张嘴,有时候实在招人恨。
季舒白被气了一下,沉默了半晌又问:“很讨厌被问这个问题么?”
“大人喜欢我问你为何一把年纪还不成亲啊?”
季舒白沉默了,忽然又认真起来:“不喜欢。”
这倒把宋瑾给弄懵了,她没想到他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我这个年纪,若非家贫或丑陋不堪,几乎无人不成亲。我既然未曾成亲,自然是有我的缘由。”
宋瑾愣了愣:“你想跟我交换缘由啊?”
季舒白摇头:“不,可以不说。”
明明是他自己不想说,不过宋瑾确实省了事。
“你在那边过的开心,还是在这边过的开心?”
今天的季舒白好奇心无限,而宋瑾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蔓草的命运,自她来到便已改变,她过了那个年幼无知,无依无靠,惊恐不安的年岁,已经可以独自成事了。
所以她很难真正体会蔓草的苦难,但是宋瑾自己的就不好说了。
那些结结实实的苦难曾经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很长时间里都无法喘息。
“大人,你觉得这大明的耕牛和那个世界的肉牛,谁的命运更好一些?”
“我不知道。”季舒白没见过那个世界,他答不上来。
宋瑾沉默半晌,忽然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
“其实我在那个世界好一点,牛就不一定了,嘿嘿。”
季舒白听了这个答案,内心闪过一丝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