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文安侯府中泛起了一片雾气,马吉翔睡醒后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踱步出了画阁。
穿过还是稍显昏暗的廊道,几个下人过来通报了之前城中街动乱时受扰的官员的情况,他微微摇摇头,交代了几句,实际心中倒是没怎么理会。
虽然曾经很重视与朝中同僚打好关系这一块,也很看重自己在外的名声,但等这些消息真正进入耳中时,却偶然发觉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诸如他之前所说,做的再好,也终究会有人站在对立面,自己不是什么完人,想做些事总会有阻力的,看淡些没什么不好。
继续往坐西廊走去,堂屋门前的灯笼还亮着,两个婢女躬身出来替他卷起了衣袖,他在铜盆里洗了手,转眼看向屋中略显空旷的长桌与饭食,忽然叹了口气道:“下面还有谁在府中,将人叫过来吃些。”
婢女应声而去,马吉翔又漱了口,朝主位上坐下,堂屋中寂静一片,唯有眼前还在冒着白气。
在这种有些孤寂的环境下,倒是想起了前几日府中的一些闲言碎语...他前些年东奔西走,其实也是有过几房妾室妻子的,之后随着朝廷东西迁移间丢了一些,剩下的还在后院,不过也是养着,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说是要有几个儿子热闹热闹倒也简单,但这在乱世中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一向心软,真要等弄丢时还是会心疼的。
思绪飘渺,忽然又想到了祁京站在面前拱手告辞的样子...对于自己的突然收手,他或许是还在怨什么。
也或许是认为还能做点什么,但这就是他的局限所在了,位置不同,看到的事情不同,接收的消息与对局势变化的掌握更天差地别——敲击着桌案,马吉翔脑中闪过了昨夜的另一段话。
“我朝一点点走到如今啊,真是为人所败。”
“但就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让人有了念头,徇私枉法,通敌卖国的证据触目惊心,矛头直指楚党与朝廷各部...可如今真正关心的有几人?早在李元伯伏杀佟养甲时,两党就心知以后不会得安宁,哪怕大家心里都有数,但等到如今真正被提上了章程,朱阁老仍然心如刀绞啊.......”
“......我们手上那份从北面传回来的东西,已经摆在内阁的奏疏里了。”
吴贞毓忽然缓缓道:“但所有从北面传回的证据,都是经人精心分配过的,谁拿到什么人,谁掌握什么消息都已被提前划好,这一点,会导致我们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然后互相搅局,牵扯一大片人下来。”
“然而,事情的本质是,消息从苍梧县传过来后,就本不该再继续传至端州城。哪怕是楚党里的奸细已经知道了,也必不会选择把事情闹大。他是在被人推着走进这个套子里.......”
“时至今日,侯爷是最明白不过的了,虽然已经涉及了很多人,诸如严峥,王登阁,何东明,蒙正发等,但这些人与证据都被斩断在了中心外,事情追查到他们这里,就戛然而止的结束了——即便北面传回的证据凑全了,也都是他们在一力阻挠,导致所有的东西都被打乱重组,互相牵扯,也都没有意义了。”
“能够做成这些事情的,不可能是一个人在操刀,再之后掀桌子的,也必不会是一只手就能掀的动的........”
“大明朝从天启朝开始,至崇祯朝,弘光朝,隆武朝...满朝党争了一甲子,或许他们这一刀砍下来,不会有党争了,朝廷之后的命运或许也就寄托在了这样的一些人手上........”
“但前提是,我等站在了后日的朝堂上,伸直了脖子,让他们明白谁的脊梁更硬一些.........”
回想着这些话时,马吉翔其实并不太能明白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或许是一种妥协,但那些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务实,只知道两党与他之前被人耍了一大圈,而吴党那边总结出来的意思是,幕后之人既没有选择动严峥等人,那便是要动自己这边了。
所以他选择了停手,没有再被绕进去,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其他的一些问题——这段时间里,他们在做什么?
二月春风迎面吹来,晨光微熹中,马吉翔看着院子里平静而又明媚的景象,脸色已被映的有些难看。
他实感心累,同时心中又有些说不明的别扭。
因为他知道,谁杀了谁,谁又牵扯了谁,这些犹如铁链般的事情或是一环扣一环,看着精妙,实则一点用处也无,诸事的关键还是要看主权之人的意图。
倘若李元胤真不顾一切,背上骂名也要肃清朝堂,那在这仅仅百里的端州城内,已经没人可与他掰手腕了........
就心中想着这些紧要的事,等了好一会儿,婢女进来后,他得到了人不在院子里的消息.......
~~
天边云缕如丝,鱼肚白过后是渐渐亮起的朝阳,端州城外很早就有了人撑起铺子,天宁街道上有袅袅麦香的粮食气息扑到面前。
王登阁是在卯时便出了文安侯府,沿着那条小道从后院走到城外,他脚步微慢,与之并肩的是一男一女,此时正站在一处铺子前。
他们买了早食,几个包子和馒头,吃了一些后剩下的揣进了怀中,然后带着王登阁继续沿着天宁北街的街尾走去。
此时的城外倒也很宁静,除却春风吹过树梢的哗啦声,王登阁还隐约能听到两人之间细碎的谈话。
他微微仰着头,听懂了一些,没懂一些,但心中其实也没有太过关心。
随着他们转过街尾,他的府邸是在城外末尾小巷中,一间二进制宅院,能容纳的人不多,他的妻儿,父亲都在里面,还有两个仆从,两个婢女,当然,还有半月之前是从外接来了三个人,因身份特殊,他并没有告诉家里人。
上前叩响了门栓,守门的仆从从里开了门,看到自家老爷后惊讶了一下,但也很快引路带着三人去了书房内,紧接着又急匆地去了后一间屋子。墙皮很薄,透过来两个女子的声音,大致意思是老爷上差半月,终于回家了之类。
紧接着又是谈论带了两个陌生人的声音,王登阁唤来另一个仆从,让他们先不要过来打搅,目光转向祁京时,眼中略带些尴尬,但他还是笑了笑,面色如常道:“就是这里了,一个女娃跟着婢女睡,男童则是跟着王翎一块玩,侍卫的伤还没好,在柴房歇息。”
“你也不用问其他的,我本就没有恶意,他们过的很好...哦,王翎是我的儿子........”
祁京听着,看了看他书房上的横梁,微微点了点头,回头时,见姜卿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而王登阁看着这一幕,遂又吩咐了那仆从带她过去,但自两人出门后,他却也不说多了,自顾自寻了个椅子坐下,又示意祁京也坐。
“其实...也就是这样了,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他率先道:“我大致能猜到你想做什么,你的思绪很跳脱,让人很不习惯.......以至于一开始我就在想,怎么会一知道我来的消息就要动手?完全没这种必要的,背靠着马戎政,除了李元伯之外谁也动不了你,后面的这些事,只能是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要动,无关我来与不来。”
“倒是我目光局限,来了之后,贻笑大方了........”
王登阁似乎觉得词不达意,如此又补充了一句,道:“如今想来,也该是晚了,一条明线,一条暗线,今早束了刑部衙门的暗线,他们倒是有很多选择可以选,你呢?等着被捉否?”
祁京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看了面前的官员片刻,想了想道:“被捉了与领官职走了,在如今没有什么区别了。”
王登阁表情未变,只微微蹙眉道:“你今早答应了我,又劝我走,竟是不想与暗线的人汇合出城?”
祁京道:“那当初又何必从北面直接回来?我选择回来,是想拿些朝廷的资源,名义之类,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想依靠他们做些实事。”
“战局如火,形势有利,诸公都是知道的。”
王登阁应道:“半月前有前线的战报传到户部,我看了.......一月十七的战报,惠国公已至赣州,被刘元武拒守数日,但至如今还未来信,恐是围城日久,强攻不下。对此,我也做了些准备,等内阁文书下达时,可从户科调派几千担军粮出去——站在我的位子上,仅能做的全部,就是这些。
然而你没看到,会以为诸公与我都是在为人鹰犬,忙着党争权斗,实则朝廷中忠义之臣是永远不会少的,不然朝廷不可能会继续存在下去,你也不要局促了眼光,带着他们走吧,去北面也好,更南面也罢,外面仍然有你要的东西.......”
在他有些劝解又有些坚定的目光中,祁京微微摇了摇头,“太慢了,不会来得及的........”
王登阁看着他,不说话。
祁京继续道:“见过马吉翔后我原本就想着,替他办完事后就走的,后来忽然发现,权势如他,如李元胤,都有做不到的事,也都要为一些东西妥协,低头。我如今尚在朝廷中枢看到的就是这样,那依附着他们所划分的外地势力又是什么样子?
走了之后,是看不到这些糙心事了,但在中枢朝廷辐射的下方,作为躯干的外地,我会看到他们所走的,每一个微小的一步,所带来滔天巨浪般的影响.......
天下动乱,出城逃亡后倒也可以去更南面埋名过几年安稳日子,又或是去另起炉灶,拉起一支义军响应,但,太慢了,在这期间有很多不该死的人死,不该活的人活着.......如此,比起三年五年后处理他们,我会后悔这个决定。”
“回到现在,我上台的前后杀人,诓骗,得罪各部之类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也已下不去了。”祁京缓缓靠在椅子上,自顾自道:“我没走,是仍然有选择,至少能影响到他们,改变一点点吧........”
他语气淡淡,说的东西如天方夜谭,但王登阁此时却有些将信将疑,事实上,他之前在听到何东明的死讯时,就已有些觉得恍惚了。
“你...为何总要着眼以后?此一时彼一时.......朝廷党争又或是权斗几十年,诸公你来我往,谁不是已疲倦厌恶到了极致?”
王登阁断断续续的回了一句话,随后站起身,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但为何没人能站出来?皆是因手段不够,目的不纯,人心不齐,皆为庸碌迂腐之辈也!天下事在这坏了一甲子,天下人在这苦了一甲子...如今......如今不管是内廷还是前线,皆是卡在了关键时机,王某只希望李张两位大人能站出来终结党争,统一内廷,不要再闹了,再之后,是走向毁灭或是中兴,我.......还豁得出命来........”
祁京点了点头,他与王登阁不过才认识两日不到,之前曾了解过他一些,但那些都是浮于表面的行头装束,其人之前在祁京进入他的院子点头后,没有多说便带他与姜卿来了家中,又能在此时说出这番话劝慰。
这并不是他没有防备与心机,而是他自入仕途开始,就存了一颗拼死之心,官场的升迁的话术与手段对他来说只是工具,因为他需要走到最前端的位子上,才能说出心声,做出实事。也没有比他们更现实的人,如果他们连下一刻都活不下去,又怎么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大义,唯有无数次的把心掏出来,再无数次咽下去,忍受过权衡,颤抖,得意,愤怒,流泪无数种比现实更加苦楚又清晰的情绪,才会顿感过去时日的煎熬与漫长。
但祁京也只是点头,没有回应他任何话,目光看向书房上的横梁,腐朽斑驳,而窗外却是阳光明媚的院子,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还有件事情,我忘了跟你说。”
沉默中,祁京没来由站起身,又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杀一个人而已,弄到现在简直太麻烦了。”
他顿了顿,又道:“条条框框的,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有机会你自己去问吧.........”
两人相互看了片刻,都没有再落座,不久之后,祁京拱手出去了。
而在他拱手的那一刻,王登阁坐了下去,他也低眉自顾自看着覆盖在腿上的青色官袍,想了一会儿,然后微微仰头靠在那把破旧的椅子上,喃喃了一句,“你留下来,是知道丁公的事了........”
~~
阳光照亮了端州城,城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由一边涌向另一边,官轿从中间岔出来,进入了回家的小巷里。
蒙正发下了轿子,看到了自己府邸的门已经敞开,几辆马车正停在那,零零散散的书生学子站在一旁,视线中闪过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他在这里停滞了一会儿,脑中微微泛起了茫然与疑惑,但毕竟是自己的家,他还是选择拂袖走了过去。
走过门口时,站在前面的方中德朝他注目过来,并未行礼,进入前院门房,依旧是几个书生摆袖站在那,光影掠过的树荫下,那位没有穿官服的兵部侍郎正随意的坐在了门房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张侍郎来了。”蒙正发轻声道:“时间倒也捏得准,某才下差...请堂中坐。”
“不用了,不用进去。”张同敞笑了笑,看着对面微微疑惑的脸,站起身走了过来。
“就是猜到了圣公衙门里不忙,才专程赶来等候,半月前至画船坊一见,未多与圣公说话,今日倒都得闲暇...圣公可有意与我谈谈?”
“张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在下是晚辈.......”
蒙正发正想拱手行礼,手腕却被走过来的张同敞握住,放下。
“都是翟阁老的弟子,没有什么晚辈...那年你在崇阳策划聚义,与张献忠对垒,何督师与老师与我,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后来在湘阴军中时,我们还见过一面吧?”
蒙正发被他拉着走着,目光低垂而下,却是微微瞥见了张同敞左手上的东西,“是,那时还是兵部司务,张大人从武冈随何督师过来,在下远远地看过张大人走进主帐里,比起现在,真是有些恍若隔世........”
张同敞手上捏着系带,微微测过脸道:“可圣公你那时还很年轻啊,才二十八岁,觉得与军营主帐有很远的距离也是常事,如今说这些来打趣,倒是像还有些怨气似的。今日前面的事情,你——可知做错了没有?”
蒙正发微微楞了半响,官袍下的脚步变得有些虚浮起来,右转过头,张了张口道:“我有何错?画船坊那夜,是你先找上来.......你诓骗人,我之后做的事也与你无关了。”
张同敞继续走,看着面前廊道石椅上落下的阳光,同时微微按下了蒙正发想抬起的手。
“是与我无关了。但你从崇阳聚义开始,至湘阴军中,至章旷麾下,再至何督师麾下,最后再至朝堂中央,都与老师有关,是他与何督师把你推到了这里,让你如今做了这些决定,错误的决定。”
张同敞提起了手上的包袱,缓缓道:“你告诉我,也告诉老师与何督师,你为何不拿着这些东西去找李元伯?”
“李元胤...太心狠了。”
蒙正发沉默良久,道:“他要的也不该是这些,对否?”
阳光照射下来,张同敞微微眯起了眼,没有回答。
“他二十五岁便是陕西叛军元帅之子,李自成给他拜将进爵,清廷给他封总兵巡抚,到了我朝,加封左都督,锦衣卫指挥使,他一直都是站在顶端........而在下呢?二十五岁时还在崇阳作一个不入品的刀笔吏,几丈宽的县堂上没有我的位子。
如今,张大人如所说,在下高升到了朝廷中枢了,是被何督师与翟阁老所推也好,是自己投机取巧也罢,那时我站在县衙堂中作书写词,为人笼络讨好,作门客事,现在我在五人之中站在末尾,为他们摇旗呐喊,行鹰犬事,蒙某从未觉得如今与那时候有任何区别.......
张大人呐,人与人是不同的啊.......倘如在下真把这些东西给了李元胤,他就能高看我一眼吗?袁彭年才是他们两父子的亲信,不是我。也因此,看到他做的那些事,我怕他,现在见张大人过来,我便更怕他了。”
“你怕他?”张同敞重复了一句,声音不高,但目光已然凌厉起来,“你不知道,东西给了他,你还能脱身?朱斗垣年轻气盛,行事看似目无章法,但背后没有朱阁老的会使,他敢在诸公眼皮子底下这么做?
他自导自演骗了你,是为拖住了你身后之人的心思,过了几天,东西也就流出去了,与他们没有一点干系。你真以为吴党要认输了,要甘愿摘了乌纱帽回去种地?朝堂之争是如水无常形,但这水,是会将人溺死的。
你也还未改掉那时的习惯,总想着事了便好,走了便好,没有人看到你便好......你昔年为国聚义言辞尖利,行文纳句一挥而就,可为何一旦做起事情,就成了这般摇摆之人?你怎对得起昔年何督师替你揽下的担子,翟阁老的数十封举荐...你,现在知道怕了?”
“蒙某是怕了。”蒙正发停下脚步,转头道:“但,是怕了张大人与吴党站在了一起。”
“我来找你,不为说这些。”
“张大人能拿到这些东西,一定是与朱天麟见过了吧?并且,李元伯能让张大人进了在下的府邸,也该是信任张大人的。”
张同敞的侧脸面无表情,他随手丢了包袱,走到廊道中的石椅坐下。
而蒙正发却是捡起了那包袱,走过来道:“如此匪夷所思的事,由张大人所做,真是紧密到不见一点端倪,在下交出的这些东西,是经过了陆修的手张大人想必也知道了,后来,他死在了户部衙门前的一条街上,张大人竟也没来看一眼,那么,就是那时去见的朱天麟?”
张同敞看着他一路走过来,眼中的平静却没有有一点波动,等到蒙正发坐下时,他才开口说起了话。
“倘若你到如今还在想着这些事情,那便不值得我来这一趟了...这些东西,什么局势,串联,骑墙,真值得荒废所有心虑吗?是我在穿针引线又如何,你就仅仅能看到这些了,倘若阴谋诡计能抵得上所有,那张别山情愿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摁在这滩水里,让他们看看,这世道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你我生来这世道便是如此了,谈何荒废心思,党争了几十年,只要能站在朝廷官场中的,谁没有在心中存了这样的心思?但就是因为心里想着这些事情,才让他们走到朝廷中,如此,在下有,何督师有,翟阁老有,张大人你也有,谁又脱的了干系?先皇在北京城留下的那句诸臣误朕,谁又真的听进去了........”
“如此,圣公便觉得是迫不得已了?”
蒙正发坐在一旁,双手捧着那个小包袱,没有说话。
“所以,便也要有个结束的章程了。”张同敞瞥过头,疲惫又平静道:“几十年来,一天天的迫不得已,一年年的迫不得已,我们从北到南,越过了长江,黄河,那边的东西早已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所有的人,汉人,都挤在南方,温热的环境里,发臭发烂了。”
“本该就是如此了。”蒙正发低眉道:“一场一场的败仗下来,一次一次的迁都过去,人心早就散了,它不发臭发烂,那世间的道理大义便该发臭发烂了。
张大人,你是江陵公的子孙,有靠山,有收复山河的心思,自身手段更也比朝廷中任何一人都厉害,想做出一番事业不过轻而易举,但,有些事情总是人力所望尘莫及的,就像.......像绷紧全身力气一拳打过去,是空的啊........”
他紧紧抓着双手之间的东西,感觉到了里面纸张的轮廓,断断续续又道:“在下原本不该管,也不能管,可还是去做了,因为在下确定扳倒吴党是对的,朝中只能有一个声音,即使它再烂再臭,也该是要陪着朝廷走到最后的...
而最后在下技不如人,被人耍的团团转.......这些没什么的,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时,心中总会有那么一些遗憾。
在下也的确是张大人所说的那种人,摇摆不定,想使巧力成事,用最小的代价去换想要的东西,但张大人若说我做错了,我不会认的,我若错了,就错在眼光局限,错在手段不够,绝不是错在还有一丝希望。”
“你若真是这般想法,那便不枉以前的那些事情了...圣公,还记得我在画船坊对你说的话吗?党争只是手段,斗倒了谁并不重要,谁赢了也并不重要,有的人来了又去,有的人坚定不倒,都各执己念,所求不同。
但如今我们走到了这里,南方,成了这个样子,没有谁是干净的,你做的每一件错事都会成为负担,而在这些之后,它会影响下去,再如海浪拍回来,把你打的头破血流。这些事情,我一直没有与你说,我想你能有此心,也该是明白的.......”
“在下对朝廷碧血丹心,问心无愧。”
蒙正发仰着身子,将包袱放在了一旁,叹息道:“可.......张大人你,为何要与吴党结合呢?朱天麟老奸巨猾,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的,李元胤那边,也很快会知道张大人的事,张大人今日,不该来见在下的.........”
“但你还在遮掩什么呢?”
张同敞微微摇头,看着那边散射而下的阳光,轻轻说了一句。
“事发了——丁时魁今日已躲进了锦衣卫都司。”
他站起身,从蒙正发疑惑的目光中拿过了那个小包袱,打开,然后甩去了半空中,一张张空白的宣纸从里面飞落下来。
蒙正发双手愣愣的半握在那,就这么看着那些白纸铺满脚下,瞥过头,被张同敞一巴掌扇在脸上,他本就是督军侍郎,军阵打熬,儒服射骑,这一掌显得极重,蒙正发整个人摊在了石椅上,附近的几个下人想靠过来,却已见他又一脚踩在了自己主子的胸膛上。
“你说你手段不够,那我便当你是真的了。”
张同敞居高临下,平静道:“他卖了你,拿你做了箭牌,王登阁是你的人 ,何东明陈桐死了,他去刑部衙门的线索也断了,谁能料到这些事情呢?我原以为是你与李元伯在帮他,但听到你说的这些...这些蠢到了极致的话,我便知道了........”
蒙正发被他踩着,嘴里咿咿呀呀的,脸色闷的通红,说不出话来。而张同敞却是又加重了力道,低下头,“有你们,这种已经只能看到权斗,利益迷眼的人堆积在这,朝廷已经彻底烂了啊.........”
说到最后,他已是握紧了拳头,响声传到蒙正发的耳中,他紧紧捂住脸,但终究没有砸下去。
“你说你眼光局限,那我也当你是真的了——你的担子,我帮你挑下,不要有下一次了........”
带着无奈,飘渺的话语从头顶上传过来,几个畏畏缩缩的下人还在踌躇不前,位于端州城中这个繁华的街道上的华贵府邸里,他们之前平静交谈的声音始终没有传出去,无声寂静的愤怒也暂时压抑在了心头。
南方的天气快要炎热起来,两水夹州之间的这一块小土地里,西江之水愈发奔流不息,彷佛已盖过了所有熙熙攘攘。
张同敞回到兵部衙门,看着空空如也的桌案,又走了出去,抬头见披云楼天幕上的白鹤涌入了阳光中。
~~
城池的另一边。
无人问津的小巷宅院里,姜卿拉着哭哭啼啼的小丫鬟进了厨房,祁京替那个从北方来的大同府侍卫又重新包好了几处伤口,坐在柴房门前的小板凳上吃过了午饭。
王登阁与妻子站在院子的一边,看着王翎与那剪了辫子的道童跨着收拾好的包袱奔跑打闹。
午时明亮的阳光落在这里。
在妻子不断唠叨的“终于要走了,都吃了好几天白食了”细小声音中,他望向端州城后的岭南山脉,一座座起伏的群山如同褶皱的灵魂般,在视野中蜿蜒下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想看的更清楚些,可眼前始终聚焦的是明媚的午后,并非背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