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纱》 第一百四十二章堵截 “快走!” 雪道上又有两骑疾驰而来,往着这边大喊。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程平与赵石宝已接连奔来,身后火光点点。 而这边姜之升背上插着一支箭矢,鲜血已是染红了衣襟,额头上满是冷汗。 “有御前侍卫在城门排查...专查举人,我被射了一箭还有一队在后面追杀...快走.......” 待程平两人奔至院子,祁京也皱眉从院子里走出来,见他们一脸难以启齿的神色,喝道:“慌什么?!” “是我们没.......” “事已至此,不怪你们,把姜兄扶到马车上,程平你去替他包扎。” “好。” “赵石宝也去驾车,你们各自驾一辆马车,一前一后继续往右安门往出去。” “好,可是.......” “没有可是,你们还能回来,说明清军只是在地毯式搜查,并没有准确的目标,既右安门的人追了过来,那边就已空虚,你们趁此再出去,抓紧时间。” 祁京走到马车上,把上面大部分的东西卸下来,又转身朝韩文广拿了一把匕首,随后似想到什么,对着郑世默道:“把马京和的文书给我吧,你拿着另一份与他们出城,等出城后再拿出来回沿海...对了,地图拿了吗?” “拿了。”郑世默头一低,道:“但清军在这时排查举人,或许是他这份文书已暴露,你.......” “我驾另外一辆车引开他们,清军在肃清全城,我露面的最多,在清廷眼中分量更重一些。” 那边的韩文广也在不断安排着,闻言,转头向祁京问道:“出了城后,在哪汇合?” 祁京摇了摇头,道:“一会儿我先出去...去内城,不必等我了。” “不是...你怎么办?”程平道。 “信阳的度牒还在,等我出去后,你们再扮作道士走,直接回肇庆.......” 祁京走上马车,把缰绳扯住,又道:“最多两月,我到苍梧县那个道院与你们碰头。” 说这些话的时间,姜之升已被扶上马车,众人也从包袱中翻出了以前的道袍,拿着度牒,望着祁京欲言又止。 而祁京却已驾车到了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最后道:“诸位,我们此次北上的任务完成的很好,诸位也皆是义士,我们志同道合,就各称一声同志也无妨...不必再担忧什么,这个天下有我们在,终究会好起来的。” “都准备好了,记住我说的话,我不在,你们要自己行事,万事小心。” 其实这些话来说来甚为独断,都是祁京一人的安排,换做是在信阳与大同那会儿,众人或许会怀疑是他想独自逃走。 但此时他们却只是在身后看着祁京的背影,生起了愧疚之色....... 祁京一人驾着马车出了院子,没走一会儿便觉握着缰绳的手冻的厉害。他的身体才恢复一些,昨夜又是一夜未眠,冬日黎明下的风雪愈发深重,不停落在他头上。 他随手掀开车帘,恍然一愣,只见里面正整齐的放着几套他穿过的衣裳,还有一小包肉干,包袱上面打着一个漂亮的结....... 把衣服一件件的拿起来套在身上,扯下肉干吃了几口,祁京朝着四下扫视了一眼,微微皱着眉,心知这里还是太靠近客栈了。 想到这,他再度往冒起火光的附近奔去,直至能听见马蹄声时,选择停在一个十字巷口前,拿出匕首,等待着。 未久,火光在眼前荡开。 祁京眼神一顿,用满语大喝了一声“姜明,你往哪里逃!” “在那边巷口!杀了他!” 穿着明黄色军服的军队转头呼啸了过来,身影在风雪里凶猛,凌厉。 祁京已然割断牵连住马车的缰绳,扬起鞭子一挥,一人一马往着内城的方向奔去,只剩马车厢轰然倒塌于身后。 寒风卷起,风雪涟漪出一片白茫的视野....... ~~ 天光大亮起来,苏克萨哈穿着一身戎衣,身后还挂着一件狐皮披风,慵慵懒懒的走过内南城。 这时,终于有人骑马过来,禀报道:“大人,找到了姜明了。他拿着另外一份举人的文书,往宣武门进了内城,傅大人已带人追过去了,还有.......” “行了。”苏克萨哈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人已经暴露了,那就去追追看,不过他还有同伙,唉算了,只抓到他就行了.......” “可傅大人那边.......” 苏克萨哈道:“他怎么吩咐你们怎么做就是,但要记住,不管干什么,动静都给我小一点。” “是。”那骑又匆匆鞭马而去。 而马京和在苏克萨哈队伍里见此一幕,便有些忧心的走到苏克萨哈身旁,悄声道:“大人,他能进内城,必是拿我的文书,此般是要.......” 苏克萨哈点了点头,打断道:“这也是意料之中不是,你抢了你的文书,自是要用的,不然为何要抢呢.......你放宽心,我们都知道的。” “是。”马京和又问道:“但他为何不往外城逃呢?” “我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怎么想?” 苏克萨哈道:“说来,我也曾在宫里追捕过他,但其人太狡猾了,又是放火又是刺杀,简直是个疯子。” “他...竟真进宫了?” “是。”苏克萨哈转头看过来,道:“此事你也知道?” 马京和有些心虚的避开他的目光,小心道:“奴才只听京中这段时日的风声,知他犯了大事。” 苏克萨哈叹息一声,道:“是啊,你说他这又是何必呢,光靠我掌握的情报来看,他就是从南边来的一个小细作,在京里浑浑噩噩被人当了替罪羔羊,不是有些本事,早死掉了,如今还牵扯住我们累死累活的去追他,搞得一点退路都没有.......” “是,大人劳心了,但总要还京城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朗朗乾坤?” 苏克萨哈笑了一声,裹了裹披风,道:“这鬼时节,一天比一天冷的,哪来的朗朗乾坤.......” 马京和见他如此慵懒的模样,从昨夜至今都只带着自己在城中绕圈,就心知他未必会尽心竭力去捉姜明。同时也知他是宫中的御前侍卫,不管捉到与否都有退路,但,身份文书却还握在姜明手上,自己的退路怎么办....... 一念至此,他终于小心翼翼问道:“可姜明已显了踪迹,而奴才认识他,或可去指认?” 然而苏克萨哈依旧摇了摇头,道:“你又急了不是?” “我说了,放宽心,事情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也必定会拿到姜明,万分确定。” “这.......” “你不信?”苏克萨哈转而拿出一块令牌,道:“你可知是谁授意我行事的?” 马京和抬头看了看,却不认识满文,只道:“奴才不知。” 苏克萨哈一笑,在手中转起了那块令牌,似当作玩物一般。 “我说你不知时事吧,你又知道一些,还在自己揣摩,所以这其中的意思便很难与你解释。总之你只需知道一件事,索尼公的命令是给我的,事情没办好,这第一道雷便是劈到我头上,你不知情,又是我大清栋梁之材,他的刀再怎么也劈不死你,懂吗?” “是...” “好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看如今傅大人不是替我们去办事了?他若不行,就该我亲自上场了,而姜明是最怕我的,放宽心,此事功成后,我保你有官做.......” 马京和愣愣的低下头,又见苏克萨哈一边笑着跟巡查的侍卫打招呼,一边又让人打伞跟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心中不由又冒起了姜明在客栈中说的话,想着自己如今已投效...不,自己本就是朝廷的举人,既知他害了心简,还有傅兄等许多人,报官捉拿他不是天经地义? 而他一个残明的细作,凭什么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的耀武扬威? 如今也只有等他死了,自己才会有退路,更会有前程可言....... ~~ 南城风雪渐浓,明照坊一条条胡同小巷已冒起炊烟,夜里灯火将歇,白日生计辗转。 街道上已有积雪,行人在上踢踏着涌动,向各个巷口分散,而巷中坐落着各式的店铺也在此时开张,街底鼎沸的人声一直延续到巷尾高楼钟声磬磬的隆福寺,僧人持佛本诵经,撞响大钟,从寺高处见京都繁绘。 祁京从小巷中走出来,把马拴在了寺前。 到知会守门僧人捐功德,他拿过几炷香,直径走上钟楼眺望,观察起了局面。 这里虽不够高,但仍然能从视野末端看见明照坊大街的轮廓,而前边也已有御前侍卫正层层逼进搜查。 目光一转,钟楼背后的胡同也被马蹄声侵染,至四面八方的条条巷巷,源源不断的骑兵像是水一般注进里面,冲散挤压着行人。 “都来追我,该是知道我已换了身份文书了.......” 他轻声嘟囔了一句,心知已被完全围住了。 但目光又不由担忧的向着更远处的天边望去,只见平阔的街道楼房已与天边连在了一起...京城实在太大,从这里当然看不见右安门的影子。 “施主这是.......”身后撞完钟的僧人走了过来。 “哦,我来上香,随便看看。” “嗯?施主是个道士?” 祁京看了看身上还套着的道袍,笑道:“众生皆苦,我渡不得,因而前来询问佛祖喇嘛之意。” 那僧人沉吟了一阵,像是在思虑,不过也才开口道:“既是如此,施主可曾捐赠知会我佛?” “自然。” “那便可行了,且随小僧来。” 祁京点了点头,随他转过身,手上的香火却是被他放在了栏杆处。 时值十二月大寒时节,风雪呼啸,片刻便将其熄灭,只剩几缕青烟沿着白茫的天幕往上,消散而去。 ~~ 佛堂之中烛火盈盈,一座座香炉中的火光被点起,青烟顺着佛像牌位往上,袅袅而起。 南城摄政王府,东莪如往常礼拜之后,走出了佛堂。 她还是那日的汉服装扮,只在身上披了一件御寒的狐裘,手上拿着一个小包袱,坐在廊下望着庭院中的大雪愣愣出神。 庭院里也不乏有侍卫与包衣走动,俱是目盯着她,生怕再失了踪迹。 但她却不在意,只不断想起那日的场景,总是在脑中挥之不去。 “主子,主子。”一个女包衣朝着廊间跑了过来,还未等站稳,便着急道:“有消息了,阿达礼大人与鄂硕都统是去了宫里,西安门的侍卫是我们的人,是他们看见了的。” 东莪闻言转过头来,问道:“如今呢?还没有消息说他们去做什么了吗?” “还没有...奴婢也问了那些侍卫,但他们只说阿达礼大人是听说范文程进西苑了,他才带着人跟进去的,后面就不知道了.......” 东莪点了点头,再度开口问道:“那京里的细作...捉到了吗?” “奴婢也不知...但奴婢去西安门的路上时,发现南城来了好多御前侍卫...奴婢急着给主子报信,留了一个包衣在哪,有情况她会报来的。” “嗯。” 东莪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转而打开祁京那日留下的包袱。 里面唯有一把匕首与那把小火器,她摸索着把弹夹打开,却只见里面还存有几颗铁弹,工艺十分粗糙的样子,像是自己磨的。 东莪秀眉一皱,忽然想到既还有子弹,那日他为何还要交出去呢....... 还有他怀里的那些假竹筒以及留下的那个记号,心里渐渐串连起什么。 就这样看着这些东西许久,她的心绪还是没有从前几日的事情里抽出来,心想若是再见到他,肯定是要再点穿他那些鬼鬼祟祟的计策,把风头抢过来才好。 但消息实在太少,仍然有许多是她想不通的,再加之鄂硕与阿达礼派人看着她,她也已出不去了,不知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至下午,终有一个女包衣冒着大雪匆匆跑来,禀报了具体消息。 “郡主...打听到了...细作换的身份被揭穿,已逃进南城了.......” “而御前侍卫是被宫里一个汉人统领调动去堵截他的,他们排查完明照坊,确定细作就藏在隆福寺里,如今已杀过去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忌惮 傅以渐之所以能绕开苏克萨哈调动大量人手,是提前向索尼写了一封折子。 这虽是先斩后奏,但他也已得知细作的具体行踪,不愿再被苏克萨哈拖着错失机会,也直至等到索尼的回应,他才亲自奔向了隆福寺。 才走至隆福寺附近的防火楼,那边就有一骑疾驰奔来。 抬眼看去,只见是满身戎装的心裕。 他是索尼公的第五子,如今才十七岁,因索尼公不久前的复出,他也从之前的三等侍卫被擢升成二等,随诸多御前侍卫一齐出了宫。 然而,傅以渐其实并不喜欢他,在索尼还得势的几年里,心裕便素行懒惰,屡次空班,如今肯被调来搜查,恐怕是见父亲握了权柄,知他此次出宫会再有擢升,而其人太过势利,也太过莽撞,不如次子索额图远矣。 只思虑片刻间,心裕便已奔至身前。 “报!吾等已围住隆福寺,也已杀了姜明了!” 傅以渐眼神一顿,疑惑道:“姜明死了?这么轻易?” “是。”心裕哈哈一笑,道:“在去往主殿礼佛的那条路上,他正与一个小喇嘛一路,穿着一身道袍,极好辨认,我与几个同僚追过去,追到寺里的梅园,杀了他!” “他能在宫里如此之多的追捕中逃掉,呵...极好辨认?”傅以渐满是不屑,冷哼一声,道:“还穿着道袍,你们能上这种当?尸首呢?” 心裕却没回答,又是一笑道:“大人请看这些!” 他将一直藏在后面的那只手拿出,往面前炫耀着一晃。 傅以渐低头一看,只见是一份文书,还有两块令牌。 文书上染着血,还能辨认出上面的汉字,是马京和的名字,傅以渐直到确定完上面的具体信息,才转而拿起那两块令牌,上面的满文映入眼帘。 第一块是青玉令牌,面刻“大清令赐御前二等侍卫御用”背后还刻着“陈掖臣”的名字。 陈掖臣已死了,傅以渐也没在意,伸手翻过,直至看到第二块金令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他连忙死死握住那块令牌,怒道:“鄂硕与阿达礼怎么敢?!连这种东西都让明廷细作拿了?!死有余辜的东西!” 他知道这块刻着“皇父摄政王亲临”的令牌意味着什么。 这是多尔衮的腰牌,他也只见过一次,而那次正是多尔衮亲征前用来调动京城大部分八旗军的,到这几年连皇帝玉玺都在他府中,他便知晓其中有多大的权柄。 至如今他出征而去,留下的鄂硕与阿达礼虽被陛下扫平,可如他前夜与苏克萨哈所说的,京中仍然有许多正白旗的旗人,一旦露出,后果不堪设想....... 见他久久未回过神,心裕脸上的笑意愈发大了,又道:“是吧?我得知消息前还奇怪,细作为何能在宫里流窜,毕竟,谁敢怀疑到这个令牌头上?” “嗯。” “所以这东西在谁手上都是好事,但唯有姜明这个异端不敢用,他知晓全城都在搜查他,摄政王府如今也在肃清范围内,再拿出来,只会成为众矢之首,再加上这份文书与陈掖臣的令牌,属下虽没见过他,但也该是真亲自杀了他了!” 心裕傲然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傅以渐却还在沉吟不定,道:“摄政王的令牌怎会沦落到他手上...还有疑点,带我去看那具尸首。” “还有什么疑点?”心裕皱起眉头,疑惑道:“大人好似...也没见过他?” 傅以渐点头,道:“我已调了宣武门排查过他的士卒过来,可以辨认。” 说罢,他便收起东西朝着隆福寺走去,很快就看到了寺门前还在守卫着的侍卫,松松散散的样子。 他抬手揪住一个,怒喝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等排查围攻,这样子是在做给谁看?!” “是,属下已奉命围了这里,无人能出来.......”那名侍卫低了低头,朝着他身后看去,又小声道:“但不是说姜明已死了.......” 傅以渐往后看去,却只见心裕撇过了头。 一股怒意渐渐涌起,他随即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说!” 心裕转过头,沉声道:“来之前冲的太急,隆福寺里聚集在了许多被驱赶进去的人,那时已经围不住了.......所以属下带人冲了进去,杀了一些,但请大人放心,没有任何人出来........” 傅以渐皱眉问道:“你带了多少人进去?他们人在哪?” “十多个...我不知名字.......但,是我杀了那闹事的细作姜明........” 见他如此含糊其辞,傅以渐心知他必定是驱散了其余人,只一人前来独揽功劳。 他愈感事情不对,再度压下怒气,接连问道:“你们进去时可有伤亡?有没有人失踪?” “并无人受伤,多少人进去就是多少人出来,大人放心,我做事.......” 傅以渐终松了一口气,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吩咐道:“那姜明必还在里面,把这里给我彻底围死了!我亲自进去查........” 忽然,一阵马蹄声急促于耳畔。 傅以渐转眼看去,又是一愣。 “傅大人!” 那队正白旗的亲卫快步下了马,道:“摄政王府有请大人前去。” 傅以渐摇了摇头,道:“我有要事在身,各位请回吧。” “吾等也有要事寻大人,敢问大人如今可是在围攻隆福寺?” 傅以渐的神色逐渐转为了冷淡,心里也逐渐将他们略过,他知自西苑之事后,摄政王府如今已无能力再去阻扰宫中行事,是他围攻了隆福寺又怎样?只要他想,围住多久都可以。 “我捉拿细作,与你们何干?” “是这样.......”那名摄政王府的侍卫走上前,于他耳边低声了几句。 傅以渐的眉头瞬间紧锁,转而捏了捏袖中的令牌,问道:“你确定郡主是这么说的?” “是。” “如此,我知道了。” 他转过头,对着心裕道:“你带着几个人跟着我,让其他人继续封锁隆福寺,我回来之前,再有人敢妄动,全家连坐!” ~~ 风雪天里,傅以渐抬步走进了摄政王府。 里面的繁华与广阔他已无心思去看,只辗转来到后院,于一间佛堂门口见到了东莪在屏风后的背影。 他也并未敢走近,只于门前跪下,请安道:“奴才傅以渐叩见郡主.......” 头磕在地上许久,却是没听见里面应声。 傅以渐微微抬起头,又道:“奴才已知郡主寻奴才之事,有要事禀告。” 里面的身影动了一下,露出半张侧脸,傅以渐见此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气势,随即也确定了是郡主坐在里面。 他转而从袖子里拿出那块金令,道:“奴才适才已杀了近日流窜在京中的细作姜明,从他身上搜出此令,如今请奉还摄政王府。” “哦...怎么杀的?你仔细说来。” 东莪终于出了声,身子也转了过来,抬手间便有个女包衣把令牌接过,转入佛堂中。 傅以渐此时也终敢起身,但也还是跪着,禀报道:“他逃进了隆福寺,但奴才已先一步包围了那里,遣人进去,识出了他的身份,遂将其人斩杀。” 他简单把事情瞒了过去,也并不打算对这小格格说实话,只当她是一时兴起,在摆主子的架势。 而东莪却是在屏风中把头一低,看向手中那块金令,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郡主?” 傅以渐逐渐等的不耐烦了,如今隆福寺那边的情况也让他不能再顾忌什么臣下有别。 重要的是证实她传递过来的那些话,不然自己这段时间忙成这副样子,谁还有闲心跑过来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话请安,真当是她的奴才了。 “奴才还有急事未处理,还请郡主明言........” “你在骗我?” 话未说完,东莪便开口打断道:“我知道,你们都在骗我,一个都不肯说实话。” “姜明确是已死了,奴才没有.......” “不是这个,我只告诉你,此事我要告知皇阿玛。” 傅以渐皱眉道:“京中发生的诸事,陛下已遣遏必隆去了山西,想必摄政王很快会.......” “那是假的。”东莪轻声道:“你们这么费劲心思,还调动了这么多御前侍卫,却只是为了杀一个明朝的细作?谁信你们?”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文渊阁起火了对不对?还有宣治门,銮仪署,会同北馆,这些尽是被烧毁,但京中却只传言都是姜明做的?你们的意思是,他一个人从南边一路杀过来,还杀到了我朝机密重地文渊阁,把几位柱国议政大臣全杀了吗?” 傅以渐似乎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小声辩解道:“郡主是从何处了解的?此乃谣言,真相还未查清,陛下也还未颁布诏令........” “既然还未查清,那你们为何要这么大动干戈去杀姜明?是不是在等他死了,好把一切的祸端罪责推到他头上?再看你们如今这么急着派人去山西向皇阿玛解释,便知心里有鬼的到底是谁。” 傅以渐已渐渐出神,喃喃道:“这些,到底是何人对郡主说的?” 东莪不答,又轻声道:“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们还在瞒着谁?” “是,事情虽未定论,但奴才是奉命行事........” “够了,本郡主问你,鄂硕都统和阿达礼,他们...去哪了?” 傅以渐神情一惊。 再度转而盯着屏风里的身影,已是发觉到了什么。 良久。 “奴才明白了...敢问郡主有何要求?” 他不知是谁人告诉了这个小格格,她身份太高,已是自己动不了的人,只能先顺着台阶下回去让索尼公再决断了。 而东莪似乎也愣了一下,道:“姜明还没有死,对不对?” “是,奴才正在追捕他。” “那...你捉到他后送到我这里来,我要亲自审问他。” “可以。”傅以渐答应的很干脆,又道:“但郡主既知晓了此事,可明白奴才奉还这块令牌的缘由?” 东莪沉吟了一阵,道:“你不过可以借此嫁祸而已........” “可与不可,皆听凭郡主的意思了。” 傅以渐又道:“而郡主的要求奴才已听清了,奴才也只盼此事早日有个了结,另外,遏必隆只是前一支队伍而已,待彻底查清真相后,还会有一支队伍前去........” “我知道,这些事光靠姜明一人担不起,朝廷内肯定会有人站出来, 但你不可再骗我...他到底死了没有?告诉我具体事由。” “不敢再瞒郡主,姜明是从外城而进.......” 傅以渐还在继续隐瞒,忽听有脚步声起,已有侍卫小跑到了他身后,悄声道:“大人,隆福寺有人禀告,说是急事。” 傅以渐皱了皱眉,又继续朝前禀告道:“姜明是换了身份,因此才.......” 那名侍卫的话语又起,“大人,真是急事........” 傅以渐愈发烦躁,连忙将细节说完,请安后大步而出。 “他娘的,这边急,那边也急,急个屁!” ......... 眼见他出了庭院,几个侍奉的女包衣才敢走至东莪身旁。 “主子...主子这么说,不是怕他会怀疑主子跟那细作有牵连?他还送来大王的腰牌当下马威呢,说不定他回去就会封锁王府,不让我们出去给大王报信呢........” “那些都是我猜的...我也没想过告知阿玛。” 几个女包衣偏着头,有些疑惑,“那?” 东莪看了看手上的腰牌,将其又放入了面前那个小包袱里,轻声道:“朝廷敢这么做,岂会只是推一个人出来,有宫里在背后,阿玛除非想废了皇帝,否则回来也无济于事.......” “可主子.......” 东莪把包袱打上一个漂亮的结,撑着头出神的望着,喃喃道:“反正我也出不去,在府里闹上一闹,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去杀他.......” 第一百四十四章再会 傅以渐一路匆匆走至王府门口,只见带来的几个侍卫正守在那。 他一皱眉,问道:“心裕呢?人去哪了?” “适才有人过来禀报隆福寺的情况,他又往明照坊去了........” “混账!” 傅以渐喝了一声,还不等细问,又一名侍卫已在雪中疾驰而来。 “大人,已查清了,那具尸首不是姜明的!” “什么?” “宣武门的守卫去辨认过了,姜明没有剪辫子,他要更瘦一些,相貌也要更俊.......” 傅以渐怒意泛起,怒道:“俊你娘!尸首是谁的?!给我从头说起!” “是...自大人走后,宣武门的守卫便进去辨认了尸首,确定不是姜明的,我们审问了与其同行的小喇嘛,那人只是寄宿在寺里的一个举子,他当时见我们入寺只查举人,慌了神想走,行至梅园附近时遇见了一个正在换衣的道士,他太急,竟捡起道袍穿上想翻墙走,被追来的心裕杀了。” “而属下当时还不知这个消息,只听心裕大喊已杀了姜明,遂走过去想确认,可他已带着从那举人身上搜出的东西走了,属下察觉有变,排查了那名换衣道士的踪迹,最后在偏殿附近的巷子口发现了另一具尸首,衣服被扒了,确定是我们的人.......” 傅以渐心中的怒意愈发大,“有这种事,为何不早报?!” “之前我们太急着围住隆福寺,里面被驱赶进了许多人,为了不让人逃脱,就杀了几批,尸首太多了........” “姜明呢?” “自大人下令继续封锁后,属下带人排查过了,还没有发现。可........” “说!” “可我们从始至终都是已死死围住了隆福寺,就是杀了这么多人,其实也并无一人能出来...唯一进出的,只有心裕与那几个侍卫,而巷子口那具尸首........” 傅以渐忽地一愣,道:“你是说,姜明杀了那个侍卫,换上他的衣服,跟着心裕逃出包围了?” “属下惭愧........” “可能吗?” 傅以渐渐嗤笑一声,却是瞬间沉下脸,喝道:“心裕呢?他已知道了?!” “是...属下来前他已到了隆福寺,正在排查与他一起出来,又被他喝散了的侍卫........” “荒唐!”傅以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混进了生面孔,此事本该早有发觉,只因他想独自争功,这个莽夫,迟早被他闹出大事........” “当时是在太乱,属下们也是心急,姜明或许也还在包围中.......” “够了,都随我走,不管是真是假,先过去确定再说。” 说罢,他抬步便上了马,往隆福寺而去。 大雪天中,他们才行至半途,远远地便见心裕转过一个巷口,狂奔而来。 他此刻头上全是冷汗,等不及勒马停住,人就已飞身而下,禀报道:“大人,属下错了,属下太急,姜明是跟着我出来了,他........” “够了!”傅以渐喝道:“我只问你,人去哪了?” “属下不知...”心裕道:“属下去查过了那些侍卫,发现是少了一个...但如今寺外也有人在查他,他倘若是真着队伍出来了,必定不敢一人逃走,只要还在队伍里,很快就会暴露........” “你还在自作聪明?!”傅以渐已然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道:“他是跟着你所出,不敢一人走,那还是在跟着你?!” “是...可属下是跟着大人来了摄政王府的...他怎么可能.........” 说到这,心裕的语速慢下来,像是发觉到了什么。 傅以渐也是一顿,下一刻,两人竟是同时转过头,看向了远处大雪中那座巍然的王府........ ~~ 王府佛堂之中。 一个女包衣匆匆跑进来,身后也霎时间响起了一阵阵呼喊声。 “主子,主子...快随奴婢走,不要待在这里了.......” “怎么了?” “有侍卫发现姜明了,他刚刚竟是在佛堂附近,还穿着御前侍卫的衣服...隔得太近了,主子快走........” 东莪恍然一愣。 “他进来了...在哪.......” “奴婢也不知,主子快走吧!”女包衣还在喊。 然而,东莪已快步出了佛堂,朝着府中看去,只听一重重庭院里还在不断响起喝问声,方向似乎是在朝着东院而去。 她也转身想追。 但那名小女包衣却是抬手死死拉住了她,嘴上还在不停道:“主子不要!太危险了...还有府外的御前侍卫也转回来了!说是要进来捉他........” ~~ 与此同时,傅以渐已带人再度转至王府门口,等待着。 他思虑着心裕一路上所说的细节,转过头,又问道:“你确定你带着的那几个人,没有被排查过身份?” “是。”心裕低头道:“只有他们是跟着属下随大人来摄政王府的,如此才没被排查过,而且,属下适才已确定是在半路不见了一个........” 傅以渐的脸色瞬间落下,道:“这么说来,姜明不仅跟着你逃出了包围,更是跟着我来了摄政王府附近?怎么可能?!” “是...他恐怕是知道我们太急促,只在半路脱了队,远远跟着。” “荒唐!他既逃出了包围,为何不去逃命?” 心裕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咬牙切齿道:“可如今隆福寺那边与王府附近都排查过了,他...只能是逃去了王府里....这个狗东西...” 傅以渐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转过身,直盯着身后几个带过来的御前侍卫。 他们都已确定是当时随他前来的人,急促间没注意到身后......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种生死一瞬的机会姜明怎敢跟过来,他又是要做什么....... 想着,他心中已有了些茫然...这个细作,竟是如此难捉吗? 难怪苏克萨哈会说那些话........ 心裕也低头站在那,抬头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里面派去通告的侍卫跑了出来。 “大人,已确定了!姜明就在王府里!里面的侍卫正在搜捕他,我们是否........” 闻言,心裕怒不可抑,“我进去宰了这个汉狗!” “别动!”傅以渐喝了过去,扯住他的肩膀,喝道:“这是摄政王府!不要乱来!” 然而,心裕已然扯开他,抽出弯刀冲了进去。 只此一瞬,傅以渐看看着抓空了的手,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姜明是故意进来的........ 他当即快步跨过门槛,对后喝道:“都随我进去拦住他!不要让他杀人!” “是!” “记住,你们也不要动任何人!更不要杀任何人!” “是........” ~~ 天上还在不断飘着鹅毛大雪,东莪听着人声呼啸的声音,忽然冲出了佛堂。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进来,但一想到不久前自己与他或许只隔着一道墙,她便再也难静下来,脑中所有的想法都消失殆尽,只剩一颗心在狂跳。 庭院里满是奔走的护卫,各个高墙之间也传来不断的呼喊声。 “去了东院!快!” “拦住他!” “都别动,保护郡主.......” “先护住郡主,再分人过去........” 东莪穿过一道道朱门,寻着声响四下看着,不停对比着每个从视线里跑过的身影,眼眶渐渐模糊。 “他在哪里?!本郡主告诉你们!你们谁都不准杀他!谁敢杀他我就杀了谁!”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把匕首,一遍遍喊着,直至眼泪流下,一滴滴落在雪上。 但此刻眼前也唯有寒风呼啸,她走过的一间间楼阁,一座座巷口,都是空空如也。 天上风雪渐浓,狂风夹着杂纷乱声终集中朝着一个方向远去,她擦了擦眼泪,抬步继续追逐过去。 “郡主.......” “走开!” “主子........” “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我一走,你们就要杀他........走开!” 僵持许久,终辗转到了东院楼阁。 她抬眼看去,只见正是不久前他在府里藏身的地方,泪水又涌了出来。 “是不是就在上面?” “还不知具体,只见姜明往这边逃了.......” “让开,我要上去。” “万不可,郡主........” 他们还在争持间,只见一道身影已从雪中奔了过来。 从后也瞬间冒出了几个御前侍卫,正持刀快速逼近。 “拦住他!心裕!” “逆贼!” “滚开!” 傅以渐此时也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大喝道:“快拦住他!别让他杀人!这个莽夫........” 场面已是混乱一片,他一声喝来,诸人皆是将目光盯在了心裕身上。 “都过去!” “先杀了这个逆贼!” “狗奴才!” 几个王府护卫匆匆持刀迎上,却被暴怒的心裕挥刀逼退,他也并未做停留,只此一眼看向面前耸立的楼阁,眼中血红一片,再度奔近。 嘶吼之际,东莪也已挤出人群,跑到楼阁院门处,处在他更远一些的位置上。 两人踩在雪中的脚步声愈发急促,东莪亦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泛起寒意,慌忙将手中的匕首掷去,却又被心裕持刀挥开。 傅以渐连忙抽刀奔去。 “不要!停下!别……” 来不及了。 高台之下,所有人皆看见如野兽般的心裕高高举起了刀锋。 傅以渐睚眦欲裂,整个人精气神都在瞬间衰败下来…… 忽然。 一道破空声从他耳边乍起,随后是一阵阵荡入脊髓的震动。 “砰!” 只此一声,所有的一切似乎被定格住,最后戛然而止。 他愣愣的转过头,只见眼前的心裕已然倒了下去,鲜血染红白雪........ ~~ 东莪忽然抬起头朝着远处望去,只见一个身影已从西阁上闪过。 “祁京.......” 她想喊,但喉咙已然沙哑住,怎么也发不一点声音。 这句微小的声音很快于嘈杂声中变得微不可闻。 而眼前依旧是一重重高墙,一座座楼宇殿角围拢,她也只是茫茫风雪中的一个小点。 她不知他在哪里。 她想去继续追,可唯留一个又一个人墙已挡在她面前,再难行寸步。 鹅毛大雪还在下,一股溺水般的窒息感已经涌进了她整个身体。 ~~ “有火器!” “在后面,西阁!” “别管了!先护住郡主!杀了那个畜生!” 场面愈发混乱,傅以渐已是呆愣在了原地,手中刀也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接连着的变故使他身后的几个御前侍卫开始躁动起来,想要再持刀拼杀。 而他却只大喝了一声,“别动!我们是来捉拿细作的!不是进来谋害人的,都别动........” “此事是误会!误会!” 然而,已有一队又一队的王府侍卫奔来,将他面前的心裕乱刀砍碎,更多的人则是聚集在了他身后,把他押住,头摁在地上。 大雪天里又有寒风吹来,终将他的呼喝与热血冷淡了下去....... ~~ 殿宇上积雪沉厚,映照着暗淡的天光。 夜幕降临,白茫的天空正在变得灰暗,京城灯火泛起,如江上渔火。 王府中的混乱渐渐平息下来。 庭院闺房中,熟睡在床榻上的小姑娘突然带着眼泪从梦中惊醒。 她起身抹干了眼泪,恍若失神般走到门前,望向了院子中那块巨大的白壁。 华亭残雪未消,无人处月朦胧。 见此一幕,她又忽地低头想哭,只泪水泛起间,她看见了放在门槛下的包袱。 那上面已不是她曾打过的,那个漂亮结花,而是一个看起来颇为难看的一长一短的结。 她忽然“咦”了一声,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少了那把火器,多了一个簪子和一封帛书。 帛书上是一首《浣溪沙·残雪凝晖冷画屏》,有人用歪歪捏捏的字迹写完了下半段。 而至此后面,只余下潦草而又简短的几个字。 “小格格,再会。” 第一百四十五章交代 明照坊,南剪子巷口。 祁京从一间当铺中走出,辗转至前方钱粮胡同附近,观察起了隆福寺。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能见到不少士卒从寺院后门不断抬出尸首。 见此,祁京转而从包袱里拿出那身御前侍卫的衣服穿上,在巷口等了许久,目光一定,跟上了一个落单的火班士卒。 一直北行至孙家坑附近,行人渐渐稀少,祁京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士卒回过头,却是一惊,道:“官爷怎么还在这,昨夜不是已........” 祁京不慌不忙,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又朝他腰间一看,问道:“我还有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士卒不答,也抬眼瞟去祁京的腰间,看到明黄的军服下染出了血迹。 正抬手间,只听“噗”的一声,祁京已将匕首捅进他腹中,捂住嘴,拖进巷口。 直至转过一个狭窄的拐角,祁京手一松,拔出他的刀又是“噗”的一下插进他大腿上。 “来,自己捂住,不要让血流出来。” “你...你是姜明?” “你认识我?” “不...呃...不认识.......” “怎么回事?” “没...没事儿........” 祁京举起了匕首,道:“三处伤口,你捂不过来?” “有...有事........” “说。” “昨夜...隆福寺有传言说你...你混在御前侍卫里面被揪出来了...然后让所有御前侍卫都回去..我们是来收敛尸首的...死了太多人了。” “捉我的人去了摄政王府,是谁在传令?” “是...是另外一队...苏克萨哈大人...我隔得近...听到有人这么叫他........” 祁京问道:“他下了什么命令?” “他说你已经在摄政王府死了...让我们好生收敛尸首,他会给上面一个交代...就这个了。” “他是从摄政王府过来的?” “是...那边昨夜发生了大动静,他带了许多人,还有一具御前侍卫的尸首,被砍的不成样子...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知道外城右安门的消息吗?” “不...不知具体,但外城这两日好像也在查什么人,我们火班也被调了不少人出去...呃........” “好。” “你.......” 祁京点点头,拨出他的刀,一刀抹过。 他转身走了几步,忽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血迹,又转回来,换上他的军服,翻找着他身上有用的东西放进包袱里,继续向外城而去........ ~~ 澄清坊,去往东长安街的街道上。 “若说你被这么算计了,我倒不信,单此看来,是心裕这个莽夫惹的祸。” 苏克萨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却只见心裕的尸首惨不忍睹,叹道:“我早说不能急,你也做错了,不该随他一起进去,只把罪责推到他头上不就行了,搞得如今又扯上了摄政王府,你让我们怎么交代?” 傅以渐疲惫的跟在身旁,道:“不捉到姜明,怎么也没法交代。” “你还想去捉他?”苏克萨哈嗤笑一声,道:“且不知你在摄政王府杀人的消息已传了出去,昨夜也有人去宫里禀报过了,拿你问罪还来不及,不是我救你出来,你早被姜明借刀杀了。” “我不明白,他不可能提前就能想到栽赃于我........” “还有什么不明白?”苏克萨哈有些不耐烦,道:“事实就在眼前,就算当时心裕不进去,他在王府里也能杀人,而你们是去捉他的,责任是在你们头上。” “那...他借此脱身后,又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别问了,你惹了大祸,先想着自己怎么脱身吧。” “但摄政王府已无人可用,以我们的身份........” 傅以渐话到一半,声音渐低,他也实在没资格就此事再推脱什么。 而苏克萨哈的脚步愈发急促,又道:“死脑筋,事情办成这个样子,管你是什么身份,想好怎么与索尼大人解释了?” 傅以渐侧目看着心裕的尸首,心中一沉,道:“说不通的,顾此失彼.......” “那就听我的。” 苏克萨哈道:“如今你已动弹不得,先去向索尼大人把事情照实说清楚了,其他的交给我,你别再过问。” “你要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等我回来后,你要与我站在一起,我说什么,你都得点头,不然这事儿我们谁也逃不了。” 傅以渐沉默着,再不应答,只随着队伍到了午门附近。 苏克萨哈也于门前站立,挥手让人将尸首抬进去,再次转头看向他,“我再啰嗦几句,你听不听无所谓。” “什么?” “其实没谁愿意去捉那些小人物,我们就是捉不到也无妨,但如你所说,不可顾此失彼。” 苏克萨哈道:“所以你进去交代完后,更要捡着重要的事说,而如今肃清西苑的事由与摄政王府的动向便是要紧的,我们也正在做...明白吗?” 傅以渐思虑着,又问道:“你为何传出消息说姜明已死?” “你是聪明人,还不知道?” 傅以渐冷哼一声,似不满他这种作为,转身走进去。 而苏克萨哈在后眯了眯眼,又挥手召来了两个亲信,吩咐道:“你们随他一起去,记住,一定要跟到索尼大人面前,听清后过来回禀我.........” “是...那大人?” “我继续去捉姜明。” 苏克萨哈望着傅以渐雪中逐渐远去的身影,喃喃道:“一个又一个的都在借刀杀人...也只有让他先去探探路了........” ~~ 马京和熬了一夜,只听明照坊中动乱不堪,却还不见有人让他从房里出来。 他心中烦躁,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来回踱步起来。 此时,外面终有声音响起。 “哈!我竟是猜错了吗?这等声东击西的手段,姜明竟是不用?” “是...从昨夜至今,都不见他的踪迹,他想必已不在明照坊藏身了。” “没关系,他还有同伙,外城城门署有动静吗?” “有,右安门前夜闹出了乱子,有一辆马车趁我们人手空虚之际闯了出去,已派人去追了.......” “确定是吗?” “他们杀了我们的人.......” “那就是了。” 马京和附耳听着,思虑间,苏克萨哈已推门走了进来。 他抬头正想说些什么,但苏克萨哈却是先将手拍在他肩膀上,笑道:“傅大人已失手了,该我们上场接手了。” 马京和一愣,问道:“可姜明不是.......” “我知道。”苏克萨哈还是带着笑脸,接着道:“但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而我接到的命令是肃清全城,只有他一人怎么够?” “那?” “你的消息有用了,跟我走,去城外捉他们.......” ~~ 京城外南面四十里,有一大片湿地树林叫南海子,属前朝皇家猎场,每到秋天登上高点俯瞰,能见秋水长天,鹿雉出没,草木碧绿连天遍野而去。 但如今是大寒时节,注定见不到几月前的南囿秋风之景了,举目望去唯有冰雪凝固,草木枯败。 天色渐暗,一辆马车驶入树林中。 “等等,跑太久了,让马歇歇。” “停!别把马累死了.......” 韩文广只见赵石宝身下的那匹马已吐出了白沫,喝了一声。 “好。”赵石宝勒马停住,转身拿了长枪,道:“头儿你们歇息一阵,我去盯梢。” “别去了。”程平皱眉道:“上回就是盯梢漏了行踪,你被发现了你也逃不掉。” “那怎么办?” “爬树。”韩文广道:“不用去后面,我们的速度比追兵快,能听见马蹄声,但他们会从旁朝前围住这里,你去前面看着,一旦发现他们超过我们,马上走。” “好,我去。” 韩文广嘱咐完,便让程平拿水囊去喂马,如今他们只一人一匹,又要南下几千里,人再累也不能让马死了。 过了一会儿,另一边的郑世默喂完了马,带着一个包袱走了过来,带着担忧道:“南海子虽隐秘,但我们迟早是要出去的,到时只怕会有更多人来。” “不会。”韩文广摇头道:“我适才注意过了,追我们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应该还在京城里追捕祁京,只是城门署的人追了过来。” “消息迟早会传上去的。”郑世默道:“而你们还要南下,清廷会封锁下面的道路。” 韩文广依旧摇了摇头,道:“祁京说过,范文程已死,不会有人这么再这么着重追捕我们。” “但终有可能不是?” “嗯?” 郑世默道:“我适才也注意过了,那些人只在着重追马车...等歇息好,我驾着马车引开他们。” “不行,太危险了.......” “我知道,你听我说,我们本就不同路,我去金门,路途要更近一些,而祁兄弟为此也做了许多,你们一定要顺利回去,将消息告知永历朝廷........” 郑世默还是对南边朝廷这样称呼,但此时望着韩文广的眼神却是珍重,又道:“我带着这份地图去金门见大哥,只要南边确定兴兵北伐,我会立劝他出兵会你们汇合,还有大同的姜总兵,一定会有番作为的。” 韩文广心神一颤,道:“我并无把握能促成此事,我官职太小........” “但终有可能不是?” 郑世默一笑,道:“我与姜大哥曾在宫里研究过如今的局势,知江西的金声桓与王得功已经起事,韩千户也说李成栋八月已从肇庆出发去接应他们,那么南昌已必定是陷落了,李成栋是去与他们合击清军在九江的主力的....... 从肇庆至南昌,行军路途中要经赣州,那是江西的南大门,必定是要拔除的,而戍守赣州的刘元武实力雄厚,只怕久攻不下,延误合兵的时间........ 但,金门在赣州后方,只要郑氏从金门向赣州出兵,就能与李成栋夹击合围,打下赣州轻而易举,之后再顺利去与南昌兵三方汇合,只要击退了谭泰,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就从清军手上丢掉了,最后联军北伐,还有大同可接应....... 这便是你们北上所行之事的后续交代,你们只要回去禀告这些消息,有周公的书信做依据,南边朝廷里肯定有人能看出来,战机转瞬,不能再耽误了........” 郑世默沉声说着,已是逐步靠近了马车旁,只见姜卿拿着一只水囊往姜之升嘴里喂水,目光一凝,又道:“还有姜大哥,他伤的重,拖不起了,你们走.......” 韩文广也看到这些,脸上愈发凝重,正想开口间,只见前方赵石宝持枪奔来。 “头儿,人从我们旁边包过去了,走啊!” 听到响声,程平也跑了过来,急道:“你那匹马不行了,我在.......” “分头走!赵兄弟骑我那匹马,我驾车引开他们。”郑世默忽然开口吩咐起来。 众人皆是一愣。 抬头看去,只见他已与姜卿从马车里把姜之升扶出来,又让蔡川三个捎上平儿和小道童。 郑世默往前看了一眼,只见众人已上了马,唯有姜卿一人站在原地.......少了一匹。 随即,他背着包袱上了马车,解下了两匹马中的一个,把缰绳递过去,“姜小姐,你骑这匹。” 而姜卿却不去接,她只看马车厢往地上一沉,皱眉道:“你这样速度太慢了,走不了的。” “能走。” “不行。” 姜卿依旧摇头,她知马车本就跑的不快,此时再牵走这匹马只会害死郑世默。 “我和你一起引开他们,等你安全了,我再把马骑走。” “没有让你一个小娘子去的道理。”程平道:“你骑我这匹,我去。” “听我的,别再耗了。” 姜卿平时不和他们说话,但出身世代将门,真下定决心时,竟有些威压。 她转而快速把缰绳再绑上,扫视了众人一眼,又道:“程平你骑术最好,驮着我大哥也能跟上队伍,韩千户要带你们回南边,不能脱队,蔡川他们已带着人,又要驮着周公的书卷,只有我最轻,我等郑六郎安全脱身后再回来,你们如果逃脱了,就在前面一百六十里处的永定河官道上等我。” 平儿已然哭了出来。 “小姐........” “好了,祁京也还没回来,不行的话我等他一起回南边。” 姜卿拿了姜之升的长剑挂在腰间,又往袖子放了一把匕首,转身跳上了马车,朝郑世默点了点头。 远处的火光与呼声愈重,郑世默神情一顿,也知不能再耽误,挥起了马鞭。 此时天上的大雪与寒风不断呼啸在单薄的粗衣上,他却只感心中炽热。 “韩千户...诸位...同志...我们赣州再会!” 风雪声里最后传来这一声呐喊,随后是烽火涌起,转而升腾向上,往广阔的天地间消弭而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了结 南海子南面,永定河畔结了一层冰霜,河水愈发急促的奔流向前。 马蹄声从旁踏过,姜卿转头看去,只见徐徐火光迎来,几声鹿鸣被惊散。 郑世默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扯住缰绳,调转方向,向着东面奔走。 姜卿回头看着从旁不断缩小的路口,皱眉道:“要过河,他们太快了。” “是。”郑世默应了一声,挥舞马鞭,道:“但南海子里只有西面一个桥头,已经留给韩千户他们走了,我们要往东面的桥头才能过河。” “东边的桥头不会有人排查吗?” “我也不知,但要在南海子里过河只有往那边去.......” 姜卿忽然道:“我们丢掉马车,往北走。” “什么?” “驾车太慢了,而且他们见我们往东边逃,那处桥头...这样过去太冒险了。” “可去北面,是往回走........” “能行的。”姜卿抽出长剑,道:“南海子很大,他们不可能把后面的树林全部都排查过,我们骑马从树林里走,只要从北面出了南海子,有很多路道可以过河。” 郑世默一顿,凝视着前方的道路,知晓这里道路太窄太少,如今他们也已驾着马车引开了追兵,遂勒住了缰绳。 “好,我们骑马往回走,再从北面一起南下........” 姜卿摇了摇头,已是跳到马匹上,割断了缰绳,转头把袖子里的匕首扔给郑世默。 “你要带着地图回去联络郑氏,比我重要,若是被发现...我们就分开........” 说话间,追兵已至。 “在那边!” “往前包过去!他们要往东面逃.......” 听到这些呼喝,姜卿却是握紧了缰绳,转头对郑世默道:“先往东面继续走一段,然后再绕回来,快........” ~~ 天边黎明将至,不断有士卒往南海子东面桥头疾驰,直至一行十几人的御前侍卫赶至,布置了人手继续向里面辐射而去。 苏克萨哈才在桥头上下了马,右安门的城门护军校已迎了过来。 “是你通报我说细作要从这里逃的?” “是。”那名校尉一低头。 苏克萨哈抬眼看去,又道:“我认识你,严修...以前在銮仪卫做事,与那个叫陆建章的是同僚,怎么被调到城门署了?” “是。”严修应了一声,却不回答他,脸上还是有些急促,又道:“属下从右安门发觉到了这伙细作,如今已把他们围在南海子里,他们逃不掉了。” “如此,那你捉到了没有?” “还没有,南海子实在太大。”严修道:“但属下已紧急调了城中的火班与城门吏从北面搜查过来,如今再从东面包夹过去,这两日必能捉到。” 苏克萨哈一皱眉,道:“怎么回事?把细节与我说一遍。” “是这样.......” 严修开口说了一会儿,只到一半,被苏克萨哈挥手打断。 “若是他们比你们先进树林,那就是该往南面继续南下,而南海子里有东西两个桥头,你为何只围住东面这个?” 严修道:“是因我们在东面路道上发现了那辆马车,他们弃了马车后踪迹也在靠近东边,要过河,只有这个桥头最近........” “没可能之事。”苏克萨哈又打断了他,接着道:“东面太远,他们必定是分开了,把马车往驾来这边是引开追兵的,西面桥头查过没有?” 严修神情一顿。 “我就知道。”苏克萨哈回头道:“你们做事都太急了,都以为捉到这些细作是天大的功劳,殊不知就是因为捉到他们的难度太大,功劳才大。” 如此说了一句,他才不慌不忙的安排起来。 “把人手撤回来,南海子里面不要再去人了,去更外围排查那些能过河的道路...我从京城到这都已过了半夜,他们又耍了你,很可能已经出去了........” “是.......” 苏克萨哈抬手指了指那些在树林走动的兵士,又道:“还有这些人太繁杂了,什么火班与你的护军校,竟还有銮仪卫都混在里面,叫出来,我排查一遍后你们再行事。” “为何.......”严修疑惑了一句,忽然想到什么,道:“大人是说........” “傅以渐就是被这招耍的失手了,你没看我都只敢带这几个亲信过来?” 严修道:“若是如此,就太耽误时间了,他们要是........” “我知道,听我的。”苏克萨哈拍着桥上木栏,朝着远处望去,道:“捉不捉的到他们是其次,重要的是不要让我们自己人再出乱子了,明白吗?” 严修不明白,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苏克萨哈已然挥手下达了命令,又转头对着他感慨了一句。 “你自己也要小心,若姜明真跟着他们出来了,不要像陆建章那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 姜卿辗转向着北面奔逃,能远远看见到搜查过来的人里有銮仪卫的身影。 冬风袭来,两骑不断穿梭着树林,积雪也不断落下侵透在身上。 姜卿愈感寒冷,侧头看了看郑世默,只见他在浑身发颤,眉头上也已有冰霜凝结。 伸手拿来挂在马上的水囊,却是也冻住了。 远处依旧是呼声与火光袭来,而他们速度却在渐渐变慢,听着这些动静,姜卿心想这样大概是逃不了多久了,若是被发现只能让他先走了。 一念至此,她把速度放慢至郑世默后面,丢掉了马上的所有东西,只拿着长剑挂在腰间。 鹅毛大雪还在下,走着走着,前面的郑世默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郑世默颤手挥去头上的积雪,指着前面不远,道:“那边,有动静.........” 姜卿策马上去,只见地上有一路的血迹,一直延伸至到那边的树丛,里面隐约有呻吟声传来。 “有两处,你待在........” 姜卿此时却已下了马,抽出了长剑,道:“包过去,你左,我右。” “好,你小心........” 郑世默抽出匕首,往左边悄然摸了过去。 姜卿也从右边逐步走近,用长剑拨开树丛。 雪地上血似乎是在被拖拽的痕迹,声响正从不远处的树后发出。 她低头想了想,眼神有些疑惑。 慢慢靠近树后,忽听见了满语........ 只此一声,她目光一凝,悄然转到他身侧,朝其腰间一剑刺下。 靠在树前的身影应声而倒,鲜血涌出,姜卿转过去又接连刺了几下,见到是个銮仪卫,长松了一口气。 也就是这时,她忽然看向其人的腹部,正插着一把匕首,伤口已经流出了很多血。 有人已事先捅过他了........ 姜卿猛地把目光四散看向周围,眼中的疑惑化为惊喜。 “你在哪...是不是你?” 然而周围依旧是寂静一片,唯有风雪声大。 姜卿头一低,收起失落的神色,持剑往左边走去。 行至一半,却只听那边呼声瞬起。 “在这失踪了人?!” “是,有人混在我们里面了........” “在哪!有动静!追!” 树丛中稀稀疏疏,郑世默已然带着染血的匕首奔了过来。 “走!有人在排查这........” ~~ 与此同时,苏克萨哈正于东面排查着所有人。 严修皱眉快步走过被集结的一排排士卒,喝道:“给我抓紧,火班的什长排查各什,銮仪卫的百户亲自去查,护军校的人到我这里来!” 人群涌动着,苏克萨哈带着马京和从他们面前走过去,身边的火光犹如白昼。 “这是前几日刚来的,生面孔,你看看........” “不是........” “銮仪卫里新召的力士,颇为俊俏,你看........” “不是........” 马京和颤动着接连摇头。 严修在旁直至等排查完,脸色逐渐变得冷冽。 而苏克萨哈却是一脸平静的样子,淡淡问道:“少了人没有?” “报!銮仪卫还有五人未入队,正在找........” “去哪了?” “在北面,他们隔得有些远,想必还未到这........” “废他娘的话!”严修怒道:“不是已经传令让后面来的人不要进南海子了?!我亲自去找!” 苏克萨哈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人都没来了,你还找什么?” “他们玩忽职守........” 苏克萨哈嗤笑一声,道:“死脑筋,我们刚才在这里费了这么多时间是在做什么的?” 严修一愣,已是明白过来这五人恐怕是遇到细作了......... “那就是在北面了。”他喃喃一声,忽然道:“不好...他们是想从北面出去,该死....我去调兵....” “行了。”苏克萨哈摆了摆手,又问道:“你看,如今你要调人去西面堵截,又要守住东面桥头,更要去北面捉他们,有这样办事的吗?到底要去哪?” “那怎么办?” “范围太广,你的人手也太少,只能集中一个方向了。”苏克萨哈思虑了一阵,道:“这样,如今已排查完这里的人,你就在此守着不要动了,我亲自去北面看看。” 严修看了看他身后的人,担忧道:“这样...可行吗?” “有什么不可行的?” 苏克萨哈的神色也逐渐凝重起来,道:“我本是自有安排,如今全被你搅合了,再拿不到细作,我先问罪你擅自调动这些人!” “是。”严修还是有些担心的样子。 然而苏克萨哈已不去看他,自顾召来了自己的亲信,往北面奔去。 途中,马京和也在一路跟着,却只见队伍一直都行在官道上。 时间渐至黎明,有微光在天边泛起,队伍的速度也只是不紧不慢的,他心中焦急,遂往前赶至苏克萨哈旁。 “大人........” “嗯?” “大人不是去南海子北面吗?怎么........” “我知道。”苏克萨哈还是那般不紧不慢的样子,呼出了口长气,道:“这么点人怎么去?我回去再调兵........” 马京和心中一拧,心知严修手上就有人,还是排查过的,怎么还会去往京城调........ 但他想到适才排查时自己的那副样子,又不敢再问出来,只一路跟着队伍到了京城附近。 一见到是来的右安门,马京和愈发凝重... 这里的人都被调走了,没理由再到这来......... 思绪忽然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他抬眼望去,见右安门里奔出了两名御前侍卫,颇为急促的样子。 而苏克萨哈此时也收起了那副慵懒的样子,连忙上前问起了话。 “怎么样了?” 那两名侍卫快速下马,禀告道:“回大人,属下跟着傅大人去见过索尼大人了........” “老子不是要听这个!” 苏克萨哈自出京城再回来,一路都是平平淡淡的样子,到此时却不知为何动了真怒,当即便喝了过去。 “他怎么样了?!告诉我消息!” “没...没被处罚。” “仔细说来,我要听所有的细节........” “是这样........” 两名侍卫一点点将细节出说,苏克萨哈也是不厌其烦的一点点问着,一直到天光大亮,他终吐出了一口郁气。 “好...此事终于可以不用再拖了...老子真的太累了........” 他微微笑着,迎向天边的晨光,直到此时,索尼于紫禁城内说的那些话终于在他心中消弭殆尽。 因为傅以渐与他皆知道内阁与西苑的事宜。 而傅以渐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却没像鄂硕与阿达礼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去,甚至都没受到一点处罚,就已说明宫里所说的肃清全城就是肃清全城的意思,并不是要借此肃清他们这些知情人........ 既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那么杀人的刀就是在自己手上,许多事可以此了结了。 苏克萨哈脸上已恢复了淡然自若的神色,抬手将那两个侍卫召进队伍里,又转而望向了一旁局促讪笑的马京和。 “走!老子带你们去杀了姜明........” 第一百四十七章天涯路远 北面树林中,几声呐喊传来。 “在那里!追!” “我说怎么有两人脱队了,原是被人偷了!” “别废话了,还有那个火班的士卒不对劲,去找!” 两道身影从树丛中闪过,剩下的三名銮仪卫持刀追了上去。 姜卿与郑世默已没有时间去骑马,慌忙奔逃。 此时的天光快大亮,视野正在逐渐开明,两人的身影很快被看到向着一处密林逃去。 呼声愈近,姜卿迅速往回看了一眼,提起长剑,准备迎回去。 而郑世默也忽觉不对,连忙停了脚步,道:“你做什么?” “你先走。”姜卿简短道:“我引开他们。” 郑世默神情一顿,掏出匕首,大步往回赶。 而姜卿却持剑拦在他面前,眼神坚决的厉害。 “我说了,你还要去金门,比我重要,走.......” “不行.......” “我大哥若是知道你死在这里了,还谈什么家国大义?你若跟着我走,只会有两具无名尸首,走!” 她忽然大喝了一声,眼中泪光点点。 郑世默愣在原地。 “你要让这次北上的心血白费吗?!就为了救一个人?!剩下南边与大同的人怎么办?!” “我........” 姜卿已转过身,向前走去,直至听身后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她才没有再停留,大步往前走去。 出了密林路口,她将长袖卷短在手上,又把早已磨穿的绣鞋脱下,持剑等待着。 时间转瞬,追兵袭来。 她直至让追兵看到自己,才咬了咬牙,往密林的东面奔逃....... ........ 光脚踩在雪地上,一步都是一个血印子。 这种钻心的疼痛与眼前不断闪过的白芒让她开始恍惚。 渐渐地,她已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又是到了哪里。 她只知道自己唯有向前逃,不能停下....... 冰雪寒风迎面吹来,身后的呼声也在不断逼近着。 天地飘渺,四野皆是令人惊心动魄的雪白。 此刻,她脑中涌现出了在大同城庭院里看到的那棵梅花树,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冬风把梅花瓣吹落到儒裳少年的头上。 他知不知道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可自己又没有他那么厉害,躲躲藏藏到这一刻,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如一片梅花扑落在地。 “在这里!” 呐喊声震耳欲聋,刀光在白芒中闪烁。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像是树上两片遥遥相望的叶子,从春天发芽,夏天茁壮,秋天飘零,直至到了严寒的冬季,它们才在这片积雪深沉的土地下融为了一体。 这是最初未开始之时,也是最终相遇之时。 单薄的身影在雪中站了起来,没有再后退,决绝向前挥起了剑刃。 也就是在这最绝望之际,枪响了。 ~~ “吼的这么大声,生怕没人注意到你们?” 风中传来这道声音,伴随冲在最前面的銮仪卫倒下的声音。 马蹄声混合过来,姜卿才转过头,只见一道身影纵马奔至了身前,一把将她拉起,放在身后。 “抓紧我。”祁京的声音又从身前传来。 姜卿下意识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背上,好一会儿都呆愣着,浑然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随后只觉手中的一松,祁京已是接过她的长剑,勒马掉头往回。 她睁开眼偷偷看去,只看剑刃已划过又一名銮仪卫的脖间,一道血链飚起。 剩下的一名銮仪卫转身就逃。 姜卿以为他还会追过去,但祁京却只鞭马近跟着,保持着距离,抓起了她的手。 那把铁壳子被递到了手里。 “自己的仇要自己报。” 祁京淡淡说了一句,又笑了一下,似在缓解气氛。 “你不是比较要强,是我抢了你的风头。” 姜卿不答,眼眶已是模糊一片。 “好了,杀了他,我们南下了。” “我...我痛.......” 祁京目光一凝,侧头看向她脚下,只见血珠一滴滴落在雪上。 他皱着眉头,也不再打趣,提着长剑再次往前,一剑向那个还在奔逃的銮仪卫心口刺去....... ~~ 一路奔马到隐蔽的地方,祁京才勒马停住,把她抱下,放在一棵倒塌的树干上。 姜卿抹干了眼泪,低头与他一对视。 “其他人已经往西面桥头逃脱了,只有我与郑六郎在这。” “好。” “我与他原本是一路的,但被发现了,我是在掩护他逃走。” “好。” 祁京应着,从马侧的包袱里拿出药来,蹲下,把她的双脚移到怀中,又将她的脚丫子抬起敷上去。 “呃...你轻点...别.......” 姜卿感到脚踝一暖,却是下意识的想收回来,可祁京已一手按着脚背,一手抚平着脚底的膏药,一副顺手就做了的样子。 看到那般淡然的神色,她也没好再说什么,又接上了话题。 “...还有郑六郎,他或许还在附近,我们...” 祁京这次却摇了摇头,问道:“你知道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 “快接近南海子东面桥头了。”祁京又拿出一贴药膏敷上,道:“我从北面追着声响过来,附近也有不少人在往这里聚集,总之,他若是让你掩护逃走了,已是隔我们有些远了。”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朝着一个方向走的...” 姜卿想到不久的逃亡,几乎又要哭出来。 她也不知就在刚才已有了决绝去死的勇气,但为什么现在又在害怕的想哭。 “好了,没有怪你。” 祁京把药敷完,站起了身往包袱里拿了一套道袍,开始脱自己的靴子。 “你换上这套衣服,穿鞋,我们往北面去找他。” “嗯。”姜卿应了一声,朝那身道袍看了看,又低头朝自己身上的衣服看了看,身子忽地一收紧。 适才逃亡她穿过了不少林子,衣服已是被刮上了许多裂口....... 祁京一笑,背过身去,心想小姑娘肚兜挺好看的。 但也没有什么,在他那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穿这些东西了,只当一件背心看着也无妨。 稀稀疏疏了一阵,身后终于传来一小声“好了。” 祁京遂将马牵过来,把手往前一伸,道:“药刚刚敷上去,不要下地,你在马上也要小心别碰着。” 姜卿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随后也把双手向前一伸,老老实实地向他脖间拉去。 祁京抱着她上马,也没在占便宜,只让她扶着马头,自己牵着缰绳向着北面过去。 寒风与雪花依旧不断下着,两人奔了许久,却是许久无言。 姜卿亦是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听到几声咳嗽。 “你的病.......” “你不是看过了,只在手腕上...那是去见多铎的传染的,该是小天花,应该好了........” “哦。” 祁京一笑,似乎话也多了起来,“你不信?我在肇庆与湘江时都受过很重的伤,但好的极快,也只是这次留下了痕迹,痛了好一阵。” “为什么?你又不是方士........” 祁京思虑着,没把一直藏着的事情说出来,只道:“你就当我曾经是个方士,只是这次过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你...又在骗我?” “没有,这种能力不是我自己的。” 祁京顿了顿,转头看向远处的风雪,又道:“它是一种礼物,直到我北上至此,彻底融入过后就消失了........” “我才不信,要是真有这样的...礼物,人家会平白无故送给你?” “是,所以我来此间,要改变一些东西。” 姜卿又转头看过去,只见他眼神还是平静,可里面却是少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漠? 她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开心起来,接着问道:“能跟我说说,你从会馆走后,在城里做了什么吗?” “你想知道?” “是,韩千户说你在宫里见到了一个.......” “不告诉你。” 姜卿微微皱眉,还想问,却又只觉眼前一顿,祁京已是把暖帽盖在了她头上。 “我在城里杀了一个火班士卒,听他说右安门起了很大的动静,遂乔装跟着他们出了城,直至从北面往前,知道他们正在排查自己人,所以我跟上了两个銮仪卫,先捅倒了一个,又开枪杀了一个,正准备再换装时,追兵就追过来了........” “那...你是一直在那颗树附近吗?” “没有,我往回引开了他们,到南海子入口附近袭杀了一个骑兵,抢了马匹,准备往西去石景山,转而继续南下。” “但你还是进来了,为什么?” “因为发现那边布置的人太少了,他们一定把大部分人手都散在了南海子南面出口附近,我想着你们很可能没那么快逃走,就过来看了看.......” 姜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看到过那个被你捅伤的銮仪卫,从看到他被拖拽的痕迹,就知道你来过了...但等不到你.......” “嗯,我来晚了,直到发现那个銮仪卫已经死在那了,就知你们还没逃脱,沿着你走过的痕迹赶了过来。” “那我们现在去找郑六郎吗?他或许还没逃走........” “去,你就在马上别动。” 姜卿一愣,忽然转头看去,只见他们已到了适才她与郑世默分开的密林。 她不由又回头看了祁京一眼,只觉...他想的真的很周到........ ~~ 而祁京却已跳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持剑往里面走去。 等到了那棵松树附近,那名被姜卿刺死的銮仪卫的尸体却还在那,祁京一皱眉,转而向另一边走去。 这里的树丛中是另外一个銮仪卫的尸首,他之前一枪打在其额头上,是准备换上他的军服奔走的,只是没来得及........ 可他此刻抬眼望去,他的军服已经被人扒了。 见此,祁京终于一笑,道:“穿着他的衣服走了,还算聪明........” “他去哪了?” “他有我给的文书,应该是往回向北走官道了,我们要掩护他走,不能再混在銮仪卫里面了。” 说着,祁京又把包袱打开,拿出了几件衣服。 “你看看,哪件最好?要显眼一点的,把追兵的目光全部吸引过来,他才能顺利逃走。” “这件,道袍.......” “好,就扮成道士,” “嗯。” “一会儿我们要往北走,会有很多追兵赶来,怕不怕?” “不怕。” “好,长剑我继续拿着,你拿着枪,尽量别开,里面的子弹是我自己磨的,怕炸膛.......” “那你刚才还叫我开........” 两人一路简短的说着,终到了南海子北面的出口附近。 抬眼看去,只见有兵士正在徘徊着,没敢进来。 祁京顿了顿,纵马上前,大声急吼起来。 “细作往西边逃了!快跟我追!” ~~ 与此同时,苏克萨哈已绕行进了南海子北面,隐隐听到呼声传来。 “怎么回事?” 有士卒匆匆跑过来,禀报道:“是在不远处,有人在大喊细作往西边逃了,我们有很多人都去追了........” “障眼法!别管他们!” “这........恐怕........” “恐怕什么?!” 苏克萨哈喝了一声,怒道:“你告诉我,他们先是从南海子西面逃了,然后又说发现踪迹在东面桥头,之后再说有人在北面失踪,最后竟是能跑到南海子入口,要我再去西边追他们?!” “哈!追来追去,也捉来捉去,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是...” “走!此事该有个交代了!” 马蹄声疾驰,天幕上有冬云压下,将他们的身影盖下去。 ~~ 石景山上有乌云瞟过,姜卿把头靠在祁京背上,觉得大地正在他们脚下生起。 目光看去,一队队士卒在山脚向上奔来,呼声响彻至云端。 祁京亦是回头看了一眼,但终将他们略过,辗转来到山顶,下了马,向另一面俯瞰下去。 “不走吗?”姜卿见他下马,有些疑惑的问道。 祁京摇了摇头,指着山那边的风景,道:“看看。” 闻言,姜卿也渐渐将身后的动静略过,目光垂下,一时间竟是痴了........ 晨光泛起,一条条路道与河流如光带般落在其间,于风雪中显得波光粼粼。村落城镇更像是繁星般的镶嵌在里面,点点火光仍旧伴随炊烟飘出,在这片极寒的土地上,田野依旧是绿色,闪烁着生命生生不息的光芒。 数千年来,历史的车轮从未停止滚滚向前,一代代文明在这里建起又覆灭,沧海桑田过后,却依旧没有将他们打散,他们生生不息,在这里度过了东升日落,度过生老病死,度过漫长而又转瞬即逝的百年,千年。 如今,清朝与明朝的大规模的战乱降临于这里,几十年的战火蔓延下来,一切都似乎变得凋敝不堪,但抬眼看去,一座座城池,一处处村镇依旧是在有人涌动着,晨间天光起时,有农人出了屋子,叼着早食向田野走去,市集里的商人打开了店铺,开始吆喝起来,匠人拿着工具坐在店前喝过了热粥,向着破败的房屋走去,官兵守在衙门口,收拢衣领抱怨着天气,河边艄公撑着船,往快结冰的水里洒去了渔网,岸边街道上欢呼异常,有人在吹着唢呐,一袭红袍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正去往一处张灯结彩的小院门口,里面有有一位忐忑的新娘坐在闺房里,绑起的发髻上落着红盖头。佛寺中诵经声起,香火从窗户中飘出,道观里的道士们早起扫去了门前雪,开始了又一天的晨功,风雪里所有的人,都似一叶扁舟在天地漂泊,可又紧紧相连在一起,冲散了时间的洪流。 这不是古卷上的画作,而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真实的世界。 祁京牵着马,望向这方绚烂的世界,就此走入了其中。 第一百四十八章游子 一行队伍疾驰进了南海子。 路行大半,苏克萨哈渐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是抬头看着天边的光亮愣愣出了神。 许久之后,他神情一顿,眨了眨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忽然对后招了招手。 马京和心里还是有些慌乱,靠过来片刻间,只听他先开了口。 “我还是不知怎么称呼你,但你既是大清朝的举人,而我比你先仕朝廷,叫你一声后辈小子也不为过吧?” 马京和低了低头,恭敬道:“奴才...不当敢,大人比我年长,该是称后辈没错........” “其实也没有这个说法,我自小随着父从军以来,大金朝都是靠能力说话,但自入关之后,就变了许多,诸如圈地,杀人,行军,皆是跟着明军与闯军在变化,我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就如现在追捕的这些细作一样,在辽东哪有这么麻烦,根本不会有这些人作乱,因为我们八旗子弟都是从黑山白水里杀出来的,个个都是力能搏虎狼的存在,只要我们聚在一起,就是铁板一块,固若金汤,这片天下没有人能撼动我们,任何人都不行.......你明白吗?” “是...大清子弟英勇无敌,如秋风扫落叶........” “狗屁!”苏克萨哈笑着喝骂一声,“那是以前了。” “你看现在,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只晓得他们与朝廷近日发生的大事有关,前一次朝廷让我捉拿他们,我在宫里没有捉到,也是关乎到了自身能力问题,我不如姜明聪慧,跟不上他的变通,难免被耍的团团转,直到这一次,我又奉命去捉他们,但依旧没有得手,你可知道为何?” “是因他...太狡猾了?” “不,因为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苏克萨哈闭上眼,任由寒风扑面,接着道:“有些时候人知道的太多了,就会想要更多的东西,权力,名望,威信什么的,一旦被这些东西扰乱,就会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我也很小,想要这些东西的同时自然会被迷住了眼,但直至知道这些东西后的价码之重,我才想要保命,想要活下去,这种求活的感觉跟在辽东厮杀时,完全不一样........” “大人这是怎么了........” 苏克萨哈摇头,话语接上。 “而当一个人的所有欲望都褪去,只专注于活下去这一个念头时,他就能抛弃任何东西。 我最初在宫里没有尽全力,只想着左右逢源,靠着自己往上爬,虽然事情办砸了,我被贬为三等侍卫,心里其实是不服输的,直至发现范文程身死,推敲出了整件事的脉络,去见索尼的前一刻,我仍觉得我自己是个胜者,不该被如此埋没........ 我那时也终于想竭尽全力,一心放在捉人上,但他就是那么三言两语的几句话,把我吓的失了神,以为他要像杀鄂硕与阿达礼那样借此办事不利的动机,将我与其他知情人一同肃清掉。 所以我一直在冷眼旁观傅以渐行事,也是直至最后他快死了才去救他,但却不是真的想救他,只是为了借此又把他送到索尼与陛下面前,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直到刚才,我确定了消息,没人要我的命.......” “真的,当时我松了一口长气,那种感觉比当年我战胜漫山遍野的明军时更为喜悦,也终于那一刻抛去所有的负担了,你明白吗?” 马京和愣了愣,手上动作依旧没变,道:“奴才....还有些不懂的地方........” 实际上他直至听到此刻,他心中却是明白了,也高兴起来,因为有人这样说出心声时,就代表他已下定了某种决心了。 果然,苏克萨哈也笑了起来,回头道:“真的,我也很难真诚一次,连对我父亲都从未有过如此的袒露心扉,你是唯一一个了。” 说话之间,马蹄已踏进了北面的树林里,苏克萨哈拍了拍头上的雪,道:“就在这里了,走吧。” 马京和颠簸着马匹跟在身后,前方的雪地上是一排排马蹄印子,有许多人正在树林周围徘徊 着,却不进去,只围在了这里。 他不知苏克萨哈是什么时候又调了御前侍卫过来,听他们呼喊阵势,像是已找到了什么东西。 前方的苏克萨哈下了马,走上前与几个亲信身前,用大声的满语交谈着,马京和听不懂,但看见每个人目光都透了过来,脸上洋溢着快意。 接着,苏克萨哈走过来牵起了他的马匹,指了指天上的大雪,笑道:“你看,这种天气让我想到了辽东,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长白山里却有熊,有虎,有狼,每一个都能要了我们的命,但也就是在这种天气里面,我们杀熊,杀虎,杀狼,更杀了每个不可一世赶来围剿的明军,如今,我们跨过了那片极寒的土地,来到了这里,也将去向更南方........” 马京和正忐忑的坐在马上,眼神疑惑的看向他的身影,不过片刻之后火光就从视野上端传了过来,他抬头看去,前方寂静一片........ ~~ 索尼从乾清宫中跨了出去,转头看到了候在外面的傅以渐。 他此刻身上都是积雪,因寒冷浑身在颤抖着,但也直挺着站在那。 见到索尼走过来,他连忙跪倒在地,口齿不清道:“属下...该死........” 索尼笑了笑,替他拍去积雪,又将他拉了起来。 “你在我眼里确实是该死,但事情已经过去了,陛下也让我不要再去为难下面的人了,另外........有差事交给你,不要再出差错了,可好?” “奴才万死.......” “好。”索尼将一封诏书交到了他手里,接着道:“内阁如今改为旧内三院制,这里面是新一任阁臣的任选,还有些京中官职的变动,传下去吧........” “可...摄政王府与苏克萨哈那边.......” “都过去了,随他们去吧........” ~~ 寂静的树林中有寒风涌动,呼啦的吹在耳边。 那匹黄马缓慢的走进里面,辗转来到一处空地,这里也还有人,不过都是倒在地上的。 从远处看去,能依稀看见是不到十具尸首,有男有女,甚至都还有小孩,他们的道袍光鲜亮丽,血液已经在身上凝固,另外则是有很多东西被整齐的摆放在一边,长剑,长枪,水囊,干粮, 文书,包袱等一应俱全。 寒风吹过,干枯的树枝掉了下来。 马京和恍然一愣,下马快步走过去,直到一半,呆滞在原地。 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能跟那个搅动京种的风云姜明过手,能借此机遇继续向上走,也能在心中怀有大义与情谊一路殚精竭虑的奔行到此........ 但那些都远去了,因为他看到了他们的脸,也在这看清的一瞬间,有许多脸冒了出来,同时心里的凉意正在翻涌而上... 姜明在会馆里那张低垂的脸抬了起来,还有他的妻室,丫鬟,侍卫的脸,然后是更远一些的东西,他坐着车马舟船从沿海北上,见过一路破败凋零的风景,一座座高山耸立,河流从脚下奔出,离家时父母期望的眼神,妻子的哭泣,儿时走上沙滩后看向的那片大海,一望无际........ 无限涌出的凉意终化为了颤抖,他没敢再回头,猛地向前方狂奔—— ~~ 风雪漫卷,郑世默换掉了那身衣物,独自走向北面的一处官道岔口。 他握着那份袖中满布褶皱的文书,等待着官吏将栅栏拉起,身后牵着一匹老马。 疾风劲草,路遥马亡,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一路要怎么走,几千里路途下来,又会有怎样的艰难险阻。 但几年以来的画面不断在脑中涌动着,一声声呼喝闪过,周吉在宫闱里递来的早食,姜之升颓然后又奋起的眼眸,马东和一声声的呢喃,祁京纵马出走的身影,韩文广颓然的眼神,姜卿拦下的剑刃........ 它们汇聚而来,终在心中成了一股牢不可破的信念,带着他,似要一股冲出这片风雪,冲出这片敌境的异乡。 ~~ 一支箭矢从后射了过来,直插马京和的大腿....... 苏克萨哈丢掉弓,抽出长刀,一刀插进他的腿上,随后将他拖到近处,拂去了那些尸体脸上的雪。 “你看,我说过的,姜明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这是京城中闹事的细作的尸体,他们在南海子里被我找到,然后杀了,你是最后一个被我杀的姜明,一切可以结束了.......”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份崭新的文书,递在马京和那双颤抖的手上,道:“真的...我真的太累了,几夜没合过眼,只为找到你所描述的这些人,一点点的又将会馆那些见过他们的人聚拢起来去佐证,真的........” 说着,他又是一刀捅进马京和大腿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传出。 “但他们都是假的,哈哈哈........” ~~ 永定河官道之上,马蹄声在疾驰着,有零零碎碎的哭声响起。 这是一支从肇庆府出发的队伍,目的地是大同城与北京城,一共二十二人,直至现在,原本队所属的只剩下了三人。 从八月至十二月,他们携带差事辗转了大半个天下,跨过广西的大山,湖广的湖泊,河南的平原,山西的冻道,渡过湘江,长江,以及无数条不知名的河流,由南至北,北上穿行四千余里。 期间,他们见过信阳城里决绝的身影,见过文瀛湖畔漫天的箭雨,见过大同城烽火燃起的战旗,见过京城里繁花似锦的夜色,见过了数千年而来的大好山河....... 夜幕正在垂下,风雪迎面而来。 如今,他们将南归了。 ~~ 苏克萨哈犹如疯魔般笑了起来。 “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那些心里话吗?不是因为我想到要杀了你—— 而是...我说过我自许为胜者,有过心惊胆战,有过夹缝求生,有过左右逢源,更有过那般大的功绩,但!老子绝不能容忍自己这般...无能...思来想去,动来动去,却都是一场空........” “我也说过,这种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我在松了那一口气时,就涌出了一股怒意,可一切又都是归于自己,我就是捉不到他们啊....哈!天知道老子会被逼成这种人...天知道........” “噗!噗!噗!” 他一刀一刀的捅着身前的士子,刀刃填满了其血肉的瞬间,鲜血被逼溅在脸上,滚烫炽热—— ~~ 京城。 索尼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方巍峨的皇城。 他其实很少来这一方殿宇,甚至都很少进皇极殿之后的宫闱,因为在他眼中,这里始终带着明廷的影子,这并不是隔阂与嫌弃,而是每当他看到这些人间极近尊容华贵的东西时,总会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 真要比起来,他其实更喜欢在外城昭陵的那间小屋,里面有书,有笔,有少年时打猎的弓箭与佩刀,闲暇时,还能搬出椅子坐在屋外,眺望北方广阔无垠的平原,心里想着这是他的功业,也是他毕生耗尽心血所要得到的东西。 他今年四十七岁,活了大半辈子,在这世间所需求也就是这几样东西了。 而相反过来,他讨厌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包括这座占了京城大半部分的皇宫,几千几万人像是木偶般把它托起来,一层一层的台阶不断被拔高,直至到最高的那把龙椅上。 孤身从午门走出来,看不到天....... 北城深宅大院中。 陈名夏写下了一幅好字,挂在书房中等着晾干,然后坐回主位上,看着面前客座,自己的儿子曾在哪里坐着。 这是顺治五年,也是他自明朝覆亡后重回京城的第三年,在这冬季的某一天,他从未想过有些感觉已如利剑一般朝心口刺过来........ 南城摄政王府。 东莪从炽热的火光中抬起头脸,看着手中那份帛书愣愣出神,窗外,严寒愈重,树枝上已是光秃秃一片,玉璧上映照着雪白。 罢了,其实有时候在闺中总想想一些人,一年四季这么快,春夏轮替的,又是该是新的一年了......... 东城庭院。 宁完我一把将酒壶丢去了雪地里,头靠在柱子上,身后案上的奏疏与纸张依旧纷飞着。 半醉半醒间,他摆动着逐渐麻木的身体,走了几步便仰倒在雪中,天上夜幕愈发黑暗,无尽的大雪正从那里落下........ 西城末端府邸。 穿着冬装的蒙古女子牵上自己的几个孩子走了进去,这里依然挂着白布,大堂上范五郎的棺椁正摆在那。 “范文程.......” 她看着这些,泪水终模糊了眼眶,大呼着丈夫的名字,可只走了几步,见丈夫正坐在大堂上,头低垂着........ 豫亲王府养心阁。 多铎恍惚看向了那片冻结的莲池,他知道已经下了很多日的雪了,但眼前依旧是血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想要抬手,可身体已上不断传来了疼痛,最终颓然的又放了下去........ 而京城外南海子那片树林中,终有一声叹息传来。 苏克萨哈终于丢掉了弯刀,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 眼前依旧是令人心神荡漾的场景。 “真的...你要怪就只能怪这个世道,谁都想好好活着...谁也不想这么了事...如果有机会,我不愿再待在这里了,可终如你一样,逃不出去.........” 只此一刹那,溃败与萎靡袭来,他感觉精气神与身体的全部都在消散。 不能再看了,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抬头仰望着天际,只见京城上天云舒展,滚动,向着南面飘去—— ~~ 所有的场景都向着最高的那座皇城汇集而来。 福临踏出了乾清宫,俯视着这片巨大的,辉煌的城池,这是属于他的一切,从入关以来,每次看到这些都让他感到壮美与巍峨,所有人为此都在告诉他,要一统河山,要成为万世之君,他的念头也在愈发坚定,愈发狠厉........ 可他从中依旧是有些道不明的感觉,这本该是他的?还是一直是属于某些人的? 小皇帝伸出手来,似要抓住这一切,往事迷乱,前路白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终会跨过这一切的......... ~~ 所有的场景也都于石景山下被远远甩去。 一匹骏马载着两人冲出了夜色。 穿着道袍的少年扯着缰绳,奔向了一条南面山村的小径。 手中只有微光泛起,前行的路途皆是黑暗,但祁京的眼睛已将这些略过了,转而看向更南面的天幕,许多更深处的东西正从那里涌出来,是一双双与他对望的眼睛........ 他看到了湘江上那名水匪求饶的眼睛,他噗通一下跳进了水里,然后死在了里面。 他看到了驿站里暗子落寞的眼睛,他把地图递过来,然后转身死在了火雨里。 他看到了信阳城邱志仁决绝的眼睛,他站在牢房里,像是要把心掏出来给自己看。 他看到了官道上温庭坚惊愕的眼睛,他倒在大火里,口中最后一个君字还未说出。 他看到了大同城陆建章颓然的眼睛,他站在凭栏处,告诉自己一起扫平天下,多好。 他看到了文瀛湖李效愤怒的眼睛,他身上插满箭矢,告诉他们自己不怕死。 他看到了西苑范文程释然的眼睛,他闭上眼,告诉自己改变不了大局。 还有更多,北上四千里以来有人从他身侧走过,有人死在他手里,有人还活着,他们的眼神都从天幕上降了下来。 没有星斗满天,没有璀璨星河,但腐朽飘渺的大地上,总有人的目光在不断垂首,回望。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大云低垂,风雪夜归人。 这是游子的归乡之途........ 第一百四十九章初春 初晨,马匹奔至一座官道旁的矮山,于山脚停留了许久。 祁京从官道上绕行下来,见姜卿已生了火,遂把手里的早食递了过去。 “只有粥饭,趁热吃。” 奔行了一夜,他脚上都是穿着长袜,所以去官道上时沿路买了一双,却也依旧不合脚。 而姜卿接过那份打包好的热粥,又往他旁边的包袱看了一眼,见圆圆滚滚的,问道:“你怎么还敢露面的?” “要购置些南下的物资。”祁京没抬头,抬手从嘴里取下了一团棉花,接着道:“北面已经开关了,我问过那些官吏,这两日有许多举人来往进出,但暂时也还没有郑六郎的消息。” 姜卿看着他的侧脸,心知他易容了,顿了顿道:“那...我们还去找他吗?” 祁京摇摇头,又从鼻子抽出一截牙签,道:“京城追捕我们的那些人不知事由,只要出了南苑,就不会再追了。” “哦。” “我们继续从石景山往下,离你说的永定河官道还绕两百余里,恐怕也追不到韩文广他们了。” “我们自己走?” “嗯,他们只要回去了,作用是远远大于我们的,我们慢一点南下也无妨。” “好。” “还有大同那边,我已与你哥哥说过了,如今从京城过去太危险,他跟着我们回去再向四川陕西的路道上去最好,到时,南面朝廷也应会派真的使节去大同,你不用太担心........” “嗯。” 姜卿其实是知道这些的,可看他一边说一边笑着的样子,没好不应声。 “这些其实原也跟你无关,你从大同出来...算了,我们说些别的........” 话是这样说,可祁京说完后却是许久没开口。 此刻两人都盯着火光许久,场面渐渐冷寂下来。 “南方很远,我们大概要走一个半月左右。”祁京忽然道:“也要在路上过年...这应该是你在外过的第一次年,跟以前有许多不同,到时,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姜卿想了想,道:“在大同的每次新年,爹都会在府中放烟花。” “你想看?” “不想。” 这次却不是她口是心非,而是看见这些东西,难免会回忆起那些日子。 见祁京点了点头,她不由又补充道:“真不用了,现在这么乱,我没有心思.......” “你不必跟我讲道理的。” 祁京一边揉着脸,一边接着道:“我以前觉得活着是件很难的事,所以每次在下差或者完成差事时就会犒劳一下自己,也很简单,就去酒楼里吃几个小菜,吃到微微泛饱,就走出来,看着天边夕阳西下,提醒自己这就是活着的感觉,没有想象的这么糟。” “嗯?” “我的意思是,有些东西虽是无关一切的,但它是支撑人走下去的动力,你想要什么,我就拿来给你,你要开心一点。” “我没有不开心啊。” “是吗?那是我理解错了?” 祁京把头转过来,他此时脸上的易容还未完全去掉,做了个有些疑惑又有些怪异的表情。 “咦...好丑........” 姜卿看着他,终于笑了起来。 往后的路途中,两人也没像之前那样冷寂,跨过山林与平原时,姜卿还是会问一些不懂的地方,但一路下来却是祁京的话居多。 他刚说完面前那座山的地势,又道:“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一路有吃有喝的南下,不用走这些山路。” “为什么?” “我藏了些钱,还有程平给的还剩一点。” “那韩千户他们?” “程平连他妻子给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该是要过苦日子了。” “我都听到了,还不是因为你说要钱取文书,他才给的?” “嗯,不过我又没妻子,也没私房钱。” 姜卿“哦”一声。 想到大哥提过的那件事,心想这人结了亲后还想藏私房钱,才不会给他........ 往后七天里,他们终于到了开阔地带,看见山村时,祁京牵马走了进去。 时值年尾,这座不知名的村里很是热闹,许多人也看到两人从村口走来。 姜卿依旧是坐在马上,她身穿道袍还带着斗笠,腰间挂着祁京的那把长剑,很像是一个女侠客。 而反观祁京,他一路都是乔装南下,风尘仆仆的样子,却像是跟她牵马的跟班小厮。 他一路笑着跟人打招呼,可却听不懂这边的方言,只得转头看向姜卿。 他们这一路北上都是靠程平与蔡川他们去交涉的,真正要祁京做的地方,多数人都是说的官话与满语。 姜卿亦是有些半懂半不懂的,听了好一阵才理解过来。 直到最后,他们才寻得一家农户暂住下,没在如前些日子那样风吹雨打的。 入夜,姜卿抱着棉被进了屋子,见祁京正拨着炭火,披头散发,乱糟糟的样子。 “你怎么不扎起来?”她问了一句,道:“刚才我听他们说,你没剪辫子的样子有些奇怪,是不是哪里出来的...野人?” “嗯?” “呃,在北方是有些奇怪,我们也见惯了...南边........” “南边也不常见吧。”祁京道:“我没见过太多,但貌似很多都是从北方迁过去的,不用在意这些。” 姜卿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在意,也知道他们是被逼无奈,就是.......” 她把棉被放去床上,看着祁京,终于直说道:“就是南面到底是在多远的地方?我走过最远的地方也都是...从大同到京城。现在要南下,大哥也在我们前面,我本不该多说的,但...你也没跟我说过........” 祁京苦笑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她为何一路上都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自己之前是跟姜之升说过的,姜之升也答应了,而且他跟着韩文广一行人有许多关于南方的疑惑都能得到解答。 但姜卿就不一样了,她只是跟着自己不断翻过了一座座山林,一条条路道,不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 “是在肇庆,苍梧县。”祁京道:“我们也许会直接去朝廷行在,但我知道的不多。” 姜卿又问道:“苍梧县是你曾经住的地方吗?” “是。” “那你的家里人呢?” “韩文广说他们去南面避祸了...我暂且不知........” 姜卿点点头道:“他们若是在,也不会让你这般.......你回南面,没见到他们也好,省了很多事。” 其实她言下之意还有许多,比如是在问他带着自己是不是也省了很多事,反正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的,比如是在问他有没有觉得自己累赘。 说来,她也其实只是跟着祁京这一行队伍从大同走到了京城,算上绕行的那些路不过八百余里,除却天气冷了些,还算是不难走的,这也终究还是在北方,许多人文事物她都能认识。 南面就不一样了,她甚至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有着这么一个已退去几年曾统一南北的朝廷,其余,就是见过祁京这行过来的人。 南下对于他来说是回归,但对于她来说却是走上了一条更远的未知之路。 当然,祁京也是南边的人,她能感到他一路都是为此是有些高兴的,她不能多说什么。 对此,祁京当然也能明白一些,但之前姜卿不说,他也不愿去深究一个小姑娘的心事。 “我真知道不多,你将就听?” “好。”姜卿转身铺着棉被,有些隐隐期待起来。 祁京笑了笑,又道:“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是初次南下,心里比你还迷茫一些。” “是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吗?” “不是,我从一开始说起吧,那时,我在一间牢房里........” 祁京也一边转身铺着棉被,一边说了起来。 姜卿听了一会儿,又回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那般不紧不慢的铺床,把杀人和谈判说的轻描淡写的样子........ 这让她觉得他很坚定,说到做到,因为有这么去做的理由,所以他心怀坦荡,没有一丝动摇... 坦荡之余,她又明显感觉到了祁京那时那种不融入的感觉,包括在他在大同对爹说的那些话,仿佛就是这人眼中只有...江河社稷一般。 她不知道祁京对这次北上有怎么样的感受,回去了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因为在此之前他整个人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空白的影子,只有一双平静的眼神露在外面。 但自己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啊,又没有错........ 而且他自己也在说,包括之前跟她说过的,那个有关打趣清廷灭亡的故事,让她觉得很精彩很喜欢,但放到现在这种时候,就没那么喜欢了,也没在提过。 因为那些终究是虚无缥缈的,只有他们如今所在的这个地方才是真实的世界。 总而言之,他说这些是想要自己开心一点,可他不明白自己问这些只是想要他多顾及了一下自己而已。 就像大哥上次说的提亲,她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但绝不愿意像那样国破家亡后被当作物件一般贴过去。 他们终究还有许多路要走...或许,或许直到他真正能对世间露出满意的笑颜的时候,自己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偏偏就是在如今这种时候,也许他们心里都知道,但他不会说的,自己也不会。 ~~ 后来他们沿着一路的山村城镇又走了半月,进了河南境内,一望无际的平原在眼前展开。 随之而来的,还有新春的之后的元宵时节。 这次,祁京却是未带她再进村落城镇,而是又连赶了两夜到了更前方的信阳州城附近。 听着他一路说着北上的见闻,其中对于信阳的印象颇为深刻,姜卿心想他或许会进去看看,但等真正赶至时,却发现州城已经封了。 但他们还是去城外一个驿站处敲响了门,里面是一个聋哑的老驿卒。 他见到祁京时也是被吓的一跳,但看祁京又拿了银子出来,才施施然然让他们进去。 进门歇息了一阵后,祁京也明显想打探一些消息,对姜卿说了句“等我一会儿。”就再次拿着长剑出了门。 姜卿一直等到了半夜,打开窗户看去,只见前方的州城寂静一片的,完全没有过节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心起祁京的处境。 但黎明将至之时,祁京也还是回来了,他身上穿着一身驿卒的衣服,有些狼狈的骑马过来,身后多了一个包袱。 “我去了委步军署衙门附近,墙上有张两月前的告示,说是在缉捕邱志仁他们。” “嗯,他们该是已回南面了?” “暂且不知,要等到我们回去后再说了。”祁京应了一句,转而把包袱提了过来,里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姜卿一看到,就不说话了,有些愣愣的看着祁京。 祁京笑了笑,把她和那老驿卒叫出来,点燃了上面的引线。 花火泛起,却没有冲上天空,只是在三人面前闪耀起了一颗小小的烟火树。 姜卿泪眼朦胧的看着祁京,祁京也不说话,只有那老驿卒在咿咿呀呀的叫着。 这是新的一年,他们看着那道火树银花与黎明的微光渐渐升起,旧的一年里那些繁杂与委屈之事也就随之过去了。 ~~ 其实姜卿高兴开心之余,反而是有些羞恼祁京没听她说的话。 所以之后的路途里她一直再拿这件事说,认为祁京是故意逗她哭的。 但见祁京又是说说笑笑的盖过去,她也没再继续说了,只把这件事藏在心里,觉得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第一个年头。 虽然那个小盒子并没有在大同城那样花火齐放的壮丽魁美。 ~~ 越往南走,气候也逐渐在回暖。 雪花渐渐消停,眼前唯有湘江之水奔流不尽。 岸上芦苇冒出了新芽,两人牵着马走过,临行渡口时,低头见蒹葭之中摇曳着迎春花丛。 姜卿摘下一朵,插在祁京脑后的发束上,愈感时日漫长,岁月平静。 只是在这日初春的傍晚之后,祁京就已带着她渡过湘江,终见到了这片由南方朝廷统治的土地........ 第一百五十章五虎 南明永历三年,一月十五。 端州元旦的气氛还未过去,星湖之上仍有船舶打着花灯游过。 星湖之前被称为沥湖,意为“西江余沥”,有因环绕端州的西江余水而命名的意思,崇祯九年之后又因其石室摩崖所刻的《星岩歌》得名星湖,其上湖岩交错,点缀如星,湖提岛屿林立,宛如九天之上的星水之湖。 时近戌时,金堡拂衣上了船舸,掀起船帘,见远处彩灯明亮,亭台楼阁,粉碧辉煌。 此情此景,他不禁喃喃了几句“盛唐以来,无有此升平景象,大宋名臣有知,应愧不如也.......” 感叹罢,他回身坐于画舫之中,桌上仍有小菜八样,金蓝四支,葛酿一瓶,见此,他却不吃,只唤来随行小厮金五收拾起来。 这些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佳酿,如果是在余杭时他不会吝啬吃食,但如今不同了,他自任了永历朝工部左给事中以来诸事繁杂,不可醉酒误事。 随行金五打包好了酒菜,又往食盒底端置下了保温的木炭,知老爷回来时还会吃。 他也知如今局势不同了,老爷去与诸位大人商议过后,该是能够尽兴而归的。 然而,船行一半时,金堡就已从窗外转过头,吩咐道:“不用留了,你且拿回家分与夫人与小郎吃了,不必等我。” “老爷可是今夜都不归了吗?”金五道:“湖心岛夜里寒冷,小人去取件袄衣过来?” “不必,我去左都御史袁介眉家中过夜,有要事商议。” “是,那小人还是嘱咐一声府中夜里留门。” 金堡又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也不必了,今岁不安生,别让歹徒偷进,扰了清净。” 金五微微一滞,道:“但府邸旁就是锦衣卫千户所,谁人敢扰了老爷的清净?” “那些锦衣卫,何曾出过力?”金堡冷哼了一声,道:“皆是曾归马吉翔统领的膏粱子弟,幸在人少,不然跟歹徒有何区别?” “是。”金五犹豫了一阵,又道:“但我们旁边那座千户所倒是有所不同,小人听闻其千户是从京城牵过来的,也是从提骑慢慢升上去,其人对治安与缉盗倒是颇为狠厉。” “是吗?”金堡问道:“他叫什么?” “韩文广。” 金堡皱了皱眉,喃喃道:“韩文广?像是在那听说过........” “老爷说笑了,他的户所就在府邸旁,该是听到过的,老爷事务繁忙,这些无关之人自然记得不清。” “不。”金堡眯了眯眼,忽然问道:“他已不在户所衙门许久了吧?” “是,小人听说去年八月像是去了苍梧县办什么案子。” “他不是去办案的。”金堡闭上眼想了一会儿,低声自语道:“是那边有一桩与朝廷的买卖,佛朗机人,但为何会去内地呢........” 终于,他想到了工部下的那封诏书。 “金门,郑成功......马吉翔,翟式耜,张同敝的人北上了........呵,投机倒把。” 想到这,船舶终于靠岸。 金堡披上一件冬衣,踏步上了湖心岛星岩道。 临行草木,画舫楼阁低歌,石壁上仍刻有那首《星岩歌》,许多官吏也在这过元宵的余烬,此刻正簇拥着迎面走来。 金堡抬头看了一眼石壁,却没看那些官员,拂袖傲然穿过。 他虽只是从七品的给事中,但他却不听于任何人管制,六科给事中是独立的部门,负责的科抄,科参即是稽查六部事务奉查百官之失,还另有“封驳”的职务,即是辅佐陛下处理奏章,可直递奏疏面圣等。 总而言之,他比这些官吏强多了,也更能操控他们的官运。 还未到要去的佳船纺,忽听前面有呼声传来,是有人在楼阁上大喊。 “我所之听闻,言非虎党不发,事非虎党不成,星岩道上,遂成虎市矣!诸公........” 金堡皱着眉,选择快步下了一条小道。 而他身后,群情已然有些激愤。 “是也!所谓五虎,左都御史袁彭年为虎头,礼部侍郎刘湘客为虎皮,户科给事中蒙正发为虎爪,吏科给事中丁时魁为虎尾! 其中,当尤工科给事中金堡为最!其人在党同伐异时最为激愤,经其奏疏指责,所对官员尽无置身之地!当为楚党五虎中最不要脸,最小人得志的虎牙!” “五虎以君子自命,动则引祖制旧章,如此行旧,我朝安能太平?!” “裁抑干进,招权纳贿,竟还有脸说是在力整朝政,实为在对我朝抽筋扒皮矣!” “诸公,我适才已到消息,今夜五虎便在这佳船坊会晤,朝廷之兴亡,我辈除虎之夙愿,只待今夜了!” ....... “除虎........” 小道上,金堡喃喃一句,捏紧了袖中的文书,将眼神中的愤怒与郁结压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见不断有官吏朝着高处的佳船坊涌去,却都被守在门口的锦衣卫喝退,一副俨然要拼命的样子。 尽是些小官小职,被人哄骗过来做了局....... 他也一一拧着目光将那些人中工部官吏的面孔记在心里,等回去工部后....呵。 继续沿着小道绕至佳船坊后门,忽听里面有笑语传来,金堡微微皱着眉,抬手理了理衣冠。 看来今夜的聚会,是他来的最晚了,被卷到这般笑话的乱局,在此刻就更要注意仪容与神态了。 他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进了院子,正见最为相好的袁彭年走过来,而他身后也还跟着一个人...张同敝。 张同敝时年四十岁,面容消瘦,颧骨鼻头隆起,很像其曾祖张居正,现任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总督诸路军务,是内阁大学士翟式耜的弟子,也是楚党中人。 如今,楚党在朝中主持的势力除了他们这所谓的五虎,还有锦衣卫指挥使李承胤,张同敝,以及外辅的湖广督师何腾蛟,全州总兵焦链,内阁大学士翟式耜与新进的惠国公李成栋。 吴党那边主持朝局的则是另一位内阁大学士朱天鳞,吏部侍郎吴贞毓,给事张起孝,兵部左侍郎李用楫,提督戎政马吉翔,以及外辅的兵部尚书堵胤锡,庆国公陈邦博,监察御史王化澄等。 这两年吴楚两党才刚成型对立,但外辅的各个封疆大吏却早已分了东勋与西勋两座阵营,也斗了许久。 先来粤东者,以反正之功气凌西人,称为东勋,而后随驾来粤东者,以其未剃发嗤笑东人,称为西勋。 楚党对应西勋,吴党对应东勋,之前朝廷内部的斗争都是以这些外地的掌握实权的派系为先,朝中诸公大多也是在做党同伐异与名义之争。 但如今都不同了,李成栋反正后永历朝已拥两广,兵力瞬间雄厚起来,除却四川腹地的大西军要看着,甚至都已能出兵北伐支援江西,时局大好间,后方的安稳与守卫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而现在见张同敝能来这次楚党的聚会,金堡不奇怪。 去岁朝廷的两件大事便是派翟式耜留守桂林,李成栋北伐江西,而李成栋心疑自己离朝后会有变,因此求了陛下册封其子李承胤为锦衣卫指挥使,翟式耜则是去了桂林之后才后知后觉的让张同敝前来,这两人的留守都意味可与他们五人连结,随时知会朝廷内部风声。 他奇怪的是,张同敝为什么现在才来........ 此时,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但脸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出声问道:“别山近来可安好?我看胖了许多,没在桂林享了厚福?” 他言下之意很简单,是在问他为什么偏要等时局大好了,在桂林过完了舒坦日子,才想起朝中有他们这群盟友? 张同敝笑了笑,应道:“若是能享福,我还回端州做甚?” “还叫端州?” 一旁的袁彭年出声道:“如今该叫帝都了,别山都已行至星湖,殊不知我朝形势已然大好,恐不会再迁去桂林...那地方的瘴气,真叫人难活。” 他言下的意思也很简单,是在提醒张同敝如今时局已然安定,该是以朝廷内部为重了,不管他到此的目的为何,都要以他们主持朝局的五人为先。 “是。”张同敝也应了他一声,继续道:“我心知就是因为时局安定了,诸位才被如此党同伐异,所以如今前来,是为保住各位。” 金堡微微一愣,没有接话,心里却是在想着他一个小小的右侍郎,有何手段能扳倒吴党。 而张同敝依旧面容平静,也不等他再说话,就拂袖走去了阁中。 唯有落在最后的袁彭年回头看了看佳船坊外,心说与他们聚会的都是朝廷的重要人物。 张同敝代表翟式耜来了,门口代表李承胤的锦衣卫也来了,但马吉翔算什么东西?竟敢派这些小官小吏骚扰。 ~~ 星湖之下的永明宫旁。 一名锦衣卫斧钺司的百户匆匆走进了卫所,朝着院中那把椅子跪了下去。 “侯爷,人已经安排去佳船坊了,但暂且不知情况如何。” “严峥?”马吉翔叫了他一声,道:“你还在锦衣卫中执事?” “是。” “哈,你那太傅老爹竟还没把你捞出去?高官子弟的,来这里面受苦作甚?” 严峥顿了顿,道:“为侯爷效死,莫敢不从。” 马吉翔又笑了一声,道:“好,不枉我耗力气去联络严云从,没想到他竟是把自己亲儿子派过来了...今夜去佳船坊的人打听清楚了吗?” “在佳船坊守卫的锦衣卫里有属下的人,已探清。” 严峥道:“朝中五虎,另还有从桂林赶至端州的张同敝,一共六人,皆在佳船坊三楼雅阁聚会,菜单吃的白切杏花鸡,清蒸纹理鱼,竹篙粉,另有桂花酒三壶........” “谈的什么事?” “雅间之外有李承胤派来的锦衣卫守候,属下只听他们在外...张同敝说此来是为保住他们。” “狗屁的锦衣卫!那是他自己的私军!” 马吉翔冷哼了一声,道:“锦衣卫原本署中人就不多,去岁李氏两父子投诚,是以他们的亲军冲扩了锦衣卫人数,如今,我这个前指挥使能在里面找到的熟人已少之又少了。” “是。”严峥这才应道:“所以父亲让我效命侯爷,才有可能剔除这些奸佞。” “剔除奸佞?”马吉翔忽地又笑起来,道:“谁是奸佞?楚党眼中吴党是奸佞,吴党眼中楚党又是奸佞,到头来,不过自己人打压自己人。” “那侯爷?” “我也本不想掺和,但我们不打压他们,他们就要把刀子捅过来...如今时局大好,谁想被贬去云南深山刨土?” 马吉翔又道:“再者,此事陈邦博与吴党朱天鳞等皆有会意,我不先动手与他们站在同一阵营,真旁观下去,两党谁赢了都要打压我。” “是.......”严峥的表情也有些凝重,也渐渐知道父亲为何指派他过来了。 因为严云从也是从锦衣卫中所出,与这里有偌大的关系,倘若锦衣卫这真被楚党拱起了火,那他们严家势必会被波及的。 他这表情马吉翔也看到了,站起身后又将他扶起,道:“所以我与令堂皆是无奈,但总归是进了吴党,不止有我们出力,先把事情探清,之后他们会替我们想办法的,懂吗?” “是........” ~~ 如马吉翔所料,当天夜里至黎明的这段时间,严峥便传来了许多有关张同敝与五虎商议之事的细节。 “金堡已决意上书朝廷,斥责陈邦博堵胤锡北结大西军残余,意图与流民军联合,实为我朝之耻.........” “同为东阁大学士的严起恒已想排斥朱天鳞,暗中把内阁票拟的旨意知会五虎之一的丁时魁.........” “袁彭年也要上书弹劾陈邦博,痛斥其无兵无响,胆敢窃取公爵位,理应削为参将.........” “另外,张同敝吐露出想要北伐的主意,意图增大楚党势力,已有关于北方动乱的确切消息传过来,六人皆认为可行.........” “但主力李成栋正率军攻赣州,楚党如若还要派人北伐,只能让湖广的何腾蛟去接应,总不能让吴党陈邦博堵胤锡得了功劳.........” 在府中听了这一道道消息,马吉翔却还是在踱步不语,最后只挥手把自己军营里的几个亲信叫了过来。 “你们怎么看?” 此时,他的一名叫马起明的族弟出了声,“若是为此,那弹劾之事应是障眼法,楚党或许是想...北伐?” 另外一名叫万思远的幕僚也道:“朝廷如今不就是在令李成栋行北伐之事?楚党在外的势力皆在抵御清军,若想再增兵北伐,那必定是已有了确切消息。” “是,楚党或是已找到援军,又或是已知清军长江防线出了问题.........” “消息是从哪里传来的?确定过真伪没有?”马吉翔忽然问道。 马启明道:“严峥还未查全,只说是一行南归的队伍带回,我们这边也在查........” “你们查个屁!”马吉翔当场就啐了一口。 “从陈邦博联络到我已过了五日,你们只说在查在查,连如今张同敝到端州的消息都不知,查个屁!” 众幕僚俯首道:“老爷息怒,是真有些........” “我息什么怒?!” 越见他们这副低头做小的样子,马吉翔火气就越大,又喝道:“你们要是真有本事,我还费力去联络严云从干什么?!人家严峥一夜便能查个七七八八,你们这是第六夜了,还在这分析来分析去........” “一问这个或许,那个或许的,怎么老子一个堂堂二品提督戎政,锦衣卫前指挥使,还是文安侯爵,手底下就一个能人没有,气死我了........” 小发了一阵脾气,马吉翔也知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遂嘱咐道:“去庞公公那再借点人手过来,一定要把这事给我查清,严峥虽与我们是熟人,但朝廷里坑的就是熟人,消息的真伪,我们心里要有数。” “是...但五虎与张同敝那边,是否也要派人盯着?” “盯你娘!” 马吉翔又骂了一声。 “不知道我为何叫你们去借兵?就是因为自己军营里二千人都是游手好闲的乌合之众,如今时局,党争愈烈,一个盯漏了就是万劫不复,懂不懂?” “懂了........” “你们这一群人呐,就是跟我投清做了汉奸,老子也只能当二把手.........” 第一百五十一章险境 肇庆府端州城。 三百多年前古端州曾是宋徽宗赵佶的封地,他即位后升端州为府,并赐名“肇庆府”。再到宋重和元年在此修建高台楼阁,赐名御书楼。 御书楼之后便曾是他的行宫,到了如今永历年间,桂王朱有榔在此登基后就成了永历一朝的皇宫所在,称为永明宫。 因是行宫,所以并没有如前明崇祯时南北两京那样的规模,端州城与之相比起来就更简陋渺小,但终其永历皇帝也是藩王出身,只在登基一年间就被清军追的东奔西走,能有这样一座像样的都城已是很不错了。 都城城门并无人查验,祁京抬眼看去,只见那些兵士在城楼上烤着炭火,不愿意下来。 所以他收起了袖中的银子,牵马与姜卿进入了城中。 他们从湘江南下,一路辗转先去了苍梧县的那个道院里,可却只得到韩文广留下的令信。 韩文广一行也明显比他们走的急,十日之前便去过了苍梧县,说是得到了朝廷命令,让祁京来端州与他们汇合。 如今是一月十七日,境内并未下雪,他们从城南走入其中时见都城后是岭南山脉矗立,沥江之水正从那里流出,另一条则是从都城北方流过的西江水,两水夹州之间,便是朝廷行在。 祁京看着这些,第一时间冒出的念头却是江水太多,不好逃跑。 当然,这算是有些北上的后遗症,放眼望去城内还算的上是繁华一片的,也并无人在追捕他们。 约定的地点是在星湖牌坊旁的一间锦衣卫百户所里,要走过去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城内也有些拥挤,祁京便让姜卿下了马,与他步行。 姜卿脚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此刻还是穿着祁京那双不合脚的靴子,有些东张西望的看着街道上的每个摊铺。 行人流转间,她瞧见许多人剪了辫子,不过也都戴了暖帽,没有把那截小小的金钱鼠尾辫露出来。 唯有她和祁京,把长发盘起扎着道髻,像是两个风尘仆仆的归人。 见那些人也投来怪异的目光,她兴奋之余又有些紧张,只悄悄靠在祁京旁边,拉起了他的衣襟........ 因语言不同,一路问到城中央一带,祁京才终于找到了几个官差,上前用官话问出了星湖牌坊所在。 星湖一半镶在端州城内,一半露在城外,他们继续去往城北,在城内安龙街道附近终看到了那座星湖牌坊。 这里的风格又与城中央有所不同,依靠星湖所建的楼阁与房屋都接连着画廊,远处湖面更是红楼林立,很像是如西湖一般的取乐赏景之地。 祁京将地势记在心里,一眼瞥过,与姜卿牵马渐渐靠近星湖牌坊。 这边行人也渐渐稀少起来,不像城内那般拥挤,也正是这时,他才发现姜卿正拉着他的衣襟。 …… “这么紧张?” 姜卿连忙把手缩回来,道:“才没有……就是感觉南边这些人都怪怪的。” “哪里怪?”祁京回头问了一句,道:“还是不习惯?” “没有啊,就是........” 忽然,祁京把脚步落下几许,再次拉起了她的手。 姜卿仿佛被吓了一跳,“你........” “别回头。” 祁京漫不经心的靠在她身旁,另一只握着缰绳的手也滑落到绳子末端。 “有人在跟踪我们,现在留马在旁边招眼,一会儿跟紧我。” 姜卿眼神一顿,努力不回头去看,同时又感到手心被祁京握的紧紧的,脸颊被憋的红润。 “别怕,是刚才的几个官差,不专业的........” 祁京淡淡说了一句,脸上还是平静的样子,拉着她开始朝星湖旁的路道缓步走起来,远离了原来要去的安龙街道。 一直辗转至一处岸口,见这里小舟繁多,祁京遂掏钱租了一艘小船往湖心岛而去。 临行前,他还把马拴在岸头,给了另外一家船夫些钱,告诉他自己还会回来取,要好生照顾。 两人坐上小舟远去岸边,这才有了机会能揭开船帘的一角回头望。 只见那边的四个官差已分了队,两人留在岸边守着那匹马,另外两人则是租了一艘船缓缓靠近他们。 祁京放下后面帘子,又转而掀起前面船夫所在的那面船帘,对着姜卿道:“看到湖心岛那座红楼了吗?听说那里不错,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 “呃...可那是青楼,你........” 祁京一皱眉,喝道:“你一个小妾懂什么?敢说不去,今日就把你休了!” 话语停顿间,祁京的手却是向下压了压,示意她别在接话。 姜卿也随即看了一眼那在撑船的船夫,装作受气的样子“哦”了一声。 小舟在湖心岛岸边停靠。 祁京像是得意了一般,再度拉着姜卿的手往那座红楼走,没再去注意身后的动静。 临近那座红色青楼门口,他也是照样付了钱,不过却没让前来的龟公带路,自己驾轻就熟的走上了一处画廊。 他适才已在船上观察过了,这些楼阁都连着廊道,从这座红楼可以通向另外一座岛上的客栈。 等进了客栈,他们要了一间能俯瞰楼阁的上等厢房,这才算是停下。 直到见祁京关上门,姜卿才开口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祁京摇了摇头,道:“他们应是从我们问过卫所的路后才跟了过来。” “可,韩千户他们不就在卫所里面吗?” “嗯,所以没道理这样。”祁京应了一声,转而打开随行的包袱,嘱咐道:“你在这等我,我换身衣服再过去看看。” 说话之间,他已脱下身上的那身粗布外衣,想了想,转而拿出了一套赵石宝留下的飞鱼服。 姜卿也很有默契的转过身,听身后稀稀疏疏的声音传来,却是有些委屈的回头看了一眼。 “但……如果他们找过来怎么办,我也要乔装吗?”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是想要跟着一起去。 “不行,你就留在这。” “好吧……” 祁京穿好衣服走了过来,正揉着脸,往嘴里塞了几个棉团,又变成了南下时那副丑丑的模样。 临行之前,他看着姜卿有些担心的眼神,笑了笑道:“你想乔装也好,我交给你个任务,乔装后去这里打听些消息,我回来后要听。” “好。”姜卿面色一喜,也跟着去包袱里拿了一件衣服。 “嗯,要小心。” “知道了……” 祁京点点头,把韩文广留下的令牌揣进怀里,走出了门。 他这次却并未直接去岸边乘船,而是又走到那座青楼附近一直等待着,直到见那两名搜查他们的官差出来,才开始反跟踪他们。 其实一开始说他们不专业的原因是见他们穿着官服来跟踪,只要有心注意,一眼便能看出来。 但鉴于自己此刻也是穿着锦衣卫官服,所以便转换了一种跟踪方法...走在他们前面。 这种跟踪方法难度在于要提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重心也不在跟踪上,关键在他们这段路途中会见到哪些人,说些什么话…… 祁京率先上了一艘船,让船家往回走,去刚才留下马匹的岸口。 等船再次靠岸时,他却没下去,又付了些钱让船家把船移到最靠近马桩的地方,拉下船帘,等待着。 直至听旁边另一艘船靠岸,岸上传来一声“跟丢了?”的声音,祁京才微微一笑,闭上眼继续听着。 马匹打鼾中,岸上汇合的四个官差讨论的声音也接着传来。 “怎会跟丢了?方才不是看清楚了?一个没剪辫子的,一个道姑.......” “屁的道姑!那是他小妾........” “怎么回事?” “我盘问了载他们的船夫,说是去湖心岛逛青楼了,钱也付过,但进去后就是没找到........” “哈!被人耍了?” “狗屁!人手这么少,怎么找得到?” “你们两人继续守着这匹马,我们先回卫所禀报情况,实在不行就先调人手上岛盘查,他们肯定没走远........” 听到这,祁京敲了敲船壁,示意船家撑船离岸。 等彻底离开岸边,祁京掀开帘子,又让船夫在湖水上远远跟着那两名离开的官差。 船夫也看到了祁京身上的官服,没敢多问,反正只要给钱了就行。 他刚才就是怕被岸上的那几位官爷强征劳役,才划船去了湖心岛,虽然现在也碰上了祁京这么个麻烦的官爷,但人家钱给的多啊…… 祁京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抬眼看去,岸边街道上的两名官差正快步穿行着,很快便进了安龙街道,最后于户所附近失了踪迹。 “是同一座户所。”祁京喃喃一句,回身去了湖心岛客栈…… ~~ 而另一边姜卿也换了身男装,带了暖帽,把脸颊抹上灰,正坐在客栈下的酒肆里。 等祁京来到酒肆后,两人都一眼看穿了对方,遂起身回了厢房。 “他们可能会来搜岛,我们进来时并未乔装,会被盘问出来,收拾好必要的东西,其余的行李都不要了,换个地方住。” “好。” 两人也不退房,出了客栈,径直去往岸边,于安龙街道上又找了间客栈,位置正在要去的卫所附近。 他们的钱粮已经不多了,现在订的这间房只是次等,并不能看到户所里面的动静,当然,客栈也不会敢修建到能窥视官署的高度。 不过只要能看见门口就好。 祁京一进屋就站在窗边看着,见有两个锦衣卫正守在那。 “跟踪我们的官差刚才进去了,注意动向,只要一有人出来我们就跟上。” “好。” 姜卿也不擦脸,从随身带的小包袱拿了酱牛肉出来,有些兴奋道:“你先吃一点,我刚才打听到了些大消息要跟你说。” 祁京依旧盯着下面,也没急,随口问道:“你哪来的钱?” “我在酒肆里当了簪子,金的。” 姜卿脸上泛起不悦,心说自己都典当了首饰给你买吃的,你还不让自己有钱了........ 闻言,祁京却是忽然想到在京城归还东莪的那支簪子,似乎也是金的,还有那块王府的金令,让他暗道有些可惜,不过这些念头也都是转瞬即逝......... 他回头接过那份酱牛肉,吃了几口道:“什么大消息?” “两日前,有许多官员在湖心岛上堵截朝廷五虎,说是要为朝廷除害,此事一直在岛上传的沸沸扬扬,至今还有人议论。” “五虎?” “就是楚党里的五个官员,他们把持朝政,一直在党同伐异。” 姜卿虽是北方人,但现在自打听到这些消息后却比祁京这个南方人更了解了永历朝廷的时事,她顿了顿,接着说起来。 “一是虎头袁彭年,现任左都御史,他是随李成栋一同反正过来的,曾任清廷的广东布政使,也曾为清廷起草过告示,称金钱鼠尾,乃新朝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一度为众人不耻,但当他得知李成栋受打压有意反清时,又立刻转变风向参与其事,功成之后朝廷迁来李成栋的势力范围肇庆,他见此,便愈骄狂自大,与楚党连结妄图把持朝政。 二是虎皮刘湘客,现任礼部侍郎,正三品官职,但他在前明时只是个推官,吴党的大学士朱天鳞与王化橙认为他不是科甲出身,曾在一力打压他升职,所以他遂进了楚党,攀上了李成栋一系才到此职位,现正与袁彭年四人联合行事。 三是虎尾丁时魁,现任吏科都给事中,因吏部尚书无人,吏部执掌的官员升迁便在他手上,有许多楚党成员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还另有与内阁几位大学士的关系,现是楚党里唯有可知道内阁票拟消息的人。 四是虎牙金堡,现任工科给事中,早与楚党关系密切,入朝为官也是板上钉钉之事,一入端州便写了《驳何吾驺疏》痛斥当时吴党内阁大学士何吾驺“携手同来黄士俊,为国贼乎?若叩头养甲,满口老爷,则吾驺礼仪逊让,臣为太祖高皇帝骂之,何体面之有......口齿伶俐,直言为国间,把吴党两位大学士攻下朝野,为楚党立下大功,现与袁彭年关系最为要好,两人算是五虎中的话事人。” 五是虎爪蒙正发,现任户科右给事中,他曾是湖广巡抚何腾蛟的幕僚,因先仕隆武朝,有过任兵科给事中的经历,受到何腾蛟与楚党内阁大学士翟式耜的器重,再加上之前出卖老师攀上了另一位内阁大学士严起恒的关系,被提拔入朝,但现在他的地位只是在其余四人之下,要受其差遣。” 姜卿说到这,只见祁京依旧在不紧不慢的吃着,遂有些小声道:“这些都是酒肆里那些士子书生谈论的...有用吗?” “有用。” 姜卿又有些兴奋起来,看着他手上的吃食,馋道:“那你给我留点,我是出了力的........” 祁京把早已分好的牛肉递过去,道:“韩文广跟我说过这次北上是朝中三人联合的意思,其中就有翟式耜,这样看来,我们该归于楚党之列。” “但吴党那些人也不简单,那些跟踪我们的人是不是吴党派来的?” “三人中也还有两人的身份不明确,他们党争激烈,亦真亦假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此时,祁京又把目光移下,继续盯着那座卫所。 他其实并不关心朝中党争,那些离他们太远了,他如今只想知道为何与韩文广接头的户所中会有人跟踪他们…… 正思虑之间,下面的忽然户所有了动静。 一队队官差混合着锦衣卫从门口出来,一直接连往湖心岛那边赶去,祁京目光瞟了瞟,大概有五十余人的样子。 这些,已足够去搜查湖心岛了。 等他们都走上安龙街尾时,姜卿也吃完了牛肉,向祁京道:“我们不跟上去吗?” “先等等。” 祁京话语刚落,又见户所里跑出了一名锦衣卫,与门口戍守的两名锦衣卫朝着安龙街尾指了指。 低声交谈几句后,他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咦…他掉队了?” 祁京摇了摇头,道:“是去报信,户所里面有不同派系安插的探子。” “那我们要跟上他吗?” “不用,这百户所最多容纳六十人,如今都出去了……我们下去,问个明白……” ~~ 于是,两人走下客栈,踱步到户所门口,率先开了口。 “韩文广回来了吗?” 祁京掏出韩文广在苍梧县留的令信,向门口戍守的一名锦衣卫问道。 “韩文广?” 听到这个名字,那名锦衣卫显然愣了愣,接过那枚令牌又看了许久,才道:“你是什么人?” “南镇抚司擎盖司百户,里面有管事的没有,滚去通报一声。” 祁京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他把职位说高了一点,态度也应该傲慢一些。 但实则韩文广北上时对他的诺言还未践行,他此时还是个白身。 “这么年轻的百户?还带着个女人?” 那名锦衣卫也狐疑的扫了他们一眼,见祁京还穿着飞鱼服,遂往旁边挥了挥手,道:“老高,你识字,看看这令牌上写的啥。” 另一名瘦高的锦衣卫接过那枚令牌看了看,像是走了神,道:“是南镇抚司的令牌...老物件了,京城那边印的.........” “别说废话,真的假的?” “真的。” “真的?”那名锦衣卫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片刻后便化为了嬉笑,谄媚道:“如此,敢问百户大人贵姓?” “免贵,你们都已知南镇抚司了,到如今还猜不到我姓名?” 两名锦衣卫互相递过一个眼神,“敢问大人是苍梧县来的?” 祁京似乎已意识到什么,开口道:“那些不重要,我告诉你们,南镇抚司派我来是另有要事,你们耽误不起。” 两名锦衣卫不像被他吓到的样子,又问道:“是何要事?” “人还没捉到,对不对?” 祁京忽然反问了一句。 两人皆是一愣,瞬间惊疑起来…… “那就给我滚开!” 祁京看着他们这副表情,也再度喝了起来。 “老子过来办事,还要看你们两个蠢材的脸色?!” 第一百五十二章入局 祁京走入了户所之中。 抬眼看去,正中为一处颇为简陋的大堂,四周是一道道环绕的矮平木屋,唯有门前面所对街道闹市的地方才修了几座楼阁,像是在充当牌面,不让外人窥探。 大堂是挂着的牌匾写着“锦衣卫扇手司执事”,里面只有零零散散的凳椅,八仙桌上是许多未吃完的肉食,火盆中炭火已经熄灭了。 只此扫完这些场景,祁京就已肯定了韩文广一行人并不在这里...没有牢房。 他在大堂上挑了个好一点的椅子坐下,甚至怀疑这户所是假的,因为周围的布局更像座三进制的院子,只有那块不伦不类的牌匾是新挂上去的。 程平与他说过锦衣卫的制度,扇手司是专管扇炉,瓶孟,杌椅等宫廷器具,但这里除了这几把破凳桌,什么都没有。 再联想到前面他们问自己是否从苍梧县而来...那么这些布置便很好解释了,是用来钓鱼的........ 想到这,祁京转头问道:“这里是谁在主事?叫出来见我。” “总旗大人出去了........” “去做什么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 两人站在那,显得很犹豫。 他们现在是被那句“人还没有捉到,对不对?”吓乱了阵脚,以为他真是上面派下来的。 而且这里挂的是扇手司,按照锦衣卫的制度这里应是沿用前明前后左右中五座千户所中设立的十司之一,虽换了领头,但仍然是总旗官职,只是正七品,辖制五十人。 相比起来,祁京之前报的擎盖司百户名头,正六品,显得非常唬人。 唬人的并不只是他年轻, 而是身上穿的大红妆花飞鱼服,乃是御赐服,在前朝要穿这衣服,品级更要高到吓人。 可他没有随从,堂倌,护卫,只带着一个女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这些,很难让人不怀疑,但他们又是真的吃不准,不敢去赌那个万一......... 祁京当然也知道他是在唬人,但他更关心的是打探消息,如今这里只有这两个人,让他们这样怀疑拖着不说,只会耽误时间。 所以,他卖了个破绽。 “总旗?”祁京漫不经心道:“治扇手司的,不是该称仪正?” 闻言,那名瘦高锦衣卫眼神瞬间一亮,问道:“是,大人从上面来,竟不知严百户在总旗身边安插探子一事?” 两人都是一句话就露了底。 瘦高锦衣卫知道了祁京是假冒的消息,但显然祁京得到的消息要更多,除却知道了这扇手司的总旗在钓鱼,司里还被另一个叫严百户的人安插进了探子。 他思量着,并未选择答话,而是将目光瞟去另一名矮胖的锦衣卫,见他神情有些疑惑的样子。 到这,他终于确定了人选,将脸上的表情变得愤怒。 “我知道什么?!这儿冷死爷了!” 祁京转而踢了踢脚下的火盆,对那名瘦高的锦衣卫喝道:“拿去生起来,要无烟炭。” 而那名瘦高锦衣卫的手已悄悄背过去,正准备给另一名不知具体的矮胖锦衣卫打手势。 “做什么?!爷进来,礼也不行一个?” “是...”那名瘦高锦衣卫连忙抬手行礼,道:“但这无烟炭........” “没有就滚去买,有一点烟熏到爷的眼睛,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是........” 瘦高锦衣卫没敢在动,低头去往门外。 祁京见他出去,又并未拿着火盆,知道是去报信了。 但这就够了,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那名一开始问话的矮胖锦衣卫,笑了笑。 留下他的原因有很多,他在门口表现的不识字,见自己是百户身份就转而谄媚,最重要的是他并不聪明。 自己要唬人,也是要看人来的,这样的人刚好。 ....... 矮胖的锦衣卫转过头,见那名百户大人朝自己笑着,感觉有些别扭。 他其实心里也想过了许多。 比如,怎么会来这么一个大身份的,穿着飞鱼服的百户,老高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出去,买什么无烟炭的........ 还有通报的人不是才出去吗...应该没有那么快来人啊........ 正疑虑间,只听那名百户大人已开了口。 “鱼儿脱钩了?” 矮胖锦衣卫踌躇着,没有回答。 祁京一笑,指着门口,又道:“你该是叫他老高吧?” 矮胖锦衣卫点点头,这些倒是可以应的。 “他刚才已经漏了底,你知不知道?” “什么?” 矮胖锦衣卫又应了一句,心里想着他自己是不会说的,但只听祁京说也可以。 “严百户让你们进这所假冒的扇手司,该是要你们秘密行事的,但他刚才为何要对我漏了严百户的底?” 矮胖锦衣卫一愣。 “你还不明白?”祁京看着他,冷笑道:“他又为何刚才要出去?你没想过是去干什么的?是真要给我一个不相认识的百户买炭?” “这........” “这是什么?你想不通,我来替你想。” 祁京却是对他很实诚,没有玩心眼,又替他分析道:“我才进来,连身份你们都未确定,不好好看着,跑出去干什么?是不是去给谁报信?” “报信?”矮胖锦衣卫喃喃道:“不可能的...老高一直与我守在门口,已经让人去了,就是.........” 话语忽然被咚的一声打断,祁京已拿出刚才那块被确定为真的令牌,甩在了地上。 “就是什么?你进了锦衣卫几年了?不知道南镇抚司制度里何曾有过擎盖司?!” “那你?!”矮胖锦衣卫一惊。 “别动!”祁京喝道:“刚才是谁说的,令牌是真的?!” “老高...高石文.......他敢!” 矮胖锦衣卫捡起令牌,脸上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但..自己是真不识字,只看上面有六团杂七杂八繁文........ “别对了,上面是右千户所百户六字,你别骗了。” “是.......” 矮胖锦衣卫仍不肯说,只低头应着,手上不断磨蹭着那块令牌。 见此,祁京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实诚道:“我也不骗你了,我确不是与你们是一伙的,我来,是为调查严百户,另外,高石文是我们这边的人,这块令牌便是我与他接头的信物。” “无烟炭...是他对我透的底,意思是没查到什么,我让他出去,也只是为联络我们这边的人,好把消息知会了,派人监视你们。” 矮胖锦衣卫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已变得有些难看。 而祁京的表情也变为了嗤笑。 “但你们这群蠢货以为在城中发现了两个问星湖牌坊扇手司的人,就算是找到线索了?荒唐!” “那...那是什么?”矮胖锦衣卫终于应了声。 “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祁京道:“把你们安插在这里,意思是监视扇手司的总旗,总旗动,你们也会动,人手都去搜捕那两人了,真的进来了怎么办?” “不可能的,他们没那个本事。”矮胖锦衣卫狐疑道:“而且我们已经抓了几........” 才吐出这几字,他忽然闭上了嘴。 “别瞒了,我知道消息。” 祁京眯着眼,故意引导道:“这次北上回来的人共有九人,其中,原本锦衣卫里只有三人回来了,程平,赵石宝...陆瑞庆。” 矮胖锦衣卫一惊,道:“连这三人也被抓到了?” “是,他们正在本部受审,但并未吐露具体消息,把你们捉的人交出来。” 然而,那名矮胖锦衣卫却是摇了摇头,道:“没用的,北面的情报并不在我们捉到的人手上,交不了差........” “是吗?”祁京终钓出了消息,也确定了朝廷正在搜捕他们的事实,心情已然急转直下。 “难道不是?”矮胖锦衣卫也应了一声,再度抬起了头。 他看着祁京,像是已确定了他的身后的派系,又道:“而且,严百户如今已查清了,南归的一共是十一人,情报大概就是在这最后两人手上,我们抓到的人都没用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死讯 大堂上,那名矮胖锦衣卫像是已识破了祁京的身份,接着说起来。 “你...你来这,应该也是没有得到北面的情报的...嗯,我确定........” “你确定什么?”祁京收起心情,反问道。 “你这名头,一看就是假冒的。”矮胖锦衣卫道:“你是楚党张侍郎的人吧?老高说这令牌是京城印的,我可不傻,知道张侍郎的暗子遍布北方,你也知道的这么多........” “张同敝?” “对,你不是他的人是谁的人?”矮胖锦衣卫又道:“如今都城,只有张侍郎的人能与我们严百户的人一较高下,你这么会唬人的........” “你知道我在唬你?” “难道不是?老高与我都是严百户麾下的精锐,你说他叛变了,我第一个不信。” 矮胖锦衣卫道:“而且张侍郎的人就是爱卖弄,就当自己什么都知道一样,殊不知这样反而会露馅。” “是吗?” “是啊,小子,你太嫩了,被我看出来了。” 祁京笑道:“你怎么突然变聪明了,让我很不习惯啊。” “我本来就不傻,就除了不识字,其他一应俱全,要不然严百户会让我过来当探子?” “对的,你是聪明人。”祁京又夸了他一句,问道:“但现在你既知道了我是张侍郎的人,还敢动我?” 矮胖锦衣卫看一眼他身后跟着女子,应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唬我们的事儿就当过去了,不过你既来打探消息,还带着一个小娘们干什么?” 他的切入点有些新奇,没怀疑祁京的身份后,又开始怀疑姜卿的身份。 “妻子。” “哈!”矮胖锦衣卫笑道:“楚党这么不要脸,竟没给你们安排宅子什么的,让你带着老婆出来卧底?” “是,怎样?”祁京一笑,已是觉得这人有些奇葩。 “放心,我不会动你们两夫妻的。” 矮胖锦衣卫以为掌握了话语权,笑意也愈大,又道:“但你刚刚说的那三人.......” “是在我们这边手上,如何?” “这样,你把他们交出来,如何?” “给我一个理由。” “跟着楚党混没好下场,他们都没给你安排宅子不是?来我们这,严百户与马指挥使礼贤下士.........” 祁京皱了皱眉,想起了指使他们北上的三人之一。 “马吉翔?” “咦,怎敢直呼戎政名讳,不尊敬。” “戎政?” “是,马指挥使高升啦,现在除却我们这边的关系,还辖制两千人的军营,人手充备,张侍郎那边斗不过我们的。” “那这扇手司的总旗?”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嗯,你说的,我不卖弄了,请聪明人跟我说说?” 听见这话,矮胖锦衣卫明显哼了一声。 “你这人倒也不错,我说了叫你别卖弄,你就没卖弄了,很有前途。” “是。” 矮胖锦衣卫满意的点点头,自己又卖弄道:“现在我们两边不都是在盯着这扇手司的总旗?他是吴党朱大学士差遣来的人,南归的人也就是吴党抓了一部分,严百户抓了一部分,剩下的还在逃。” 他话到这,人也逐渐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去,像是在与祁京平起平坐。 “不过适才你说了楚党张侍郎那边又捉了人,我恐怕情报已经落在张侍郎手上了,所以才让你投效。” “你这样说来,朝廷里有三方都在捉拿南归之人?” “对,他们这回可惹了大乱子,连自家所属的楚党都在清理门户。” “什么乱子?” 矮胖锦衣卫一笑,道:“楚党那边的人没跟你说?你来我们这边,我跟你把事情透底之后,你就知道他们是多大的功劳了。” 祁京也呵呵一笑,像是很摒弃道:“几个北上的弃子,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谁愿费工夫理他们。” “不不不。”矮胖锦衣卫连连摇头,道:“其实我刚才是骗你的。” “怎么?” 他竖起食指朝下勾了勾,又道:“就是没想过他们能活着回来,死在北面了倒也是好的....... 但就是因为他们活着回来了,才变成大人物了,知不知道我们为何除了着急要那些北面的情报之外,还要派人捉他们?” 祁京想了想在京城时看到的那些情报,吐出了八字,“只为党争,用做指认。” 矮胖锦衣卫转而竖起大拇指,“你真的很有前途。” “风声已经透露出去十日了,现在除却拿到那些情报最为重要,就是要比谁能捉了更多人,他们去过北面,一旦上台指认了吴楚两党其中一个,就是通敌卖国的大罪,两党谁不倒台?” “是啊,连自家的人也信不过了。” “是啊,他们只要活着,就总有投效的机会不是?防谁都得防着自己人呐。”矮胖锦衣卫也感叹了一句。 说到这,他也回过了神,皱眉道:“你是在诈我消息?你该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但你们也知道的不多不是?”祁京将目光移过去,道:“我有我立场,你要我投效不可能,但互通消息倒是可以。” “嘁,你不投效,也就没必要说了。” “我不止知道给你透底的三个名字,还有更多,甚至是那份情报。” 矮胖锦衣卫眼睛一亮,道:“你们果然已找到情报的下落了?销毁那害人的东西没有?” 祁京摇了摇头,也随他一样竖起食指朝下勾了勾,“互通消息,你一条,我一条。” “好,你先说。” 祁京道:“北上最初是二十二人的队伍,目的地是去大同与京城,其一的差事是策反姜镶,其二便是去京城拿回朝廷内部与周吉的通敌的书信证据。” “谁在意这个了,你没诚意。” “好,那我再说一个,他们从苍梧县出发,四个月后也回到了苍梧县,并且就是在那里被抓的?” 矮胖锦衣卫并未注意到他疑问的语气,只点了点头,道:“看来人真是你们楚党先动手捉的?” 祁京不答,弯下的食指点了点他,示意到他说了。 见他这样,矮胖锦衣卫心中只觉得这人或许已知事由,也决定不告诉他其余事,只续上话题道:“楚党先捉了人,但还是露馅了,让九人里逃出了六个,却是被后来的严百户所擒回三个,剩下三个在吴党手里,但据风声他们九人手上都没有情报,唯有最后归来的两人还在搜........” 祁京双眼一凝,打断道:“给我你们这边捉到之人的名字。” 矮胖锦衣卫一摊手,道:“到你了,记住了,我们只关心情报。” “情报装在六个匣子里,灰黄色,没有锁。” “在何处?!” “名字。” “姜之升,蔡川,肖彪。” 矮胖锦衣卫说完三个名字,等不及便问道:“情报在哪?” “你觉得我知道?” “你诈我?” “别着急,我要是知道情报在哪还会过来你这打探消息?” 矮胖锦衣卫一顿,道:“也是,那还是到你说。” 这次祁京却没急着说,看着他又道:“我接下来说的这个消息很重要,抵得上两条,说过之后,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但我很亏啊,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 两人相视一笑,彷佛已成了同一战线上的同僚。 祁京想了想,缓缓道:“我们这边拷问出,情报其实并不在这九人手里,很可能被藏起来了,地方应该是在苍梧县。” 矮胖锦衣卫目光一顿,喃喃道:“我就知道........你刚才为何不说?” 祁京已不再作答,吐出了自己的问题,“楚党先捉的人之中,有没有韩文广?” 矮胖锦衣卫一愣,却是忽然笑了起来,“你就是要问这个?” “回答我的问题。” “他死了,在吴党手里........” 第一百五十四章敌意 矮胖锦衣卫只说了这几个字,却见祁京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楚党的探子为何要笑,还笑的这么不寒而栗的....... 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时,只见他已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这身形并不显得高大,但配上他那副丑脸上的笑容,总让人在霎时间生起不适感。 “你...你做什么?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的........” “没什么。”祁京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拍,笑道:“告诉我,吴党里是谁杀了这人?” “不是...我已经回答你问题了,到我了........” “你告诉我,我投效你们。” 矮胖锦衣卫一顿,道:“我真不知道,只听严百户说过几嘴,他...反正是被吴党的人拷打至死的........” “那...你们是吴党?” “不是,我们要是吴党的话还会自己叫自己吴党?” “知道了。”祁京又是一笑,坐回了自己位子上,道:“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呃...我在司房门口也听你问过这人的名字,倘若你这么关心这人的话...情报是不是就是在他身上?” “蠢货,你以为我在骗你?” “那就是真藏在苍梧县了?” “你的问题问完了。” 祁京冷漠的看了他一眼,起身拉着姜卿便往门外走。 矮胖锦衣卫却是一愣,在后又问道:“不是...好好的互通消息,这人又不是你亲戚,你生什么气?” “你看出我在生气了?”祁京忽然回头问了他一句。 “对啊,脸上笑的这么阴,像是要杀人全家一样。” “你很实诚,说了这么多话我并没有感觉你在骗我,包括最后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很重要。”祁京又道。 “嗯?” “我也对你说句实话,我并不是楚党的探子。” “嗯?!” “别急。”祁京微微一笑,侧头道:“你人也不错,我最后送你一条消息吧。” 矮胖锦衣卫的动作停在了抽刀上,抬头问道:“什么?” “有人知道的比我们都多,不然不会提前派人去苍梧县埋伏,而你们都是得了风声才去的,说明了什么?” 矮胖锦衣卫眼神忽然一惊,骂道:“娘的!真他娘有人与北面通敌了?!”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你们斗来斗去的,是真在争这些虚名?” “等等,你到底是什么人?” 祁京摇了摇头,朝天上拱了拱手,平静道:“我并不在乎那些情报...几张废纸而已,我只替天行道,要彻底查清此事。” 矮胖锦衣卫疑惑起来,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替天行道,还是在替圣上行道。 不过既然有这种可能,他还是闭下了刀鞘,问道:“小子,给个姓名?” 祁京与姜卿的两道身影已跨过了门槛,唯留最后一声传来。 “你猜。” ~~ “你猜个屁!蠢货!” 半个时辰后,高石文看着空空如也的大堂,骂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侠义?还叫人留个姓名?! 你怎么不把你霍宽的大名先报上了!真是蠢!蠢到不可救药,蠢到无可奈何!” “我他娘又怎么了?” 霍宽还未适应过来一个时辰前被当成聪明人的感觉,有些怒道:“我这不是已经打探到了消息?!你他娘吼什么?耳朵要聋了........就会骂人!” “好,那你倒是说说你与他互通到了什么消息?” 霍宽眼神一亮,道:“北面的情报就藏在苍梧县!” 闻言,高石文已然有些站不稳了,瘦瘦高高的身子像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真的,真的,我跟你来卧底,真的是要死在你手上...真的........” “老高,你别这样。” “你别动我,老子现在就要一头撞死在这!” “那你也不跟我说清楚,说清楚了再死啊........” 听到这,高石文竟是抽出了刀,架在了霍宽脖子上,喝道:“走!立马跟我回去回禀严百户,把你交代那人的一五一十说出来!不准有半点隐瞒!” “哎,你有没有搞错,我们是一伙的。” “谁他娘跟你是一伙的,老子有你这样的蠢货同僚,真他娘已经丢尽脸面了!” “那卧底这扇手司差事怎么办?” “别问了,你再问我真要一刀宰了你........” 两人的身影也跌跌撞撞奔去了门外。 ~~ 而扇手司对面街道上的祁京见这一幕,终关上了窗户。 他走回屋子里再度坐下,闭眼敲击着桌面,没有再说话。 其实在一开始进下面那所扇手司时他便已想过韩文广一行被抓了,但,唯独没有想到南边朝廷会杀人........ 因为即使是他在前世经历的那些事件中也是极少发生的。 四个月前,二十二个精锐在这里留下遗书转身北上,四个月后,仅有原本队列的三人风雪而归。 而不管是他们三人,还是原本就是北方的六人,却都像是货物一般被一批又一批的人追捕着,瓜分而去。 来回八千里的路途他们都能安全回来,但终没想到抵达了南面故土,即是抵达了死狱。 还有韩文广........ 一念至此,祁京已没愿意在心中提起这个人名,时至今日,得到这些消息后,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睁开眼,向姜卿问道:“饿了没?还没有习惯南方的食物?” 姜卿却没有立刻回答,那些消息她也听见了,此时她觉得自己应该尽量要开心一点,扫一扫屋里有些低沉气氛的,所以遂挤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脸,抬头道:“你想吃什么?酱牛肉是不是?我给你买?” 祁京摇了摇头,道:“你还想买酱牛肉?你大哥和丫鬟都被抓了。” 闻言,姜卿又低下脸,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他,像是要哭出来。 祁京转而把她拉着坐下,心想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还学着安慰起人来了。 “好了,我们已到这,救人要紧。” “可,大哥他们不会........” 祁京再度摇了摇头,思量道:“三个方面的人都在找南归队伍,而姜之升是在我们适才接触的那些人手中,你也听到了他们要用作指认,不会乱杀人,那握在他们手上的三人应该是安全的。” “而且这么看来,朝廷内部已分为了楚党张同敝,吴党朱天鳞,还有一个提督戎政马吉翔,他们手上都握有队伍里的人,要先看救那一边的了。” 说到这,祁京换下了那身飞鱼服,转而又穿上了一身粗布衣服,道:“你再去打听些消息,我出去一趟。” 这次,姜卿却摇了摇头,道:“我就在这等你,你要小心……我等你回来。” 听着她又重复一遍,祁京也笑着点了点头,留下了自己身上最后那些钱,道:“饿了就吃自己喜欢的,有人来了就拿上我那把火器,我一个时辰后回来。” “好,那我…我还是买酱牛肉,等你回来吃……” “知道了。” 祁京一边取出棉团,一边整理着衣服,恢复了自己原本的面容,出了客栈。 他其实已隐隐有种直觉要去先见张同敝一面,因为他毕竟是韩文广北上之时最信任的朝中大员。 但,如那矮胖锦衣卫所说,事情传开已过了十日,如果张同敝知韩文广身死了,不可能会没有动作。 要么他是被蒙蔽了,要么就是他自己先动手捉的人…… 所以他在祁京眼里已被归去了半信半疑一列........ 另外,还有一个尤为重要的问题,既然韩文广一行已然被朝廷捉了,那么在苍梧县给他们留下接头令牌的是谁? 他们只是比韩文广一行晚来了七日,也就是说,时间距离他们被捉只相隔不过三日,留下令牌之人那时并未捉全人,也不大可能会在三日之间就拷问出还有他与姜卿两人落在后面的事情。 毕竟连韩文广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祁京这一行到底会不会回来........ 所以,他们能提前埋伏至苍梧县,消息只能是从北方传过来的了。 祁京心里想着这些,看着面前热热闹闹的都城街道,已是逐渐生起了对永历朝廷的敌意…… ~~ 另一边,严峥已在斧钺司户所中听完了霍宽所述。 他并未斥责属下,而是闭上眼,想象起了那名自称擎盖司百户性格特征。 冷静,聪明,极有胆魄。 他很少对人做出极致的评价,上一次,是对他自己那曾祖父严世蕃做出的“颇通国典,极为畅晓实务”的评语。 当然,他并不知道几十年后清廷为明朝修史的内阁大臣张廷玉也会作此评语,只是前面多了句“剽悍阴贼,席父宠,招权利无厌。” 但如今严家传到他这一脉,那些早已离他远去了,他也已不需要再去仰仗什么父宠国恩,他敢做去做评语,就代表他已看透了被他评语之人。 想到这,他开口说了起来。 “他能如此进来与你肆无忌惮的交谈,必定是不怕我们找到他的,那么,你说的此人很丑,就代表他已经易容过了。” 霍宽一愣,确实没想过这些,但究其还是有些自愧的低下头。 严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找出来便好,他们一男一女,也很可能就是最后南归的两人,都城二十几万人,你运气好能撞到他们,是该高兴。” “是。”霍宽这才喃喃一笑。 高石文在一旁看罢,觉得百户就是这般纵容他,他才变得这么蠢........ 严峥也却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又转头道:“你也别恼他了,都是同僚,一起为大明朝做事,忠心为国是第一,其余都是可改正的缺点。” “是。”高石文挺直了腰板应着,心中也愈发敬重起了自己的头领。 等安稳好了自己的两个下属,严峥这才不慌不忙的吩咐起来。 “去把我之前提到过的,那名苍梧县县牢的牢头请过来,他见过韩千户一行北上的不少人,或许可以打听到最后两人的具体消息,记住,要有礼貌,不可摆官架子。” “是。” “另外,再从所里找五位精锐小旗,令他们在本部调集缇骑,那些吃官饭的软柿子不要,今夜就备好一人两马,准备随我去往张侍郎府邸附近守着。” “是...可马提督不是已给了我们不少人吗?五十人怕是不够........” “人在精,不在多。” “明白了。” 严峥点点头,转而看着天上渐渐黑暗的夜幕,道:“休整一晚,歇息好了再去,这位擎盖司百户现在应该是在探查张侍郎府邸的布置,天黑了还要去见自家夫人,我们也不急........” ........ 入夜,霍宽躺上床榻,已是想对自家严百户五体投地。 心想那个“你猜”小子,知道什么叫背靠大哥好办事了吗? 这种从容不迫的,才叫实力派........ 他美美的睡去,偶在梦中呓语一句。 “替天行道是好,但已几十年没见过天日喽........” 第一百五十五章交手 阅江楼位于端州城北二十里处的星湖边。 从楼后可望见湖心岛上的七星岩,其上的岩壁被称作百年诗廊,唐宋以来历代石刻在这里存世众多,保存最好,那首星岩歌也在上映照一方。 水似天,岩似星, 人如墨,这是祁京所见之景。 当然,岛上那些如墨点般的人有一部分正是在搜捕他的官差。 所以他一早便上了阅江楼看着他们,边吃边看。 昨夜剩下的酱牛肉在随行的小包袱里,祁京拿出来裹上蒸粽吃着,忽然想到了今早出门时姜卿的神色。 他能看出她随自己南下一路都是很忐忑的,毕竟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或许心里也抱有些许期待,可一进城等到的却是一队队搜捕的官差,之后又是易容又是逃命的,跟在北面完全没区别…… 当然,这些对于祁京自己来说已经习惯了,但她一个大小姐总要跟着跑来跑去,大同姜镶知道了只怕又要拍桌子........ 心里想着这些,再次抬眼看去,只见湖面上已有疲惫的官差坐船回来。 等到他们走到阅江楼附近,祁京快速收好吃食,下楼跟了上去。 这里已属城外,但临行的闹市依旧熙熙攘攘,几队官差正往天宁北街而走,应该是准备回城内的那所扇手司。 而祁京远远地走在他们身后,转过头,依稀能看见西面荷香街道上的星岩书院。 张同敝的府邸就在书院旁。 他昨夜也已探清了许多,诸如张同敝是书院里的座师,手下有许多学子,与他相识做事的身边人也大多是读书人之类。 但却并没有急着去见他。 因为已把他归于半信半疑的一列,就这样没有了解与防备的去见人,不专业。 当然,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昨日那个矮胖锦衣卫说的话不能全信,至少他们与那个叫严百户的人连陆瑞庆的生死都不知道,消息渠道太落后了。 所以他决定先跟着扇手司里这些吴党的人看看情况。 走到端州北城门时已是中午,祁京在一个摊子前要了几个馒头叼着,见官差队伍正陆陆续续入城........ 忽然,他眯起了眼,只见队伍末尾已有一人与领头的说过什么,掉头往这边过来。 祁京背过身去,很快便见他穿过自己背后,向着天宁北街走。 瞥眼看去,他这身形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连身上的军服都有些松松垮垮,只有心一眼便能看出来奇怪之处。 作为卧底,也太不专业了。 祁京想了想,准备跟过去。 才抬脚走了几步,忽感从旁酒楼上有目光投下。 祁京神情依旧平静,继续跟着那瘦小官差走了一段距离,偶尔侧头无意的往后瞟,还是没有发现什么。 但他也没急,临行至天宁北街的一处巷口时,祁京从小包袱拿出姜卿的小镜子探下腰间,果然见身后不远处有个书生正混在人群里。 身形大概七尺,带着眼镜很憨厚的样子,眼神只在自己身上落下一瞬便瞟开。 祁京微微一笑,收起镜子后,接着跟踪前面的官差。 会乔装打扮,会拿书掩盖,会保持安全距离,且不轻易直视........ 作为跟踪自己的探子,他很专业。 ~~ 马启明并不是真的官差,这身衣服是从府中拿来的。 自前几日他被大哥马吉翔骂过之后就已下定决心自己亲自卧底,彻底把这事情给办妥了。 如今湖心岛上没搜到人,他其实就已笃定了再去扇手司已经没用了。 因为吴党这些蠢货的动作太大,这钓鱼的窝点已经把鱼儿惊走了。 而且作为一名只动脑子的幕僚,他实在是没功夫再陪扇手司那帮莽汉奔来奔去的,太累了。 所以,他准备去看看严峥那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有,毕竟听说他昨夜布置了许多。 就心中想着这些,他已从天宁北街转上了荷香街,见天色渐渐暗淡下去。 再等走到那处宝月荷塘附近时,视野里只有不远处星岩书院的点点火光摇曳,勉强能看得到路。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微弱的脚步声响起....... 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粗衣的少年走了过来。 马启明皱了皱眉,转身就想走,却只听身后脚步愈近。 他拔腿便跑。 但作为一个只动脑子的幕僚,他实在太慢,很快便被那少年揪住了衣袖。 才想开口喊,又被捂住了嘴。 “别动,有人在跟踪你。” 马启明瞪大了眼睛,却听这少年接着说了句。 “放心,我是马戎政的人,你有危险了........” ~~ 陆俊带着那副木框眼镜,正于五十步外的巷口踱步着,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天色太黑,他其实已看不清面前的路了,也不准备再跟下去。 保持距离,宁丢勿露,这是他多年当探子的心得。 他摘下眼镜,收起书卷,才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动静。 “喂。” 陆俊眯了眯眼,没应答,脚步加快。 “你跟了一路,什么都没探清,就这样甘愿回去?” 陆俊依旧没理,已是想过对方会追过来,从袖中递出了匕首。 然而,那声响却依旧平平淡淡又发了出来。 “你是楚党张侍郎的人吧?样貌已被我看见了…你确定你能回去?” “你回去了老子也要把你揪出来!” “敢盯着我,明日就叫你人头落地!” 有那么一瞬间,陆俊的手微微一抖,心中泛起了杀意。 他知道有许多人都把人手安插进了那所扇手司,彼此都是不相识的。 这样其实很好,大家各做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此出言威胁,就太不尊重人了。 况且还是在这种又没人又黑暗的环境下,敢说这话,真是活腻了。 于是,他转身走了回去。 随机应变,临危不乱,这也是他多年当探子的心得。 ~~ 夜色深沉,巷子里没有烛火,也无灯笼。 马启明拿着刀,靠墙站着,回忆着祁京刚才说过的话。 “我不来找你,他就要摸过来杀了你,所以我们先去杀掉他........” “但他穿的是软底靴子,几乎没有脚步声,所以只能引导他出声,懂吗?” 马启明其实不懂,他也根本不想来杀人,奈何祁京已经将他架过来了,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他现在要先动,对方追过来死的就是他,但他之前要不来,只怕祁京当场就把他捅了。 好在刚才说话是祁京,对方并不认得他的声音,只要等他们对上了自己再跑就是....... 思绪被打断,巷子忽传来“咚”的一声。 马启明一愣,猛觉声响是在自己脚下。 “你他娘的!” 才刚吼出这一声,他软绵绵的挥刀脱手,又听身前破空声袭来,身子如行云流水般抱头蹲下。 墙壁上顿时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击打声。 下一刻,祁京从旁扑出,连续朝六尺颈部的位置刺下。 “噗噗噗……” 巷子里终传来“嘭”的一声,有人倒地了。 祁京却并未停手,照着声音倒下的方向就是一直捅,直到感觉手上温热一片,抬手摸到了他怀中浸湿的书卷,才停下动作。 他穿的也是软底靴子,没有脚步声,只在说完那些威胁的话后便已埋伏在一旁,并丢下了那面镜子。 计划也很简单,如果那书生选择不进来,就杀掉这个官差嫁祸,那书生要是进来了,就先杀了他,取信这个官差。 ~~ 直到将那书生的尸体拖出了巷子,马启明看见了祁京满身的血迹,脸上却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真的...你太狠了...太狠了........” 他喃喃一句,将目光转下,又是一愣。 “陆俊...娘的,真是张同敝的人,该死.........” 闻言,祁京却是笑了笑,他猜对了。 按照昨夜矮胖锦衣卫所述,扇手司里的总旗是吴党的人,高石文与他则是属于严百户单独行动的一列,那么按如今了解到的局势,就只有楚党张同敝与马吉翔两系未见踪迹。 而今日如果没有祁京插手,这名书生很可能是去跟踪这官差的,这说明两人是不同的派系,严百户那边已有探子在扇手司里,不可能再多,那这两人只能是在张马两系中对号入座了。 其实祁京一开始将这官差归于马吉翔一系,也是受到了那矮胖锦衣卫的影响,此人行事潦草,不警惕,与被他杀的探子完全是两种风格。 所以很容易就让他联想到了那句“投靠我们就送宅子,严百户与马指挥使礼贤下士........” 两人的风格太相似了,都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想到这,祁京转头看向马启明。 “怎么不跑了?信我了?” “我不是也跑不过你了。”马启明讪笑道:“而且你要杀我,不是早可以杀了,看来,你真是我们的人?” 祁京点点头,摸索着陆俊身上的物件,等着他说。 见他点头,马启明也像终于松了口气,接着道:“你还不知道我身份,我也就不计较你拿我当诱饵之事了,但,下次绝不可如此,知道吗?” 祁京点头称是,往陆俊身上摸到了一块令牌,正想着怎么避开他时......... “真的,大哥还说手底下一个能人没有,我看我们军营里不是人才辈出吗?” 马启明看着他这副俊朗又冷静的样子,却是越看越喜欢。 “告诉本官你的名讳,回去你要飞黄腾达啦.........” 祁京微微一皱眉,似想到了什么,起身行了礼。 “小人祁京,苍梧县人士........” 目光撇去,他看似一脸热忱的样子,实则在此刻已经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准备随时杀掉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侍郎第 “祁京?”马启明喃喃重复了一句,没有别的反应。 他抬眼看了看陆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首,似乎是犯恶心,又道:“算了,别管这楚党的鹰犬了,跟我走。” “去哪?” “还问?”马启明道:“自是随本官先去看看星岩书院,探到消息后赶紧回去,今夜吓死我了。” 说罢,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祁京没跟上来。 “怎么?还不满足,你现在高升了,被本官擢升为贴身侍卫,赶紧的。” 祁京不应,目光看过来,像是有些怀疑他的样子。 马启明回头见此也是一愣,转身道:“你是军营里调去协助严峥的人了,怎么不知道本官?” 祁京笑了一下,心中记下严峥这个名字,嘴上实诚道:“我在盯梢,发现了你脱队,因此跟过来看看。” “如此说来,是你在跟踪本官,然后又被陆俊跟踪了?” “是。” “你怎么发现的?他这人可是个人物啊........” “你不关心我为何要跟踪你?” “唉,都说了别老是你的我的这种叫,我比你官职大,要称大人。” “是。”祁京依然不叫,站在原地没动。 “你还怀疑起我来了?没前途。” 马启明嘴上说了一句,心中却是暗暗开心起来,心说你小子果然心思缜密,很有前途。 所以他走了过去,拍了拍祁京的肩膀,笑道:“别这样看着你的伯乐,你小子要尊敬本官,懂吗?” “我已自爆了身份,你总得说些什么,让我信你?” 马启明一笑,清了清嗓子,傲然道:“本官乃提督戎政麾下广州卫协理司郎中,你要称马郎中,马大人,明白否?” 祁京眯了眯眼,道:“那么马郎中这是?” “没看出来?本官在亲自卧底,打入吴党内部,一探虚实........” “虚实?”祁京装傻道:“我不明白.......” “放心,没有诈你,严峥这人也真是,让你们来当游梢又不告诉你们具体,没前途。” 马启明又道:“如今时局, 只有吴党最先可能把最后南归的两人抓住,因为你老家苍梧县里的那块令牌就是他们留的,我们与楚党皆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吃灰,加上上次办事不利,现在我们这边一片乱麻,我不亲自来怎么行?麻溜点,别耽误时间。” 听见他如此说,祁京终于动了脚步,跟在他身侧又问道:“但扇手司里严百户安插的人不是与我们是一路的?” 他故意扯上了之前听到的严百户,以此来佐证与他所说的严峥是不是同一个人,同时又在试探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也不是。”马启明道:“他是戎政从严云从手上借来的,以前跟我们走的不是一个路子。” “况且,严峥现在派人盯着张同敝的书院,应该已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却宁愿自己先动手也不报过来,这是有二心啊。” “所以,不是他严峥说什么就是什么,消息的虚实我们这边要有数,还有现在过去见他,你要保护好本官,懂吗?” “是。” “懂了就好,你底子干净,以后跟我在朝廷里混,最紧要就是防着熟人,明白吗?” “明白了,马大人.......” 马启明满意的点点头,深谙自己这几句提点很有水平,终于压服了他。 祁京也依旧低头跟着他,心中却是依照他的这几句提点推测出了许多事。 苍梧县里的那块接头令牌是吴党的人留的,他们南归队伍是被吴党钓鱼捉了三人,那么以此可以推测北面传来的消息是吴党接收了; 还有这位严百户也已捉到了南归队伍中的三人却不上报,只亲自来了张同敝府邸附近埋伏着,说明他很可能推测出了自吴党打草惊蛇后,最后两个南归之人还是不知实情,会去见张同敝; 再加上今夜这个跟来的,不知所谓的楚党探子,张同敝如果已捉到了队伍里的人,不应会派人盯梢过来,那么他该是也如马吉翔一样,被人隐瞒消息了; 就这样看下来,事情只剩下最后一个疑点,即队伍里还有三人是在谁手上....... 此时,他们已再度来到宝月荷塘街道上,附近有许多灯笼照亮了道路。 祁京转眼看去,只见星岩书院里还有一处阁楼在亮着微光,几个书生正站在栏杆处........ 还有张同敝侍郎第斜对角的小楼上,几个隐约的人影闪过,楼下是四五个醉汉在假寐........ 到这,走在身侧的马启明也缓了缓脚步,指着那处小楼道:“看到没,就是在哪,进去后要小心,里面人多着呢,别给他阴了.......” 祁京点头应着,将匕首再次握在袖中。 只此看见的与听到的这些,他忽然想到了一种未设想过的情况。 倘若楚党里也有人像严峥这样隐瞒不报的人,那么张同敝即使得到消息了也是不全面的。 他或许是被自己人出卖了? 所以,表面上是吴楚两党相争,但实则两个党派内部也是争斗不断的? ~~ 侍郎第斜对角的那座小楼叫凌波楼,乃是观赏宝月荷塘的最佳之地,从此处看去,荷塘中有一条廊道贯通两头,中间设有宝月台,将整个池塘显出了一个“日”字形。 严峥此刻便在凌波楼上站着,却没去看荷塘景色,而是直盯着星岩书院与张同敝的侍郎第。 过了一会儿,高石文急促的走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他指了指身后的那人,禀告道:“头儿,这便是那苍梧县的牢头...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小的张丁,是苍梧县四房的牢头。” “张牢头安好。”严峥很有礼貌的问候了一句,才微笑着开口问道:“张牢头可见过韩千户北上的几人?” 张丁忙应道:“小人也知道的不多,韩大人那时身边就只跟着一人...还从牢里提走了两人........” “这三人的名字?” “程平,胡三,祁京。” “职业?” “程大人是缇骑,胡三是盗墓贼,祁京...像是个官宦子弟。” “像宦官子弟?” “是,小人也不清楚他怎么进来的,只记得他是得罪了佛朗机人,韩千户之后来就把他提出去了........” “具体是什么事,你仔细说。” “是.......”张丁遂开始说起了祁京在牢中之事。 严峥一边听着,一边拿起了桌上的一份文书看。 这是四月前朝廷差遣去苍梧县锦衣卫的名单,他提前拿过来就是在等待着知情人佐证,确定消息真假。 “陆瑞庆,杨志,李效,王顺,王亮,程平........” 就是这些人随韩文广北上了,还夹着着张丁说的这两人。 但他如今已确定了这些人恐怕大部分已经死了,因为在他手上的三人都是被带回的北方人。 而按照这种比例,最后进城的这一男一女中,女的也很可能是从北方带回之人。 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们不惜身死都要把这些人与北面的情报带回来? 严峥思虑着,忽然听到了张丁的一句话,挥手打断了他。 “你是说,韩千户在找一份沿海的地图?” “是...当时这东西是祁京从那佛朗机人身上拿走了.......” 严峥眯了眯眼,心中已是闪过了许多事,拍着栏杆不再说话。 高石文在一旁问道:“头儿这是怎么了?” “朝廷里有人在与清廷勾结。”严峥叹息了一句。 “嗯?” “你看韩千户所要的这份地图,再看他们从北面带回的情报,这是在以物易物,他们北上是去交易的。” “可是楚党指使的?” 严峥摇了摇头,道:“你说的楚党派系太大了,如果真是整个楚党所指派,他们何必去捉自己人?” “可南归队伍去苍梧县的这消息,确是从楚党里放出来的啊.......楚党先动了手,吴党才跟着过去钓鱼的.......” “不,要分的细致一些,在苍梧县动手的只是吴楚两党里的一部分人,还有另一部分没动手的人呢?” “头儿你是说?” “楚党有人故意放出这消息来,恐怕是在借此搅浑水,让大家都染上嫌疑。” 高石文有些难以置信,“可楚党里大家都是一伙的,谁要害了自己人?” “没那么简单的,如今时局太嘈杂,谁是楚党谁又是吴党很难说。” 严峥继续道:“但张侍郎与韩千户是一路的,消息不会是张侍郎放的,只能是楚党里有人出卖了他与韩千户。 而南归九人里除却我们与吴党手上的六人,还有三人在谁手上暂且不知,至于最后进城的这两人,我推测他们很可能不知实情,才会去扇手司向霍宽打听情况,因此,他们该是会来见张侍郎的。” “那...我们先动手捉了他们?逼问情报下落?” 严峥依旧摇了摇头,指了指星岩书院那座楼阁,道:“那是张侍郎的人,他们也在等,见机行事,不要轻举妄动漏了底细。” 高石文点头称是,又问道:“如此说来,张侍郎是不知实情了...那就是剩下吴楚两党里已有人勾结起来瞒住了他?毕竟谁的消息都不全面.......” 严峥皱眉不答,已是愈感事情复杂,手指不断敲击着栏杆。 这时,霍宽从楼下跑了上来,嘴里还叼着一个馒头,禀报道:“头儿,我盯梢看到马郎中来了,应该是要见你...哎,在那,星岩书院旁。” 严峥走到他的位置,抬眼看去,只见马启明正不紧不慢的走着,身侧还跟着一个人。 他们从星岩书院逐渐走到侍郎第,门口的两个红灯笼一点点笼罩了他们的脸。 霍宽在凌波楼上也看到了他的身形,喃喃道:“昨天的那个擎盖司百户...好像........” “擎盖司百户?”高石文忽然像是应激了一般,一把拎起霍宽的衣领,将他置在栏杆上,喝道:“快认人!到底是不是他?!” “啊?别他娘动我,我要掉下去了!”霍宽大急,却也是眯着一双眼,伸长脖子道:“看不清啊,娘的........” 严峥皱了皱眉,刚想喝止,只听身后的张丁弱弱的开了口。 “小人...小人看清了...他...他就是祁京........” “什么?” “他...就是祁京,长高了一点,但样子没变........” 严峥一愣,已是瞬间意识到了许多事。 祁京冒充了擎盖司百户,他就是最后南归两人之一....... 他已从霍宽嘴里知道自己与马吉翔一系在搜捕他........ 马启明被骗了,祁京知道了他们在这里盯梢........ 马启明很可能已对祁京漏了自己的底细........ 一条条消息在心中涌现,尤是心境再沉稳,他此刻也已被激出了怒意。 他其实不怕擎盖司百户祁京去见张同敝,因为自己要的只是那份北面的情报,这两人最后来,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情报不大可能在他们手上。 此刻,他怕的是知道自己底细的祁京去见张同敝........ 张同敝若真的不知情,知道自己捉了南归队伍里的三人后,只会先把矛头对向自己。 想到这,严峥捏紧了手中刀...布置的再好,终是被自己人卖了,更是替楚党那些与北面勾结的人背了锅,引火烧身....... “拦住他!不要让他去见张同敝!” “下面的人在搞什么,动手啊!” “不是,他们以为他与马启明是一伙的!” 严峥已然没理他们,迅速转身走到了小楼另一侧,抽出刀鞘向那面锣鼓敲去。 鼓声在夜空下激荡而开........ ~~ 祁京走到侍郎第附近时,听到了一声沉重的鼓声。 马启明也转而向着身后看去,只听远处的马蹄声已然瞬间涌动起来。 “这是怎么了?”他还是有些疑惑。 祁京没理他,看向了斜对角的那座小楼,上面已有不断的喝声传过来。 这一瞬,他已思虑过许多。 楼上的严峥已认出自己的长相了。 但他能这么快确定是自己回来了,要么是他捉到三人里有人招供了,要么,就是他从北面得到了消息,知是“祁京”与“姜卿”南归了....... 那么,就是他与他的身后之人在与北面勾结?与吴党先钓鱼捉了人? 想到这,祁京又迅速向星岩书院的那座阁楼看去,只见楼阁上那些书生不见了踪影。 对此,他也有些不明白了。 看样子,张同敝让这些人在这守着等待,像是不知实情的。 可真的是他派人跟踪马启明与自己吗?那个叫陆俊的探子是楚党的人,但楚党里却不止只有张同敝一个人........ 那么,张同敝已是知道情况了?这是在掩人耳目,装作不知道? ~~ 凌波楼上,严峥看着那两道停在侍郎第前的身影,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也注意到了祁京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这里。 那么,祁京也该是想到他“严峥”是与北面勾结之人了? 但此刻,他也已解释不清了,挥手下了令道:“放弩,杀了他!” 高石文一惊,道:“在侍郎第,张同敝门前杀了?” “杀了,张同敝知道后,火就烧到我们身上了。” “可.......” 高石文还在犹豫,心知他们已被搅入了浑水,这些楚党的畜生....... 严峥已然拿过刀鞘,正准备再转身....... 下一刻,他忽然眼神一顿,看见了侍郎第的大门被人打开。 有一人已持刀走了出来,穿着锦衣卫的红色常服,没戴帽子,不伦不类的样子? 此时,那名苍梧县的牢头又再度出了声,“咦,那人好像是........” “不用说了,我知道。” 严峥忽地笑了一声,将手里的刀鞘随意扔在地上,脸上表情变成了似笑非笑,只看了那人一眼后,又深深闭上。 “是他.......被耍了........” ~~ “什么人胆敢惊扰在此?!” 星岩书院上有人吼了出来。 侍郎第门后也冒出了许多侍卫,警惕的看着宝月荷塘街道上涌出的锦衣卫缇骑。 火光泛起,几个暗中瞄准祁京的锦衣卫收起弩箭,迅速遁开身影。 祁京回过头,看着那率先走出来的身影,瞬间眯起了眼。 “是你?” ~~ 凌波楼上,牢头张丁已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十分确定了他的身份样貌。 “就是他,韩千户........” 第一百五十七章饵子 “韩文广?”高石文喃喃了一句,已是惊疑不断,问道:“他不是在吴党手上...死了吗?” 严峥闭眼不答。 “头儿?”霍宽也急促起来,问道:“要不要做了他们两个?” “来不及了。” 严峥闭上眼,把手拍在栏杆上,不再有动作。 高石文却依旧伸出半个身子看去,只见那边已有护卫驱赶锦衣卫缇骑,还另有人把祁京与韩文广接了进去。 “该死,那韩文广是诈死的?张同敝与吴党的人有勾结,故意放了假消息?!” “把人撤回来吧。”严峥叹息道:“我们被张侍郎钓鱼了。” 霍宽挠了挠头,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头儿?你就说句能杀,我现在就冲进去做掉他们两个........” “不是能不能杀的问题。” 严峥摇了摇头,道:“既然韩千户已露了脸,那么南归九人里最后剩下的三人,该是已到了张侍郎手上了,他本是知道了实情,但一直在装作不知道。” “为何?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他在借此钓出剩下的六人是被谁捉的,星岩书院上的人不是在等待最后南归的祁京,而是在等同样与他知晓实情的人。” “我们?”高石文看着严峥问道。 严峥点点头,睁开眼道:“只有与他同样知晓实情的人,才会知道还有最后的两人没回来,并且会去见他。”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严峥闭眼叹气道:“把牢里的三人交给马戎政,让他们去争吧........” “祁京与马郎中那边.......” “必输的局面了,他本就是一道威胁,即使张侍郎不知实情,他进去后一样会漏了我们的底。” 严峥说罢,一边走下楼去,一边喃喃道:“他是自己探清的,也怪不得...有如此能耐,怪不得能活着从北方回来........” ~~ 祁京走进了侍郎第中,见里面并没有那么宽阔,反而显得很局促。 这是一间靠在星岩书院旁的一座二进制宅院,唯大门前那座玄关石壁像点样子,之后便是几间庭院聚拢在一座小小的池塘周围,临行红柱漆油掉落,上面还有几幅对联,下笔有力,形若苍松。 祁京拍了拍柱子,发现是中空的,瞥了眼那幅新写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对联正贴在破落之处,觉得饶有意思。 韩文广则是没看,只在前带着他走进了一间正堂内,穿着锦衣卫服饰的背影仍然像只螳螂。 堂内,正是一个中年书生在踱步。 “文广!” “张大人!”韩文广一见他便跪下,头低的厉害。 既听见他这么喊,祁京便也知道了这中年书生就是张同敝了,抬眼看去,见他浓眉戟髯,体厚鼻隆,气质绵长俊逸,光看相貌,应称得上一声人中龙凤。 张同敝此时正穿的一身青袍常服,深夜烛火照照过去,他发髻有些散乱,双眼渐渐微红,像是已熬了许久的样子。 他挥袖将韩文广扶起,替他扫去肩上的灰尘,叹息道:“这几日你也辛劳,且歇息.......” 他话未说完,韩文广便已热泪盈眶,连忙转头引荐道:“大人,这便是祁京........” “好,好,都过来坐。” 祁京点点头,坦然从旁坐下,抬眼看去,韩文广却只站在了张同敝身后,对他对视着,又开了口:“我得到苍梧县的消息后,一直很担心你,没曾想今夜你能寻到侍郎第,程平石宝见了你,肯定很高兴。” 祁京依旧点点头,照他这么说来,南归队伍九人里还剩下的三人便是已至张同敝府上了,那么曾有一些的疑问也在他心中渐渐明了起来。 张同敝见祁京没说话,微微笑道:“不必忧心,到了老夫这里,便已安全了,吴党与楚党里的手伸不进来。” 祁京遂把在苍梧县接到他们令信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进城与你们接头时,便发现城中有人跟踪,且那些人就是去了接头的那间扇手司里。” “是什么人在埋伏在哪?” “像是吴党的人。我也不太清楚,只在之后跟踪他们,发现他们有人在往荷香街过来,便跟过来看看情况。” 韩文广皱眉道:“吴党里竟也有人来了荷香街?” 祁京道:“我那时不知,倘若真不是你留的令信,那他们应是在苍梧县就把我捉了,但之后我只在端州城内才发现的端倪,因此并未在意这个,且城内又有人说你在吴党手上死了,队伍里其余人也被吴党捉了一些。” “另外,我今夜随马吉翔的人过来,在宝月荷塘附近杀了一个探子,叫陆俊。” 祁京说完,看了张同敝一眼。 他只是在陈述,并未问任何话,但其中的意思表达的也很明显了,吴党在苍梧县用令牌钓鱼,张同敝在端州城也在用韩文广的死讯钓鱼。 张同敝脸上却未有任何变化,也看了祁京一眼,似乎已明白他话中不信任的意思。 此时,有一名书生匆匆到了门口,拱手禀告道:“老师,马戎政请在阅江楼议事。” 张同敝不紧不慢的把手拍在扶手上,看着祁京道:“是老夫放的消息,你可明白是何意?” 祁京不答,转而看向韩文广道:“情报没在你们手上?” 韩文广惭愧的点头,道:“那时太急,我与程平只带回了三个匣子。” “剩下三个在哪里?” “姜公子手上,但他伤未好........” 祁京思虑着矮胖锦衣卫所说的话,心里已明白姜之升被捉之时并没有带着匣子,但却不说,只开口道:“所以你们并不知晓是谁捉了他们,只在城中放了假消息,谁根据线索来荷香街,人便是在谁手上?” “是。” 祁京又转而看向张同敝道:“但之所以能做这个决策,是已确定我会回来,并且会进城?” 张同敝点点头,道:“苍梧县里有老夫的人。” “明白了。” 张同敝这才扶着椅子站起身,又道:“你可曾怨老夫?你从北面立此大功回来,老夫却用你来钓鱼?” “事已至此,无奈之举。”祁京道:“敢问大人如今可知晓是谁人捉的?” 张同敝抚须笑了笑,却不回答他,只道:“你既回来,好生歇息下,此事就交予老夫来办。” “是。”祁京起身应着,不卑不亢。 张同敝眼中也露出欣赏之意,看着祁京欣然道:“文广都与老夫说过了,你十七岁便能在敌境游刃有余,我大明人才辈出啊,等此番事闭,拿回情报后,老夫亲自为你奏功。” “是。” “听说你乃祁阳嫡子,以往都在家中读书,此番落败苍梧县北上也是无奈之举,老夫举荐你入翰林院修撰学习如何?” 祁京转头看了韩文广一眼,拱手道:“晚辈想从军。” “哦?”张同敝闻言却是微微惊讶了一声,脚步也停在了门口,回头道:“祁阳与老夫有些交情,也曾提过你,说你十六岁时只想入朝考取功名,怎么如今要从军?” 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劝解,但祁京却甚感麻烦,低头道:“晚辈北上几月,已明白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家...家父会明白的.......” 张同敝笑着转过头,眼中却是露出思虑之色。 此时堂外又跑来一名书生,禀告道:“老师,又来人请了。” 张同敝点点头,跨出门去,末了又再度回头道:“老夫去去便回,你且歇息,有要求就提,当作自己家。” 只几步之间,忽听身后祁京又出了声道:“晚辈想要一把长剑,一身棉服,另外,还想要两间客房,五十两银子,不要宝钞........” 张同敝愣了楞。 他那话其实并不是在客气,之前也对归来的韩文广几人说过,但没曾想这最后回来的少年真提了出来,还这么具体....... 这让他再想补充一下,表示关怀都没话说了......... 但他也是瞬间便将惊异之色收起,招手挥来一个随从,吩咐道:“张棉,你去办。” “是。” 说罢,张同敝才理了理衣冠,带着沉稳俊逸的风度迈步而去。 祁京与韩文广仍在堂内站着,不多时,张棉便转进来,手上抬着一个长板,上面长剑,衣物,银子俱全,一一整齐的摆放着。 祁京抬手接过,“多谢。” 张棉点点头,看着他那副平平淡淡坦然受之的样子,想了想,终开口说了一句。 “老爷是极其欣赏祁郎君的,不然也不会守在府内两日未眠,但如今才从桂林回端州,一身轻便,朝廷俸禄也极少。” 祁京闻言,抬手拱了拱,道:“谢张大人与张兄抬爱。” 张棉打了个哈哈,笑了笑,道:“我就不必了,房间也已备好,祁郎君随我去歇息一会儿,等老爷回来吧。” 祁京看向韩文广。 韩文广点点头,出声道:“我与祁京再说说话,一会儿等程平石宝回来一起过去。” “好。”张棉应了他一声,退下时又把门上,由他们自由说话........ 第一百五十八章党争 侍郎第堂内的烛火还算明亮,祁京看着桌上索要的衣服,却并未穿上,只拿了银子与长剑。 转过头,只见韩文广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要挤出了水。 祁京笑了笑,道:“没有苍梧县的消息,你也知道我会回来?” 韩文广点点头,由衷道:“你就是这样的人,放心,张大人如今已知晓队伍里的人是被谁捉了,很快便能把他们救出来。” 祁京眯了眯眼,忽然问道:“你没受伤,在苍梧县是怎么受到埋伏的?” 他这话的意思其实很明显,是在问韩文广,你们三人既然能回张同敝身边,又为何舍弃姜之升一行? 韩文广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信我?” “你要我信你,你就该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我们确是遭到了埋伏。” “谁的人?” “我不知道。” “你不愿说?” 韩文广叹息一声,眼神中带着静默,语气却极为坚定道:“我绝不是故意甩下他们,等程平石宝回来,你便会知道........” “你自己知道,要他们来说?” 韩文广不答。 “好吧。”祁京没再问下去,又道:“你的死讯是吴党里传出来的,怎么回事?” “是张大人通的信,目的是用作迷惑扇手司的人,也在提醒你别轻易相信吴党。” “我不在意这些,你说的,我们北上回来之后我的案底会销毁,还有官做?” 韩文广道:“苍梧县的佛朗机人我北上之前就已料理清楚,他们不会再追查你,案底是在县衙,此事过后你与我亲自过去销毁,还有你要做官,我也对张大人说过了,入仕翰林院最好,那是朝廷中枢,天下大事皆在里面过,你过渡一番便可入内阁,执掌天下政事,何必像我们北上一样,不死不活?” “你不是在之前还召我入锦衣卫,任陆瑞庆的职务吗?怎么如今又要我去做文官?” “那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但如今我们已经回来了,你有如此魄力智慧,岂能跟着我们刀头舔血?你不懂的,在大明朝,文官比武官要厉害百倍........” “厉害百倍?”祁京轻笑了一声,道:“那么如今朝廷是在被清廷的文官逼迫至此了?” “上场杀敌能与大帐里运筹帷幄相比?”韩文广道:“你不知翰林院是多好的地方,像我与邱志仁拼杀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百户千户,上不得台面,但你不同,只要进了翰林院,一出来便是内阁阁员,掌朝廷机密,还会如张大人一般兼任侍郎总督,一品大员,麾下尽是总兵,参将,可调动各路兵马........” 祁京神情依旧不变,只问道:“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我北上皆知事由,只问那时,朝廷还在吗?” 韩文广沉默良久。 他确是记得北方多尔衮亲征之事,也知道大同姜总兵的顾虑,只要北面平定了,清军汇集南下只在几月之间了。 “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做武将...太可惜了。” “做文官更可惜。”祁京淡淡道。 韩文广点头叹息道:“只要你觉得可行,我去与张大人说。” “嗯。”祁京将银子揣进怀中,又问道:“张大人知道我家中之事,也是你说的?” “你是说你父亲?” “是。” “我带你北上之时,只略微了解过,并未与张大人说,但张大人既知你父亲,想必也知晓你。” “他在哪?” “应该还在更南面,我只了解到他为避祸,从苍梧县迁走了。” 祁京略微松了一口气,他怕的是韩文广对张同敝说过自己的底细,但好在韩文广也知道的不多,张同敝那边只要搪塞过去便好,他实不想在这种时候见家里人,要解释的太多,麻烦也太多。 话到这里,两人也将之前商讨之事说完,祁京拿着那柄长剑看了看,道:“你们守在此处,除却是想钓鱼,还有防着自己人的意思?” 韩文广想了想,道:“是,张大人所在的楚党里也不安全。” “怎么回事?” “楚党里有人勾结吴党,我们回苍梧县一事,两党里同时有人动了手。” “苍梧县的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张大人还在查,楚党这边暂且不知,但已是查到与吴党朱天鳞,马吉翔有关,你听说过这两人吗?” “知道,你说过我们北上指使人之一便是马吉翔。” 韩文广点头道:“那是因为我与程平他们的身份是锦衣卫,他很难不知晓,也曾与张大人商议过此事,消息恐怕就是他传出去的。” 祁京摇了摇头,将与马启明所谈之事说了一遍,道:“不是马吉翔,他也被蒙在鼓里了,我说的消息应该是从北面传来,再由两党之中接收,最后才有了对苍梧县动手一事。” “那必定是楚党先得到消息,串联了吴党其他人。” “你为何如此确定?” “那时你没去山西浑源县,且不知那个出卖我们的县令田平。” 韩文广皱眉道:“我们北上之事是机密,唯有信阳与浑源两个更换身份的据点,邱兄已说过他是在为何督师做事,那么就只剩田平了,他也是楚党的人........” ~~ 张同敝的轿子到了阅江楼街道上。 他揭开帘子看去,只见星湖上灯火依旧,奢靡之声隐隐传入耳中。 这还是城外,许多官吏三三两两从楼中走出,呵斥着小厮随从,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临行轿子旁,他看到许多人脑后甩出了一截辫子,随夜风而动,彷佛是敲打他在心上的鼓槌。 “张侍郎...” “张总督...” “张学士...” 他走入楼中,在一声声恭敬之声中到了二楼雅间,一位穿着参将服饰的武将替他开了门。 “大人,张侍郎来了。” 马吉翔正伏案饮酒,听见声响,却也不起身,只在坐间拱了拱手道:“张大人可让某好等,都酒过三巡啦。” 他时年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看着比张同敝年轻许多,也花哨许多。 “马皇帝近来安好,寻老夫作甚?” 他一声马皇帝呼来,将马吉翔吓的一跳,连忙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同朝为官,在下还是张大人的晚辈........” 张同敝一笑,知此人媚上恭维近乎无懈可击,也懒得再与他辩长短,只开口道:“敢问马大人寻老夫来作甚?” 马吉翔也哈哈一笑,道:“晚辈心知张大人才从桂林至端州,路途劳顿,特设此宴替张大人洗尘,来,长辈来坐此主位。” 张同敝摇摇头,只拂袖站立,道:“你我对立,不便多说,直言吧。” “怎说的上是对立?”马吉翔看他站着,自己也起身站着,笑道:“那晚辈也直言了,那日佳船坊一事,确是晚辈所为,先与大人赔个不是,但晚辈身在吴党又蒙圣上眷顾,不得不行此事,还请大人包含。” “谁让你做的?朱天鳞?” “张大人说话也甚是直截了当。”马吉翔应道:“这么说吧,朱阁老先找上晚辈,后庆国公也差人前来向晚辈施压,晚辈不给他们一个交代,这乌纱帽可带不稳。” 张同敝道:“仅是一个聚会而已,何以至此?” “张大人可知前两年刘承胤之事?” 张同敝一顿,眯了眯眼。 马吉翔自顾自道:“永历元年,惠国公李成栋攻陷肇庆,皇上移驾桂林,当时,大西军孙可望正从四川引溃兵至贵州,而先去的首辅丁魁楚投降后仍然被其部下杜永和所杀,平乐不守,桂林大震,刚好刘承胤彼时引兵至全州,上奏迎驾至武冈。 之后遣司礼监王坤慰问刘承胤军营,刘承胤当时便发作斥责王坤弄权,之后当场殴打兵科给事中刘尧珍,因其曾欺辱太仆郑逢元,而郑逢元正是刘承胤的亲戚...如果晚辈记得不错的话,张大人还就此事上书弹劾过他?” 张同敝冷笑道:“是又如何,其人来迎驾,却屡辱朝臣,不当说?” “当说,当骂。”马吉翔道:“但就是骂不进去,此人面圣时竟无人臣之礼,几位御史与他争执的把朝服都撕烂了,他又是如何了?之后自持兵盛,把持朝纲,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人臣所为之事否?” “马戎政说此事,竟也能扯到那日佳船坊聚会上?” “当然扯不上。”马吉翔似笑非笑道:“此事也不是晚辈故意对张大人说的,乃是晚辈面圣,圣上得知五位大人聚会后对晚辈所说。” “这么说来,皇上以为,张同敝与五位大人吃酒谈话,是在把持朝纲?” 马吉翔神色一拧,当即拍案喝道:“你聚会之间所谈及北伐之事,是欲将圣上迎回南京?!” 张同敝道:“两京十三省,南京做不得朝廷首都了?” “但北伐之事乃是楚党李成栋在做!彼时楚党必定势极,圣上时至南京,你等楚党诸人欲为刘承胤后人乎?!” 张同敝转而一笑,问道:“如此说来,圣上至肇庆端州城不是李成栋所迎回的?” “就是如此,不然朝廷内何会有五虎之称?!”马吉翔道:“你等楚党依附李成栋,已在把持朝政,还欲北伐陷圣上于危难更深?!” “鼠目寸光。”张同敝转身就走。 “张大人且慢,晚辈还未说完.......” 张同敝回过头,只见马吉翔已带着一副灿烂的笑容,走过来低头拱手道:“晚辈说的这些话,实乃吴党朱天鳞所述,但晚辈没有此意,只为试探张大人是否公忠体国。” “那你试出来了?” “是,吴党鼠目寸光,妨碍我大明朝一统,晚辈实耻之为伍!” “人言马戎政谄媚之术无懈可击,张同敝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马吉翔一笑道:“晚辈是否谄媚张大人,只说一件事张大人便知真假。” “什么?” “去岁八月,有一支队伍曾北上,策反了大同姜瓖,于京城清廷启心郎周吉处得来了一些情报,据他们所带来的北方消息,此时实为我朝北伐最佳良机........” 张同敝眼中闪过疑虑,道:“我那时调集人手,你便已知道了?” “不仅是晚辈,从工部兵部下发的指令皆是陛下所授意晚辈在行事。”马吉翔道:“晚辈还与那北上的韩千户说过了,此事乃是陛下,晚辈,与张大人在联合授意,要他好生行事,早日南归。” “画蛇添足。” 张同敝转过身,于案间坐下。 马吉翔却是依旧候在旁边,笑了笑,拱手称是。 “我与翟阁部已交代清,你所属吴党中可有人知晓?” “没有,晚辈从未对外说过。” “苍梧县的消息是谁传的?” “晚辈也在查,该是楚党里的人。” “那么说来,我门口刚吊出的那严峥,已是把人交给你了?” “是。” “把人交给我。” “这.......” “怎么?吴党要用他们做什么?” “争功,借此罢了张大人与楚党五位大人的官职。” “你呢?握着他们也是要与老夫为敌?” “我这不是请张大人来商量了吗?” “条件?” 马吉翔依旧拱手称小,道:“吴党不可靠,晚辈也想要一份功劳。” 张同敝沉默不语。 “另外,消息是从北面传到楚党里的。”马吉翔提醒道:“走的山西浑源,楚党细作田平那条路子。” 张同敝此时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终于怒道:“这些奸佞!竟与清廷暗通!” “是,当务之急,其实是他们手上的情报,用作北伐之事还在其次,怕的就是吴党用那些情报毁谤大人与楚党通敌卖国。” 说到这里,马吉翔脸色渐渐凝重,郑重道:“此事晚辈原本就已知晓,心中对北上忠义之士是敬佩万分,他们浴血归来,却遭奸人暗算,就是与吴党闹到圣上那,晚辈也与之不共戴天........” 第一百五十九章猜测 天色已渐渐明亮,侍郎第堂上,韩文广掐灭了烛火,走了过来。 “此事也只是我的猜测,并未与张大人说过。” 韩文广坐下,又道:“倘若田平已投敌,也是身在姜总兵的大同地界,很难再把消息传回南边,而且他应该不知晓我们已回来了,传递消息的可能性很小,但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么一种可能才会使得南边先知晓消息...你觉得哪里不对?” 祁京道:“当时大同城内主事的是一个叫和度的清廷贝勒,田平该也是投效在他门下,但之后姜总兵起事时便已把他杀了,田平的下落由此不知,如果他再度投靠了清廷,又为何还要继续向南边通报我们的消息?殊不知我们既已回来,也是带来了他事先投靠清廷的消息,这是在互相出卖。” “什么意思?” “他已有投靠清廷的污点,又身在清境,大概率不会再为南边行事。” 韩文广皱眉道:“但如今朝廷里...谁都有曾投效清廷的污点........” 祁京道:“我的意思是,他在敌境内还往南边传消息,对他的利益太小,被识破的风险也太大。” “但还是有可能发生不是?” “是。”祁京道:“今夜我随马吉翔的人来时曾问过,姜之升三人是在与他们合作的一名锦衣卫百户手里,倘若他手上的三人没有招供,他也太快就知道我的身份了...那时我以为他就是与北面勾结之人,但照你之前所说,他倒也有极小的可能是自己查出来的。” “那又如何?” 祁京问道:“他们既不是与马吉翔是一路的,也曾安插人手进吴党的扇手司,你觉得,他们是谁的人?” “楚党?他叫什么名字?” “严峥。” 韩文广想了想,道:“此人不是吴楚两党中人,乃是前锦衣卫同知严云从的儿子,守在荷香街的便是他?” “是,今夜跟踪我的那个探子叫陆俊,他又是楚党里谁的人?” “陆俊...”韩文广喃喃着这个名字,道:“暂且不知,楚党里如田平陆俊之类的细作太多,张大人也只掌握了其中一部分。” 祁京回想着今夜巷子口的场景,心想自己只提到了楚党张同敝,那探子便要回头杀人灭口? 韩文广见他出神的模样,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既已禀告张大人,张大人自会处理,等救出姜公子他们,拿回剩下的三个匣子,你便可提要求了。” 祁京看着他,有些疑惑道:“你不是锦衣卫?这么信张侍郎?” “我初进朝廷时,便是在张大人手下做事,之后才提拔进了锦衣卫署。” 祁京又问道:“程平他们呢?多久回来?” “他们随我在荷香街盯梢,此时应该还在驱赶严峥手下的锦衣卫,天亮便回。” “嗯。”祁京打了哈欠,道:“我两夜未睡,先去歇息,他们回来再找我。” 他这语气颇有还在北上时命令的味道,但韩文广却依旧点头受着,道:“好,你且好生休息。” “嗯。”祁京拿过长板上的东西,开了门,正见张棉还在外面,又转而让他带自己去客房。 此时天还有些朦胧,张棉从客房出来后又去操办了书院学子的饭食,在书院里逛了一圈后转回来已是中午,见许多人正往侍郎第进来。 “怎么了?” “老爷要回来了,叫上书院陆修他们,还有韩千户以及祁郎君一道吃饭,有要事相商。” 张棉连忙去了堂内叫醒韩文广,又转到客房,推开门后,却只见床榻上只摆放着那身棉服........ ~~ 张同敝于门前下了轿,思虑着走入府中。 张棉此时已匆匆跑回,上面禀告道:“老爷,祁京走了,只留了一身衣服.......” 张同敝脸色一沉,踱步走到堂上,只见韩文广已带着愧疚之色走来。 “大人,此事怪我,祁京他........” “他知晓老夫去见马戎政了?” 韩文广道:“我并未与他说过........” “哦?你们说什么了?” 韩文广把与祁京所述之事说了一遍,又道:“他或是觉得跟踪他的那个探子身份有疑,又在怀疑我从苍梧县所逃之事........” 张同敝一笑,道:“那他该是已知今夜严峥与马吉翔的联系了,这是在怀疑老夫与吴党有牵连。” “是,但我们如今不是在隐瞒楚党内的人吗?” 张同敝摇了摇头,道:“楚党内有人与吴党勾结,甚至还夹杂的有北方清廷的联系,此事太复杂,暂且不论,他可曾与说过剩下三个匣子在哪了?” “他也不知,应该还在姜公子三人手上。” “不,没在了。” 张同敝道:“姜大郎三人已被严峥转到马吉翔手中,他们手上并没有情报,适才我已与马吉翔商议过,他下午便将人送过来。” “是。”韩文广应了一声,神色一喜。 张同敝也笑了笑,又道:“他恐怕还是怨老夫用他钓鱼,但只要老夫弄清了剩下的人在哪,再怎么都会救回来,九人里,就只剩最后三人未查出了,届时等他想清了,自会过来与你们团聚,不必忧心。” “是。”韩文广又是一拱手,目露敬重之色。 张同敝也有些感慨,挥手把他扶起,叹息道:“往事迷乱,谁能看清,两党争来争去,不过为一己之私欲,北伐连年败北,大事何日方成........” ~~ 安龙街道,同福客栈。 祁京跨着长剑回来就睡着了,等到中午时分,姜卿才敲门端着午食进来。 她把几个小菜端到桌上,又转而拿出几块碎银,道:“这是在外面另一家客栈兑的钱,五十两的官银我兑完之后才进客栈买的吃食,他们查不到。” “嗯,都收着吧,你管钱。” 祁京走到桌前,端起饭碗吃着,又见她在一块块的数着,笑道:“怎么,姜大小姐能看的上这点钱?” 姜卿不理他,只把银子收好,道:“我这是替你收好,不然依你的手脚,一日便花光了。” “是,你持家有道。” 姜卿依旧不理,又问道:“但韩千户所说的也有道理,你怎么不信他?真是因为那个楚党的探子与张侍郎用你钓鱼吗?” “我没在意过那些,主要是我见张同敝的神色太平静了。” “你要他见到你后痛哭吗?” “不,这是另外一层意思。”祁京道:“不管是他敌对的吴党也好,楚党也好,他的侍郎第前早已盯满了如严峥一样的人,他却巍然不动,反而利用他们在行事,这有些不合常理,彷佛是他一开始便预料到的一样。” “他知道我们回来了?” “嗯,我们去苍梧县接头没有被抓,应该是他的手笔。” “你就是因为此事在怀疑他吗?”姜卿想了想,道:“还真是,他如果知道我们回来了,怎么不提前和我们联系,偏要等我们进城打听扇手司被盯上........” 祁京道:“是,唯有的解释便是...他在看我们手上有没有情报,再考虑是否要冒着风险搭救。” “可情报不是在大哥他们手上吗?” “不在。”祁京道:“你大哥他们在另一帮人的手上,而那些人也在找情报,如今他们盯上我被钓了出来,张同敝今夜出行,很可能是去确认了。” 说到这里,祁京也想到了张同敝想提拔他进翰林院一事。 他没有如韩文广一样对张同敝有过滤光环,只觉事有蹊跷,各方都在观望行事,不能轻信于人。 而且他也已打听过了,星岩书院里只要是张同敝手下的学子,基本都在翰林院里,要自己去跟书香世家出身的争读书功名,专业不对口。 而姜卿在大同也是知道父亲姜瓖是与张侍郎交好的,下意识的还是愿意相信他,又问道:“但你们北上之人就是张侍郎的部下,他没理由害自己人啊.......” “那个马郎中与我说,在南边朝廷里最要紧的就是防着自己人。”祁京道:“但光看现在知道的情况,朝廷各派的人都想要北面的情报,也想要捉南归之人,唯独没考虑过自己党派内部分裂之事,甚至连张同敝也没太在意他所处楚党里出了奸细一事,很可能是已经找好了其他合作对象。” “这又怎么了?” “这说明他们党争已经争到出卖自己人的地步。”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先投靠谁吗?” “局势暂且不清,还要再打探看看各方的底细。”祁京道:“当然,这些在未证实之前,都是我的猜测,倘若张侍郎真救回了其他人,就当我多虑了,回去认个错也无妨。” “好吧,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我在客栈里没事做呀。”姜卿道:“而且张侍郎若真不是好人,他就已知道你的相貌了,还有你易容的样子也被人知晓,一个人太危险了,我们出去同行,你若被发现了,我就掩护你逃跑.......” 祁京笑了笑,打趣道:“你上回掩护人逃跑,哭成什么样子了?” “啊...谁要你说了........” 第一百六十章书生 祁京与姜卿打扮好出了门,于街上有些漫无目的逛着。他此时都是儒裳书生打扮,只用了自己原本的容貌,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俊逸散漫。一路逛到城外,今日天气倒是回暖了不少,城内外都不乏有人出来如他们一样闲逛。当然,大多还是些官吏与书生,也只有他们在下差放学后才无所事事。祁京下午与姜卿在临近荷香街上的小摊上吃着晚饭,正见街上有不少星岩书院的学子三三两两走过来,一路议论纷纷的样子。祁京一边吃着面一边回想他们匆匆留下的“五虎”,“楚党势大”,“吴党势微”等几个词汇,很快把汤喝完,示意姜卿跟上。果然,他们只是上了临近的一个酒楼,落座之间又是纷乱喧闹起来。“都别闹了!诸位听我说,此事关乎朝廷党争细节,别在误人子弟了!”“是,我听是有人歪曲消息,教唆人去闹事,害人吃了牢饭,好生歹毒也!”“那方兄且细细说来,好叫吾等传扬,别让那些流言蜚语害了有志之士!”“好!让方兄来说!”祁京在楼下又听了一会儿,与姜卿上了二楼,正见一位二十几岁的学子踏上中间的桌子,低头沉吟起来。“在下星岩书院学子方中德,字田伯,不为吴楚两党中人,如今听诸生间谣言四起,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好!且听田伯兄道来!”祁京听了酒楼里欢呼的声音,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下,拍拍桌子,叫来小厮,又示意姜卿掏银子买了茶位。此时,他其实不知晓这方中德是何人,能有这般呼声威望,却只听从旁有人隐约谈论了几声“其父方以智,官拜左中允,翰林院讲士,东阁大学士”之类才明白其人原是个高官子弟。祁京听罢,又往这二楼各座上扫了一眼,只看这些学子的反应,便心知其人应该不只因身份才得以拔高,他站在那,很多人眼中是仰慕与恭敬。这些神色并不是只靠身份就能压倒的,这人应该是在星岩书院里有甚高的权威,学识想必是在上等,比他这个假冒的,又不知时事的书生强上许多。当然,这也只是读书与学识一块,与祁京前世和现在的专业不对口,并不能拿来相比。祁京想要补足,也可以依张同敝之前的意思安排进书院里从头开始。但读书与功名一事,并不能一蹴而就,依照最快的速度,恐怕也得等上四五年。等那时,他出仕做文官了,清军也早打过来了,换了个朝廷之后说不定又要从头开始熬资历,整理人脉,加入党派继续党争之类...照韩文广所说,做了文官倒也算能保全身家性命,不用刀头舔血,可以平安度过一辈子。前提是,他肯投降.......只此一念,他脑中又冒出了许多前世发生之事,看着那说话的方中德渐渐出了神。“我所讲之事,乃前些日子我院学子受其他官吏蛊惑前去堵截楚党五虎事宜,此事背后皆是受马吉翔所指使,诸生万不可进其圈套!”听他有力的喝了一声,祁京回过神,只听他已又出了声。“马吉翔,顺天大兴人,其性狡猾巧佞,只粗通文墨,早年来往太监门下,甚得欢心,其后高起潜出任监军,马吉翔随军受任都司,但实则高起潜所作之恶行皆为马吉翔所做,此人凭借势投机,又在隆武朝博得了锦衣卫俭事,出使湖广,巴结诸将,军功奏报,皆署其名...如此堪堪小人,如唐宋之李林甫,卢杞,蔡京,秦桧是也!吾等焉能受奸佞小人差遣?!”话语掷地有声,情绪渲染极重,许多人已做满脸悲愤之色。祁京也明白他眼中的马吉翔是何人,靠太监出身,恶事做绝,又四处投机巴结人,大奸臣一个。“马吉翔在我永历在刚立之时,又转而以隆武朝安东副总兵投效,旋营求勋臣外戚拥立圣上即位,升为锦衣卫指挥使,从后内结宦官庞天寿,外结各党镇守诸将,入阁司票拟,至如今,已独权,称马皇帝也...但其人寸功尽无,非有节制奸雄之能,又无牢笼才智之术,唐李林甫能制安禄山,而马吉翔不能驾四镇;宋秦桧能和金人,而马吉翔不能消弭天讨;只蒙上亲之,信之以国事委之,又何以是人哉?然后则之小人,固就是李,秦之徒亦不耻之为伍也!最可恨的还是其人与逆贼往来通敌卖国之事,时刘承胤迎驾武冈,马吉翔第一个便巴结而去,与刘承胤暗通曲款,左右圣上行事,行为逆贼刘承胤爪牙,害我朝忠义之士良多,今上被蒙蔽,只把谏言御史毛寿登廷杖,何其狂妄至极也...只可恨遭逢乱世,竟能让嗜财贪势之人上位,而庙堂犹泄泻嫣,吴楚两党争斗之碑,竟皆为其人所立,赏功拜爵,燕然自娱自乐,至鱼烂土崩,我泱泱三百年大明朝,尽成一片黄土矣!”祁京听到这,已隐隐觉得这些话煽动性太重,依照方中德的意思,马吉翔上位还只是靠四处巴结投机,掌握朝廷票拟之类,但,其人却并未杀过一个朝臣?最严重的不过是打了一个御史的廷杖?照这么看来,马吉翔在祁京眼中其实只是个胆小的人,只顾权势财宝,谁得势了便去巴结谁。这样的人,其实是不会为祸天下的,最多祸害一下身边人,因为能力不够,做个恶人都只能当个二把手之类。但此时因方中德的这段话,酒楼中的悲愤已被推到了顶点,不断有呼声响起。“内有奸佞,外有贼寇,烽火日迫,三尺童子亦知亡在旦夕!我朝危矣!”“甚哉!世之否矣,马奸不除,实难以平民愤!”“朝廷诸公只一心党争,昏聩玄目,甘心马奸祸败朝纲,我等实要为天下除贼!”正中央方中德也被震的双耳发聋,抬了抬手,又将诸学子的情绪压住,道:“在下说此话,并非为吴楚两党任何一方站台,所谓邪不压正,人间正道终与奸佞不两立,今岁,我朝已拥两广,边界直至长江,半壁天下负手,诸多忠义之士归朝,合该一力钳制朝中党争,斩除奸佞宵小,共谋增兵北伐大事,但攘外必先安内........”他话未说完,下面就已有滚滚洪声响起,“攘外必先安内,翰林院诸生,请上奏严惩奸佞!”“翰林院诸生,上奏严惩奸佞!”“.......”方中德已然觉得震耳欲聋,只摆了摆头,大喊道:“毛兄!毛延年在否?!”又一名年轻学子登上台,与他肩站着,高声喊道:“诸生!诸生!请听在下一言!”“好!毛兄来了!且听延年兄一言!”“然也,延年兄之父便是曾受马奸廷杖的毛御史,且听他仗义执言!”场面又被安抚下来,毛延年在对着四面皆拱了拱手,再度高声道:“家父曾为马奸所害,以至被贬边境,但在下此来,却并不只为家父伸冤,更甚者,乃是在下心中一腔悲愤报国之意!敢问诸位,我等学子苦读诗书数十载,苦修八股千百夜,难道真是为做官否?寒窗十年,难凉热血,天下存亡之际,养士百年是为何?!”“对!仗义死节就在今日!”“不错,我等星岩书院学子皆承蒙朝廷恩科圣上厚爱,九成皆为翰林院学子,如今吾等该联名进谏上书,打倒马奸!”“放屁!”忽然,又有一人也起身站去桌上,一把将方中德拉了下来,挡在毛延年身前。“此二人皆是在煽动吾等闹事,此般时局才大好,诸生不可听其妄言!”他才刚站定,台下便有叫出了他的名字。“张凌!你给我滚下来,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吴党走狗上台说话了?!”“张逸楼!滚下来!你攀结权贵,吾等打倒马奸后第一个就要弹劾你!”祁京抬眼看去,只见这叫张凌的学子面相平凡,但身上的衣裳却是穿的极为华丽,像是个很有钱的富贵子弟。此时,呼声已然变得十分嘈杂,有人还在高呼联名上书,有人却已在大骂张凌不要脸。方中德被拉到下面,不由皱了皱眉,向桌上的毛延年递过一个眼神,转而大声道:“逸楼你做什么?偏要在这时扫兴,莫非是受了吴党的差遣?!”张凌却不答他,只拂袖抬头道:“在下若为吴党差遣,也不会选择此时站出来受诸生白眼,实乃事关诸位死生,在下不得不 挺身而出,就此直言不讳,揭穿方田伯与毛延年险恶用心!”方中德与毛延年对视一眼,像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张凌站直了身子,又朝四方拱手道:“敢问诸生,这两位自称并非吴楚两党中人的学子,在书院中的座师是谁?”“呵,又是一个搅局的。”有人在祁京旁边冷笑一声。祁京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年轻蓝袍书生,穿着竟也如张凌一般华丽,不似平常人等。而他见了祁京看过来,也微微点头回意,伸出食指在耳旁转了几圈,示意祁京不要听。当然,酒楼内此刻也无人在听他说,只不断喝声让张凌滚下来。毛延年也转身对着另一边又开口道:“是国家养士百年,仗义死节实为吾等本分,但请诸生冷静三思行事,我与田伯兄也并非是在窜连诸位翰林院学子联名上书,今日来此,首先便是劝解诸生不要让马奸迷惑了心智,再糊涂受他差遣,其二便是一舒心中悲愤……人生天地间,有何言不能与人说出来?若仗义直言也成了对诸生的险恶用心,那这朗朗乾坤下还有忠义之士否?”张凌眼角一抽,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毛延年继续道:“这又与我两人的座师何关?老师可教化于人,可教授诗词八股,但,吾等心中的浩然正气却是一生下来便有的!谁也教不来!张兄说吾等在煽动也好,用心险恶也罢,吾等全然不计较,但,我已与田伯兄还有书院陆修撰等三十七人决议,三日便联名上书直面圣上,亲述马奸犯下之恶行,此番举动,已是抛弃生死,只为家国大义,请诸生万不可轻易跟来........”他话说完,就此跳下桌子,唯留张凌一个人还站在上面,甚至都还保持着刚才那副拱手说话的样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头埋低几许,也保住了脸面些许。场面逐渐冷却.......正待张凌也想下台时,有人又忽高声了一句。“依我看,张逸楼合该跟去,吴党不是依附庆国公,堵胤锡两个实权大将?那便让张兄请领两百刀斧手前去直谏,比吾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的更好。”张凌顿时有了想砍人的冲动........ 第一百六十一章勾结 “吴燮,吴亦之,奉劝诸生一句,此举乃大祸!”争吵之际,有人忽然大吼了声。祁京转头看去,正是坐在自己旁边那个蓝袍书生,此刻正目光灼灼的扫视诸人。“吴燮!你休叫!某黄道之就是要去!”“对!此举大义!焉能少了吾等忠义之士!”“.......”酒楼中的气氛又整齐起来,皆是在义愤填膺,声讨马吉翔。而那吴燮淡然一笑,喊过一声后,直径走向这边,于桌前拱手行礼道:“在下吴燮,吴亦之,江苏宜城人氏,敢问两位兄台尊姓?”祁京想了想,道:“郑世默,郑静水,福建金门人氏。”姜卿看了他一眼,亦是有模有样的拱手道:“姜之平,姜均久,山西大同人氏。”两人各自通报了假名,态度截然不同,姜卿算是有些礼仪,而祁京只坐在那饮茶,平平淡淡的样子。“静水兄。”吴燮见礼过后却是没理姜卿,又喊了祁京一声,坦然坐下道:“我观静水兄甚是年轻,可是才进书院不久?”祁京摇头道:“不是书院学子。”“那就是才入端州城了?”祁京一笑,饮茶不答。“静水兄莫怪。”吴燮又道:“我方才就在留意你,只觉静水兄于乱局中神态自若,面如平湖,必定不凡。”“吴兄过誉了,只是听听时局趣事,未必要为此牵肠挂肚........”吴燮眼神一亮,还想说话间,酒楼里又有学子朝他这边看过来。“看!就是这吴燮先败了吾等士气........”“此人什么来头?”“吏部侍郎吴贞毓之子,高官子弟........”“又是一个吴党?”“是也,不然他为何阻挠吾等上书?”此时,张凌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吴燮身后替他辩解道:“我与吴兄皆是一片诚意,为何要分党派之言,难道吴楚两党中就没有忠义之士了吗?”“再者,适才方兄劝说诸生勿受马奸蒙蔽,那他与毛兄如今此言,亦不是也有激将诸生上书的意思?”见许多人在看,张凌话语也密了起来,又把刚才想说的絮絮叨叨讲起来。但吴燮却是没在意他,甚至都未回头看其一眼,只摇头对着祁京讥笑了一下。祁京亦是明白了两人虽处吴党,恐怕不是一条心,转头看去,张凌依旧高声愤言着。“若说在下与吴兄不想随诸生上书,又何必来此谏言惹得诸生不快?就是为诸生在考虑啊...方中德其父方以智虽不为两党中人,但其座师张同敝却是楚党中坚!还有毛延年之父毛登寿,亦是与张同敝甚为交好,诸生........”“够了!你来此到底意欲为何?!”方中德大喊道。“怎么?说到两位兄台的痛处了?”张凌讥笑道:“我来此就是为揭穿你们的歹意!你们就是楚党!还大义凛然的说什么不为两党中人?”“张凌!你血口喷人!”站在桌上的毛延年终于忍不住,喝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昔年你进星岩书院,就是由马奸手下万思远操办!如今马奸与吴党勾结,你与吴燮过来,未必不是替在马奸阻挠吾等!”张凌面色一紧,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转头道:“吴兄!你说句话啊!”吴燮转过身,对酒楼内诸生拱手道:“诸位,在下不是与他一起来的,也跟他不熟。”张凌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道:“吴兄!我舌战群儒........”吴燮道:“你别扯上我,你跟我是不是一路的,你心里有数,剩下的我不必多言。”“好!妄我为你辩解........”吴燮正色道:“我也并非不上书,只待局势明朗后,我必要打倒马奸,到时,望张兄好自为之。”张凌面色已然难看到极致,恨恨低声道:“你我身后同气连枝,不帮也就罢了,点我出来有什么好处?”吴燮已傲然挥袖转头,朗声道:“祸自奸臣误国来,门下书吏作鼠去——”“你!”张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几个跟着他的书生也紧随他出了酒楼。~~这出隔阂的闹剧并没有使酒楼里安静下来,见吴燮不应,张凌也摔门而去,方中德与毛延年冷笑了几声,接着与学子说起了话。吴燮却是再度看向祁京,问道:“静水兄也认为我跟他是一路的吗?”“吴兄也说了不是,那自然不是。”吴燮接着道:“旁人我不在意,只怕静水兄误会...我父虽是吴党,但我只凭正气立身,不为吴党做事。”祁京点头称是,没有多说什么。吴燮又道:“我也不是不上书,只看如今时局,朝廷里两党相争,麾下翰林院与星岩书院派系里亦是争吵不休,盲目行事,恐受人利用。”祁京心说此人还算谨慎,想了想,应道:“我也怕受人利用,因此才来听诸位谏言。”“哦?”吴燮疑惑道:“这些时事其实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静水兄如此平静...呃,如此气度不凡之人,竟也要听这些庸才妄言?”祁京闻言,抬手行了礼,道:“请吴兄赐教。”说来,他要打探两党的底细,其实也可去接近方中德两人,但听之前争执,已明白他们是张同敝的人,再凑上去难免有暴露的风险。而这吴燮显然与吴党有关联,又不愿与吴党扯上关系,想必应是知道许多。“说赐教算不上。”吴燮摆手道:“就拿适才张逸楼所行之事来说,我认为有许多不妥之处。”“何以见得?”“这么说吧。”吴燮靠过来低声道:“他是马吉翔的人,但书院里却少有人知道,而他依附马吉翔出身不正,平时行事一直是低调平和,为何偏要在这时出头阻挠诸生上书?”“他得了授意?”“是。”吴燮道:“再看方中德与毛延年于此时窜连诸生上书声讨马吉翔,也必是得了楚党张同敝的授意,他们适才也说了马吉翔在朝中有马皇帝之称,而此事张同敝焉能不知?他为何还要让学子上书触其眉头?”祁京摇了摇头,道:“在下看不懂。”“没事儿,我懂。”吴燮又道:“若非有其他原因,我肯定张同敝已与马吉翔勾结在一起,这是在自导自演。”祁京想到了适才张凌说的那句“你我身后同气连枝.......”,遂又问道:“马吉翔不是吴党中人?”“是,但这时局,谁是吴党谁是楚党很难说。”吴燮道:“马吉翔与家父有旧,永历元年也是被庆国公拉进了吴党里,那时朝廷行在是在广西庆国公的地盘,彼时吴党势大,他必定是要巴结吴党的,如今却不同,肇庆端州是楚党李成栋所制,他到了楚党的地界........”话说到这,祁京已然明白了大半。昨夜张同敝在侍郎第外钓出了严峥,而严峥又是马吉翔的人,因此张同敝昨夜很可能是去见的马吉翔,那么,他找的合作对象就是马吉翔?姜之升三人也是到了张同敝手上?想到这,祁京拉过姜卿,往外走去。而吴燮却还在说着,“至于说他们自导自演之事,我只是怀疑,也未有证据,因此才未冒然与诸生上书......哎,静水兄.......”才到楼下,吴燮又追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跟班学子。“静水兄这是去哪?”“天色不早了,回去歇息。”“可是要回书院?我也要回去,你我再秉烛夜谈如何?”“不了,我不在书院里住。”祁京说完一句,正见远处张凌与他的跟班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看来。“那是去哪?”吴燮看了眼他身后,恍然道:“对,你带着女子我也不好打搅...哎,还未见礼,姜夫人........”姜卿脸色一红,道:“你怎么........”“不是?适才与静水兄相谈甚欢,竟忘了问,姑娘你........”话语一顿,张凌已然走了过来,向着吴燮道:“吴兄,你这是在做什么?调戏人家夫人?”他手下几个学子围了过来,面带不悦之色。吴燮转头皱眉道:“你又来做什么?”张凌面色冷峻,一把挡在他身前,问道:“你适才为何要揭我的底?”“我就说不得了?你这奸佞走狗........”“我是奸佞走狗,那你父还与马戎政交情匪浅,你又是什么?”张凌讥道:“呵,你适才皆在与这小白脸说话,这是看上人家了还是看上人家夫人了?淫贼........”吴燮已有怒气,喝道:“张逸楼!你别以为你背靠马奸便可肆意妄为...我已知你得了马奸授意前来搅事!”“是你在搅我的事!你我本是吴党一体,我回去怎么交........”又是话未说完,祁京一拳打在他腹部,同时又是一脚将其踹倒,张凌顿时惨叫连连。“哎,你做什么?我没说话啊........”“我也没说,干嘛打人........”“啊...你这蛮牛........”“........”等祁京将几个围着的学子放倒,吴燮已然愣住。但也只是片刻间,他便大声欢呼起来。“好!教训奸佞走狗,我辈义不容辞!”说罢他就要向前跟着踹,可祁京已拉过他,转而向街尾走。吴燮还有些意犹未尽,道:“静水兄这是作甚,打了也就打了,我替你作保,没人敢动我们........”“酒楼上有人在盯着我们。”“什么?”吴燮一愣。祁京已然快速带着他们拐过一个巷口,停留下来。吴燮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已有几个身着布衣的汉子将张凌等人扶起来,说过几句话后朝这边赶来。等他看清那几个身影后,脸色瞬间难以置信起来。“陆修...马奸果然已与张同敝勾结在一起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争权 端州城中心,斧钺司。严峥坐在庭院椅子上,眼神扫视手里那份文书。天色已然黄昏,他身后也摆着几张桌椅,高石文霍宽以及那个苍梧县的牢头正在上面吃着晚饭。庭中嘈杂之间,忽有人从外走进。严峥见到他的面容后,愣了片刻,连忙起身行礼。“朱郎中。”朱斗垣点点头,看着他身后的场面皱了皱眉,道:“我有要事寻你,借一步说话。”“好。”严峥挥退了身后众人,与他踱步走入偏堂。落座之后,朱斗垣却不饮茶,只问道:“人已交给马吉翔了?”“是,在下惭愧,张侍郎技高一筹。”朱斗垣叹息一声,道:“你不知将人交出去会凑成何事?我得到消息,马吉翔已投张同敝了。”严峥一顿,道:“未必是真心。”“管他真不真心,如今张同敝已得六人,我们不能再等,情报找到了吗?”“没有。”严峥道:“张侍郎既在钓鱼,想必手上情报也不全,我手上的三人并未带着北面情报,恐怕是在另外三人手上。”朱斗垣摇了摇头,道:“不在,最后三人在楚党手上,已与我通过气...两个小孩,一个侍卫,能带着什么情报。”严峥皱眉道:“那就应是在祁京两人手上?”“你有消息?”“是。”严峥把昨夜侍郎第门前之事说了一遍。听罢,朱斗垣皱眉道:“倘若真是在祁京手上,他也进了侍郎第,那么张同敝是已把情报得全了?”“不。”严峥道:“我把人交给马戎政也是在试探张侍郎,只要他前去与马戎政相见,就说明他手上的情报也是不全的。”“是祁京没把情报给他?”“不大可能,他与韩千户一行本就是张侍郎的人。”“这就奇怪了,这十一人手上都没有,东西是去哪了?”严峥想了想,道 :“楚党那边的人是怎么说的?”“还能怎么说?”朱斗垣道:“抓了人后就逼供,只说什么都没问出来,让我们这边自己找。”“逼供?”严峥喃喃一句,又道:“照如今看来,只有两个可能。”“什么?”“剩下的情报要么在祁京手上,他见了张侍郎后没有交出,要么就是楚党那边没有跟我们说实话。”“不会吧?”朱斗垣道:“他们也在派人盯着张同敝,还在荷香街死了个探子。”“此事我知道,马启明说是他与祁京杀了,当时还只当那探子像是张同敝的人。”“像是?”朱斗垣也疑惑起来,道:“你查清没有?到底是不是?”严峥点头道:“此人叫陆俊,乃是张侍郎的弟子,也是在南边的暗子之一。”“哈!蒙正发这畜生,敢骗我.......”严峥道:“如此说来,剩下的情报是他手上了,既然与我们合作,为何不明言?”朱斗垣依旧冷笑道:“明言?他要是能明言,苍梧县的消息就不会是我们最后知道。”闻言,严峥瞬间恍然,怒道:“北面的消息.......就是他私通清廷?!”“于我们而言,重要吗?”朱斗垣反问一句。“几千里之外的事谁管的着?他自己先动手捉了人,又不敢捉全,这是生怕有人查到他,故意给两党放了消息,搅浑水。”“如今见张同敝串联了马吉翔,此人又知道后怕,才连忙知会父亲叫我们救他。”“那朱阁老的意思是?”“不能让张同敝借此增兵北伐,皇上在端州地界,楚党已然势极。”朱斗垣道:“马吉翔倒戈楚党是迟早之事,父亲也已有预料,张同敝既想通过串联吴党行事北伐,那我们也揪住楚党五虎的把柄,串联他们内斗........”“明白了。”说到这里,朱斗垣已然起身,又嘱咐道:“严太傅也赞成此事,你只顾行事便好,我再去户部衙门一趟,证实消息。”“倘若剩下的情报真在楚党手上呢?”“拿过来设个局,把张同敝那边的人吊出来。”“恐怕没这么容易。”“呵,你会知道的,我们给的条件远远要大于这些情报细作。”严峥还在思虑,朱斗垣已然拂袖而走。等出了斧钺司,他的轿子却并未往蒙正发的户部衙门走,而是去向了永明宫的方向。临行随从不多,皆是吴党心腹骨干。有人在轿旁出声道:“严百户如此聪慧,会不会看出来?”“看出来又如何?”朱斗垣在轿中拍着膝盖道:“严云从已与父亲议好,他听命行事,背了这锅后便抽出党争,要不了他的命。”“是,马戎政那边也说了,此人办事一直有些三心二意,容易想东想西。”朱斗垣冷哼一声,道:“马吉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投了张同敝又与我们通消息,墙头草。”“是,倒是可惜了陆俊,我们好不容易才策反一两个........”“人都死了,多说无益。”朱斗垣道:“记住了,到时用严峥的人,我们的人别动。”“明白...但........”朱斗垣揭开帘子,见那人又欲言又止,“又怎么了?”“今日星岩书院酒肆传来消息,说张同敝两个学生正煽动翰林院学子上书弹劾马戎政...他们既然已联合,何必行互相攻奸...张同敝会不会已知晓事宜?”朱斗垣目光一凝,道:“未必没有自导自演的可能........”“可马戎政并不知晓楚党已把人和情报交给我们了,能演出什么来?”“蠢材!”朱斗垣骂了一声,道:“在这猜来猜去有什么用?!叫陆修查清,回禀过来。”“是,下官这就去办。”“另外,把扇手司的人收回来,被渗透的跟筛子一样,一群蠢货........”~~荷香街道上,祁京已带着吴燮等书生走到书院附近。偶尔回头看去,只见那几个汉子还在跟着。他皱了皱眉,想到了上一个叫陆俊的探子,若是张同敝的人,应该不会这么不专业。但又鉴于吴燮所看到的那个叫陆修的人是张同敝的弟子,一时有些不解。而吴燮却没回头看,已觉甩开了那些探子,转头又对祁京说起来。“哎,我是真没想到张侍郎如此之人,竟与会马奸窜连,叫人心塞啊。”“若非亲眼所见,焉能知其心思?”一名学子附和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画皮画虎难画骨。”“也好吾等没有愤然上书,只看酒肆诸生也是受张同敝所蒙蔽了。”吴燮听了同窗的附和,却只觉更加低落。他心中其实并非是为张同敝惋惜,更多的是在替吴楚党争毁坏的朝局惋惜.......都这个时局了,只要合力,有什么是办不成的........“静水,你怎么看?”祁京思虑着,道:“真真假假,吴兄在酒肆里不是也说了有自导自演的可能?”“再自导自演,也不会到派人盯着自己学生的地步吧?看来,我的那些推测该是真的了。”“什么?”“张侍郎此举,恐怕是在争权,图谋大事。”“为何这样说?”“静水兄可知前隆武朝旧事?”祁京摆出了一副诚恳的样子,拱手道:“不太清楚,请诸位说说?”诸生看他一路都平平淡淡,到此时才摆出请教的态度,也不由自傲了一点,纷纷开口说起来。“其实倒也不是什么隐蔽之事,前朝崇祯皇上还在时,曾下令让张侍郎慰问湖广诸王,顺道调兵云南,等张侍郎把事情做完后,却迎来了甲申之变,京城陷落,再之后不久福王弘光朝也覆灭,他只得投靠福建唐王所立的隆武朝。”“不错,也就是那时,隆武皇上恢复了张侍郎世袭锦衣卫的权力,并授予他锦衣卫俭事官职,但同时受封的,还有当时的马吉翔,两人早就认识了。”“而之后张侍郎奉命被派往湖广抗击清军,所经历的汀州八县,正是当时为马吉翔虚报战功的州城之一,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有何联系。”“不过汀州不久后便陷落清军之手,我等也未深想,只看他之后与何腾蛟立足武冈经营后,顿觉另有深意。”“武冈?刘承胤挟持朝廷的地方?”祁京忽然认真起来。因此事他已听了许多人说过,这个刘承胤像是与楚党里许多人都不清不楚的样子,竟也与张同敝有过干系?见祁京感兴趣,几个书生也更加兴奋起来。“是,刘承胤是楚党出身,更曾是楚党大员何腾蛟的部下,他能在武冈挟持皇上,未必没有楚党授意。”“是啊,五虎便是在那时就起势了,而张侍郎那时却是执意弹劾刘承胤,说不通的,他是翟阁老的弟子,兼领锦衣卫事,总督军务,如此身份,会制不住一个小小的刘承胤?”“对,何腾蛟不是也在他们身后?我恐他那时已于刘承胤联系过了,才会如此行事,自导自演。”“此般演戏,只为撇清关系,把欺君罪责系于刘承胤头上,楚党众人却是实际操控之人,既要权,也要名声。”“争来争去,可惜了大好时局........”吴燮忽然道:“诸位所言不错,但某认为,党争之祸只在一句话,皆为执掌兵权。”祁京愣了愣,道:“张侍郎要兵权?”吴燮点头,叹息道:“纵观朝廷播迁,到了吴党地界便是吴党势大,到了楚党地界又成了楚党势大,所以两党才会如此卖力笼络外地实权将领,李成栋便是列子,他献端州两广,楚党皆是依靠他在起势,但他已带兵出境,如今朝廷里唯有马吉翔与李承胤握有实际兵权。”“吴党里没有?”祁京疑惑道。仅一瞬间,他已想到了一种极小的可能。然而,几个书生竟因此吵了起来。“若说为执掌兵权,还要朝廷调令作甚?张同敝身为楚党却早与马吉翔不清不楚,如今窜连此人,却是为了他手中那些二流子的军营莽夫否?依我看,他只为党争,这是在依附马奸圣眷,意欲根除吴党。”吴燮道:“李承胤早是楚党中人,现在马奸也与他走了一条路,他要斗吴党早动手了,还授意翰林院学子上书弹劾马奸作甚?我看,此事无关党争,他恐怕只想打倒这两人,把兵权握在自己手上。”“他已有总督各路军务的职务,还要兵权作甚?造反吗?”“或许是想北伐?也不太可能,李成栋早就往江西北伐了。”“翟阁部也在桂林掌兵权,他不跟随老师经营,却跑来端州夺权?其心有疑!”“亦之的意思是,其人要撺掇马奸再行刘承胤旧事,只是这次,是让马奸背了刘承胤的罪名?”吴燮道:“若非如此,他为何要提前让学子上书弹劾马奸?马奸一倒,他就居首功了,兵权自然是落在他手上。”“亦之,你何必假借兵权子虚乌有之理替张同敝洗白?他勾结了马奸,就是奸佞之臣!”“而你我皆属吴侍郎门下,出仕做官也早定为了吴党,如今也只当个看客而已,他要握兵权也不是握吴党的兵权,马奸既已投楚党,那就是他们楚党内斗,与我们何干?”“他这是内斗吗?马奸也本是吴党中人!”“那你是在怪吴党失了马奸这个掌权之人?如此奸佞留在吾等未来队伍内,是荼毒万年,滚去祸害楚党也好!”吴燮道:“你怎不想想张同敝掌权之后对朝局之危害?我朝播迁数次,皆是受了兵祸之乱!”“我只想到如今我朝就快半壁江山在手,朝中却还在争来争去,楚党里比张同敝官职,危害大的人多了去了,都要一一揣测度量,党争何日方休?”“我说了他不是在党争,但他一旦功成,比党争与马奸危害更大........”“亦之,你知道张同敝到底是何意吗?还是你早与他心意相通了?”吴燮道:“就是如此!张同敝争兵权必定有大图谋!他比马奸危害更大!要先斗他!”“够了!”“吴亦之!你如此揣测,是替马奸与张同敝洗白!你也欲煽动吾等否?”“吾等仅凭忠义立身,公忠体国,不受任何人蒙蔽,我耻于与你为伍了!”一个书生忽然大喊一声,转身便走。~~祁京只觉无语,争来争去,在争什么也不知道。此时,他已踱步至星岩书院附近,对于张同敝另一面的想法也渐渐成了型。早知全情却装作不知 ,只在侍郎第钓鱼防着自己的党派,之后窜连敌对党派,又授意学生弹劾上书........这是出卖了自己人后又出卖了合作对象?而听这些话语说来,如此事由放在如今南明朝廷里,只像是稀疏平常发生...若为争权夺利,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疑虑片刻间,不远处的侍郎第门口骤然开启。抬眼看去,只见一身青袍的张同敝跨上一顶颇为华丽的轿子,张棉朝内呼喊了一声,起轿向城内而走........ 第一百六十三章轻重 “若是朱斗垣所请,恐怕未必是好事。” 张棉跟在轿外,轻声说了一句。 “兵部衙门无甚大事,老夫下差了也有闲余,去见一面同僚未尝不好。” “老爷才至端州城,在兵部能有什么差事尽是被朱月生这郎中操持,无人敢言。” 张同敝笑了笑,道:“谁在兵部不重要,能操办好便是能人。” “是,但他是吴党中人,更是朱阁部的儿子,能与老爷商议何事?” 张同敝依旧笑着,挥手放下帘子不言。 轿子很快到了城内永明宫旁的瑞露院门口,门前灯火明亮,朱斗垣正拱手而立。 说来,此处地段比城北侍郎第要好上许多,更靠近皇宫行在,从旁不远就是御书楼所在,转头看去,依稀能见永明宫上夜幕闪动。 当然,这并不是朱斗垣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能住的起的,而是其父吴党东阁大学士朱天鳞所置,朱氏祖地南直隶苏州府昆山县,算不上肇庆地界的世家豪族,只在这几年间,朱天鳞从一届江西饶州府推官升至永历朝礼部尚书渐渐起了势,成了两广地界的新晋豪强。 但他们朱氏累世文官,而江南一带最不缺的就是文官,看似在如今时局身居高位,其实只是无根浮萍,需依靠外地实权西勋才能在朝廷中站住脚跟。 张同敝心中对这些清楚无比,走下轿子,目见灯火辉煌夜。 他已经松了一口气了。 不管是自己所在的楚党里是否有奸细联通清廷,还是楚党中人与吴党勾结合作,又或是自己不在端州的这段时日,手下暗子学生叛变了多少,他全然不在意。 自己所虑就在眼前了。 多少来年来往事浮现,曾祖父张居正留在家中“元辅良臣”的牌匾于湖广腐烂,父亲张国瓒的墓碑竖立,赶赴南京时叔祖张允修期望的眼神,武冈城下义无反顾的纵马疾驰种种情绪于这一刻汇聚。 他抚了抚袖子,亦是对着朱斗垣一拱手。 “月生安好。” 朱斗垣喃喃一笑,身子一侧,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张侍郎进堂一叙。” 张同敝点点头,跨过了瑞露院的门槛。 朱斗垣在后跟着,回头一眼,微微摆了摆手。 片刻之间,院子后门已有人快速走进了夜色中…… ~~ “严百户,朱郎中遣人过来了!” 霍宽从门口匆匆跑来道。 严峥正在堂上看着那份名单,摆了摆手,不紧不慢的问道:“消息证实了” “是,朱郎中遣人过来了,说是楚党手上没情报,东西在祁京手上!” 严峥皱了皱眉头,道:“祁京手上若有情报,该是已交给张侍郎了,不太可能……” “是呀,但马戎政那边给朱郎中通了消息,说张侍郎已确定东西在祁京手上……” 闻言,一旁的高石文却问道:“马戎政怎会与朱郎中通消息这是两头卖” “这……不就是马戎政一贯作风嘛……” 严峥摇摇头,道:“月生还说什么了” “让我们先去星岩书院拿人,那六人和情报就在书院西厢……” 严峥一听,已是瞬间泛起疑惑。 但也仅是片刻,衙门外又有一队锦衣卫穿行而来。 还未至堂上,一路间的附和之声已传开。 “将军” “伯爷” 霍宽与高石文才转过头,一见来人,却是一惊一疑,连忙拱手道:“李将军。” 李建捷于堂外站定,俯视了众人一圈,道:“本将非来传令,只是出府前与这些人同路,顺道过来看看。” 严峥快步迎上,抬手间,只见李建捷已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向衙门外走去。 严峥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进来便走。 当然,他是三品威武将军,还是惠国公李成栋的次子,要摆大官的架势自己自然不能说什么。 正思虑间,那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已走了过来,依旧是先扫视了他们一眼后才堪堪开了口。 “指挥使传令,着斧钺司即刻前往荷香街星岩书院拿人,不得有误……” ~~ 陆修穿着粗布衣服走上了凌波楼,目光看去,只见下面的几个书生已不欢而散。 “若说只让盯在这着,却不行事,意欲何为?”身旁有个叫殷志学的书生问道:“张凌被吴燮打成那样,是否要……” “还要行什么事?”陆修回头打断道:“吴燮身份不同,不可擅自动他。” 殷志学道:“我是看不惯他,都是同门,整日见面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不过子凭父贵,还说甚站在大义这边……真当是人怕他……” 这几人都是星岩书院里的学子,读书人对此不免颇有微词。 而陆修虽是不喜他们议论,但自己却是等听完了才开口打断。 “行了,张凌不过马吉翔手下一个小卒,他惹的事,我们理会什么。” “是,他还真当我们是张同敝的人,凑上来叫我们跟踪,恬不知耻……” “别说废话,今日书院有动静,盯着……” 他才说完这一句,再次转头看去,神情忽然一顿。 “那是什么人” “好像…好像是锦衣卫” “离近点,等等,是严峥……” 只看到夜色中领头的一人时,陆修心中已然明白什么,喃喃道:“现在动手……太快了……” 他说着,身子已然朝下奔去。 几个穿着粗衣的学子忙跟着,问道:“怎么了” “朱郎中差遣严峥过来拿人了,但今日书院学子上书一事还未查清,张同敝与马吉翔很可能是假意勾结在一起,此时动手风险太大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废他娘的话!派我们来目的是做什么!” 殷志学道:“不是为查清今日上书一事这有何关系” 陆修边走边道:“今夜张同敝应了朱郎中所请,是欲以手上情报和人同朱阁老斡旋,以此整合朝中诸臣,但此事是依托在马吉翔已投楚党的前提上,倘若他们两人不是一条心……” 他话语未落,只见凌波楼下的队伍已疾驰而过,冲到了星岩书院门口。 ~~ “五位小旗已就绪,一队在后门,两队在侧门,剩下两队正面进去即可。” “报!已探清,西厢唯有三房还亮着灯……” “书院西厢无人,今日早间张侍郎授意学子上书,大部分都出去了……” “那就是他们了……” “准备动手……” 严峥勒马站在星岩书院牌匾前,目光凝视着里面的黑暗,对后张开了手掌。 这是一个即将收网的动作。 也仅是这一瞬,他脑中闪过了许多疑惑。 比如,他的职位其实不是很高,手下人马也有限,如此重要之事不应该只派他前来。 而且他如今表面上还是受马吉翔差遣的,到这里来是还带有马吉翔的名义,但这又是朱斗垣与李指挥使的意思…… 他不清楚上面本属楚党的李指挥使为何会与朱斗垣命令一同下来,还有那个来了又走的李建捷,可两道命令已下,他无可奈何。 事情到这,他再有诸多疑惑也没时间思虑了。 对后的手掌紧紧握成了一团。 “冲进去!不要伤人!找到情报!” 他一马当先,直直往着书院西厢奔走。 眼见那边微弱的火光愈近,严峥顿感有些不对…… 下一刻,火光忽然大亮起来。 “全部住手!” “大明提督戎政文安候在此!你等锦衣卫鹰犬残害忠良!全部停手!” 严峥一愣,连忙下马拱手道:“侯爷,我……” 马吉翔见到他,眼神却是瞬间凝结,不等他说话,挥手又下了一道命令。 “斧钺司严峥通敌叛国!给我拿下!” …… 陆修才行至书院附近,就已听到了里面声响大作,隐隐呼着“拿下”的声音。 他心中一顿,脚步转回而走。 现在的情况在他眼中已经很明显了,也不必再查什么了。 张同敝与马吉翔的确是假意合作,互相攻讦,张同敝让学子上书是提前下了套子给马吉翔,但马吉翔此时来星岩书院也是同样下了套子给张同敝。 唯一不同的是,马吉翔踩了套子后,自己设下的套子却是被吴党的严峥踩了雷…… 只此一念,陆修已隐隐感觉到此事是张同敝与朱斗垣商议后所行,严峥很可能是被当做弃子了…… 这些脱离原本设想的,于他而言已是感到十分别扭…… 按照如今情况来看,马吉翔本想依靠吴楚党争串通消息两面开花,但两党像是已联合在一起,先扇了他一巴掌 但这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两党再怎么都不可能联合在一起,要让出的权利太多了…… 那么只能是张同敝联合过来了自己曾经背叛的这位老师,已是又与自己站在同一边了 想到这,陆修心中已有了诸多顾虑与疑惑,转头便带着人往城内走。 而在他身后更远处,祁京正目送他转向城内。 等确定了他走的是熟悉的天宁北街,祁京才将目光看向了星岩书院门口。 火光不断在夜色中涌出,他看到已有几队军士将严峥押走……而更后面出来的,是被铐着的六人…… 姜卿只看了一眼,便瞬间瞧见了其中姜之升的身影,转头看向祁京。 祁京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示意她不要急。 其实今日这个结果他也有预料到,否则就不会离开侍郎第了。 因为张同敝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心思,自己也与他关系不大,被出卖的可能性太多。 照此看来,他之前的猜测没错,张同敝为了争权,确是已经把合作对象马吉翔出卖了。 如今的情况是马吉翔在反扑,守在这里,是为等张同敝带来最后三人以及剩下的情报后,再一网打尽。 只是,来的人却是那个锦衣卫百户严峥 祁京皱着眉头,再次凝视书院门口,只见上回见过的那个马郎中正在门前大骂着军士…… 他拉着姜卿又靠近了一点,于巷子口听到了一句隐约的喝声。 “情报……” 只此两字,祁京已然瞬间明白了张同敝串联吴党是在做何事了。 …… 两人回到客栈中时天色已蒙蒙亮,许多卖早食的摊子也开了张。 姜卿看上去情绪低落到了极致,但路上还是随手买了几个肉饼,塞到了祁京怀中。 等一进门,她便转身对祁京道:“我要去救大哥……然后回大同去……” 祁京咬一口饼,摇头道:“这样救不了他们……” 闻言,姜卿情绪却是有些失控,低声道:“爹还说什么南边张侍郎是忠心为国,只看他现在做的这些事,尽是在自己的利益,却不看北方与前线在做什么……争来争去,与那些奸佞小人有什么区别……” 祁京想了想,道:“你也觉得他联同了吴党” “只看今日,他为何要出卖韩千户与大哥不就是为了在吴党手上的情报吗?” 姜卿道:“而且星岩书院马吉翔的人捉到了大哥他们,却没有拿到情报,说明这就是张侍郎刻意的,只让他们捉人,不给情报。 两者相比较下来,那六个匣子远比九人的性命更重……” 祁京一笑,应道:“既然是交换,为何来的人是马吉翔” “你笨死了……”姜卿抹了抹眼泪,又道:“书院学子要弹劾马吉翔的消息不是已经被那个张凌知道了,他告诉了马吉翔,但张侍郎若不是已经联通了吴党,就该是自己回来,不然那个百户为什么会被差遣过来……” “你的意思是,严峥成了张侍郎与吴党的弃子,用来顶替马吉翔的怒火” “是啊……” “那马吉翔又何必捉了韩文广与姜之升他们人之前也就是他放走的,他能未卜先知,知晓张侍郎不会提前把情报转移” 姜卿愣了愣,转头看向祁京,似有些疑惑。 祁京依旧不紧不慢的吃着饼,道:“所以只能是马吉翔事先并不知晓,只有捉住韩文广他们拷问……他以为是他下了套给张侍郎,但实际上是他又中套了。” “现在他手上的这六人就是烫手山芋,因为吴党与张侍郎都知道人是被他捉了,而他手上又没有至关重要的情报,杀了就要被两党扣上残害忠良的帽子,又不可能放了……” “只有关着” 祁京摇头道:“就算关着,又或是严刑逼供也不会长久,他只要动手捉了人,就成了他的把柄……” 姜卿有些不悦,问道:“你在怎么替他着想” “是张同敝在替他着想,他在通过串联吴党下套控制马吉翔。” “那我们现在怎么救人” 祁京吃完了最后一个肉饼,道:“你说的,在他们眼中情报比人重要的多……先试试看……” 第一百六十四章出路 次日巳时,陆修走入了瑞露院中。 今日是一月二十,自十五过后便是今日的大朝会,朝臣五更上朝,通常是巳时左右下朝。 这也是他掐好的时间,因为张同敝下朝回侍郎第的时间基本就在辰时一刻左右,朱斗垣则是巳时一刻左右便会至瑞露院。 端州城不大,他骑马回侍郎第不过半个时辰,剩下半个时辰正好可以见面。 然而今日,他才至瑞露院堂上,朱斗垣便已穿着朝服走了进来。 “大人今日这么早?这才刚到巳时。”陆修道:“那我该巳时两刻走了。” 朱斗垣点点头,道:“朝堂上无话可说,不早下朝,留待何为?” “金堡等人不是已决议弹劾庆国公与堵胤锡?” “该是被张同敝压住了。” 陆修惊讶了一下,道:“张同敝与大人谈过,他既帮了我们...那情报?” 朱斗垣解开披风,坐上主位后又看了他一眼,道:“你该叫老师。” “大人说笑了,多少年前的事了。”陆修道:“还有昨夜之事,被马奸钻了空子,此事我才知晓,来晚了.......” 朱斗垣嗤笑一声,道:“什么来晚了?你是在掐着时辰,今早五更殷志学几个在御书楼附近守着,见我没有与张同敝一起上朝,如此你才敢来见我。” “是。” “你不必试探什么,我与张同敝的确没有谈妥。”朱斗垣道:“但联手拖住马吉翔是共识,此人圣眷太大,进来搅事变数太多,不可不防。” “可严峥与那六人?” 朱斗垣依旧笑着,道:“起什么用?他手上没有情报,一朝事发便是火烧眉毛,巴不得丢掉。” 陆修道:“如此说来,大人也默许了张同敝行事?” 他这话已算委婉,其中的意思却不言而喻,张同敝早在星岩书院给马吉翔下了套,还假意来瑞露院联合,这是连着在算计吴党。 “李元胤在他身后。” “那抛掉严峥也是?” “大事化小而已。”朱斗垣道:“我们也捉了人拿了情报,不给他一个交代过不去。” 陆修神情疑惑道:“就……这样?” “还要怎样?”朱斗垣冷笑道:“逼着我们把情报交出来?此事若不是他所处的楚党里有人知会,我们会动手?他要清算也该算在楚党头上。” “在下一直不明白,我们又没有与清廷联结,也不北伐,为何一定要找到情报?” 朱斗垣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上朝,李元胤与金堡站在了一起。” “在下不懂........” “不需你懂,你只需知道,张别山已把他们连在了一起,用的,就是北面的情报。” 陆修一愣,道:“李元胤准备亲自下场了?” “局势还不明朗。”朱斗垣摇头道:“张同敝让学子上书弹劾马吉翔一举,很可能是在取信李元胤,又连带让我们抛严峥给他交代,也是在与我们撇清关系........” “但李元胤不就是楚党之人?” “哈!你当如今这是什么时局?” 朱斗垣眯眼道:“他久在桂林,一来端州就要人对他掏心掏肺?那他在侍郎第钓鱼时,又怎会让你们去星岩书院放哨?” 陆修心中了然,“我们手上那三人,是否也要考虑处理掉?” 朱斗垣目光一凝,微微摇头道:“太可惜了........” 陆修道:“不如甩去楚党里面,让张同敝去处置?” “你有主意?” “是,在下得知张同敝也在查楚党,此时抛去楚党,火上浇油.......” “他在意吗?”朱斗垣忽然问道。 “他若在意,又怎会把那六人当作诱饵引马吉翔上钩?还有当初他若在意你,岂能把你丢在端州等死?取重弃轻,他比我们更懂取舍。” 陆修脸色已然冷下来。 而朱斗垣依旧思虑着,又道:“但,楚党若能杀了这几人,也好过我们杀。再者,马吉翔手上六人未必不知晓剩下人在我们手上,到时他反咬一口,脱不了干系.......” 说到这,朱斗垣心中已有了主意,吩咐道:“你今日不必回星岩书院了,去把人从牢里提出来交给蒙正发,告诉他,严峥被按下来了,我们已救了他一命,自行处置。” 陆修一顿,道:“可........” “你放心。”朱斗垣道:“我不是张同敝,更不是翟式耜,你为我做事,我替你打伞,张同敝发现了就与他摊牌便是。” “还有陆俊之死我也在查,他的尸首我已安顿好...如此说来,我还倒希望你与张同敝说清,彻底过来为父亲效力,另外,李少卿那边我也知会过了,今年春闱,把你列为进士一甲.......” 陆修又是一愣,拱手立在那里。 他已是分不清他这是在威胁还是在收买人心,亦或是要自己彻底跟楚党撇清关系? 可若是这样之后,自己就与那被外放陆俊一般,成了一个普通的游梢,在如今时局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他心头迷茫,话到嘴边的搪塞之词竟是哽咽住........ ~~ 但这日他也却是等到辰时一刻才出了瑞露院。 殷志学几个依旧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道:“今日这么晚?时辰都迟了.......” 陆修摇了摇头,道:“你们先回书院,倘若张棉来找,再来麒麟街户部衙门寻我。” “你这是作甚?方中德与毛延年两个昨日上书,如今正等着我们回去联名,老师会问的........” 陆修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还叫老师?” 殷志学一愣,道:“你什么意思?” “他在意吗?”陆修重复了朱斗垣的话,又道:“此事过后,我要拜入朱阁老门下了........” 闻言,殷志学神色复杂,心知他们夹在两党中,迟早是要寻个出路的,但如今真到了这个关头,却是为难住........ 当然,这也并非是对他的提拔,只是针对陆修,所以他此时思绪中大多夹着羡慕之意。 而陆修看着他投来的眼神,转头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跟我来,其他人回书院,且放心,我会为各位寻个前程........” 眼见几个学子带着满意的神色走了,陆修带着殷志学却并未骑马,而是选择步行走向麒麟街。 殷志学收敛了脸色,跟在他身旁问道:“什么差事?不急吗?” “一件小事而已。”陆修道:“我寻你来作个伴,往后也能在朱大人那露脸。” “你...已决意投靠吴党了吗?” “是。” 殷志学有些为难道:“那我跟你来,不是要分了你的功劳?” “你没推辞不是?”陆修回头笑道:“你我相识甚早,留你一人我不放心。” “其实我也原有些志向,只是身份低微,入不得眼.......”殷志学委婉说了一句,眼中冒出喜意。 而陆修却是摇摇头,打断道:“那是往后的事了,只注重如今,我并非执意投靠朱大人。” “那是什么?” “按我看来,如今吴党虽势小,但却是只握着情报做旁观之态,楚党则是连着李元胤又牵连着内奸,事态只会越闹越大,我们本就叛离而出,夹在其中未免不会被查出来........” 殷志学见他缓住了脚步,不由道:“若是如此,也不必遮遮掩掩了。不如叫王逢几个回来一起拜见朱大人?” 陆修眼中闪过不悦,淡淡道:“人多眼杂,先办完这件事再说。” 殷志学也知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道:“你适才说了要去户部衙门,是去提前知会吗?” 陆修点点头,道:“昨夜星岩书院被马奸搅了局,朱大人那边也被张同敝利用做局,如今那几人已成了烫手山芋,要交回楚党手上.......” 说着,他拐进了一条巷子,时间已过辰时,天气有些寒冷,巷子内才有袅袅炊烟生起。 这是一条通往麒麟街的近道,甚是狭窄,只堪堪能容三人经过。 但这些他都不在意,他昨夜盯梢一夜未眠,今日又是只穿着单薄的常服出来,到此已是十分疲倦,心里也总在回忆着朱斗垣那番话的用意。 另外,他也骗了殷志学,实际心中打算到了蒙正发的户部衙门,就让他进去先说明情况,要暴露也是暴露他。 他们一路聊着走至巷子中间,只见一个院门被打开,里面有人侧身吃着早饭。 殷志学一眼瞥过,似想到什么,追上陆修的步伐,又问了一句。 “会不会有些过激?” “嗯?” “我的意思是,由我们行事,这也有暴露我们的可能不是?杀了不就好了?” “你真这么想?” “是,但我并非怕什么暴露,只是为了他们,两个小孩一个北边侍卫的,不值。” 陆修笑了笑,脚步愈快,嘴上却是淡淡道:“你的胆子比马吉翔还要大?他都不敢动手杀人........” “那是有人在盯着他,他一动手,马上就会被吴楚两党联手攻讦,我们又不同,没人盯着我........” 一个“们”字没说出口,只听“噗”的一声响。 陆修转头看去,一把长剑已从殷志学后心口贯出,血飚溅在他脸上。 而殷志学脸上惊疑的表情却已凝结住,身子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也就是这一瞬间,陆修看清了他背后那张俊朗的脸庞,惊疑乍起。 然而,对方已霎时间快步逼近,又是一剑朝他腹部刺下…… …… 陆修迅速握住了剑刃,不让他再有机会抽剑。 可此时他一用力小腹便不断有血涌出,气力也在渐渐变小。 他移开视线,目光依旧是看向那张俊朗的面庞,不可置信道:“你...你是祁京?” 他这声疑问才出口,就已觉眼前一花,又是“噗”的一声过后,他感到小腹里冰冰凉凉的。 “是,张侍郎叫我来收拾你们。” 祁京另一只手抽出了匕首,平静的说了一句。 这一刀直插肝脏,陆修顿感剧痛,连忙抬手捂住 ,声音也沙哑了许多。 “别...别杀我,我愿意...回去跟老师认错........” 祁京将他拖进院子内,拔出长剑,又一脚将其踢倒,问道:“你就是那日在星岩书院上放哨的几个人?” “是...我看见过你...也知你们从北面回来了...别杀我.......” “晚了,张侍郎让我问你们为何投了吴党?” “我........” “说。” “我们...不过为寻一个出路,老师所在的楚党里不安全,内斗太多,我们又早与朱大……朱斗垣有联系,怕被查出来。” “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是...因为老师已联合了李元胤,势力太大了,我们夹在中间早晚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吴党朱斗垣准备收手旁观,跟着他最安全。” “李元胤与吴党有没有关系?” “没有,但他也与老师不熟,楚党的人太多,乱子也太多了,分不清的........” “你的意思是,张侍郎做这些都是为了连结李元胤,只因他是中立的,势力也最大?” “是,还有马吉翔也是,不然老师不会与朱斗垣联手给他下套.........” 祁京又问道:“吴党手上的人在哪?” “我不知.......”陆修道:“此事与户部蒙正发有关,人也先是他捉住交给朱大人的,如今老师用马吉翔做了局,他们就成烫手山芋了,要丢掉........” “烫手山芋,呵...你们如今是去做什么?” “是去救他们........” “是吗?” 祁京话语落下,又是一剑刺出。 陆修痛哼了两声,连忙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伤口,但此时他身上的三处伤口已是捂不过来了。 再看向祁京时,已满是绝望之色。 “别杀我...我知你想救他们。我愿戴罪立功。” 他趴在地上哀声求了一句,又道:“我不是坏人,也并非背叛了老师...只是被朱斗垣挟持了...只能替他与吴党行事...也是他吩咐我要借刀杀人的...我也还没有动手不是吗,他才该死........” 祁京依旧平静的看着他,眼中毫无波澜。 适才埋伏在那个斜口里时,他听见了那句玩味的“不值。” 他不明白在这些人眼中,什么是值得的,什么又是不值得的。 “倘若今日我没来,你们提出那三人后,会杀了他们吗?” 陆修一愣。 祁京又道:“倘若适才他缠住了我,而你逃出去了,你会杀了他们吗?” “不会,不会。”陆修彷佛抓住了仅有一点希望,连声道:“我们不过为求一条出路,杀了他们也有暴露的风险,但如今你来了,就都不同了……真的……你我本就同属老师门下,在朝中也只有我们才是一体的啊。” “是吗?可我与他们才是一路人。” 陆修哭求道:“是,但他们也是老师的人,可以一起救的……你先救我,然后我们去找蒙正发要人,他不会不给的,我们回去再向老师复命……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祁京已站起了身,手上握着姜瓖给他的长剑,血珠在一滴滴落下。 “出路?”他嗤笑了一声,道:“我要的,不是出路。” “别杀我……我可以带你去找吴党手里的情报……” 祁京摇摇头,“我要的也不是情报。” “真的,求你了。”陆修已泪流满面,“你真杀了我,老师会伤心的……” 祁京已无意再听,抬起剑锋直直挥了下去。 …… 至死,陆修都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多少年来,他夹缝求生,游走于吴楚两党之间苟活着,到如今好不容易能得有一条出路,代价只不过是杀几个人而已,有什么可犹豫的? 唯有祁京拖来了殷志学的尸首,将他们并成了一排。 此刻,他看到了他们脸上不甘的眼神。 但这算不了什么,陆瑞庆在湘江上被一箭封喉,温庭坚在平型关被强弩贯穿,韩文广在敌境亲自杀的四个重伤的锦衣卫,李效在文瀛湖上倒下,还有邱志仁,姜瓖,郑世默,杨吾扬…… 他们才该是不甘的人,而不是在南边斗的不亦乐乎的什么楚党吴党。 再一次握剑斩下,祁京最后说了一句。 “你们都在找出路,可我没有,我唯有一条路走到死……” 第一百六十五章实权 端州城东,距离麒麟街二十里外的正东街上肃静一片,了无人声。 从天上看去,军户小院与矮平的卫所一直接连到中央的一处大院衙门。 其上匾额挂着锦衣卫亲军指挥都司。 李元胤如今便在此歇息。 傍晚时分,李元胤从经历司库房走出,低头看着一卷文书,步入了前方都司大堂上。 他今日下朝后便直径回了衙门,此时身上还穿着那身御赐的飞鱼服,头上却是扎的圆头发髻,带着网巾,俨然像个儒家子弟。 才至堂上,佥事张拱极便迎了上来,禀报道:“都督说要盯着的户部衙门,有消息了...但不知重不重要,属下不敢惊扰。” 李元胤缓步坐到主位上,道:“什么消息?” “任镇抚的人来报,四个时辰前张侍郎的两个学生死在了麒麟街小巷,身份已查清,一个叫陆修,翰林院纂修,一个叫殷志学,星岩书院的举子。” 李元胤仍低头看书,道:“与户部衙门有关?” “有一些。”张拱极道:“他们身死的那处院子里,有人用剑刻了‘吴楚争权,顷刻颓败’八个血字,而那两人名义上是张侍郎的人,暗地里却为朱斗垣做事,正是游走两党之间...如今朱斗垣与户部蒙正发不清不楚,所以属下断定他们是受了差遣前来寻蒙正发的。” 听到这里,李元胤抬了起头,目光看向堂外,似想到了什么。 张拱极又道:“另外,人死了后张侍郎的人并未接手,是户部的衙役收了尸,转到刑部,如今是刑部与兵部差遣了人,正在缉拿凶手。” “我们这边查的怎么样?” “只有一点眉目。”张拱极道:“那处院子是空置的,台阶椅子上还有一份未吃完的早食...蒸粽,陈桐几个根据吃剩下的粽叶发现是阅江楼的食物,寻了过去,打听到是一个年轻人买的,长的很俊,带着一柄长剑........” 李元胤放下文书,转过头,问道:“他留字杀人,是何用意?” “该是与其人身份有关,只观这八个血字,他应不属于两党中人.......或是马吉翔的人?” 张拱极说了猜测,又接着解释道:“前几日吴楚两党给他下了套,他如今动弹不得,只怕恨张侍郎与朱斗垣万分,派手下人出来搅局也说不定……” 李元胤摇了摇头,道:“马吉翔不会再敢动,张别山也并不知晓这些...天色不早了,吩咐人去叫些阅江楼的吃食送过来,等会儿要招待人。” “是。” 张拱极应下,心中顿了顿,知道这事儿都督没再问,就是不重要了。 他也没放在心上,下去吩咐了一圈,又走回来道:“都督这几日住在衙门里,既有客人来,那属下就不必叨扰了?还要继续去查那凶........” 他话未说完,就已见李元胤把目光移了过来,一双丹凤眼显得极有神采。 “不必追查,天已经黑了,你去都司门外看看,有自称擎盖司百户的,就带进来。” 张拱极愣了一下,拱手问道:“都督是说那凶手是?” 李元胤微微点头,又拿着文书靠近烛火看着,随口道:“楚党张别山弃他,吴党朱斗垣要缉拿他,马吉翔自身难保,那么此时敢留字杀人,就是给我的投名状了。” “可这.......” “只看‘吴楚争权,顷刻颓败’八字,他南归后,已是极短时间弄清了朝中局势,见见无妨。” “是。” 张拱极出了大堂,招过还在待命的捕尉陈桐四人,朝衙门外走去。 他心中仍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只到了衙门门口,一个欣长的身影已持剑站在了那里。 见此,他连忙给那拱卫的四人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们警惕....... ~~ 祁京走入了指挥都司衙门,脚步慢了下来。 他只是刚到衙门口,也并未通报什么擎盖司百户就有了五个锦衣卫出来接他进去,当然,手上的长剑也被缴了。 穿过那面颇为威武的牌匾过后,面前是一座座矮小的平房木屋,比他适才经过的正东街上的军户小院还要小一点,一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大堂。 见此,他的第一印象却是觉得实用性很大,因为他看见了一条条犹如京城锦衣卫署鳞次栉比的小道。 步入大堂,一身飞鱼服的李元胤正侧身坐着,低头看着手上一封褶皱老旧的文书。 李元胤很年轻,年轻到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二十九岁,领锦衣卫指挥使,加左都督,如今南明朝廷正二品实权大员,楚党背后的靠山之一。 他比张同敝官职更高,更平静,也更多了缜密与锐利。 说锐利与缜密并不是因为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之类,而是祁京感觉的就是这样。 他整个人的气质如儒生隽永绵长,但身上的气势却是平静,昂扬。 祁京看着他,不知怎么,总冒出了上回在京城见范文程的感觉,一时令他有些慎重起来。 而李元胤却是一副平静的样子,瞥了他一眼,道:“坐,夜食一会儿就到,端州特色,北方吃不到。” 祁京依旧站着,目光看着他手上的文书,疑惑道:“情报?” “嗯,张别山给的,今日下朝才送过来。” 李元胤头也没抬,继续自顾自沉吟道:“这页,周吉竟然跟孔有德来往过,难怪那三王会被多尔衮被按在辽东......” 出乎意料的是,李元胤并未呵斥他不懂规矩,但也浑然没把他与周围的几人当回事。 这一刻钟的时间,大堂上唯留他翻书的声音。 直到他轻轻合上那份文书,微微抬起头,才算正式看了祁京一眼。 “坐着吧,杀人是件很累的事,你太年轻,和我很像,气盛。” 祁京坐下,也目视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元胤笑了笑,道:“张别山都与我说过了,我也知你性格,听不进什么安慰之话,大家都开门见山一点?” 祁京点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见你?” “你手上只有情报,想知晓张侍郎是否骗了你?” 这句话是祁京来之前就想好的说辞,因为照之前了解到情况来看,李元胤既属中立,未必就能在张同敝抛了马吉翔后没有警觉。 而自己手上没有情报,又是南归之人,对他来说却可以识别张同敝是否也在骗他。 然而,李元胤却摇摇头,道:“我不在乎这些。” 祁京微微一滞。 李元胤看着眼中,像是有意晾着他一般,等了许久才吐出下一句话。 “苍梧县,联络郑森的地图还有一份在你手上?” “是。” 李元胤点点头,道:“你既寻我,意欲何为?” 祁京道:“告诉我北上一行的全部事由...包括张侍郎为何弃我们,吴楚两党为何会捉人,联通清廷的人是谁?” 李元胤一笑,道:“这也是一开始就想好的说辞?” “是。” “那你该说点什么让我信你。” “周吉已死在紫禁城,阿济格动的手。我在京城见过郑氏六郎,他带着地图回金门了,另外,清廷也在争权内斗........” 祁京说了一遍在北方京城的见闻,依旧隐去了一小部分, 李元胤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谈及什么党争弄权,掉价。 但作为交换,他还是微微沉思了一会儿,说了起来。 “去年八月,你们北上之前的事由知道吗?” “知道,前面死了几拨人,韩文广一行是最后一支。” “不,他们没死,在我这。” 李元胤看了看堂外,指着那边侍卫陈桐的四人道:“他们就是第一拨里的人,之后一共六拨三百人,都被我以北上细作的名义调动到了梧州,截杀佟养甲。” “你才是北上的主使人?” “我有这个闲心?”李元胤道:“我且问你,去年八月还发生了什么?” “还都肇庆。” “是,父亲与我登越王台商议三日,最终反清,但这只是我们与袁彭年几人的意思,佟养甲与清廷核心的那几人并不知晓,直至功成迎皇上东归之时,十三万军士之中不过所知一二成而已,你可明白?” 祁京道:“佟养甲毕竟是之前的两广总督,不杀他难以控制全军。” “不错,他军中旧部太多,一一找去太过麻烦,我遂请皇上下诏让他屯军梧州,引他出巢,后调动亲卫,对外以北上细作的名义埋伏至梧州,最后亲自到西江渡口,诛杀了此寇及其亲卫家丁数百人。” 说到这里,李元胤眯了眯眼,又道:“今岁北伐也是如此,十三万人,谁能保证里面还有多少他的人?此谓军心不整,一遇强敌便有一泻千里之势,父亲北伐的时机太早了。但他既已出征,便自会防备,我只需维持粮草辎重,顺便看着后方即可。” 见祁京不解,李元胤又笑着解释了一句。 “佟养甲一直在朝廷的监视下,竟还能一直暗通清廷?谁帮他做的?我们在外反清,他们在内反明?真有意思。” “然后呢?” “佟养甲伏诛后,我在梧州下了左都督府的调令给朝廷六部,说要筹集人选北上接应阿济格的仆役,最后,只有户部与兵部做了回应。” “内奸在里面?” “户部。” “蒙正发?” “看上去是他。” “看上去?” “因为兵部张别山与我接洽了,说北方姜瓖与他通了书信,可令这拨人继续北上去大同传达朝廷之意。” “京城的差事又是谁给的?” “自然是户部,但当年隆武朝覆灭,不少旧臣被俘,周吉的官做的最大,他与张别山通过书信,由山西浑源县楚党细作田平传达,此事,楚党多数人都知晓。” “是有人用户部的名义下了命令?” “我当时不确定,但,我肯定你们出发后,楚党里会有人卖了田平。” 祁京脸色一沉。 李元胤却是拍着膝盖,继续道:“这个内奸很聪明,自佟养甲死后,他便知道我调动第七拨人,是在查他。 而田平既会暴露,我便想到户部也可能只是表面的由头,遂顺水推舟,让张别山自己挑人行事,以此扩大范围,只要有人干涉此事,便都可列为嫌疑。” “就是给韩文广下命令的那些人?” “不错,张别山只是其一,令你们接洽姜瓖反正,其心至诚;马吉翔其二,矫诏上意捞功,其心唯利;唯有其三翟式耜,他身在桂林,不知朝廷内事,不会令你们去苍梧县拿图交易,楚党里有人用了他的名义,且与卖了田平的,是同一个人。” “而直至韩文广一行接令启程去苍梧县之时,我终于查到了其人身份。” “谁?” 李元胤摇了摇头,道:“事到如今,我随时可以捏死他,他也已经不重要了。” 祁京道:“所以不管这些人其心如何,让我们去浑源接洽田平,一开始就是死路一条?” “不,谁能算的清千里之外的事?田平自知暴露了后,会自裁也说不定。” “那京城之事呢?周吉的死讯南边早有人知道,我们过去交易,也是死路一条。” “还有我不知道,不是吗?”李元胤道:“照你之前所说,姜瓖反正了,北方京城也已空虚,济尔哈朗定会被召回,时局有利于我们,何必在意这么多?” “你们在意的又是什么?”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说过我们很像,你想北伐,我也想。” “是吗?” “是啊,但我之前说过,军心不整,不可妄动,毕竟谁也没想到你们活着回来了,还带来了大同反正之讯与京城周吉遗物,如此功劳,那个内奸怕事情暴露,特地搅浑水让吴楚两党追杀你们,你看如今这端州城,一石激起千层浪。” “只因那几个匣子?” “当然,你们抱着这块石头回来了,大明朝这片水池里就要有人被挤出去了。” “可吴楚两党谁也没有先动手杀人?” “张别山把情报与人做了抽离,谁先杀人,帽子便会扣在谁的头上不是?” “扣人也是罪责?” “没关系,两党都不干净,没谁愿意鱼死网破。唯有张别山不同,我看得出来他这么做,其实是很关心你们,但如今时局他无可奈何,我比你们重要的多。” 说到这里,李元胤已算回答完了祁京的问题,转过头,看着他又问了一句。 “两党都不敢牵扯我进来,连张别山都要为此弃你们而争取我,你可知为何?” 祁京微微蹙眉,不再说话。 李元胤却是负手起身,那身飞鱼服于烛火里闪闪发亮,此刻他整个人的气势也到达了顶峰。 “因为朝廷是否再次增兵北伐的权力在我手上,我可以捏死他们这些闹腾的所有人,包括你这个杀人凶手。” 话音刚落,张拱极便已带着四人上前围住了祁京,抬起了手中的绣春刀....... 第一百六十六章权臣 指挥都司大堂上,李元胤两手一摊,又道:“但我没有。” 祁京依旧被围着,坐在椅子上,目视李元胤。 气氛已是有些剑拔弩张,但偏这两人看上去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让持刀上前的张拱极有些顿住。 见此,李元胤终摆了摆手,“这是南归的义士,不要乱来。” “是。”张拱极几人再次退到一旁,目光盯在祁京身上。 祁京却没在意他们,想了想,开口道:“你既有能力收敛局势,又何必让朝中党争下去?” “我是可以插手党争朝局行昔年刘承胤之事,但这何有意义?” 李元胤反问了一句,又道:“以兵祸乱政,是臣子所为?就是做了,也只能在端州一地称王称霸,令不出肇庆...我只求在江西战局结束之前维持朝廷后方稳定,再适机增兵北伐。” 祁京微微一愣,道:“就这么简单?” “是你想的简单。” “吴楚党争不过是浮于朝廷表面一道幕布,其下,是南边各地心怀异志的守将军阀。” ”诸如吴党背后陈邦博等人,听宣不听调,只是名义上臣服朝廷,你大可将其看成另一股大西军,去年朝廷迁都肇庆,他不愿,翟式耜也不愿,几乎吴楚两党谁都反对,怕的不就是我们在此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我们没有。” 李元胤又重复了一句,叹了口气,解释道:“如今清廷霸占了北方,大明朝的对天下的节制其实就已经结束了,南边氏族军阀互相拉拢争权夺利,都自以为清军南下后先死的是前面的人,且不知先后立起弘光,隆武,绍武,三朝覆灭之教训,皆是因他们鼠目寸光,袖手旁观之下又内斗不休,仅为一地一身之利,祸害全局!” “所以呢?” 李元胤自嘲一笑,道:“所以整合不了他们,就只能压住他们,如此,朝中党争才会暂时消弭,北伐之事也自然能被摆上台面来谈,张别山寻我皆是为此,他动手对付朝中吴党,我动手对付吴党背后的陈邦博等人。” 祁京道:“这些与我无关,我也管不着。” 李元胤悠悠道:“倘若你想,也可与你有关。” “什么意思?” “你来之前想错了一点,你们不是局外人,马吉翔是第一个被开刀的,我需用张别山令你们北上一事绊住他,以此逼他不敢再倒向吴党妄动,第二,下次朝会,我会上奏皇上道出吴党朱天麟陷害缉拿你们之事,再以楚党五虎弹劾剪除吴党在朝中的势力,第三,楚党里的内奸我也会揪出来,顺便株连楚党一些人,以此防止之后楚党势大...这些,除却我手上的情报之外,还需你上殿亲自述说,按我的意思的说。” “我可以去说,不过我还有两个要求。” “什么?” “救出队伍里的所有人,给我一个武将官职。” “指挥都司还缺一个副千户,从五品,你以后便跟在我身边做事。”李元胤淡淡道。 “我说的是两个要求。” 李元胤不悦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手上的那份地图?” “郑氏?” 李元胤摇了摇头,道:“郑森是隆武朝旧臣,拒守金门,也可视为陈邦博一行心怀叵测之人,我要的,是朝局与各地稳定,不让任何一家独大.......” 祁京忽然道:“地图是用来牵连张侍郎与翟式耜的?” “聪明。” “你们不是要联手对付吴党与打压各地军阀?” “那又如何?你既说了是各地军阀,那么楚党的外勋也是要打压的对象。” 说到这,李元胤眼中闪过轻蔑,缓缓道:“张别山其心至诚又如何?他未曾料到你们能带着情报回来,也早知楚党里的奸细欲搅浑水,联合马吉翔不过是一招障眼法,将你们甩出压倒马吉翔后,再以情报借我之手揪出奸细,打压吴党东勋,最后由他与楚党插手北伐分功,一石二鸟。 而楚党内奸知会吴党朱天麟,吴党动手捉到人后见马吉翔出来搅局,遂后觉中了张别山的圈套,于是联手张别山交出马吉翔麾下的严峥撇清关系,最后转移手上的三人至楚党内奸手上,欲令张别山与楚党内斗,阻碍朝廷继续北迁,移花接木。 你既刻下那八个血字,岂能不知他们这是忠心为国?我打压他们有何错?” 祁京摇头道:“你不让任何一家独大,这是要自己做权臣。” “我是权臣?” 李元胤脸上神情更加轻蔑,道:“昔年刘承胤受楚党遣使,在武冈实际挟天子的是其背后的何腾蛟与翟式耜,而吴党陈邦博在吾等反正时索要庆国公封号,借此于广西大肆囤积兵力,堵胤锡在南联合逆贼大西军,他们哪一个是忠臣?袖手旁观下,不过皆欲做权臣耳! 我也不要他们任何助力,北伐之事由我们来做即可,但,谁敢在如今紧要战局给我在后方搅事,内通清廷,阻碍北伐军国大事,我杀了他。” 直到此刻,祁京也终于听清了李元胤的心声,他看不起南边朝廷的任何一人,也不要任何一人插手北伐。 这便是他身上为何一直会有股昂扬自信的气势。 然而,祁京还是最后问了一句,“既是如此,你又与他们有何区别?” “我有信心,亦有实力。” 李元胤傲然说了一句,又道:“我也比他们更忠于朝廷,待前线联合南昌金声桓,我维稳朝局从后方增兵,败谭泰何洛会,收复南京,他们自会明白谁才是权臣。” 祁京没再应,只道:“不多说了,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救人,官职。” 李元胤也不再说话,目光转向堂外,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堂中安静了许久,唯有一旁的张拱极又有些意动起来。 他知道都督要用南归这几人与情报布局朝中,打压吴楚两党,再由内奸与地图延申至外地的守将军阀,以此维稳后方朝局。 说了这么多,给他解释了全部来由,也给了许诺,偏偏这小子就是一根筋,不识抬举。 想到这,他再次持刀走上前。 “你他娘再说一个不字,辜负都督的好心,老子一刀砍了你!” 祁京轻笑道:“你敢杀我?就不怕你的都督像抛严峥一样将你送出去交代?” “你算个什么东西!” 祁京已懒得再理他,目光一转,看见了堂外桌上放着他的剑。 张拱极气极,又呵斥道:“从北面回来了又如何?!你这把这当清廷了?还任由你做主行事?不听话,你走的出指挥都司?一届死囚,敢摆官架子.......” 呵斥声中,李元胤的目光也从堂外收了回来,再度看向祁京时,只见他还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身上却透露出一股冷静与锐利之势。 他心中已感到了微微失落。 从张同敝口中了解到祁京时,他已查过祁京许多,本以为他做事懂取舍,知大义,有器量。 但这些终究是用错了地方,太顾着微末,注定斗不过这南方的朝臣军阀....... 一念至此,他起身走到了堂外,拿起了那柄长剑,只见剑刃已被擦拭的白亮。 “姜瓖给你的?” 他一开口,张拱极连忙收声,持刀退至身后。 祁京却依旧没在意,想了想,道:“他让我给南边带一份盟约。” “你很相信他,对吗?” “信与不信又如何?” “你们北上四千里,过湘江斩匪,经信阳取图,平型关入境,大同城离间……我能够想到,这半年里的每一晚,你都会抬头看着远处的夜幕,回想着你一路上杀了多少人?身边的多少人又倒在了你面前?你一定能够在夜幕里看到他们的眼睛,对吗? 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深陷死地,都在堆积在你心中生根发芽,然后你质问自己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因为你的选择太多了,可以逃走,可以投降,可以寻一偏僻之地安稳下来…… 但直至见到姜瓖时,他给了你这把剑,你一切的疑问都烟消云散了,对吗?” 祁京转过头,目视着他,没有说话。 他想到了在大同总兵府见到的那个老头,拍案而起的怒斥南边朝廷就是一块朽木,老子要反也不是为南边之类。 他留给祁京的其实不是什么好印象,唠唠叨叨的,会骂人,有私心,但自己最后还是按照他说的做了,很顺其自然的样子。 祁京不知道这是为何,或许是因为姜瓖从不掩饰自己,降了就是降了,反了就是反了,说什么就做什么,干脆凌厉。 而李元胤却已走近,把长剑递还给祁京,又道:“我也能够想到,你从京城开始南归时,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但心中更多的是一股负重,你做成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做,因为你做的这些于时局无用,姜瓖你帮不了,周吉你救不住,你只能带着这些东西回来,然后卷入朝中党争,被朝臣随手摆弄,出卖……只是这次,你已经没有更多选择了,你背负的太多,唯有一条路走到死。” 说到这,他已是满脸郑重的看向祁京。 “我与你感同身受,不希望你就此折在这些繁杂的斗争中,也愿给你一个比姜瓖更干脆的答案,你可信我?” 祁京握着长剑,眼神平静的看着他,道:“你要我舍弃那些人?” “你北上去见姜瓖,付出了代价, 但自大同起事后,你知道那些牺牲是值得的,见我亦是。” “剑也就在你手中,你想走便走,去寻张别山也好,周旋吴党也罢,我不拦你........” “都督。”身后的张拱极一惊。 “退下!”李元胤忽然呵斥了一声,那股昂扬自信的气势像是要从身上涌出。 “是.......” 下一刻,李元胤身上的气势骤然停歇,转过头,像是个长辈一般欣慰的看着祁京,以及他手上的剑。 祁京的眼神看向堂外,沉默着。 …… 李元胤脸上维持着尽量欣赏的神情。 他已将姿态放低了,等待着祁京如去年越王台上李成栋一般,恍然大悟。 他也已经想好该怎么给他台阶下,等到听见那个“信”字,他便会大笑着揽过祁京的手,将心中的韬略一一讲给他听。 这便是他的收放自如,他要教会祁京怎样以大义的眼光去看局势。 然而,祁京却是依旧看着堂外,天色正逐渐深沉。 李元胤渐渐皱起了眉头。 直至某一刻,祁京转过头,出声道:“地图给你,我也替你说话,但我需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到底能不能救。” 闻言,李元胤的眉头皱的更深,似乎察觉到了对方也在给他台阶下。 他能感觉到里面有股敬意,但更多的是失望与不妥协,这并不是他要的认同感。 “你的东西有用,可我未必想要。”李元胤自顾自的笑了一下,道:“即使没有你那份地图与这些情报,我亦有办法对付他们,这要看你的态度。” “我需知道理由,你为何不救?” “我并非不愿救他们,楚党出了内奸,张别山又行此一石二鸟之计,实为我整清楚党与马吉翔的绝机,那六人不可救;另外我也在盯着户部衙门,只要吴党敢转移剩下的三人,我会出手替你救出来,如何?” 说到这里,守在一旁的张拱极明白都督的态度已是放到了最低了。 这是在打一棍再给颗甜枣,九人弃六人,就是在告诉祁京事情没有圆满一说,有得必须有舍。 另外韩文广几人乃是张同敝的人,这样做也是在逼祁京彻底与张同敝断联,以后好生在麾下做事。 祁京道:“你收回把柄,是不准备对付了吴党外勋了?” 李元胤摇摇头,道:“此事牵扯不到吴党外勋上,我要对付他们也用不到那三人。” 祁京又问道:“马吉翔呢?为何不与张侍郎联手扳倒他?” “朝中自有制衡,我,马吉翔,庞天寿各分军权,唯我势力最大,不可再压,且皇上圣眷在他,不可为。” “你明明可以做权臣。” “我忠君忠国。” 祁京无言以对。 “我陪你聊这么久,不是为了解闷。” 李元胤又道:“我也真的很欣赏你,跟我吧,只有我懂你。” 在他希冀的目光中,天地似乎唯余他们两人。 然而,祁京摇头拒绝了。 “那是你的忠义,我也并非要走你这一条路到死。” “什么?”李元胤微微一愣。 “你看,我都等到了现在,那边夜食已经凉了……” …… 李元胤的神情定格在了脸上。 他准备抬手揽过祁京的动作僵直在那,好半晌没有说话。 祁京也已站起身,持剑看向他。 到这,两人已有谈崩的架势,只两两对视着,堂上肃杀的气氛愈重。 “好啊……” 终于,李元胤轻笑着开了口。 这副笑容与之前完全不同,既带着欣赏又带着浓重的轻蔑。 “不愧是张别山门下所出,小小年纪,一石二鸟用的炉火纯青……” 说罢,李元胤最后看一眼祁京那不卑不亢的神色,背手自顾向着主位走去。 祁京也不再应,抬手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想走?” 张拱极再次站了出来,紧盯祁京的目光中又敬畏的看了一眼李元胤。 主位上的李元胤却没有再呵斥阻止,只如一开始一般,拿起文书继续侧身看着。 于是五人渐渐围拢过来…… 忽然。 有人匆匆跑到了堂外,小声禀告了一句。 “指挥使,马戎政的人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价值 端州城文安候府,灯火通明。 身着朝服的马启明在两个军士的护卫下走入了前院。 抬头看去,只见万思远正负手踱步过来,脸色阴阴沉沉的,遂问道:“什么事?这么晚寻我。” 万思远瞥了他一眼,道:“今日朝会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张同敝得逞了,李元胤和金堡上朝下朝都在卿卿我我的,幸好今日没发难,你没见大哥下朝后脸色都白成什么样了........” “没让你说这些,你可知他们谈了什么话?” “这事儿你也问我?” 马启明搀了搀拖地的朝服,道:“我一个协理司郎中,都快站到永明殿门槛上了,听皇上说话都靠庞公公吼呢...怎么,你没去上朝?” 万思远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站的远,没听清。” “哈,我就说嘛,也就是这次正月的大朝会有我们的份儿,前面乌压压全是官帽,吴楚两党什么角儿都塞进来奏功,叽叽喳喳的,烦死人了……” 马启明笑了一下,又道:“要不进去问问二爷?他四品,隔得近些。” “二爷在与张凌谈话,让你好生想想那日之事,一会儿对对账。” “不是都说过了,那小贼子唬我........” 话未说完,万思远忽然抬手打断道:“他投靠我们了。” “什么?” 马启明一愣,脸色激变,道:“这狗猢狲!还敢送上门来?!” 万思远却不理会他,继续道:“今早他在门房传了话,说他杀了人,要我们派人去指挥都司接他。” “去了?” “你说呢?” “不是,没道理啊,我们凭什么帮他?” “二爷说他有价值,底子也干净了。” 马启明疑惑道:“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张同敝的人?” 万思远道:“他今早杀了张同敝手下陆修,还能是张同敝的人?而此事之后却是吴党的刑部接了手,说明这陆修很可能又与吴党有干系,最后再看他死了在楚党户部衙门附近,意味深长也。” “你是说这陆修在三面通吃?”马启明道:“好本事。” “死了有屁用。” “那祁京为何要杀他?” 万思远摇了摇头,道:“许是跟陆修的差事有关,二爷猜测最后三人与情报很可能是在吴党与楚党户部手上,他才奋起杀了人。” “这么做不是把陆修那三面通吃的主子都得罪了?他以后不想混了?” “得罪?”万思远嗤笑了一声,道:“就算知道人和情报在何处又如何,你觉得仅凭他一人拿的回来?且他就是从北面带回情报的细作头子,那三方要用他早用了,何需不管不顾?” “这...他是出来泄愤的?” “蠢材,都说过了,张同敝用南归队伍下了套给我们,他现在跟我们手上的那六人一样,都是烫手山芋,懂不懂?” 万思远又道:“如今他情报全丢,还被吴楚两党与张同敝甩来甩去,不早点杀人撇清关系,找个两党外的人罩着他,凭自己就想挣脱罪名?笑话。” “如此说来,在朝中只有我们与李元胤了,庞公公那条线他也搭不上去。” “不错,如今李元胤已与张同敝联合,再加之楚党五虎中有陷害他们的人,他不可能再投李元胤那边了。” “他手上没情报,我们又要他这烫手山芋有何用?” “我也不知,但二爷说要用他与那六人反击,谈不拢,大概也是会关起来,总之,下次朝会前要处理清楚。” 马启明忽然道:“他能有什么用?婢娘养的细作,枉我如此器重他........” “得了,被人唬的一愣一愣的,还说什么看上人家一表人才?” “不是,你没当过卧底,不知道那种感觉.......” “我能有什么感觉?”万思远看了看他身上那套被打理的亮堂堂的朝服,笑道:“我又不会放着考功司员外郎不做,去拿丘八的衣服穿。” 马启明哼了一声,道:“说了你也不懂,白费口舌,等大哥回来我自己解释。” “一口一个大哥的,你这话别在二爷面前说,人家才是亲二弟。” “哎呀我知道,你烦死人了.......” 这时,终于有仆人从后面跑了进来,禀告道:“两位大人,二爷有请.......” 两人遂从前堂向后而行,一路见粉饰辉煌,马启明虽已来过多次,但每次都只觉大哥这府邸比起皇上的永明宫也不多相让。 有钱有势,实乃夙愿也。 直至到了一所更大庞大的中堂,马启明在门前便看到二爷马雄飞身上那身闪亮的铠甲,以及站在他不远处的张凌。 灯火通明间,他又看见了堂上竟还有许多执甲的军士,皆拔出刀侍立在两旁,摆出了一副随时要杀过来的架势。 恍惚中,马启明抬步跨进了门槛,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马雄飞却没顾及他,摆了个手势让他与万思远坐下,按着桌角等待着。 他时年三十岁,比大哥马吉翔要年轻许多,任京营定勇营指挥,统帅着提督戎政马吉翔麾下的二千军士。 他这官职与所掌的权力其实并不符合朝廷旧制,但昔日三大营早已分崩离析,除却唯留的曾经南京京营其中之一的勇卫营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庞天寿手上之外,只能用新组建的定勇营来充当护卫。 而定勇营与勇卫营这两支草草组建的禁卫军也基本为乌合之众,比李元胤左都督府下统帅的两千标军根本不在同一等级。 如果硬要比出一个档次,勇卫营要比定勇营强上一点,所以朝中的兵权的关系大致是李元胤实力最强,庞天寿下等,马吉翔下下等。 当然,在二千人里挑几个强壮精锐的军士还是挑的出来的,堂上的二十人也都是马雄飞亲自挑选而出,今日下午便入了侯府待命。 中堂上,马雄飞不说话,众人皆噤若寒蝉。 他微微转头看去桌上,正是几份已经凉了的夜食。 时间流逝,马雄飞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几时了?还没来?” 张凌拱手道:“丑时两刻,人已经去了快两个时辰了。” 闻言,马启明愣了愣,正想开口说话间,前院门房已跑至中堂外,禀告道:“二爷,人来了。” “带进来。” 很快,一名年轻人由四个军士领着走进了堂上。 马启明虽有料到,但此刻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不由还是开口骂了一句。 “小贼子!你敢骗你爷爷!” 一想到那晚在侍郎第门口被人拉拉扯扯弄回侯府的狼狈模样,马启明越发气急攻心。 “枉我如此器重你,猪狗不如的贼厮........” 喝骂声中,张凌也愣了愣,他并不知道今夜营帅要接见竟是这人。 “大人,这人就是昨天殴打学生的人,他...他和吴党吴燮走的很近........而且学生怀疑他是张同敝与吴党的双面碟子,情报也是.......” 他不敢像马启明那样直接造次骂人,但在主事人面前添油加醋的告一状还是能做的。 于是,两人一个在堂上喝骂,一个堂后告状。 马雄飞听着这些微微皱起了眉头,却不阻止,只目视着祁京,试探着他的反应。 祁京依旧站在那,他也目视了堂上一圈后,吐出了第一句话。 “一群废物。” 马启明更加大怒,手一指,当即便喝骂过来,“你这婢娘养的.......” 祁京头一转,望向他,又补上了一句道:“你最废物。” “啊...我弄死你........” “都闭嘴!”马雄飞怒叱。 堂上安静下来。 马雄飞舒展眉头,尽量以一副平静的脸色看向祁京,道:“你来这,就为说这堂上的都是废物?” 祁京道:“名不副实,不是废物是什么?” 闻言,马雄飞脸色也瞬间落下来。 他知道如今侯府外不仅有吴党探子盯着,更有李元胤的锦衣卫里外挟住,调这些人过来,不过是为混淆视听。 今日大朝会后马吉翔一直未回府,李元胤与张同敝连结也已是板上定钉之事,还有吴党在后随时准备落井下石,他再不耍一招声东击西把人甩出去,下次朝会便真是会被整个朝堂联起手来打压了。 然而也就是下午才进府时,便听到门子禀告说祁京带话来,且让自己派人去李元胤的指挥都司接洽,他会助马戎政反败为胜。 他这才按下手上的动作,一边了解对方的底细一边等到现在,却没想到对方一进来就骂人是废物。 此时,马雄飞本想先拿下祁京,思量了片刻后又犹豫起来。 他微微敲击着桌面,忽然对着马启明与张凌道:“你们与祁京发生了何事,再说一遍。” 马启明还在喘气,似被气的不轻道:“他诓骗我,还让我当诱饵杀楚党的探子,下贱.......” “营帅。”张凌拱手道:“此人在荷香街殴打学生,还与吴党吴燮走的很近,无耻.......” “是吗?”马雄飞将目光一一朝他们看去。 “是,他下贱无耻........” “下贱无耻?”马雄飞呢喃了这四字,突然一掌拍在桌上,嘭的一声响。 “你们若是有本事,会让人打,会让人骗?!” “一个协理司郎中,一个翰林院学士,像两个怨妇一般粗俗怄气,你们不是废物是什么?!” 马雄飞本是军中之人,这两声怒吼几乎将整个中堂盖过,威势尽显。 两人皆是又惊又怕,不敢再言。 马雄飞这才看向祁京,笑了笑道:“你骂的没错,他们的确该长个教训。” 祁京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暗道这人倒是有些手段。 方才他所说的那句话其实是泛指了堂上的所有人,为的是镇住场面,但马雄飞也跟着他喝骂起来,目标却仅对着与之有过交集的两人,这样不仅把他自己摘了出去,更抢过了话语权,将堂上主事人的气势又抬高了许多。 到此,马雄飞也终于进入正题,开口问道:“你说过要助我们反败为胜?” “是。”祁京道:“韩文广以及南归的五人在你们手上?” “不错。” “用刑了没有?” “你说呢?” 祁京看着他,平静道:“如果用了,现在立马医治,少一个人,你们的胜算就少一成。” 马雄飞冷哼一声,道:“你当我不知你要用他们翻供?少了情报,你们多几个人说破嘴皮又能怎样,谁信?” 祁京不答,转头看了看堂内的这些军士,道:“你调动这些人,是在混淆视听?他们没在文安侯府里?” “那又如何?”马雄飞反问了一句,傲然道:“你初来乍到,还不清楚本帅的性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我要见马吉翔。” “什么?”马雄飞一愣。 祁京道:“你太蠢,与你说不通。” “你他娘再说一遍?!李元胤没在指挥都司把你舌头割了?!” “你很蠢,再说一遍又如何?”祁京平静道:“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就用这些人偷梁换柱试试,毕竟我觉得这里傻子挺多的,说不定能骗过去。” 闻言,马雄飞握紧拳头,强行压下怒火,道:“李元胤对你透底了?” 祁京也不答,只道:“他比你们都要聪明,你不可能骗过他。” 马雄飞皱眉沉默起来,并未反驳。 他知道李元胤是什么人物。 去年悄无声息的暗杀佟养甲,今岁李成栋至赣州时又替楚党根除了隆武朝旧锦衣卫指挥使王承恩旧部千余人,乃至东阁大学士,宗室朱由艺都被其下狱害死,依旧没有半点把柄露出来。 还有他手上随时能控制朝廷的兵权与朝中依附的楚党.......要自己去面对他,他的确心里没底,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祁京又道:“你一带这些人出去,他马上会意识到人不在侯府里,而除却侯府与皇宫,他没有不能搜查的地方,你们一开始就将人放错了地方。” “你不必用他来压我。”马雄飞也不应他的话,转移话题道:“你在他指挥都司里待了两个时辰,你这细作还有何资格与本帅说话?” “就凭我比你们加起来都要有价值,再者,你下午从外调人进府之事他肯定有所察觉,时间不多,我还可以补救,你自己选。” 看着他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马雄飞是真有些为难住,眯眼思量着。 他并非是为祁京所述之事为难,而是明白李元胤之所以派人盯着侯府,是因事态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了。 下次朝堂对供,整个吴楚两党都会站在他与张同敝那边,找到自己手上的那些人的下落,不过是一个小把柄而已了。 另外,他也并非是真相信祁京有办法,只觉得这人太傲,真要用起来……扎手。 想到这,他闭上眼,深呼了一口气。 等他再睁开眼时,竟已咧嘴笑了起来。 “好,你说如今本帅该怎么做?” 马雄飞平和说了一句,眼神看过来,已像是极为赏识祁京。 他虽不比李元胤,但这点城府与收放还是有的。 而祁京却彷佛没看到一般,只目光扫视了一眼他身旁的那张紫檀木桌,开口说了起来。 “明日再说,我困了。” “什么?” “去准备一间最好的厢房,夜食冷了就丢掉,重新再去买一份,我要吃过了再睡……”。 马雄飞那道笑容凝结在了脸上…… 第一百六十八章奸臣 晨雾漫过九曲桥,马启明在湖心亭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他此刻已有了极大的倦意,但不由还是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厢房。 “我说,真让他就这么睡?还吃饱了睡?” 身后亭台上铺着一道地龙,万思远正低头看着手中的题本,头也不抬道:“怎么……你有话直说。” “这个狗猢狲,必是骗了二爷,还连累我们遭罪。” “我不遭罪…呃…考功司差事多…呃…几夜不眠亦是常事……” “嗯?” 马启明疑惑了一声,也没了困意,起身走近,只见万思远撑头小睡着,嘴角正吊着涎水。 “好啊,你这厮好一身吹嘘的本事,睡着觉竟也能答话……” 他卷了卷袖子,正待下手间,忽听那边圆门传来了动静。 紧接着,一袭云鹤补子官袍踏步而来,马启明也没在管他,慌忙起身起身迎上,朝服挥舞间,又带翻了石案上的青瓷茶盏。 “大哥……” 这一声呼来,万思远也猛的惊醒,忙手忙脚的擦了嘴角几下,拱手侍走而去。 却不料马吉翔竟直接略过了两人,走到石案前,信手拾起了石案上那份被浸透的《考功司年考缉要》。 他皱着眉头,手指在“吏部侍郎吴贞毓”轻轻一刮,纸上便裂开了道豁口,“你把吴贞毓评了乙等?” “是楚党蒙正发给郑郎中的意思。” 万思远拱手回身道:“而且去年冬至,那老匹夫克扣侯府的火炭孝敬,下官顺手为之,郑克爽会认的……” “蠢材!”马吉翔一把将纸册拍在案上,怒道:“昨日大朝会你没听见皇上封赏了吴贞毓与郑克爽?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找你下套——你倒主动把脖子伸进去?” 万思远神色一紧,头低的更甚,小声辩解道:“下官……下官站的远,没听清……” “东西丢了,这两月不要上题本,让楚党自己玩。” “可,星岩书院学子上书一事.......” “几个酸儒生,让他们告。” “是。” 马吉翔说到这,眼神忽然向那边角门看了看,问道:“人没散出去,雄飞去哪了?” “城外大营出了些事,二爷一个人走了,从后门。” “什么事?” “二爷没说,只让我们看着那小猢狲,说他有用。” “祁京?” “正是那小猢狲。”万思远道:“二爷似乎有些被他吓到了,没动。” “怀疑他是李元胤的人?” “是啊,大哥。”马启明接过话头,道:“祁京说李元胤的人在外盯着,二爷一动就要露馅,他还说二爷蠢的厉害,要见大哥你,又吃了阅江楼的肘子和小菜........” “人呢?” “还睡着呢。” 马吉翔微微皱起眉头,对着万思远道:“你去城外看看,切记不可让定勇营有动作。” “是。” 眼见万思远走远,马启明又上前走了几步,道:“大哥,那细作........” 马吉翔摇了摇头,“留之有用。” “他能有什么用?”马启明看着湖中锦鲤,道:“懒鱼一条。” 马吉翔轻笑一声,又道:“去,把这想跃龙门的鱼儿叫出来,再去把吴象铉叫来,走正门。” “这...李元胤那边?” “我怕他?” 马吉翔反问了一句,解开腰间的锦囊,洒去鱼食,只见红白锦鲤争相翻涌过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妖风也未必是真的.......” ....... 湖面泛起涟漪未停,四个军士已领着一个灰袍青年穿出了角门,来到了湖心亭栈道上。 马启明远远地就看见了祁京打着哈欠过来,手上依旧握着那柄长剑。 “大哥你看他这嚣张样.......”话音未落,马吉翔忽然抬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你听。” 湖中水涌声里,隐约夹杂着外面街道的喧闹声,这个时辰,端州城早已热闹了起来。 马吉翔将鱼食置在石栏上,转而从袖中摸出了枚鎏金怀表,表盖内侧镶嵌的小像是一个头戴凤冠的半身像。 “辰时三刻。”他合上表盖,看着在面前站定的祁京,道:“早就醒了?” “睡不着。” “也对,硬骨头睡不惯软床,得长了膘才行。” “没人愿意给我时间。” 马吉翔笑了笑,转身对后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祁京见那四个一直盯着他的军士退下,抬步跟上,看见了马吉翔身后绣着的云鹤补子,与这庭院的华丽相比起来,竟有些寒酸的样子。 而马吉翔却并未走到亭台落座,只是随手拿起鱼食,边走边洒,偶尔回头瞥一眼。 他的身形有些发胖,这样子很像一个懒散的富家翁,完全看不到李元胤那种蓄势待发的气势,更无张同敝身上那种静而弥坚的沧桑感。 再者,祁京能敏锐的感觉到他回头看的这一眼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盯着他腰间的长剑。 总的来说,他比较符合祁京来之前的猜测,外表人畜无害,平平无奇,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穷凶极恶的奸臣。 “本侯转投朝廷四年,也没人给我时间。”马吉翔忽然道。 “风口浪尖,不得不为而已。” “哈,你是明白人。”马吉翔回头看了一眼,道:“你说会助本侯反败为胜?” “不错。”祁京道:“但有条件。” “说。” 祁京看着池中那些跃起的锦鲤,道:“把那六人交给我,我会找到剩下的三人替你脱罪,事毕后给我一个外地的武将官职。” “就这么点?” “是。” “应你了,下次朝会之前把事办妥。” “好。” “你还有四日,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但本侯需在三日后知道成效,期间,你可差使侯府的关系,我只要脱手撇清关系。” “好。” 只这寥寥几句,祁京回南边后所求的几事就谈妥了。 当然,祁京知道这并非是因为马吉翔好说话,只是局势与性格使然。 相比起来,张同敝虽极擅权谋,回都后对外吴党一拉一打,对内楚党又盯又查,但总还是为着山河收复而动。吴党支持的朱氏虽也聪明好斗,却也有底线,不会做出私通清庭之事。而李元胤大权独揽,自身锐利无比的想打压所有人,却也还顾及到北伐大事…… 唯有马吉翔,为了维稳自己的地位,他可以先亲吴党而又挟张同敝,弃严峥而又用祁京。 只要有成效,任何关系与任何人他都可以用,也因他就是依靠这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招数才走到了现在。 所以祁京对他的看法并不只在奸臣两字,仅这次而言,他们更像是在做交易,各取所需,最为干脆。 ....... 交代完这些,马吉翔又转过了头看着祁京,在此之前,他其实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投标自己。 他惊奇的并不是对方的胆量,而是认为祁京竟能看清局势,知道自己与他的处境是要一抛一取。 亭台道上,他停下了脚步,问道:“你寻本侯,是因李元胤没答应你?” “是,他说要留人在你手上打压你。” 马吉翔冷笑一声,道:“他做不成的,张同敞也不行,楚党里的小人太多,内忧外患,我只需稍稍搅动,他们自己就会猜忌起来。” “是。” “他更不会与我拼起来,他是忠臣,迂腐的忠臣。” “是。”祁京道:“所以他没答应。” 马吉翔又问道:“他要你做什么?” “投靠他,舍掉人与情报。” “就这么点要求,你竟也没答应?” “我有底线。” 马吉翔又洒了一把鱼食入湖,悠悠道:“细作碟子谈什么底线?” 祁京道:“每个人的底线不同而已,他的底线是北伐,其余于他而言皆是小事。” “是吗?” 祁京摇了摇头,道:“但我并不认为他的目的真是为此,太飘渺。” 马吉翔笑了笑,眯起眼来,似心中已想到什么。 “如此说来,李元伯还是要独权?” “不,他觉得端州城内的人都是小事,他要的是吴楚两党身后的外勋听话,所以才放我走,因为觉得你对他没有威胁。” 马吉翔的眼角挑了挑,笑容完全凝固住。 他完全没想到祁京敢如此大言不惭,更没想到李元胤会如此不把他当人看。 祁京扫了他一眼,又道:“李元胤还说如今城内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过是假象,他可以把吴楚两党与你这些闹事的人全部捏死,只要他想。” “你说什么?” “他派人盯着侯府是假象,盯着户部衙门是假象,他完全不在乎人与情报,还有吴楚党争,张侍郎等...他的攻势不在朝内,而是在朝外。而之所以做这些,是用来迷惑张侍郎与楚党,因为楚党的外勋也在他的攻势之内.......” 马吉翔看着湖面,沉默着。 昨日上朝时的种种一一在脑中闪过,忽然,他拍着石栏大笑起来。 “好个李元伯,这是要学李诃子当异姓王了,养不熟的螟蛉子,佟养甲倒是白死了。” 祁京听不出马吉翔是什么意思,只是见他说完这句话后,脸色虽平静,但眼中却还是有些阴翳之色。 “他真是这么说的,还是你替他说的?”马吉翔终于不再侧头看,而是将整个身子转过来,向着祁京问道:“我听说,我派去的人在锦衣卫都司外等了一个时辰?” 祁京道:“他势力最大,我自会争取一下,来侯府是第二个选择。” “为什么?”马吉翔脸上有些不满道:“你明知只有我才会答应你的要求。” “你没底线而已。” 马吉翔愣了一下。 在他看来,他们这其实并不算得上是在交易,而是祁京有求于他,姿态应是要放低的。 可他随即想到这四年来,无数人在背后骂他,咒他,那日酒楼上的什么“嫣然自娱,至土崩鱼烂”已是他听到过的,较为好听一点的评价。 但,只要自己真正站在那些人面前时,他们只能把头低着,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侯爷。 祁京却不同,他能感觉到他说出这句话时的坦然,这对他来说很新奇,人面对新奇的事物时的第一反应是思考,而不是发怒。 所以他负手立在他对面,良久无言。 然后,他自顾自向前走了几步,抬眼看着自己这一方华丽无比的庭院,微微扬起了头。 “我是没有底线,但你看看,如今这世道上,谁还要底线?” 等他回过头时,脸上已是极尽张狂的笑容。 “李元胤有吗?张同敞呢?我知道他们在藏着,他们要做君子,要做忠臣,但谁知道君子该怎么做?忠臣又该怎么忠?这世上的是非黑白人人看到的都不同,谁伪善,谁真心,仅仅靠旁人去看吗?” “我没底线,是奸臣又如何?去岁八月,武冈城破,兵戈充斥,满朝文武像丧家之犬一般逃至端州,九五至尊沦为搁浅蛟龙,他们忠君忠国,谁又曾看过一眼?” “我告诉你,人活着永远是为了自己,因为你所忧虑的所有事都是以自己的眼睛在看,替大明朝打天下那一代早就过去三百年了,人心会变,世道会改,史书翻来覆去,不过寥寥数言就把天下大事盖了过去,谁记得你祁京?谁又会在我马吉翔这个名字看上几眼,然后痛骂一声祸国殃民的奸臣?” 说到这,马吉翔却依旧再笑着,转身将鱼食全部洒进了湖里,湖水中锦鲤翻涌声愈大。 “我看不到,也听不到,所以便不会在意了,一刻的忠是忠,一刻的奸便是奸,如此定性,谁知下一刻谁又成了如我一般的奸臣呐........” 第一百六十九章龙门 马吉翔看着湖面不再说话,彷佛是一个富家翁正在悠闲的喂鱼。 这时祁京却开了口道:“我无意过问这些,谁是忠奸也与我无关,倘若能拿到情报我会交予侯府,我只要带着人走。” 马吉翔依旧没回头,只将双手拍在石栏上,平静问道:“倘若你行事真是为此,又怎会杀人后又来寻李元胤与我?” 祁京皱眉不答。 “因为你也知道,身后有靠山才能百无禁忌,你如果真想与本侯做交易,事后撇开关系,迟早会被得罪的人清算。” 马吉翔一笑,指着湖中翻涌的锦鲤,又道:“你看,这些鱼儿想长膘,只有被养在这里,到外面只会被人抓起来吃掉,你亦是如此。” 祁京看着湖水,沉默良久,终于摇头道:“太慢。” “贪心。” “我有办法,亦有能力。” “怎么做?”马吉翔回过头道。 “侯爷说的,要以你的眼睛来看。”祁京道:“我在诸公眼中不过是个小人物,可抛可用,也只有在与侯府牵扯之事有关的时候才能体现出作用,也只需满足几个小要求稳住我,届时,只要我带着人脱手了,也就是比谁势力大,谁口角善辩而已。” 马吉翔愈发有些欣赏的看向祁京,他不讨厌说大话的人,他讨厌的是没有眼见的人。 也只有这样的鱼儿才能看清他的设的龙门在哪。 然而,他还是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独夫成不了事,天下是一张大网,你只迁出一根线,走不到对岸。” “所以我来投效,这桩交易不过是投名状。” “你真这么想?”马吉翔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他的语气中还是有些不相信,随口又道:“跟着我,不比跟着李元胤与张同敞,张凌在书院里的处境你知道。” 祁京道:“我只在乎成效,职位,随旁人怎么说。” “好。”马吉翔微微笑道:“你把事情办好,想去哪直说,本侯安排,不会少于五品。” “谢侯爷。” 马吉翔点点头,又道:“最好还是在朝中跟着本侯,有我扶你,两年内必定扶摇直上。” 祁京依旧摇了摇头,道:“朝中掣肘太多,我昨日杀人,已树敌太多,走不远。” “就因这些?你很奇怪。 ” “就因这些,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那你也是吃准了我会用你?” “是我只有这一条路。” 马吉翔呵呵一笑,道:“那你该巴结本侯几句,本侯高兴了,亲自把你捧进龙门里。” “侯爷听多了,不差我这几句。” “竟是些混吃等死之辈,说几句漂亮话就可升官发财,你不一样,你不像那些视贞洁如命的腐人,说几句违心话算不了什么,本侯一辈子察言观色,说的多了去了。” 说到这,马吉翔忽然感慨道:“但他们想听啊,有人对此厌恶,有人对此谄媚,本侯只不过是走在前面的人。适才说了去岁武冈城破之事,你可知是谁一路护送照顾皇上至此?那时兵祸延绵,各地没有一人在意我们的死活,是我一路背着皇上走过来,风雨不避,船行百余里,随行官僚也有百余人,只有我一人做了。你可知为何?” 祁京道:“忠君?” 马吉翔闭上眼,摇头道:“这些话在场面上说说就行了,这世道上的人已经变得很奇怪,谁都知道那时皇上是受李成栋的表书还都,一至端州便是坐拥两广及云贵千里领地,只要伺候好了皇上太后,便是已跃过了龙门。但,他们不来的原因,是皇上的病。” “什么病?” “只是风寒,加上吃了坏掉的吃食,上吐下泻而已。” 祁京疑惑道:“就这些?” “就这些,他们不愿意惹得一身骚。” 祁京无言以对。 马吉翔回过头来,走到祁京面前,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摊开。 “你看,世人都说本侯谄媚有术,但他们连这等小事都不愿做,嘴上喊着家国大义,脖子下的手却收了起来暗道嫌弃二字?本侯不以偏概全,但皇上病了一月,他们看了一月,谁又去做了?哈!本侯都已经想到他们会说什么了,请皇上保重龙体,以望社稷康复,山清海晏有时,然后留几滴泪退下,接着至自己人下面借此说几句笼络之语,深感自己心忧社稷,欲力挽狂澜?” “都是假的。连逢场作戏的功夫不愿,本侯去了是居心叵测又如何?本侯的奸是摆在明面上,他们呢?一群趋炎附势的废物!” 祁京没在说话,他没想到马吉翔会这么有感而发,只听他的言辞来看,这并不像一个二品大员能说出的话,更像街头懒汉在喝骂。 同时,他也感觉到马吉翔的心性其实并不沉稳,如他所说,他只能看到自己眼里的东西,然后以此来揣测一切。 祁京对此,实没有什么可说的。 马吉翔也终于收了感叹的心思,随手解下一块腰牌递在祁京手上,道:“凭此物你可自由行事,记住本侯说的话......总之,以后跟着本侯做事,不必理会旁人之言,什么吴楚党争,尽是在狗咬狗而已。” “是。” 马吉翔遂拍了拍祁京的肩膀,指着那边角门的方向道:“去吧,吴象铉在等你,我已交代过他,有何难题他会替你解决........” ~~ 张拱极走到后院时,只见那方小池子忽然炸开一朵水花,瞥见是李元胤正依在厢房船边投喂鱼食。 今日天气寒冷,李元胤披着玄袍,指尖捏碎糕饼的动作像极了逗弄猎物的鹰隼。 旁下无人,张拱极往前走了几步,道:“东家,刚接到的消息,马吉翔已回了府,还有吴象铉也在午时一刻入了侯府里。” “嗯。”李元胤目视着池中之鱼,又抬眼看了看天色,道:“祁京与他们该谈完了,没把尸首扔出来?” “没有。”张拱极道:“另外马雄飞从后门去了城外大营,孤身一人。” 李元胤笑了笑,道:“居心叵测之人,生怕会兵变而已,此事让建捷自行处置即可。” “是。”张拱极看了看池中,又忽然问道:“既不以兵威压人,小人不明白,东家为何要放祁京走?” “谁用他的作用其实都是一样的,马,张两人一人为利一人为义,不过都把他当成筹码,他自己也明白。”李元胤平静道:“所以这些便成了一笔交易,谁能满足他他就投靠谁。” “他那点要求对东家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倒是如今把他送给了马吉翔,岂不可能会坏事?” “马吉翔不会管的,即使不用祁京去说,他也知道我只会动吴楚两党的外勋。”李元胤摇头道:“而恰是他能知道这一环,我才可去摸清他身后的网,真正动手对付他。” 张拱极愣了愣,道:“还是文斗?” “不如此,朝中人便以为我还是刘承胤?”李元胤道:“马吉翔与吴楚两党能如此势大,不是没有理由的,独夫成不了事,想换掉一批人,就要用另一批人顶上。” “可如此一来,东家就是在借力打力,还是没有扶植自己人啊,等朝中吴党倒台,东家就得自己下场跟楚党斗了。” 李元胤笑了一下,随口吟道:“一年来,文官掣肘武官之手,时为武将屈膝呐喊,五虎一狗,笑破人口。” 张拱极会意,知道这句话便是从吴党传开的,不由也笑了笑。 “小人明白了,关键是在这一年的时日之上,吴党一倒,借力打力的劲还用到楚党上,东家联合张同敞增兵北伐,稳操胜券也,且待一年之后,国公爷就该凯旋了,届时数十万将士回朝,还需什么自己人?什么吴党楚党都已成了小人物,东家随手一挥,用于不用都在一念之间了。” “一念之间?” 李元胤喃喃着这个词,看着池中之鱼,良久不语。 张拱极又道:“倒是这祁京瞎了眼,还真以为马吉翔那才是他的龙门,殊不知一年后形势大变,都变作蝼蚁也,不,他本来就是蝼蚁。” “你真有这样的信心?”李元胤忽然问道:“真觉得于我们而言,他人皆是蝼蚁?” “难道不是?”张拱极道:“东家明明可以与他们武斗,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说话,但还是安下心陪他们慢慢玩。” 李元胤摇了摇头,道:“那当初我们又何必投效过来呢?去年两广已取,南边仅剩云贵两省,倘若南昌金声桓不反,不过短短两年便可替清廷收复整个天下...你看,那时我们已打至广州,只要狠下心,一举杀过去,明朝必灭。但,大明朝真该灭国?” 张拱极一愣,已不明白东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东家为何要说这话……难不成是在玩笑? 而李元胤却没理会他,自顾自吃了一口手上当作鱼食的糕饼,盯着池中之鱼喃喃起来。 “弘光元年,父亲投降清廷时我并未有异议,因为我们的前身是大顺军高杰的人,本来起兵就是为了造明廷的反,直到率军南下江南的时候.......那时你也在吧?你看到太仓,嘉定,南汇的人了吗?我没看到过,至少没看到过他们活着的样子,我那时率军追击崇明守官荆本彻至海上,看到了他登上船只远走,海面上全是人,盔甲,弯刀,火器,全部沉了下去,但人却浮了起来,填满了整个崇明的海面,一片红色的海........” “我一辈子待在河南,宁夏,徐州,从未想到过有一日会见到这般场景...还有张家玉这个匹夫,龙门之战,我杀了他的祖母,妻子,姊妹,叔父,增城之战,我杀了他的儿子,血战十日兵败后,他就是投入了像这方池子一样的野塘里,水只及膝,他活生生把自己溺死了。” “而这个匹夫,从始至终,从未看过我一眼,呵,匹夫.......” 李元胤说到这,已是在低声自语。 “嘉定扬州城中血流成海,你知道跟着多铎的那个喇嘛跟我怎么说的?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哈!一起跟他说这话的人应该在老子的刀下看看,这不是朝代罔替,新生推翻腐朽,这是在灭种!” “我看到了,也听到了,所以便会在意,只一念之间,粉身碎骨而已.......” “如今,前线战局如火,后方内斗不休,辎重,粮草无人提及,失地收复无官可派,各地民心涣散一片,朝中无能,打下南京亦是无用功。武官左右治国,此为大患,届时必定争的头破血流,当务之急,是先压住外勋,剔除两党奸佞,由内至外,重新换血,刻不容缓。” 李元胤转过身,拍了拍完全愣住的张拱极,往院外走去。 “这才是大明朝该跃过的龙门.......” 第一百七十章汇合 文安侯府前堂,吴象铉已坐在客座上,一伸手,示意祁京往主位坐。 他是马吉翔的心腹之一,任督察院右佥御史,正四品。 祁京瞥眼看去,他穿的也是一身常服,衣领处还有一个扣子扣错了位,看样子出门时十分着急,此刻正一脸笑意的看过来。 “戎政其实已找到了办法,保证李元胤与吴楚两党都动不了他,但留这种所有人都知道的小把柄在手上,终究不舒坦,因此人可以交给祁小郎。” 他一开口便道明了主要,话中也有提示马吉翔与他很看重祁京,可真要比起来,他只是做了一件事情,并不能以此骑在他头上来。 祁京问道:“找到什么办法了?” 吴象铉道:“戎政可有与小郎说了去年武冈城破一事?” “说了。” “那就好。”吴象铉朝着天一拱手,做足了派头,道:“我只说一句小郎便会明白,昨夜戎政一夜未归,是在皇宫中过的夜。” 祁京沉默片刻,道:“皇上要保他?” 吴象铉微微一笑,道:“只是其次,这几日因小郎几人南归打破了楚党一家势大的局势,也因此事是楚党内奸出卖了你们,所以昨日的大朝会朝中人都在观望,等着扛罪的人被推出来,落井下石,戎政只是被陷害了而已。” 祁京没有急着说话,心中却是知道吴象铉是在避重就轻,只用了其次二字便规避掉了他的问题,同时又在提点这不是他该知道的事。 但也只是这一句,祁京便明白了马吉翔对吴楚两党以及李元胤恐怕是没有办法的,只能依靠圣眷顶上去。 而吴象铉顿了顿,又看着他道:“但既然祁小郎是自己人了,那此事便好解决了,届时不仅能把戎政摘干净,说不定还能反击吴楚两党,争一争这揭发通敌卖国的大罪的功劳啊。” “嗯。” “不知,祁小郎要用什么办法救人?”吴象铉道:“时间可不多了。” 祁京摆弄着马吉翔给的那块腰牌,平静道:“我需见到在你手上的六人。” 吴象铉微微一滞,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好,这六人就在我府上,祁小郎可随我去接手。” “用刑了?” “没有。”吴象铉笑道:“本官乃御史大夫,专为民请命,怎能对民用刑?况且戎政吩咐不能杀,本官自不会怠慢。” “其中一人的伤养好了吗?” “自然,自然,姜总兵之子,身份可尊贵着呢。” “审过?” “放心,他们没多说什么,只听祁小郎你的话。” 祁京道:“晚上回去,就你和我,乔装从后门走,不要让李元胤的人发现。” 吴象铉道:“我来侯府走的正门,李元伯想必已知晓了,何必演戏?他官职比侯爷低,不敢动我们的,再者,从后门走。不体面。” “不,他若知晓人在你府上,想必已派人过去了,我再去,以后的行踪会被他全程盯住。” “行吧,不过小郎且放心,他们只能看着,不敢动。” 祁京皱了皱眉,感觉马吉翔麾下的党羽也太嚣张惯了,这种时候竟还能在意体不体面的问题。 也怪不得马吉翔会从外借人手过来,只看那日严峥手下的那个矮胖锦衣卫竟也比这四品的御史缜密的多........ 他这一皱眉,也被吴象铉注意到了。 毕竟他投靠马吉翔已久,又是心腹之一,旁的能力不敢多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且炉火纯青。 然而,吴象铉想到的事却与祁京不同,他认为是祁京在摆架子给他看,因为那六人是在自己府上,马吉翔其实已经算脱手了,只要狠下心来做局把自己卖了,最多能算上个包庇罪,他却不同,只要事发,他是第一个要挨雷的人。 谈到这,吴象铉却不准备与祁京说明利害,只放下了架子,准备配合祁京行事。 “本官...呃...我已得知韩文广那日在苍梧县的细节,发现了一些疑点,祁小郎君要不要听?” “我自己会问。” “好。”吴象铉和颜悦色的应了一声,又道:“祁小郎要等到晚上那个时辰?我让人备些夜食,我们吃过再走可好?我的体面不重要,关键是不能让小郎君饿着做事。” 祁京摇了摇头,忽然问道:“那个严百户也在你手上?” “不错。” “能调他出来做事?” “怕是不能。”吴象铉道:“我们也不是有意要捉他,乃是吴党要把他交代出来,戎政不过顺手为之,且他三心二意的,放在手下做事也不妥当。” 看着祁京若有所思的神色,吴象铉马上又道:“不过,我在审他时他倒是对祁小郎君感触颇多,如今明面上都知是他率先捉了你们这些南归义士,倘若祁小郎能在下次朝会前把事情办妥,他亦可出来当作一个指认吴党的小把柄.......” 祁京道:“他明面不是你们的人?” 吴象铉笑了笑,道:“小郎君还不知这几年朝中局势风气?既想靠自己人发达,但也要防着自己人呐.......” ”你不愿?“ 吴象铉直言不讳道:“小郎君不来接手,事发之后戎政就会把我推出去了,而我,会把他推出去,这些自然可以改,不过要看小郎君的意思。” 这话说的倒也符合其心性,吴象铉能投靠马吉翔,并不是有气节之人,换另外一种角度来说,就是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能独当一面,想的也自然是能来个信得过的大腿抱住,越厉害越好。 这些的前提条件是,祁京他要看到祁京有能力,且信得过。 严峥的事不算大,但他不愿意松口,且见了祁京如此淡然自若,倒也不觉得被这事情有多大了,至少罪不至死。 转念一想,他本身就是高风险换来四品大员的高回报,有时只是来的顺序不同而已,严峥背了这罪被按下去一段时间,再回来便又能升半级的,年轻人熬一熬没什么。 当然,不被推出去是最好的,如今有了祁京来接手,即使事情到了最坏处,他亦可利用祁京顶替掉位子,也不得罪严云从,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在三日后把事情办完,下次朝会之前,我要见他一面,这与扳倒吴党有关。” “祁小郎君做事细致。”吴象铉感慨一句,打了个太极道:“怪不得能入了戎政的眼,但戎政给我的意思只是脱手。” 祁京不理他,又道:“还要一批人,韩文广在千户所的旧亲信,有几个找几个,全部调过来听我指挥。” “小郎君不用我们的这的人?”吴象铉脸色有些凝结住,道:“且那是锦衣卫,得李元胤点头才行。” “可行,让韩文广去调.......” ~~ 吴府地牢,韩文广正倚靠在泥墙上。 这间牢房只关了他一个人,且吴府的下人为了省事,连他身上的锦衣卫的衣服都未叫他换下。 除却头天吴象铉审问时丢了个水囊给他,一连四日,不管不顾。 这还是他自己计算的时日,牢中不见日夜,但今日午时他还是朝泥墙上划下了第五道刻痕。 他并不知道这几日外面发生了何事,一开始只知自己是被马吉翔捉了,张大人会想办法周旋的。 但随着时间愈长,这种想法愈发变得飘渺起来,彷佛自己已失去了支点,每次睁开眼时,总能在黑暗中看到北上时自己身边死去人的眼神,宛如一道利剑。 他想到了祁京曾与他说过的一种刑罚,把人丢在一间黑屋子里,这个人会慢慢崩溃掉。 也正是有了这念头,他才在心中一点点的数着时间,将脑中那些垂暮的心绪撇开一点。 忽然,外面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门被“嘭”的一声踢开,油灯的光线远远就映射了过来。 韩文广抬起头,眯着眼看去,只见有人已提刀站在了他面前。 “谁的人?”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走。” 那人架着他出了门外,他遂看见旁边牢房中程平与赵石宝也被人押了出来,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还有更前面的一些人,已经在押着人出去了。 还未等说话,一套定勇营的军服已甩在了他手上........ ~~ 祁京站在吴府前堂门口,眼看之前马雄飞手下二十个军士列了队。 他歪了歪头,皱眉道:“就这么伪装?” 吴象铉笑了笑,道:“这几身勇卫营的军服还是好不容易才找出来的,营里多少人都没衣服穿,你看看,新制的。” 他所指的勇卫营,正是司礼太监庞天寿麾下的军营,这也是吴象铉自己出的主意,说祁京倘若要用韩文广,不能打着侯府的名义。 之后,他又把马吉翔的人塞了进来,谓之鱼目混珠。 祁京也不避讳,说了一声把领头的几人带进来等着,便径直朝旁边小道走了进去。 领头的队长有些犹豫的看过来。 “还不去?你们以后都听他的。” “是……” 吴象铉吩咐了一句,自己却没进去,而是盯着祁京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起来。 转头一看,只见马启明正从旁院门打着呵欠出来,遂扯住他宽大的朝服,问道:“侯爷呢?” “走时才刚睡下,我也两日未眠了,你作甚?” “你不在这盯着他?他要用自己人。” “我盯着有什么用?”马启明恨恨道:“军服送来了,你要伺候那猢狲自己去,我的事儿办完了。” 吴象铉心知马启明还带着些许怒气不平,又见祁京得了信任,这是准备回去躲着了。 其人的性子也就是这样,或者说他还算是个有个性的人,只耍耍小性子,即使心里不舒服也知道不能强出头。 他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你走了,那之后此事都要听他的了,他若要找你,不可推辞。” “不是,这才多久,你就成了这小猢狲的人了?”马启明道:“本郎中做不做,干他何事?” “我只说你不可推辞,侯爷的腰牌在他手上,等收回来,你再怎样没人管你。” 马启明皱了皱眉,道:“还真就用他做完这事儿就丢了?” “我亦不知侯爷心思,提前与你通个信而已。” 马启明又打了个呵欠,拂袖摆手道:“知道了,到时再收拾他。” 吴象铉点点头,眼见马启明走远,又吩咐了府中下人一声,“等万员外郎回来了,让他来见我一面。” “是.......” 此时,吴府的管家吴三凑了过来,问道:“老爷调这是作甚?” “埋几颗钉子,泥鳅真成龙了,说不定要连着我们一起收拾了。” 吴象铉随口说了一句,不紧不慢的将衣领上那颗错位的扣子复了原....... ~~ 祁京走到了吴府一方小院里,正见赵石宝与程平穿着那身军服,被人推囊着进来。 他们一抬头,看见祁京后先是一愣,然后竟有些扭捏起来。 “祁头儿,那个...那个...我们是被谁捉了?我这才刚回南边,糊里糊涂的在哪鸟书院放哨完回去,就被那些鸟人捉了.......” 赵石宝是个耿直人,率先开了口。 他饿了四日,无力的靠在椅子上,委屈巴巴的看着祁京,见祁京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从,也明白了自己这是得救了。 他又转眼看了看刚刚推囊他的下人还在,发起了脾气。 “滚开啊,狗猢狲,这是老子大哥,再看就做掉你........” 那名下人没理他,只看祁京摆了摆手,他退下间又瞪了他一眼。 程平却不像赵石宝这般不知事,目光看向祁京,有些不知所措。 才想开口间,只听身后有人走了进来。 “头儿......”赵石宝又委屈巴巴的叫了一声。 韩文广步履蹒跚的走进来,看着祁京站在那,亦是沉默了一会儿。 祁京也大概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吩咐身后的两个仆从备些吃食上来,又让人去把剩下的三人带了过来。 随着姜之升与蔡川三人陆续被押进来,众人皆是在对视着,一时间竟没有人开口说话。 祁京顿了顿,看着他们道:“嗯,我投靠马吉翔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计划 小院中,赵石宝率先问了一句,“马吉翔是谁?值得我们投靠吗?” “朝中奸佞,大奸臣。”程平冷不丁回了一句,目光复杂的看向祁京。 众人亦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过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不管是谁,我们这不是又在一块儿了,哈哈,这叫啥?一把筷子掰不断,那些瓜皮再想杀我们就没机会啦.......” “对吧?在京城,我们合力可是把那个姓范的首辅做都掉了,还是在建奴皇帝眼皮子底下……” 一开始说话的只有赵石宝,声音很大,多了他一个人仿佛多了十几个人一样。 但插诨打岔间,却是冲散了重逢后凝重的气氛。 他这才絮絮叨叨说完,又向着祁京问道:“对了,祁头儿,姜小娘子呢?没跟你在一块?” 祁京道:“外面有人盯着,我们脱身了之后再接她过来。” “我就说还是你想的周到,肯定能护好姜小姐的,我们回来时姜大郎一路都在问。”赵石宝转头道:看吧,我就说祁头儿会当个宝一样藏起来的.......” 闻言,姜之升松了一口气,他先回到南边来,也是第一次看见祁京,独自一人的,自然会担心自己的妹妹。 见赵石宝还在哈哈笑,姜之升不由又提高一些嗓音,向着祁京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局势?” “肯定是有人害我们,没跑的。”赵石宝又应道:“我那时便想那些瓜皮能包围书院,来头肯定很大,嘿,不过祁头儿你现在把他们变成自己人了,我们就不用再去书院听那些书生唠唠叨叨的了.......” “闭嘴。”程平喝了一声,道:“你别说话,闹的人脑子疼。” “我脑子更疼,就是........”赵石宝话说到一半,对上了韩文广的眼神,终于闭了嘴,小声道:“头儿你不吃了?” 韩文广摇摇头,目光转向祁京,沉默了许久,终于问道:“那日书院被围,是张大人的意思?” “恐怕是。” 听到这个回答,韩文广与程平皆是神色一滞。 自这段关押的时日,他们自然也能明白过来没有张同敞的示意,马吉翔不会知道他们在书院里,但此刻听到肯定的答复后,还是不免有些心塞。 而姜之升与蔡川却没有什么感觉,他们是北面人,对南面永历朝廷并无太大了解,更多的是在注重利己的局势分析。 “那日,锦衣卫里的那个严百户也被捉了?”姜之升又问道。 “不错,他是吴党拿了情报后,给张同敞的交代。” 程平此时也出了声,问道:“那张侍郎侍为何把我们也交出去?” 祁京道:“吴党给了交代后与张同敞商议过,要联手弹劾马吉翔,你们在书院被捉,是他给马吉翔下的陷阱,捉了你们,两党便有了理由弹劾马吉翔。” 姜之升道:“所以这次舍掉我们这些南归人,是因相比而言,斗倒奸臣马吉翔更为重要?” “不,还要更复杂一些。”祁京道:“舍掉我们最大的原因是情报不全,所以张同敞把情报与人做了分割,人当作圈套绊住吴党与马吉翔,情报则是用来取信朝中实权派的李元胤,这样可以借助李元胤的势力打压吴党,再联合李元胤平息朝中党争,行北伐事。” 韩文广愣了愣,道:“张大人真是为此?” 祁京不答,只看着他道:“我见过李元胤,他说张同敞联合他是要以楚党的外勋为主导,而李成栋亦是去年已北伐江西,他不愿有人此时再插手。” 韩文广喃喃道:“有援军前去援助,岂能不愿?” “因为不同心。” “可陛下迁都肇庆,是张大人的老师翟阁部联系了李成栋,且力排众议。” “所以才有了楚党压倒吴党。” 祁京道:“我们北上李元胤亦知情,前面的六支队伍没死,都去了梧州截杀佟养甲,但事毕后,他还是授意张同敞指派我们最后出发,目的是为揪出朝中楚党奸细,给翟式耜等外勋施压.......” 韩文广愣住,不可置信道:“做这些,竟都是为了压倒自己人?北方清军压境,战局如火,家国大义........” 祁京又摇了摇头,道:“若说为了大义,还会有党争?再换一种角度来说,就当他们是为了大义,但若要北伐,始终是绕不开朝中那些不同心同路的人,党争只是手段,目的不同而已。” 姜之升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所以如今李元胤是谁都不帮,或许还有坐收渔翁同时打压两党之意?” “嗯。” 韩文广默然,已是分不清之前朝堂上发生之事还有多少都是为了党争。 此时,蔡川忽然问道:“既是因情报不全,那我们丢在吴党手上的那份情报呢?” 祁京回忆到了那日陆修所说的话,道:“吴党那边主事的人我不清楚,只打听到他们是要握着情报观望,又想用手上的那三人挑拨张同敞与楚党奸细内斗.......” 说到这,祁京理了理思绪,又道:“如今我们的作用只是用来钳制绊住马吉翔,以防两党与李元胤党争时他插手进来,而朝中势力大致的分布是,张同敞与楚党五虎一行,意欲依靠楚党主导北伐;吴党朱氏与楚党奸细一行,意欲观望或是阻碍张同敞行事;还有李元胤一行,他不愿任何人插手,意欲弹压所有人;以及最后的马吉翔一行,他要求不多,只要我们这个小把柄脱手,能助他反败为胜最好.......” 话语再停顿,他看着这方华丽的小院,最后补充了一句。 “但,这些人随时可能因其他原因抛弃盟友,联合其他人,组合太多,只是如今看上去如此。” 姜之升皱着眉,道:“想必马吉翔已答应了祁兄弟你的要求.......但,不知祁兄弟要支持哪一方?” 他说最后几字时,朝韩文广等人看了一眼,方才说了出来。 其中的意思也很明显,他们的作用太小了,如今局势复杂,不该再与这些朝臣缠斗下去,救出人,然后一走了之了最好。 “我已经选了。”祁京道:“且那时没有选择........” ~~ 子时,吴象铉走到府中那方小院附近时,听见里面传来的议论声。 他遂拉住一个从里面送吃食出来的小厮,问道:“他们说了什么话?” “小人也没太听懂,像是吵了一会儿,里面那个剪了辫子的大汉喳喳咧咧的........” “你仔细说。” “是这样.......” 吴象铉眯起眼,听着“奸佞”,“底线”,“抛弃”等词,自顾自笑了起来。 在他看来,这些人其实完全不知事,不懂何为朝堂之势如水,只知一门心思谴责与心寒。 任你如日中天,该舍该抛的也依旧要去做,不然不可能走到朝堂上来,需知墙倒众人推,才是为官之道。 同时,他心中对祁京的评价也上了一个档次,心说这人连对自己人都不说实话,明明是他杀了张别山的人,却说成张别山与吴楚两党要杀他,好生无耻也。 不过,既然祁京要用这些人替侯爷行事,场面功夫与笼络人心自然是要做的,且看样子这些从北边回来的人都不像他这么聪明,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他才不管什么吴楚两党与李元胤要不要害他们。 于他而言,手上握着严峥托底,埋几颗钉子以防祁京失控,然后早日脱手这些人才是当紧之事。 等祁京把人领出去,管他做不做的成,那是吴楚两党与李元胤该担心的事...... ~~ 小院中,祁京看着众人逐渐平复的脸色,继续说了起来。 “马吉翔答应我的条件有两个,除却来接手你们之外,还要助他反败为胜。” 赵石宝问道:“啥叫反败为胜?他都还能捉了我们,这么嚣张........” 祁京道:“解释起来很麻烦,总之,吴楚两党与李元胤还没有动手,他不希望在这之前有人能拿了他的把柄,最好的计划是等这些人内斗完,把败者推出来,他跟着一起落井下石。” 程平道:“可如果他们就是要对付马吉翔呢?” “所以我才来接手你们,马吉翔正在甩掉身上的把柄。” “听不懂.......你就说怎么做吧。” 祁京思虑了一会儿,道:“我有个计划,现在还看不全,但不管如何,第一步是需先救何全三人.......” 说着,祁京的目光看向韩文广。 关于他之前问过韩文广,当时他们在苍梧县遇险的详细情况,他此时已确定韩文广是不知情的了。 因为张同敞之后把他们六人甩出来,这是早已将他们当成了筹码。 从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楚党先通了消息,九人当时被迫分为了三拨人,姜之升一行与何全一行都分别被捉,但韩文广一行却能安全把一部分情报带回张同敞的侍郎第? 这本身就是一个疑点,而祁京之后见李元胤时,甚至有想过张同敞是否也知道了那个楚党奸细的身份。 还有张同敞把人与情报做分割的举动,祁京着实觉得有些可有可无,但他还是做了,且是先知会吴党与马吉翔,唯有自己所处的楚党中,没有一点动静传到陆修那边来? 这些,若是只为给马吉翔下套,完全可以用其他理由,那日让书院学子上书弹劾就很好,毕竟马吉翔污点挺多的。 那么,所有的疑点都在那个楚党奸细上了,张同敞对他不管不顾,是在护着他?还是要最后把他推出来? “第二步,找到那个楚党奸细。”祁京道:“有必要的话,杀掉他。” 姜之升思虑了一会儿,道:“倘若只要救人,祁兄弟与我们出去周旋即可,何必要杀人?” 祁京道:“于他而言,我们救出人和杀掉他是一个意思。” “为何?” “何全三人在他与吴党朱氏其中之一的手上。” 祁京道:“倘若在他手上,就是最麻烦的情况,吴楚两党都有可能为利交人,他不可能,一则一开始就是他出卖的我们,二则他之所能知道我们南归,必是联络了北方的清廷,这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此人是谁?祁兄弟查到了?” 祁京摇头道:“我只知与户部衙门有关,还要查。” “户部?”姜之升皱眉道:“能从清廷接收消息,此人怕是高官了,还与吴党有牵连,杀了恐怕会有麻烦。” “他身后关系复杂,还是要看局势而行。”祁京道:“能杀掉最好,如今朝堂上已乱成这个样子,发生什么亦有可能。” “还是有些........” “杀就杀吧。”韩文广忽然道:“通敌卖国,人人得以诛之,我今夜便去千户所调人出来。” “我也去。”赵石宝小声道:“这事儿还不简单吗,祁头儿你查到人,我们过去一道暗箭给他射死,谁能知道是我们杀的........” 程平瞥了他一眼,道:“你行吗?一路只会拿枪捅人。” you“我不是还未迁都前就被头儿派去信阳跟着邱扒皮了,用枪又如何.......晚上摸黑骑马过去,一枪给他捅死,然后直接跑出城,谁知道?” 程平刚想说“所以你在信阳就混成那个鸟样”,可又想到邱志仁在信阳城上浴血的背影,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行了。”祁京道:“计划暂定分为两个部分,总之,先查清再说。” 众人皆点头。 祁京遂吩咐道:“程平与赵石宝随韩文广去千户所调人,要亲信做暗线,记住,人在精,不在多。” 韩文广三人拱手称是。 “姜大郎三人带着马吉翔麾下的二十人混在明面,配合我行事。” 姜之升三人点头称是。 众人又商议些细节,一直聊到丑时才定。 而祁京在此也终于找回了一点前世才当上处长的感觉,也心知这一路上从死囚开始,到清境潜伏,南归遇险,最后至此刻,才算掌握了真正的主动权....... 第一百七十二章各方 次日清晨,天气转热,端州城内行人流转,喧闹声不绝。 陈桐挤过了前面几个因争执是八九天回暖,还是九九天回暖而吵闹不休的书生,一人给了他们一巴掌后,走向了指挥都司所在的正东街。 指挥使让他这两日一直在侯府门前盯梢,他眼见祁京来了又走,吴象铉也来了又走,心知大概是谈妥了,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 临走之前,他还注意到文安侯府换了牌匾,是新制的檀木,如今只有宫里才会用这东西。 这些年马吉翔的势力逐渐庞大,又受皇上与太后的恩宠,赏赐些宫里的物件算不了什么。 唯一有问题的是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明知两党与指挥使都要钳制他,却还敢大张旗鼓的换牌匾,这想必是在摆出来告诉其他人,有皇上作保,谁都动不了他而已。 当然,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示弱,毕竟底牌都露出来了。 还有前日大朝会诸公没弹劾他,只寥寥退朝,想必也是出了些问题与矛盾还没有调和,至少他看得出来张侍郎是很想与指挥使联手的,北面的情报也是说拿来就拿来,倒是吴党那边至现在还不见动作,怕是已落了下乘。 总之,他觉得如今一切都还在水里,只等有一个人把火线点燃,朝堂上必定一触即发。 就心中想着这些,他走到了指挥都司前堂上,正见张拱极走过来。 “佥事,指挥使.......” 张拱极摇摇头,道:“刚睡下,等一个时辰再去。” “是。” 陈桐应了一声,却也不走,靠在柱子等着。 张拱极又看了他一眼,问道:“两夜没睡了?” “捞大人记挂,属下已习惯。是查到了几件事,回来向指挥使汇报。” “说吧。” “今早辰时一刻文安侯府换了牌匾,还有昨夜寅时三刻,星湖牌坊的南千户所被调走了十个缇骑。”陈桐道:“此番无令调人,属下猜测祁京恐已救出韩文广几人。” 张拱极眯了眯眼,道:“无妨,不用追究。” “可是.......” “人已经被他救了,马吉翔也成了他的靠山,再多做无益。”张拱极缓缓道:“指挥使既然能放走祁京,便是肯定他不会有威胁。” 陈桐拱手道:“明白,他必定率先救人,我们借力打力。等吴党倒台,对付楚党时,他与马吉翔亦会被牵扯进来,指挥使神机妙算。” “明白便好。”张拱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都督新任指挥使不久,心腹不多,吴镇抚亦曾是马吉翔旧臣,韩文广千户所那档子事不必再管,切记,潜龙在渊。” “是。” 张拱极出了都司衙门,孤身一人往兵部衙门而去。 ~~ 同一时间去往兵部衙门的,还有朱斗垣的轿子。 道路有些拥挤,导致他今日上差晚了些时辰,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如今兵部衙门基本都是他一人说的算。 路上,朱斗垣掀开帘子,看着跟在轿侧的属官黄庆生,忽然问道:“还没查到?” 黄庆生自然知道小郎是在问什么,一想到自己派去的那个总旗到现在了无音讯的,只得讪笑道:“大人且宽心,已找到线索,就快便能揪出来了.......” “呵,刑部验来验去,陆修两个的尸体都臭了,揪出什么了?” 闻言,黄庆生却是松了一口气,咐道:“下官亦是在催何郎中那边,他说急不得,按刑部章程,要慢慢查?” “几个班头带着衙役在马吉翔那转来转去,竟也不敢进去问一声,一群废物。” 朱斗垣冷哼一声,道:“我一开始便交代清楚,直接去拿人即可,等到如今他见人进了侯府,却也跟我讲起了刑部规矩那一套?庸才!” “是。”黄庆生解释道:“如今朝局风气便是如此,小人物自然可以不讲规矩,可一旦讲起规矩来,那一定是人身后有了靠山,何郎中动不了啊.......” “动不了?”朱斗垣道:“马吉翔卑劣粗夫一个,嗜财贪势,便黠巧佞,身上的把柄多了去了,岂能动不了他?” 黄庆生道:“可皇上和宫里那边亦是其人的靠山。” “形势所迫而已。”朱斗垣道:“皇上之前在桂林用他,不过为制衡朝局,如今局势愈变,楚党已是一家独大,又是在李成栋父子外勋的地界上,他若想留住圣眷长久,只能站在这两家对立面......之前宫里没理会他骑墙被下的套,就是敲了个响。” 黄庆生会意,问道:“那大人还是想让他站在我们这边?” 朱斗垣摇摇头,喃喃道:“攻势不在我们这,他就是过了张同敞那一关,李元胤亦不可能放过他,最后待李成栋北伐回来,也必定对他下手,收权下野只是时间问题.......” “可如今,祁京那边却正在借他的势.......” 朱斗垣沉吟道:“不必在意,祁京既投靠他,必定会被安排去接手那几个烫手山芋,想要脱手,没那么容易。” “是...大人就这么肯定他不会坏事?” “自然,他要对付的并非是我们。” 黄庆生一愣。 “这不是什么立场问题,真正的要他命的是那个楚党奸细.......几个小喽啰而已,让他们自己斗吧。” 说到这,朱斗垣像是胜券在握一般,又吩咐道:“给李侍郎与张给事通个消息,李元胤上次朝会不动,必是在坐山观虎,看住张同敞与五虎即可,马吉翔自有人制.......” “是,大人洞若观火,下官高山仰止........” “马屁拍的不响,该练了。” “下官真心的,这不是还没领悟大人的深意.......” “行了,听吩咐,一会儿把今年武选司纪要送过来。” “是,下官还有几个.......” 轿子缓缓前进着,街上的喧闹逐渐将他的对话盖过........ ~~ 兵部衙门在端州城西。 但行至西城墙附近时,远远便能望见衙门中耸立的披云楼。 披云楼又名飞云楼,北宋政和时所建,楼高三层,其牌匾上挂着“岭表南来第一州”,与西城墙防线乃是如今端州城西北防御的核心,兵部衙门也在此接连而建。 张同敞从披云楼上走了下来,目之所及,只见从旁古榕树上的鹤唳声起,冲天而去。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端州八景之一的“披云鹤唳”,但每次看见,总会那么短暂的失神。 他的眼中也唯有那群白鹤,更下面的红棉参天,榕阴盖地等景色,他看都不去看。 白鹤每次振翅而去的方向都是北方。 愣神良久间,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黄瑜重建此楼时,尚以为是蓬莱宝境......且不知鹤栖南方沼泽,严冬之后,终要北迁.......” 于他而言,其实在北方居留的时间并不多。 前朝崇祯十三年他才得以阙补中书舍人,至崇祯十五年便受令入滇调兵,更多的,是在湖广荆州府江陵县的那段时日。 不过那些都已远去了,他只看到了短短两年之间,家国倾覆。 也就是因社稷倒塌的如此之快,那些记忆才变的如此深刻,时至今日,他能感觉到这种崩塌仍在继续,且愈演愈烈....... “仍高在想什么?”身后忽有人问出了声。 回过头,只见袁彭年正负手站在小道,朝他笑了笑。 张同敞摇摇头,也不走过去,应道:“衙门无事,至披云楼看景。” 闻言,袁彭年却走了过来,与他并肩立在那棵榕树前,两人皆着红色官服,从背后看去,官服上的孔雀与锦鸡正相对而啄。 “朱斗垣把持不了兵部多久了。”袁彭年忽然低声道:“仍高很快便要忙起来了。” 张同敝微微一笑,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喜色,道:“金大人与彭公的弹劾已商定了吗?” 他自然明白五虎早想动手,但这种弹劾不过是口角之争,比如金堡去年攻击内阁黄士俊与何吴趋未赴国难之事,只要那两个老头脸皮厚一点,坚持赴任,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事实上,五虎不过是依靠了李成栋与楚党的背景,只在朝中做摇旗呐喊,党同伐异之事,几封题本,几道奏疏自然可以随便写,关键是缺少实质性的证据。 张同敞显然也明白袁彭年来找自己的目的,但却不说,只等着他开口。 “不错,我等已商讨数日,计划从朱天麟先动手。” 袁彭年道:“去岁,我等本欲共弹劾李,马,严,庞,陈,五人以除奸佞,但在此之前,金给事留白桂林,以《时政八疏》示之翟阁部提点,翟阁部遂荐刘湘客同来,经酌,削去其二,去李而用陈,去庞而用马,如此才得了圣眷,补任六部给事中,掌朝廷监察之责。 不过之后吾等便意识到,之前替皇上斥责吾等的人是朱天麟,封赏吾等的圣旨亦是由朱天麟之手所发,他不去相,中枢总在吴党之手,不可不除。 而如今,金给事上次弹劾陈邦博的奏疏已被陈邦博知晓,他知会朱天麟票拟了一道旨意......乃是令金堡以监军之职至其军中.......这便是吴党藏在下次朝会的杀招,造势,斗人,意欲瓦解吾等也。” 闻言,张同敞却是真的有些惊讶,道:“袁公怎知内阁之事?” 袁彭年摇摇头,似不愿多说,只道:“吾等原本只怕马吉翔会插手,但仍高如今给他下了套子,他亦成了可攻的一环,我前来,只请仍高与我们联手,行去岁锄奸大事。” 张同敞沉吟不答。 “李元伯亦在我们这边。”袁彭年补充道:“我已知仍高把北面的情报给了他.......是欲北伐也?” 张同敞拱了拱手,笑道:“我竟没想到袁公等有如此手段,失敬了。” “无妨。”袁彭年又道:“吴党朱天麟由吾等来对付即可,元伯抑制庞天寿,至于马奸那边?” “我之前出手,丢了一些人,死了两个学生。” “小事,此事毕,仍高升尚书,门生只多不少。” 听见这个条件,张同敞眯了眯眼,对局势的了解愈发清晰。 简单而言,五虎抓住了吴党朱天麟的把柄,又联手李元胤,准备把以前没弹劾到的“奸臣”一锅端了。 其中,马吉翔有皇上太后恩宠,无疑是最难对付的那一个,且肯定是最难对付的,但他们看到之前自己摆了他一道,觉得自己手上这个把柄可以用,遂过来商议。 说商议还算不上,袁彭年没提北伐之事的后续,想必是李元胤那边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这是准备等他出手扳倒马吉翔后给个尚书的官职,算是交易报酬。 当然,没提到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他们要怎么让朱天麟去相,张同敞又要怎么捏住马吉翔之类。 此事到目前为止只有利益条件,五虎扳倒朱天麟,朝内阁填上自己人握权,张同敞扳倒马吉翔,官升一级,且尚书之职一般还会兼任大学士,亦可入阁为相....... 总之,没提细节之事透出来的意思便是,利益报酬就摆在那,你可以不择手段。 话到此处,即是张弛有度,点到即止了。 但袁彭年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头说了一句。 “下次朝会之前,仍高还有时间思虑,不过,北伐之事就当作...当作云烟吧,这也是元伯的意思.......” 闻言,张同敞眼中迸发怒意,脸色瞬间落下来。 袁彭年却没回头再看,自顾自朝前唤来仆从继续走着,随口劝解道:“当然,只是如今局势如此而已,事情可以再谈嘛,有什么是不能摆上来谈的........” 张同敞默然不语,回头看向了北方的天幕上,白鹤群已映出了眼帘。 多年宦海沉浮,能让他失态的事情不多,此事便是之一,且他听出了李元胤欲排挤独权之意。 这与他一开始所想的不同,但也已不重要了。 他从桂林至此,本就没有准备依靠任何人,来就来吧,斗到底。 ~~ 张拱极才至城西,便看到了披云楼上的白鹤,正成人字形腾飞而去。 低下头,又见一顶红轿停在不远处,那几个兵部的衙役正在呵斥周围的一群人。 “你等是什么人?也敢冲撞朱郎中的轿子!” 他皱了皱眉,才想绕道,却看人群中一个持剑的年轻人带着几个军士朝他迎来。 “祁京,你投靠奸佞........” 才来得及喝出这一声 ,祁京已挥手让人把他围了起来,示意他跟在身后。 再次回到轿子旁,张拱极见那个叫黄庆生的武选司员外郎已争的面红耳赤,口中喝骂不断。 他眯眼扫视一番,已是想到朱斗垣就是在轿子里了,周围还有马雄飞前日调进侯府的二十人,每个他亦查过底细,叫得出名字。 这些都已是明面上的事,朱斗垣想必也清楚,但就是因他们已暴露出来,张拱极便更有些弄不清祁京差带人过来是想做什么....... 此时,轿帘也终于被揭开。 朱斗垣拂袖跨过轿杠,目光转向祁京,微微摇了摇头。 “我知你是何意,只提点你一句,此事与我们无关。” 祁京点点头,没有说话。 朱斗垣的眉头皱起,道:“既是如此,还不走开?” 他虽年轻,但城府修养还算深,发生这种被人堵在自己地盘上的丑事,并未当场发作。 祁京也不答他,彷佛听不懂人话一样。 接着,他又让那些军士朝着衙门前排开,终于对着从旁的姜之升道:“你去吧,他想必还未见过你。” 姜之升淡然,走上前,敲响了兵部衙门的大门。 ........ 等张同敞负手从大门走了出来,见到的是颇为奇怪的一幕。 正五品的兵部郎中立在轿子前,脸色铁青;从四品的锦衣卫佥事被人围着,不知所措;还有那个从六品的武选司员外郎倚在轿子旁,已是快被气出了眼泪........ 他笑了笑,知道现在还要加上他一个正二品的兵部侍郎了。 此时,他走下台阶,目光看向祁京,眼中不由泛起了激赏之意。 而祁京却也在此时与他擦肩而过,走上了台阶。 他将视线一一朝着底下的这些人投去,说起了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 “我无意于诸位任为敌,也不管你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为国为民……之前事了,如今过来相告一声——谁再干涉,我便杀谁,就这样。” …… “你这畜生,没娘养的猪狗,倒要看看你能在这把本员外杀了?!” 黄庆生当场便指着祁京喝骂了回去。 “贼厮鸟的烂碟子,也敢在兵部衙门放狠话,有本事别走,等本员外进去调人!” “白身狗猢狲,以为投靠奸佞便能翻身了,别走,别走啊.......” 祁京却不理会他,挥手把人收了,走下台阶,自顾往前而去。 期间,首先路过张拱极身边,只听他重重说了一句,“你蹦不了多久了,届时,我会亲自杀了你。” “嗯。”祁京应了一声,几步越过他。 来到朱斗垣身旁,却是听他先呵斥了黄庆生闭嘴,然后目光转向祁京,歪了歪头。 “若是为己,你做的太过了,马吉翔下野只是时间问题。” “嗯。”祁京依旧应了一声,抬步走过。 唯有到了最后张同敞面前时,他的衣袖被扯住了。 张同敞的目光有些低垂,像是在看他腰间的那柄长剑,亦或是在看他的靴子。 “四千里以来,艰难无比,你还在如此做,我亦愧疚至极。” 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很多,里面许多意思也是点到即止。 而祁京却已明白,这些人中也唯有张同敞看出来,自己这般做的真正目的。 “嗯。”祁京再次应过,目光看向他的手。 “我们可以谈,我可以帮你。” 张同敞松开了手,忽然道,脸上的表情异常真挚。 祁京目光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有人曾经对我说过,人的命运如一叶小舟,久随天地洪流飘荡,直到遇到一方顽石,撞的粉身碎骨.......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同敞陡然愣住,那只半开的手悬在了空中。 祁京已与他再次擦肩而过,大步离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头筹 午时,晨雾尽去,骄阳当空。 祁京出了兵部衙门后,并未走远,而是走上了西城墙,负手看着城内喧闹的街道。 身后不远,正是那名名叫蒋勇的队长在与守城的哨官交涉。 “哨总见谅,不是我们非要上来,是那边.......上头有令。” 此处西城墙之下便是西门...当然...现在定都之后应该叫西直门。 而西直门又靠近核心的兵部衙门,所以一官一吏都位重权大,守城哨官的身份也变了。 反正蒋勇也不知到底升成了啥官儿,总不能成了把总,因此他结合了起来,称呼哨总。 “上头?”那名哨官看了看前面负手的祁京,伸头点了点,道:“他?” “不错。” “一个毛头小子,你们竟听他的?”那名哨官看向蒋勇,目光有些不屑。 蒋勇抖了抖眉毛。 若是还在马雄飞手下,他肯定要呵斥回去,说你他娘一个不入流的小官,看不起谁呢,老子怎么做关你屁事。 但如今他跟了祁京,算是虎落平阳,又被吩咐不要露了底细,说话时不免少了分以前嚣张的底气。 “侯爷的吩咐,没办法啊.......” “我说兄弟。”那哨官看了看蒋勇身上的甲胄,道:“你们不是勇卫营的人吗?庞公公又不能生儿子的.......这是那个侯爷的儿子?” 蒋勇一愣,看了看自己身上军服,没敢再提马吉翔的名字,只道:“谁也不是,一个小猢...一个小郎君,得了侯爷的青睐。” 闻言,那名哨官也是一愣,抬眼看向前面祁京那张俊朗的侧脸,露出了个会意的眼神,“我懂的,既不是儿子,就是哪方面了.......” 说着,他又点了点一旁姜之升那边,道:“那个也不错,这侯爷好福气啊,倒是你们得受累了。” “这话可别说,就是稀里糊涂的来了。” 蒋勇闷声闷气道:“不过那时我在府中,见侯爷看他的眼神就是像在看亲儿子一样......总之,这人是要发达了,得抱大腿。” “我懂,我懂的.......” 蒋勇暗道你懂个屁,刚才老子还被差遣围了兵部侍郎...大官.......你算个啥东西。 但这话他却不说,只愈感与这鸟人说话麻烦,遂照祁京的吩咐问道:“那个...可否借千里眼一用?” “我哪有这东西?” 蒋勇又暗骂了一声废物,转身就走。 ........ 之后他在城楼上辗转许久,也终于找到了祁京要的千里眼。 一路小跑过去,还不时用新军服擦了擦镜片上的灰尘,最后双手递到祁京手上。 “小郎君,就是这东西了吧?” “嗯。” 祁京应了一声,打量着手上这望远镜的长度,心知差不多只能看到三十里左右的距离,算不上什么千里眼。 不过也够了,西城门离兵部衙门也就十几里。 他遂沿着之前定好的位置走起来。 此处的城墙异常宽阔,长六里,直通北面的朝天门,可容驾车行驶。 期间,祁京一直用千里眼看过去,基本了解了端州城西面的街道结构,另外又发现离城楼几百米外的位置上,竟能看到永明宫里的楼阁........ 蒋勇与手下的两个什长也一直跟在一旁开路,见祁京微微笑着,察觉到喜意,立即奉承了一句。 “这西洋的东西可珍贵着呢,那些鸟人也不用,白瞎了稀罕物,如今到了小郎君手上才叫物尽其用,将遇良帅呐。” 祁京道:“我也没准备还。” 蒋勇一楞,道:“属下这是...这是从那把总手上拿来的,他官儿大.......” “无妨。”祁京边走边随口道:“等他来找你时,你已和他同级了。” 蒋勇暗骂了一声吹牛皮,你自个儿都还是个白身,不过脸上还是露出了如沐春风的笑容,应道:“谢小郎君提点。” 祁京回头看向他,问道:“你不信?” “信,一万个信呐。” 祁京随手解下马吉翔给的那块腰牌甩到他手上,道:“去调一百人过来,听你的吩咐,你听我的吩咐。” 闻言,蒋勇却像是炸毛了一般,那副微笑僵硬在脸上,问道:“不知,小郎君还有什么大事要做?” 他指的大事便是别叫他又去堵了如张同敞,朱斗垣等大官.......这等得罪的人的事,等之后祁京甩手不干了,自己却是要挨雷劈的。 “不是去围了大官。” 祁京摇摇头,朝下面的方向一一点过去,道:“这条,这条,还有靠近兵部衙门的四条街道,全部派人去盯梢,一条街分十人,剩下的与你们汇合,跟着我走。” “这是要干啥?”蒋勇不解道:“小郎君不偷...不盯着兵部衙门了?” “障眼法。” “骗谁?” “谁都骗。” ........ 另一边,姜之升已带着蔡川悄然走下西门。 他回头看了看城墙上祁京已走远的身影,遂往一处酒肆中走去。 程平正带着斗笠倚在酒肆外的柱子上,见两人走进来,朝柱子上敲了三下。 声响刚落,酒肆里便陆续散出去三人。 一人装作酒客提壶走到门口依着,一人至楼上栏杆处点了几个小菜,还有一人穿着小厮的衣服至外马厩中喂马。 蔡川眼见这些,暗道还是南面这些锦衣卫专业,一点盯梢,一点瞭望,一点备马出走,比京城清廷里那些新组建的銮仪卫更缜密且精锐。 当然,他不知锦衣卫里有多少人是这样,也或许是只有韩文广的人如此。 挤过几个行人,正见韩文广与几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皆着布衣,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 “哎,来了,挤一挤。” 此时,赵石宝也拿着一壶酒过来,看着姜之升小声道:“姜大郎你来坐这。” 韩文广皱了皱眉,道:“你出去盯梢。” “哦。” 赵石宝遂拿着酒壶又走了出去。 姜之升落座,先是看了看韩文广身边的这几人,并未率先说话。 “可信。”韩文广开口道:“皆是我在千户所的旧部,并不多,只调了十人出来。” “无令调人?” “是,祁京已知晓。” “李元胤那边亦知。”姜之升道:“没有夜不收跟着你们?” 他所说的夜不收其实是北面的叫法,前身是北方辽东都司的哨探,又叫墩台哨兵。 之前这种哨探只在辽东一块负责侦察管理女真人的卫所,之后于万历年间逐渐普及整个北方,大同城姜瓖手下亦有不少,蔡川便曾是大同西城一带的守堡官。 闻言,韩文广的目光看向另外一名面容消瘦的布衣人,示意他说。 “韩头儿带人走时,留了我盯梢,无人跟来。”那名布衣人道:“另外昨夜四更,有指挥都司的人来问过,叫陈桐,佥事张拱极麾下的总旗,挟五十人,但亲信只有十余人左右........” 他说的很详细,连那些人的相貌,习惯,家属之类都一一道出,最后又补充了一些如今锦衣卫里的分支等。 姜之升点点头,亦说了一遍今早他们在兵部衙门之事,又道:“若说李元胤那边没有动作,不会让张拱极孤身一人来兵部,但如今了解的还是太少,要继续查。” “李指挥使新来,只用手下人,我们这边盯梢与布控无妨。”韩文广问道:“只是,要往那个方向查?” “去户部。”姜之升道:“能混进去吗?” “只进衙门里可以,要去公堂与各司房之类,需熟面孔。” 姜之升沉吟着。 韩文广又问道:“祁京的意思呢?” 姜之升率先道:“他在兵部衙门前与张同敞朱斗垣等放了话,吴楚两党与各方很快会注意到他,他不能去。 如今,他又明面上让马吉翔的人盯着兵部衙门,此番动作会很大,也会替你们争取不少时间......你们要想个办法先见到蒙正发。” 韩文广道:“确定是他吗?” 姜之升摇摇头,道:“他想必只是线索,你再与我说一遍那日苍梧县遇伏之事,我们对一对细节........” ~~ 申时,袁彭年到了户部衙门中。 堂上,蒙正发与丁时魁正来回踱步着,见袁彭年穿着左都御史的官服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两人皆是一滞,目光瞬间意动。 “袁公。”丁时魁首先迎上来,拱了拱手道:“如何了?” 蒙正发亦是做担心状,只是跟在丁时魁后面,目光不时飘向他的背影,咐道:“吾等却是苦等了,金给事都走了,说要回去润色奏疏.......” 袁彭年笑了笑,朝两人肩上一拍,走上前,拂袖坐下。 “无妨,差人告诉卫公,事定矣。” “张别山真要助吾等?” “不错。”袁彭年道:“元伯那边亦谈好了,三日之后,朝会见分晓。” “给的什么条件?”蒙正发疑虑道:“倘若张别山与吴党联手,再加上马奸,吾等恐难成事。” 袁彭年目光向他看过来,已是带有不悦之意。 如今他们五人皆是以袁彭年这个虎头为首,上书弹劾最厉的虎牙金堡次之;负责谋划后续的虎皮刘湘客第三;通内廷气脉的虎尾丁时魁第四;负责摇旗呐喊落井下石的虎爪蒙正发排在最末。 这里面有很多排辈,比如明朝一直以来的官场进士排辈,袁彭年是崇祯七年进士,丁时魁与金堡都是崇祯十三年进士,要称袁彭年为前辈,至于剩下的刘湘客与蒙正发两人连进士都没考上,只能叫袁彭年上官老爷,御史大人之类。 但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是,袁彭年是随李成栋反正的功臣之一,属于如今朝中最大的实权派惠国公的嫡系,且与左都督李元胤同出一脉。 再者,他曾任清廷正二品实权的广东布政使,转到如今永历朝廷中负责督察的左都御史,虽然品级没变,但在地方官与武勋都不奉朝廷的情况下,权力与势力已算消减不少了。 消减归消减,他要真在这一方小朝廷中当权了,还是有能力压倒其他朝臣培植党羽的,不过就是觉得这些党羽都不太上道的样子,眼界心性这一块比起投降清廷那边的钱谦益范文程等老狐狸,差了许多。 不,是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此事于袁彭年而言,他对张同敞条件报酬给了,招呼忌讳什么的也打好了,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怎么选,没什么好犹豫的。 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自己这边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他若敢阻扰,到时一起收拾了便是。 而蒙正发却小踱了几步,走上前道:“并非我揣测,乃是前些日子张别山与朱斗垣见过,之后吴党便甩出了严峥这个弃子,得以借此脱手...... 而在此之前,他去阅江楼见过马奸,然后前日大朝会亦压下吾等弹劾马奸的奏疏,马奸又得以幸免.......此般,不是故意在为这些佞臣开脱否? 袁公,马奸把柄太多,我们自找理由即可,不用他手上的也能功成,且李都督没答应他,他必定会坏事.......” 袁彭年眯眼思虑了一会儿,问道:“若是你,你要寻何由头?” “金给事已拟好奏疏,上书弹劾马奸八大罪,用人唯亲,纳税通关,把持朝政........” 话到一半,袁彭年便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你等写弹劾奏疏写顺手了不成?空口白话,谁信?” “袁公糊涂,这是事实。” “是实情又如何?”袁彭年道:“把柄逮到了?证据在手了?还是又要以元伯与惠国公之势逼迫皇上?” 蒙正发小声道:“亦无不可?” 袁彭年叹息了一口气,深觉心累。 此时,丁时魁忽然道:“倘若张别山真要用那些南归人与情报扳倒马奸,在下亦有一个办法,或可先拔得头筹,绕开张别山这个变数。” “什么?” “那一部分北面的情报不是被张别山给了李都督吗?” 丁时魁道:“请李都督摘抄一份过来,我们令人去接触剩下的人与情报,把张别山手上这个把柄拿过来。” 袁彭年依旧是皱了皱眉,道:“如今,元伯已说了朝会之前不动,你们既想先得头筹,手上谁人可用?” 蒙正发忽然又插话道:“在下曾在何督师麾下任参军,去岁迁都时,亦带了一员骁将.........” “什么骁将?”袁彭年更加不悦,道:“让你去拿把柄,不是去杀人。” “袁公休虑,此人亦有城府,去与那几个南归的碟子交涉收买等,易如反掌也。” “条件呢?想好了吗?”袁彭年又问道:“元伯那边传来消息,如今那个叫什么...祁京的碟子不是已投了马奸,你叫人多备些库银拿去,从兵部账上扣。” “无妨,几个白身细作,还给什么银子,一喝一吓就全从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范围 戌时,天光暗淡,户部衙门中许多衙役已下差出门。 唯有丁时魁与蒙正发还坐在公堂中,两两相望着,一时间都在做思量之色。 之前袁彭年并未与两人再多说什么,只交代了几句后便走了,像是毫不在意此事一般。 当然,这种去交涉碟子的小事他一个二品大员也不会在意,只是之前话到其中问了几句而已,反而是提出的人要去落实,成不与成,他身为领导只需要看结果。 “丁公。”蒙正发首先起身拱了拱手,忧虑道:“我恐难成事也.......” 他时年三十岁,刚至而立之年。虽年岁不大,但隆武朝时已过任推官,参军等职,再到如今永历朝任户科右给事中,因此倒算有了官样,说起话来眉眼显出的那种忧愁.......把握的恰到好处。 丁时魁抬眼看去,却也皱起眉头,他心知蒙正发此时说的并非是那些碟子之事,而是另外一方面。 “圣功可是担心李都督与张别山那边?” “不。”蒙正发踌躇道:“还有更多,吴党那边...亦知我底细。” 丁时魁又问道:“你恐届时吴党倒台,朱斗垣会把你抖出来?” 听到朱斗垣这个名字,蒙正发霎时间一愣,惊道:“丁公,你........” “我若不知,适才岂会替你出主意?”丁时魁淡淡道:“你也不必问我怎知此事,总之,事已至此,你怎么想?” 蒙正发沉吟着。 “你不说,此事我就当不知道了。” 说罢,丁时魁转身便走。 “丁公别走........” 蒙正发快步向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丁时魁回头看着他,脸上那份淡然的神色也把握的恰到好处。 蒙正发却不敢再瞒,断断续续说了起来。 “那三人便是我差遣王登阁前去拿下的.......但,此事是朱斗垣先知会的在下,如今他拿了情报后又借张别山脱手了,我却不能,这个畜生害我苦矣....... 还有张别山,那日佳船坊中,他私下说好了要替我脱罪,之后却不搭不理,亦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让你说办法,骂人有何用?”丁时魁冷不丁回了一句。 “丁公!我一片赤血丹心呐!” 蒙正发却是又感叹了一句,挽着丁时魁的手腕就往回走,施施然然道:“丁公岂不知我为何会听朱斗垣那厮的话?就是因如今家国倾颓,在下痛心疾首.......不斗倒他们,山河何日能复?” 丁时魁会意,道:“你若是想用人与情报来指认吴党,何必自己动手?动了手后,却又不能把人捉全了?” 蒙正发脸色一滞,道:“我原本就并未打算动手,但那日朱斗垣遣人来说他们已派人去了苍梧县,我恐人与情报皆落于他手,遂指派了王登阁领人前去........” “他捉人,竟能先知会你?” 蒙正发脸色更加难看,硬着头皮继续道:“之后王登阁来报,说他前去苍梧县时,只在小道上见一个侍卫带着两个孩童,还有三个匣子.........” 丁时魁头一转,问道:“匣子呢?” “我那时见马奸手下的严峥在查,恐事露,给了朱斗垣。” 说到这,蒙正发的脸色已难看到极点,一字一句的吐道:“但怎知那严峥竟是他的人,朱斗垣这畜生自导自演.......” 丁时魁眯了眯眼,道:“之前那三人也必是故意放出来让你看见的,捉人是圈套,你早被他捏住了。” “是,但我行此事,是因胸中一片赤血丹心........” “行了。”丁时魁摆了摆手,坐下道:“事已至此,再去对峙已不可能,先应付眼下的麻烦。” “是。”蒙正发脸色尤为诚恳道:“请丁公助我。” 丁时魁摇摇头,道:“并非我助你,是在吴党以金给事之由发动攻势之前,我们不可因你这个把柄再被绊住........” “如今,那叫祁京的碟子接了手,必会查到你头上.......他身后站着要弹劾的马奸,你一漏,不等吾等反击吴党,下次朝会你就成了众矢之首,诸朝臣亦会跟着落井下石。” “他们敢?!”蒙正发怒道:“左都督与惠国公在吾等身后,我一片赤血........” 丁时魁终于不耐烦了,皱眉怒道:“谁管你赤血丹心?” “漏了把柄,就是待宰羔羊,届时阻碍吾等成事,元伯与袁公亦会把你推出来!” “不要........” “不要就听我的。” 蒙正发摆正了姿态,拱手低头道:”愿为丁公差使。“ 见此,丁时魁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此事有太多人参与,需一步步做,如今你先让王登阁拿了摘抄的情报去交涉看看,赏银也多带些,能谈妥最好,不行就另说.......至于吴党那边........” 说到这,丁时魁转眼看着公堂外的天色,思虑良久。 而蒙正发在后踱了几步,又问道:“如今,袁公已应下我等去接手把柄一事,想必之后也会为吾等站台,在朝会之前行事,或许可以借势........杀了?” “借势?”丁时魁呢喃着这两字,忽然道:“朱斗垣与张别山还在盯着你否?” “张别山那边不知,但三日前,朱斗垣与我联络的陆修已被那碟子杀了,就在户部衙门不远。” “吴党可知会刑部接手了?” “是。” 闻言,丁时魁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正好了........” ~~ 亥时,王登阁受了吩咐,从户部仓科清吏司走出。 抬眼看去,许多衙役已下差走远,遂问了随行的经承一句。 “蒙给事走了吗?” 名叫章义的仓科经承应道:“还未出公堂,丁都事亦在。” 王登阁点点头,又吩咐道:“适才定下的,今岁都吏要稽查的人选早日递到吏科,趁丁都事在。” “是。”章义道:“丁都事来户部衙门带了肖员外,下官这就将经历司的文书送过去。” 见章义才走了几步,王登阁忽然道:“不要直接递到他手上。” 章义回过头,有些不解道:“丁都事与蒙公乃至交,肖员外亦知,吾等.........” 王登阁摇头,打断道:“这是在烦人办事,他若是看在丁都事的关系上收下,办的却不是蒙公的事,我们会欠他一个人情........他位子比我们高,若是要还,恐难做成。” “下官明白了,那........还是按照惯例?” 王登阁沉吟道:“我们收的一人十两,给肖员外报三两。” “五抽一,多了一两?” “多了,就是他欠我们的。” “王主事通透,下官拍马不及也........” 王登阁神色不变,像是听多了这等奉承之词一般,只挥手叫他把事情办妥。 他时年才二十七岁,任如今户部仓科清吏司主事,因上头郎中与员外郎皆是空缺着,仓科的事宜便是他在做主。 当然,这并非是他能力出众压倒群吏,大明朝这几十年来能力出众的天纵之才多了去了,官场上却依然少之又少,就是因不懂变通,站错了队刷下去了一大批。 他不同,他除了是蒙正发的亲信党羽,还在湖广督师何腾蛟麾下做过装备将,后勤司吏等,再到如今户部主事,已算经历颇为丰富,只要懂变通,到哪都能混得开。 此时见章义走远,他身旁另外一名叫张光的经承问道:“蒙给事适才不是吩咐大人备银了,怎地还要分出去?” “无妨,用公银报即可。” 张光神色有些踌躇,又道:“三千两啊.......够兄弟们不吃不喝干五六年了。” 王登阁淡淡道:“二十人,八年零三月,每月满饷。” “可.......都要给了那碟子?” “碟子?”王登阁呢喃一句,微微摇头道:“他不会收的,不会。” “那倒好了,留给大人麾下的巡检司,亦可再招些精锐进来替蒙公做事。” 闻言,王登阁却是脸色不悦,道:“我们是在替蒙公做事否?是在替皇上做事,替大明朝做事!” “下官愚钝,但........” 张光话语停顿,刚想说替蒙公做事不就是在替朝廷做事,但见王登阁看过来的眼神,一时间竟是分不清他是在说场面话还是真心为此........ 然而,王登阁却是又叹息了一口气,道:“朝廷公银绝不可私用,蒙给事亦明白此理,但之后还是吩咐出钱,这是在借袁公做后台,事成后,必会意袁公那边多补上,蒙给事亦既得利,又无证可查........ 至于我们这边报出去的三千两,你差人拿了,让经历司拟一份文书,以今岁苍梧县的税收交还朝廷,不可贪。” 张光默然,拱手称是。 王登阁又道:“我知你在想什么,适才章义送给吏科的稽查文书,是有关你等巡检司的事。” “稽查?巡检司不是........” 王登阁摇摇头,道:“那份文书上稽查的人选,是一直压在你们头上的都巡检,肖员外郎收了仓科的好处,下次朝会会将他解职.......届时,你可随麾下的二十名司吏升上去。” 张光顿时喜笑颜开,道:“谢主事器重,吾等必为主事....为大明朝效死!” 王登阁脸上却没喜色,问道:“你可知我有这手段,为何还要等到如今才给吏科肖大林递好处?” “这不是蒙给事吩咐的吗?”张光道:“主事不过顺水推舟,又为朝廷省利,与蒙给事,吾等,皆是有利的.......” 王登阁淡笑了一声,反问道:“那么,这些利益是从谁人手里拿来的?需知世上事宜,有人得,就有人亏。” “下官实在愚钝........” “我之所以应下蒙给事,又安排你等做这些,是已肯定祁京不会收。” 王登阁缓缓道:“身在其位就要谋其事,如今,我们因此事递文书给吏科,可以当作一个露出来的小把柄,但相比我们之后接触他身上干系朝廷动荡的大把柄,一朝齐露之下,也就寥甚于无了。” “为何?” 王登阁摇摇头,道:“我给你一万两,行五个月的差事,且只让你去清境杀人回来后全给你,你愿不愿?” 张光神色一愣,道:“杀什么人?” “一路杀过去........” ~~ “韩千户那时正好杀过官道,因此才得以换马而走........” 子时,姜之升回到吴府宅院,对着祁京道:“不过就也只有他们三人逃了出来,那些追兵见他们上了官道,没敢再追。” 祁京点点头,没有说话。 姜之升又问道:“我与他对过细节,除了发现那些追兵不进官道之外,其余小道皆是围的水泄不通.......恐怕是有人交代过?” “张同敞。” “为何?” 祁京道:“只看之后的事实,他的利益最大,韩文广也安全到了他府上。” 姜之升道:“也就是说,如今他与李元胤皆知道那个楚党内奸的身份,为何不动手揭发?” 祁京摇摇头,思虑道:“看局势,如今吴党是被打压的对象,他自己所处的楚党里亦有了内奸这个把柄,最后的对手唯有李元胤。” 闻言,姜之升皱眉道:“你是说,他们或许都想利用这个内奸扳倒对方?” “不管他们如何,我们先救人。”祁京道:“户部衙门那边盯住了吗?” “韩千户已派人去了,每日两报,在城西酒肆。” 说到这,姜之升又有些顾虑道:“倘若查这个内奸之事有关张同敞,他........” 他想说韩文广与张同敞关系匪浅,或许有被策反的可能,但见祁京毫不在意的样子,遂又停顿住。 因他与祁京的关系除了姜卿之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深厚........ “无妨,交给他吧。”祁京从椅子上起身,道:“我们先去接你妹妹。” “如今...安全了?” 祁京没应,指了指外面那道窗户上的人影,道:“我们是明面上的人,要猖狂一些,且大家都以为马吉翔在我们身后作保,那个内奸亦是。” 姜之升瞥眼看去,会意道:“要做什么?” “等他出手,划定范围.......” 第一百七十五章信号 丑时,吴府书房中。 吴象铉身着一袭黑袍坐在椅子上,目光如炬地盯着身前的吴三。 "就只说了这么点儿?" 吴象铉眉头微皱,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满与疑惑。 吴三微微躬身,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老爷,确实如此。自那姜之升的回来之后,小的一直守在门外。" 听闻此言,吴象铉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喃喃自语道:"等人出手……哪有这般被动行事的道理!岂不是坐以待毙吗?蒋勇那边又是如何说法?" 吴三赶忙再次拱手行礼,回应道:"蒋队长今夜尚未归来。" "哦?" 吴象铉挑了挑眉,追问道,"他人现在何处?" 吴三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蒋队长如今仍在兵部衙门附近,据下面人所说,正派人暗中盯梢……" "什么?" 吴象铉不禁提高了音量,面露惊愕之色,"不是叫他看着人,还有二爷竟已同意调人过去了?" “是.......” “婢娘养的........” 吴象铉骂了一声,道:“乱搞一通,胡作非为,还敢扯到侯爷身上来。” “老爷...如今这边........” “这事恐怕成不了。”吴象铉道:“你明早找个由头将他们请出去,我们自做准备。” “可,他受侯爷的调命........” “谁他娘不是受侯爷调命?”吴象铉不耐烦道:“一大摊子烂事,这个连着那个,他若有能力,昨日就该快刀斩乱麻去见蒙正发!再等到朝会扯出来,都成串了!” 吴三应下,又问道:“老爷是肯定蒙正发就是........” “没人在乎他是不是!而是只有他才是最好的人选!” “大家都只想推人出面扛下来,不是借势狐假虎威,乱去威胁人,懂吗?懂吗?!” 吴象铉脸色已变得极差,连骂了两声,负手走出书房前又骂了第三声。 “别等明日了,现在就去把人给我赶走,害人精!” 吴三连忙应下,快步出了书房,往那间小院走去。 于他而言,他反正看不懂祁京与老爷是在作何打算,他脑中只想的是现在大半夜的,要找什么理由将人赶出去? 他想了许久,直至再次走到小院门前时,已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 寅时一刻,祁京与姜之升已从城内的星湖牌坊走了出来。 路上不时有巡检吏想上前搜查。 “搜你娘!”蒋勇拿出祁京给的那块令牌往前一摆,喝道:“哪家的猪狗!没见到勇卫营办事?滚开!” 那几个巡丁看都没敢看那令牌,也就滚开。 而蒋勇却是收了怒气,转而摆出一副微笑回头道:“这巡检司的鸟厮真是嚣张惯了,也没个眼力见,见吾等几个精锐甲士护着小郎君也敢来查.......”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祁京与姜之升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 他一开始见到这女子时也是一愣,心说这大半夜的叫自己大张旗鼓的过来,封锁这条街,又按下那条街的,就是因为这个? 娘的,要找相好的不会自己去,尽会差遣人........ 而姜卿却没看他,只在一旁与姜之升对视了一眼,目光仍有些欣喜。 她这几日一直待在星湖牌坊里的客栈中,等着祁京的消息,因他说过,只要来接她,就代表已经安全了。 但见面时,祁京却没太说话,一直在听那个队长的汇报,只有姜之升一路絮絮叨叨,嘘寒问暖的,让她觉得有些烦........ 此时走在大街上,祁京看着渐亮的天色,回头向着两人道:“吴府不能回去了,找个地方歇两日。” “去哪?” 祁京摇摇头,道:“吴象铉派人来听墙根,是有不信任的意思,他不会任我们等下去.......” 话才说到一半,祁京忽然将目光看向那边街头的一角,目泛思量。 只见几个巡检司的差役还站在那边,不时探出头来。 蒋勇也很快注意到了那些人,怒道:“这些鸟厮,还真........” 正待上前呵斥间,祁京却已按下了他的肩膀,道:“别动,让他们看着。” “可........” 祁京摇头道:“往前走,把人手收拢,剩下的火把都点起来。” 蒋勇不解道:“小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信号。”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哦。” 眼见蒋勇走开,姜之升也反应过来,上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祁京目光一转,看向了天上渐亮的曙光,眯起了眼。 “去侯府........” ~~ “所以,你们是跟着人一路去了侯府?” 卯时,天光大亮后,王登阁向张光问道:“他们又去星湖牌坊做什么?” “下官不知,只是下面巡夜来报说在哪见到了勇卫营,因此.........” 王登阁挥手打断道:“不必与我说缘由,说细节。” “是,他们火把照的很亮........” 直至听完这些,王登阁目泛思量,沉吟许久。 “主事这是........” 王登阁摇头,吩咐道:“召集人手,再把昨夜盯梢的几个巡夜都叫起来,随我出去。” 张光不解道:“主事这是要做什么?” “人家已让我们去见他了,说明有的谈。” “这...什么时候?” “他们去侯府时,绕了户部衙门一圈。”王登阁淡淡道:“早知你们是受了谁人的差使,没动而已。” “可巡检司查夜是惯例........” “他不是按惯例行事的人。”王登阁道:“细细说来,你们也只是看了几眼而已,但祁京该是很相信自己的判断...而观他在兵部衙门前说的那番话,他在此事中唯一下的判断是,谁盯着他,谁就是要对付的人。” “这小猢狲,不是也太张狂了?”张光恨恨道:“真以为背靠马奸就可对付所有人了?等袁公等扳倒马奸,看他还猖狂什么.........” “不,如今事态已到了很微妙的地步,不可一言蔽之...明面上的,暗地里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王登阁感慨道:“袁公未必真想要张侍郎手上的把柄,是有可能要借此对付张侍郎;李都督也未必是要坐山观虎,还有可能是要先参与扳倒吴党;而吴党手里捏着中枢内阁,也未必会束手待毙;再看最后的马戎政,这般时节竟还能不慌不忙的把侯府牌匾换了,依照宫里的关系,不可小觑。” “主事是说,如今摆在明面上的都是...障眼法?”张光问道:“可这又关我们与祁京何事?” “我们与他亦是被上面摆出来的障眼法,就如浮在水上的两艘船,看似很重,其实不重.......” 说到这,王登阁目光看向案上那份被抄录好的情报,停顿许久后又感概了一句。 “可水能载舟是常理,原本仅需轻轻一划就过去了........他如此行事,该是已当真了。” 张光已是被绕的云里雾里,但见王登阁一副忧虑的神色,还是出声问道:“可要再去查查他?” “不必。”王登阁理了理袖子,从案上拿过乌纱帽带上,道:“他选择离吴象铉而去侯府,就是有不留后路的意思,再晚去,他必借马吉翔的攻势过来。” “主事何必怕那奸佞?”张光傲然道:“我们亦有袁公与左都督站台。” 王登阁郁结一笑,拂袖出了门,只最后问了他一句。 “诸公权斗,似如四海翻腾,一叶扁舟焉能幸免?” 张光一愣,正想跟出去时,却见主事并未拿过案上的情报。 他只此立在堂中许久,像是有些明白了王登阁的意思........ ~~ 辰时,马启明从侯府堂上走了出来,打了个呵欠。 迷糊行走间,他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没出息的东西,还被赶回来了,真窝囊。” 行至前院,正见那边的蒋勇在与万思远说话,忍不住又凑过去问道:“不是,吴御史把你也赶出来,是不给侯爷面子了?” 蒋勇一愣,连忙道:“不是,他都没让小人进过吴府,小人这段时日可都是听他的意思做,他这也太........” “太靠不住了。”万思远亦是摇头道:“给了权,也给了人,如此东来西去,把张同敞,李元胤,朱斗垣都得罪了个遍,最后还要去查楚党内奸,亦是在开罪楚党,也怪不得吴御史要把人甩出来。” “是啊,小人给他借千里眼时还得罪了西城的把总,为难死小人了。” 蒋勇这个队长本攀不上这两个郎中员外郎,但今日三人同议起了祁京,反倒话头不少,苦水繁多。 “小人这心里可是万般心酸呐,他倒是一回来就享了清福,和着那小娘们睡到现在都没醒,他怎地睡的着的?” 马启明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院堂上站着的定勇营军士,道:“侯爷都吩咐过了,一进来就重兵把守的,谁敢动他?” “不是...他难不成真是侯爷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我怎知道?侯爷老婆这么多。” 马启明不悦道:“走了又回来,只带回一个小娘们,这不是寻花问柳去了?贼厮的浪荡子........” 万思远又叹道:“适才吴御史差人来说过了,剩下的人已被他当作暗线派出去,但却是用的锦衣卫,李元胤的人,这事不是在我们眼中洒钉子?简直荒唐至极.........” “唉,但就是这般侯爷还听他的,稀奇死了,气死我了。” “娘的,他还在睡,小人与两位大人都还没歇息呢。” “他奸诈无耻.......” 马启明说到这已是觉得颇为心塞,眼中阴晴不定道:“要不,给他使个绊子?” 此时,他见两人都没说话,一脸凝重样,不由又说了起来。 “本官不是违抗侯爷的命令,再者侯爷也没让本官听他的,你们看这事,他就是拿了鸡毛当令箭,只要........” “只要什么?”身后忽然有人出声道。 马启明连忙回头看去,只见祁京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后。 再瞥眼望去,马雄飞正站在祁京身侧,此般站位,在三人练的炉火纯青的眼力下,只代表了一个意思...如今,连二爷都要听这个狗猢狲的了。 “下官先告辞了,吴御史差人来请,说是有要事相商。”万思远率先拱手道:“劳烦二爷回禀侯爷。” 见马雄飞点点头,万思远随即快步而去。 “小郎君不是吩咐小人盯梢兵部衙门吗?”蒋勇讪笑着点头哈腰道:“适才已有人来报,小人这就去把人带过来?” 见祁京点点头,蒋勇遂大步离开。 唯有马启明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这一刻的时间他已不知暗骂了多少遍两个没义气的东西,但等他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已凝固在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只要...只要没人敢跟侯爷作对,这天下不就太平了吗?哈,二爷与祁小郎君认为在下所说的对否?” 祁京一笑,却也觉得这人不变通,连个理由都编不出来,凡事都要往马吉翔身上扯,还好当初没信他。 马雄飞却将思绪停留在了那句“侯爷的亲儿子”上,适才被叫到书房,大哥让他全力配合祁京行事的,他也有些弄不明白到底是不是了........ 两人一路走到前堂正对的门房处,只见此处三进制的大院的玄关前已聚集了不少人。 祁京走到他们面前,抬手一指,道:“你,你,你们几个守在侧门,那边一什守在街道盯梢,最后剩下的人,随我到正门等着。” 见此,马雄飞微微蹙眉,道:“你...为什么笃定会来?且来的一定是........” 最后的三字他没有说出来,因他没想过对方会出这种招数,而祁京这边竟是要选择一口吞下去........ 闻言,祁京却只淡淡应了一声。 “嗯,因为我发现南边的人做事都很喜欢...藏着一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明线 一顶红轿子停在了文安候府前。 此处地势甚高,至此看去,可见大半端州繁荣。 王登阁下轿后亦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商人,差人,乞丐,流民混杂,脑后一束束小辫子如同细柳般随风摆动。 只此见到这一幕,他忽然想到了前年的这个时候,还是看不到的。三百年来人们都还是束长发,戴平顶巾,走到街上时,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大致是这样的装扮。之后剃发易服,几十万人死了,南边也有几个书生出来喊过闹过,但最后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他也并无什么感慨,这是几年来司空见惯的场面,就如同早些年在湖广军中一般,军队不像军队,汉人不像汉人,无甚可说。 之前也有过一段时间的痛心疾首,可等到后面才发现如今这世道上的人其实很少关心大明与清廷谁输谁赢,谁来谁去,商人只思虑明日的利润,差人正欺压百姓,乞丐摆上碗睡觉,流民为食日夜奔走...天下大变,只要逼不死人,辫子其实剪了也就剪了。 相比下来,如今家国存亡,社稷翻覆才是他们这些官吏该思虑的事,对此,他强迫不了任何人,也就这样了,如今大部分人已经没有了以此为辱的心气,稀疏平常的事。 转过身,那块巨大的牌匾出现在眼前,府门大开着,里面隐约有人声穿出,低声亮响的,似在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几个小厮匆匆从玄关跑过来,引着他走进公侯门,然后视野中琳琅满目起来,让他有些目不暇接,分不清楚到底要走去哪。 随着小厮转过一道道门廊,随行的张光也终于忍不住小声道:“此处地势之大,声若空山回响,尤见马奸巨贪。” 王登阁淡淡的应了一声,心里想的是别的事...他以为至少会有个像样的人出来迎接,然而穿过这里的每一道门廊都是空落落的,看不到人影。 目光转向上方,申时一刻,天上空荡荡的一片,光不知道从哪里发了出来。 这个时辰除了某些娇贵的膏粱子弟还在睡午觉,大部分差人还是起来办差了的,他也不信祁京会这么懒惰,毕竟明日之后就是大朝会了。 而对于祁京这边,如今楚党那边已经没有什么大人物太在意了,或者说根本无人在意过,诸如袁彭年与蒙正发那日的交会也只是顺口提起了一句,此后大家都是更关心下次朝会之事,大势上的攻击如何发动,把柄如何捏住之类。 即使是王登阁自己认为祁京是扣住这些具体事实的一小环,但到底要如何分说,他仍不觉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祁京可以空口白话出来。 想到这,王登阁已然能意料到那副画面——他会很平静地先说一遍利害,然后是理由,最后是一种不容否定的气势朝他压过来,毕竟他从那个北面的侍卫与那两个孩童口中听到的是这样。 所以他在知道祁京南归时,便也知道了情报对他如同废纸,他务实,更关心自己身边人。 当然,王登阁也明白祁京在找什么,甚至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如何,这也导致他来之前就把自己的定位做的非常的准确——开门见山,然后置身事外。 他相信祁京是与他一样的想法,自己来此也就为告诉他,你很安全,没有人要你的命。 “我会把人给你,至于你说的经历是不是事实不重要,大家都很同情你,但大家更想让你闭嘴。” 走进前院之前,王登阁心中出现了这句话,然后思量着怎样把这句话拆解的委婉与合理一些。 ~~ “不这样做的话,心中总是不安呐。当然,这段时日也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就此死了两个人,那就查一查也无妨,毕竟杀人总是要负责的........” 丁时魁在刑部衙门公堂上坐下,目光看向堂外新春树木的葱郁,几个瘦小的衙役身影交织而去,然后转回视野下方,对着还在站立着的两人说道。 闻言,何东明的手停在了椅子的把手上,他才想要坐下,却不料这位楚党的中坚人物一来就给了个下马威。 作为崇祯十年就职的刑部广东清吏司郎中,混迹官场许久,他不觉得丁时魁这般淡淡的语气是在说笑。端州城看似不大不小,但从吏道衙门过来要费大半日,回去也要大半日,仅为些小事过来说上这样一句,不值得。 因不属于楚党中人,丁时魁的为人他并不清楚,他所附属的吴党势微,主导的清吏司如今大抵成了摆设,在明面只占了个刑罚的名义,与丁时魁那边几乎完全不相交。但现在人来了,自然还是要客气的说上几句话的。 衙门无事,时间倒算充裕,何东明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一面朝丁时魁大致说了一遍开春以来都城里出了人命的案子。事实上,这些案子刑部清吏司根本没有经手去办,只算有所耳闻,其中大部分都是由锦衣卫都司与各家的私兵在处理,所以他说话间的目光不由向着另外一人看去。 陈桐却没有回看他,只盯着公堂里的青砖地板,目光出神。 何东明也不恼,他明白如今的局势,三家独大,其余皆为鹰犬迎合行事耳。陈桐的职位虽与他同级,但在眼中也可视为李元胤的鹰犬。他站在这不说话,不过是在替李元胤听而已。 “...我说的,才不过发生几日,何大人几近能忘?” 丁时魁忽然打断了何东明慢慢悠悠的语调,看了看陈桐又看了看他,轻笑道:“前些日子,几个清吏司的班头在门前被打发走,是吃准了动不了人,而这之前,锦衣卫都司那边不是已把证据与线索送过来了?” 何东明目光顿了顿,抚拢袖子,随即便想到了朱斗垣交代的事,同时他心中也隐约明白了丁时魁过来的意思。 “原本就是几个小卒子,你看,没发生此事之前,诸公根本不知此人,然而就是因他杀了这两人,竟至于棘手起来。在蒙给事寻来之前,本官甚至不知这人会威胁到朝局,马吉翔也至于会如此看重他。” 丁时魁缓缓道:“而蒙给事与他有不解之怨,他所做的这些亦会由蒙给事连结到我等与袁公左都督,不管他是要作甚,这人若然借势升起,必为祸害........” 这般含糊其辞的话,何东明平日里听的不少,最后总结下来基本都是由最后几个字为重。可,如今至下次朝会仅有一日,他一个如日中天的楚党虎尾过来与自己一个吴党中人说起祸害二字,是否太多余了? “在下与那碟子...哦,是叫祁京,在下与他并未见过,也不知此人动向如何,是否为祸害。”何东明说着,皱了皱眉道:“只是受了朱郎中之托,查了查,没查清,仅此而已。” “我看是见其人进了文安侯府狐假虎威?”丁时魁淡淡道:“祁京进马吉翔那不过几日,说有地位还谈不上,马吉翔不过借他脱手而已,用完即抛。” “他原也是张同敞的人,马奸岂会立刻信任他。但以马奸的势力,这碟子要在端州城行事还是轻而易举的,而且........”何东明犹豫了一会儿,又道:“而且如今楚党势大,李成栋亦在力攻江西行北伐事,马奸坐不稳多久了吧?” 丁时魁点了点头,道:“是不久了,但现在仍是巨奸当朝。” 坐在他左手边的何东明笑了笑,道:“我听闻,张同敞那边不管他们了,又做些手脚,让蒙给事与马奸那边辗转反复,连着丁都事你也忧心起来,但大势如此,等时间到了,不过都如云烟了,不如,随他们去?” “你还是未明白本官的意思。”丁时魁忽然将目光看过来,轻蔑道:“现在仍是巨奸当朝,然否?” 何东明道:“这些事情,从陛下称帝以来不就是如此,舆论在明,谁能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下明白丁都事过来的意思,也就是提一提,自然知道如何处置。另外, 朱大人那边怨气不小,丁都事可知缘由?” “总不是在兵部衙门气了他一回?年轻人是这样,他与祁京皆气盛,吃不下亏。” “就是如此啊,不过怎好把朱郎中与那碟子放在一起比,掉份。”何东明继续笑道:“原本那时都没人在意他了,但兵部衙门一事,算是那碟子自己埋了几颗引线,如在下所说,等时间一到,嘭的一声,他就粉身碎骨了——而在这之前,谁愿意被狗咬呢........” 闻言,丁时魁也笑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在推脱,但也似乎很欣赏何东明这种说辞,而且他的言论或许代表了大多数朝臣的意思,没见到水有多深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朝里丢石头。 他此次帮蒙正发分担压力,找到了何东明这么一个人自以为袖手旁观的人,虽然只是算附属吴党中一个得过且过的郎中,但要说服对方也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打发了,又不是王登阁那样一腔热血的人........ 于是,他的目光看向了陈桐,再一次笑道:“其实,每每细观下来,倒也发现这人有些本事,不过数日,从一介棋子登上台面,结怨的朱斗垣,张同敞,李元伯,哦,还有一个蒙给事,无一不是朝中能说的上话的人物,但至如今还能让人忌惮,累的匆匆为他布置这些,真是不容易........” “而那边。”说到这,丁时魁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然后又再次转向陈桐,道:“而那边是恨蒙给事入骨的啊,此事怎么能谈妥呢?又不是本官与何郎中这样,相谈甚欢,互相引为知己.......陈总旗觉得对否?” 何东明愣了愣,目光看向丁时魁,不知他是在兴奋还是在害怕,说这种话出来,真是让人疑惑。 但过了一会儿,目光也看向了陈桐,他倒没想过这个一直当哑巴的锦衣卫会在他们两人中说的上话。 陈桐此时也已抬起了头,没有先说话,而是先看了看放在丁时魁身旁案上的卷宗,他其实也不用刻意去看,上面的内容就是他写的,直到现在都还能背的出来,但也仅此而已了,刀口,致命伤,杀人行景等零零散散地的东西,证明不了什么。 要是时间还能多一些,他兴许还有这个自信能查出来,但等不了这么久了,有些事情 要的不是真正的真相,而是只要出现了大家以为的真相就够了。 于是,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了看天色,身为如今事无巨细都要管的锦衣卫,他对时间的把握一直很准确,未时一刻,天光正盛。 渐渐看着这些,有一个瞬间他的思绪反而又回到了更早些的时候,在这之前不久,他还在锦衣卫都司里上差,然后丁时魁坐轿到了门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等他见过了李元胤,在锦衣卫都司的那间书房里说了一上午的话后便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不知道指挥使与他谈了什么,但最后自己只接到了两个命令,其中一个便是现在要代为传达到刑部衙门的东西........ 直到不久后的未时两刻,许许多多的清吏司衙役与巡检司的捕快穿出了刑部衙门,他们叫嚷着什么,直径往冲向了城中央文安侯府所在。 ~~ “藏着一手?” 午时,马雄飞反问了一句,道:“你的意思是,那奸细没那么容易被找到?” 祁京回过头,问道:“这是我的事,你这么关心?” 一个你字说过来,马雄飞脸色一沉,心里已是不悦至极,连着接下来想问的许多话都抛之脑后。 祁京却没太多功夫搭理他,只接着向前指挥蒋勇等人吩咐了几句,随后走到池塘楼阁,抬眼看起了天色。 过了一会儿,马雄飞却又跟了过来。 此处三楼并不是天台,他目光看去,祁京负手站在一道小轩窗下,正午的天光从外射进来,房屋里尤见在空中飘散的灰尘,犹如一间开了气窗的牢房一般。 这让他觉得有些忌讳,也没有再上前,只在后提点了一句道:“侯爷知道你动了锦衣卫的人做暗线,没有追究。” “嗯。” “小子,你运气很好,生在了一个好时候,也到了一个好时候。” 马雄飞看着天光里的祁京,忽然有感而发道:“放在以前,哪怕是放在四年前的弘光朝时,你绝无可能出头,绝无。” 祁京依旧平平淡淡的样子,随口应道:“嗯,朝廷里要的不是能力,是态度。” 马雄飞一愣,接着又笑了一声,道:“你早知道,还是不愿服软?甚至连样子都不装?” “我说的是太平时。” 闻言,马雄飞依旧笑着道:“如今是乱世又如何?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比如今更太平的日子........本帅问你,人家都已派人来示弱了,你为何还要揪住不放?” “需知得饶人处且饶人,有的谈就代表对方会让步,那就各自退一些,毕竟谁都想不到事情那一日会落到自己头上,我也不知你用何说辞说服了大哥,但对外的态度是要有的,把事情做绝对谁都没好处.......” 话到此处,祁京忽然打断了他,又重复了一句。 “你说的是太平时,太平时才能这样。” 马雄飞终于不耐烦了。 他也终于开始彻底厌恶这种人,明明什么都很清楚,却还是要一根筋的行事,怪不得吴象玄那边急于脱手,原是知道自己背不了这么大的祸。 现在这份差事由马吉翔交在他头上,他其实也并无什么压力,祁京本就是一个可以随时推出去的棋子,就如等会儿被那内奸推出来的人一般,他根本不关心他们会说什么,又会怎么谈。 他的理念一直是过太平日子,但这种太平日子在祁京的口中说出时,让他感到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与他所说的是两个不可共存的词。 因为这样的情绪,他自第一面见到祁京时就产生了危机感,这个从北面回来的小卒子身上有一股锐利的气势,让他根本无法预测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所以才会跟过来,直觉告诉他,离这样的人太远或者太近都不行。 同时,他又觉得拉不下脸面,自己一个三大营的统帅,竟会因为这种小人物触动。 此时他脸上情绪种种,但好在祁京一直没回头,应该没有注意到。 在这之后,马雄飞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下阁楼,招来蒋勇,了解到了祁京吩咐他的事,终于放下心来——不管如何,他一个人抵抗不了朝廷之势,终究还是要依靠自己这一系的。 吞就吞吧,谁叫那些人尽给自己这边扣帽子,如今干的这些,才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奸党。 与蒋勇又交代了几句,马雄飞出了府门,见几个定勇营的骑兵已在那等着,庸庸懒懒的样子。 他微微叹了口气,心想人什么时候过上了太平日子,是不是也就算半废了?可是,这不是大多数的人愿望吗? 直到最后,他纵身上马,驶进了那片天光中........ ~~ 再次随着小厮转过玄关,一方池塘中红白锦鲤翻涌,一个少年郎正负手站在栏杆处。 一个小厮殷勤的跑上前,与他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又跑回来继续朝王登阁解释了几句没有迎接的缘由。 但王登阁已无心再听了,随手拨开那人,望着前面的场景,尽量调整着脸上的表情。 而这时少年也回过头,眼神平静地朝他看了过来。 年轻,气盛,冷静。 这三个印象渐渐浮现出来。 这让王登阁感到兴奋,又有些踌躇,因为想说的不能说,不想说的却要大谈特谈。 至此一念,他心中忽然冒出了为官之道四字,几十年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话却只能永远藏在心底。 也就是这样了,如今大部分人已经没有了以此为辱的心气,稀疏平常的事。 他心底其实是很敬佩祁京的所作所为的,但就如适才看到的那些金钱辫子一般,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也烦了,却依旧只能继续........ 于是,也如往常一般,王登阁开口说起了第一句话,“某户部吏科主事........” 第一百七十七章虚招 说不上亮也说不上暗的天光照射下来。 端州城上方无风无云,显出整片白茫茫的灰暗,或许是因目光低垂的原因,如同庞然大物般的府邸在眼中只能窥见一角,新春里,角落与廊道亭台处树枝还未发芽。 祁京眼中出现这些的同时,听到了后方的脚步声,眉眼之间显出的是一股默然,并非平静。 他先前几月北上的路途里脚步从停过,争时赶路似乎已成了常态,在那种嘈杂混乱的环境下即使是睡梦里也偶有马蹄在响,等到如今再在这种清净悠闲的环境下听见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就显得有些恍惚了。 他微微侧过头,视野被那个走过来的仆从挡住了,但也依稀能看见在其人身后伸出了乌纱帽的冠翅,那仆从也并未行礼,只将身子微微放低道:“照侯爷的吩咐,带着他绕了小半个时辰,那经承却是烦了,没带过来,要不要两个一起见见?” 祁京想了想,摇了摇头。 仆从应下走了,然后被那边穿着公服团领衫的官员随手拨开,他也一边微微摇着头一边走过来,目光中有些许在打量祁京的意思,脚步依旧不紧不慢。 在这之前其实已经有人朝祁京说过了一遍他的名字与官职经历等,但他还是走过来拱了拱手,说了一句“某户部吏科主事王登阁.......”,开始了隆重而繁杂的自我介绍。 祁京点点头,也明白他过来的目的很简单,游说和替某个人妥协而已,他们楚党如今占据大势,能派出一个五品实权主事官过来的,身后一定是更大的靠山,不怕侯府忽然发难。 但这当然也有另一种示好与看重的意思,希望就此以恩威并施的态度了结此事。 祁京稍稍听过他前面几句话后,便没有再听了。 旁下无人,马吉翔一直习惯在亭台里留一包鱼食,他便抬步走过廊道,拿起朝湖中洒去,期间一边向语气略微停顿的官员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说。 ........ 远处角门,身着光鲜灰衣的仆从眼中带着怒气,远远地朝这里瞪了一眼,然后转出这片庭院,朝中堂走去。 这两日老天爷一直像个太监一样,不阴不阳的,侯府以中堂后华丽辉煌的阁楼亭台显得昏昏暗暗,偶有几个下人穿梭过去,能在心中吓一跳。 当然,表面依旧是要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的,因为中堂之后就是属于马吉翔经常活动的地方,未免遇到,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带着笑容往前走,几乎成了一种定式。 迈过有甲士守卫的中堂,前方是一处画阁,四处大开的建筑风格与装饰的屏风并不多余,其下地板镂空了一层,去岁吏部孝敬过来的火炭正在燃烧,没有白烟冒出来。 仆从小心翼翼的跨了过去,朝屏风前两个比他穿着更好的仆从小声说了几句,一人微微点头,说了一句等着,然后躬身转过了屏风。 他遂低头等待着,耳旁除却火炭燃烧的温和地声音,还有隐约有谈话声传出,等到有人唤他进去,这些声音便渐渐清晰起来,但随着转过屏风之后,只一小段愣神的时间里,这些话就被他选择忘的干干净净了。 “李元胤父子的私心其实谁都知道,朱阁老则是没有管那么多,从头到尾,从来没有插手过。这是本官在这要说的第一点。” “当然,他们于社稷是有功的,皇上也是明白这点才会再次移驾回来,如今他要专心筹备前线的军事,将所有事的重心都放在里面,包括上次朝会楚党升迁的那些人,都离握实权的位置只差一步,实乃权臣之举...名单都已从内阁传到了司礼监批红,侯爷也看到了?” “看到了又如何?此事倘若朱阁老能够早些时间发现与插手过来,或许依靠本侯与庞公公能找些理由封还回去,但现在朝廷内外,包括庆国公那边都有些怨声载道,他坏的也已不是本侯一个人的财路。朱阁老让你来的太晚了。” “李元胤真是楚党中人否?”面前的官员低眉问了一句,又道:“他不过是在借楚党做壳子,下次朝会,这壳子就要被他抽空,哦,或许是下下次,连着所有人一起。” “总不可能让本侯这边先站出来。”马吉翔笑了笑,道:“前几日,他让李建捷去城外换防,人就一直守在那里,你知道的。 他这人也一直就是这样,一旦真动手,目的不仅仅是砍对方一个头,甚至让你被贬去南蛮做一小吏都无可能,去岁佟养甲在朝廷的根基几日便被根除,江西的刘承恩与隆武朝的宗正也是,两千人啊,说没就没了,一个浪花没打起来。” “如今朝廷里忙着弹劾来弹劾去的,都是在仰仗他,再者,这话已有人与本侯说过,你倒不必在此惺惺作态。” “惺惺作态...呵...宫里替侯爷拿的什么主意?赐了一块新牌匾,告诉侯爷不必担心?可能吗?” 马吉翔神色一滞,似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 “那是虚招,李元伯不可能以这种形同谋逆的方法压人,朝廷上下,谁不知道他那乌纱帽带的最正,好让旁人见他没剪辫子不是? 他也还年轻,眼中看不得朝廷里的蝇虫龌龊之事,更何况这种年轻人掌握了实权之后,对外对内的破坏力都太大了。” 面前穿着锦鸡官服的大员忽然说了一句,看着天际线,缓缓道:“时间不多,袁彭年,张同敞几个已做好了选择,再睡一觉起来,便就要开始吵吵嚷嚷,但嘴皮子磨破了,谁轻谁重,谁强谁弱的分量也不会少一分,于你手下的几个小人物如此,于我们如此,于整个天下亦是如此。朱阁老的话在这,万不可想着得过且过,会死人的.......” “我朝一点点走到如今啊,真是.......” 画阁寂静,声线不断,但基本都是那位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大员在说,而马吉翔听着听着便出神了。 这些,于他而言都是废话。 空谈几句,没落得一点好处在身上,与陈邦博谈时是如此,与张同敞谈时是如此,大明朝所有官员上朝时也是如此,诸公斡旋着一点点谈下去,一点点改变一些事情,即使这一点点落下去对某些人来说会成了滔天巨浪,但最后整个国家也就在这一点点所谓徐徐图之的建议下崩坏了。 相反的是,他其实很欣赏李元胤这种大开大合,毫不妥协的做法,内心也隐约知道这或许是救大明朝的另一条路。 在民间混迹多了,他认为一个人要是病得厉害了,就总得出去寻医,而不是在床榻上躺着呻吟,口中喊着我快死了,要先一点点爬起来,然后一点点穿鞋,一点点找到门口,一点点跨过门槛——这群腐儒。 思绪渐渐回拢,马吉翔不知怎么又想到了站在画阁不远处的那小碟子,似乎也很像是李元胤那种人,但欣赏之余,倘若将他们放在自己对立面,其实也就没太多情绪了,在这世上他只看到的是为利往来,终究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若还想要继续在朝堂上站在最前面的位子,对于适才的那些话,他就不得不听,也不得不拿出一个态度来。 稀疏平常的事,习惯了。 彻底回过神,或许是旁边铺着火炭的原因,适合的温度与一同抵达面庞的光线让他感到舒适,又有些郁闷疲惫,脑中像是有火在烧。 于是他站起了身子,准备结束这些话题。 ~~ 与此同时,王登阁也结束了前面铺垫,开门见山地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早来之前,便知道你对朝廷的意见很大。眼下虽挽回了一点,总归是不完美,你既不肯对左都督与张侍郎妥协,到了这里,也算做成了一些事,我很佩服,然而到了如今,是否该变一变?” 王登阁神色自若的将手搭在栏杆处,目光与祁京一同看向湖中翻涌的锦鲤,手的另一边是取下的乌纱帽。 他知晓年轻人不会喜欢高高在上的说教,之前介绍时便未端着,到现在更是主动放低态度缓缓说着,言谈之间,似有一股安定人心与前途大开的从容。 “如今朝廷衰败了,这是事实,无甚可说。”王登阁又道:“其中出现的问题与你谈及起来也不现实,我便有话直说了.......我今日此来,受到了一些人的意思,过来问问你的意思。你也不必问身后是什么人,你对局势看的很清,知道什么是长久之道,只要点点头,此事就算过去了。” “人,情报,甚至你们从北面迁回来的几匹马都可以拿去,另左都督与张侍郎那边还有接纳你的意思........” “我也不说什么迷途知返弃暗投明的话,不讨喜,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想回头,我便替你做一件事用作补过,不想,那我也该尊重...呃........” 说到这,王登阁忽然顿了顿,看着面前那双起茧的手递过来的鱼食,迟疑了一会儿,接手拿过,也几乎是如平常一般,他说了声“多谢。” 但随即他便不再开口,只伸出手朝湖中扬了扬,动作摆的有些笨拙僵硬,借此又无意将目光瞥向了一旁,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然而过得片刻后,他才微微将目光延伸了,他只发现了对方的手很利落,有力量,除此之外,他这一小段时间交谈以来也还看不出对方有异于常人之处。只是在他洒完鱼食,挥袖拍了拍手后,祁京说了一句:“该早一点到的。” 闻言,王登阁心中明白了什么,垂下眉头,转变了说话的方式:“清廷...建奴很强,这四年以来大家都知道了,你们能安全回来,即使折了一些壮士也是值得的,对此,朝廷与我们做的不对,我在这替你们赔个不是,你也很厉害,在北方能做如此多的事情,我都知........” 祁京摇了摇头,又将一把鱼食递在了他手上,道:“我是说你。” 王登阁原本是要继续说下去,此时的手便滞在了半空中,他料想不到,对方说的话竟是这个频率......也太过沉浸了。 “祁京...哦,你还未取字,你是想告诉或是通报我一声,进府之前,应该把银子带来?” 他随即将手张开,利落的在半空中洒了一道圆弧,回过头道:“这些,出府之后倒是可以补救——不过仅仅就是这一件事了,你明白吗?” 王登阁先前提过这件事,但也只当略微当作玩笑来说,倘若真能把这些已发生的事实改回来,那他也不必在这说上一句“朝廷与我们做的不对”了。 于他而言,他已经给出了最好的弥补办法,如果对方还在纠结这种既定的事,对他说起北上一途有多凶险,多行路难时,那自己前面说的话,道的歉,甚至于说的那句多谢,也就完全白费了。 那些属于完全弥补不了的事,改不了了。 然而,祁京却是又摇了摇头,平平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人要向前看,你也没时间陪着去回忆那些事情,大家都很务实。但,如果是你也在里面就不同了。我说的是你,你能来早一些,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说着,祁京的目光正视了过来,笑了笑,那目光让王登阁有些不舒服,某一刻,他似乎有些察觉到了对方似乎想表达的是,自己也是属于既定,不可更改的事? 可对方从头到尾都未回答他之前问的话,甚至连一个点头或者摇头都没有.......这事情谈不拢,他回去固然是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交差的,最多就是仅让经历司做做账退回来,这一切他都轻车熟路,但无论如何,几个零零散散的疑点已从他心中产生了。 是自己想岔了什么? 低下头,他看见对方又递过了一把鱼食过来。 直到说出了那句让他极为不舒服的话,王登阁脑中的疑惑化为了不安,惊疑。 “早一点到,他们就不会出去了,或者你能看到他们出去.......算了,是我故意的,你很像我在信阳城遇到过的一个人........” ~~ 酉时,天幕渐渐黑暗下去,端州城南面至城中央永明宫这一带的街道已有灯火泛起。 大街直往御书楼穿过,名叫城中街,之前几百年的时间里,原本就因为靠近肇庆府署而繁荣起来,形成了一块几近自给自足的聚集区,至几年前永历朝定都后便将此处扩展,供诸多臣公落脚居住,此时从街上走过,视野中是一片灯火朦胧,如同光雾般扑面而来。 陈桐走到了城中街中段,身后跟着巡检司的捕快与刑部衙役,一行一共有五十三人,出发前他点的很清楚,也将大致能用与不能用的班头做了分类,分别交代了不同的任务差事。 他率领着这些人再往前走了一会儿,看到了预先定好的阁楼,转了个弯儿,折往大概十几丈外的一处房舍。 他在一个时辰内便敲定了所有部署,要确保外围的安全,只有此处房舍是唯一辐射各条巷道的地方,而对方如果会有动作,或是跟自己有同等水平布置,那么此时人很可能已经被安排进去了。 他也有做这样的准备,开门见山就好,依照如今的形势,他在自己所处的这种阶层里,没有必要怕任何人,一些依附马奸的臭鱼烂虾而已,嘴皮子经不住刀。 一段不远的距离,每走一步,天光便暗淡一分,灯火朦胧间,陈桐的手按在了雁翎刀上,整个人在光束中已经变得可怕起来。 远远地,他听见里面传出了一点声音,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对后张开,也几乎是身后捕快散出去的同时,陈桐脚下踏出了很大的声响,一路走到房舍门前。 “巡检司查夜。”他简短的说了一声,敲响门,等待着。 屋中还有光,却没有人应答。 陈桐疑虑片刻,抽出刀,抵在了那把生锈的铜锁上,也就是刹那间,他竟感觉到了手中的刀在...震动。 ——马蹄声。 陈桐瞬间双目暴睁,没有回头,牙关一咬,选择一刀劈开铜锁,几个踏步便冲进了房舍中,他也已没有时间再去观察屋中场景,身形奔出,又一刀砍灭了右侧的烛火。 黑暗瞬间袭来,他听见外面已有躁动声在响,马蹄嗒嗒的不断逼近,近处几个捕快的声音吼了起来,如洪波涌起,然后,身前细碎的声音传到了耳中。 陈桐一刀便劈了过去,咚的一声,木屑飞溅在脸上,是个被丢过来的烛台,但他随即也知道了对方的位置,同时手心推进刀柄,将所有力道朝前直直刺了过去! 黑暗中传来“噗”的一声,对方中招了,但很快吼声便荡开了整个房舍——“虚招!他刀脱手了!拦住他!” 适才烛火旁的窗户已被猛地撞开,陈桐倒地翻了一圈,只此便往房舍辐射出的一条巷道狂奔去,他知道这里靠近永明宫,对方在这守株待兔,人手一定不会多。 不过片刻之间,一些疑惑也在心头升起,为什么?为什么对方会知道他要来这里?为什么对方竟敢对刑部与锦衣卫动手? 没道理的,他拿了之前祁京杀人的证据卷宗,只不过是去侯府施压要人,捉不到也没关系,王登阁已经进去打过前阵了,一软一硬是做给马吉翔看的,形势比人强,他不可能准许祁京动手,这对左都督对陛下来说,是形同谋逆的大罪....... 此时他已奔出了十余丈的距离,身后的脚步声也在不断嗒嗒的逼近,再后方马蹄声已然大作,附近的几处官邸涌出人来,叽叽喳喳往这边看,风声疾略,他听见了身后有人隐约喊了一声“别松人!前面的都是空子!” 锦衣卫的术语。 此刻,他知道指挥使低估了那小碟子了,那些人根本没有去盯着户部,而是一直在看着指挥都司,他们是跟着自己过来的.......渐渐的,一切都在他心中开始明了起来,但现在唯一的念头只能是逃出去,文安侯府谋反了,这里的人一定会被处理干净,但........ 思绪猛然被打断,身前的巷子里竟踏出了马蹄声,身后追赶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大。 陈桐怒喝一声,递出袖中的匕首便往前冲,他明白他此时唯一的生路只能靠搏命了,只要奔进巷口,对方鞭马就只能往墙上撞,后面的那声也说的没错,他们虽是提前布置,但人手终究太少,太散,跨过这里,前面就全是空子。 天上星光已显,他才踏出几步,那匹高头大马便由黑暗袭出,马上人影破风,地砖上竟被其人的武器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 陈桐此时却又是目光一凝,选择掷出了匕首,方向直朝对方面门,同时身子一斜,照着对方闪避的间隙就往马腹下窜出。 时停一瞬,他半个身子才略出了马后蹄,忽然听到“噗”的一声。 解开的时间与炽热的鲜血如洪水扑上额头,赤红满目间,他看见了从马腹中贯出了一柄枪头,随后,他整个人跟着那匹高头大马一起被钉死在了地面上....... 黑暗里身子已经凌空的壮汉喝了一声,双脚落地,身前两名追赶过来的人也到了,但却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而去,似颇为嫌弃的样子。 而此时那壮汉已从地上拔出长枪,然后掀开马匹看了一下,只见尸体的右手已经伸入了怀中,那份将要去问罪的卷宗也永远钉死在了他手上。 不远处,房舍辐射的那片区域已经明亮起来,几队零散的捕快以及衙役还在朝中诸公的府邸旁流窜,身着轻甲的骑兵追赶了一阵,忽然勒了缰绳,大叫起来。 “谁敢窝藏通敌卖国的清廷奸细,不论何人,全家问斩!” ~~ 同一时刻,空荡荡而又灯火通明的文安侯府中,祁京已与王登阁坐在了湖中亭台上,鱼食在这之前已经喂完了,两人一边走走停停,说了不少话。 王登阁虽是不解,但也是耐着心听完了有关那个信阳州城细作的事,“如若你真心系此人,我麾下巡检司倒是可以出去查查,不一定能找到......另外,你说的人都出去了是怎么回事?” 祁京面色平静地看了看身前的吏科主事,摇了摇头,心里想的是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姜卿从角门那边走了过来。 她看了看两人,也是想了一会儿,终选择开了口。 “刚才在城中街,一个锦衣卫总旗死了,其他人还在逃........” 王登阁回首看着她,当然,他不至于在女子面前失了仪态,表面只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回首正视祁京,笑了笑道:“时辰不早,某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已道完,家中也尚有妻儿小郎等着,如今晚了,却是不知门锁了没有?” 他说的这是两层意思,但祁京已然抬眼看向远处,没有回答他。抬手招来了那个已经低眉顺眼的小厮,祁京又吩咐了一些事情,与姜卿并肩走出了亭台。 唯有留在最后的王登阁愣了愣,听见又有人唤他跟上小郎君,眉头蹙的更紧,因为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升了起来,恍惚若神志一点点被抽离出来。 他手心里已全是汗水,才起身,转向夜空,隐约像是听见了有人在吼........ “用力过猛了,做起事来不要命似的,但如今大家只想安稳下去,没有人想要你的命啊........” 他没来由的对自己这样心想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通敌 “刑部来人,怀疑是你在城中街杀了一个叫陈桐的锦衣卫总旗,当然,只是怀疑而已。” 卯时星光泛起,文安侯府,从画阁的一角可见外面庭院里的枝桠笼罩上了一层白芒的光雾,马吉翔随意靠在盏台上,没来由的说了这句话。 “我才接到消息。”祁京站在对面道:“事先应该并无动手的打算,只是让闹出乱子。” “是你的暗线所为。”马吉翔点道:“早先就该有人给你敲个响了,吴象铉没懂,雄飞也该说过。本侯不知你有什么怨气要发泄出来,但选择在此时杀人,太过火了,有些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没证据亦可知晓真相。” 马吉翔手撑在案上,看着他缓缓道:“刑部为何会在此时选择来人,你也明白。” “受人差使,藏了一手。” “不错。”马吉翔道:“本侯已答应你要揪出此人,但如今此事,是你自己在找不痛快。” “我事先并无动手的打算。”祁京又应道。 “本侯知道你的打算,你也不必用掌控不了全局的理由推脱,你之前行事由侯府支持,虽派了几个眼睛看着你,但未干涉过你做什么,只是如今,你那脱离本侯视野的几个小东西闹出了事,却要让本侯替他们收拾摊子——有这样的事吗?” 祁京面色平静道:“他们也该是没打算动手,我可以作保。” “你倒是会推脱,推来推去还是在本侯头上。”马吉翔笑了笑,有些慵懒道:“放心,你如今依着侯府,这些耍嘴皮子的腌臜事不用你操心,不过既然把你叫过来,那么你之前应下本侯的事,也该有些进展汇报,需知今夜过后至后日凌晨朝会,诸公怕是不会有歇息的时间了。” 祁京想了想,开口道:“人在王登阁手上,户部的蒙正发差使他来.......” “那就是他了,不要再找了。” 话未说完,马吉翔便挥手打断了他,续道:“说句实在话,诸公其实并不关心这些。你来月余也接触过不少,张同敞也好,李元胤也好,本侯也罢,你皆知道我们想要的是什么。 你看,倘若扳倒了蒙正发,袁彭年就会站出来,袁彭年下去了,李元胤又会出来,这是无底洞,因为朝廷几百年来就是这样运转的,永远要有制衡,也永远要有人站在对立面朝你出手,无可奈何。” 后日寅时才是上朝时间,但马吉翔此时却已穿上了官服,云鹤展翅在胸前,语气带着疲软,笑了笑又道:“再看大一点,倘若楚党今年倒了,那或许明年浙党又出头了,又或是什么粤党黔党之类,即使是陛下,也是在被逼着走,想要一人独尊是绝无可能的,朝堂上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是如今大家有了共识,这很好,几年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侯爷的意思是?” “就此事而言,到此为止。”马吉翔道:“雄飞已去了刑部衙门,不管见到的是谁,就这样了。 你明日随王主事去把人接过来,在朝会之前好好聚一聚,说些话,然后想去哪,本侯替你们安排。 当然,本侯也还是那句话,你跟着本侯在朝中是最好的,事情定下,这几日也不急了,你慢慢想,慢慢看。” 马吉翔一边说着,一边朝着祁京看去,他觉得祁京此刻该是有些怨气,但祁京只是站在那拱了拱手,应了声“是”。 “本侯知道你是有些怨气的,但本侯的势,只能把握到这里了,剩下其他,一报还一报,你后日,随本侯去朝堂上看看诸公吧——放心,有本侯在,没人敢动你。” 祁京再次点了点头,站在那似想了许久,随后笑了笑,请辞离去。 只是才转过身,马吉翔的声音又从身后传了过来,“本侯没有劝解你,是觉得你该知道的,甚至比本侯还要看的清楚,是吗?” 祁京回过身,摇了摇头,应道:“是看不懂。” 马吉翔亦在案前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本侯没有替谁在辩解,倘若是太平时,本侯甚至比你更想把他揪出来,然后一刀一刀活剐了。但有些东西如今已经说不清了......当整个朝堂都要一致做一件事时,那此事便成了国策,谁也动不了。” “嗯,侯爷的意思是,如今整个朝堂的国策就是...保住一个通敌的内奸?” 马吉翔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目光微微低垂,将祁京的脸瞥开,说起了另外一些事。 “你之前说过,本侯没有底线,本侯承认了,但你以后会明白,人一到这世间来,接触过的人,事,物,所有的这些东西都会像磨石,一点点压退你,喘不过气来。 有些人变烂了,有些人变锋利了,还有些人被一点点粉碎掉,这个过程真是漫长而煎熬,以至于你站在本侯面前说出那句话时,本侯恍惚的不得了...” “...没有谁是一开始就抱着荼毒百姓的理念而做官,可到了最后,你来我往,多少人反目成仇,多少事随遇而安,血气,理想被消磨干净,大明朝也倒了...至如今,本侯是想挽回这一切的,也更愿意相信,大家都是在走不同的路做这件事,因此,摩擦不可避免。” 他说着,站起了身,对后侍奉的几个小厮摆了摆手,朝着祁京又走了几步,停下来。 “本侯的出身不光彩,或许是因为这个,站在朝堂前端的几年,看见的这些人终究是这样子,以前如你一般隔得远了,看起来他们是做了不少事,到了近处,审视过了他们的脸,却发现其实都一样,天地大磨盘呐...你很锋利,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本侯只希望,你不要变成与他们一样的...一样的无奈.......” 这话才说完,阁外马启明便匆匆赶了过来,看了看马吉翔又看了看祁京,欲言又止。 “侯爷,府外........” “刑部的那几个废物还要说什么!!!” 马吉翔忽然大吼了一声,一脚便踢翻了桌案,茶水,瓷器,以及那块上朝所用的那块玉笏板都碎成一片,划破屏风纱摆。 温茶溅在脸上,他却不再动,只在那背身站了许久,喘息了一阵,最后又带着寻常的笑容,转了过来。 “是不是明日李元胤逛街逛死了,都要靠在侯府身上来?再闹,本侯杀了这群婢娘养的猪狗——滚出去。” 马启明脸色一顿,没敢再看马吉翔一眼,又匆匆往回赶。 而祁京看着这些,也终于再度请辞走了。 抬眼望向天幕,乌云辗过,光束散射下来。 ~~ 同一时刻,一行身着轻甲的骑队赶至了刑部衙门,月光如流水般从屋檐瓦盖淌过。 马雄飞看了看天色,下了马,选择与几个持刀的把总停在门前,留足了对面的颜面。 不一会儿,刑部清吏司郎中何东明被几个衙役簇拥着走了出来,随他一道的,还有几个值夜的身着青袍的经历文官,皆目光疑惑的看向忽然来此的骑兵。 “何郎中这是拖家带口的排场啊,是生怕我们不把刑部灭门了,好想法,够我们掂量掂量了.......” 话语传到了何东明耳中,同时也传开了这一小堆人群,紧靠的人群随即开始缓缓扩散开。 马雄飞却不理,只转眼看向何东明,见他已抬步上前,拱了拱手。 “拜见马营帅了,去岁下官便曾随着营帅的队伍护卫陛下还都,远远看了营帅身姿几日,如今却是风采依旧...不知营帅今日为何要捉拿刑部那几个捕头?” “上头有命令。” “呵,下官也想的是这个——军营动,必是得了陛下与内阁参议过的圣旨,虎符也应与都督府交过了,营帅动作神速,下官拜服。” 这何东明大概四十岁上下,按说在朝廷沉官的制度该是三十几岁才算走上仕途,但这种官场老油条的话术却是开口便甩了过来,又带着这么一帮人,不知是谁在给谁下马威。 马雄飞打量了对方片刻,笑道:“事发突然,本帅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上头的事情就交由上头打理。如今来此,是听说出了乱子,死人了,其中一个两个时辰前还站在本帅这个位子上,点兵点将的........” 何东明目光陡然一皱,抬头看向了马雄飞,他是不知对方如何能知道这么清楚的,但也随即笑了起来。 “下官倒是听说,那个登了龙门的碟子行事莽撞,得罪了不少人,兵部,户部,指挥都司什么的。昨日他进了侯府便未出来,却又请了营帅上头差遣骑队杀人,城中街诸公被惊扰不停,几个乱兵亦顺手杀了几个看热闹的下人,不知这账后面要算在谁头上........” “何大人啊,算来算去,算不到你刑部头上的。” 马雄飞笑意依旧,应道:“来此也不是要赶尽杀绝,本帅没有带人进去,态度你还不知道吗?你也让给本帅些颜面,不要争谁大谁小了。” 闻言,何东明微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上前走了几步,道:“那营帅却是来晚了。” “没关系,说了不是要赶尽杀绝。”马雄飞也往前走了几步,离他只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语气开始变小了起来,“本帅来,是找何大人你的。” “下官好像与侯府不太熟络吧......”何东明率先道:“手下可用的人如今也在营帅手上,恕无能为力了。” “吴侍郎来过侯府了。” “哦?下官不明白.......” 何东明皱了皱眉,一脸的茫然,但实际上他心里已然瞬间明了,眼神与姿态越发平静下来,又拱了拱手,摆出了一副请君指教的姿态。 而马雄飞微微摇了摇头,一想到自己接下来又要耽误许久,不免心中烦闷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拉拢几句,打压几句,再威胁几句,面对这些懂的为官如水的人,在如今朝廷里这些东西已经成了必要的格律,同时心中已把他算在了最为难搞的一列,得过且过的,你不把事情跟他说的明明白白,交代的清清楚楚,他不会有任何动作,甚至一点脸色都不会露出来给你看。 “是这样,朱阁老的意思是停了,侯爷那边会有些........” 他说着,目光漫不经心的转向身侧的青砖上,月光朦胧起来。 身前不远,几个经历文官零碎的议论声从耳边飘走,再后方,是一些更小的声音,黑影从屋檐上一闪而过—— “下官也认为是这样,都是自己人,勿伤了和气........”何东明很恰到好处的应了一句。 “你.......” 马雄飞抬了抬手,那推攮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表情也还未来得及展现。何东明微微一愣,转过头去,只听到“虎——”的一声轻响,然后整个人轰然跪了下来。 马雄飞整个人已经愣住,他适才离何东明有两步的距离,那支已经刺穿了肺部的箭头就在眼下几寸,还有另外一支同时抵达的箭矢半支嵌进了何东明的腹部,但不知到底射中了哪里,一时间没有血流出来。 “啊啊啊——” 光束朦胧,吼声破空。 马雄飞瞬间被身旁的几个把总围拢,力道之大几乎快把他压的喘不过气来,但在缝隙间,他还是看到何东明没有立即死,口中吐血,看着马雄飞便开始往聚拢的人群身后爬…… 对着天边微微显出的鱼肚白,何东明在离他身后十步的距离上,彻底趴了下去,血从青砖上蔓延而出—— ~~ 出了画阁,辗转过宽阔又有些昏暗的廊道,王登阁歇息的那间院子还亮着灯,几个守卫的甲士在走动时,天上星光泛白,打在人身上成了一层白雾。 视野朦胧间,姜卿忽然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衣裳,裙摆沾了露水,发丝有些凌乱,见祁京回过头,她又不好意思的背起手,看上去还是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怎么样了?知道了吗?” “说了一些话,大致意思叫我别管了,下手太重,他吃不消。” “我刚刚在外面听着,吼你了?” “不知道,吼了也该是拐了几层弯。” “我之前去找你时,听见有下人说来了一个吴党的大官,在画阁待了许久。” “不理他们。” “你不是...要靠着他们?” “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也成奸党了?” “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哪...是吗?” 祁京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替她拍了拍裙摆上的露水,然后两人就着月色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说了一些话,姜卿偶尔也笑笑,目光看着不同的风物景色,步伐迈的很小。 “总要经历这些的。”身旁的祁京忽然笑道:“我以前也不信自己能闲下来,那些同僚总说是个劳碌命。现在……还在这喂了这么大的鲤鱼,手上一股味道,与人谈话也没总喜欢揣摩来思量去了。” “嗯……你习惯了?” “呃……还是没有。装出来的,实际还是喜欢看人的动作,眼神之类,然后依次记住环境场景道路等,只是心里想的事情少了点。” “是那个吏科主事没与你谈拢……他不是已经妥协了吗?” “不算是,你别小瞧人家,他也很厉害,再过几年还能当个大官之类,再者他不是跟我们妥协,是在通过我们跟马吉翔妥协而已。” “那他也是被排出来的棋……” “不想这些,想不完的。”祁京看着不断涌过眼中的翠绿,缓缓道:“说句实话,有些时候可能就是想多了,才变成蠢人了……毕竟我之前从未想过会到这里,一旦所做的事情停止或者被拉长后,未免有些恍惚……” “哦。”姜卿应了一声,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 这里距离大同府有千里之遥,隔着大江长河,平原高山,隔着几乎永远不会相见的距离,她或许也没想过曾几何时会走在南方这样的一个大院子里,头上泛着这样朦胧的月光,跟着这样的人。 快到了那间小院子前,祁京出示了令牌,让那几个守卫往别处去,身影接着往前,白光笼罩全身,朦胧不清,姜卿看见这些,忽然停了脚步。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我看不懂.......” 她低下头,看着已经渗透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如果做不了,那就...走不好吗?他们都不帮你,还有张侍郎,李元胤的什么的,这些你知道的...我在大同时就说过,他们勾心斗角,把朝堂事看成性命,我们不该这么做,大同还在.......” 祁京目光看过去,忽然想到如果现在还是在大同,她应该不会说这些话。 即使时间过的不算太久远,但似乎也悄然改变了一些事。他们到了南方这片土地上,没有了敌人,不用时刻思虑怎样逃亡,也不用想象明日去何方,但与此同时一些该有心思似乎也没了,过了江,他们所能感到的东西就像是泡在了温水里,这是另一种气候,环境,也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还有你说的,答应过的...”姜卿忽然抬起头,看了祁京许久,视野也依旧有些模糊,犹是在梦中,她感觉整个世界都有些飘渺,“都不算了吗?” “我之前规划了一些东西,需要很多人帮忙,也需要很多人点头……” 祁京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原本以为有些底子,速度能够快一点,但回来的月余你也看到了,所有人都在前面拦着你,告诉你该怎样做,怎样想...这些,不像我们北上时能够自己控制的的事情,范文程那时说的没错,再给我们杀上百人,千人,万人一样改变不了局势,我与你说过这些的。” “可南边不知道清军正在南下吗?不是北方动乱拖住了手脚,他们还能在这里...还能在这里酣然醉心.......” “他们知道的,比任何人知道。” 祁京眯起眼,目光转向南方这座广阔华丽的府邸,道:“但就是因为太清楚了,他们已经明白了天下大势所趋,王朝更替是势在必行之事。还有更多的事情,北边的京城已陷,崇祯帝死了,南京陷落,弘光帝死了,福州陷落,隆武帝死了,扬州,嘉定等死了上百万人,这些的人性命,已经被浇筑了一把利剑,砍断了他们的脊梁.......” “那你为什么还要替他们奔走?这些根本人帮不了.......” “天下人各自不同,谁又能帮的了谁?” “国家这个样子,他们竟然是无奈,真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谁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卿眼神微动,似仍不觉得他在辩解争论,只是已听出了祁京语气中巨大的,波动的颤音。 “天下为公........” “所有人的命都要靠自己挣,软弱便只有死路一条!这算是以后的共识,他们还不知道,我让他们知道,知道.......”他回过身,顿了顿,“打败清廷的办法,唯有一条路,脊梁要靠自己生长出来........” 姜卿的眼神晃了晃,祁京此时却已走了过来,伸出手朝她半握着,讽刺的笑一声,“你看,一个通敌的内奸就能把整个朝廷国家贯穿,我们又有什么做不了,不能做的事情........” “...以后会有很多人...儒生,高官,走夫贩卒,说我们是奸佞,逆贼之类的,不要着意,我们只争朝夕.......” 月色褪去,晨风泛起,两人的身影的渐渐在新春的小院子前显现,然后又淡去在某一个角落,天光亮起,时间如浪潮,不停的将人推向未来的一秒,一刻........ 第一百七十九章局限 次日辰时,文安侯府中泛起了一片雾气,马吉翔睡醒后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踱步出了画阁。 穿过还是稍显昏暗的廊道,几个下人过来通报了之前城中街动乱时受扰的官员的情况,他微微摇摇头,交代了几句,实际心中倒是没怎么理会。 虽然曾经很重视与朝中同僚打好关系这一块,也很看重自己在外的名声,但等这些消息真正进入耳中时,却偶然发觉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诸如他之前所说,做的再好,也终究会有人站在对立面,自己不是什么完人,想做些事总会有阻力的,看淡些没什么不好。 继续往坐西廊走去,堂屋门前的灯笼还亮着,两个婢女躬身出来替他卷起了衣袖,他在铜盆里洗了手,转眼看向屋中略显空旷的长桌与饭食,忽然叹了口气道:“下面还有谁在府中,将人叫过来吃些。” 婢女应声而去,马吉翔又漱了口,朝主位上坐下,堂屋中寂静一片,唯有眼前还在冒着白气。 在这种有些孤寂的环境下,倒是想起了前几日府中的一些闲言碎语...他前些年东奔西走,其实也是有过几房妾室妻子的,之后随着朝廷东西迁移间丢了一些,剩下的还在后院,不过也是养着,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说是要有几个儿子热闹热闹倒也简单,但这在乱世中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一向心软,真要等弄丢时还是会心疼的。 思绪飘渺,忽然又想到了祁京站在面前拱手告辞的样子...对于自己的突然收手,他或许是还在怨什么。 也或许是认为还能做点什么,但这就是他的局限所在了,位置不同,看到的事情不同,接收的消息与对局势变化的掌握更天差地别——敲击着桌案,马吉翔脑中闪过了昨夜的另一段话。 “我朝一点点走到如今啊,真是为人所败。” “但就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让人有了念头,徇私枉法,通敌卖国的证据触目惊心,矛头直指楚党与朝廷各部...可如今真正关心的有几人?早在李元伯伏杀佟养甲时,两党就心知以后不会得安宁,哪怕大家心里都有数,但等到如今真正被提上了章程,朱阁老仍然心如刀绞啊.......” “......我们手上那份从北面传回来的东西,已经摆在内阁的奏疏里了。” 吴贞毓忽然缓缓道:“但所有从北面传回的证据,都是经人精心分配过的,谁拿到什么人,谁掌握什么消息都已被提前划好,这一点,会导致我们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然后互相搅局,牵扯一大片人下来。” “然而,事情的本质是,消息从苍梧县传过来后,就本不该再继续传至端州城。哪怕是楚党里的奸细已经知道了,也必不会选择把事情闹大。他是在被人推着走进这个套子里.......” “时至今日,侯爷是最明白不过的了,虽然已经涉及了很多人,诸如严峥,王登阁,何东明,蒙正发等,但这些人与证据都被斩断在了中心外,事情追查到他们这里,就戛然而止的结束了——即便北面传回的证据凑全了,也都是他们在一力阻挠,导致所有的东西都被打乱重组,互相牵扯,也都没有意义了。” “能够做成这些事情的,不可能是一个人在操刀,再之后掀桌子的,也必不会是一只手就能掀的动的........” “大明朝从天启朝开始,至崇祯朝,弘光朝,隆武朝...满朝党争了一甲子,或许他们这一刀砍下来,不会有党争了,朝廷之后的命运或许也就寄托在了这样的一些人手上........” “但前提是,我等站在了后日的朝堂上,伸直了脖子,让他们明白谁的脊梁更硬一些.........” 回想着这些话时,马吉翔其实并不太能明白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或许是一种妥协,但那些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务实,只知道两党与他之前被人耍了一大圈,而吴党那边总结出来的意思是,幕后之人既没有选择动严峥等人,那便是要动自己这边了。 所以他选择了停手,没有再被绕进去,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其他的一些问题——这段时间里,他们在做什么? 二月春风迎面吹来,晨光微熹中,马吉翔看着院子里平静而又明媚的景象,脸色已被映的有些难看。 他实感心累,同时心中又有些说不明的别扭。 因为他知道,谁杀了谁,谁又牵扯了谁,这些犹如铁链般的事情或是一环扣一环,看着精妙,实则一点用处也无,诸事的关键还是要看主权之人的意图。 倘若李元胤真不顾一切,背上骂名也要肃清朝堂,那在这仅仅百里的端州城内,已经没人可与他掰手腕了........ 就心中想着这些紧要的事,等了好一会儿,婢女进来后,他得到了人不在院子里的消息....... ~~ 天边云缕如丝,鱼肚白过后是渐渐亮起的朝阳,端州城外很早就有了人撑起铺子,天宁街道上有袅袅麦香的粮食气息扑到面前。 王登阁是在卯时便出了文安侯府,沿着那条小道从后院走到城外,他脚步微慢,与之并肩的是一男一女,此时正站在一处铺子前。 他们买了早食,几个包子和馒头,吃了一些后剩下的揣进了怀中,然后带着王登阁继续沿着天宁北街的街尾走去。 此时的城外倒也很宁静,除却春风吹过树梢的哗啦声,王登阁还隐约能听到两人之间细碎的谈话。 他微微仰着头,听懂了一些,没懂一些,但心中其实也没有太过关心。 随着他们转过街尾,他的府邸是在城外末尾小巷中,一间二进制宅院,能容纳的人不多,他的妻儿,父亲都在里面,还有两个仆从,两个婢女,当然,还有半月之前是从外接来了三个人,因身份特殊,他并没有告诉家里人。 上前叩响了门栓,守门的仆从从里开了门,看到自家老爷后惊讶了一下,但也很快引路带着三人去了书房内,紧接着又急匆地去了后一间屋子。墙皮很薄,透过来两个女子的声音,大致意思是老爷上差半月,终于回家了之类。 紧接着又是谈论带了两个陌生人的声音,王登阁唤来另一个仆从,让他们先不要过来打搅,目光转向祁京时,眼中略带些尴尬,但他还是笑了笑,面色如常道:“就是这里了,一个女娃跟着婢女睡,男童则是跟着王翎一块玩,侍卫的伤还没好,在柴房歇息。” “你也不用问其他的,我本就没有恶意,他们过的很好...哦,王翎是我的儿子........” 祁京听着,看了看他书房上的横梁,微微点了点头,回头时,见姜卿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而王登阁看着这一幕,遂又吩咐了那仆从带她过去,但自两人出门后,他却也不说多了,自顾自寻了个椅子坐下,又示意祁京也坐。 “其实...也就是这样了,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他率先道:“我大致能猜到你想做什么,你的思绪很跳脱,让人很不习惯.......以至于一开始我就在想,怎么会一知道我来的消息就要动手?完全没这种必要的,背靠着马戎政,除了李元伯之外谁也动不了你,后面的这些事,只能是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要动,无关我来与不来。” “倒是我目光局限,来了之后,贻笑大方了........” 王登阁似乎觉得词不达意,如此又补充了一句,道:“如今想来,也该是晚了,一条明线,一条暗线,今早束了刑部衙门的暗线,他们倒是有很多选择可以选,你呢?等着被捉否?” 祁京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看了面前的官员片刻,想了想道:“被捉了与领官职走了,在如今没有什么区别了。” 王登阁表情未变,只微微蹙眉道:“你今早答应了我,又劝我走,竟是不想与暗线的人汇合出城?” 祁京道:“那当初又何必从北面直接回来?我选择回来,是想拿些朝廷的资源,名义之类,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想依靠他们做些实事。” “战局如火,形势有利,诸公都是知道的。” 王登阁应道:“半月前有前线的战报传到户部,我看了.......一月十七的战报,惠国公已至赣州,被刘元武拒守数日,但至如今还未来信,恐是围城日久,强攻不下。对此,我也做了些准备,等内阁文书下达时,可从户科调派几千担军粮出去——站在我的位子上,仅能做的全部,就是这些。 然而你没看到,会以为诸公与我都是在为人鹰犬,忙着党争权斗,实则朝廷中忠义之臣是永远不会少的,不然朝廷不可能会继续存在下去,你也不要局促了眼光,带着他们走吧,去北面也好,更南面也罢,外面仍然有你要的东西.......” 在他有些劝解又有些坚定的目光中,祁京微微摇了摇头,“太慢了,不会来得及的........” 王登阁看着他,不说话。 祁京继续道:“见过马吉翔后我原本就想着,替他办完事后就走的,后来忽然发现,权势如他,如李元胤,都有做不到的事,也都要为一些东西妥协,低头。我如今尚在朝廷中枢看到的就是这样,那依附着他们所划分的外地势力又是什么样子? 走了之后,是看不到这些糙心事了,但在中枢朝廷辐射的下方,作为躯干的外地,我会看到他们所走的,每一个微小的一步,所带来滔天巨浪般的影响....... 天下动乱,出城逃亡后倒也可以去更南面埋名过几年安稳日子,又或是去另起炉灶,拉起一支义军响应,但,太慢了,在这期间有很多不该死的人死,不该活的人活着.......如此,比起三年五年后处理他们,我会后悔这个决定。” “回到现在,我上台的前后杀人,诓骗,得罪各部之类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也已下不去了。”祁京缓缓靠在椅子上,自顾自道:“我没走,是仍然有选择,至少能影响到他们,改变一点点吧........” 他语气淡淡,说的东西如天方夜谭,但王登阁此时却有些将信将疑,事实上,他之前在听到何东明的死讯时,就已有些觉得恍惚了。 “你...为何总要着眼以后?此一时彼一时.......朝廷党争又或是权斗几十年,诸公你来我往,谁不是已疲倦厌恶到了极致?” 王登阁断断续续的回了一句话,随后站起身,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但为何没人能站出来?皆是因手段不够,目的不纯,人心不齐,皆为庸碌迂腐之辈也!天下事在这坏了一甲子,天下人在这苦了一甲子...如今......如今不管是内廷还是前线,皆是卡在了关键时机,王某只希望李张两位大人能站出来终结党争,统一内廷,不要再闹了,再之后,是走向毁灭或是中兴,我.......还豁得出命来........” 祁京点了点头,他与王登阁不过才认识两日不到,之前曾了解过他一些,但那些都是浮于表面的行头装束,其人之前在祁京进入他的院子点头后,没有多说便带他与姜卿来了家中,又能在此时说出这番话劝慰。 这并不是他没有防备与心机,而是他自入仕途开始,就存了一颗拼死之心,官场的升迁的话术与手段对他来说只是工具,因为他需要走到最前端的位子上,才能说出心声,做出实事。也没有比他们更现实的人,如果他们连下一刻都活不下去,又怎么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大义,唯有无数次的把心掏出来,再无数次咽下去,忍受过权衡,颤抖,得意,愤怒,流泪无数种比现实更加苦楚又清晰的情绪,才会顿感过去时日的煎熬与漫长。 但祁京也只是点头,没有回应他任何话,目光看向书房上的横梁,腐朽斑驳,而窗外却是阳光明媚的院子,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还有件事情,我忘了跟你说。” 沉默中,祁京没来由站起身,又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杀一个人而已,弄到现在简直太麻烦了。” 他顿了顿,又道:“条条框框的,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有机会你自己去问吧.........” 两人相互看了片刻,都没有再落座,不久之后,祁京拱手出去了。 而在他拱手的那一刻,王登阁坐了下去,他也低眉自顾自看着覆盖在腿上的青色官袍,想了一会儿,然后微微仰头靠在那把破旧的椅子上,喃喃了一句,“你留下来,是知道丁公的事了........” ~~ 阳光照亮了端州城,城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由一边涌向另一边,官轿从中间岔出来,进入了回家的小巷里。 蒙正发下了轿子,看到了自己府邸的门已经敞开,几辆马车正停在那,零零散散的书生学子站在一旁,视线中闪过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他在这里停滞了一会儿,脑中微微泛起了茫然与疑惑,但毕竟是自己的家,他还是选择拂袖走了过去。 走过门口时,站在前面的方中德朝他注目过来,并未行礼,进入前院门房,依旧是几个书生摆袖站在那,光影掠过的树荫下,那位没有穿官服的兵部侍郎正随意的坐在了门房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张侍郎来了。”蒙正发轻声道:“时间倒也捏得准,某才下差...请堂中坐。” “不用了,不用进去。”张同敞笑了笑,看着对面微微疑惑的脸,站起身走了过来。 “就是猜到了圣公衙门里不忙,才专程赶来等候,半月前至画船坊一见,未多与圣公说话,今日倒都得闲暇...圣公可有意与我谈谈?” “张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在下是晚辈.......” 蒙正发正想拱手行礼,手腕却被走过来的张同敞握住,放下。 “都是翟阁老的弟子,没有什么晚辈...那年你在崇阳策划聚义,与张献忠对垒,何督师与老师与我,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后来在湘阴军中时,我们还见过一面吧?” 蒙正发被他拉着走着,目光低垂而下,却是微微瞥见了张同敞左手上的东西,“是,那时还是兵部司务,张大人从武冈随何督师过来,在下远远地看过张大人走进主帐里,比起现在,真是有些恍若隔世........” 张同敞手上捏着系带,微微测过脸道:“可圣公你那时还很年轻啊,才二十八岁,觉得与军营主帐有很远的距离也是常事,如今说这些来打趣,倒是像还有些怨气似的。今日前面的事情,你——可知做错了没有?” 蒙正发微微楞了半响,官袍下的脚步变得有些虚浮起来,右转过头,张了张口道:“我有何错?画船坊那夜,是你先找上来.......你诓骗人,我之后做的事也与你无关了。” 张同敞继续走,看着面前廊道石椅上落下的阳光,同时微微按下了蒙正发想抬起的手。 “是与我无关了。但你从崇阳聚义开始,至湘阴军中,至章旷麾下,再至何督师麾下,最后再至朝堂中央,都与老师有关,是他与何督师把你推到了这里,让你如今做了这些决定,错误的决定。” 张同敞提起了手上的包袱,缓缓道:“你告诉我,也告诉老师与何督师,你为何不拿着这些东西去找李元伯?” “李元胤...太心狠了。” 蒙正发沉默良久,道:“他要的也不该是这些,对否?” 阳光照射下来,张同敞微微眯起了眼,没有回答。 “他二十五岁便是陕西叛军元帅之子,李自成给他拜将进爵,清廷给他封总兵巡抚,到了我朝,加封左都督,锦衣卫指挥使,他一直都是站在顶端........而在下呢?二十五岁时还在崇阳作一个不入品的刀笔吏,几丈宽的县堂上没有我的位子。 如今,张大人如所说,在下高升到了朝廷中枢了,是被何督师与翟阁老所推也好,是自己投机取巧也罢,那时我站在县衙堂中作书写词,为人笼络讨好,作门客事,现在我在五人之中站在末尾,为他们摇旗呐喊,行鹰犬事,蒙某从未觉得如今与那时候有任何区别....... 张大人呐,人与人是不同的啊.......倘如在下真把这些东西给了李元胤,他就能高看我一眼吗?袁彭年才是他们两父子的亲信,不是我。也因此,看到他做的那些事,我怕他,现在见张大人过来,我便更怕他了。” “你怕他?”张同敞重复了一句,声音不高,但目光已然凌厉起来,“你不知道,东西给了他,你还能脱身?朱斗垣年轻气盛,行事看似目无章法,但背后没有朱阁老的会使,他敢在诸公眼皮子底下这么做? 他自导自演骗了你,是为拖住了你身后之人的心思,过了几天,东西也就流出去了,与他们没有一点干系。你真以为吴党要认输了,要甘愿摘了乌纱帽回去种地?朝堂之争是如水无常形,但这水,是会将人溺死的。 你也还未改掉那时的习惯,总想着事了便好,走了便好,没有人看到你便好......你昔年为国聚义言辞尖利,行文纳句一挥而就,可为何一旦做起事情,就成了这般摇摆之人?你怎对得起昔年何督师替你揽下的担子,翟阁老的数十封举荐...你,现在知道怕了?” “蒙某是怕了。”蒙正发停下脚步,转头道:“但,是怕了张大人与吴党站在了一起。” “我来找你,不为说这些。” “张大人能拿到这些东西,一定是与朱天麟见过了吧?并且,李元伯能让张大人进了在下的府邸,也该是信任张大人的。” 张同敞的侧脸面无表情,他随手丢了包袱,走到廊道中的石椅坐下。 而蒙正发却是捡起了那包袱,走过来道:“如此匪夷所思的事,由张大人所做,真是紧密到不见一点端倪,在下交出的这些东西,是经过了陆修的手张大人想必也知道了,后来,他死在了户部衙门前的一条街上,张大人竟也没来看一眼,那么,就是那时去见的朱天麟?” 张同敞看着他一路走过来,眼中的平静却没有有一点波动,等到蒙正发坐下时,他才开口说起了话。 “倘若你到如今还在想着这些事情,那便不值得我来这一趟了...这些东西,什么局势,串联,骑墙,真值得荒废所有心虑吗?是我在穿针引线又如何,你就仅仅能看到这些了,倘若阴谋诡计能抵得上所有,那张别山情愿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摁在这滩水里,让他们看看,这世道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你我生来这世道便是如此了,谈何荒废心思,党争了几十年,只要能站在朝廷官场中的,谁没有在心中存了这样的心思?但就是因为心里想着这些事情,才让他们走到朝廷中,如此,在下有,何督师有,翟阁老有,张大人你也有,谁又脱的了干系?先皇在北京城留下的那句诸臣误朕,谁又真的听进去了........” “如此,圣公便觉得是迫不得已了?” 蒙正发坐在一旁,双手捧着那个小包袱,没有说话。 “所以,便也要有个结束的章程了。”张同敞瞥过头,疲惫又平静道:“几十年来,一天天的迫不得已,一年年的迫不得已,我们从北到南,越过了长江,黄河,那边的东西早已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所有的人,汉人,都挤在南方,温热的环境里,发臭发烂了。” “本该就是如此了。”蒙正发低眉道:“一场一场的败仗下来,一次一次的迁都过去,人心早就散了,它不发臭发烂,那世间的道理大义便该发臭发烂了。 张大人,你是江陵公的子孙,有靠山,有收复山河的心思,自身手段更也比朝廷中任何一人都厉害,想做出一番事业不过轻而易举,但,有些事情总是人力所望尘莫及的,就像.......像绷紧全身力气一拳打过去,是空的啊........” 他紧紧抓着双手之间的东西,感觉到了里面纸张的轮廓,断断续续又道:“在下原本不该管,也不能管,可还是去做了,因为在下确定扳倒吴党是对的,朝中只能有一个声音,即使它再烂再臭,也该是要陪着朝廷走到最后的... 而最后在下技不如人,被人耍的团团转.......这些没什么的,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时,心中总会有那么一些遗憾。 在下也的确是张大人所说的那种人,摇摆不定,想使巧力成事,用最小的代价去换想要的东西,但张大人若说我做错了,我不会认的,我若错了,就错在眼光局限,错在手段不够,绝不是错在还有一丝希望。” “你若真是这般想法,那便不枉以前的那些事情了...圣公,还记得我在画船坊对你说的话吗?党争只是手段,斗倒了谁并不重要,谁赢了也并不重要,有的人来了又去,有的人坚定不倒,都各执己念,所求不同。 但如今我们走到了这里,南方,成了这个样子,没有谁是干净的,你做的每一件错事都会成为负担,而在这些之后,它会影响下去,再如海浪拍回来,把你打的头破血流。这些事情,我一直没有与你说,我想你能有此心,也该是明白的.......” “在下对朝廷碧血丹心,问心无愧。” 蒙正发仰着身子,将包袱放在了一旁,叹息道:“可.......张大人你,为何要与吴党结合呢?朱天麟老奸巨猾,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的,李元胤那边,也很快会知道张大人的事,张大人今日,不该来见在下的.........” “但你还在遮掩什么呢?” 张同敞微微摇头,看着那边散射而下的阳光,轻轻说了一句。 “事发了——丁时魁今日已躲进了锦衣卫都司。” 他站起身,从蒙正发疑惑的目光中拿过了那个小包袱,打开,然后甩去了半空中,一张张空白的宣纸从里面飞落下来。 蒙正发双手愣愣的半握在那,就这么看着那些白纸铺满脚下,瞥过头,被张同敞一巴掌扇在脸上,他本就是督军侍郎,军阵打熬,儒服射骑,这一掌显得极重,蒙正发整个人摊在了石椅上,附近的几个下人想靠过来,却已见他又一脚踩在了自己主子的胸膛上。 “你说你手段不够,那我便当你是真的了。” 张同敞居高临下,平静道:“他卖了你,拿你做了箭牌,王登阁是你的人 ,何东明陈桐死了,他去刑部衙门的线索也断了,谁能料到这些事情呢?我原以为是你与李元伯在帮他,但听到你说的这些...这些蠢到了极致的话,我便知道了........” 蒙正发被他踩着,嘴里咿咿呀呀的,脸色闷的通红,说不出话来。而张同敞却是又加重了力道,低下头,“有你们,这种已经只能看到权斗,利益迷眼的人堆积在这,朝廷已经彻底烂了啊.........” 说到最后,他已是握紧了拳头,响声传到蒙正发的耳中,他紧紧捂住脸,但终究没有砸下去。 “你说你眼光局限,那我也当你是真的了——你的担子,我帮你挑下,不要有下一次了........” 带着无奈,飘渺的话语从头顶上传过来,几个畏畏缩缩的下人还在踌躇不前,位于端州城中这个繁华的街道上的华贵府邸里,他们之前平静交谈的声音始终没有传出去,无声寂静的愤怒也暂时压抑在了心头。 南方的天气快要炎热起来,两水夹州之间的这一块小土地里,西江之水愈发奔流不息,彷佛已盖过了所有熙熙攘攘。 张同敞回到兵部衙门,看着空空如也的桌案,又走了出去,抬头见披云楼天幕上的白鹤涌入了阳光中。 ~~ 城池的另一边。 无人问津的小巷宅院里,姜卿拉着哭哭啼啼的小丫鬟进了厨房,祁京替那个从北方来的大同府侍卫又重新包好了几处伤口,坐在柴房门前的小板凳上吃过了午饭。 王登阁与妻子站在院子的一边,看着王翎与那剪了辫子的道童跨着收拾好的包袱奔跑打闹。 午时明亮的阳光落在这里。 在妻子不断唠叨的“终于要走了,都吃了好几天白食了”细小声音中,他望向端州城后的岭南山脉,一座座起伏的群山如同褶皱的灵魂般,在视野中蜿蜒下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想看的更清楚些,可眼前始终聚焦的是明媚的午后,并非背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