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注视着桑澜的眼睛：“麒麟卫指挥使。”
“麒麟卫？”桑澜若有所思，“听起来更像是您的暗卫。”
琥珀眼里没有他所期待的神色，皇帝再度看向她的五官，顺从是伪装，野性才是真实。
桑澜：“他们擅长什么？传递情报？伪装潜伏？”
“如王府暗卫。”
桑澜大致明白麒麟卫的本事，转而问起南方之事：“车家的事，有多大？”
“如翼州苏家。”
“好。”桑澜应下，“待七日一过，我便南下。我想请问五舅舅几个问题。”她坐正身子，显得十分认真。
皇帝点头。
“陆家，可信吗？”
皇帝沉默片刻，开口道：“陆阳雪可信。”
他没回答陆家可信，桑澜心中有了计较，继续问：“赵家守城，赵婆婆言及青州卫家不肯来援，苏家主却说卫家军需要抵御漠北侵袭，我想知道其中内情。”
“青州卫家军接到一道不准南下的军令，但他们还是派遣一支带着粮草的小队支援，半路上被抢，将士们被灭口。”皇帝叹气，“有人伪造军令，放走了劫杀卫家军的凶手，至今是个谜题。”
桑澜：“那当年的证物，还在吗？”
“不在了。”
皇帝看着牌位，失了神。
他回忆起当初与三哥的争执。
“这道军令，假的。”萧煜怒气冲冲地指着上头的红章，“但阿姐的章是真的。”
萧霁停下手中笔墨：“所以呢？五弟是准备不等长姐回来，贸然派兵去救裕城。”
他站起身，指着身后地图，“北边五国，大姐带兵收服两国改为凉州，漠北与北朝已经服软，只剩北凉一个刺头，入冬前若还攻不下，北凉势必集结其余势力，拼死反扑。届时，漠北与北朝是否会反水？你可有想过？”
“赵家守着裕城，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坚持到长姐回来。”萧霁背过身，“清扫不安分的世家本就是计划的一环，赵家已成死局，倒不如让他们的死，更有意义些。”
萧煜红着眼：“三哥，你要辰荣姐姐回来，看到一屋子牌位吗？”
萧霁捡起军令，放进火光中，任其化作灰烬。
“我担得起。”
“五舅舅，认识我的父母吗？”
呼吸一滞，皇帝转头看向桑澜。
桑澜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红色玛瑙镯子：“端亲王府隔壁院子的主人海棠夫人，她送给我一只手镯。”
“黄老医师近日住在王府，昨日，我请他为我看了旧疾。”她指着自己的头，“我有间歇失忆症。”
“黄老医师说没有法子治这病，他建议我找到一些父母的旧物，说不定能记起来。但我只记得他们很早就走了，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纪念的物件。”
“海棠夫人说过，我和一个人长得像，但我与小姨长得一点也不像，海棠夫人是不是认识我爹娘。”
海棠夫人是宁安长公主，皇帝的亲姐姐，有着这一层关系，桑澜有此一问。
皇帝：“关于你爹娘，你想得起来什么？”
“我娘会打我，我爹会拦着她。我娘还说过一句话：大夏已定，小澜可畅游人间山水，看遍世间百景。”桑澜眼里亮起星光，“这一句中，她提到大夏已定，结合时间判断，我猜他们曾跟着长公主打天下，安定后回归乡野。”
说完这句，她又失落道：“我记不起他们葬在何处。所以，五舅舅认识我的父母吗？”
难得能看到她像孩子的一面，皇帝微微一笑：“不认识。”
桑澜很快恢复心情：“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什么相信我？”
皇帝：“你救过彤彤和北辰，你也救下红袖香案中孩子。”
“于私，我感激你对家里人的救命之恩。于公，你有一身不逊于卫将军的武艺，没有因此而狂妄自大，你看得见百姓疾苦，甘愿冒险为他们的公正奔走。”
……
莲池望着窗外梅花，一阵北风蛮横地翻过高墙、撞过树枝，逃向拱门。
一道白色身影走进满天金黄色的花雨中。
莲池跳下凳子，紧张地握着小木马，立在原地等人进屋。
“表小姐。”
王府下人告诉他，救他的阿兰小施主是赵王妃的侄女。
“别跟他们学，我更习惯你叫我阿兰，或者小施主。”桑澜放下食盒，打开后，取出里头的山药枣泥糕，“尝尝吧。”
莲池忐忑地开口问：“小施主，今天要送我走？”王府下人告诉他，白马寺的僧人都被捉了，他没有去处了。
桑澜诧异道：“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莲池低着头，望着手中小木马。
桑澜：“你要继续修行，我可以送你去一处安全的寺庙。你要还俗，我也可以为你找个好去处。”
莲池小心地问：“小施主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主持师父和师兄们做了坏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没有做过坏事，但他吃着寺里的馒头长大。
“你是个善良的小和尚，应该得到好报。”桑澜推了推碟子，“趁热吃。”
莲池扯了扯袖子，伸手去拿山药枣泥糕。
“莲池，夜里会做噩梦吧。”桑澜转头望向梅花，“那些都是假的，不要害怕。”
“关于去处，慢慢想，不要急。”
莲池咬了一小口糕点：“蕊蕊小施主，她还好吗？”阿兰施主的存在驱散了恐惧，让他慢慢地平静下来。
桑澜：“你及时地找到她，救了她的命，大夫说她很快就能好起来。不用担心，蕊蕊的舅舅会照顾好她。”
莲池放下咬了一半的山药枣泥糕：“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他眼眶发红，“要是我早点发现地宫，我就能救出更多的人。”
“你只是一个孩子，你已经足够勇敢了。”桑澜想起陆阳静来信，“你，想见妙真主持吗？”
身体僵硬，莲池没有回话。
妙真主持待他极好，但妙真主持面对蕊蕊，面对那些个孩子，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还有五天。”桑澜没有明说，五天后，妙真主持会如何。
莲池点了点头。
桑澜叮嘱院里的下人，仔细照看莲池。
莲池拉下袖子去拿糕点，没完全遮住手臂上血淋淋的咬痕。
安顿好此处，她回到千山居，撞见刚回来的红杏。
“小姐，岳蕊退烧了。”红杏送上一物，“这是叶前辈留给你的信。”
桑澜拆开，一目十行。她们三人还没小聚一场，竹叶青带着小竹笋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放下是她的修行。
桑澜抬头看红杏：“年后，想不想跟我去南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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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小柳呢？”
桑澜：“我想让她留在京里做买卖，你要不要入股分红？你总不能守着我一辈子吧。”
红杏从未想过，王府暗卫为主而生，为主而死。
“你现在是我的人，自然要守我的规矩。你们日后要成婚，我会给你们添嫁妆。你们要孤老一生，我也得给你们安排长久的进账。”
桑澜看出她的茫然：“不比京城其他家小姐，我写不来诗书，也考不来科举，日后说不得做个武官，还要叫你们陪着我一起吃沙子。人嘛，路上都是一起走一段路，你们心甘情愿地跟着我过一段路，我也不能亏待你们。”
红杏竖起大拇指：“小姐，您的确是京里的独一份儿。”她放下手，“若小姐上阵杀敌，我愿作小姐马前卒。”
“那你可得再练练。”桑澜抽出信封里的一张纸，“竹叶青留了一套棍法，从前总藏着掖着，不肯全教给我，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说到师父，她止住话题，“拿去练练吧。”
“小澜。”萧北芸的声音老远从院门口传来。
“芸姐姐。”桑澜去接她，收到一对护膝，“这是何意？”
萧北芸：“天凉，隔着蒲团，膝盖也冷。”
“谢啦。”桑澜看见她发旧的兔毛手套，“芸姐姐，你已经带很久了，怎么不换一副手套呢？”
萧北芸的神情有一息不自然，她岔开话题：“过两日，赵府会有人登门，送一送赵将军，你和北辰莫要把人关在门外。”
“芸姐姐，他们生前不来看，日后来烧根香算什么？”
“不，他们该去。”萧北芸眼中坚定，“他们不该忘记赵府。”
直到有人登门，桑澜才明白芸姐姐那句话的意思。
“赵将军慢走。”
行动不便的老爷子，结结实实地磕头。
排在他后面的，有杵着拐杖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中年人，还有被人牵着的幼童。
有身穿绫罗绸缎的富贵人家，亦有衣服洗得发白的穷苦人家。
一贯寂静无声的赵府，人满为患。
桑澜有些恍惚。
“赵小姐。”有人跪在桑澜身旁，“我是燕州茶行的会长，我想请人来修缮赵府。”
桑澜转头，那是一个长相干练精明的中年人。
“为什么？”
茶行老板道：“裕城之战，我的丈夫战死，婆家将我和怀中的孩子赶出家门。赵将军路过，听说我是赵家军遗孀，将我带回赵家。”她拉过同样跪着的青年，“我在赵府后院，生下了她。”
“打到后面，赵府人都死光了，我亲眼看着陈将军因为病痛，断了气。赵将军上城楼前，留下一半口粮。那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茶行老板咽下哽咽，“后来做了点买卖，赚了些钱，赵将军却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没想到再见时，是以这样的方式。”
一旁一直不开口的青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赵小姐，我要跟你参军，重振赵家军威名。”
桑澜：“你们母女俩过好日子，已是对赵家、赵将军最大的回报。”早就没有赵家军了。战后，赵家军还愿意打仗的将士，被收编进各个军营。
青年道：“你不会遗憾吗？”
“有你记得，有他们记得。”桑澜望着排队上香的人群，“赵家军无憾。”
“不，我有！”
众人望向说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