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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黎无回」

作者:文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黎无回痛经是老毛病了。


    她的状况通常比常人要严重得多,吃止痛药有时没用有时又没用。


    好几次,邱一燃在半夜紧赶慢赶送她去医院,都眼睁睁地在车上就看着她痛到昏厥过去。


    可偏偏,就算到了医院,也仍然是要做一大堆检查。


    那时,黎无回总是脸色白得像张被撕裂的白纸,每次都吐得像是要把身体内的所有内脏血块都掏空。


    而邱一燃总是在慌乱中,浑身颤抖地扯着医生的白大褂,不讲礼貌,不平和,不得体地要求她们能尽快给她使用止痛剂。


    而黎无回稍微好点了,也总会像之前那样,伸出掌心来捧她的脸。


    让她与她对视。


    像是安慰,像是反过来在缓和她的情绪。


    那时黎无回总是会脸色苍白地笑起来,指腹刮过她泛红的眼圈,


    “痛的是我,你哭什么?”


    而邱一燃总是控制不住眼泪,甚至会滴落到黎无回的掌心,她没办法与这样的黎无回对视。


    于是她总是低着睫毛,答非所问,“因为你的手太凉了。”


    后来邱一燃联系在国内的林满宜,拜托她寻着有名老中医开了方子。


    然后又联系渠道找药材。


    自己买了个中药锅,熬得自己天天出门一身中药味,想方设法去喂给不爱吃苦的黎无回。


    再后来,黎无回这个老毛病总算好一些,直到邱一燃离开巴黎之前,都没闹到去医院的地步。


    可如今……


    邱一燃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了。


    她看着副驾驶上始终没有清醒、甚至是浑身开始发颤的黎无回,倒吸了口凉气。


    她来不及去想更多,只得踩紧油门。


    不到十分钟后,车在医院门口停得乱七八糟。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医生。”


    不知道黎无回现在到底有没有意识。


    邱一燃扔下这句话。


    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打开车门,踩到地上时左腿传来一阵尖锐的胀痛。


    她管不了太多。


    拖着自己在此刻变成累赘的左腿,快步地踩着要融不融的雪,往医院里面走去。


    雪天路滑。


    她走不快,便用手撑扶着腿弯处,硬生生地拖着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延绵的痕迹。


    医院门口人声熙攘,像离她很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


    她气喘吁吁地在分诊处找来个护士,护士一听情况,连忙招呼其他人去拿担架。自己则连忙跟她出门去停车处,


    “患者什么情况?”护士的步子很快,几步就超过了邱一燃。


    “晕过去了,喊她没回应,应该……”邱一燃几乎是费尽所有力气才跟上,却还是落后一段路,“应该是……痛经。”


    “痛经?”护士不一会就走到车前,已经是她追不上的距离,“你确定吗?”


    “我……”邱一燃艰难地跟上去。


    看到护士打开车门。


    黎无回惨白病态的脸又从中敞出来。


    “我好像……”邱一燃愣住,“我没办法确定。”


    “小姐,小姐,你听得见说话吗?”护士没注意到她的停滞,俯身拍着黎无回的肩,“听得见给个回应!”


    黎无回被拍了几下都没有反应。


    整个人像是痛得极其厉害了,拧紧眉心,冷汗几近湿了满张脸。


    邱一燃焦急地走过去,


    “黎无回,我们到医院了,你醒醒——”


    “痛。”黎无回终于有了反应,她费力地吐出一口气,像一滩正在融化的雪,蜷缩在车座上,将手掌缓缓伸出来,“痛……”


    “她说痛。”


    邱一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


    慌乱间抓住黎无回的掌心,冰凉刺骨。回头冲着护士,无措地说,“她说她很痛。”


    “担架还没来。”护士回头看了眼,然后很冷静很残忍地对邱一燃发布号令,


    “来,你个子高,和她应该差不多,先把她背进去!”


    却像劈天盖地的一刀。


    足以让邱一燃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愣着干嘛?”护士催促她。


    “我……”


    听到护士焦急的语气,邱一燃费力地往前挪动步子,“好。”


    她左腿残肢往前动了一下。


    而假肢却没能被她拖动,像被人用力锤进原地的钉子。


    左手仍然被黎无回无意识地握得很紧。


    她空洞而茫然地停住脚步。


    而偏偏,这时原本一直昏睡不醒的黎无回,却又往座位里蜷缩了点。


    她失去血色的唇轻轻分开,很模糊地、断断续续地说了什么。


    却没能说完。


    因为迟迟不来的担架终于出现,还带着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来!让一下!”


    车门边瞬间变得拥挤不堪。


    下一秒,邱一燃就被身后涌过来的几个人挤开了。


    黎无回的手猛然从她手中滑落。


    她下意识抓了一下没能抓住。


    自己反而踉跄几步,扶着车边才勉强站稳。


    只得是滞缓地站在原地,看着黎无回被抬上担架。


    眼睁睁地目视这群脚步凌乱而有力的人,将她飞速推离她身边。


    不知道是离得近,还是因为她的五感在这个雪天忽然变得极为优越。


    以至于她完全能看清黎无回在被抬上担架时满脸冷汗,也能听清黎无回紧闭双眼时说的那句话——


    “邱一燃……我好痛。”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下来,飘飘摇摇的,像碎刀片,落在邱一燃的鼻尖。


    她在雪地里独自站了会。


    摸了摸鼻尖上快融化的雪,一瘸一拐地拖着胀痛的残肢跟上去。


    过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她都差点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


    她这条残肢,总是在黎无回面前时,才最显窘迫。


    -


    黎无回在疼痛中梦见邱一燃。


    三年前邱一燃离开那天,她时隔两年半再次痛经进了医院,后来她就总在疼痛时梦见邱一燃。


    这次梦见的是五年前的平安夜,她们初次见面后——


    壁炉里的篝火不动声色地燃烧,圣诞灯扑闪扑闪地眨眼。


    邱一燃穿得很温暖,吹的萨克斯曲调很温暖,看向她时笑起来的眼睛也很温暖。


    黎无回微醺,软绵绵地瘫在沙发上,看邱一燃和她那位名叫Olivia的朋友吹萨克斯。


    一曲完毕。


    邱一燃有些含蓄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放下手中萨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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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洗了手,坐过来,手里拿了个苹果在削皮,像个展露才艺过后又变得拘谨的孩子,“好了,演奏之前说好我们不要谈论这件事。”


    “很棒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谈论?”黎无回笑眯着眼,不承认自己有提前跟她说好,“这是你的爱好吗?”


    “不。”Olivia在一旁搭话,“这是她的职业。”


    “她瞎说的。”邱一燃似乎很不认同,皱了皱脸,却又很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我的爱好不是这个。”


    “那你的爱好是什么?”


    “爱好……”邱一燃低头削苹果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


    过不久,她削完一条完整的皮,扔垃圾的时候不小心将苹果皮掉到鞋尖。


    她捡起来,将苹果皮扔进垃圾桶,然后像是突然才想起来,“啊——”


    邱一燃孩子气地用鞋尖踩了踩地面。


    然后将手中削完的苹果递给她,冲着她的笑也很孩子气,


    “我半个月跑一次马拉松,这算是爱好吗?”


    ——然后黎无回从梦中惊醒了。


    那一刻她心跳很快,像是整颗心脏被挖出去过又重新塞进来似的。


    汗液从额头和腰背滑落下来。


    她才意识到自己出了那么多汗,像是在梦中被彻底烤化。


    那她这是在哪儿?


    黎无回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看起来像是在医院的急诊病房,但整个病房左右都没有人。


    她口干舌燥想喝水。


    动了动手发现自己在打点滴,然后她就看见邱一燃——


    似乎是怕打扰她休息,病房的灯都没全打开,只开了一盏,灯光便显得昏暗而闭塞。


    而邱一燃,就侧靠在这一排病床对面的墙边,像是睡着了,身前摆着一大袋药,以及几瓶被用过的外用伤药和棉签。


    邱一燃佝偻着单薄的腰,左手搭在小腿上,裤腿卷起来。


    像是刚刚才擦过药在晾干。


    病房空无一人,光线很暗。


    黎无回看了邱一燃许久才移开视线。


    她想给邱一燃倒杯水,却还是在勉强撑着下床之后,就看见了——


    被邱一燃拆下来的那截假肢。


    很细,很硬,冷冰冰地靠在墙面上,像一截从树上砍落下来的枝干。


    人怎么能依靠这种东西来支撑整个身体?想必邱一燃也是痛得不行了,才会在外面拆开。


    她说她爱跑马拉松。


    ——黎无回没办法不想起这件事。


    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惺忪的一句,


    “你醒了?”


    黎无回下意识回头。


    那一瞬间邱一燃的脸隐在黑暗中,于是她第一时间看见的——


    便是邱一燃那截像被光线分割的小腿,裤管是空的,像被吞噬的黑洞。


    而邱一燃在光影中凝视着她。


    和以前一样。


    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或许甚至什么都没有想。


    就足以让黎无回的视线无法回避,死寂而麻木地被钉在十字架上。


    然后轻而易举地想起那个血淋淋的、并且永远无法磨灭的事实——


    那场让她截掉小腿的意外,是因为她才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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