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026章婚盟“阿音妹妹,别打脸……
却说慕容鸾音回到瑞雪堂后,只觉浑身虚软无力,呼吸不畅,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吩咐碧荷点一支安神香,就闭上眼睛等待入梦,她迫切的想进入梦境寻求解脱之法。
随着一缕青烟从博山香炉中飘出,慕容鸾音闻到自己亲自调配出来的安神香气,呼吸渐渐平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把孩子给我,我带去福寿堂抚养。”
“为何?我为宝哥儿请了两个奶娘,配了四个细心的丫头,这是我的长子,自该留在瑞雪堂我亲自照顾抚育,就不劳烦您了。”
“给我!”老太太一把抢过慕容鸾音怀里的襁褓,冷笑道:“别跟我装傻充愣的,你人虽关在屋里坐月子,你的丫头嬷嬷们难道也都死了不成,前几日府内潜入一个死士,打听着峥儿真爱之人是淑儿,就抓了淑儿威胁峥儿,峥儿虽是把淑儿救下了,淑儿却被捅了一刀,伤了宫胞,没了生育能力。”
“可是、可是与我何干,凭什么抢我的孩子,把孩子还我!”
慕容鸾音掀起被子,想要下床把孩子抢回,忽见老夫人使劲掐了孩子一把,孩子顿时哇哇大哭。
慕容鸾音心一颤,跌在脚踏上,哭道:“你冲我来啊,他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
“我把孩子带到福寿堂交给淑儿抚养,淑儿自会用心疼爱。”老夫人轻轻摇晃安抚,又冷笑道:“你占了淑儿的位置,可凭什么享受容光与尊位的是你,被毁害的却是淑儿,这是你欠他们的,就用生子来还,从此以后你就是他们生儿育女的器皿!”
梦境之外,暮色冥冥,秋雨濛濛。
茯苓带着两个仆妇,打着伞从大厨房提了两个大食盒回来,但见冬青靠在廊柱上往水缸里闲扔石子,就道:“姑娘可是还没醒?”
冬青闷闷“嗯”了一声。
这时只听碧荷隔着窗户吩咐道:“姑娘醒了,要沐浴。”
冬青一下子来了精神,沿着抄手游廊就向茶房跑去。
茯苓也笑起来,忙忙的收起伞搁在门旁里,让仆妇退下,又喊屋里的冬葵出来,帮忙把食盒提进去好一块摆饭。
一忽儿茶房把浴桶送了进来,注满温热的水;一忽儿,碧荷往洗澡水里倒入四五滴山茶花花露;一忽儿,冬青把暖阁的纱幔放下,慕容鸾音就脱光衣裙入了水,把头沉进去好一会儿才“哗啦”一声出来,伏在桶沿上大口喘息。
碧荷见她露出头来,悬着的心放下,想着怎么哄她高兴才好,就笑道:“姑娘,岱四爷受到惩罚了,世子爷亲自执鞭动手,每一鞭子下去都皮开肉绽,打的岱四爷鬼哭狼嚎的,四奶奶就当面看着、当面听着,可是解了恨了。”
慕容鸾音想到那个场景,心里也替罗慧心高兴,就道:“解恨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澄清了污名。”
“姑娘说的是。”碧荷拿着软布巾一边为慕容鸾音擦拭后背一边又笑道:“世子爷打完了就对四奶奶说:‘他身上有病,让他去跪祠堂恐污了祖宗牌位的净地,改罚跪祠堂半个月为关在慎行堂一个月’,四奶奶痛快答应了,又提出要与岱四爷分院别居,世子爷也同意了,还体恤四奶奶带着孩子不方便挪院,仍旧让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待得岱四爷关闭期满,另给他一个小院住,还会让岱四爷治病,若病好了,也改了寻花问柳的毛病,他们夫妻是否重归于好,都由四奶奶说了算。”
这时茯苓一只手臂上搭着一身睡裙走来笑问,“姑娘,一身樱桃红柿蒂纹罗裙,一身梨花白折枝红山茶纱裙,您想选哪一个?”
“红山茶。”
茯苓应下,回身去把樱桃红罗裙收好,抱着红山茶纱裙又走了进来。
“姑娘,我在大厨房等着提饭菜的时候,听做糕点的杨大娘说,四奶奶是家里的长姐,当年嫁进来只抬进
来两个嫁妆箱子,聘礼一点也没带回,都留在娘家了,说四奶奶有一弟一妹,就把自己的聘礼分成两份,其一给弟弟娶妻,其二给妹妹做嫁妆,我还寻思呢,凭四奶奶的品貌风骨,如何肯嫁给岱四爷那样的,原来是有这样的苦衷。”
彼时,慕容鸾音已裹上鹅黄色大浴巾走出了浴桶,略擦去身上水珠后又换了一张干软的浴巾裹着,坐在紫檀绣墩上,由着碧荷为她擦头发。
慕容鸾音心想,分院别居也是不错的双全之法。
“世子爷在府里吗?”
茯苓一壁把整套纱裙放到床榻上一壁道:“处置完岱四爷就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回没回府。”
慕容鸾音心想,他定是马不停蹄去大理寺解剖“白狐尸体”去了。
“茯苓,你亲自去静园一趟,告诉观棋,若是世子爷回来,就让他洗干净了过来和我生孩子。”慕容鸾音说着就走到床榻前,两臂张开,由着碧荷为她更衣。
茯苓惊讶,张嘴“啊”了一声。
慕容鸾音就笑道:“与他这场婚姻,我已看开了许多,也明白了,祖母让我嫁给他,不是让我要死要活爱他的,与其说是婚姻,不如说是婚盟。勋爵人家不得经商,只有田庄房产,可勋爵人家又人口日繁,排场用度又依如祖上,如何够用,只能开源,我祖母擅经商,祖母就是舅外祖为郧国公府布局下的开源之人,祖母死了,萧氏和慕容氏的相互依存关系必须巩固,而我是两家的桥梁,自该担负起这份责任来。”
可梦境中的那个慕容鸾音本末倒置,把自己陷入了“求不得”的痛苦执念里,自悲自苦自沉溺。
今日那朱砂红圈却也把她潜藏在心底的那点“求不得”掐断了。
如今她在梦境之外冷眼旁观梦境之内,灵台清明。
一时,更衣毕,慕容鸾音饱餐一顿,就在抄手游廊上散步消食,闲听雨声。见自己屋檐滴漏下少了些什么,就想起雨打芭蕉一句来,吩咐碧荷,明日让花草房的人来,在滴漏下栽种两棵芭蕉,下次下雨,她要听雨打芭蕉。
回到暖阁,在铜镜前坐定,望着镜子里雪肤花貌的自己,就笑问道:“碧荷姐姐,我美吗?”
碧荷一怔,随即笑道:“奴婢若说出来,怕姑娘疑心我有磨镜之癖。”
慕容鸾音顿时笑的花枝乱颤,眼泪都出来了,抬手抹去眼角一点泪迹就道:“想起咱们小时候一块躲在被窝里看那些风月话本的时光了。”
碧荷暗自轻叹,拿起梳子又笑道:“今夜梳一个慵懒松散的堕马髻如何?”
“好。”
却说萧远峥,子夜归来,听见观棋说慕容鸾音找他生孩子,不由得就松了一口气,沐浴更衣后就打着一把伞往瑞雪堂来。
彼时,慕容鸾音因有事要和他说明白,就边复习医书边等。
萧远峥进得庭院,见暖阁窗上映出通明灯火,唇角克制不住的微微翘起一点,把伞扔在门旁,敛去笑痕,这才走了进去。拨开珠帘与纱幔,就见慕容鸾音正倚在两个叠在一起的杏红色彩蝶大引枕上看书,穿一条白色睡裙,裙上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红山茶,尤其胸前那一朵,鹅黄的花蕊,红艳的花瓣分外妖娆。小脸看起来香香嫩嫩,脂粉不施而眉黛唇朱,当她抬眸望向他时,眼底清澈明净,却不见一丝情意,顿时令他心口一窒。
慕容鸾音放下书也在打量他,但见他以一支乌银竹节簪半束发,一半披散在背后,穿一袭藏青色银丝刺绣双鹤云锦鹤氅,里面是一件雪缎直裰,腰上扎着一条串珠缀穗藏青宫绦,端的是一位长身鹤立,瑰姿玉容的翩翩贵公子。
撇开他不爱她这一点,此人洁身自好,聪明绝顶,位高权重,又有超凡脱俗的姿容和昂藏的身躯,不啻为一个好床伴,更是一个重诺守信的好靠山。她喜欢孩子,尤其是漂亮孩子,她此生一定会生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还要亲自抚育教养,从生孩子的角度考虑,他亦能提供优质的种子。
如此想着,心里对他的排斥就少了许多。
“萧远峥,我已想到解脱之法。”慕容鸾音舔舔唇,捞起自己的鸳鸯香枕紧紧抱在怀里,不看他的脸色继续道:“从你昨夜遭遇‘白狐’刺杀之事来看,想你死的人不少,且手段诡谲防不胜防,满府里都知道你真爱是洛表姐,若是被有心人探知,必会抓她威胁你,可她既没占你世子夫人的尊位,还那般无辜可怜,不该遭受伤害,我们二人,既都是身不由己,注定要绑在一起维持萧氏和慕容氏的盟约,至少要护她周全。待得我生下嫡长子,你就搬出瑞雪堂,此后你们自可在静园过你们的恩爱日子。等到孩子长大,你为他请封世子,我身为两家桥梁的责任转嫁到孩子身上,我们便可和离了,如此,我得解脱,你们也能真正有情人终成眷属。”
萧远峥在床边坐定,脱掉靴子放到脚踏上,淡淡道:“你想怎么护她周全?”
慕容鸾音紧抓一下怀里香枕,翻个大白眼,心想,果然最先在意这个。
“自是要世人知道,你‘最爱’我,从明日起,我打算与你形影不离!”我要保住她的生育能力,不能让她再抢我的孩子。
萧远峥把鹤氅轻轻放在床尾矮柜上,这才蓦的抬眸死盯住慕容鸾音,“你竟将我拱手相让了?”
慕容鸾音蹙起眉尖,一时没能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少顷明白了,就冷笑道:“你莫不是无耻到这等地步了吧,忽然察觉我真的不爱你了,你又舍不得我追逐你时的那种、那种……”
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立马放弃再想,就道:“这是我的决定,只是通知你而已。”
话落,深吸一口气,把两个大引枕拿开放到床头矮柜上,又把枕头放好,自己躺下闭上眼睛就道:“夜深了,你快些完事,我好睡觉。”
雨声渐大,电闪雷鸣。
萧远峥看着慕容鸾音紧紧攥着拳头躺在那里,心上忽起一阵酸麻的刺痛感,她这么平静,这么理智,不再对他两眼含泪,哭红眼睛,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他不允许!
“好!”
一个“好”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当即去解她裙上系带,越解越成死结,他顿生戾气,两手用力一扯就撕成了两半。
慕容鸾音躺不下去了,蓦的睁开眼瞪他,“你有病啊!”
“有,病入膏肓。”他俯身去吻她唇,她蓦的撇开脸,冷冷道:“那些亲昵,省了吧。”
他心上一疼当真听话去直刺蜜源,可她黛眉一蹙就推着他的胸膛喊疼。
他急忙止住,去看她脸色。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太干涩了,自然会痛。
慕容鸾音这才急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这还怎么生孩子,生不出来,我们何时能放彼此自由,亦不能让洛表姐为等你空耗年华,蹉跎岁月,她已经那么可怜了,我会愧疚死。”
话落,一咬唇,闭上眼睛再次躺平,“你来吧,我忍忍就是了。”
萧远峥一双星目已是一片赤红,他看着这样的慕容鸾音心痛到无法呼吸。他急切的去亲吻她的唇,慕容鸾音紧闭唇齿不愿,弄的她又急又怒,睁开眼奋力挣扎,一手抵住他胸膛,一手挣脱出来就去扇他脸,“无耻!”
萧远峥蓦地攥住她的手腕,哽咽道:“阿音妹妹,别打脸,明日要监斩,拧耳朵吧。”
一声“阿音妹妹,别打脸”,却忽的把慕容鸾音带入那一年冬至,她梳着花苞头,戴了满头的柿子红小绒球,坠着花生那么大的两串金铃铛,他弹她铃铛玩,又揪她小绒球,把她的花苞头弄的乱糟糟的,她生气了,就骗他,让他把她抱在怀里,她就扬起小手要打他,他亦笑着说了句“阿音妹妹,别打脸,一会儿父亲要问我功课,你拧耳朵吧”。
“你不许再叫我阿音妹妹!”慕容鸾音刹那
红了眼睛,当他的一滴泪落在她脸颊上时,她怔住了,十分不解,但也不想再去解,只冷冷道:“改日吧,你滚。”
萧远峥却道:“我有法子不让你痛。”
就在慕容鸾音愣神之际,他已是掀起她的绯红合欢花绣被来盖住了自己,又似红兽一般吞了她半个身子,将她带入了团圆夜。
秋雨寒,雷声紧,窗棂紧闭,层层纱幔低垂,暖阁内自成一个私域,满是山茶花的香甜气。
此刻,慕容鸾音像是绽开花蕊的妖娆山茶,娇喘仰受,竟不由得想到,凭他如何位高权重,如何聪明绝顶,如何翩翩贵公子,还不是跪倒在她裙下,竟就滋生出隐秘的快感来,越发恣意盛放。
雨声掩去了抵至最深处时那一瞬欢愉之巅的莺啼粗喘。她以为完事了,至黎明前夕又被偷袭了一次。
翌日,云收雨散,秋高气爽。
慕容鸾音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日光都挤满了暖阁。
待得洗漱更衣,坐在妆镜台前,望着镜子里自己唇角那一点咬痕,恼恨的频频蹙眉,他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趁她沉溺其中时得逞了。
碧荷捧来一碗红枣燕窝粥放在镜台上,笑道:“错过了早食,且先吃一碗这个暖暖肠胃,快别看了,再也没有比姑娘更美的了,奴婢给您梳头。”
慕容鸾音端起碗吃了两口,笑道:“黑伯回道观了吗?”
“今儿一早就走了,把姑娘推给福寿堂的钥匙账本子什么的,一股脑连箱子都给送了来,问及姑娘还在睡觉,笑眯眯的走了,留下话,若府里还有人胆敢不服顺,他再来给姑娘撑腰。”
慕容鸾音拿帕子擦擦嘴,心里暖洋洋的,不过……
“这家谁爱管谁管,送去静园,昨夜我已和他说明白了。让他自己找人管他自己的家去。”
碧荷犹豫着点了下头。
这时茯苓面带敬服的走了进来,“姑娘、姑娘,府里都传开了,世子爷在东市口扎了棚子监斩贪官呢,穿大红蟒袍的公公手持圣旨念完一个官犯下的罪证,刽子手就杀一颗头,百姓们一片叫好,门上的小幺看了回来说,贪官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的。”
“这就是胡说了,便是恶贯满盈之人的血也是红的,除非中毒才有可能变黑。”慕容鸾音想到他昨夜说过的,今日要监斩,心里忽然想到,这不就是最好的让世人知道“他最爱她”的时候嘛,于是连忙把点翠缀宝金帘梳递给碧荷,“快些弄好,我要出门。茯苓,你去把那件金莲花斗篷找出来。”
茯苓不太确定,就道:“奴婢恍惚记得金莲花斗篷有两件,一件姑娘穿的红羽缎金莲花,一件世子爷穿的黑羽缎金莲花,这两件还是姑娘初嫁进来那年,世子爷观莲节生日的时候做的。”
慕容鸾音大喜,“我倒忘了我也有一件,都找出来。”
“是。”
第27章 第027章伏羲娲皇图……
京都有东西两大市肆,东贵而西贱,指的是西市多百姓日常生活所必须的行当,如菜肉、牲畜、棉麻布等;而东市多是些如珠宝、绸缎、香料、牙行这样的行当。
故此,来往东市的多是些非富即贵的人士,消息传播十分灵通。
彼时,东市口广场上,官府扎起了一个棚子,大理寺卿萧大人和锦衣卫指挥使苏大人正坐在里头监斩,一个是正监官,一个是副监官。
棚子前用石灰撒下了一个大白圈,白圈内六位刽子手已抱着长刀准备就绪,个个眉心抹了一指朱砂,光着膀子,膘肥体壮,下盘极稳。
白圈之外有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驻守防卫,来看热闹的百姓们虽畏惧锦衣卫的威名,但也仗着人多,群情激奋时,手里有什么就往那些跪在地上的贪官身上砸什么。
烂菜叶子、臭鸡蛋、石头,还有扔臭鞋臭袜子的。
从午时初刻开始砍下第一颗吏部尚书的头,到未初一刻砍下张阁老的头收尾,用时不过一个多时辰。
慕容鸾音乘车赶来时,就见锦衣卫正在搬起人头堆京观。她莫名的就是知道,这个堆京观的主意是萧远峥提的。一为震慑百官,二为挑衅,挑衅那些因畏惧他断案如神之名而想要毁灭他的人。
依如他在静园堆的虎头观。
棚子内,正中设了一案一椅,萧远峥坐在那里,头戴展脚幞头,穿一袭绯红大袖袍,脚踩粉底皂靴,正单手捧着一卷书在看,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左后侧亦有一案一椅,锦衣卫指挥使苏逢生坐在那里,身穿玄黑飞鱼服,正在慢条斯理的擦拭自己的绣春刀。
就在这时,赵荆丧着脸走到萧远峥身畔耳语,“世子夫人说,午后起风了,她来给您送斗篷,您若不让她进棚子,她立马和离回娘家。”
萧远峥把书一扔,再也装不下去了,冷着脸道:“你亲自去送她回府。”
赵荆几乎快哭出来,“世子夫人是知道怎么对付我的,我如何送走。”
“没用的东西,怎就那般怕女人,他日得空必给你娶上一院子。”
赵荆瞬间惊恐,连连打躬作揖。
站在锦衣卫防卫圈之外的慕容鸾音见萧远峥还是不出来,想着反正已经砍完头了,她高声喊他应该无碍,这般想着就用娇滴滴的声音喊了一嗓子。
“夫君,起风了,妾身给您送斗篷来了。”
萧远峥嚯然站起,走出棚子,走向慕容鸾音。
但见她身上穿着一件绯红羽缎用金线刺绣鱼戏莲的斗篷,打扮的彩绣辉煌,明艳照人,方才她那一嗓子更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一人身上。
那些目光,驳杂难辨,善恶难分,更不知潜藏了多少别人的眼线,令他心里生惧。
“听话,快回去。”
慕容鸾音趁机从锦衣卫的胳膊底下钻进去,故意做崴脚状一下子撞进他怀里,她生怕他会把她推出去,于是急忙紧抓着他袖子低声开口威胁,“萧远峥你敢把我推出去试试,倘若我什么都不顾,执意和离,你猜在我哥哥心里究竟是两家的婚盟重要还是我重要,我想知道答案,你想吗?”
他不想!
事已至此,他只好扶正慕容鸾音的身子,拿走她怀里抱的黑羽缎金莲花斗篷,冷眉冷眼道:“斗篷我收下了,莫要在此误事,回家去。”
“想来你是没发现,这两件斗篷是一对,我要你现在就穿上。”慕容鸾音牵起自己的斗篷,给她瞧两件斗篷上相同的鱼戏莲花纹,笑盈盈道:“我要满京都的人都盛传,我们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
就在这时,从人群中挤进来一个身穿孝衣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先是看向贪官人头堆成的京观,努力大睁着哭红的眼睛仔细辨认,当他发现他祖父张阁老的人头被置于最顶端时,顷刻间筑起的心墙崩塌,大哭大喊“冤枉”。
萧远峥顾不得慕容鸾音了,匆忙穿上斗篷,将她推出白圈,扔下一句“快回家”,就转身大步走回棚子,坐回监斩官的位置上就昂声道:“喊冤的是何人,让他上前。”
锦衣卫放行,少年含泪上前,不跪不拜,怒声质问,“敢问大理卿萧大人,为何砍下我祖父张阁老的头还不算,还要将其堆成京观,暴晒三日,那恶贯满盈之人尚且人死罪消,我祖父不过是收了女婿范成德所赠的一些字画古董,罪不至此!”
萧远峥早已把张阁老家中人口熟记于心,观这少年十五六岁,一身书生意气,就道:“你是张阁老嫡幼孙,现已被剥夺国子监监生身份的张翠羽。”
“我是!”
萧远峥道:“圣旨上说的很清楚,此次吏部贪污大案,凡被查出来,贪污六十两银子以上的,都要斩首。你祖父收受范成德的赃物,粗略估算也有两万两,你自己折算折算,六十两一颗头,你祖父该被砍几次,罪证确凿,你有何脸面喊冤?”
张翠羽到底年少,一下紫涨面皮,“可我祖父不是
幕后指使,他致仕后一直在家钻研如何鉴别古董字画的真假,两耳不闻官场事,圣旨上把他定性为范成德的幕后指使,这不对,这是冤枉我祖父!”
萧远峥端起茶来浅啜一口,淡淡道:“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范成德死前忏悔,指出张阁老就是驭使他的人,又给出了一个账本,他把这些年供给张阁老的赃物脏财都一一记录的清清楚楚,本官一一查证对照后得出结论,范成德没说谎。你既为你祖父喊冤,拿出证据来,我自会为张阁老洗冤。”
“我不服!”张翠羽怒红双眼,“我祖父一生谨小慎微,绝做不出指使人盗卖太平仓赈灾粮的事情,定是、定是你也怕了,不敢再往下挖,就拿我祖父顶缸交差,萧远峥,都说你不畏强权,秉公执法,但我看你也不过如此。”
萧远峥怒声道:“查案断案都要以事实证据为支撑,更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去查证,不是凭你的臆测。我知你从富贵子弟一朝跌落,心中怨愤不平,可陛下对你张家只诛首恶,已是从宽发落,你不要不识好歹,来人,拖出去。”
张翠羽被两个锦衣卫架住手臂向外拖拽时急了,蓦的看向萧远峥身上所穿斗篷,怒道:“你身上的羽缎金线斗篷价值不菲,你敢指天发誓,你就一点没贪过吗?!”
慕容鸾音一直都在白圈外站着,闻他此言,心念一动起了坏心思,立时扬声笑道:“我为他作证,他一点没贪,更没必要贪,他穿的是我的嫁妆,福缘药行慕容氏你可听说过?”
彼时张翠羽已被扔到了白圈外,瘫在地上哭闹,“还我祖父头来。”
可周围看热闹的,其中有些知道慕容氏财力的都哗然哄笑。
“原来青天萧大人是个吃软饭的。”
慕容鸾音听见了,与萧远峥四目相对时,挑衅一笑。
萧远峥深吸一口气,佯装羞愧,拿起书挡住脸。
坐在他左后方的苏逢生便笑道:“萧大人,咱们两个也凑在一块吃过好几顿酒饭了,怎没听你提起过家有如此财主贤妻,往后我可不抢着付钱了。”
那边厢,慕容鸾音正欣赏萧远峥那狗东西的“丑态”呢,肩膀上忽的搭上来一只修长如玉的大手来,她回头一看顿生欢喜,“哥哥,你也来看杀头啊。”
慕容韫玉看着慕容鸾音一副天真欢喜模样,不由得远远怒瞪萧远峥一眼,再低头时又温柔一笑,“妹丈弄完了这一摊子还要回宫复命,你随我回家去,阿娘今日得闲炖了一锅红烧牛肉,早上还说,等炖的脱骨时就给你送去一碗,正巧了,在这里遇见你,走,咱们回家吃。”
“也是巧了,我也有事找你。”
兄妹俩说着话登上了慕容韫玉双马拉的大马车,碧荷冬青则坐到了慕容鸾音的马车上。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一大一小,轱辘辘向慕容家的方向而去。
萧远峥瞧见是慕容韫玉带走了慕容鸾音,亦放下心来,走出棚子,骑马回宫复命。
慕容韫玉的马车,外面是湖绿色粗麻车衣,里面却用铜钱瑞兔纹秋香色妆花锦贴壁装饰,脚下铺着一张猩猩红五福捧寿漳绒毯。
内置一张量着尺寸做成的美人榻,四根腿牢牢钉在车板上,即便马车经过再崎岖的路,美人榻也不会翻倒。
车壁底部亦另有乾坤,做成了两行屉柜,既能坐人又能存放东西,屉门上嵌着祥云铜环,只见慕容韫玉探手一拉就拉出一个小抽屉来,里头放着一攒盒蜜饯。
这会儿,慕容鸾音吃完一颗雕花蜜饯就道:“哥哥,你那里有没有什么能穿在身上的软甲之类的护身之物。”
慕容韫玉压着怒火道:“今日可是他让你来观刑的?”
“我自己来的,我要让满京城人都知道‘他最爱我’。”
慕容韫玉怒火稍减,“你可知他身处险境,傻乎乎的想替他分担危险不成?”
慕容鸾音露出执拗神色,低着头把攒盒盖上,“我既处在他妻子这个位置上,无论是恶鬼索命,还是死士刺杀,都该我与他共担,我也不想自己有危险,那哥哥答应我和离吗?”
慕容韫玉一下哽住,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反复几次后放柔声音,道:“我想想,或许可抽取金丝与蚕丝一起编织,而后做成贴身穿的样式。”
“甚好、甚好,哥哥也做一件穿在身上,如此,到外地巡查铺子时也多一层保护。”
“好。”慕容韫玉把慕容鸾音搂到怀里轻拍,一时无言。
待得到了家,何赛仙已打发人给慕容鸾音送红烧牛肉去了,却见她和慕容韫玉一起回来了,欢喜不迭,又盛出一大碗来放她面前,让她坐下吃。
慕容鸾音错过了早食,只吃了半碗燕窝粥垫肚子,这会儿正饿呢,就和慕容韫玉一块埋头大吃起来。
何塞仙见他们兄妹二人吃相一般无二,心里越发高兴,陪着边吃边闲话家常。
慕容鸾音好些日子没吃过阿娘亲手做的红烧牛肉了,这一顿就吃的有些撑,在家里花园转了转,就回自己闺房睡觉去了。
待得她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日落。
碧荷走上前来勾上床帘就道:“世子爷来接姑娘回府,现正在大爷的书房里说话。”
慕容鸾音迷迷糊糊的想,他们两个何时这般好了,梦境里哥哥还骂他萧贼呢。到后来,哥哥再也没出现过,许是恼恨我烂泥扶不上墙,彻底厌弃了?
可哥哥怎么会厌弃我?
我做了什么吗?
这时慕容韫玉的丫头走来道:“姑娘,大爷让您随世子爷回家去,他就不送了。”
慕容鸾音撇嘴轻哼,站起来披上红羽缎金莲花斗篷就向外走去。
何赛仙并慕容韫玉之妻潘素馨将慕容鸾音送出门外,萧远峥穿着黑羽缎金莲花斗篷已等在马车旁。
慕容鸾音走向他,对他伸手,傲慢道:“扶我登车。”
萧远峥冷着眉眼盯了她一会儿,见她一点都不退让,显见的要将她自己的那个主意执行到底,念头一转就有了应对之法,打横抱起就送上了马车。
慕容鸾音受宠若惊,杏眼微睁,但也不做他想,坦然受之。
落霞如锦,秋风渐起,把朱盖璎珞车上的五彩穗子吹的摇摇曳曳。
萧远峥骑马在前,赵荆阎大忠骑马护卫在马车两侧。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坐在车厢内的慕容鸾音和两个丫头都觉出不对来。
“萧远峥,你带我去哪儿,这不是回国公府的路。”
萧远峥冷冷道:“依从你的主意,我们形影不离,带你去查案。”
“好啊,我对查案也极有兴趣,‘狐仙’都遇见过了,正想着再遇‘黄仙’‘柳仙’,最好五大仙家都遇齐了才好呢。”
慕容鸾音说完就撂下帘子嗤笑,我可是自小摸着骨头架子学认骨的,我胆子会小吗,想吓退我,没门!
待得马车抵达范成德被查封的府邸角门,已是暮色四合。
赵荆蹬着阎大忠的手掌跃上墙头,跳下去后从里面打开了门。
萧远峥率先踏入,低声道:“跟紧我,别乱逛。”
慕容鸾音点头,同样低声道:“今日杀的那些贪官都是范成德供出来的吗?在刑场你说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却不赞同,范成德那样的人难保不会临死故意报复,胡乱攀咬。而且,你白日里还跟那个张阁老的孙子说只认证据,晚上就又来查探范成德的府邸,可见你是另有谋算。”
萧远峥蓦地驻足,低头一边胡乱想着一边说话的慕容鸾音没注意,一头撞他后背上,捂着头抬眸瞪他,“怎么忽然不走了。”
萧远峥唇角微露一点笑意又压下,接过赵荆点亮的灯笼照着慕容鸾音明艳的脸蛋,就道:“范成德没有胡乱攀咬,他供出来的都是他一根藤上的贪污犯,但他贪污的大头不知所踪,这说明他隐下了一条大鱼,一条能让他甘心情愿赴死的鱼精。”
慕容鸾音兴奋的杏眼晶晶亮,“不曾想今夜没有黄仙柳仙,却有鱼精。”
萧远峥心头却有些
沉重,见阎大忠又找来两个提灯,就把手里的递给碧荷,碧荷连忙接在手里给慕容鸾音照亮。
一行人跟着萧远峥往前走,经过一片烧的只剩房梁骨架的屋舍。
慕容鸾音不由得问道:“怎么只这一处烧成这样?”
“这是范成德的书房。”紧接着又提醒道:“地上有用石灰撒过的地方,都是这府里人被灭口时死亡的形状。”
慕容鸾音提起裙子连忙仔细看路,生怕踩了人家的死亡地。
萧远峥一路来到范成德的卧房,吩咐赵荆阎大忠把屋里的灯点上,随即就不再理会慕容鸾音,皱着眉开始仔细搜寻。
慕容鸾音也学着他的样子四处查看,但不过是蜻蜓点水做做样子,只在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上瞥两眼,闲逛至暖阁,就被挂在床头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
画上画的是伏羲娲皇图,伏羲娲皇上半身相拥,下半身交尾相缠,伏羲右手高举紧握八卦盘,娲皇左手怀抱一团黄泥,黄泥里捏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小人,一眼看去透着邪性。
慕容鸾音顿觉浑身不舒服,嘀咕道:“难不成苦读圣贤书,官至吏部侍郎的人也信邪教了?”
正在用剑柄敲击墙壁的萧远峥心念一动,走到慕容鸾音身畔,也看向那幅他上次来就注意到的《伏羲娲皇图》,“你为何会觉得范成德信邪教了?”
即便是范成德临死之时,他也保持了一个文官的体面,未曾说过一句鬼魅邪恶之语。
“你自己瞧。”慕容鸾音一指那团黄泥,“女娲是抟土造人,造的是人,可这幅画的黄泥里却密密麻麻都是渗人的东西,还有,谁会在床头挂这么邪性的图,不怕晚上做噩梦嘛。”
萧远峥定定看慕容鸾音一眼,踩着床榻就上去把这幅画取了下来,就在这时赵荆来禀报道:“主子,后花园发现一个晕倒的小公子。”
慕容鸾音讶然,心想什么样的小公子会到这等凶宅来闲逛,还晕倒了,难不成遇见鬼吓晕的?
第28章 第028章红烧牛肉慕容鸾音随……
慕容鸾音随着萧远峥到了发现小公子的地方,是在荷塘边一块青石板上,赵荆碧荷提着灯笼照过去,就见那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头戴幅巾,穿一袭嫩绿色织金锦袍,腰上玉环绦带,还坠着一块蟾宫折桂的金镶玉玉佩。
“还真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慕容鸾音说着话蹲下身拿起他的手就摸脉。
萧远峥却一把把小公子的蟾宫折桂金镶玉玉佩拽了下来。
“你拽人家玉佩做什么,难不成想趁着人家昏迷昧下?”慕容鸾音嘲笑一声,放下小公子的手腕就去摸人家的肚子,寻到胃脏的位置按压了几下。
“范成德被谋杀的小儿子也有一块这般的玉佩,一模一样。”萧远峥看着慕容鸾音的动作,抬眸肃然道:“弄醒他。”
慕容鸾音一听,也郑重起来,收回放在小公子肚子上的手又看向旁边那堆还有火星子闪烁的纸灰余烬,稍许沉思后才道:“冬青,去折荷叶包一捧冷水来泼他脸上。”
冬青答应一声就向水边走去。
随后慕容鸾音又对萧远峥道:“他应是情志受损,胃脏内又无食物可转化成血气运转全身,故而晕厥。等他醒来需要立马给他吃点东西。”
此处既是凶宅又是被大理寺查封的,如何会有现成的吃食。
萧远峥正想法子,慕容鸾音忽然想起自己荷包里有从哥哥马车上装来的一把蜜饯,就拿了出来,得意道:“我这里正好有点。”
萧远峥轻轻一笑,把小公子扶了起来。
待得冬青把小公子泼醒,慕容鸾音就把一颗糖渍青梅塞他嘴里,“快吃吧,无核的。你悲伤过度把自己饿晕了。”
小公子将将苏醒,脑子还懵懵的,但他的口腔已经先一步分泌出了唾液,他的胃也隐隐抽痛向他发出了抗议。
紧接着,小公子不用人让,眼睛盯着慕容鸾音手上敞开的荷包,立时抢到手里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小公子吃完蜜饯,身上有了一点力气,脑子也运转起来,先是打量萧远峥和慕容鸾音的穿戴,见他们二人身上所穿是金线刺绣的羽缎斗篷,慕容鸾音头上、耳上、脖子上戴的都是金闪闪镶嵌红宝石的奢华首饰,又端详他们二人的相貌气韵,一个冷肃清贵,一个明媚娇艳,一看就是一对出身不俗的富贵夫妻,就从容道:“我是郯国公府世子玉成烨,是你们救了我?你们是哪个府上的?”
慕容鸾音和萧远峥几乎是一齐怔了怔,慕容鸾音一下子对他亲切起来,柔声道:“原来你是郯国公的儿子,我是已故浙川布政使慕容青云的孙女,你兴许不知道谁是慕容青云,但你父亲知道,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玉成烨颤着腿站起来道:“我知道。惊才绝艳,艳压同辈的慕容青云大人我们读书人想不知道都难,当年我父亲和你祖父同在西洲府为官,我父是按察使,慕容青云大人遇难,还是我父亲查出的真凶。”
慕容鸾音的双眼一下模糊了,喉咙一哽背过了身去。
萧远峥脚步后挪,一侧身躯靠近她。
慕容鸾音侧身避开,用帕子点了两下眼睛又转身回来,看着玉成烨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给谁烧纸?”
萧远峥喉头发紧,清了清嗓子,随即冷下眉眼,拿出那块蟾宫折桂玉佩在他眼前一晃,道:“你和范如晔是什么关系,怎么和他有一模一样的玉佩?跟我回大理寺交待清楚。”
玉成烨下意识往自己腰间去摸,果然不见踪影,连忙带着哭腔道:“你拿我玉佩做什么,快还我!”
萧远峥皱眉道:“不许哭,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如是不从,拿你回大理寺,当做嫌犯关押。”
玉成烨恍然,哭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大理寺卿萧远峥,郧国公府世子。我、我说就是,范兄是我的挚友,我们在一个文会上相识,一见如故,闲谈时又发现我们同是国子监的学生,从此就频繁往来,越是相处越觉得对方合自己的脾气,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一日我们一块逛街时,在一个铺子里看上了同一块羊脂玉,我们就把羊脂玉分成两半,选了蟾宫折桂的样式,让人打造了两块一模一样的金镶玉玉佩,萧大人,你现在可以还我了吧。”
玉成烨两手张着,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萧远峥。
慕容鸾音生气了,掰开他手抢回来就递还给玉成烨,道:“夜深了,用我的马车送你回家如何?”
玉成烨珍重的把玉佩收入袖中才道:“不敢劳烦,我自己会回去。”
萧远峥蓦的攥紧自己被掰开的那只手,仍旧抬起一臂拦住玉成烨,冷冷道:“你还没有交代清楚,为何今夜会出现在这里烧纸?”
慕容鸾音气他理智无情,红着眼眶道:“人家何日烧纸还要通知你吗?人家来此悼念自己的挚友还要你同意吗?他都哭晕了,能是什么坏人?又抢人家玉佩又不许人家走,你有病啊!”
萧远峥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温声道:“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他至情至性,不是坏人。”
萧远峥冷笑,“你怎么判断的,因他哭晕了就不是坏人?荒谬!”
侍立在侧的丫头护卫见他们二人吵起来了,都不敢吱声。
玉成烨见他们争吵,忽的脸色发白,心慌冒汗,连忙哀求道:“别吵、别吵架,我说、我说,我父母不
让我和范兄来往,得知范家犯了事,我母亲就警告我说,父亲才给我请封了世子,越发不能惹父亲生气,就让人盯着我哪里也不许去,可我和他好了一场,既无能为他收尸,难道连烧纸都不能吗?于是日夜寻找机会,可巧今日盯我那个小厮吃坏了肚子,我就偷跑出来,范兄说过,他最喜欢在家里的荷塘水榭读书,推开窗就能赏荷,我就想着,倘若范兄魂魄还在,必会在此处流连,就在这里给范兄烧了纸,敬了香,巴望着再见一面,质问他一句,因何不入我梦与我告别一回。”
话至此处,泣不成声。
慕容鸾音见他哭的这样情真意切,也陪着落泪。
萧远峥见她如此,心中无可奈何,叹一口气,道:“别哭了,送你回家便是。”
慕容鸾音擦擦眼泪,横他一眼,“你这还像是一句人话。”
玉成烨抽噎道:“求、求你们别惊动了我父母。”
慕容鸾音安慰道:“你既是偷跑出来的,我们只把你送到郯国公府附近便是。”
“多谢。”
片刻后,一行人从角门走出范宅,赫然就见正门处停着一辆马车,车前檐上挂着两盏红灯笼,车旁站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婢女,玉成烨一见那婢女就又哭起来,“完了,我母亲追来了。”
萧远峥与慕容鸾音对视一眼,联袂走上前去见礼。
“大理寺卿萧远峥携妻拜见郯国公夫人。”
车内传出一道沙哑的女声,“免礼。出来的匆忙没有梳妆,就不下车与你们寒暄了。孽子,还不快上来与我一块归家更待何时?”
玉成烨连忙软手软脚爬上马车,进了车厢就挨了一巴掌。
慕容鸾音听那声音都替他疼了一下子。
随即,郯国公府的马车就像一阵冷风似的刮走了。
“咱们郧国公府没得罪郯国公府吧,这位国公夫人有些无礼了。”
“不必理会。”萧远峥把慕容鸾音抱上马车,自己也翻身上马,“回府。”
却说被留在瑞雪堂的茯苓,眼见天都黑了,慕容鸾音还没回来,一面悬着心一面把晚食提了回来在茶炉子上温着,还把茶奁里的茶水倒了,换了一壶热热的白开水。心里想着,若是碧荷还会考虑到什么,就又去暖阁检查了一遍慕容鸾音晚上偶尔会用上的紫檀木小鹿马桶,掀开看了看,见里面香粉撒的少了,又去找来香粉重新撒了一遍。
弄完这个,又到院门口去张望,这一回她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连忙回屋去带着小丫头们摆饭。
慕容鸾音一回来,看见几上还摆着一碗红烧牛肉,就摆手道:“我不吃了,快倒杯水来我喝。”
萧远峥知她应是在慕容家吃过了,就自己坐到榻上吃起来。
慕容鸾音接过茯苓捧来的釉里红葵口杯,一口气喝净就道:“再来一杯,把茶壶也拿来。”
茯苓愕然,不禁看向碧荷。
碧荷笑道:“几上那碗红烧牛肉是家里夫人送来的不是?”
“是,我正要和姑娘说呢。”
“不必说了,姑娘是在娘家吃了一顿回来的,吃多了,咸着了。”
慕容鸾音又喝完一杯才笑道:“阿娘今日炖的红烧牛肉稍咸了一点。”
萧远峥听着她们主仆说话就夹起一块吃了,道:“不咸。”
慕容鸾音白他一眼,“我们口味不同,自然感觉咸淡就不同,我偏说咸了,你别吃我瑞雪堂的饭,回你的静园吃去。”
萧远峥不作声了,捧着碗自顾自吃饭。
第29章 第029章瞎眼弃妇一时饭毕,……
一时饭毕,夫妻二人各自洗漱更衣后,一个去了西暖阁,一个去了碧纱橱,碧荷听见“熄灯”的命令,就带着冬葵进来把灯熄了,把两边纱幔放下,轻手轻脚关上门退了出去。
萧远峥连日来奔波,已是疲惫,便把床头灯也熄了闭目睡觉。
却不想,暖阁里的慕容鸾音白日里在娘家饱饱睡了一觉,这会儿一点困意都没有,亮着灯,一会儿是拉抽屉的声音,一会儿是喝水的声音,一会儿又是翻书声。
萧远峥缓缓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正要开口提醒,暖阁里就寂静了下来,他就两手交叠放在腹部,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
忽的,那边隐隐传来一阵哗哗流水声,萧远峥眼睛闭着,禁不住就想到她的湿软香滑之处,喉结就上下滚动了一回。
却说慕容鸾音,小解后,盥了手,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儿,仍觉精神抖擞,竖起耳朵却听不见碧纱橱里有一丁点的动静,心里就想着,我睡不着,如何能让你安睡,就端起床头的琉璃莲花灯拨开纱幔走到他这边来。
待得拨开他的床帘,举灯往他脸上一照,果见他睡着了,睫毛低垂,又浓又密,鼻梁高挺,唇色殷红,只要不睁开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冷眼睛,依旧是个朗艳如玉模样。
慕容鸾音毫不心软的捏住他的鼻子,不许他呼吸,迫使他醒来,“你把从范成德家取回来的那幅画放哪儿去了?”
萧远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缓缓睁眼灼然盯着她,“你要那幅画做什么?”
慕容鸾音作势倾倒琉璃灯,要把蜡泪滴他脸上,“松开。”
萧远峥松开她手腕,坐起来拿走她手上的琉璃灯放到床头,“这么晚不睡,你来找我生孩子吗?”
慕容鸾音一霎涨红脸,“我知你心里急着让我生,生完了好搬走,但你先别急。我想到看过的话本里面有个情节,江湖骗子会用姜黄水在白纸上写字,干了以后再用碱水一喷就会显现血红的字,以此来哄骗百姓有恶鬼作祟,那幅画那般邪性,喷上碱水试试,说不定会有收获呢,我是好心想帮你破案。”
萧远峥嗤笑,就那么看着她不说话。
慕容鸾音的脸更红了,往脚踏上一坐就道:“我就是睡不着,你也别想睡,你讲个故事哄我。”
萧远峥重新躺下,拉高锦被,两手交叠于腹,“可以讲,你拿什么换?”
慕容鸾音自以为也看穿了他,当下冷笑一声,就跑到暖阁抱了自己的合欢绣被和鸳鸯香枕来,撵他往里面睡,自己睡在外面,并不稀罕和他脸对脸,而是侧身向外躺着,“你给我讲范成德的故事吧,我挺好奇他都官至吏部侍郎了,怎么还会信邪教,寒窗苦读那么多年,把脑子读坏了不成,讲好了,我就给你。”
她一来,满帐子就都是幽微的花香气。
萧远峥望着床顶唇角微翘,“范成德,京城本地人,家住在西城大槐树巷,五岁时,他父母给他买了一个大五岁的童养媳范绣娘,范成德十三岁上父母相继亡故,他与范绣娘相依为命,范绣娘为了继续供他读书考学,没日没夜的刺绣,把眼睛熬瞎了。”
慕容鸾音听到这里不免心生悲愤,“你别说,我猜一猜,那范成德定是一朝考中之后就迎娶了高门贵女把糟糠妻抛弃了,是也不是?”
萧远峥梳理着关于范成德的一切信息,道:“是。范成德天资不错,苦于家贫而无名师指导,但他二十六岁时钻营到一个文会上充作端茶倒水的茶博士,被张阁老相中,特允他到张家族学旁听,张阁老本人很重视自家的族学,故此每旬都会亲自去讲课,如此两年后,范成德就考中了榜眼,张阁老得意于自己慧眼识珠,越发想把范成德这匹千里马绑在张家这条船上,故此就向范成德透露嫁女之意,范成德回家就休了糟糠妻,彼时,范绣娘已为他生育了两子,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了。”
“我猜着就是这样。当范绣娘正在为夫君考中榜眼而高兴,当她心里想着,终于苦尽甘来时,未曾想到,等来的却是一纸休书,这于范绣娘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她该多伤心,多愤怒啊。”慕容鸾音落下泪来,“负心薄幸男儿郎,都不是好东西。”
萧远峥掀开自己的竹青锦被,挪到慕容鸾音的合欢绣被里,搭了一条胳膊到她腰上。
慕容鸾音
一把给他撂开,没好气的道:“没讲完呢,不许动我,后来呢,范绣娘眼睛瞎了,何以谋生?不会、不会死了吧?又或者被范成德人不知鬼不觉的害死了?”
“那倒没有。”萧远峥侧身挨着她,一手拄着头,另一只手就轻放在她酥软的腰肢上,“范成德还有点良心,把老宅给范绣娘居住,又找了个孤儿给她做婢女照顾她饮食起居,每月还会亲自给她送东西,吃的喝的用的,无所不包。”
“虚伪。每月都去作甚,戳范绣娘的心窝子嘛,明明是自己一手供养出来的夫君,转头却成了别人的,呕死了。”
萧远峥抚摸的动作一顿,是啊,每月都去送东西,有必要亲自去送吗?旧情难忘是瞎扯,但……范绣娘于范成德而言,除了是妻,还是他两个儿子的生母,更是姐姐,是母亲?若从挚亲的角度考虑,范绣娘就是他能信任的人。范绣娘那里是郭照去查问的,笔录上写着,范绣娘得知两个儿子都死了以后,日日以泪洗面,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或许,明日一早他应该亲自去范家老宅查问一遍。
今夜慕容鸾音上身穿的是一件杏黄色妆花纱交领短衫,下面是一条雪白色纱裤,不知何时系带已全被解开。
萧远峥紧贴着她后背,在她耳畔哑声低语,“讲完了。”
“还不行。”慕容鸾音腿儿绷直,抓着他箍在她腰上的手背喘息,“你告诉我范绣娘住在那个巷子里的哪一户宅子?”
萧远峥不语,只把她纱裤扔到了床下。
一霎,淡青色的帘帐簌簌颤起来,波纹晃荡不休。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慕容鸾音浑身酸软入了梦乡。萧远峥在她颈侧深吸了一口,仍是抱着送回了暖阁。
一夜再无别事。
翌日,晴空一鹤排云上。西城,大槐树巷子,一眼望去都是黄泥石墙,蓬门荜户,只其中第三家是青砖大瓦房,黑油大门配锡环,门前还有如意纹抱鼓石。
彼时,邻居门口站着两个抱孩子的大娘,一个梳着包髻,包了一块酱红色布帛,一个戴着银球簪,正交头接耳说范家的事儿,忽的那戴银簪的往巷头一瞥,就见一辆贵气的璎珞车驶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辆装满东西的骡子拉的大板车,直接越过她们,在范宅门前停了下来。
梳包髻的大娘眼睛就盯着那个从马车上跳下来的车夫了,穿一身青灰色短褐,虽是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身高腿长,弯身放下车凳时,那腰看起来劲瘦有力,勾引的人转不开眼去。
又一时,从车上下来两个穿绸着缎,模样俊秀的姑娘,就在戴银球簪的大娘以为是两位小姐时,紧接着又下来一个,这一个甫一露面,大娘就知自己猜错了,原来那两个是婢女,这一位艳光四射的年轻美少/妇方是女主子,大娘立时就被女主子那满头的金嵌宝首饰晃花了眼。
慕容鸾音扶着萧远峥的手臂才落地,就轻拍他竹篾斗笠一下子,颐指气使道:“还不快去叫门,等我亲自去嘛。”
萧远峥微抬斗笠,睨她一眼,转身去了,敲了几下里头无人应答。
梳包髻的大娘连忙抱着孩子上前,极为热情的道:“这位车夫小哥儿,你别敲了,这家里只剩一个瞎眼弃妇了,原先服侍她的那个婢女,前两日卷了财物跑了。里头那个瞎眼的,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慕容鸾音走到萧远峥身畔就望着大娘道:“你们既知道她如今只一个在里头,就没想着进去瞧瞧吗?”
这时戴银球簪的大娘就插话道:“自从她家重盖了老宅,换了门楣,就不与我们这些穷邻居来往了,她家富贵时不搭理我们,一朝跌下来,我们又凭什么上赶着问候她。我瞧贵人拉了一车的米面粮油,可是要给她的?”
“是。”慕容鸾音道:“听说了她的平生遭遇,心生怜悯,又知道范家被灭了满门,她无人供养了,就想着给她送些实用东西,再给些银子。”
银球簪大娘就道:“贵人既是好心,不如让你的下人翻墙进去,从里面把门打开,我们也跟着进去瞧瞧,好知道她是死是活,活着就罢了,若是不幸死了,我们可得告诉里甲去。”
萧远峥一听就向站在骡车旁的赵荆阎大忠使眼色。
二人早就经验丰富,走向墙根,一个踩着一个的手掌跃上了墙头。
不一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第30章 第030章慈悲观音范……
范成德这老宅是两进院子,进去后迎面就是一座影壁,上面浮雕着一幅图,图上有一尊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观音左手托着玉净瓶,右手捏着杨柳枝,正将甘露水撒向一个男子头顶,那男子头戴儒巾,穿着襕衫,两手合十跪在观音脚下,神情十分虔诚。
慕容鸾音见萧远峥驻足观图,她也跟着看了两眼,立时就纳闷起来,“这个范成德越来越有意思了,在自己富贵大宅子里挂邪性的《伏羲娲皇图》,在这二进小宅里又立下一座正经的慈悲观音影壁,你说他究竟是信了邪教还是佛教?”
“暂不能下定论。”萧远峥说完这句就转头看向跟在后面的两个抱孩子的大娘,“敢问二位贵姓?”
梳包髻的大娘立马抢答,赔笑道:“我娘家姓包。”
戴银球簪的大娘见眼前做车夫打扮的青年竟敢和女主子站的那般近,站在一块时,两人的相貌又那般匹配,心里就有些犯嘀咕,闻言也赶忙道:“我娘家姓于。”
萧远峥就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范绣娘的婢女卷了府内财物跑了的?”
于大娘就道:“两天前的早上,我抱孙子到门口玩,瞧见她家大门是敞开的,门槛上还掉了一件绿绸裙子,我心里奇怪就进去瞅了瞅,这一瞅不要紧就见她家的屋门都是开着的,屋里头被翻的乱七八糟,我就赶紧去告诉了里甲,里甲报了官,来了俩捕快,在大衣柜里找到了范绣娘,那范绣娘像是吓傻了,捕快问她什么她都不知道,只是哭,钱财和婢女都不见了,捕快就说定是婢女卷钱跑了,我们左邻右舍的凑在一块说闲话,寻思也是这么个情况。”
彼时,一行人已进了垂花门,到了正房门口,房门推不开,从里面拴上了。
萧远峥就示意赵荆踹门,自己则走到院子里查探,东西厢房的门都是敞开的,东厢房里堆着码放整齐的柴火,有灶台、茶炉子,瓜果蔬菜等做饭所需之物,显见是厨房,西厢房分作了两半,一半垂着不透光的纱幔,一半像是充作库房用,地上放着几个空的大板箱,地上丢着些不值钱的纱料,很像是小偷把值钱的东西一卷而空的现场。
萧远峥拨开纱幔往另一边瞧去,就见里头有一张架子床,床上枕头被褥俱全,有一套桌椅书架,上面整齐放着许多书籍,地上铺着一块湛蓝色厚毡毯。
忽的,正房中传来两个大娘的破口大骂声,萧远峥放下纱幔走出西厢房就见慕容鸾音抱着个孩子,捂着口鼻疾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碧荷,碧荷怀里也抱着一个孩子。
萧远峥紧走两步,上前看着她道:“怎么了?”
慕容鸾音指指正房卧室就道:“那个范绣娘还活着,就是、就是……”
萧远峥见她眉尖蹙起,一副犯恶心的样子,稍微一想就道:“无人照顾之后,浑身脏污?”
慕容鸾音猛点一下头,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才接着道:“她窝在床上,把床当做了净房,不止如此,还、还弄的到处都是。你先别进去,我答应把带来的米面粮油分那两个大娘一半,让她们帮着把范绣娘收拾干净了你再盘问。”
就在这时,慕容鸾音怀里的孩子瞅着她耳朵上金光闪闪的金石溜耳坠子好看,一把就揪到了自己小手里。
萧远峥也不曾想小孩子的手那般快,听得慕容鸾音呼痛,连忙抓住小孩手臂,去掰她
小手指,冷声呵斥,“放手。”
慕容鸾音连忙道:“你轻点,小孩儿的手指嫩,别给人家掰折了。”
少顷,小孩到了萧远峥怀里,这小孩不过两岁大小,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待得与萧远峥对视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慕容鸾音揉着自己的耳垂,连忙拔下自己头上一只迎风会颤的金蝴蝶簪塞她手里,哄道:“别哭、别哭,看,会动的蝴蝶。”
屋里的包大娘听得自己孙女的哭声还当是被贵人嫌恶挨打了,急忙出来一瞧,正瞧见慕容鸾音把金蝴蝶往她孙女手里塞,心里一喜,快步走上前来就咧嘴笑道:“那范绣娘太腌臜了,得给她洗个澡,我这就回家去烧热水提来,贵人放心,我还把我儿媳妇叫来,保准把范绣娘洗的干干净净的。”
话落,抱走孙女就兴冲冲的向门外走去。
萧远峥望着那个一溜烟就跑没了的包大娘,道:“她不会回来了。”
慕容鸾音整理好胳膊上的披帛,笑道:“我赌她会回来,会带来一个帮手和热水。这个包大娘自己穿着一身打补丁的衣裳,小孙女却穿着一身簇新的,倘若不回来,也没什么,我只当日行一善。”
萧远峥瞥向她被扯过的那只耳朵眼,有一点红,就道:“疼吗?”
慕容鸾音撩起眼皮白他一眼,“我疼我的,干卿何事。”
二人正打眉眼官司呢,进来一个腰粗屁股大的年轻妇人,也穿着一身打补丁的麻布衣裳,袖子卷到臂肘处,腰上系着灰布围裙,低着头就慌忙钻进了厨房,一阵捣鼓后就升起了炊烟。
慕容鸾音欢喜不已,“我赢了,定是包大娘的儿媳妇无疑了。”
果不其然,又过一会儿,那包大娘就提着一桶热水回来了,脸上笑容满面,干起活来十分卖力。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范绣娘被洗干净换了干净衣裳,梳了头,也吃了一顿饭,就被安排在院子里坐着。
慕容鸾音把米面粮油分了一半给于包两个大娘,就把她们打发走了。
萧远峥打量范绣娘,但见她四十来岁年纪,头发乌黑,除了眼睛看不见,能看出范成德给她找的那个婢女素日里把她照顾的不错。
慕容鸾音见她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就柔声安抚道:“你别怕,大理寺卿萧大人,萧青天你可听说过?现如今萧大人就站在你面前,他知道你的婢女卷了你的钱财跑了,会帮你追回来的。”
范绣娘蓦的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覆满白翳的眼睛四下里乱找。
萧远峥就出声道:“范绣娘,我方才去你的卧房看了看,你的婢女为了照顾你,应是和你睡在一起的,对吗?”
范绣娘听见萧远峥的声音后,准确的看向萧远峥站立的方向,两手攥在一起,不吱声。
萧远峥见状又道:“我听闻一般眼睛瞎了的人,耳力会十分敏锐,你的婢女失踪时,你可听见什么动静?”
范绣娘慌忙低下头,身子抖的愈发厉害。
萧远峥微翘唇角,又接着道:“方才那两个大娘说,捕快是在衣柜里找到的你,可见你一定听到了。你应该也清楚,凶手把婢女从你身边弄走,或许已经被杀害了,是为了让你自然而然的死亡。你把卧房里涂抹的到处都是屎尿,想必是为了活命,你还是想活下去的。”
慕容鸾音在旁听他如此一说,满心里敬服,“你怎么知道婢女是被弄走,或是被杀害了,怎么就不可能是卷钱跑了呢?”
萧远峥就道:“其一、婢女是孤儿,除了范宅无处可去;其二,此处最值钱的是这座宅子,婢女若果真是背主之人,完全可以养死范绣娘后霸占,养死一个瞎子很容易;其三,婢女却把范绣娘照顾的很好,而且我在她卧房床头柜里发现了……”
就在这时范绣娘忽然道:“您别说了,我信了您是萧青天萧大人。两天前,天擦黑,谷雨在院子里劈柴,起初我还能听见劈柴声,后来就没动静了,再后来我就被打晕了,等我再醒来我就听见有翻箱倒柜声,我害怕就爬进衣柜里躲了起来。除了这些,关于范成德的事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自从他把我休弃后,只把我当个老猫老狗养着不让人戳他脊梁骨罢了。”
慕容鸾音心里正好奇萧远峥在她床头柜里发现了什么呢,又听她把自己说成老猫老狗,禁不住就替她鸣不平,“你为供他读书熬瞎了眼睛,他本该把你供在堂上,却让你下了堂,何其忘恩负义,你瞧,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终究让他遭了报应。只可恨,不知道他信了邪教还是佛教,甘心情愿被人驱使,他死了,驱使他的人却怕你知道什么,有心置你于死地,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怕是危险,不如你跟我走吧,我是萧大人的妻子,也是郧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庇护你绰绰有余。”
范绣娘嘴唇嗫喏,犹豫不决,忽的捂住脸哭道:“我的儿子们死了,谷雨怕是也死了,我一个瞎子还有什么好活的,昨天晚上我都摸到井沿上了,又怕井水浅淹不死,怕自己掉在井里活活饿死,怕这儿怕那儿,就是下不去决心。”
慕容鸾音陪着落泪,哽咽道:“我知道你的难处,想活下去又不丢人,不必如此。我会些医术,我给你把把脉吧。”
说着话,走到范绣娘面前蹲下,拿下她被眼泪打湿的手就摸脉。
冬青见状,赶忙去屋里找了一张干净的小方凳端来,送到了慕容鸾音臀下。
范绣娘感受到慕容鸾音柔软的手指在她手腕内侧按压,又闻到自她身上透出的温软和煦的花香气,心头触动,哭道:“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可我真的是没用的人,给不了你们什么有用的。”
慕容鸾音叹气道:“你只当我是在积德行善,你坦然受着便是,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范绣娘使劲想了想,犹豫着开口道:“我心里一直怀疑一件事,范成德活着的时候我还指望他养着就一直藏在心里,现如今他死了,我倒是可以说给你们听。”
萧远峥立时站直身子,“快说。”
“约莫是十六年前,我怀着晔儿的时候,隔壁搬来一户人家,说是贩卖皮毛料子的商人,商人有个守寡的女儿叫秋嫣然,和我同岁,起初打着和睦友邻的旗号来找我说话,三两次后又说要和我学刺绣,巴结着我,和我亲亲密密如同手帕交,再后来就和范成德勾搭上了,我才知道这个贱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一天晚上我就听见书房门嘎吱嘎吱乱响,那晚上又不刮大风怎么响成那样呢,我就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细听,那时候我的眼睛一到了晚上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我就隐隐听见书房里传来秋嫣然的说话声,那贱人娇滴滴的说‘下回你去找我,下雨天那地道里渗水,把我的绣鞋都弄脏了’。”
萧远峥听到这一句,蓦的转头看向西厢房,问道:“范成德每月给你送东西,送的东西都放在何处?”
范绣娘一指西厢房,“都放在那屋里,原是他的书房。”
慕容鸾音连忙道:“你接着说,不刮大风,门怎么会响呢?”
范绣娘就木着脸道:“他两个抵在门上干好事。”
慕容鸾音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色泛红,黛眉轻蹙佯装认真思考,“所以你一直都怀疑你这宅子里有范成德和秋嫣然偷情的地道?”
范绣娘点头。
那边厢,萧远峥已带着赵荆阎大忠去西厢房找地道入口了。
萧远峥已是完全想明白范成德把贪污的大头赃物是通过什么手段运送给幕后之人了。
他每月给范绣娘送的东西是贪污所得的金银财宝,送到西厢房地道,地道那头有人接应,再用装满米面粮油等物的相同的大板箱替换,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完成了赃物的运送。
那婢女谷雨,怕也是如此被弄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