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霜阁。
时序寒一直都醒着，从昨夜被推倒在地到旭日东升，洛凝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换个姿势睡，她安眠时是难得的乖巧，就这样瞧了半宿，察觉到她要醒他才闭了眼。
他想知她醒来后的反应，又担心自己的视线会平添她的慌乱和不自在。
可她走了。
一句话都没留下，毫不留恋，走得很干脆。
同千年前一样，猝然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时序寒失魂落魄地坐起，拢起散乱衣襟，素来齐整的衣衫被压出层层褶痕，玉冠银簪早不知散落何处，如瀑发丝随意垂落襟前，鬓边碎发勾勒出几分颓靡萧索。
若非衣领残余几缕混着酒意的兰桂幽香，仿佛昨夜只是他难忍情期折磨而生出的一场一厢情愿的梦。
羽族习性好洁，时刻保持羽毛整齐洁净，凤凰于此更甚。
伴侣之间互相梳理羽毛，将自己的气味留在配偶身上，标记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标记，是增进感情，亦是宣誓彼此唯一。
凤凰忠贞，认定了一个伴侣便是一生。
古籍寥寥数字，只记载凤凰少与外族通婚，后续演变为族中禁令，却未言明为何不允。
如此代代相传的传统，却没人教过天地间最后一只雪凤。
直到此刻，时序寒衣衫凌乱、青丝散落地被独弃空室，身上沾满她的气息，而始作俑者抽身离去，他似乎明白了一点。
若爱上外族，就算雪凤愿意献身妥协以换短暂欢愉，身心全都被对方占满，在被玩弄够了腻了后，依然可能被无情抛弃。
外族的喜欢和他们口中的爱，跟羽族的一生一世，原来是不一样的。
他们会骗人，尤其是人类，更是谎话连篇。
涉世未深的雪凤被人三言两语骗得团团转，从满心欢喜到失魂落魄的不在少数。有的被骗身骗心，结果心上人转头另娶他人，受害凤忧愤之下触柱而死；有的遇人不淑，交付全部后，沦为所爱之人与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甚者被骗下山，被心上人拔羽、剪尾，放干了血，只为卖个好价钱，才反应过来一开始自己就被盯上蓄意欺骗。
由此族内长老严禁未婚少男少女与人族接触。
他知道得太晚。
情期汹汹而来时，时序寒才从故纸堆中翻出古籍，了解凤凰习性。
还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雪凤就已认定此生伴侣。
他爱上了满口谎言的人类。
羽，翅，尾，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曾被她沾染。
他以为她喜欢。
可在前世后期她就已腻了他的翅膀。
而比前世更早的现在，她腻了他。
她从未说过喜欢，又何曾骗他。
可笑他连句喜欢都没得到，就已然深陷。
与此同时，百里外某朱雀的药庐“砰”一声炸开，罪魁祸首拍了拍衣角的灰，从遮蔽物后起身走出。
昭烨看着被炸得乱七八糟的草药，一通哭天抢地后陷入沉思。
“第一次炼丹，火候过旺也是正常的。”洛凝拍了拍昭烨安慰道，“不就炸了个炉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我这炉复元丹也未必是废丹。”
在昭烨初步介绍完给明昀仙尊的两种丹药后，给了她两本丹谱还有几本研学经本，叠起来有半人高，本想着让她知难而退。
他详细介绍着给殿下的复元丹的炼制方法，她一面随手翻书一边听，待他讲完，她这些书也刚好翻完合上。
她说要开炉炼丹。
——“开玩笑，开炉前的理论基础，注意事项，意外处理，你都学了吗你就敢动手？殿下所服丹药可都是地阶丹药。”昭烨摇头。
估计刚才他说的，连丹方都不记得什么名吧？
学习丹道还得踏踏实实沉下心，一心两用怎么可能有好结——
——“复元丹，天元花三朵，明心草四两，玉青叶十两，无生竹三株，辅以见月红若干，依次投入丹炉，先用灵火淬炼药性，再降火凝实，如此往复三次，最后加大火力旺火收丹。小师叔，我说的可对？”
——“咳，咳嗯！刚刚的丹方虽然你记住了，但还有很多别的注意点，你没系统学习过很难面面俱到，所谓细节决定成败，年轻人还得多——”
——“天元花属火，明心草属水，两者药性相冲，故不能同时入丹炉。需得君药天元花第一遍淬炼过后，降火时再投明心草。而明心草需磨粉后投入丹炉，这样才能更充分地保留药性。
所有草药都必须在地阶以上，君药必得是天阶，否则难以压过臣药药性，进而不能成丹。
——“丹炉丹火更是考究。炼丹炉起码是五阶以上灵器，这火元鼎就刚好。”洛凝围着药庐内最贵的丹炉转了圈，看向小师叔，胸有成竹，“至于丹火，虽然小师叔的丹火也可以，难免还是会因炼丹师的属性影响到丹药的属性偏向和药性。
对复元丹这样的全属性丹药来说，要将药性发挥到极致，最好还是用五灵根金丹修士，也就是——我的丹火来炼。”
昭烨听着她的话久久未能回神，她每句都正中要害，每项都是他炼丹过程中踩过的坑。他深刻怀疑她以前种种恶作剧报复，都是为了掩饰她来他药庐偷师的事实。
打死他也不信她信手翻书，就能把那么厚一摞都吃透！
他自小学丹耳濡目染，在有基础的情况下玄阶丹谱都花了半年才勉强背下，其中原理背完后数十年，废了三十多个丹炉和无数灵药才慢慢悟出。
他给她的可是高阶丹谱！怎么可能！
小师叔在旁咬牙切齿龇牙咧嘴，洛凝没管他，说话的功夫就已把原料一一备好，开炉投料炼丹了。
不得不说，杂灵根简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全属性炼丹师能更好地控制炼丹火候，好的材料经由好的炼丹师炼制，药性发挥到极致，炼丹师亦能从中获益，于炼丹师和丹药是一种双赢。
难怪前世小师叔几番游说，顶着被师尊死亡凝视的压力，极力劝她改投他门下学丹医，即便没有师徒名分也不在乎。
不过她那时以为小师叔打算把她骗过去往死里整，很坚定地拒绝了。
火元鼎下丹火颜色变幻，洛凝找准时机，降温同时加料进行二次淬炼，意念控火，依据炼丹阶段调整火候和丹火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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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到底是第一次炼丹，还需要小师叔用经验判断火候是否到位，洛凝将他掰正对准火元鼎。
都是地阶以上灵草，就算失败了算小师叔的，浪费了她也心疼的。
昭烨眼睛一眨不眨，直愣愣的挺着，眼底丹火变换，但看起来神游天外心不在焉，一副被霜打过的茄子样。
算了，不说就是火候到位。
洛凝专注炼丹，直到最后猛火收丹，为了将药性完全收压入丹，顾不得火元鼎的承受能力，直接把火力拉满！
“小师叔！别杵那，离火元鼎远点！”她大喊。
洛凝听到炼丹炉咕噜噜的气音，逐渐尖利起来，变成开水壶尖锐的爆鸣——
“轰！”
啊，炸了。
炸炉前一秒她把魂飞九天的昭烨拉到药柜后，等火元鼎平息取丹。
洛凝起身，从昭烨身后走出，轻叹，“小师叔，不是我说，你这安全意识不够啊，这边连个合适的掩体都没有。你看你都被炸成什么样了，脸黑了头发也燎了，回了九宸山师尊都认不出你来。”
昭烨终于回神，以一种怨念的目光盯着她。
他被炸开花，她身上倒干干净净，鹅黄衣衫纤尘不染。
哦，也不是。
裙摆微脏。
很快昭烨就顾不上这个了。
在失去火元鼎和若干高阶灵草的巨大悲痛中沉浸不到三息，他的目光落在了残鼎中五枚莹润生辉的复元丹上。
她第一次炼丹，居然就成功了！
还是复元丹这样的高阶丹药！
想当年，他从学习基础知识到实操炼丹，经历三百六十二次失败，才练出第一炉低阶辟谷丹。
洛凝用的灵草都在地阶及以上，材料品阶越高，对火候要求越苛刻，即便是他自己炼也未必能保证回回都成的。
简直——这简直——
“小师叔，这复元丹师尊能用吗？”
昭烨抿唇，故作镇定捻起一枚丹药。
头一回就能用地阶灵草炼出成丹，品级已不重要了，有这样的天赋，她炼出跟他一样的地阶复元丹只是时间问题。
让他看看她头次炸了他丹炉炼出来的，是黄阶还是玄阶丹……
昭烨倒吸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
灵力缭绕，五色纷呈，他从未见过有丹药能散发如此浓郁的灵气。
这这这……是传说中的天阶丹药！
竟然是真的！
朱雀玄君以一种格外惊悚的眼神看向她，像是见了鬼。
能用同阶灵草练出等同品阶丹药的，已是当代炼丹师追求的极致。用黄阶炼玄阶丹药，更是想都不敢想。
而用地阶原材炼出天阶丹药，估计是炼丹师嗑药磕升天之前的幻想。
若非亲眼目睹，他恐怕还以为哪个炼疯了的丹修吹牛不打草稿。
朱雀玄君表情逐渐扭曲。
天阶炼丹师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这难道就是天才吗。
恐怖如斯。
“喂，这药师尊到底能不能用？”洛凝盯着他。
能，这可太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