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除此之外，叶枝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溪竹轻笑道：“又不是你害他跳楼的，道什么歉？”
叶枝知道这个理，只是道歉也能充当一种安抚。
“我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但如果一个人决定跳楼，他的绝望绝不是由单根稻草压垮的。”
裴溪竹表情中的冷峻嘲讽，终于渐渐褪去。
但她的话还是很尖锐：“有些人就是很有骨气，朋友是亿万富翁，还要逞强充胖子。”
一语双关。
叶枝耳根莫名有点烫。
裴溪竹继续：“某种程度上，我挺羡慕祝扶桑的，因为她真的打心底认识到了尊严的一文不值。”
叶枝竟说不上来，这算夸赞还是贬低——或许在裴总口中，这真算夸赞。
毕竟，这位可不是什么正常人，她早就看出来了。
“自尊确实不能当饭吃。”叶枝在两个世界摸爬滚打一身泥，也得出这样的结论。
裴溪竹切一声：“你挺有自尊的，说这话不心虚吗？”
“有吗？”很无辜的神情。
“卖萌无效，叶警官。”裴溪竹眼神突然闪烁。
叶枝：“？”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对方有点害羞了。这算无心插柳柳成荫吗？
裴溪竹深吸一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官员们这么怕伪人吗？”
“嗯？”话题转的有点快。
“你们警察应该也发现了，伪人集群暴动，所选择的袭击对象都很有梦想。”
“此话怎讲？”
“伪人攻击的几乎都是上等人，比如老总、大明星和政要。”
“是。”叶枝点头。
这个角度很有趣，她之前只是个小小的职能警，从未考虑过关于伪人的宏观问题。
裴溪竹邪魅一笑。
“你说那个A国的寓言，该不会是伪人编的吧？”
叶枝愣住。
这个假设诡异中蕴含着合理，越是荒谬，越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都是玩笑话，别当真。”
叶枝立刻会意：“把玩笑话当真，只会自找不痛快。”
“聪明人。”裴溪竹挑眉。
她们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叶枝不再讨厌裴总了，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竟然还觉得裴溪竹挺可爱。
霸总人设固然油腻，傲娇霸总嘛——倒还算可爱。
裴溪竹注视桌子对面的警官，眉眼间添了些许敬佩。
滴答滴答。
手腕上的信环整点报时，时候不早，午休快结束了。
裴溪竹起身告辞。
“如果你活不下去了，请告诉我。”
叶枝也站起来。
“我会活得好好的。”
裴溪竹只是笑笑，并没有接话。
叶枝尽地主之谊，护送裴总和她的油纸伞回到法拉鲤。
豪华的车型与破旧的永胜小区格格不入，漆黑的车身与泛白的水泥相隔，它们永远属于两个世界。
裴溪竹坐到后排，迟迟没有关起车门。
“我送你回警卫司吧。”裴溪竹提议。
叶枝潇洒摆手：“我钻了骨气的牛角尖。”
裴溪竹笑了。
这一次她的笑容不带任何嘲讽之意，是纯粹被逗乐了。
“愿你的脊梁骨一直这么硬。”
叶枝特意将背挺得更直，挥手送别。
*
一周忙碌的工作结束，叶枝已经疲惫不堪。
她设想过当局长的日子，白日梦做得很欢，却没想到局长也有局长的难处。
条条框框更多了。
跟乱七八糟的限制、不见人影的上级汇报人相比，对整个警卫司的绝对管理沦为了最微不足道的好处。
根本原因在于，局长这个官尚不够大，配不上想让这世界变好些的决心。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叶枝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更希望千千万万个和她并肩的底层人民能好好活着。
局长办公室坐落于警卫司顶层。
从落地窗向外望去，古建筑高耸入云，霓虹灯光汇聚成绚烂河流，街道星罗棋布，宛若城市的水晶血管。
叶枝排完周末的值班表，核对周报上交系统，终于能下班了。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便拐到夜市一条街，打算吃点东西。
她买了最爱的红豆鸡蛋仔，在漆黑的冬夜散出白花花的热气。
刚大口啃一半，叶枝的余光就锁定到人群中的可疑人员。
然后她放下鸡蛋仔，身手矫健地穿梭于人群中，很快便顺手抓住了两个小偷。
两个小偷尚还懵着，便听咔嚓一声，腕上多了副手铐。
这算是作为女性的优势。
性别刻板印象经久不衰，一个穿休闲装的女生冲过来，那些人很难会联想到便衣警察。
赛博时代也有小偷，不过偷的是信环。他们无法指纹解锁，偷完后便会要挟信环的主人，给一定的钱才会归还。
叶枝干脆利落，直接将嫌疑人扭送给同事。
冬夜的风很凉，吃一半的鸡蛋仔没人动过，却落满了沧桑的风霜。
还好，摊主心怀感激，他现场赠送了四个不同口味的鸡蛋仔给她。
回家路上，叶枝抱着满怀着鸡蛋仔，胸口绵软而灼热。
只是走着走着，她突然感觉到异样的心慌。
此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感觉，她还以为是加班导致的猝死前兆。
叶枝伫立于寒风中，当场吃掉一个抹茶鸡蛋仔，先补充血糖试试。
胃填满了。
心脏仍有刺痛灼烧的紧缩感。
叶枝突然才后知后觉，疼痛的源头，是因为有东西正死死抓在心口。
她靠着路灯杆，额角渗出汗水，吃力地从胸前的内口袋中掏出七面骰。
掏出那一刻，效果立竿见影，心脏立刻没了负担。
果然是因为这东西！
叶枝捧起七面骰。
它表面有显著褪色的趋势，泛出奇特的灰色。
她这才想起来，太久没进过俱乐部了，本周尚未履行契约上的六小时义务。
叶枝倒很轻松。
她现在坐拥一万多积点，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必担心负利率。
不如向江落枫学习，去俱乐部观摩赌徒互相诈骗，也不失为种新颖的免费娱乐方式。
等等，是错觉吗？
叶枝用拇指擦擦七面骰，发现它的颜色也有变化。
它的底色变红了！就好像3号面的红色大剑融化，并漫延了出来！
不行，得去问问O先生。
叶枝最后再吃一个鸡蛋仔，吃饱了，才心里默念罪域天阶俱乐部。
她召唤空间越发轻车熟路，这次甚至都不用走，眼睛一闭一睁，就来到了俱乐部前台。
任凭世界电光幻影，O先生永远雷打不动。
O先生摘下礼帽，微微鞠一躬：“晚上好，叶局长。”
“晚上好，O先生。”叶枝学着他的样子，也鞠一躬。
还是要对AI礼貌些，这样以后AI统治世界的时候，也不至于太遭殃。
“O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叶枝想起了心头的疑惑。
“请问。”
“为什么我的七面骰变红了？”
O先生抖抖脸上灰色的羽毛。
“因为它是您的，以后也会彻底成为您的所有物。”
“这和变红有什么关系？”叶枝最烦谜语人了，一天天非要二次中译中。
“您是红色的。”
“我为什么是红色的？”
“因为您是剑。”
“我贱？”叶枝皱眉，怎么还骂人呢。
O先生琥珀色的眼睛，露出抱歉的目光：“我的意思是，您是七面骰上的那把红色的大剑。”
“我为什么是大剑？”叶枝心想，总不可能猫头鹰也迷信MBTI吧，再说了她也不是大剑人格啊。
“因为您是红色。”
叶枝：“……”
她上了一周班本就疲惫，现在跟听不懂人话的猫头鹰废话文学，更疲惫了。
“没事了，谢谢。”叶枝转身向俱乐部的门走去。
“不用谢。”O先生依旧保持温和的彬彬有礼。
走进俱乐部后，电子香氛的气息扑面而来，叶枝皱起鼻子，适应许久才向大厅深处走去。
玉砌的地面铺满柔光，仿若莲花池盛开出淡蓝色的光晕。
这段走廊正中央，摆着一座财神爷雕像。
它头戴金乌羽饰的发冠，下面的横幅上一排流动的字符，赫然印着“灵海三合，乾坤逆转”。
叶枝左顾右盼，半天没找到合心意的对决用来观赏。
在这过程中，她偶然碰到了同样前来水时长的江落枫。
江落枫瘦削的身躯有些挺不直，一看就是做了太长时间的手术，腰肌劳损过头了。
叶枝去大厅角落的吧台，用10积点兑换了一杯焦糖枫叶拿铁。
换算下来，10积点等于一千塔隆铢，俱乐部简直坑人太甚，还好她财大气粗。
“给。”叶枝主动将兑换的咖啡塞给江落枫。
人情可不能忘记还！
江落枫接过，低头闻一闻：“焦糖枫叶拿铁。”
“恭喜人机，猜对了。”叶枝挑眉。
“我不喝加奶的咖啡。”
叶枝一想到美式的苦味，舌头就泛酸：“那你还给我！”
江落枫瞥一眼她，悄悄搂紧拿铁：“但你送给我了，我就会喝。”
“那你何苦要说？”叶枝汗颜。
江落枫弱弱道：“以免下次再给我拿铁。”
“没有下次了！”叶枝强烈谴责人机的低情商。
一杯咖啡令两人互相看不顺眼。
虽然江落枫观看的俄罗斯轮盘赛看上去挺有意思，叶枝还是转身就走。
她才不想和他站一块，训练AI是另外的价钱。
又转了两圈，叶枝还是没找到满意的对决。
她甚至都想自己参加一个。
参与对决能愉悦神经，刺激多巴胺，说不定还能赢个大的。
嘶，赌徒心理不可取，叶枝突然意识到可怕。
要不随便找个看起来面善的玩家，进行一场金额较小的对决吧？
叶枝回到走廊，靠在财神爷雕像旁，看流动的古篆字体吹出数据光斑。
“叶枝。”
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冷静得毫无感情，却又奇怪的悦耳。
叶枝回头看去，立刻全身僵硬。
因为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以及那充满异域风情的中亚长相，看过一眼就彻底忘不掉。
是那个名叫梅探雪的女人！
女人身穿衬衫和半身裙，扣子扣到下巴，外面罩长风衣，脚踩短靴。
她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块裸露的皮肤，甚至脖子都用白色缎带束缚着，若全民评选百大禁欲系御姐，非此人莫属。
“是你！”叶枝差点惊叫出来。
谁能想到，这位也是俱乐部成员？罪域天阶到底发展过多少下线？
女人挂着人偶般的微笑，看不出喜怒哀乐。
“噢，你认识我？”她的嗓音也像人偶，听不出任何情感。
“我看到你的报案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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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叶枝攥紧拳头，“还有那天南方明珠门口。”
梅探雪轻轻点头：“我需要你的帮助。”
叶枝注意到，梅探雪不光长相独特，发色也很奇特。
梅探雪的头发末端有些发白。
不知是她身体不好，还是故意漂染，褐色长发配上白色发尖，真如梅花枝头覆满雪一样。
“你是谁？你认识我吗？”叶枝皱眉。
来历不明的神秘人最危险了！
更别提这女人那天曾在南方明珠出现过，身份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我对此无可奉告。”梅探雪仍在轻轻微笑，笑容永远蒙着神秘的面纱，“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谁，都赌上你的全部。”
赌上全部！
叶枝捕捉到关键词，立刻意识到是老诈骗犯了。
她下意识抬起头，先看对方持有的积点，很快一看一个不吱声。
这个梅探雪是更可怕的Boss！她头顶上赫然有28889积点！
上次和裴溪竹的对决堪称人生阴影，两个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太费劲凶险了。
“算了吧。”叶枝很识相。
梅探雪眨眼也眨得很缓慢：“就算你成为债犬，我也不会转让支配权，请你放心。”
叶枝仍紧锁眉头：“让我考虑一下。”
“如果我成为债犬，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也可以把我送给别人。”
即便是这种话，她的语气都漠不关心，好似一个旁观者。
叶枝对支配债犬没兴趣，她深谙社会之恶，平等地憎恶所有的奴隶主行为。
但是，她想解开谜题。
直觉告诉她，如果询问梅探雪，能问出很多答案。
比如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是不是墨子工会的人，和莫冬青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监视自己。
叶枝深吸一口气：“如果我赢了，你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吧？”
“那是自然。”梅探雪眼睛都没眨一下。
“好，就这么定了。”
梅探雪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七面骰，两根细葱般的手指将它捏到空中。
“建立对决，请求无相者。”
她的七面骰和她本人一样，已蜕成雪白的颜色，应是由那面白色蜗牛漫延而成。
空中应声出现一只机械猫头鹰。
它通体漆黑，差点连眼睛都看不见在哪儿，活像个坍塌的黑洞。
“我是无相者91号，请多指教。”
这些猫头鹰，各有各的丑法。
叶枝提议：“公平起见，让无相者生成对决吧。”
“嗯。”梅探雪轻轻应道。
无相者91号拍拍翅膀，空气中飘来一股煤味。
“正在生成对决中……对局已生成，对局名称为‘灌篮高手’。”
听上去像打篮球的比赛，叶枝觉得很有趣，这是这么多天来遇到的第一个体力对决。
“请问，这是篮球的一种变体吗？”梅探雪率先提问。
无相者91号：“是的。”
梅探雪轻轻摇头，说：“我申请更换对决，换成不需要体力参与的项目。”
叶枝诧异地看向她。
只见梅探雪脱下大衣，卷起衬衫袖子，露出她的小臂。
叶枝不明白此举的含义。
那是一截无比纤细光滑的小臂，苍白得能看见血管，她整个人很纤瘦，小臂也骨感到极致。
梅探雪柔声解释：“无相者91号，我力气很小，恐怕无法打篮球。”
无相者91号没有说话，似运行程序过载，死机了。
叶枝盯着那截小臂，陷入沉思。
梅探雪穿上短靴后约一米七，体重估摸也就九十斤上下，比祝扶桑还瘦，一点肌肉都没有。
从这个角度看，请求更换项目无可厚非。
可是——
O先生也说过，无相者作为绝对中立的存在，建立的对决必定对双方绝对公平。
无相者91号看向叶枝：“更换对决项目需要双方同意。”
梅探雪仍保持着平淡的微笑，弧度却浅了些许。
顶灯的强光照射下，那双灰绿色会呈现褐绿色，令她看起来更像只优雅的猫咪了。
“请握住我的手。”梅探雪柔声说。
叶枝大眼瞪小眼，这是什么新型诈骗套路吗？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俱乐部时间，她早已不信任这里的任何人了。
“请握住我的手，我证明给你看。”
叶枝将信将疑，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柔弱无骨，枯瘦万分，同时也冰凉的过分，甚至不像人类的手。
两人手握手，一动不动。
就这样一分钟过去了。
对于她们到底在干什么，叶枝仍毫无头绪。
终于，梅探雪开口：“如你所感，这是我最大的力气。”
叶枝：“？”
刚才有人在使劲吗？
梅探雪微微点头：“我在和你掰手腕。”
“……”
叶枝这才明白，对方在试图向自己证明什么。
既然对方如此弱不禁风，就没有理由不更换项目了。
“我同意更换项目。”叶枝立刻确认。
无相者91号又顿了很久，向叶枝投来呆滞的目光：“确认更换吗？”
“确认。”叶枝无所畏惧，智斗游戏也确实更有意思。
梅探雪放下衬衫袖子，重新披上大衣。
从始至终，她脸上无意义的微笑就没褪去过。她像一只慵懒的猫，也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生成对决中……”
“对局已生成——对决名称：诡秘牌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