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桑县，邸店。
段晞坐在桌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慢悠悠地吃着。
孔宁抱着汤碗，吃得大汗淋漓，连脑袋都要埋进去了。
她的吃相是如此的潇洒，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个世家女郎。
赵柏快速地吃完自己的那份，来向段晞请示：“郎君，呃……我，我现在带人去市廛采买。”
段晞轻轻颔首。
“是。”赵柏领命，转身点了几个人和她一起出门。
小丁和阿放年轻力壮，自然也在其中，他俩又胡乱吃了几口，把碗舔了个干净。
阿放跟着赵柏出门，半点没想起自己的亲娘。
孙三娘看着儿子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心中更加害怕，不断惶恐地偷觑着段晞。
段晞似乎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专心地吃着汤饼，仿佛这是什么世间罕见的珍馐。
但那只是普通的汤饼而已，孔宁的肚子逐渐被填饱，她吃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她小口小口地啜着温热的汤，悄悄地观察着段晞的脸色。
段晞的面上一片平静，耳朵里却是惊涛骇浪。
从城门到进邸店，刘禅哀嚎了一路：“熊孩子！可恶的熊孩子！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见我爹！我要见我相父——让我去荆州——让我去新野——”
段晞放下碗，陶碗和几案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孔宁抖了一下。
段晞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擦了擦嘴。
孔宁忍不住了，小声地说：“段叔，给你添麻烦了。”
她本以为段晞还要再晾她一会儿，但段晞竟然开口了，这大大出乎了孔宁的意料。
“的确很麻烦。”段晞道，“但那是我要考虑的事。”
她盯着孔宁：“不过，你连句‘我错了’都不愿说，听这意思，你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孔宁起身，郑重地给段晞行了个礼，“段叔，我私自离家，的确不对。但在救父亲这件事上，我认为自己没有错。”
闻言，段晞一掌拍在了几案上，震得上面的碗和箸跳了一跳，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不顾自身安危，私自逃家，还敢藏在箱笼里一天一夜！”段晞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箱子的气孔被堵上了呢？若是箱子滚到地上呢？若是……若是这途中……有人心怀不轨呢？”她蹲下来，平视着孔宁，“孔宁，你既然说要来救孔公，不会不知道你父亲的处境有多危险。我冒险把你和苗郎送出许都，就是为了让孔公不要为此担忧——”
“我就要让他牵挂！”孔宁第一次失礼地打断了段晞，眼泪顺着她圆圆的脸往下流，“我跟着你在外面，父亲知道了，就要一直惦记着我！姐姐，我了解父亲，他要是心里面什么牵挂都没有了，他真的会……会死的！”
段晞哑然，这倒的确不失为一种办法。
然而，按照孔融的脾气和能力，在他心里，女儿的分量真的能超过大汉吗？就算他想为女儿活下来，他又真的能活下来吗？
段晞看了看四周，邸店不大，没什么人，剩下的三娘等人识趣地守住了周围。
刘禅双目无神地飘在上方，“放心吧，没有外人。”
段晞叹了口气，她又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轻轻地为孔宁擦着眼泪。
“宁宁，你才六岁，就算我带着你一起，你又能做什么呢？”她语重心长地说，“要救孔公，我需要去很多地方，时常要日夜兼程地赶路，有时还会有生命危险，到时候谁来照顾你呢？”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姐姐，我也不用时刻跟着你，只要你让我住在你家，让我读书、习武就行。”孔宁郑重地道，“如果我没能救下爹爹，我也可以发奋努力，将来为他报仇。但是儇叔父只会让我安分守己，如果待在孔家，将来我就只能嫁人了！谁来为父亲报仇呢？”
段晞的眉头紧皱了起来，然后又很快舒展了，她眨眨眼，“还有你哥呢，他也可以做这些事。”
“不！”孔宁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仿佛有火焰在跳跃。
她把段晞的手抱在胸前，急切地望着段晞的眼睛，语无伦次：“姐姐，我可以的，我怎敢指望他人？我不能像许都里的夫人们一样，我不想长成那样！”
段晞笑了：“你想长成什么样？”
这笑让孔宁看到了希望，她连忙说：“都好，都可以！像姐姐这样，或者别的什么样，总之不能是叔父安排的那样！”
“郎君，准备好了。”赵柏站在七步外，恭谨地回禀。
“走吧，出城。”段晞起身。
“姐……段叔！”孔宁喊住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段晞俯身看，一把将她抱起来，“恭喜你，成功说服了我。”
孔宁破涕为笑，她的嘴角咧开，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
“好吧好吧，带吧带吧，”刘禅颓废地说，“我爹那么尊重孔融，肯定不会慢待她的。”
段晞把孔宁放在马上坐稳，自己翻身上马，从身后环抱住她：“但我也不能对不住你叔父，孔先生现在肯定急坏了。”
孔宁脸上的笑僵住了。
“所以，我想了个绝佳的办法。”段晞道：“咱们去寿春，找你的人一定在寿春等着。如果他们找到了咱们，你就乖乖跟他们回去，如果没找到，我也不能把你丢了，你就跟着我读书习武。”
孔宁连连摇头：“不行不行，那我岂不是还是要回去？”
“我没有让你选哦。”段晞幽幽地说，“接下来，就看你的运气了。”
寿春离彭城不远，如果孔儇发现得早，追她们的人大约已经到了寿春。
除了老何，孔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其实根本不是寿春人。老何也只知道她姓段，对于段晞的真实身份和姓名一无所知。
所以，他们别无他法，只能来寿春守株待兔。
“我真的很想带你走，”段晞道，“但是宁宁，你还太小，还没来得及知道生和死的真面目，也不明白我要面对的是什么。如果现在就让你自己选择生死，那未免太草率了些。”
“我知道！”孔宁不服气地说。
“也许吧，”段晞笑了笑，“你就当是我胆小，连背负一颗卵的重量都不敢。”
———
作为从前袁术选定的首都，寿春的地理位置十分紧要，因此，它的城墙分外高大，远远望去，气势惊人，依稀可以看见旧日的繁华景象。
即便是如今，寿春的人口也不少，已经过了午时，河面上的预备靠岸的船只越排越多，有的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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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着货物和牲口，挤得渡口和岸上乱糟糟。
段晞根本没在汝阴停留，她大手笔地包了一条船，一行人顺着颖水直下，不到半天，就到了寿春城外的渡口。
“好多人啊！”孔宁惊呼，她指着岸上的四脚生物：“段叔，那是什么？”
段晞看过去，“那是羊。”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的羊。”孔宁道。
自从上了船，孔宁的郁闷一扫而空，新奇的体验让她彻底忘了一切烦恼。
“姐姐，我好开心哦，这是我第一次坐船。”孔宁贴在段晞耳边，悄悄地说。
“这是她今天说的第九遍了！”刘禅吐槽。
段晞揉了揉孔宁的脑袋，抱着她下船，“喜欢就多看会儿。要不要给你买一只？你可以养着玩。”
刘禅开始假哭：“这么温柔的话，你从来没对我说过。”
“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少来烦我。”段晞道。
孔宁摇摇头，“不用了，姐姐。”
她闭上眼，对段晞道：“你可以和我一起许愿，让他们找不到我！”
段晞心想：失算了，这么多人，孔儇的手下说不定真的找不着她们了。
她看着城门口的人流，这也太多了，和许都都有得一拼。
———
将近两天的功夫，老秦终于带着人赶到了寿春。
他和老何在城外接上头，“如何？可有消息？”
老何沉默地摇摇头。
老秦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一路快马加鞭，竟然连他们的人影都没见过吗？”
“没有。”
“我们走的慢，倒也罢了。你早到了一天，有没有在寿春城里发现什么踪迹？”
老何还是摇头。
老秦冷笑道：“老何，我劝你想清楚。你只不过跟着那个姓杜的走了十几天的路，可不要因为这点情分，就忘了孔家对你的大恩。多想想你的家人。”
“孔公的恩德，我何东英永远铭记于心。”老何盯着老秦，冷静地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老秦呵呵一笑，“现在咱们人手多，不如在寿春城里分头寻找，每天互通消息，如何？”
“好。”老何点了头，虽然他对此并不抱什么期望。
然而，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希望能够找到十一娘子。
约定了每天碰面的地点后，他们分道扬镳，带着各自的人进城了。
老秦的手下愤愤不平，“姓何的什么意思！一起出来办事，就他古古怪怪，什么也不肯说！”
老秦只是微笑，他倒希望姓何的越古怪越好，那样，办事不力的罪名就永远落不到他头上。
———
寿春城的南门，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城中的州府官员、大小士族们衣冠肃然，在整齐而又威严的仪仗下，静静地等待。
附近的百姓议论纷纷，“这是哪个大人物要来了？”
“肯定是刘使君！”有人斩钉截铁地说。
众人欢呼雀跃，“刘使君回来了！”
“刘使君不是在合肥吗？”
“天呐，真的是刘使君！”有人指着远处大喊。
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一支齐整的队伍，旗帜迎风招展，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