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一夜没有闭眼，他中途停下来几次，也都是让马休息、进食，自己只胡乱啃了几口干粮。
这种可以直接啃的干粮，他从前没吃过。
这两块还是路过谯县时，苗郎眼尖，一眼看到路边卖黍粑的小贩，便急着要吃。段郎君很大方，一口气买了十几个，十一娘子亲手分给他了两个。
老何不舍得吃，将它们留到了今天，他没有别的可以充饥，只能拿出来吃了。
他并不担心十一娘子的安危，段郎君的身份神秘，必定和孔公要做的事有关，孔公肯把儿女交给段郎君，段郎君就不会对十一娘子不利。
换言之，就算要对孔公的孩子下手，就算之前是碍于他们这些护卫才没能下手，如果是老何自己，肯定也会选择加害苗郎。
谁会杀一个女孩呢？
杀一个女孩，又能报复谁呢？
老何翻身上马，他一路越过睢水，又穿过符离县，朝着寿春一路狂奔。
这是一条没有岔路的路，但他依旧没有遇见段郎君。
段郎君是一个神秘的人，也许，正如老何从前猜测的那样，他也根本不是寿春人。
这是正常的，老何想，孔公和段郎君在做一件大事，他不该知道，也不该猜测。
孔先生是孔公的弟弟，他很有才华，也很有见识，如果让他知道段郎君的真姓和背后的曲折，也许他很快就能猜出来段郎君去了哪个方向，这样就能找到十一娘子了。
这是一片黑暗的旷野，老何骑着他的老马，顺着官道疾行。
他从未来过这里，只知道前面是寿春，他只能朝着寿春一路狂奔。
他没有段郎君那样的本事，段郎君永远能找到方向。
老何想到了自己在鲁郡老家的家人，自从随着孔公到许都，他很少见到他们了，反而是见十一娘更多一些，她比苗郎聪慧，也比苗郎好动，常在府里跑来跑去。
何东英下定决心，他不会告诉孔儇背后之事，即便十一娘可能因此遭遇不测。
他的一切都是孔公赐予的，为了孔公，他可以放弃一切。
十一娘子的一切也是孔公赐予的，她也应该为她的父亲放弃一切。
天蒙蒙亮，何东英还在路上。
———
郎君是个好人，虽然他的癖好怪了一点，孙三娘想。
但他给她们吃的，在这世上，这可比什么都强。
因此，孙三娘愿意照顾赵柏的孩子，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孙放为郎君做事。
也许将来，就像郎君许诺的那样，阿放也能做个将军呢！
至于别的，唉，她拿着干草，叹了口气，总归落不到阿放头上，他已经大了。
何必去在意呢？
为了吃饭，都是为了吃饭！
孙三娘举起干草，用力地擦起了板车上的箱子。
她如今的力气大得多了，这都是吃郎君的粮食吃的。不过，她依然记得郎君给她的半碗汤，那是她在郎君手下吃的第一顿饭。
除了郎君，谁会愿意用她这样的老妇呢？
这个箱子里的是粮食，孙三娘轻轻扫掉上面的灰，这两天，他们吃的都是这里面的粮食。
这个箱子里的是书，郎君格外珍惜，让人每晚把这箱放屋里保存。
昨天是她的阿放和一个叫丁什么的小伙子搬的，他俩刚刚又一起搬到了板车上。
“娘，让一让！”阿放和小丁又出来了，阿放喊道。
他和小丁颤巍巍地挪过来，抬着一个箱子，两个半大的瘦小子累得满头大汗。
孙三娘赶紧站到一边。
“砰”的一声，箱子重重地落在板车上。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大动静？”赵柏从前门进来，严肃地问，手里还拎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瓦罐，“郎君还没起身，都小心一些。”
“赵姐！这箱子怎么这么沉？”阿放揉着胳膊，孙三娘掐了他一下。
小丁也苦着脸：“赵姐，真不是我们偷懒耍滑，这箱子太重了，比这一箱书都重！”
赵柏想打开看看，但她手里拎着两个滚烫的罐子，又想到这是孔先生送给郎君的衣服，不好当众打开，容易弄脏。
她摇摇头，训了阿放和小丁几句。
孙三娘半点不心疼儿子，她也觉得是阿放和小丁耍滑，衣服能有多重呢！这些年轻人，吃不了一点苦头。
她和赵柏聊了几句，郎君起身了，赵柏赶紧转身，手里又拎起罐子，带着捧温水的小姑娘一起进去侍奉。
阿放和小丁早已跑远了，院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孙三娘哼着歌，擦起最后这只箱子。
突然，箱子砰砰两下，孙三娘被吓了一跳，她眨眨眼，箱子一动不动。
她四处看了看，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不是阿放那小子的恶作剧，隔壁还传来赵柏家小姑娘的哭声。
也许是错觉，孙三娘拿起干草，继续擦起来。
“砰！砰！”
这次不是她的错觉，孙三娘听到有个细细的声音：“可以帮我开开门吗？”
她不怕鬼怪，她都见过那么多死人了，孙三娘壮着胆子，问道：“你是谁？”
箱子侧面的雕花被挪开了，圆圆的花瓣孔洞里，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
“孙嬢嬢，我是宁宁啊！”鬼怪说。
“诶呦！你回来做什么？”孙三娘拍着大腿，“是那个姓孔的对你不好吗？”
“我想段叔了。”孔宁眨眨眼，说道，“我有事要找他的。嬢嬢，你能帮我打开箱子吗？”
“可以是可以，但——”孙三娘看了看箱子上的锁。
“嬢嬢，我有钥匙。”孔宁从雕花的小洞里递出来一把小铜棍。
孙三娘一边开锁，一边忧心忡忡：“唉，比起那个一把年纪的孔老头，跟着咱们郎君也算不错了。”
孔宁赞同的点点头：“是啊是啊！段姐……叔就是最好的！那个叔父，他只盼着把我嫁出去！”
“啊？”孙三娘勃然作色，“太不像话了，你还这么小呢！他看着也人模狗样的，怎么是这种人！”
孔宁安慰她：“嬢嬢，他年纪大了，见识又不如我爹和段叔，这么想也是难免的，我们要体谅他。”
“你真是太心善了。”孙三娘把孔宁从一堆锦绣里抱出来，摸着她的脸蛋掉眼泪，“就是不知道你这么跑来，郎君会不会生你的气，毕竟是他亲手把你送出去的。”
孔宁缩了缩脖子，门里传来段晞和赵柏说话的声音。
孔宁悄声说：“嬢嬢，你还是先把我放回去吧，等今晚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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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找段叔。”
“这也是个法子。”孙三娘非常认同，当即把孔宁塞了回去。
“你饿不饿？”她问孔宁。
“我不饿，”孔宁舔了舔嘴唇，“就是有点渴。”
箱子里有衣服，能透气，除了活动不方便，对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倒十分自在。孔宁睡了半天，吃了点自己准备的吃的，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被阿放和小丁吵醒。
为了不便溺，她一滴水也没喝，现在实在有些难受。
孙三娘十分心疼，从自己的水囊里倒了些水，想起那天郎君教的喂婴儿的法子，她拽了一片树叶，一点点从孔里喂给孔宁。
屋里，段晞刚刚喝完赵柏一大早出门买的肉汤，十分满足。
她要了两罐，一罐自己喝，一罐给刘禅闻味道，闻完让赵柏她们分了。
刘禅“吃”了这么一顿饭，神态变得十分安详：“终于，摆脱了一切烦恼，奔向新野，奔向父亲和相父！原来，这就是自！由！”
“什么歪诗。”段晞一边擦脸，一边在心里吐槽。
捧着温水的小姑娘叫丁香，这是段晞给她起的名字，她本没有名字，和孙三娘一样，她原本叫丁大娘，弟弟丁二郎就是小丁。
段晞告诉她，丁香是一种香料，可以入药，这是个有香气的名字。
刘禅道：“幸好她们都不识字，也没用过香料，否则你就要闹笑话了。丁香这时候不叫丁香的。”
“那叫什么？”
“……鸡舌香[1]。”
“噗——”段晞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刘禅道。
洗漱完毕，段晞收拾好东西，元气满满地出了屋门。
昨天宿醉后起得晚，和孔儇告别后没走多少路天就黑了，只能在相县暂歇一晚。
今天她专门起了个大早，如果这会儿出发，中午路过山桑，晚上就能到汝阴。她们得快点赶路，否则晚上就要睡在城外了。
今天又是赶路的一天！段晞看着清晨的太阳，兴奋地握拳。
她上了马，板车也挪出来位置，除了抱孩子的孙三娘能一直坐着，其他几人轮流在地上走路。
这么轮换着歇息和赶路，正午时分，她们已经到了山桑城门口。
段晞迫不及待地想进城吃点热饭，顺便补给一下存粮和水。
她没下马，让赵柏把过所递给守门的士兵。
只不过，这次遇到了一些问题。
“那箱子里是什么？”守卫的手按到了刀上。
箱子？段晞扭头去看，发现有一只箱子半开着，夹缝里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孙三娘在一边，正试图拿身体挡住段晞的视线。
“啊——”刘禅又开始尖锐爆鸣。
段晞也很想尖叫，但她只是笑了笑，对守卫说：“家里小孩，有些调皮。”
她下马，走到箱子跟前，柔声道：“宁宁，别逗段叔了，咱们进城吃午饭，好、不、好？”
孔宁哆嗦着钻了出来，扑进段晞怀里。
她忍了又忍，还是开口，悄悄对段晞说：“段叔，我错了，但是——”
“但是什么？”段晞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我想出恭。”
段晞没忍住，拍了她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