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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合集】

作者:怀南小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初夏的北京。


    公司的车正往夜里吃饭的酒店开,从满眼晴色慢慢地开进了水汽之中。


    谢琢暂时不用当司机,落个清闲,在后面合眼静坐了会儿。


    他们在安逸的车厢里,一同穿过大半个城市。


    外面的霓虹色泽温柔,暖橙色的阳光从车玻璃里映进来。


    苏玉坐在涣散的光影之中,手里拿着一些CG动画的周边色纸。


    她的指骨之间卡了一摞,垫在最上层的是她和谢琢初见的那个画面。


    苏玉很喜欢夏天的樟树,手里的绿荫在时间之外,车子穿梭在被雨水洗刷过的叶片之间。


    夏天与夏天就这样如若无缝地悄然连接。


    苏玉似乎很喜欢她高中的形象,拿手上看了一路。


    谢琢眼梢一偏,用余光打量着她:“喜欢我让他们多印一些?”


    “物以稀为贵,我要那么多做什么?”苏玉脸上带点轻盈的笑,还在打量着小小的可爱的人物。


    不过——


    她摸摸下巴,揣摩着说:“这是不是比我真实的样子漂亮了一点?好像不太像。”


    谢琢:“什么叫真实的样子。”


    苏玉看向谢琢,说:“我记得我以前的脸圆乎乎的,有点显胖。你怎么记成瓜子脸了。”


    谢琢也不大理解地看了看苏玉,视线沿着她线条流畅的一张娇俏脸蛋打量:“你和胖这个字沾边吗?”


    苏玉静思。


    如今要仔细想一想,她的确不算胖的。


    大概从小被灌输减肥是女人一生的话题这样的思想,在这种死板的处境里成长起来,加上高中那段时间自卑到骨子里,她总是会嫌弃自己脸上肉肉的,或者腿粗粗的,甚至买过卷尺用来测量腰围和腿围。


    她对自己不满意到某种程度的时候,做过这样笨拙的事情。


    而当年,身边有一个江萌这样堪称尤物的参照,更是让苏玉对身材的执念延续了很久。


    尤其是站在谢琢的面前时,她下意识地想藏起自己不够漂亮的双腿,并且暗下决心今晚一定要蹬三百个自行车。


    虽然她蹬上十天半个月,很可能都换不到他的一次注目。


    她现在回想,她不胖,她也不丑,她只是因为各种的压迫而自卑。


    谢琢不知道她拿着色纸正在思考什么,安静地看过去时,就发现苏玉脸上一会笑、一会叹、一会惆怅,短短片刻,她脑子里也放起了第一视角的走马灯。


    他指尖探过去,轻捏一下她暖热的脸颊,“想什么。”


    苏玉回神,点点照片上的人物形象,“可是我觉得这跟我现在的样子也有点出入的,你怎么做的啊?”


    谢琢闻言,长睫轻敛,自然地垂眸看向她手中:“看了你的毕业视频。”


    苏玉第一反应不是问他什么视频,反而用一道指责似的语气轻道:“你拍毕业照不也没有回来。”


    她低头,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色纸的边沿。


    一切淡淡的,失落都随时间隐没,苏玉说完,再静一会儿,就连责备也没有了。只剩一点不值一提的心绪,如雨后的薄雾萦绕浅浅,尔后飘散。


    人有许多不舍的心事,就这样被时间搓磨得干净。浓稠变稀疏,直至荒芜。


    她自主地消化一切,不必等他的手来代为抚平。


    谢琢挑眉,默默地接受她没有下文的嗔怪。


    “那几天人都不在国内。”他给她姗姗来迟的解释。


    “你比谁都忙。”她是笑着说的,并无介怀。


    这事情,苏玉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那真的算是最后一次能够见他的机会了,苏玉好好地考虑过,跟自己打了个赌:


    如果谢琢明天过来,她就再主动一次,去把他加回来。


    如果他明天不来,那她就认定他们缘尽于此,她再不打扰——虽然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本来也没有什么缘分可言。


    甚至睡前,她还设想了个完美的小剧场,有关和他第二天的碰面。


    最后,苏玉等到的结果是,宋子悬都来了,谢琢也没来。


    一中的夏季校服有两种款式,除了较为统一的白色T恤之外,学校还给他们定了漂亮的英伦风格子裙加领结白衬衫,专门用在各种演出和文化节上。


    苏玉很喜欢这套校服,因为很漂亮。


    与他相会总在校园,所以她很少有机会在谢琢的面前穿漂亮的衣服。


    苏玉早起,研究了很久这个领结怎么系才足够精致。


    因为高考已经结束了,她涂了一点妈妈的口红,陈澜没有批评她什么。


    江萌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扎成马尾了,自然蜷曲的发尾垂落,随她仰头看盛夏的香樟,深栗色的一把秀发显得更长,快垂到她纤细的腰间。


    她用来捆绑头发的蝴蝶结是海蓝色的,纤细的飘带在热风里摇摆。


    江萌从小到大就是班里充门面的存在,一有什么抛头露面的事准是她在担着。艺术节演出、运动会举牌子之类的。


    江萌的脾气好,老师请她帮忙她就会很热情,也讲究集体荣誉,从不摆架子。


    苏玉站在她的身后,草坪上,风扫过她领口孤零零的领结。


    她站在那样平静的日子里,第一次不用行色匆忙地经过校园,也在慢慢地习惯,视线没有要定睛探寻的终点。


    她一下子仿佛失去了方向与支点。


    苏玉放眼望去,原来学校这么的大,人这么的多。


    宁静的夏日,许多的同学愉快地经过。


    苏玉替江萌拿着毕业礼盒,还有她亲手给江萌做的纸雕灯。


    于是,她对校园最后的印象就是:江萌穿玛丽珍鞋的脚跟轻轻点在地上,拿着稿纸的手负在身后,抬头看簌簌的叶片,一边背书一边轻轻晃着身子。


    而苏玉只是安静地、盯着她圆圆的漂亮的后脑袋,听着女孩抑扬顿挫诵读诗歌的声音:


    “《青春》——席慕蓉。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无论……”


    江萌背着背着,忽然一卡壳,声音弱了下去。


    她把手里的纸一甩,正要找下文。


    苏玉温淡如水的声线接上:“无论我如何去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江萌回眸一笑,顺着她的提醒再背下去:“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她们一轻一重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浅声地、温柔地吟诵:“含着泪,我一读再读,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念完,江萌迟疑地说:“我让苑婷给我选的,会不会太文艺了?老班说要正能量,这听着也太伤春悲秋了。”


    苏玉只轻轻说道:“我很喜欢的。”


    “那不换了,”江萌的手臂往她的肩上一搭,粲然一笑,“你跟我一起上吧。”


    苏玉措手不及地被江萌拉上台前一秒,还在摘着花瓣思考,他今天到底会不会来。


    苏玉在课桌上写过谢琢的名字,这事很私密,她并不想让下一届的同学欣赏,于是是有打算回一趟教室想办法把那行水笔字迹擦掉的。


    然而,那天从学校礼堂出来时,台风快来了,她怕雨淋,飞快地上了爸爸的车,再紧急地往后一看,视野的一切都渐渐走远,她匆匆地离开这段仓促的青春。


    她漂亮的校服裙摆和精心准备的小皮鞋溅上一点泥水。


    车窗外一时间风雨大作。


    再没有机会回头走去。


    北京入了夜,一道清磁的声音将她拉回——


    “说着说着就走神?”谢琢捏了下苏玉的腰,提醒她一句。


    苏玉莞尔一笑:“谁叫你给我弄这些东西,老是想高中的事情。”


    她放下手里的色纸,转而又问他:“你说的是什么视频?我都没有看过我的毕业视频。”


    谢琢把手机打开,翻了一会儿,真的点了一段视频出来。


    果然是苏玉和江萌一起诗朗诵的那一段录像。


    “谁拍的啊。”她有些吃惊,下意识地问。


    “徐一尘。”


    苏玉轻喃,自言自语般出声:“又是徐一尘。”


    谢琢也浅浅地应声:“嗯。”


    他没有想得太复杂,不过这一刻又在心里描摹一遍这个名字。


    徐一尘了解的苏玉,委实比他要多一些。


    谢琢惭愧,也不尽于此。


    苏玉拿着谢琢的手机在看,陈年旧事,看得她竟然不由地入神,嘴唇轻轻地开合,唯一还值得感叹的是:“江萌好漂亮。”


    江萌的美丽已经成为符号化的存在,尤其是穿裙子时,校服裙摆荡在纤长白皙的腿间。


    苏玉几乎目眩,那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一双腿,至今无人超越。不过江萌恰恰喜欢穿宽松的裤子,并不屑于成为一名被奉为腿精的校园女神。


    她再回看这则视频,也不会注意到旁边似乎黯然的女孩。


    而身旁的人却语气笃实地说道:“苏玉也漂亮。”


    苏玉的眼波悄然流转,到一旁的自己身上,她弯起嘴唇,“嗯,苏玉也漂亮。”


    比她想象里的样子美好一些。


    即便站在十分耀眼的人身边,她竟也并不逊色,音色动听,如流水潺潺滑落在绸缎。


    最后,谢琢看着她说:“这就是我眼里的你。”-


    谢琢在北京有一些朋友,可能还不少。苏玉很少过问他工作上的事宜,也并不在意谢琢平时愿不愿意带她去朋友的饭局,苏玉对情侣双方的个人空间问题一向心态宽和。


    一直以来,被人家夸奖懂事,这诚然不是个好词,苏玉没有跟这一部分的自我决裂,但她会温和地把“懂事”的表现解构为人与人的相互理解。


    懂事与理解的差异在于,是否存在迁就与妥协。


    她对谢琢没有。


    苏玉对爱情没有过分的诉求,只是希望彼此独立,先自我成全,在此基础上,再谈相爱。


    不过下车的时候,谢琢若有所思地拉了拉她的手,提醒说:“要是遇到什么不正经的人,说什么不正经的话,不用往心里去。”


    苏玉啊了一声,故意说:“你不会交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吧?”


    他平静地说“倒没有不三不四,但是欠揍”的表情过于严肃,苏玉忍俊不禁。


    “我当然不会往心里去。”


    他总有惶恐,怕人家嘴巴毒、吓着她,怕苏玉被人一撺掇,产生情绪。


    究其根本,他怕失去。


    攥了攥她的手,摸到那颗求婚的钻,谢琢稍稍踏实一些。


    是主动的,她一直戴着。


    庆功宴还是在上回那个厅,游戏公司的几个设计师在做总结。


    苏玉去了一趟洗手间,她出来的时候,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抽烟。


    她认得他,谢琢的老板,久仰大名的顾司庭。听说他跟谢琢是世家好友,苏玉在高中的时候对这个学长就有所耳闻了。


    他的交际圈里,那些本该离她的世界十万八千里的人,如今站在面前。


    路都路过了,不打个招呼不像话。


    待对方一回头,苏玉微笑点头:“顾总。”


    顾司庭第一次见苏玉。


    他也微微一颔首,视线温淡地扫过苏玉手上的钻石,打趣道:“是不是该叫你一声谢太太?”


    苏玉笑说:“我们那里没有冠夫姓的习俗。”


    顾司庭淡笑:“冒犯了,这位小姐。”


    “我姓苏。”


    “苏小姐做什么工作?”


    “还在读博,助力航天事业。”


    “航天?”


    因为很多人不懂航天和航空的区别,以为他这声问句是好奇,苏玉指了指天上:“我研究的是大气层外面。”


    “这个我知道,”顾司庭说着,又稍稍回忆了一番,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问苏玉,“你是A大空天院的吧?”


    苏玉点头:“他跟你说了?”


    谢琢倒是没说什么,不过顾司庭自己猜到了:“他刚回国那阵子,手里一堆干不完的活,还特地找我揽了个项目,跟空天院七室的教授合作。当时没打算给他,他自己想负责。我那会儿还调侃他,看来我运气挺好,招来这么个有事业心的好苗子。”


    苏玉听着,微微诧异,好像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顾司庭说:“结果他告诉我,是因为有个朋友在空天院读书。他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她一面。”


    他笑了笑:“我挺奇怪,朋友有什么不能见的。这么别扭,就当他是放不下前女友了。”


    苏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笑开,她说:“不是前女友。不过除此之外,也会有别的想见不能见的关系。”


    顾司庭轻声:“是吗。”


    “有很多。”一副过来人姿态,苏玉点头。


    第72章


    苏玉找到谢琢的时候,她已经滔滔不绝地跟顾司庭聊了很久中国空间站的建立和发展问题。


    苏玉的个性颇为内敛,在外面通常很少主动与人交际,除非人家问她工作上的事情,她就可以口若悬河地聊很久。


    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就是客气一两句,好在顾司庭还是懂的不少的,都能接上茬。


    男人看起来不苟言笑,骨子里还是谦和有礼的。


    对方讲得再枯燥,他也没掸手遣开。


    兴许也是顾及到谢琢的面子,这儿人人对待苏玉的姿态都很平和。


    苏玉纵然带着与人交际的伪面,心里却在复杂地思考方才顾司庭和她说的那一系列事情。


    关于谢琢,苏玉总不能够过于平静。


    苏玉被领到公司隔壁吃饭的地方,顾司庭跟她说:“有机会合作。”


    苏玉说好。


    尔后,她看到不远处的谢琢。


    谢琢方才已经站旁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看着苏玉想,原来每个人总会有意气风发的时刻,不是在爱情里,就是在事业里。


    等他们聊完,谢琢走到跟前,拉了苏玉的手,看了眼他们的顾总。


    “女朋友挺有个性。”顾司庭微笑。


    谢琢点头,淡淡说:“不要在她面前抽烟。”


    苏玉受惊,心里一凛,挪眼看他的老板蓄了半截灰的烟蒂,清清嗓以掩饰尴尬。


    顾司庭什么也没说,并未袒露不快,真的很有礼貌地把那一节烟揿灭,又丢了。


    “你这么不给你老板面子吗?”等人走了,她被谢琢拽开,苏玉憋着笑问。


    “是他求的我来这儿。”


    他这个语气,拽上天了。言外之意:我还怕他不成?


    “原来你比老板还狂傲。”


    苏玉笑眯眯地看他。


    谢琢原以为她这样规矩的人,碰上以下犯上的冲突忌讳,要讲两句不应该的。


    可是苏玉哪里乖了?她反骨一身,看热闹不嫌事大呢。


    谢琢笑:“你就这么认为吧,以后跟我学,在这帮人面前,眼睛想长头顶上都行。”


    苏玉到包厢里,跟着谢琢坐。


    他扫一眼桌面,发现没有适合她喝的东西,去找外面的侍应生要。


    坐她另一边的是乔雨灵。


    苏玉见到她,总觉得这个女孩子身上带刺,想的还是上回跟她隐隐犯冲突的那件事儿。


    开场白都很难拣出一句十足合适的。


    虽然顾司庭说苏玉个性,苏玉倒是觉得,更个性的在她身边呢,她有些难以招架这样的女生。


    乔雨灵正低着头接了个电话,没发觉到旁边人的欲言又止,抬头看时,苏玉正注视着她。


    “现在不害怕我了?”她率先开口。


    苏玉一愣:“我为什么害怕你?”


    “直觉,有点儿躲着我。”乔雨灵挑眉,问,“是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捞过一瓶红酒,找桌上的开瓶器。


    谢琢刚落座,眼看着乔雨灵给自己倒满,又看她的瓶口对准了苏玉面前的高脚杯。


    修长的指骨曲起,他力道稍重就将瓶口推开,不容分说,也不加解释。


    乔雨灵隔着苏玉看向他,笑说:“一点也不行?”


    他只是说:“她喝不了酒。”


    然后端上来一瓶果汁。


    哄小孩儿似的。


    苏玉一蹙眉,见他谨慎,偷偷说,“我的酒量其实还不错的,喝一点点没有问题,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谢琢终于发现,她原来不排斥喝酒,还有点人菜瘾大。


    他看了一眼苏玉颇有些馋巴巴的样子,腹诽道,她这是重新定义酒量好了。


    “一咪咪。”苏玉用手指做了个捏捏的动作,露出一点撒娇似的笑意。


    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撒娇啊?


    谢琢挑眉,手里的管制不由地松了松。


    他想着快乐为大,不过盯着那瓶口流淌出的液体,确定了这是一点不会把她灌醉的量,才稍微放心地收回视线。


    苏玉偷偷侧过身去跟乔雨灵说话,加密交流,谢琢一点都听不到。


    乔雨灵说:“但你对我没有敌意。”


    苏玉能对她有什么敌意呢?


    情敌的那种敌意吗?


    她根本连情敌都算不上,苏玉认清自身,位置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摇头,不由地轻笑一声:“我应该还没有本事能当上你的情敌。”


    这话说起来就很卑微了,但也是足够坦诚的,苏玉说:“至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她想起往事。


    “我有一次想请他吃饭,但他拒绝了我,然后你就出现,把他带走了……”苏玉回想着伤心事,如今的情绪也只剩点温和的无奈了,“你知道那种难过吗?”


    她是喃喃自语的,不料真的被接上了一句——“我知道。”


    乔雨灵看向她时,苏玉微微的惊讶。


    她接着说:“不然你猜,我怎么看出来你暗恋他。”


    苏玉讷讷:“难道,你也暗恋过吗?”


    乔雨灵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她低头看到了苏玉的戒指。


    “你们快结婚了吗?”乔雨灵说,“印象里也没有在一起多久。”


    苏玉点头。


    “见过家长了?”


    说到这儿,他们还有件要紧事没有完成,苏玉说:“还没有,可能他家里人会来一趟北京。”


    乔雨灵点头,笑里有难得一见的柔和:“恭喜你,暗恋成真了。”


    苏玉也弯了弯嘴角。


    是啊,她真的暗恋成真了。


    苏玉听说过乔雨灵和顾司庭这两个人相爱相杀的一些事迹,谢琢给苏玉打了个预防针,说他的老板和他的老板娘不太对付,见两个人吵嘴也不必害怕,当他俩空气就行。


    他说,他这么多年就是夹缝中求生过来的。


    有一种情侣,偏偏是越吵越恩爱的类型。


    王不见王,分分合合,拉拉扯扯,青春都萧条了过去。


    在此之外,苏玉还真的没有去了解过他们的开始。


    苏玉对乔雨灵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很喜欢你放的歌,每一首。”


    或许,在感情里同一个位置的人,是很容易同频共振的。


    她遗留下的那些校园里的旋律,藏了太多的故事。


    这天,苏玉难得“安然无恙”地从酒桌上下来。


    安然无恙的意思是,她可以独立行走,不在外面叽里咕噜随意发言,然而回到家里,症状复发。


    灯一开,苏玉连鞋都没来得及换,突然“咚”一下把谢琢按在墙上。


    她眨了眨澄明的一双眼:“谢琢,如果我们不在北京遇见,你也会找到我的,对吗。”


    谢琢被她壁咚着,分明轻轻一把就能把人推开,不过他没有,纵容了她的玩兴。


    “又听人说什么了?”


    谢琢还得弯下一点身子,以配合她的高度,耳朵凑过去,便听见她说——“没有说什么,都是好话。”


    所以今天她才眉眼弯弯,连审视的眼神都甜滋滋的。


    看来真是好话。


    那帮人能在她面前夸他吗?


    谢琢还真想不到。


    不过,每回跟他身边的人一碰面,苏玉对他的态度就会微妙地转变几分。


    谢琢已经从起初的担心变为从容姿态了,他反而觉得,抱有几分好奇地去试探她的心意,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苏玉不肯讲,只是柔柔地笑。


    又问他:“是不是呀?”


    “是什么?”


    他嘴角翘起一点,假装听不懂,坏坏的样子,眉宇之间还有点痞气。


    谢琢歪着脑袋看苏玉,忽然一伸手,反而把她往玄关另一边的墙面一咚。


    两个人的主动权扭转,局势颠倒。


    “……”


    苏玉貌似可怜地抬头看看谢琢,而后使出杀手锏,她用软软的两条手臂将他环住,轻而慢地落在他的怀里。


    她说:“今天,你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好喜欢。我喜欢那个游戏的结局,喜欢游戏的开始,喜欢跟你去吃饭,见你的朋友,也喜欢你的朋友。”


    谢琢以为她开始说胡话了,指尖将她肉乎乎的脸颊一捏,轻笑说:“怎么,连我朋友都喜欢?”


    苏玉说:“对的,你这么有距离感的一个人,能让你交很久的朋友一定是值得交的,我都喜欢。”


    她很认真地抱着他,也很认真地在说话。


    他拖长音:“嗯,还有呢。”


    “还有……”苏玉抬头,下巴垫在他的胸口,水灵灵的一双眼睛望着他,说:“最喜欢的是谢琢。”


    她说着,忽然羞赧似的一笑:“谢琢要是现在亲我一下,我就会幸福得昏过去!——唔。”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被捏紧了下巴,撬开了唇舌。


    谢琢不止亲了她一下,他吻得很深、很热烈,让苏玉难以自控,软在他的怀里。


    她抽空睁眼,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在专心吻她的时刻,被冷气的风吹得微微打颤。


    苏玉觉得天旋地转,而后被腾空抱起来,被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衣裤,紧接着,彼此久久地相缠。


    卧室很黑,只有一张薄薄床单和缠绵的两个人,衣物和被子统统被他粗暴地扫开。


    谢琢在过程中往往很沉默,但这种沉默之下的气息声更是让她觉得好性感,从而催生出她满得快要溢出的情愫。空调温度有点高,夏天实在太热了,苏玉满身是汗,他突然出声,声音低沉得含糊,问她在想什么。


    苏玉说,想到第一次见面,那个便利店,或是那条长满香樟树的街。想他淡漠的眼睛看过来——撇开清欲不谈,与现在分明是如出一辙的样子。


    他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


    谢琢听了这个回答,低低地一笑,声线蛊人,贴在她耳垂上的浅浅一吻,带出男人清醇的声音:“那时候会想到有现在吗?”


    那一刻咬得非常的紧实,原来心里所想真的会从身体上反应。苏玉溢了出来,她紧紧地蜷指,刮过他的肩胛骨,皱眉、不知道是汗或是别的,被凶猛地引出。


    她的身体里好似蕴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雨林。


    苏玉战栗许久缓过神来,她的脚尖很僵硬,因为刚才紧绷了很久,慢慢松开才发觉,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谢琢却说他没结束,哄着她没让她躲开:“忍忍。”


    雨林的河水都快被抽干了,滂沱的雨水止息,他终于得到了缓解,谢琢抱着苏玉,轻轻地吻了她一会儿。


    苏玉一身汗,无力地说:“要不要去洗一下?”


    “做一次洗一次,是不是太频繁了。”谢琢声音还微微哑着,沉沉道,“还浪费时间。”


    苏玉没出声,嘴巴张成一个啊字。


    看她惊讶,他就很想笑:“该不会以为这就结束了?”


    谢琢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比我容易满足。”


    苏玉说出汗了,很腻。


    谢琢便没再强迫她,起了身,在黑色夜幕里,她身体乏力,肩背撑起来一部分,眼睛还在欣赏,男人的身形轮廓就像高大的山川与河流,沟沟壑壑,尤为诱人。


    浴室里冷热交替,刺激性更强,光亮让隐秘的交织无所遁形。他被她全然吞没,把前进的方式改为上下打磨,谢琢抵着苏玉的额头,说:“我会找到你。”


    “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我都会找到你。见你一眼,看你过得好不好。”


    苏玉好一会儿,才憋出三个字,轻飘飘的,不经思考,只是下意识问询:“为什么?”


    谢琢说:“因为你是苏玉,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停下来,以这样的停顿宣告,他所说的,并不是情到浓时的荷尔蒙产物,而是很正式的告知:“那天陪你去福利院,不是因为偿还,表达感谢,是我不想你一个人,是谢琢想陪着你。”


    “记住了?”


    “……嗯。”


    她只能浅浅地吐出一个音节,深处的雨林已经风雨大作,让她心绪与感知都在高频地摇摆。


    苏玉再仰头时,想的是还好,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十月国庆,江萌来了一趟北京,较为特别,她是来求签的。


    苏玉总觉得人到困顿迷茫的处境里,才要求助一下神佛,于是下意识问她求什么,结果江萌说不出个所以然。


    “财吧,我要发财!”她笑着说。


    现在年轻人都这样。


    过后苏玉想,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问的。


    江萌注定是要活在希望里的人,她是天性爱幻想,爱浪漫的双鱼座。


    曾经道听途说,灵隐寺的山顶上有座财神庙,特别灵,一定要去试试,第二天一早,她人就在山顶了。


    如今又听说雍和宫可以求个什么好东西,她快马加鞭地赶到北京。


    苏玉细想,生活给了江萌许多的冷水。


    可是她不停地撞墙,又反复地陷入理想。


    江萌身体里那个天马行空的小宇宙是不会消弭的。


    这样的热情、看待生活的高度,是苏玉无法企及的。


    就比如,她如今还在热衷于追星,而苏玉早就觉得明星很无趣了。


    苏玉偶尔荒诞地想,这样冷酷无情的现实世界根本配不上江萌。


    她需要的是一个不断电的游乐场。


    江萌很粘亲近的人,走到哪里都要牵着她、靠着她、挽着她。


    苏玉相反,不喜欢和人有过多的肢体接触,她是很独立疏淡的性子。


    但江萌不一样,她很喜欢被江萌靠着。


    江萌活力四射地背着书包,跟苏玉去东逛西逛。她对一切新鲜的东西充满好奇:


    “我发现烟袋斜街居然有我们那儿的特产店。”


    “不愧是古城,居然还有这么老的电影院!”


    “噫,地铁电梯怎么全站左边,好尴尬,我刚刚好像挡人家路了。”


    “看到一个不穿衣服的外国服务生,这什么,他们的酒吧特色吗?”


    ……


    江萌旅行去过不少地方,北京也不是头一回来,只不过是第一次有时间跟苏玉在这里好好地逛一逛。


    她哪哪儿都好奇,哪哪儿都要出片。


    苏玉一点也不嫌她烦,好心地给她介绍,给她讲典故,给她拍照片。


    下午在爬山的时候,江萌穿一身轻薄的黑色运动衫,走在前面,马尾晃来晃去,苏玉抬头,看到日光穿过她的发丝,她定睛,看她细绳的发圈。


    “哦~~”


    江萌总算完整地听了一次苏玉给她讲恋爱的来龙去脉,她若有所思地说:“所以真的是你对他一见钟情?”


    苏玉点头:“对。”


    “早说嘛,我好早点给你说说媒。”江萌笑起来。


    苏玉低咳一声。


    她想江萌可能忘了,她是真的给她说过媒的。


    只不过、惨淡收场。


    苏玉想到这儿时,江萌转而也记起来了这回事:“当时我应该加把劲撮合一下,没准儿就成了。不过我比较笨,倒是没猜到你很喜欢他,我只是觉得,谢琢对你还挺不一样的。”


    下午两点的太阳颇具威力,让苏玉的额头出了一点薄薄的汗,她轻声地问:“哪里不一样。”


    “很微妙,看你的眼神啊,就很不一样,反正我知道他对别的女生不会那样。”江萌说着,回头看一眼苏玉,拉着她的手说,“有一次你生病他给你药。”


    苏玉微微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江萌笑说:“我替他传过去的呀,班里好多人都知道吧。”


    苏玉回顾一番,不由地失笑。


    “他确实不太会藏着掖着的。”


    不管喜不喜欢,谢琢做事情是很光明磊落的。


    苏玉又低眸,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说道:“可是就算你撮合成了,我们还是会分开读书。”


    江萌忙打断:“距离不是问题!”


    苏玉问:“那什么才是问题。”


    江萌转了个身,看着后面的女生,定住脚步严肃说道:“不爱才是问题呀,傻瓜。”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笃信爱情的,就算她千帆历尽。


    苏玉笑了。


    不是嘲笑,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江萌很温柔,相信爱的人都很柔软。


    因为柔软,所以被伤。


    可是柔软本身是个好词。


    在公交车上,她们坐在最后排,两个人着装轻盈,很像高中的学生。


    虽然入秋,爬过山,身上燥热,江萌把运动衫的拉链拉下来一些透透气,为方便,她里面穿的是极轻薄的背心,领口很低。


    苏玉一低眸,就看到很深的地方。


    女孩子之间不介怀袒露,不过稀奇的是,苏玉就这么一瞥,看到她胸口的一块像是被亲吻过的痕迹,吻痕偏低,大概在心脏位置。


    江萌还在在观察公交车前贴着的标语,喃喃出声:“北京市工人先锋号车……这是什么啊?”


    她再一偏头,看向苏玉,发现苏玉的眼神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身体的某一处。


    江萌紧急地把拉链拉回去了,耳朵红了一点点。


    苏玉本来还在判断这究竟是不是个吻痕,她这个猝不及防的小动作就让真相昭然若揭了。


    她们之间,竟然也会有一些尴尬的成分在。


    江萌一惶乱就会飞快眨眼。


    “怎么了。”她问苏玉。


    苏玉微笑摇头,问了个哲学性很强的问题:“你现在还相信爱情吗?”


    江萌眼睛亮亮的,是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显现出少女怦然的明亮,她笑起来明眸皓齿,重重地点一下头:“当然啦。”


    苏玉的心脏真的会融化。


    一次一次,为她的一颦一笑。


    江萌今天戴了一块旧手表。


    黑色的机械表,男款。


    苏玉知道这块表是谁的,也见她戴过几回,但苏玉从来没主动问过。


    它姓陈,可是却让苏玉想起另一个男生。


    可能当初的某个画面令她印象太深了吧。


    这是第一次,苏玉指着那手表问:“你怎么戴我哥哥的表。”


    江萌闻言,将手臂的袖子往上一撸,很高兴似的给她展示,说道:“四市一模,我没有带手表,那天教室的钟还坏了。”


    她扬起手腕,笑着晃一晃,眼里有小小的得意:“这是抢来的。”


    苏玉还在回忆“四市一模”这个久远又具有压迫感的名词是个什么东西,江萌又将袖子往下一扯,熟练地把表藏起来了。


    她托着腮帮子,耳尖红红的。


    原来从十八岁起,这个手表就跟着她了。


    不过在此之前,江萌从来没有提过这事,但她会悄悄地戴。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高举它,坦诚而骄傲地笑出来。


    苏玉最懂得察言观色。


    她上一次见陈迹舟是在过年的时候,他笑着推辞掉所有介绍对象的亲戚时,手腕上戴了一个女孩子的小发圈。


    是香芋紫的,江萌很喜欢的颜色。


    这种颜色的发圈不算常见,现在就圈在她的头发上。


    苏玉知道,江萌在读本科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是她在大学里认识的。


    江萌没有给她定义过是哪种喜欢,她甚至没有怎么提过那个男生的大名,用来代替他的词语是“天空树”。


    江萌和苏玉聊身边人八卦的时候,通常用代号比较多。


    比如,周远儒的代号即为:辩论队的。


    比如曾经有人为了追求江萌,试图给她送一套海蓝之谜,此人代号就叫:海蓝之谜。


    这样聊起来,方便且加密。


    “天空树”的由来,是因为那个男孩子唯一发表在朋友圈的一张照片,是他和东京天空树的合影。


    彼时,他在东京做交换生。


    江萌和他,从确认关系到分开那段时间,特别的不凑巧,两个人一直都是异地。


    苏玉隐约记得,江萌跟“天空树”见面的次数可能都不超过三次。


    不过江萌应该挺喜欢他的。


    有一段时间,苏玉经常明里暗里接触到和那位“天空树”有关的种种。


    男孩子学霸长相,修长清瘦,外貌算是相配的。


    可是苏玉总有不甘。


    她自然不会说出口,她为什么不甘。


    她希望江萌不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她甚至不怀好意地在心里吐槽对方,长得又不帅,喜欢他什么?


    所以,听到“分开了”这个消息的时候,苏玉心里是抒了一口气的。


    她很不厚道,在别人失落的时候,竟然感到一丝坦然。


    “只在一起四个月都不到吧,没有什么好伤心的。”


    那天坐在咖啡店里,苏玉颇为客观地安慰她,语气有些生硬。


    江萌点头,没有跟她细说过程。


    她那天就戴了那块表,苏玉当时什么都没有问,不过江萌倒是提了一嘴:“你知道么?这个表的名字很好听。”


    “叫什么。”


    “黑骑士。”


    “是不是有种被守护的感觉?”苏玉说着,特意去看她的眼睛。


    江萌笑了一笑,眼底有些苍白。


    她低头看表,忽然不笑了,也不说话了,噤声好一会儿,只是静静地在看指针走动。


    “他说,他的心率天生比别人高,秒针走两下,他的心就跳三下。”


    她说所以她相信,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你摸着他的表,就一定能听到他的心跳。


    江萌说话时,神色淡得反常,她低头摸着她手上的“黑骑士”。


    那日阳光极盛,从咖啡厅的窗子里透进来,于是苏玉顺着她的动作就看到,那精致的表盘上,浅浅地落下一枚女孩的指纹。


    江萌不爱诉苦,她只是一声不吭的难过。


    她摸着那块表,只觉得这样沉默下去好像也不是办法,于是还是开口轻声说道:“其实我觉得……方宇泽这个人,不是很有担当。”


    原来他叫方宇泽。


    苏玉很少这样听到她说出“天空树”的大名,竟然是那样忧伤的时刻。


    一个说惯了对方好话的人,能讲出一句轻描淡写的指责,显然已经站在了被伤透了心的结局里。


    苏玉没有恋爱经历,更没有分手过,她连安慰都找不到切入点,最后是反问了她一句:“你很喜欢他吗?”


    她突出了很这个字,她相信喜欢是有的,至于到什么程度,苏玉就不得而知了。


    闻言,江萌抬了头看她,扬起的漂亮眼睛温吞地眨一眨,她想了很久,慢慢地出了声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东京。”


    第73章


    谢琢这几天工作繁忙,知道江萌过来,他照顾不到,让苏玉开他的车去接她。


    不过苏玉在北京开车的次数不多,唯有几次,导师和师兄沾了酒,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况且他那些动辄几百万的车,她开起来必然心惊胆战的,所以推辞了他的好意。


    然而江萌拉着她,在红墙外沿着烈日行走的时候,苏玉心里就稍稍有些过意不去了。


    江萌用手挡太阳,已经走了一天路,苏玉注意到,她的额头有汗水。


    好在她的心情还挺不错的,拿着从庙里求来的手串在拨弄把玩。


    以前上学的时候,江萌来回学校基本都是私家车接送的,虽然和谢琢那般锦衣玉食的生存环境比不了,但她的家里长辈都是高知分子,也算是世家出身。尽管受到家里的控制较为严重,但江萌在物质条件上从没有被亏待过,一直都是好好养着的。


    “累吗?”苏玉问她。


    江萌看她,摇摇头说:“不累呀,我还能再走三公里。”


    “不好意思,你难得来,都没有好好招待你。”


    江萌笑了:“你居然会说这种话!伤感情好不好。”


    苏玉也微微一笑:“我现在还没有很稳定,但我以后会有车有房,你再来找我,我就不会让你辛苦走路,我开车带你去内环溜达,可以在长安街开的那种车!五环外也可以,就不用哼哧哼哧转车去长城了,怎么样。”


    苏玉满眼自信,讲起未来,眼神都有点放光了。


    江萌捕捉到了她眼里的这一簇光。


    她不是在幻想,她是在计划,因为她知道有朝一日,她所设想的一切都会成为真的。


    苏玉不会简单地求财,求姻缘,求这个那个,靠一些虚浮的欲望,熬过捉襟见肘的时光。


    她说出口的期待一定都会落到实处。


    她想要拥有的东西统统都会抓在手中。


    江萌很熟悉她这个样子,苏玉当初就是靠着对未来的憧憬将自己拉出泥潭的。


    苏玉没有将负能量带给身边的人,但她的经历,江萌其实都是知道的。


    江萌看着她,不由地出声,似乎是从肺腑里呼出来一声:“你真好,苏玉。”


    苏玉想笑,想把她刚才那句“伤感情”回敬给她。


    这样带有客气的感谢,对她们两个来说,多少有些生分了。


    而江萌想表达的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好,她说的是:“我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江萌云淡风轻地笑着,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玉不免怔忡。


    清丽的眸子轻轻震动,她看到了种种往昔。


    温暖的晚风扫过她们的身子,苏玉一时接不上话,她沉默了好久,看江萌的肩上的一轮夕阳,将她身体的轮廓印在自己的身上。


    ——我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她早就在心底对江萌说过这句话,千次万次。


    高二,她刚转学到一中,敏感又孤独。


    老师讲课的时候,有时说急了,偶尔带出一句她一点都听不懂的方言,引得全场大笑。


    所有人都在笑的时候,只有苏玉在恍神。


    独在异乡为异客,原来是这般心情。


    被削弱了参与感,好似被五十多个人排除在外,她会为这样一件小事就感到无比伤心。


    她没有朋友,安静地走过课间热闹的走廊,独来独往去厕所,去办公室。


    她低着头,塌着肩,因为没有人陪她,苏玉只能假装看看卷子,找到一会儿要去问老师的那道题。


    而那个女孩迎面走来,长了一张哪怕不喜欢她、也无法不被她吸引住的脸,或热情地和同学打招呼,或被热情地拉住。


    她不需要直板夹,头发就能熨帖顺滑。


    她可以大方自信地站在讲台上领读,一点也不畏惧众人的注视。


    她第一次在学校穿短裙,所有人都看直了眼,在百分之两百的回头率之下,举着运动会的牌子走过操场鲜艳的跑道,毫不吝啬、冲着旁边喊她“女神!”的镜头温柔一笑。


    江萌走的那个位置,是永远不可能轮到苏玉站过去的。


    她心知肚明。


    苏玉在心里说:“我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明明带了学生卡,但江萌今天又想“敲竹杠”了。快到食堂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了谁似的,她步伐加快起来。


    不远处,两个少年十分养眼地站在那里。


    远远的,在人群中。


    苏玉看着他们的背影。


    陈迹舟热络地跟人打招呼。


    谢琢沉稳许多。


    他的界限一直很高。


    他就静默地站在那儿,没有小动作,也并不想跟来来往往的人说太多话,至多点头打个招呼。


    因此女孩们偷瞄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都是小心谨慎的。


    谢琢站在竹叶下的阴影里,但阳光还是落了一点在他的侧脸,让他透亮的眼睛澄澈得无以复加。


    视线里,江萌跑到两人中间的位置,说了句什么。


    谢琢没怎么搭腔,但行为阔气,手腕一抬,一张卡就被轻盈地抛出去。


    江萌仰头看半空,抬手飞快地接住,再高兴地跑到苏玉跟前,夹着那张卡说:有饭吃了!


    苏玉在心里说:“江萌,我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少年时代的风吹不到十年后的北京。


    苏玉站在红墙绿柳之下,看着江萌的眼睛,不知道时空还是心境发生了颠倒错乱。


    她确凿地听见,江萌对她说了那样一句话。


    她一直认为,江萌就是她心里真正憧憬的样子,她的美不是肤浅的庸脂俗粉堆砌起来的,是苏玉少女时代集大成的审美标准。


    严格一点说,自信爱笑,明艳大方,江萌身上的每一个元素都是苏玉成长的路标。


    即便眼下,她仍然夺目光鲜,刚才在地铁上还被搭讪了。


    江萌从没有泯然众人,是苏玉一步一步走出了平庸。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江萌低下头,往已经堆不下的腕上又系了一串珠子。


    “这样显得比较虔诚,菩萨会先看到我吧。”江萌扬起手上一串佛珠,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她一边戴手表,一边戴佛珠,珠子已经多到挤不下,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你说呢?”


    苏玉笑起来:“菩萨看不看得到你不知道,但我看出来你是财迷了。”


    江萌欣赏完,一低头,拎起苏玉的胳膊,问:“要不要给你一串?你挑。”


    苏玉摇头。


    “不信这个吗?”江萌好奇问她。


    不能说不信,苏玉没有信仰,但没有到排斥的程度,她也很尊重菩萨。


    不过怕伤了人家的热情,苏玉开玩笑说:“我导师不信,我怕挨骂。”


    江萌笑说:“忘记了,你们是科学家。”


    苏玉说着,见出租过来,拦了辆车一起回酒店。


    正好坐进车里时,她接到了谢琢的电话。


    江萌坐旁边,不知道谢琢在那边说什么,但听见苏玉对电话交代了一声:“我今天不回啦。”


    好亲昵黏糊的语气。


    江萌把耳朵捏尖了都不够,脸上带着笑,人要凑过来,歪过来,歪着歪着就倒在了苏玉的身上。


    最后,干脆把她手机抢过来,她笑说:“把你的美女老婆借我一用!”


    手机被江萌抢走,苏玉便也不得而知谢琢说了什么。


    很快,江萌说了句“放心”就把电话丢回去了。


    在苏玉好奇的眼神里,她清清嗓,压低声线,学男人粗沉的声音:“早点给我送回来——什么语气啊,好像要把我大卸八块。”


    苏玉和江萌一起笑起来。


    江萌:“他现在这么粘人啊,这才分开多久就要报备。”


    苏玉想了想,粘人吗?


    她没考虑过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谢琢,不过江萌这么一说,确实有一些细节可以佐证。


    比如她有时候一个人在自习室待着,会接到谢琢的电话,他没什么要紧事,只说不打扰她,不说话,让她电话连着别挂就行。


    他有点霸道的,让她没有办法拒绝。


    苏玉就安安静静地工作,有时候连到很晚,她会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轻声地喊他的名字。


    谢琢说:在呢。


    她明知故问地问下去:你很想我吗?


    他语气拽拽地说:终于发现了?


    苏玉看了看时间,还算早的,她说:那你可以来见我的。


    谢琢:早就在楼下了。


    她面色一窘,赶紧挂了电话跑出图书馆。


    谢琢给她一个早早就等待在那里的怀抱,他低头亲吻她的发梢。


    苏玉一边回忆一边姨母笑,“可能是有一点粘人吧。”


    她以前哪里想过谢琢会是这样的人,人陷入爱情里,才能分享只有对方可见的那一份亲昵。


    苏玉弯着嘴角,突然发现自己在笑,有点担心被江萌调侃。


    江萌没空调侃她,她正在精心修图。


    苏玉转移话题,礼貌地问她:“你要去我们家坐一坐吗?”


    江萌的眼睛又亮了:“你们家?”


    苏玉解释说:“是谢琢家啦,我偶尔去一去,这样说比较方便。”


    “比较方便?我看比较顺口吧,谢琢家怎么了,你不就是女主人。”江萌挑眉,不怀好意地笑一笑:“我怎么能那么没有眼色,加入你们共筑的爱巢呢。”


    苏玉做出最“恼羞成怒”的反抗就是掐她的脸,她笑骂:“好讨厌。”


    江萌笑眯眯缩了缩脖子,躲开她的手。


    苏玉定的是大床房,她洗完澡出来时,江萌正横趴在床上,因为不好好穿浴袍,而露出白皙修长的腿,没有任何曲折的姿势,她就只是安静地趴着,大方地晾着她的两条直直摆放的长腿。


    听到苏玉走近的动静,江萌一翻身,看向她。


    手表已经被她摘下来了,放在床头柜上。


    苏玉擦着头发,走过去。


    她从来没有机会,和江萌待在一起时,能光明磊落地和她说一句:“你和我聊聊谢琢吧。”


    在这两个字难以启齿的那些时候,苏玉一听到谢琢的名字,潜意识的反应是,她在当下该用什么样的姿态装作云淡风轻,才不会漏出在意他的破绽。


    江萌:“我了解他哪里有你多呀,你想知道什么?”


    苏玉想了想,“比如,你们小时候的事?”


    “他小时候啊,装深沉。”


    两个女生躺在被窝里,苏玉认真地听着江萌给她讲谢琢的童年。


    “但是可能你想不到,他骨子里也有点叛逆。


    “他爷爷是军人嘛,家里纪律感很强的,他爸爸这个人就很叛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如果谢叔叔不是那样的性格,是做不成大事的。


    “他爸爸超级厉害,笑面虎你知道吗?雷霆手段,很年轻的时候就抓住机会下海做生意了,但是他对我们小辈就特别友好。”


    “他小时候被关在家里做作业,他会跳窗出来跟我们一起玩。”


    苏玉有点不敢相信似的,“谢琢吗?”


    “对呀。”江萌点着头说,“虽然他不是贪玩的性子,但是也很崇尚自由嘛,谁没有过跟父母对着干的青春期呢。”


    “初中的时候很多人都长得歪瓜裂枣,谢琢从来没有过歪瓜裂枣的阶段,一直都是校草来着,有次我们班跟隔壁班交换着批作业,有女孩子为了抢他的默写本差点打起来,最后还把谢琢的本子撕了。哈哈,他超倒霉。”


    “他妈妈很好,神女,浑身上学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谢琢像他妈妈。不管是长相、还是处世,一点尖锐的成分都没有,很peace。”


    江萌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暖烘烘的被窝里只剩下她说话的声音,苏玉闭着眼,呼吸浅浅。但没有犯困,有认真地聆听。


    江萌说到他妈妈,停了停,又问:“哎,你见过他家里人吗?”


    苏玉平顺的呼吸滞了一下,说:“还没有呢。”


    她说:“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江萌点点她的额心:“怎么优柔寡断的。”


    苏玉也摁了摁太阳穴,“嗯,我是要想一想,怎么跟人家打交道比较合适。”


    “他还能让你吃亏不成?”


    苏玉答:“谢琢不会的。”


    “就是呀,”江萌笑,“他表面总是拽拽的很冷漠,但是很有责任心的。”


    她拍拍苏玉的手背,像个语重心长的家长:“我严选的,你放心。”


    苏玉忍俊不禁。


    江萌的手机响了,她本来打算熄屏,然后看了一眼发消息的备注,忽然鬼鬼祟祟地背过身去。


    陈迹舟给她发了家里猫猫的视频。


    江萌带着笑看完,正以为藏得万无一失,准备给他打字的时候,肩膀上一个突然凑过来的脑袋悠悠出声——“咦,这不是陈总吗?”


    江萌嗖一下把被子盖上了:“……!”


    苏玉笑得不正经。


    “你们一起养的猫猫吗?”


    苏玉没仔细看,但注意到视频里的小猫,是金吉拉小公主,特别漂亮干净的长毛品种猫,很符合江萌的喜好。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一家三口?”


    江萌:“……好了,我要睡觉了。”


    “手机又亮了,不好意思,我又看到了,”苏玉点了点她手机桌面,他们两个的合照,“这个灯,这个窗子,这个桌子,是酒店没错吧。”


    “……”


    “事前还是事后?”


    江萌气得蹭一下坐起来:“苏玉,你果然被谢琢那货带坏了!”


    苏玉笑得眼睛都眯缝了。


    “你藏得好深呀,”苏玉说,“他居然也帮你瞒着。”


    陈迹舟这么磊落,他本人肯定没有任何隐瞒的意图。


    无非是江萌不让他说呗。


    “我叫他别告诉别人,”江萌咕哝道,“我以前说过,我不可能喜欢他的。打脸来得好快。”


    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苏玉定睛,仔细地看了一看。


    是陈迹舟和江萌的合照没错。


    陈迹舟还是少年感满满,英俊痞气,嘴角带点笑,眼皮单薄,看起来寡情。


    很像沉迷于玩弄感情,用心的时候还能搞点小浪漫,会在公众场合抱着吉他给你唱《情非得已》的花花公子。


    但他“表里不一”,给人很强大的安定的力量。


    江萌穿的应该是件浴袍,温顺地、毫无戒备地靠在男人的怀里,神色温和,这种感觉像什么呢,一颗漂泊的蒲公英种子,终于找到落地生根的环境,不用再迟迟地探索追寻。


    她尘埃落定了。


    这样的两张脸在一起,反倒不会产生出羡煞旁人的效应,只会让大家长出磕cp的脑袋。


    “好像童话故事的结局。”苏玉说着,又不禁感叹,“人的感情怎么可以千回百折成这样子?”


    江萌躺了回去。


    她抓着被角,等身上羞赧的烧灼感褪去,才浅浅地出声:“因为我太迟钝了,接受人家的好,都已经成了习惯,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用分开的时间领悟了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小她当惯了公主,一大清早就会有人给她热好一杯牛奶,放在她的桌上,她掰开吸管就可以喝。


    饿肚子的时候,就会有人远远地丢一个曲奇饼干过来。


    没有带伞的时候,就有人送来自己的伞,而他可以自如地把兜帽一扣,潇洒地走进雨中,好像很享受这样小雨蒙蒙的天气,有没有伞无伤大雅。


    留堂重默完,好像全校园只剩下她自己,她慌着神走出教室,看到灯都熄灭的操场,还有一个人在悠闲地运球。


    她放下心来。


    总是这样,他漫不经心地出现在她身边,从不用刻意的姿态宣扬一番番好意,所以无从留下深刻的痕迹。


    所以她习以为常。


    江萌看着天花板,跟苏玉都各自安静了一会儿。


    她挪了挪脑袋,在枕头上呲出一点声音,靠近了苏玉,在她耳边极轻地说了声:“他说他爱我。”


    她气音温浅,让苏玉觉得耳廓变得柔软起来。


    好动人的一句话。


    有一次,陈迹舟跟隔壁班一个男生打球,不知道那男孩子怎么惹了他了,大课间,往回走的人很多,陈迹舟从后面追上来,扯着那人的领子,一把就将人从队伍里揪出来,猛地甩到旁边墙上,问他叫什么名字。


    陈迹舟是什么人啊,他可太会跟人打交道了,极少会有和人冷脸生气的时候。


    除非他忍无可忍。


    好多人回视过去。


    预备铃响了,旁边几个人在劝他,陈迹舟用几头牛拉不回的气势指着那人说:这事儿没完。


    远远围观的江萌挂在苏玉的肩膀上,在她的耳边,也是相同的轻声语气,对她说:他今天好像有点帅哦。


    原来,她喜欢的是一个人张扬到露出叛逆的锋芒,原则被侵犯,从而温柔的一张软布被刺破的样子。


    苏玉懂了,点点头:你喜欢痞子。


    一样是这只左边的耳朵,像藏着回声的海螺,时隔多年,竟然回旋出一个并不新鲜的秘密——


    “他说他爱我。”


    苏玉没回答。


    不过江萌发现她表情异常,“你笑什么?”


    苏玉:“我笑了吗?”


    江萌:“你咧着嘴巴在笑,露出八颗牙。”


    苏玉搓了搓自己的脸:“嗯……好像,颧骨也快要升天了。”


    她问江萌:“怎么都不告诉我。”


    “你当初也没告诉我啊。”


    “我?”


    苏玉想了想,她交男朋友的事情,她的确几乎没跟任何人说,不过谢琢会替她通知,也省得她自己去琢磨那些繁琐的往来了。


    苏玉本不是大张旗鼓的个性。


    她觉得关于她的任何私事,没有什么广而告之的必要性。


    她连读研、读博都不做通知——当然,即便她很低调,父母也会替她声张。


    而苏玉本人,向来都只是闷着头,安静而大胆地走她的夜路。


    她不用获得旁人的称赞、议论,来实现精神富足。她连祝福都不需要。


    管人家说什么呢?


    “你淡得可怕。”江萌评价。


    “什么意思?”苏玉低强度冲浪,有时不太懂她说的梗。


    “意思是说,你心如止水,什么都不在乎,不关注。”


    苏玉微笑:“我只是觉得,每个人心里清楚自己要什么,再努力去拥有,就可以了。”


    江萌说:“你不是想养小猫咪吗?我家猫猫怀宝宝了,送你一只?”


    苏玉揣摩良久:“奥斯卡太凶悍了,会把小猫咪一屁股坐死。我再想想。”


    “嗯,”江萌想到诡异的比方,“生二胎要顾虑一胎的感受。”


    苏玉哭笑不得,只好应声:“对。”


    她想想,话糙理不糙,奥斯卡已经从别人的狗狗变成了她的狗狗。


    她接纳它,就像接纳一个家人。


    那天晚上,苏玉先困了,她在睡前浅眠的状态里,听见江萌说了一段颇有哲学性的话:“你有没有发现,喜欢是很简单的,一张脸,合眼缘,或者对方散发一点点人格魅力,就会让人喜欢。”


    “可是爱情没有那么简单。爱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爱是很好的,也是很痛的。”


    “穿过屏障,走到对方的心里,这个过程是很痛的。”


    “就像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


    苏玉深以为然,但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她要快睡着了。


    脑袋里却在漫漫地沉思,走出感情最丰盈无暇的年纪,似乎没有人能够再拥有赤诚、热烈而一往无前的爱,也不会再如此付出。


    所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苏玉送江萌回去的那天,在车站。


    她们并排坐着,江萌戴了一个U型枕,粉色的枕头,散发着与之匹配的浅色奶油味的香气,她的脑袋生硬地偏过来,靠在苏玉的身上。


    苏玉只不过调整一下姿势,江萌正眯着眼睛休息呢,还以为她要撤走胳膊,赶忙拉住了苏玉,生怕她逃了似的。


    她看看苏玉,按住她的肩膀让她不得动弹,没有丝毫修饰的眼神,只是明亮而透彻的样子,像最初那个纯美的少女。


    江萌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为她的突然靠近而抱歉,只是给她提个醒似的说:“我很粘人的。”


    苏玉莞尔一笑:“我知道。”


    江萌也笑,接着放心地往她的身上靠:“你什么都知道呀。”


    “嗯。”


    她抬头看高铁的报站。


    江萌的车直达,北京到平江,苏玉盯着平江这两个字,心生许多的恍惚。


    毕业之后,每一个人都在离开平江,有的学业有成后回去,有的就长久地留在了外边。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他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只有江萌,从最开始到最后,始终安逸地留在他们的温柔富庶的过往之中。


    她成了苏玉心里故乡的代名词,安然平静,像平江的小桥流水,轻风细雨。


    她的朋友,她的青春,她的故乡。


    不论她愿不愿意回去、回忆,她一出现就像点燃她的星火,将她的记忆烧灼成了一片燎原。


    苏玉也往江萌的身上靠了靠,听见她问了一句:“暗恋很辛苦吗?”


    苏玉默了默,声线轻了轻,时隔多年,她还是习惯地潜藏起和暗恋这个话题有关的声音:“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


    “你忍这么多年,很有发言权吧?”江萌看她。


    苏玉思考了片刻,说道:“其实还好的,容易伤心也容易开心,他看你一眼都开心,开心的阈值变得很低了,就很容易感受到幸福。”


    “自得其乐?”


    “对的。”


    江萌思索着她的话里的意思,往苏玉身上又紧靠了一些。


    她没吱声了,可能在想什么,或是试图代入某一种角色,试图从隐忍静默的喜欢里获得她常年来所缺失的能量。


    临别前,苏玉问她:“江萌,你可以给我一句祝福吗?”


    她拉着江萌的手,说:“他们的祝福都不重要,你的祝福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江萌笑着,给她回应:“恭喜你幸福,苏玉。不管是不是他,我只希望你幸福。”


    她说的不是恭喜你暗恋成真,而是恭喜你幸福。


    ……


    谢琢出了几天差,他回来的那天,发觉苏玉在家。


    时间不算晚,但苏玉似乎是睡着了,她人在沙发松弛地躺着,电视上在放动画片。


    谢琢脱了风衣外套,走到她面前,俯身撩一下她坠在鼻梁上的头发,想吻一吻她的额头。


    但仍有不知足地,他嘴唇下落,轻轻地碰了碰她柔软的嘴巴,发出啄吻的声音。


    苏玉没有睡着,她本只是在闭目养神,被他一吻,眼皮轻轻掀起,谢琢见状,也就没有再忍,扣着她的后脑,深深地吻进去。


    他没有在过多的释放欲望,只是亲她,分别仅仅两三天的相思之情,都用行动倾诉了。


    她洗过了澡,谢琢闻到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像一从温暖的晚香玉,最后唇瓣停在她的锁骨上。


    “今天不是有课,特意来等我?”


    苏玉上下起伏着胸口,竭力呼吸:“我不想让你回来孤零零的,灯都没开,暖气也没开。”


    谢琢欣慰地笑着,摸摸她的脸:“去床上睡。”


    苏玉应声,正要起身,却被他打横抱起。她正好有些乏力,没跟他轴,勾着他的脖子,顺从地窝在谢琢的怀里。


    “江萌回去了?”他问。


    她点头。


    谢琢:“我还说空下来请你们一起吃个饭。”


    说到这个,江萌离开之前确实和她提到了,苏玉喃喃:“她说,下次吃饭就……”


    讲一半,她顿住,似是羞怯,嘴唇一抿,没再接着提。


    谢琢看透了她这点闪躲的怯意,淡笑一问:“吃喜酒?”


    苏玉打哈欠:“困了,我赶紧睡觉。”


    谢琢将人放床上,替她掖好被子,他从上往下看着苏玉,手撑在床沿,低声地问她:“你确定,不等我洗好?”


    苏玉笑:“看你洗得快还是我睡得快。”


    浴室里水声传来,苏玉争分夺秒地想睡,然而他还是快一步。


    不过谢琢从浴室出来,没急着弄她,他去狗窝看了看奥斯卡。


    苏玉听着他的步子判断,但好一会儿,谢琢没再回来。


    苏玉真的快睡着了,但觉得隐隐不对劲,她起床披了件衣服。


    谢琢刚洗完澡,但没穿睡衣,穿上一身休闲装束,抱着奥斯卡,准备出门的样子。


    “奥斯卡怎么了?”苏玉皱眉,看向他怀里俨然有些奄奄一息的小狗。


    他说:“这两天精神不太好,食欲不振,刚刚吐了一地,我带它去看看。”


    苏玉:“怪不得我下午给它喂什么都不吃,昨天好像还好好的。”


    她说着,紧急地找自己的外套:“我跟你一起去。”


    谢琢抱着狗,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最后说:“我一个人就可以。”


    苏玉很坚决:“它还小嘛,不出意外的话,他还要陪我们十几二十年,跟养小孩没区别的。”


    “作为监护人之一,我当然也要尽责的。”


    谢琢听着她说“我们”,看着她动作利落地换好了衣服,又看着苏玉牵着狗狗往外走。


    他想起刚才,从机场回来的路上看到,她在一小时前发了一条朋友圈,谢琢曾经送给苏玉一张高中时期的拍立得照片,她发了他的那张照片,并且配文:


    【喜欢了十年的人,现在是我的爱人。】


    他冒着淅沥的秋雨往前,第一次,感到前方有一束光亮正在牵引着他的灵魂。


    第74章


    奥斯卡没有大事,肠胃炎犯了,医生给配了药,打了针,不是很严重,医生没有让留院观察。


    回去的时候,奥斯卡被苏玉抱在怀里,调皮捣蛋的小狗在病痛中变得温顺听话,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苏玉,可怜巴巴的,好像在说:妈妈,我好疼呀。


    苏玉轻轻地撸着狗狗的毛发。


    她一摸它,它就更可怜了,卖惨似的,喉咙里浅浅地在呜咽。


    她坐在后座,谢琢递过来一个毯子,说让苏玉裹着它,免得一会儿奥斯卡吐了,再吐到她身上。


    说到这事,苏玉就想起上一回她生病,也吐在了他的车上。


    很尴尬的事情,谢琢倒是毫不在意地化解了。


    比起狗狗弄脏他的车,他更希望苏玉不要受到波及。


    “它吃过药了,应该好一些了。”苏玉说着,还是接过了他的毯子。


    “垫着,以防万一。”谢琢说。


    照料人的事情上,他总是事无巨细的。


    对待狗狗也是同样,细心周到,从容而平和。即便赶路已经很乏力了。


    谢琢带奥斯卡折腾到半夜,没有说累,没有不耐烦。


    江萌说,喜欢是很简单的,爱却很难。


    当年为什么喜欢他呢?颜值是第一标准没有错。


    可时隔多年,苏玉选择谢琢,是因为他长得合眼缘,或是那份珍藏多年的情愫在作祟吗?她认真地审视过他们的感情。


    是因为匹配的齿轮慢慢相嵌,他是她的天作之合,他的气质与性子里有着她期望的东西。


    让她感到平静的那一面,无论何时都会治愈到苏玉。


    “困的话睡会儿。”谢琢从后视镜里看一眼正在发呆的苏玉,“它长大了,重了不少,不用一直抱着。”


    苏玉说:“我没有抱它,是它想趴在我的身上。”


    谢琢又扫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他有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单身带娃的父亲,正在和他的狗儿子一起齐心协力地妈妈的喜欢。


    想到这儿,谢琢不由地勾了下嘴角。


    苏玉还在帮奥斯卡顺着毛,她说:“今天看到一个视频,狗狗老去的样子,我就想到我们家小狗。有人说,养宠物就是埋下一颗悲伤的种子。”


    说着让她别总抱着,苏玉还把奥斯卡搂在怀里。


    这个语气,又忧伤,又让人觉得满怀希望。


    一起变老,当然是件值得期待的事。


    谢琢想起来什么,说:“我妈过两天来北京,说一起吃饭。”


    苏玉惊住了:“啊?!”


    她飞快眨眼:“这不好吧,我们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去见妈妈?怎么等她找过来。”


    谢琢淡淡一笑:“我家没那么多规矩,你平时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也不是特地来见你的。”


    苏玉迟缓地哦了一声,说好。


    他并没把这事看得多重要,不过第一次见家长紧张是正常的,他第一次去苏玉家也面临考核,但苏玉在他家长面前这关要容易许多。


    谢琢知道自己的父母不会刁难苏玉。


    泊车时,他说:“后面车门上有一盒套,你拿两个上去。”


    苏玉看了看,还真有:“家里没有了吗?”


    “没了。”


    苏玉鼓鼓腮帮,“我明天要跟导师去上课的。”


    她的意思是,她没有太多时间。


    “几点走?”谢琢问。


    “八点多吧。”


    “不是还有七八个小时?”


    “……”苏玉看了看时间,“但是我很困了。”


    她是真困了,躺床上时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琢笑意阑珊,拍了下她的后背:“睡吧,明天早起。”


    苏玉那时候还不知道早起的具体意思,第二天一早,她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陡然觉得身体满满当当的,充盈的感觉猛然袭来,她侧躺在他怀里,发汗的后背贴着谢琢的胸口。


    起初他还较为小心轻慢,见她有了回应,谢琢的身体里也有什么东西在瞬间苏醒过来。


    苏玉的膝盖被他捞过,小腿往后架去,腿肚子贴在他的部分肌理位置,能感觉到那里起伏的幅度。耳边细碎粘稠的声音让她羞耻得想死,谢琢浅笑的声音贴在她的耳后。


    “醒了?”他嗓音沉懒。


    “你这样,我很难不醒吧——”苏玉是咬着牙在说话,生怕多余的声音漏出来,但无济于事,最后一个字落下,她仰着头,蹙紧眉毛呵出长长的音节。


    临界点比以前低了很多,轻而易举就被满满地覆过,可能早上的原因。苏玉抓着枕巾的手指窜满了汗,退潮平息后,才稍稍松开。


    “昨天拿上来几个?”谢琢兜着她,指尖轻轻夹住,牵引出她的那部分空落落的感知。


    苏玉很难受,欲拒还迎地闪躲着他的手:“别,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谢琢笑着,清脆地拍一下她,“我说要用完了?”


    苏玉脖子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哦,那你干嘛问。”


    “难不成你在期待什么。”他说。


    “我才没有。”


    他敛眸,眼底透着怀意,“每次说不要,最后比谁都舒服。”


    “……”她不想说话了。


    苏玉趴在他的身上,早晨最纯粹的阳光附在她的后背。


    没醒透,谢琢的嗓音还有点沙沙的,低哑而清醇,苏玉以紧紧埋在他脖颈间的姿势抱着他,听他在耳畔低低地喊宝宝、老婆,她的心脏跟着猛烈地震,泛红的两侧被他握住,用来固定位置。


    她在那几秒有些意识抽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忘记是怎么结束的。


    谢琢已经把被子拉上来,替她遮好:“再睡会儿。”


    苏玉不太睡得着了,她只是想休息休息,躺着看了眼时间,一下就清醒了。


    苏玉刻不容缓地嗖一下坐起来,赶紧去冲了个澡,再出门时,谢琢已经照料好了奥斯卡,正在厨房准备早餐,他穿戴齐整,衬衫的扣子都一丝不苟,但没系到顶,苏玉看到他的锁骨往上的位置一点红痕,是她刚刚下嘴咬的。


    千不该万不该,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苏玉只好过去,帮他把扣子系好,她以为谢琢可能不知道这里“脏脏的”。


    不过在他握住她的手制止那一刻,苏玉陡然明白了,他故意的。


    好坏……


    谢琢拉着苏玉的手亲了一下,挪眼看她:“早上更有感觉?”


    “嗯?”


    他低了低声线:“刚刚声音特别大。”


    “……”


    特别……?苏玉好想立刻找块豆腐撞上去。


    她一转身想跑,又被人拉回去。


    谢琢低头,跟她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以后都像今天这样。”


    苏玉用力地亲住他,企图堵住他说话的声音。


    谢琢淡淡地笑着,端着她的下巴,循序渐进地反吻。


    他的吻技也一天比一天更见功力,苏玉踮着脚尖,意犹未尽地张开嘴巴。他想,他不用那里,也能让她频频陷入天旋地转的涡里,在许多亲昵的瞬间,轻易地战栗崩塌。


    最后,他重重地吮一下她的唇瓣,说:“好了,锅要糊了。”


    那年徐一尘生日,谢琢给他煎了一个鸡蛋,苏玉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只是那样远远地看着,她就感到满足。


    她听见徐一尘评价谢琢,说这样的绝色美男,还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个女孩子。


    苏玉在谢琢的身后抱着他,愉快地想,虽然这鸡蛋煎得一般般,到头来还是便宜了她嘛。


    第75章


    接下来几天,谢琢和苏玉为了生病的奥斯卡忙前忙后,总算把这只狗给照顾到位了。


    自从谢琢跟苏玉说他妈妈过段时间要过来,肉眼可见,苏玉最近的日子过得有点紧张。


    她平常向来没有过分的爱美之心,这两天倒是会对着镜子照半天,看看脸上的肉是不是长多出来了。


    谢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着苏玉满脸苦恼地捏着自己的颊肉,好笑说:“见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谨慎?”


    说到这个,苏玉可太有发言权了。


    她有太强的气势可以反驳。


    为他所不知道的那些细小的琢磨,私底下发生过太多次。


    高中的时候,难得跟他在校外碰面,她提前两个小时开始试衣服,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会拿出来换一遍,最后挑挑拣拣怎么都觉得不满意。


    衣服没有错,苏玉也没有错。


    错的是她顾影自怜的心情。


    站在穿衣镜前,听他这么懒声地调侃,苏玉从镜子里望了一眼蹲在地上喂狗吃药的谢琢。


    她不愿总跟他扯旧账,声音温山软水一般,心里微微的担忧托出,一股惹人怜爱的调子:“我也会担心阿姨不喜欢我。”


    谢琢看了她一眼,语气很自在,“不会。”


    因为了如指掌、所以自在,所以才十分肯定。


    苏玉相信他,放心地笑着,点点头。


    谢琢正说着,打量着苏玉,又想到什么,招招手让她过去。


    苏玉心情不错地蹦到阳台上,谢琢把人往怀里一拉,他坐在沙发上,让苏玉在他腿上,背靠着他。


    谢琢稍一低眸,手揽着她的腰,低着声音问:“说到这儿,我也想问问你,退一万步说,我们的家长要是反对我们的事,你还嫁不嫁我?”


    谢琢说话时,薄薄的嘴唇有意无意地碰着苏玉的耳后。


    她最敏感的一块地方,被他气息弄得痒兮兮。


    她一闪躲,他的手掌就会用力将她的腰肢握紧。


    一番胜似警告的捆绑,意思是,这道题你得给我好好回答。


    苏玉被他亲得很痒,感觉头皮都发麻了,她笑了笑,缩着脖子说:“好幼稚啊谢琢,怎么还多此一举地问这些问题?好像我是个渣女,我当然会嫁给你的,不管他们同不同意。”


    她就会这样清清淡淡地给人承诺,话里都听不出几分热情。


    就连当然这两个字都没有重音。


    谢琢挑眉:“真的?”


    “真的。”她点头,像为了展示自己的决心,甚至说:“可以的话,下辈子也嫁给你。”


    苏玉听见谢琢笑了。


    她以为他要说,何必开这么浮夸的玩笑?


    但是谢琢回了一句:“你说的。”


    苏玉没接茬,嘴角带点笑意,她垂下眼睛,面色腼腆了一番,低头拨弄她的戒指。


    不吭声了。


    谢琢用手掌将她细软的指尖一托住。


    轻轻地,也随着苏玉拨弄她的求婚戒指。


    她偏一点视线就能看到谢琢那双漂亮低垂的眼睫,苏玉看他们在日光下交错的指骨时,都会觉得羞赧。


    她坚强起来,一次又一次,可是在谢琢的怀里,还是会一不小心就回到那番晴晴雨雨的少女心事里。


    随他指腹摩挲的动作,她红润的面色昭彰出浅浅的怯意。


    苏玉轻声问他:“你和你父母关系怎么样?”


    谢琢说:“和我妈还行,和我爸沟通得少。”


    苏玉点点头。


    “我以前觉得你家的大楼好高——不过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远扬是你爸爸的企业,有的时候路过那里,我抬头看着顶层的玻璃窗子,胡思乱想,在那里工作的人,就是社会上金字塔顶端的人吧。我抬头看不见他,但他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我。这是怎么样的差距啊。”


    谢琢音色浅浅地笑着,掰过她的下巴看一看:“小小的脑袋,怎么装得下这么些多愁善感的念头?”


    苏玉承认说:“我想法很多嘛,不然也不会搞暗恋了,早就打直球把你拿下!”


    谢琢扶着额,看着她露出一脸温润的笑。


    苏玉说:“不过呢,以前是很会畏惧那样的高度,但是现在我只会想,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站在那里的。”


    就像、只要她愿意,她还可以再爱他一次。


    万事只求她称心。


    所以苏玉早就不觉得家境是什么困扰了,只要她相信,他们就可以平等地相爱。


    “对了,”她倏然想到什么,“听说你小时候很叛逆?”


    谢琢倒是没想到她蹦出来这么一句:“又是江萌跟你说的?”


    苏玉笑而不语。


    他问:“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说你的糗事啊。”


    谢琢好笑,他能有什么糗事,“不信谣,不传谣。”


    苏玉忍不住笑。


    两个人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眉目传情的时候,旁边的奥斯卡就乖乖地趴着,保持着一张吃瓜脸,安静地看着他们。


    苏玉一个眼神斜过去,它迅速地接收到讯号,立刻训练有素地嗖一下站起来,晃起了尾巴。


    在它的“老父亲”的精心照顾下,奥斯卡吃了几顿药,很快又神气活现了起来,变成一个飞檐走壁的活力大狗狗了。


    苏玉对奥斯卡很好。


    但作为一个没有养狗计划的人来说,她多了个孩子这事儿,还是需要时间适应的。


    苏玉学习过很多养猫咪的招数,甚至让自己的大数据被猫咪侵占,成为她闲暇课余的慰藉。


    在认识了奥斯卡之后,又把她利用率不高的大数据挪出来一部分给了小狗。


    “我发现猫猫和狗狗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苏玉逻辑严明,逐一地给谢琢打比方,“比如,猫咪的食量不大,狗狗呢,不知道自己食量多少,只会一个劲儿地吃,甚至会把自己的撑死。比如,猫猫很高冷,只有想吃饭的时候才会有一点粘人。”


    “狗狗呢,就时刻缠在人的身上。”


    她说着,指了指闹腾到已经整个一大只趴在她肩膀上,试图要上房揭瓦的奥斯卡。


    谢琢好脾气地给狗狗顺毛,让奥斯卡离她远了些,问:“嫌他烦了?”


    苏玉说:“那倒没有。”


    “那是,想要一只猫?”


    苏玉略一思索,说:“说实话,我发现江萌的小猫太漂亮了,她总是发图片诱惑我,确实有那么一丢丢的心动吧。”


    苏玉说着,用手指捏出一个“一丢丢”的范围。


    很小很小,但的确有心动,因为:“有一种儿女双全的感觉嘛。不过,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养猫咪呢,总觉得那是一条生命,就像生孩子一样,要权衡好,再决定要不要。”


    她说这话时,人已经起了身。


    纤薄的背影浸润在夕阳橙黄的温调里,苏玉做完了所有的功课,双手伏在窗台上,看着底下的景色,她甚至心情不错地哼起了歌,然后抬头用发圈绑紧了头发。


    谢琢看着她一套动作结束,耳畔回旋那句“儿女双全”,又看着苏玉的发丝,就这样轻易地走了神。


    苏玉对养狗狗的适应情况也良好。


    博士生活比她想象得要悠闲一些,平常她的闲暇时间比谢琢要多,所以苏玉顺其自然地承担起遛狗的任务,她还买了好几个夜光球陪它玩。


    奥斯卡是天生精力充沛的狗狗,苏玉有时候都觉得招架不住它。


    她承认自己的耐心不如谢琢。


    如果她沉浸在工作中时,是不会照顾到小孩子的情绪的,但是谢琢会很细心地安抚好奥斯卡,再去工作。


    她有时候胡思乱想,谢琢当爸爸,一定也是很有耐心的。


    苏玉想到自己脸热,当什么爸爸?赶紧打住,她晃晃脑袋,再次沉浸在工作中。


    在入冬之前,苏玉去了一趟医院。


    她在诊室门口安静坐着的时候,还拿出电脑工作了一会儿。


    等闲下来,才细看自己的取号单,看到医生的名字,苏玉略有诧异。


    过去有六七年了,她又碰到当年第一次在这个科室问诊的医生,对方姓梁,是一位中年女医生。


    苏玉不是有钱到可以请私人心理咨询师的病患,很多的人,都只是像她这样,在诊室门口难耐地排队。


    大多数生了病的普通人,在这里来去匆忙,短暂停留,不被关怀经历和生命细节,拿了药就走,复发了再来。


    所以苏玉对医院的感受一向淡淡的。


    她从没指望着医生帮她脱离苦海,那太理想化了。


    不过当她敲开诊室的门,梁大夫看见她后便友好地笑了笑:“交男朋友了?”


    苏玉挺惊讶的。


    她和医生加过微信,倒是没想到人家还记得她。


    这么问,肯定是她看到前阵子苏玉发的那个朋友圈了。


    苏玉从容地一笑:“嗯。”


    苏玉刚被叫号,电脑都没来得及塞包里,这会儿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会儿,末了,挺尴尬地看向医生,对方仍然对着她笑。


    “最近怎么样?”就老朋友一样的语气,让苏玉感到亲切。


    当年她就坐在这个位置,在暖烘烘的日光里,拿着冷冰冰的诊断结果,听着医生对她说,不要有太多的执迷,适当地放手。


    苏玉回答道:“我觉得还挺好的,具体表现,当年很害怕做测试,现在我可以淡定地面对任何结果了。”


    她说着,自己先笑了。


    梁大夫也点着头,笑了笑。


    接着,又问她:“男朋友怎么样?”


    苏玉大概猜出她想知道些什么,她笑说:“他很好,他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好的坏的,他都可以接受。”


    “嗯,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说他要陪我来,不过呢我觉得,这道题是我个人的困境,当初是我自己走进这个门,现在也要自己走出去。我得放下这一切,无论好坏结果,是要由我来面对的。”


    唯有不依靠别人,跨出这扇门时,才是真的结束了。


    有人将自己托着固然好,而苏玉希望的是,那一只手松开的时候,她也不会再往下坠落。


    她说:“所以我申请独自来看病。”


    复诊的结果很好。


    苏玉想象过一场疾病痊愈的场景,她要欢呼自由,要呼朋引伴,喝点小酒,开趴庆祝。


    要写下纪念日,恭喜自己战胜病魔。


    要牢牢地铭记,她度过了最黑暗的日子。


    不过那一刻,她站在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苏玉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只是抬头看了看天。


    她看着天上,云淡风轻。


    心里只有一个浅浅的画外音在说,都过去了。


    一切感性的念头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句,真是天凉好个秋-


    月底,苏玉有个辩论赛要参加。


    博二的第一学期要做材料实验,写论文,再花精力在别的比赛上,苏玉是有点吃不消的,她委婉地拒绝过一次。


    但是弟弟妹妹们很希望她能到现场参与指导。


    这个比赛的规模要大一些,不仅限于校内,他们要代表A大去参加高校团体赛。


    苏玉现在已然是辩论社团里的元老级人物,各位年轻的小学弟小学妹们几乎用上了堪称瞻仰的姿态欢迎学姐的到来。


    队伍里有两个新人,太新了,她甚至都没见过。


    一问,才大一,刚进社团,看起来很有潜力,是被师兄挖掘来打比赛的。


    被冠以“元老”的高帽,苏玉的做派都表现得做作了许多。


    尤其听到有师妹说:“人已经不在江湖,江湖还有你的传说。苏玉学姐,敬您一杯。”


    凡句子加个您,事情就变得郑重许多了。


    苏玉立刻深思沉吟,摸摸下巴说:“看来我要端庄一点,才有大佬气势。”


    大家围在餐桌前,听见这话,纷纷都笑了起来。


    吃饭的过程中,苏玉没有表现出对比赛有丝毫的得失心,倒是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宁静。


    她还安慰士气紧张的大家:放下输赢,我们才能赢嘛。


    轻松融洽的赛前饭局,氛围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苏玉有注意到,她在说话的时候,旁边有个女孩子的视线总是紧紧地盯着她。


    或是感到崇拜、或是让她羡慕。


    只不过,她一直没有出过声。


    苏玉这几年在北京读书,凭自己的本事结识了很多人脉、慢慢地建立了她的专业领域的社交圈。


    同时,自然有不少欣赏她、而她没有机会一一结实的后辈记住了她的名字,在努力追赶着她的步伐。


    苏玉力所能及地照顾到每个人,帮大家排忧解难,但她没有表现过丝毫为人瞻仰的高傲架势,姿态总是平和的。


    那天夜里,那个师妹在苏玉打车离开前叫住了她。


    她的嗓音很轻软,天生细嗓,稍微大一点声音,嗓子都要疼的。


    瞬间就让苏玉想到当时初出茅庐的自己。


    “姐姐,好佩服你,在什么场合都能游刃有余。”


    很少有人叫她姐姐,这个尊称比师姐更亲切一些。


    简单的前后辈关系被拔高,苏玉看她的眼神也和蔼了许多。


    她微笑着说:“什么叫游刃有余。”


    师妹说:“你好像不会怯场,特别佩服。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校外的比赛,还没开始我就已经紧张了,好怕思路跟不上卡住了,到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夜的冷风里,苏玉看着内敛的师妹,问她:“为什么选择进辩论队?”


    师妹在这个问题里愣了愣,想了想,她说:“起初是因为有一点点喜欢,小时候就很喜欢看辩论,很崇拜有智慧的辩手,后来就想尝试着自己上。但我发现,有很多问题还是不太好克服,可能我训练得太少了吧。”


    她说着,又以那般崇拜的眼神看向苏玉。


    俨然是把她当成了榜样。


    苏玉没有什么榜样的架子,只是告诉她:“其实呢,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话都说不利索,不过当时很努力地锻炼自己的口才。的确,辩论不是谁都能打的,只有进入这个圈子,才看透这一点。虽然碰壁过,但是我没有放弃过,最初是想让自己的性格外向一些,后来发现,这种强者云集的环境能推着我快速成长。这个过程是艰难的,不过没关系,结果是我所追求的,而幸运的是,我成功了。”


    苏玉说出我成功了的时候,心中竟有一种守得云开的自如和豁达。


    她总觉得,给自己冠以成功者的头衔是很虚的,因为没有人能定义成功究竟是什么。


    而眼下,胜券在握地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苏玉不光是自信,她此刻的心境已经是无比的坦然。


    苏玉是跟小师妹一起回去的。


    在路上,她接到程碧臻打来的电话。


    对方问题比较生猛,上来就道:“和你的情侣名最近怎么样?”


    “很和谐。”苏玉微笑。


    “不负众望啊。”


    “少贫啦。”


    “明天什么辩题。”


    “你认为,感情是培养出来的吗?”


    苏玉念着纸上的字,开玩笑说:“又拿错持方了,其实我比较相信一见钟情——程老师有什么参考意见吗?”


    程碧臻想了想,她忽然问苏玉,“诶,你知道追一个人最好的招数是什么吗?


    苏玉还没回答,她自己接话:“叫做欲擒故纵。”


    她说,这一套她屡试不爽。


    执行起来的具体表现为:每天给喜欢的人发消息,嘘寒问暖,风花雪月。


    不论他回不回复。


    你就一直发一直发,发到那个人不耐烦,突然有一天,你不说话了,也不找他了。


    这个时候,对方就开始着急了。


    她说,感情当然要培养了,人的本质是很贱的!


    苏玉听笑了:“遇到这种事,我一定会卡在第一关,如果男人冷落我,我绝不会走第二步。”


    程碧臻:“你别说,自尊这跟东西跟爱情有时候还蛮冲突的。别给自己调子起太高,要接受拥有是个艰难曲折的过程。”


    “是吗?”苏玉淡淡。


    第二天,在赛场上。苏玉稳定发挥,她的第一个论点,并没有把感情着眼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人很容易对任何事物产生感情。”


    “一把用了很多年的雨伞,一双洗洗刷刷总是舍不得扔掉的鞋。你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功能性,甚至也不再美观,但是你把它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是不是会有一点点的舍不得?可是他们连意识都没有,人和物的感情就这样凭空发生了。”


    辩论的论点难免会涉及到自身,苏玉一般不会提到她真实的过往经历,打比赛的过程里引用的事迹,还是杜撰的成分居多。


    人把自己在公众面前血淋淋地剥开,总的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但这一回,苏玉说了中学时期的一件事。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我有一个很喜欢的男生,当时语文课上,有个课堂活动,阴差阳错的,我跟他被分到同一个组,老师让我们演话剧,我演朱丽叶,让他演罗密欧。”


    “第一次因为被点名而感到开心,那天回家的心情特别好,我对着电脑开始看电影,我想象着跟他对戏的样子。我觉得那是我上学以来最美妙的一个时刻。”


    “可是最终,我没有等到我们对戏的场景,我等来的是他拒绝的电话,他说他有事情要做,演不了这出戏。”


    “同时,妈妈送来一个芒果,她说那个芒果很贵,他们舍不得吃,所以让给我吃。”


    “我拿着那个芒果,耳边回响着那个男孩对我说:‘对不起,我演不了。’他们舍不得的,我当然更舍不得,那一刻,我觉得我特别的不值得。”


    “人人都说,年少不得之物,终会困其一生。”


    “那个芒果,让我懂得了这个道理,我对于爱情五味杂陈的感受,在那天起,被深深地根植在了心里。原来感情不止是有欢喜,还有眼泪。所以直到后来,我一直都不太爱吃芒果……”


    苏玉难得地在公众面前调侃自己。


    比如,说到演话剧,她会强调说:老师让我演的是朱丽叶哦,真的是女主角,不是蹲在后面当背景板的小花小草!


    台下的观众席传来浅浅的笑声,苏玉也跟着笑。


    她温润从容地站在那里,平平静静地讲出这个故事,以佐证感情要想深刻,势必要融进过程之中,用点点滴滴的喜怒哀乐去酿造。


    一见钟情不过是一个梦幻的开始。


    哪有什么感情从一开始就轰轰烈烈呢?当然需要时间来沉淀。


    爱到最后,感情就成了一杯陈年的酒。


    辩论赛结束。


    今天苏玉没有让谢琢去接她,她跟队里的朋友们一起吃了饭,最后是跟着学校的车回去的。


    车里大家的兴致还很高,在复盘这一场获胜的比赛,下一场有个替补的队员,苏玉不用继续比了,就趁机休息了一会儿。


    她刚闭上眼,手机里就传来外放视频她说话的声音。


    是刚才在辩论赛上的一段陈词。


    苏玉原本闭着眼,闻声看过去,好奇问:“是有人录视频了吗?”


    “没。”


    一个男生回答说:“直播录频。”


    苏玉哦了一声,点点头。


    她差点都忘了今天的比赛在平台上有直播。


    冬天天黑得晚,进家门的时候,客厅的灯关着,但苏玉注意到卧室的门缝里有光亮。


    她没有喊谢琢,精疲力尽地想去厨房倒杯水喝,尔后,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喵~”


    苏玉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往前走的脚步陡然顿住。


    她四下里看看,又将客厅的壁灯打开,左右探寻——


    实际上也用不着她探寻,因为小猫咪就大摇大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苏玉,它立刻将嘴巴张大,一个劲地尖叫。


    “喵喵喵!”


    “喵!!”


    小猫倒是不怕生,不知道它要什么,一跟苏玉看对眼,立马吼得撕心裂肺。


    “谢琢!谢琢,你给我买小猫咪了!”


    “好可爱好可爱,它好可爱!!!”


    苏玉一把扑过去,把巴掌大小的橘猫抱在怀里,肆意蹂躏。


    “喵喵!”


    “谢琢!”


    “喵喵!”


    “谢琢!!”


    被喊了好半天的男人早已经悠闲地靠在门框,嘴角轻轻牵起,看着苏玉满眼放光的样子。


    “它在喊你妈妈呢,快答应它。”他开玩笑说。


    多难得呀。


    她这么一笑,谢琢的心情都跟着变好了


    因为苏玉当初表明,她并不想要昂贵的礼物,所以谢琢经常想给她送东西时,又毫无头绪,这事儿很为难他。


    就因为什么都不要,才更觉得为难。


    所以,他很少见到她这样欢呼雀跃的样子。


    “我不是说还没有准备好养小猫咪嘛!”苏玉嘴上这么说着,手里还卡着小猫,眼睛笑得都看不见了,“你怎么就提前买了呀?”


    谢琢说:“等你准备好,等到什么时候?”


    他懒懒地一笑,说:“我看,还是直接塞你手里比较好。”


    苏玉喜不自胜:“谢琢,你真的特别能懂我。我特别特别喜欢小猫,我从小就想养!你知道吗,小时候养过一只捡来的小狸花,结果它特别可怜,没几天就生病去世了,我好难受,难受了起码有大半年,后来高中的时候看到徐一尘的猫猫我就走不动道了,所以我老是去找他玩嘛,也有猫咪的原因啦……”


    看吧,她一激动,叽里咕噜,话多得一点都不像苏玉了。


    实在少见。


    被她rua得晕头转向的小橘猫已经绝倒在苏玉的怀里。


    谢琢没打断她混乱的语言系统,等苏玉看向他时,谢琢才冲着厨房门口的中岛台扬了扬下巴。


    “还有礼物。”他说。


    “啊?”苏玉瞧了瞧他,顺着谢琢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果然放了一箱东西。


    箱子看起来挺大的,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包装盒。


    倒像是……


    水果盒?


    苏玉狐疑,把盒盖一打开,陡然看到了一箱金灿灿的芒果。


    谢琢倚在门边,从他的角度看去,苏玉像被点了穴,背影纹丝不动地定格了几秒。


    见她不为所动,他略有忧心地跨前一步,揉了下苏玉的脑袋,看她脸色,确定没有太大问题,谢琢的目光落下,也低头看了看那一箱芒果:“够不够?”


    她今天说,她没吃上的芒果,是很贵的。


    谢琢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种,他直接去了水果店,让店员挑了最贵的,装了一整箱搬回来。


    苏玉定定地看着这一箱芒果,好一会儿,才转而看回谢琢,她没有刚才抱着猫咪的高兴劲儿了,声音软下来不少,脸上带一点复杂的笑意,轻而细碎地出声:“买那么多干嘛,会坏的,笨蛋。”


    谢琢一手抄兜里,一手抚着她的发顶,淡淡地笑:“怕你觉得不够啊,傻子。”


    苏玉原以为,她如今能够好整以暇面对命运的一切馈赠,可收到谢琢的特别的礼物,心里还是止不住的下了雨。


    只是因为,他给她买了芒果。


    没有人知道芒果的分量,不会有人感同身受的。


    所以她轻飘飘地把这些事讲出来,甚至脸上挂着笑,回以时过境迁的温柔。


    谢琢也不会全然懂得,但他整齐干净地摆出了,满满的爱来回应她。


    苏玉哽咽着笑了一笑,问他:“你今天去看我比赛了吗?”


    谢琢摇头:“没有,要工作,不过看了转播。”


    她的笑意更明显了一些,“好啊,终于轮到你在电视上看我了!”


    谢琢可能不是很懂她说这话的意思。


    大概又有什么他没有探索到的细节吧,不过,他可以领悟苏玉的一切心情,此时此刻。


    “那是我编的,谁会当真啊。”苏玉苦涩地一笑。


    他不以为然地说:“就是编的,我也乐意哄着你。”


    没有泪流下来,但苏玉的眼睛酸酸的。


    她柔情地看着谢琢,眼底盛满了万千情绪。


    说实话,打比赛很累,与人打交道也很累,可是她不会习惯把疲惫挂在嘴边说。


    无人可以倾诉,就这样独自前行着,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她沉默地走了六年。


    一路过来,她早就不怕淋雨了。然而突然有人出现,说愿意为她撑伞。


    终于某一刻,万家灯火里,有一盏灯是为她点亮的。


    苏玉抱住谢琢,浅浅地依偎在他怀里。


    “好爱你。”她轻声地说着,在他怀抱的温度里,一点点地消解了身上的倦意。


    “谢琢,我好爱你。”


    第76章


    苏玉埋在谢琢的怀里很久。


    被小猫,芒果,还有谢琢包围的幸福笼罩了她很久。


    苏玉很少贪图安逸,除非是谢琢抱着她的时候,她才希望这样慵懒的时间过得慢一点,让她沉到细节里,感受他修长的指节滑过发梢的力道,是以一种安抚的轻柔。


    她会有着醉倒的错觉。


    “累了?”抱了她一会儿,感受到苏玉的身子变得软塌塌的,有气无力地倒在他身上,谢琢低声地问。


    过了片刻,苏玉才轻应:“嗯,有一点。”


    她看了看他,说:“今天脑子一直在转,都没停下来过。”


    他想说,累的话就早些休息。


    然而,苏玉仍然倚靠着谢琢,没将他放开,她几乎整个人的重心不在自己的身上,而是让他架着,苏玉再出声,黏黏糊糊地说:“再抱会儿好不好。”


    谢琢求之不得,见她化身粘人精,他唇角轻勾,一笑说:“看来这礼物是送对了。”


    “对,我特别喜欢。”苏玉点头如捣蒜,频频表示肯定,“小猫很喜欢,芒果也很喜欢。”


    她说着,露出软净的笑容,“谢琢也喜欢。”


    “我的荣幸。”他也心满意足地说。


    两人又安静地抱了会儿,空气里只剩下小猫咀嚼奶糕嘎吱嘎吱的声音。


    说到礼物,苏玉仰头看他,“对了,你生日要到了,你是喜欢盲盒还是喜欢指定?”


    苏玉承认自己缺乏一点浪漫因子,比起送出去后不被喜欢的惊喜,她觉得送礼物这种事,提前问清楚对方的需求更好。


    谢琢浑不在意,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不用准备。”


    苏玉咧开嘴巴笑了:“知道了,喜欢惊喜。”


    “你这叫过度解读,”谢琢也笑了:“真别。”


    他一副卖关子的口气,又改口说:“到那天我会跟你要的,时间空出来给我就行。”


    “唔,好。”苏玉点点头,他的生日,肯定依他嘛。


    既然提到生日,谢琢也有个好奇的事儿,忽然问她:“所以你之前,说记得我生日,是因为你一直很关注我?”


    他说这话,因为有一次谢琢跟她说,手机解锁密码是他生日,苏玉立刻就报上来了。当时真以为谈了几天恋爱,苏玉就爱得浓烈了,他哪儿想到,这哪是几天的感情。


    她想,他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细节控,连这都记得。


    苏玉承认道:“对,我的密码有八个数字,四个数字是我的生日,还有四个数字是你的。”


    听她这个语气,谢琢挑眉,问:“一直都是?”


    苏玉继续坦诚:“一直都是。”


    她说:“因为密码这个东西不太好记,改起来也麻烦,最后全平台基本都只用一套密码,用着用着就很多年了。”


    谢琢沉默了片刻,看她的眼神变深了一些。


    苏玉给他解释:“就是一种习惯而已。”


    密码是习惯,他也是习惯,不会轻易改掉的。


    谢琢思索后,轻轻一点头,耳边又传来苏玉嗲着嗓子的欢呼:“喵喵~好可爱的小喵喵,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喵喵呢?!”


    “……”


    被喂饱的小猫涨大了肚皮,已经舒坦地趴下了。还在舔着嘴角残留的猫粮渣渣,一脸满足。


    这只小奶猫挺温顺的,谢琢说,他挑了好几只,最后留下了这个。


    看起来没那么调皮,不过胆子挺大的,亲人。


    “来家里,适应得很快。下午躲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小猫初来乍到,竟然没躲没藏,吃饱喝足,还懒洋洋地提前把这块当成了自己的领地,任由苏玉摸摸它,它还十分配合地眯起眼睛。


    “它一定是一只e猫,已经和我情投意合了。”


    苏玉蹲在沙发边沿,捏了捏猫咪粉粉嫩嫩的肉垫。


    谢琢想起她刚才一番絮絮叨叨,略一沉吟,问道:“你刚才说,因为徐一尘的猫,所以才经常去找他玩?”


    这都是什么几百年前的事了?苏玉腹诽,他说她老是喜欢回忆以前,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苏玉点点头:“算是一个小原因吧。”


    她又看谢琢,微笑问道:“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你又要醋上了?”


    谢琢笑了起来,捏小猫的手转而捏住了苏玉的脸颊。


    他声音低醇,尤其黑夜里,蛊人心弦的一道声线,黏糊地贴在她的鼓膜上,情绪满满:“醋死了。”


    苏玉红了脸,她笑着躲开,又指了指猫咪,岔开话题:“诶,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她手里持续着捏揉小爪子的动作,陡生一个想法:“要不就叫捏捏吧!”


    谢琢没有意见。


    终于“儿女双全”的苏玉肉眼可见地快乐了不少,她听从谢琢的建议,把猫猫狗狗分开来养,毕竟奥斯卡已经是一只成熟的大金边了,这俩要是打起来,它没准真能一屁股把捏捏坐死。


    不过虽然有了小猫,她也不能冷落了奥斯卡,狗狗的情绪是很敏感的,该头胎的待遇,还是一点都没少它的。


    家里来个不速之客,奥斯卡隔着笼子,一见到捏捏就凶相毕露,势必要给它一点下马威,然而在家长的教育之下,他很快收敛了嚣张的气焰。


    而这头炸毛弓背的捏捏,好半天才被苏玉安抚好。


    晚上,苏玉洗完澡,抹一身香,掀被子钻进暖烘烘的被窝,一把抱住谢琢,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这就是她一天下来最舒服的时刻。


    “现在有没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谢琢刚接了个电话,苏玉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因为她出来的时候,他正好挂掉了,这会儿,他收起手机,浅浅睨一眼苏玉:“送你只小猫就这么高兴?”


    他一低眸,对上她兴奋到困意消散的眼,低而淡声地夸句:“好哄。”


    苏玉笑说:“不是好哄啦,是你非常知道怎么投我所好,不然呢,我这个人还是十分刁钻的,千金难买我乐意,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谢琢脸上带点浅如涟漪的笑,承认地轻轻一颔首。


    他没有说话,被她身上清幽的香气吸引,喉结轻滚,没忍住低下头,深深地吻了她一会儿。


    想到他看了比赛直播这件事,苏玉歪着脑袋,颇有些骄傲地问他:“我今天厉不厉害?”


    谢琢一笑说:“你岂止是今天厉害?”


    说到这儿,苏玉又突发奇想,坐起来把手机打开,找到学妹发在群里的,今天的直播录频。


    苏玉不是第一次上电视了。


    她平时几乎没有时间去看已经过去的比赛,自己出现在公众视频里,回头看还是挺尴尬的。


    谢琢不解地问她,“后面还有比赛?”


    “没有了。”苏玉摇头说,“我不是在复盘,我是想看看我是怎么在台上表现的。”


    而后仅仅看了一眼,苏玉起了鸡皮疙瘩,嘶了一声,立马把手机扣下了:“怎么上镜显得这么奇怪?”


    谢琢好笑:“哪儿奇怪了?”


    “没有我本人好看。”


    他不置可否地瞥了眼她的手机屏幕,又若有所思地问:“你还有哪些我不知道的事儿?”


    “嗯?”她懵懵地问,“你说哪一部分呀?”


    “跟你有关的所有。”他说。


    “比如呢。”


    “比如——你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猫。”


    苏玉不禁失笑。


    “那范围也太大了,养小猫的时候,我特别小,才刚学会走路吧。”


    谢琢倒是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她,“我想知道,都跟我说说。”


    苏玉正儿八经地想了想那只养去世的小猫,喃喃回忆道:“还是在清溪的时候了,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的时候,童年真的很遥远。”


    苏玉知道谢琢去过清溪,她高中为了了解他,从徐一尘那里打探了许多消息。


    不过她心里猜想,谢琢自己恐怕都忘了,所以她没有怎么提起过这件事。


    但是谢琢居然说他记得。


    他也一直记得,清溪是苏玉的家乡。


    “后来又去过一次,有一次过年去的。”他回忆着,告诉她。


    第一次学校组织去清溪的时候,他还不认识苏玉,但谢琢记得,那儿的星星很漂亮耀眼,让她印象深刻。


    第二次去,是谢琢上大三的时候,他回来一趟过年,清溪这几年已经发展得很好,因为青山绿水环境不错,政府开发了一些度假村的项目,过年的时候,临近省市的人都过去玩,向敏言也想凑个热闹,于是谢琢带着父母去那边玩了一趟。


    向敏言看出他整个过程中的心不在焉,问他想到谁。


    谢琢都没注意到自己在走神,被这么一问,呆了片刻答不上来。


    夜里,谢琢坐在酒店的吊椅上,父母在温泉池里赏月,他孤零零地抬头看星。


    “所以,你当时在想什么?”时隔多年,苏玉问他。


    他说:“我只是重复在想一件事,你在这个地方生活过。它的气质跟你好像,很安静,一草一木都很像。”


    那时候,谢琢刚通过手机短信发完碰壁的新年快乐,就来到了苏玉的老家。


    眼下在北京的深夜,雪花落下,苏玉靠在谢琢怀里,笑着说:“我发现,你就是不好意思承认,我早就在我心里了。”


    谢琢闻言,微微一静默,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过后他轻淡地“嗯”了一声,“可惜我太迟钝。”


    他自我反思过后,接着问她,“继续说说。”


    从小猫的话题开始,那天夜里,苏玉跟谢琢聊了很久的天。


    她说小时候的事情,拣开心的说。


    苏玉跟陈迹舟本来相隔两地,分开成长,不应该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没办法,陈迹舟对她太好了。


    “我小时候很老实的,有个小男孩特别恶霸,推了我一下,我都觉得我是不是应该让着他?毕竟我比他年纪大一些嘛。


    “但是哥哥看到了,他就一把冲过去把那个人推到了,警告他不准再欺负我。我当时真的觉得他好帅呀,后来就天天跟在他屁股后边。我去平江的时候,也是他带着我玩。”


    苏玉说了高四复读的那一段经历,陈迹舟留给她的“哥哥热线”,她到现在还留着呢,不过躺在床上,不便翻找,只从手机里翻开一张照片给谢琢看看,给他展示完,苏玉说:“哥哥对我很好的,我以后要孝顺他。”


    谢琢淡淡一笑:“行,一起孝顺他。”


    也不知道这话应得真心假意。


    “好啊,那他知道了得开心死。”苏玉笑得眼睛都弯了,“那你先喊他声大哥吧,让他爽一下。”


    谢琢啧了一声,“胳膊肘怎么往外拐?”


    “谁是外?谁是内?”苏玉装模作样地摸摸下巴,“我还要好好分一分的。”


    谢琢真被她气笑了。


    “可惜我们都情路坎坷。”最后,苏玉眼里表现出陈迹舟与她同病相怜的心疼。


    谢琢大言不惭地说:“他但凡有我一半追女孩儿的魄力,早就娶到老婆了。”


    “才不是,”她忙反驳:“爱情是不由自主的,他只是很清楚这一点,并不是缺少魄力。”


    谢琢看了看她,这回倒是没有再计较,或是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


    毕竟暗恋那么多年的人并不是他。


    因为聊天到太晚,苏玉都熬过了困点。


    谢琢先睡了。


    外面簌簌的雪在下落。


    苏玉拿着手机,翻了翻她当初记录的“暗恋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从头到尾,细细密密地看了一遍文章。


    她现在是什么心态呢?比起戏中人,或许更像是一位能够感同身受的看客吧。


    文章憎命达这话在理,现在过得舒坦了,苏玉就没有任何记录生活的心情了。


    她随便翻了翻新的点赞记录。


    看到一个句号的id。


    苏玉不知道怎么的,经常会被一个句号吸引。


    哪怕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符号,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点进去,对方的主页空空的-


    苏玉其实挺喜欢吃芒果的,她以为谢琢买这么大一箱真的会放到坏掉,结果并没有。


    因为那一整盒很快就被她全部解决掉了。


    反季水果都是甜滋滋的,自然也有“爱情”的功劳在里面。


    北京入了冬,苏玉变忙碌了一些。


    谢琢有的时候不加班,就会去接她放学。


    北方的白昼,时间一天比一天短。下午上着课,天就冷不丁的黑了。


    苏玉除了自己上课之外,还要给硕士生当助教。


    偶尔导师出差不在,她还得去帮忙代几节课。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苏玉被人叫住,她留堂给一个学生解答了几个问题。


    人陆陆续续地散开,教室后边的日光灯都被关掉了。黄昏的室内晦昧昏沉,苏玉回去检查窗户有没有关上的时候,一回头就瞥见了立在灯影之下的谢琢。


    他的旁边还站了一个人。


    苏玉有点近视,眯眼一看,是个老人家,拄着拐。


    老人还挺有气势地站在那儿,纵然青丝成了白雪,但肩背挺直,很有气势和气质。


    苏玉遥遥看去,对方花白的头发让她微微一惊,她第一反应以为是找她的某个校领导,再一看,架势也不像领导。


    倒像是。


    “谢琢……?”


    苏玉看过去时,正在和谢琢说话的老人家也抬了抬头,看向苏玉的方向。


    对方稍一点头作为招呼,苏玉突然就想起来了他是谁,因为她见过那只拐,看起来价值不菲,一只气势不凡的龙头,被握在老人家的手心里。


    她见过的,是谢琢的爷爷!


    苏玉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怎么突然把爷爷领过来了?但来都来了,总不能临阵脱逃吧,她硬着头皮,面不改容地走到了爷爷的跟前。


    谢琢微微一笑,他倒是不慌,挺淡定地杵在那儿,问他爷爷说:“您还认得她吗?”


    谢琢的爷爷叫谢昭义,苏玉在病历单上看过这个名字——关于谢琢的任何细枝末节,苏玉都记得清楚。


    谢昭义瞧了瞧苏玉,他比从前的样子更是苍老了几分,不过精气神很好,人看起来也挺友好的,尤其是对待晚辈,和蔼万分:“见过吗?小丫头。”


    谢琢没吱声,只是在一旁淡淡地笑着,给苏玉眼神示意:他问你,你就答。


    谢昭义知道苏玉的一些事,谢琢都跟他介绍过了,不过他没提当年苏玉救他的那件事。


    看爷爷茫然的表情,他究竟还记不记得,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苏玉没有去揭开人家陈年过往的创伤,她只是轻轻微笑,点头说:“爷爷好。”


    爷爷笑得很温和:“你好,苏玉同志。”


    她此刻细看,谢昭义的长相和谢琢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两个人的眼睛都很深邃温润。


    谢琢跟她说:“爷爷来北京看看战友,正好来见见你。”


    老爷子拄着拐,身体素质很好,健步如飞走在前面。


    苏玉快忐忑死了,又听见谢琢说:“我妈有点事儿绊住了,明天过来。”


    她忍不住惊呼:“天哪……不是特地为我来的吧。”


    谢琢笑:“真不是。”


    “这大老远的,我好担心啊。”


    谢琢再三强调:“放心,就是来吃个酒席,昨天就到了。”


    谢昭义走了一阵路,回头看看苏玉:“这小子说我们见过,我上了年纪,对从前的事记性不那么好了。要是真有什么交情,你提醒提醒我。”


    谢昭义的手背在身后,特有老干部的气势。


    苏玉见老人家纪律严明,一身中山装穿得笔挺干净。


    她料想这样的老人在人前势必是要保证体面的,那些对她来说拔刀相助的侠义剧情,无疑是对方心里不愿再提的人生坎坷。


    苏玉扯了个谎圆过去:“我和谢琢是高中同学,去他家里做客过,可能是那个时候见过。”


    老人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老同学。”


    谢琢看了一眼苏玉,领会了她心底的良善。


    对她来说,这份恩情有没有被记住,都无足挂齿。


    爷爷让人安排了车。


    开车的是个穿军装的领导,车里的氛围相当简朴肃穆。


    “沾了老爷子的光,喝点儿茶。”谢琢稍稍侧过身子,跟她轻声地说。


    谢琢拉了苏玉的手,她却撤开一点距离,小声地问:“在爷爷面前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场合实在过于严肃了。


    谢琢真是被她逗笑了:“都快三十了,拉个手都不行?我爷爷虽然年纪大,还没封建到这个地步。”


    苏玉幼稚反击:“你才三十,我比你小一岁呢。”


    谢琢被她噎了下,然后气笑了。


    谢昭义回过头,跟苏玉说:“他爸爸,忙得很,工作撇不开,他妈妈明天过来,一起吃个饭。”


    苏玉坐得端端正正,像个乖乖女,点头说好。


    “我老头子呢,年纪大了,说老实话,大场合估计再也参加不了几次,所以战友过寿,大老远过来热闹一下。”


    谢琢和苏玉异口同声:“不要这样说。”


    谢昭义笑了。


    谢琢告诉说,爷爷现在喜欢玩扑克牌,下棋,日子过得很潇洒。


    没事儿就喝茶。


    那天,谢昭义真带他们去会所喝了茶,他领着苏玉,一口一个孙媳妇,让他在北京认识的人都照顾照顾他的孙媳妇。


    “未来的科学家,国之栋梁,大有可为。”


    苏玉被说得脸红,往谢琢身上靠。


    谢琢低眸,看着她笑,轻轻扶着苏玉的脸说:“挨着夸吧。”


    茶局结束的时候,老爷子拉着谢琢说了很久的话。


    那天,拘谨地聚会完,苏玉上了谢琢的车,才如释重负地往后一倒。


    “我真的没有想到第一个见到的是爷爷——他来北京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呀?”


    “我说你在上课,他说想去听听,拦也拦不住,就过去了。”


    原来他提前去听课了,苏玉稀里糊涂地一番回忆,又紧张起来:“我刚才讲得好不好。”


    “特别好,大有可为。”谢琢莞尔一笑,学爷爷的口气。


    苏玉低低地叹了一声,说你别取笑我,心中的忐忑还没结束,而后又问他:“爷爷刚刚怎么说我?”


    谢琢想了想,:“他说他认出你了。”


    苏玉有些惊讶,自言自语说句真的吗。


    静默几秒后,她消化了这个信息,问他:“然后呢?”


    她讲完,立刻又说:“我不要听场面话。”


    什么感谢她帮助之类的,苏玉不想听,感谢的话她听过很多遍了。


    谢琢笑,“他对你能有什么想法,还不是指着我唠叨。”


    谢琢叫她放心,爷爷很满意她。


    他正直了一生,一向很崇敬为国家做事的人,苏玉的磁场与他十分契合。


    加上从前那件事的交情,让爷爷更是器重这个孙媳妇,几番对谢琢交代,一定要好好待人家。


    老人家的训言总是那么的过时,但谢琢逐一听了,逐一点头说是。


    “如果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爷爷。”最后,谢琢若有感慨地说。


    苏玉也轻轻一笑,如释重负。


    她说,“算命的说,他能活到98。”


    谢琢闻言,平静无波的心里,如石子投湖般荡开一圈涟漪,久未消散。


    就好像青春里与她有关的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向敏言临时有事情,出了趟国,第二天才赶到北京。


    谢琢亲自去机场接的人。


    车里,他妈坐副驾的时候拿着粉饼扑脸,补补妆,还心情不错地哼着歌儿。


    谢琢几次欲言又止。


    向敏言用余光都看出来了他有话要说,见他这会子又闷不吭声的,她便主动开口问:“怎么回事?紧张什么啦。”


    还是当妈的看得透儿子,一眼看穿他心事重重。


    默了默,谢琢承认道:“确实有几句话想说。”


    “跟苏玉有关的吧?”


    谢琢点头。


    “说吧。”妈妈的脾气很好。


    “之前她说她父母找过你们。”


    “是。”向敏言承认,“女孩子的家长多一些心眼是正确的,我们没有想太多,当然是因为信任你了。”


    谢琢轻轻地嗯一声,又缓缓地出声,说道:“苏玉喜欢了我很多年,我也很努力地在维护她对我的感情。我们之间相处得很融洽,所以我希望这种融洽能持续很久,即便我们结婚了,也不要有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摩擦,我很爱她,我希望你们能像我一样尊敬她。”


    向敏言听着,并没有反驳,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


    她联想,可能这孩子小时候跟着她看了一些夸张的婆媳剧,为此,谢琢难免担忧地思考起这层关系里的矛盾性。


    又听他接着说:“苏玉有过一些压力,从前她在家里的需求不受到重视,所以有过阴影,虽然现在都过去了,但我很怕同样的环境重现,她的个性很含蓄,如果长辈做了什么让她不舒服,她不太会直白地表达抵触。”


    妈妈接下去问:“所以?”


    “所以我想在她有抵触情绪之前,申明一些情况,我希望你们——


    顿了顿,虽然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叛逆姿态了,谢琢还是得说:“不要对她有要求,不要让她相夫教子,她不是那样的人,也千万不要指责她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因为我爱的就是这样的苏玉。她是我的选择,如果实在有什么不满意,先来指责我。”


    听完谢琢一番掏心掏肺的陈词,向敏言心中感慨深深,她叹一口气,问他:“在你的心里,妈妈是这样的人吗?”


    谢琢:“我知道不是,不过该交代的我得交代清楚,这样两方才都能安心。”


    他语气淡淡,但眼神凛然,话里的意思却那么郑重笃定:“我希望你看出来,苏玉对我来说很重要。”


    同样,也需要一番郑重的回应和承诺。


    向敏言托着腮,打量着谢琢,打量着打量着就笑了,她说:“知道吗,你爸爸前阵子还在私底下给我吐槽你,说他这么爱老婆的人,怎么生个儿子,长了个渣男脸。


    “我不服气,问他什么叫渣男脸?他说,长太帅了啊,帅的男人看着都渣。


    “我说老谢,你还是不懂你儿子啊,怎么能这样编排他?”


    向敏言拉过谢琢的手,用湿巾帮他擦了擦有些冒手汗的掌心,“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妈妈不掺和,好坏都不掺和,你有你的担当就好。”


    她说着,挺得意地笑一笑,给自己打打字:“我呢,就力争上游,当一个挑不出错的绝世好婆婆,可以不。”


    第77章


    苏玉最近越来越喜欢回家了。


    谢琢打趣说,他可算是靠一个小猫咪把她的心给拴在家里了。


    他们彼此这样开玩笑,其实心知肚明,猫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理由。


    今天谢琢的家里人过来吃饭,本来爷爷说订一家餐厅,但是向敏言说,只想吃点家常,所以谢琢接他妈妈到家的时候,屋里已经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今天很难得,是苏玉负责买菜下厨。


    谢琢之前总听苏玉自吹自擂,说她的自理能力多好,还曾经十分骄傲地吹牛说,她小学五年级就会做饭做菜了。


    但是因为在外面上学,苏玉一直住宿,在食堂吃得多,回到谢琢这里,也是休息居多,始终没有机会在他面前大展身手。


    苏玉对谢琢厨艺的揶揄,从最开始建议他多试一试,到后来直接感叹,你真应该尝一尝我的手艺,让你知道什么叫降维打击!


    然而,谢琢还是没那个面子能让苏玉系上围裙,她每每在家里软趴趴地躺下,都要安逸地讲一句:哎,还是让人伺候着舒服。


    正好明天是谢琢的生日,他说过要约她一起庆生,苏玉就请了两天假,从今天下午就开始准备食材做饭了。


    向敏言进门的时候,苏玉飞快地迎到门口。


    “阿姨你好,我是苏玉。”


    苏玉露出来的笑容是练习过的,她知道要翘到怎么样的弧度最端庄可亲,因为对着镜子做了很久的表情管理。


    声音也乖乖软软的,希望因此而博得阿姨的喜欢。


    向敏言扫她一眼,带一点笑,点一点头说:“刚刚正说到你呢,这会儿就见到人了。”


    女人一点也不显年纪,烫了一头很知性的长卷发,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大墨镜,身上扑面而来的清冷香水气味将苏玉轻盈地裹住。


    这味道有点攻击性。


    她瞬间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呼吸了。


    身上的围裙解了一半,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谢琢从后面跟进来,跨到苏玉身后,修长的指骨简单挑了几下,就将她的围裙好好地脱了下来。


    他在她身后,捏捏她的脸颊,贴耳说:“别紧张。”


    向敏言进来后都懒得换鞋,高跟鞋哒哒哒的,气场很强。


    对熟悉她的人,比如谢琢来说,不过是很日常的姿态。


    但是苏玉在眼下就有点局促了。


    她超小声问谢琢:“说我什么呀?”


    谢琢笑着,刮掉她的鼻尖的一点细汗:“夸你呢。”


    苏玉将信将疑地回视他。


    苏玉从小不擅长和长辈打交道,在亲戚面前总是呆呆的,一般会被妈妈敲一下脑袋说不出趟。


    现在虽然好了一点,但当要面对的长辈成了谢琢的妈妈。


    苏玉仍会有不自在。


    谢琢的妈妈是什么人啊?


    苏玉回想跟她仅有的几面之缘。


    比如第一次,向敏言给她留下的印象,是坐在车里的一个侧影。


    虽然隔得远远的,但苏玉能见到她画着时髦漂亮的妆容,来接她在学校里众星拱月的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女孩们在旁边嘀咕:这个婆婆好有钱,看起来就很难搞啊。


    书店的那块玻璃,让镜头之外的苏玉成了看客,她置身事外地看着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以及、男主角的妈。


    因为他那么的不可触碰。


    于是,谢琢的妈妈对苏玉来讲也遥远得难以企及。


    以前有喜欢他的女孩子讨论谢琢,说谢琢妈妈的一身行头加起来小几万,她们很爱用的形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苏玉在小学的时候很喜欢看玛丽苏题材的偶像剧,里面身为风云人物的男主妈妈一定要盘高发髻,一身气势地坐在董事会股东的位置上,掏出一张支票对着草根女主角说: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


    然后开启虐恋大戏。


    当苏玉坦诚地把脑内幻想的这个场景交代给谢琢的时候,换来他一声哂笑,脑壳挨了一下——


    “想什么呢?我妈很接地气,放心。”


    “好吧。”


    苏玉倒是没有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点点头,又煞有其事地摸摸下巴思索道,“我主要是在想,是要你还是要那五百万。”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声不满的轻嗤。


    一抬头,脑壳又挨了一下。


    最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是坐在一起吃了饭。


    苏玉还腼腆地收下了一个红包。


    向敏言比她想象得温柔和善很多。


    但也没有谢琢形容得那么接地气。


    她一身富贵气质,摘了天价品牌的围巾,拿了瓶农夫山泉在喝的时候,苏玉莫名觉得这个画面很违和。


    在餐桌上,向敏言拿筷子吃饭的时候,苏玉忍不住盯着她漂亮晶莹的手指甲看了好久。


    很快,听到阿姨一声赞美:“这个菜灵的,全是你做的?”


    苏玉本来维持着一种厨子在期末考试里接受考核的紧张,得到一个不错的分数,她终于松下一口气,好像整个人连同这一桌子菜都同时得到了肯定。


    苏玉点点头,微笑说:“对的。”


    向敏言友好地笑了一笑:“我以为学习好的人都不太会生活。”


    她全程没有用打量的意图看过苏玉,这个女孩的气质在她的眼里是很质朴的。


    不是贬义词的质朴。


    这样的孩子,用不着她着眼到某些细节,去看她的眼睛亮不亮,鼻梁高不高,因为她的气质让人一眼能看穿她镇定安宁的底色。


    通俗点来说,是一种学霸长相。


    兴许是因为苏玉还在校园,没有脱离一身学生气。她干净而温和,眼里有着初见长辈的紧张,但没有视线闪躲的怯弱,这一点无可厚非。


    “比谢琢的手艺好多了。”向敏言笑说。


    苏玉的笑里也终于有了点别样的情绪,是颇有些得意地冲着他一笑:“谢谢阿姨夸奖。”


    谈不上满不满意,向敏言从来不去想,儿子喜欢的人能不能让她满意这个问题。


    这种行为很刻板,也挺庸俗的。


    不过有几点她得弄清楚。


    那天离开前,向敏言找苏玉聊了会儿天。


    她单刀直入地问:“我知道,去年过年谢琢去了你们家那边,到现在我一直没有问他具体情况,不是不好奇,只不过我想亲自问问你,爸爸妈妈那边怎么想这件事?疑虑有没有消掉?或者说……”


    虽然向敏言点到为止地沉默了。


    但是苏玉理解她这样问的目的,她是想知道,这门亲事有没有得到双方父母的认可。


    苏玉给她打了个定心丸,她点头说:“嗯。”


    这一个“嗯”过于短促,俨然是话里有话。


    向敏言看着她,等着苏玉说个明白。


    “他们同意了,这是肯定的。”尽管她声音轻轻,仍旧安定从容。


    接着,苏玉又坦白说道:“不过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心里有没有认同我的一切决定,也许只是做做样子,也许他们还是打心眼里觉得,我们差距太大,不会幸福的。可是这对我来说不重要。”


    “我是要嫁给谢琢的,我还说,我下辈子也要嫁给他,他也同意了,谁阻拦都没有用的。”


    向敏言听见这话,乐不可支地笑了。


    苏玉以为自己的表达很稚嫩笨拙,她又补充道:“真的,阿姨,我爸爸妈妈的意见真的没有那么要紧,你不要想太多,他们现在管不到我了……”


    坏了,越补充越笨拙。


    好像个急切讨要什么的小孩。


    向敏言笑着,点头说好,“阿姨懂你的意思了。”


    她拉着苏玉的手,亲昵地撸了撸她的手腕子,然后低头看看,忽然话锋一转说:“对了,谢琢有没有送过你什么东西?”


    苏玉起初没明白她的深意,有什么就答什么:“他送了我很多花,送了我吃的,还有刚才你看到的小猫,也是谢琢送的,还有……”


    苏玉在思考着还有什么的时候,向敏言听着听着,眉头就皱深了。


    她是在腹诽,当年谢林追她的时候,可没这么寒碜啊……


    她立刻又摆出一副看来我得好好教育教育这小子的脸色。


    苏玉看懂了她这个皱眉的意思,辩解道:“不是的,谢琢对我很好。他会送我这些,是因为我要的就是这些。”


    她说:“再贵重的东西,如果不是我喜欢的,都没有意义。您不要教育他,他真的很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我。”


    确定她的眼中没有勉强,向敏言眉心的褶轻轻地散去。


    “除了这些,就没了?”


    她已经揉了好一会儿苏玉的手腕,苏玉低头看着,说:“还有一个镯子。”


    向敏言神色温和,放下心来。


    苏玉的手已经被她摸得发热了。


    她想起有一次谢琢在学校里生病,他的妈妈过来照顾她,好多同学探头往外面去看,母性的光辉给遥远的苏玉也带来春风拂面的温暖。


    此刻,她被攥着手,终于也接触到了那般被悉心呵护的感觉。


    “玉就要配玉镯。”向敏言拍拍她的手背,“给过你我就放心了。”


    她说着,又问:“明天去领证?”


    苏玉傻了眼:“啊?”


    向敏言也一愣:“他没跟你说?”


    “他……”苏玉眨巴两下眼睛,“他没说啊。”


    她瞬间想起那天,谢琢说让她把他生日这天的时间留给他,会跟她要礼物的。


    原来……是打算带她去领证吗?


    苏玉晕头转向地想着,仔细捉摸了一会儿,脸颊就羞得有点发红了。


    “我多嘴了。”向敏言笑着拍一下自己的嘴巴,“行,你就装不知道吧。”-


    北京下了一夜的雪。


    请完假的苏玉关掉所有的闹钟,放心大胆地睡了个懒觉。


    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床上只有她一个人。苏玉没有及时睁眼,翻了个大滚,从左到右,然后缓缓意识过来,嗯?好像真的没有人。


    “谢琢,生日快乐呀……”


    在梦里都在来回酝酿的台词,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了。


    然而,没有人应答。


    苏玉揉眼睛,慢慢起身,看到谢琢站在卧室的阳台上。


    他正在穿衣服,一只手正在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襟,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好像在搜索什么。


    外面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白雪皑皑衬着男人的白色衬衫,一样的凛然清贵,让他与景致融为一体,成了那画中人。


    男人清隽而冷峻。


    身影被微弱的光线镀一层浅灰的轮廓,站在北国的冬天清绝冷冽的氛围里。


    “谢琢,你不冷吗?”


    苏玉稍稍拔高音量,喊了他一声,谢琢听见了,回眸看她。


    “生日快乐呀。”她笑笑。


    谢琢走近,轻轻折身,摸着她的脸,在苏玉的额心一吻:“谢谢老婆。”


    虽然谢琢还没提,但是想到昨天他妈妈说漏嘴的事情,苏玉佯装不知地眨眨眼:“你今天……要带我去哪儿啊?”


    谢琢忽然笑了下:“都知道了还问?”


    “嗯?知道什么?”苏玉继续装蒜。


    谢琢手里拿了个证件,往她脑袋上极轻地点了一点:“你的演技真的很烂,苏玉。”


    “……”


    她定睛一看,是她昨天就从箱子里翻找出来的户口本。


    她明明记得放在枕头底下的!


    怎么会在他的手里。


    谢琢看穿她的惊讶,解释道:“睡姿不雅,我早上一看,掉地毯上了。”


    谢琢说着,笑着随手一翻,“不会趁我睡着,自己偷偷起来翻的吧?”


    “……”


    “这么迫不及待?”


    苏玉被他讲得哑口无言。


    她往被子里一埋,有被羞到,五分钟不想跟他说话的意思。


    “起来吧。”谢琢伸手进被窝,捏一下她腰眼的地方,苏玉一激灵闪了下,但人还窝在被子里。


    尔后,听见他说:“赶个早。”


    苏玉的被子拱了一下,像个圆圆的小山丘。


    谢琢站床边等了她一会儿。


    过四五秒,苏玉将被子一掀,脸上露出少见的激动神情,一下猴到谢琢的身上,勾着他的脖子,笑得眼睛都弯了:“好,结婚去。”


    结婚是喜事,当然要趁早去。


    谢琢虽然着急,一路上还是情绪稳定地保证车速,毕竟这两天雪天路滑,大事重要,但安全第一。


    虽然他说不要礼物,苏玉象征性地给他准备了。


    一个做工精致的蓝宝石,正好他今天穿了衬衫,能用上。


    第一张氛围严肃的合照就用在他们的结婚证上了。


    两人领完证后录了一段誓词。


    回程的车上,苏玉还有点儿兴奋,看看证件照,又看看他们的誓言视频。


    谢琢继续有条不紊地开车。


    “去吃饭吗?”苏玉问他。


    “嗯。”他点一点头。


    红灯路口停下,谢琢突然伸手过来,在苏玉的脸上捏了一把,“现在是合法夫妻了。”


    “嗯……”苏玉不明意味地点点头,又见他情绪深邃,狐疑道,“嗯?”


    “该喊我什么?”


    她莞尔,嘴角一弯,轻轻一声:“老公。”


    苏玉主动地凑上前,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谢琢满意地笑出来。


    吃了一顿烛光晚餐,一直到回到家里,苏玉的小本子几乎没离开过她的手。


    毕竟是沉甸甸的,确确实实的证据。


    比接吻还要真实的感知,是这个盖了戳的证件。


    她真的嫁给了曾经最喜欢的男孩子。


    苏玉反复地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又透过那样一双从没改变过的眼睛,看到了多年前的少女。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


    恭喜你,美梦成真。


    也恭喜你,长大成人。


    苏玉一时感慨,入睡前又回去翻了翻那个暗恋贴。


    不看还不知道,今天源源不断的消息持续了一整天。


    苏玉瞪大了眼睛,看到帖子里新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她的文章下面充满了各种语气遗憾的祝福。


    与其说祝福,更像是一种劝她释怀的安慰。


    比如,最高赞的那一句:【祝福楼主终于良人,暗恋太苦,早日放下。】


    这个评论占领了热评区很多年,从苏玉刚发帖子的那天起。


    让整个贴文的界面惆怅得很统一。


    然而今天,热赞的位置终于被让了出来。


    另一个评论被顶到高处——


    【我是男主角,已领证,谢谢祝福。】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苏玉的心跳漏了一拍。


    心底深处,她在难以克制的震荡着。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为谁震荡的激烈情绪了。


    苏玉点开这个id只有一个句号的头像。


    她的手指尖在亮白的屏幕前,颤抖得有点明显,苏玉点进句号的主页,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故事。


    他引用的话题是:


    还记得青春里你放不下的那个人吗?


    【距离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除夕夜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第一次点燃仙女棒——那是一种很安静的烟花。


    在我的新春记忆里,没有太多和烟花有关的情节。


    甚至,春节都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日子,太过安静的家门,总让我游离在热闹的边缘。


    我不太喜欢听别人和我说新年快乐。


    因为很难快乐起来。


    我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特地赶来见我,她会到我身边,送上只属于我的祝福。


    她看着我点燃那根仙女棒,笑起来时脸颊很白净,鼻头和腮边发红,可能是太冷了。


    她看着我手里的火苗时,可能没有注意到,我没有很在意点燃的火星,我全程只是在看着她。


    她对我说:“新年快乐。”


    我看到她璀璨纯净的笑脸,我发现,她比烟花更能吸引到我。


    我认识到一点,我再也忘不了这个女孩。


    我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地念着她的名字,在火光燃尽之前的半分钟里,我郑重地回忆,究竟哪一天起,她慢慢地走进了我的心里。


    我很少频繁地去回忆某一个过去的夏天,除非是在那一年,我遇见了我的爱人。


    那是2013年。】


    第78章


    2013年的暑假,谢琢基本是跟机器人一起过的。


    他读书时期的生活很简单,也很枯燥。除了研究这点儿兴趣爱好,就是学习。


    因为要准备比赛,家里堆满了各种零件和书籍。


    一直到结束,谢琢如释重负,终于倒头睡了个舒服而漫长的觉。


    那天是徐一尘给他打了电话,吵醒了谢琢。


    徐一尘的声音很热闹,很激动,跟他说:“我刚在电视里看见你了,贴吧里都在讨论呢。”


    谢琢哑声:“什么贴吧。”


    “一中的呗,又炸出来一堆你的迷妹。”徐一尘笑笑。


    谢琢浑不在意这事儿,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然后?”


    “行啊你,又背着我偷偷拿奖了。”


    他清醒了点,淡淡笑了下:“有事说事。”


    “我能有什么事,出来打球么?放个假无聊死了。”


    “还有谁。”


    “我喊下陈迹舟,看看他来不来。”


    谢琢没怎么想,顺口就答应了。


    他好一阵子没出去玩过了。


    那天天气挺不错的,没那么热,出门的时候临近傍晚。


    谢琢家的小区附近有个体育馆,室内球场建设得不错,加上他跟陈迹舟家挨着,一般他们约着打球就在这附近,徐一尘过来找他们。


    等来了人,随后照惯例去买水。


    楼下两家便利店,罗森和501,谢琢平时去罗森比较多。


    那天,他走在那条布满樟树绿荫的街上,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女生。


    对方高中生模样,中等身高,扎了个马尾辫,穿白色短袖和牛仔裤,从头到脚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脚步有点着急,进了501。


    两三秒的时间,这样一道身影闪过眼前。


    谢琢的脚步顿了顿,被什么宿命般的东西牵绊住。


    他根本没看清什么,只觉得视网膜上就被拓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辫子。


    他往前走,绕过了罗森,去了更远一点的501。


    徐一尘脚都快跨进去了,诶了一声,看向接着往前走的谢琢。


    他也没问为什么,就顺从地跟上。


    在店里,谢琢看清了女生的样子,还替她拿了一瓶够不着的水。


    离开的时候,谢琢想到刚才那双灵动清澈的鹿眼,没有抱什么想法地回了回头。


    女生恰好也在看他。


    毫无征兆地对视上,只不过短短片刻,对方立刻局促地收回视线,背过身匆匆往反方向走。


    徐一尘见谢琢不走了,也跟着往回看去,那个女孩清瘦的身影很快从拐角处离开。


    “你看什么?”


    谢琢摇摇头,转过身说:“没什么。”-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学校。


    一面之缘算不上什么,人的一生要遇到那么多的过客——即便是个长得还挺可爱的过客。


    看过就看过了。


    那天打完球回去之后,谢琢就把那双眼睛忘记了。


    倒是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见。


    在楼梯上,她的书差点被徐一尘撞倒,谢琢帮了她一把,女生面露一点点的怯意,看向他时,视线忽然闪了闪。


    很内向,他想。


    不过,她对他说“谢谢你”的时候,声音软乎乎的。


    谢琢不会和这样的女同学有交集。


    他本来就是沉稳内敛的性格,那些座位离他遥远的女生,他更是接触不到。


    有时候,短暂的一学期相处过后就会分班,许多被贴上“文静”标签的女生,他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全。


    不过这个女生略微特别一点,是个转学生,有特殊的介绍环节。


    语文老师在课上点了她回答问题,然后说:“诶,好像是个陌生的面孔嘛,新同学要不起来自我介绍一下?”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前面。


    谢琢没抬头,他的笔尖不停地在草稿纸上演算。


    来了个新同学,毫无分量的一件事而已,不值得他从数学卷子里分心。


    女孩子起了身,但稍微低着头,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语文老师又象征性地了两句欢迎的话,就让她坐下了。


    不知道是教室太大,还是她声音太小。


    后排的人一个字都没听见,互相交头接耳,问:“什么什么?”


    “刚刚那个转学生叫什么名字?声音好小,我都没听见她说什么。”


    “好像说叫苏玉,玉器的玉。”


    ……


    谢琢的思路卡了壳,一道题没算通。


    他毫无头绪,笔尖在草稿纸上滑动了两下,竟然顺着他们谈话的内容,写下了“玉器”两个字。


    “好像是陈迹舟的妹妹。”又有人说。


    陈迹舟的妹妹?


    谢琢终于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苏玉的背影。


    也不像啊。


    一个这么斯文,一个那么……


    他忽然有点想笑。


    谢琢低头,又看到刚龙飞凤舞写下的“玉器”二字。


    “是表妹。”有人解答了他的困惑。


    还挺有缘的。


    谢琢看着那两个字想,他小学的时候,父母教给他的自我介绍是:“玉不琢不成器”的琢-


    是苏玉主动加的谢琢的□□。


    那天他刚从游戏里退出来,接收到她的添加申请。


    她是从班级群里摸索过来加的他。


    谢琢把耳机摘下时已经困得不行,点了同意。


    她的id叫不吃胡萝卜的小玉兔。


    头像是一只拟人的兔子,可能是什么动漫形象吧,谢琢点开大图看了看,跟她的神韵倒是有几分相似。


    特别是牙齿。


    挺可爱的。


    谢琢以为她找他有什么事,撑着脑袋等了一会儿,但苏玉好像没什么要紧事,等他眯了会儿眸子再睁眼,看到无关痛痒的对话,说她在认识新同学。


    关电脑之前,谢琢跟她说了晚安。


    那阵子,江萌月考的成绩不是很好。


    她的父母是大学教授,对家里小孩一向管教严厉,把优绩主义执行得密不透风,死板冷硬又严苛的作风时常把他们这一圈孩子吓到。


    不过习惯就好。


    让谢琢惊讶的是,他们竟然会因为成绩的问题闹到学校里来。


    虽然那个时候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陈迹舟是最后一节晚自习约了谢琢出去打球的,他逃了半节课,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一片狼藉。


    江萌低着头在认错。


    苏玉帮她捡起来被大人撕碎的那些照片和杂志。


    眼见下一本书就要砸过来了,谢琢过去,帮苏玉挡了一下。


    他回头问她有没有事。


    她的眼里一片错愕,摇了摇头。


    谢琢怕那两位家长战斗力太强,伤及无辜,选择带苏玉离开。


    他很少跟女生独处。


    几乎没有过。


    在社交里,谢琢从来不是主动的人,即便有熟悉的异性跟他走在一起——比如江萌这样的,对方一定是跳脱的,话题源源不断,不用让他开口找话聊。


    谢琢一点儿也不喜欢开口说话。


    但是今天好不一样。


    这个女孩很安静。


    是把他当空气了?还是把自己当空气?她甚至不肯抬头看他。


    谢琢在心里微微地叹,文静内向的女生这样吗?


    他记得苏玉的眼睛很漂亮,但是她似乎很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


    总得说点儿什么吧。


    旁边走过去的两个人在聊生日的事情。


    “你生日几月?”谢琢随口就问。


    苏玉稍微抬起一点脸。


    只是方便传导她的声音,但她仍然没有看他,回答道:“二月份。”


    二月?


    跟他一个年头一个年尾。


    差得还有点儿远。


    谢琢无端地想,可惜了,他不喜欢比他大的。


    “姐姐。”他表示尊敬,这么喊了一声。


    苏玉愣了下,终于扬起脸颊看了他一眼,语气迫切地回应:“不是的,我上学早,比你们小一年。”


    他低头看到她水灵灵的双眼。


    好乖,谢琢悄悄地想。


    夜里,没人发现,他微微弯起一点嘴角。


    轮到苏玉找话题了。


    她轻轻地问:“刚刚砸到你疼吗?”


    谢琢没听清,他弯腰问一遍:“什么?”


    苏玉咬着字,她的音色有点儿黏黏糊糊的,虽然她发音很郑重,但旁人听了,只觉得柔软可爱——“我说,那个书砸到你疼不疼?”


    很好听清脆的声音,让谢琢嘴角的笑弧变深了一点。他自己都并没有察觉,即便还有点不熟悉彼此的尴尬,但这样的氛围莫名让他觉得舒服。


    谢琢忍不住地学她懵懵的声音:“那个书砸到我不疼。”


    苏玉捏了下耳垂,说了句:“那就好”。


    谢琢陪她等车,头顶的路灯照着两个人的方寸之地。


    等候的时间很枯燥,他稍微往后退一点,挪眼看了看苏玉的侧脸。


    她的身上有一点浅薄的香气,像是丁香花。


    她的骨相很好,脸小小的,下颌骨流畅漂亮,鼻梁也很精美秀气,稍微抿唇的时候,嘴角压下一点浅浅的弧度。


    她的长相,是很温山软水的那一挂,没有一点的攻击性,令人觉得相处起来很舒服,哪怕他们没有话题聊。


    但透过她的眼睛,谢琢感受到了秀气之下隐隐一丝灵动。


    不是活泼开朗的那种灵动,谢琢形容不上来。


    可能不太熟吧,苏玉跟他站在一起时,身上还是有拘谨的,她的手握在前面,指头绞在一起。


    谢琢淡淡地收回视线。


    他把苏玉送上车。


    她走到后排的座位,透过模糊的车窗,冲他挤出一点笑,礼貌地跟他挥手道别。


    站台只剩下他一个人,谢琢站在拂面而过的晚风里,觉得被裹了一身温柔的丁香,那双清纯的眼睛又落到他眼底了。


    江萌那边的事情大概是解决了。


    陈迹舟给他发消息:【看见苏玉了没?】


    谢琢说:【送上车了】


    他拿着手机,就顺便沿着聊天信息往下划了划,谢琢看了眼苏玉的生日。


    她填写的年份,的确比他小一岁。


    最后,谢琢又百无聊赖地点开她的头像,一只小兔子,他看了又看-


    第二天,原本的语文早读被换成了英语。


    徐一尘去楼下丢了个垃圾,回来的时候,小声地跟谢琢说:“江萌怎么了吗?我刚刚上来看到她好像在哭。”


    谢琢转着笔的动作顿了顿。


    他其实不太会安慰女生,但是既然让人伤心的事情都发生了,还是为朋友做点儿什么吧,毕竟她的父母昨天晚上闹得实在太难看了。


    江萌平时都是早读课后的课间去食堂吃早餐的,这样可以节省下她早上睡觉的时间。


    但她今天没有去食堂。


    谢琢去买了两个她喜欢的包子和热牛奶,发现江萌没回座位。


    他问徐一尘人在哪。


    谢琢根据徐一尘指的方向,到了后门的楼梯小角落。


    那儿坐了两个女生。


    他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


    “江萌,你不用向任何人道歉,你没有错。”


    ——苏玉的声音很抓耳朵,很有辨识度。


    谢琢在墙边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给江萌准备的热烘烘的早餐。


    最终,他没有打扰女生们独处的空间。等到江萌回座位,那两个包子才被放到她的桌上。


    江萌接受了他的好意,她眼睛红红的,怕被嘲笑,不好意思抬头看谢琢。


    只平静地说了谢谢,接着翻手里的教科书。


    谢琢看了看她发红的眼角,又看向她桌角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手账本。


    他很少见地竟然在她座位旁边停留了一会儿,指着那本子说:“苏玉给你做的?”


    江萌咬了一口早点,轻轻地应:“……嗯。”


    谢琢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对她喜欢的那些明星更是兴趣为负值,但那会儿偏偏没忍住,他把手账本拿起来随手翻了翻。


    他隐隐约约认识到,苏玉身上的灵动感来自何处。


    虽然不声不响,但她并不是遥远的孤岛。


    她很紧密地和周围的人共享着情感。像午后清澈的水流,带着日光的晶莹碎片,经过每一片陷入阴雨的丛林。


    她是鲜活的。


    第79章


    谢琢在读了高中之后,因为成绩常常位居第二,江湖上,关于他和宋子悬的传闻难免有些夸大其词。


    什么既生瑜,何生亮都出来了。


    谢琢倒不是不想考第一,但他不太会为了分数的事情发愁焦虑。


    如果人的成就感只能从竞争中获取,那这份薄弱的成就感也会很轻易就被击碎,甚至反噬意志。


    谢琢对成绩看的是很通透的。


    用后来比较流行的话说,他的人生容错率很高,从来不被局限在分数之中。考得好是顺其自然,他不必为了出人头地而力争上游。


    通常来说,每一次看到自己的排名上面多一个名字,自然会沮丧,但谢琢真的没有到跟宋子悬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不是周瑜,他也不是诸葛亮。


    除非,遇到了某些特殊情况。


    换季感冒,常有的事。


    谢琢小的时候体质就不好,经常生病,身边一众追求者早就了解到这一点,原本体育课送水的计划暂停,因为谢琢今天不打球,有隔壁班的女生好不容易等到和14班同一节的体育课,迫不及待地走到刚刚解散的队伍里,给谢琢送上牛奶。


    “热的热的。”女生很热情。


    谢琢瞄了一眼对方手里的东西,都没接,淡淡地说不用。


    他今天早晨起来嗓子就有点疼,说话声音还有点沙。


    别人看在眼里,他仍然是那副高岭之花的样子,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只给人家看冷淡锋利的下颌线,很少有人会拥有他炙热的一面。


    这样的平静态度让对方气焰憋下去,扁了扁嘴巴。


    怕病情加重,谢琢今天就没活动,跟体育老师请了假,打算回班级休息。


    余光里,女孩们落在后面,沮丧地嘀咕又商量了几句什么。


    小碎步跟上来一些,仍然没放弃,提高了音量问他:“那你想要什么呀?”


    谢琢有点累,这回连眼神都吝啬了:“我想休息。”


    “……好,那就祝你早日康复。”


    “嗯。”他迈步往回走。


    这两天大幅度降温,教室里很冷,谢琢进门的时候,看到苏玉和宋子悬坐在一起。


    两个人应该是在交流题目。


    谢琢没有多想,他打算趁着教室里没什么人,回来睡一会儿。


    但不巧的是,进门就听见了宋子悬讲题的声音,恰好刚才在体育课之前,谢琢也在琢磨那道数学题。


    他没急着回座位,鬼使神差地在离他们近一些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宋子悬发挥他当班长的老好人的精神,象征性地关心了一下谢琢。


    他简单应了两句,说没事,然后拿了一份报纸在讲台边安静地看。


    宋子悬讲题目的流程很宽泛,基本只是给她说个思路。


    对苏玉的水平而言,想要理解是有些难度的。


    他自己解题很厉害,但是要当好老师就是另一码事了。


    “听懂了吗?”宋子悬问她。


    ——虽然讲得不怎么样,他的耐心还是很充分的。谢琢默默地吐槽。


    苏玉用笔尖敲了敲脑袋。


    她说话的声音小得多,但是因为教室里太安静,只有窗外风刮过树梢,一阵沙沙的风声卷过,而后就是女生缓慢的回应:“正在理解。”


    谢琢翻过去一页报纸。


    苏玉声音又小心了一点,问宋子悬:“可以麻烦你再讲一遍吗?”


    “ok。”


    宋子悬换了一张新的草稿纸,忽然看到了什么。


    他疑惑地问:“你干嘛写那么多玉不琢不成器?”


    苏玉让空气尴尬地流动了几秒钟,紧接着出声,音量好似拔高了一些,有点急迫地在澄清什么:“这是我的座右铭,从小用到大的!”


    谢琢不禁想,还真是有缘。


    少年埋在衣领里的下半张脸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紧接着,他放下报纸,回到位置上。


    苏玉离开宋子悬的位置时,很诚恳地跟他说:“谢谢班长,终于听懂了。你好聪明啊。”


    不知道是不是场面话。


    但谢琢不是很想笑了,他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林飞在课堂上讲卷子的时候都说,这道题太难了,想不出来另一种解法可以放弃。


    谢琢真的打算放弃来着,但耳边不断回旋着苏玉夸人的那句“你好聪明啊”,他一个浑不在意名次的人,莫名在这道题上面展现出了微妙的胜负欲。


    他知道他会找到一套更简单的思路,比宋子悬更“聪明”的解法。


    那天去医院挂水的车上,谢琢还一直在做题。


    “车里太暗了,对眼睛不好。不要算了。”妈妈很担心他的身体,一边开车,一边略显严肃地告诉他。


    谢琢置若罔闻,在演算纸上笔走龙蛇。


    他只是说:“马上就好。”


    见管不动他,妈妈瞪大眼睛、啧了一声,威严十足地喊了他一声:“谢琢。”


    “……”


    谢琢乖乖收起了草稿纸。


    怕他再受凉,向敏言去私立医院开了间病房给谢琢挂水。


    她陪他在屋里待了会儿,打了个哈欠,困得不行,脑袋往旁边一歪就在病床上倚着睡着了。


    谢琢最后真的把那道题算了出来。


    他被“要获胜”的强烈信念支撑着,才能对抗倦意,过程中,他总是在想,苏玉会怎么回答他,会不会很惊喜,会不会觉得他比宋子悬更聪明?


    第一次真的和竞争对手有了较真的感觉。是有个女生横插在中间,让他催生出了较量的意图。


    写出来之后,因为灯光模糊,谢琢怕她看不清,又重新誊抄了一遍步骤,很详细的,确保她能看懂。


    解题的过程被发过去,结果苏玉只说了一句,我觉得都挺好的。


    她这碗水端得很平。


    谢琢也没灰心,颇有些强势地让她二选一。


    那头向敏言睡了一觉醒了,看了一眼孜孜不倦的谢琢,觉得他刻苦得反常,皱着眉问他:“什么题目这么迫不及待要算出来?”


    谢琢跟没听见似的,盯着手机,大功告成地舒适一躺。


    他自然地松懈下来,顺手点进了苏玉的空间看一看,笑着的表情里带着小小骄傲-


    寒假之前,陈迹舟问谢琢去不去滑雪,谢琢说都行,每年他们寒暑假都会约着出去玩,不用他兴冲冲地做什么准备。


    陈迹舟又问能不能带着表妹,谢琢也说都行。


    他的都行就是字面意义的都行。


    他想带江萌也行,带苏玉也行。


    只要是谢琢相处得来的人,他没有任何意见。


    出去玩怕碰上事精,反正苏玉是很闷不吭声的性格,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谢琢整理了一些装备出来,意外地发现自己前几年用的雪镜有些老化了。


    他在品牌官网买了一副新的,在网页链接下面,有一款推荐的滑雪手套,是粉白色的。


    谢琢一并下了单,他想把那副手套送给苏玉。


    女生的手可能更纤柔一些,谢琢想起,经常看到她的手指被冻得红彤彤的,让他产生过轻微的保护欲,尽管很快念头消散,他记住了这件事。


    就这样等来了寒假。


    去KTV的路上,谢琢收到徐一尘的消息,说妈妈这几天情况不是很好。


    谢琢犹豫要不要去陪他一起渡过难关,徐一尘拒绝了。


    习惯性地坐在暗处,谢琢安静地听着别人唱歌。


    那天有女生过来,悄悄地打探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江萌吗?”


    谢琢如果和江萌在一起,注定只能有一半的时间和心思留在自己的身上。


    江萌是需要有人围着她转的,虽然这并非恶意,这是天生磁场作祟。


    他很显然和她没有丝毫登对的元素。


    “喜欢话少的。”谢琢说。


    女生努力地抿出一个很斯文的笑:“我超文静的,你看看我?”


    他真的抬起眼睛看了那个女生一眼,然后越过她的肩线,看到了不远处的苏玉。


    苏玉像是没注意到谢琢会突然看她,陡然瞪圆了她一双可可爱爱的杏眼,以一种出乎意料的神情看了他不超过两秒钟,又快速瞥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旁边的人说话。


    仿佛刚才的两秒钟并没有发生。


    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谢琢还真没想过。


    但人家一问他这个问题,他抬头就看到了一双简单清澈的眼睛,好像是命运的指引。


    那样的眼睛似乎藏不住情绪,让他一眼看到最里面。


    仍然是清波漾漾的水流。


    对搭讪的女生,谢琢自然没有什么想法。


    追谢琢的女生很多,他没有精准地对哪一个人动过心。


    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体验。


    学习是很好的挡箭牌。


    大多数人,被拒绝过就会伤心地离场,也不乏一些穷追不舍的。


    谢琢的脾性还算可以,不管人家怎么越界地出现在他身边,他都能给一点宽容的余地,想着,怎么说也是抱着对他的热情来的。


    除了有一些明牌,偶尔让他有点困扰。


    有时候身边的人撺掇两句:我看xxx挺不错的,怎么给人家拒绝了?听说她那天回班哭了一节课。


    谢琢需要漫漫地花时间想,xxx是哪个。


    好不容易回忆起来,哦,那个拉拉队的。


    个子挺高的,长得也白净。


    他反思自己当时说了什么,给的理由算很委婉的那一类,说他最近沉迷学习,没有恋爱的心思。


    这就哭了吗?


    谢琢有几分罪孽地想,确实不太喜欢,至于为什么不喜欢。


    旁人调侃他不开窍,谢琢倒是觉得,只不过是没有遇到那个让他动心的人而已。


    归根结底,还是缘分没到。


    从小到大,谈恋爱的电视剧看过不少,但是一直没有任何怦然心动的感觉落在他身上。


    谢琢没有什么上过心的女孩子,所以他宁缺毋滥,省得花时间去经营一段额外的感情。


    所以他在校园里来去自在。


    谢琢有的时候荒诞地想,陈迹舟可能有前世。就像贾宝玉上一世是神瑛侍者,陈迹舟往往表现出某种得道的超脱,好像什么人情冷暖都让他领悟透彻,仿佛十分的通晓是非,又无欲无求。


    但是有一回,谢琢想到开不开窍这个话题,抱着大家都是同类人的心态问了陈迹舟这个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吗?”


    陈迹舟却不假思索说有。


    这个回答让谢琢很意外。他还真有,他还真坦诚。


    “喜欢是什么感觉?”


    “希望她每一分每一秒快乐。”


    他答得很笼统,像个可以拿满分的标准答案。


    谢琢参悟不透,但接纳了这个回答。


    平江下了场雪,江萌见到雪很开心,拉着两个男生陪她逛街,还心情不错地给苏玉买了个毛线帽。


    那天夜里,不知道陈迹舟和苏玉聊了什么,苏玉上坐出租车的时候,一直情绪低落。


    她脸色清苦,眉心有很浅的痕迹,尚没有挤出的褶,苦涩在她的脸色里迂回。


    车里很安静。


    谢琢坐在她身边,距离被拉到这样近的地步,人家在旁边难受,他不说几句什么也不合适。


    但他一问,她就笑笑说没事的,她很开心。


    徐一尘的消息让他心神不宁,谢琢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听见苏玉温和地出声:“谢琢,祝你去滑雪玩得开心。”


    他的心里有浅浅的纳闷,想问问她怎么了,可是这或许对苏玉来说并不重要,并且有越界的嫌疑。


    她都已经笑着跟他说很开心了,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们之间,还没有亲近到可以坦诚相见的地步。


    回到家里,他整理行李的时候,取出了那一副女款的手套。此时此刻它很多余,他不用带出国了。


    用不上、也送不出了,手套被他叠好,放进了衣橱的深处。


    谢琢想,算了,不了解也罢,生命里有那么多的萍水相逢。


    第80章


    有一段时间,苏玉在谢琢眼里的印象基本是四点:


    1.同班同学


    2.温吞和善


    3.陈迹舟的妹妹


    4.勤奋好学


    因为是朋友的妹妹,所以谢琢对她的关注,会比其他的同班同学略微多一丝。


    有时候出去聚会能碰上,虽然说不上几句话,但久而久之,显然比普通的同学要更相熟一些。


    至于勤奋好学这一点,包括但不限于,苏玉每天早上第一个来教室读书。


    苏玉在这个班级里,是属于勤奋努力的那一批人,纵然成绩的排名不高,但她不笨,她是需要过程的。老师总是鼓励学生,说有一类学生一定会厚积薄发。


    在谢琢看来,苏玉就是最贴近这四个字的人。


    漫长的冬天延续到了学期伊始。


    二月的平江,雪还没有化干净。


    苏玉很特别地围了一个枣红色的围巾,她很少在人群里展现出亮眼的一面,围巾让她整个人变得很醒目。


    低下头的时候,侧耳的发丝会不规则地垂落下来,细细碎碎,令她清冷澄澈的眼睛像一颗水中珠玉,沉淀在一丝一缕的头发之间。


    她专心背书的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眼睛明亮,两颗珠玉随着课本上的字轻微的闪烁晃动,映着浅浅的日光。


    ——不过现在似乎不是背书的好时机。


    谢琢会打量她,因为他正在食堂无所事事地排队。


    苏玉在他左侧的队伍。


    谢琢的位置要靠后一些,但他的这条队伍前进得也快一点。


    他跟苏玉的距离慢慢地被拉近。


    谢琢排队的时候不背书,所以视线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就随意地盯着旁白的人看了会儿。


    苏玉很清瘦,浅蓝色有内搭的冬季校服穿在身上,也仍然显得很瘦,她低着头,手里拿着口袋书,站在谢琢半米远的队伍里。


    她背得专注,没有意识到他的靠近。


    食堂里很嘈杂,但是因为挨得近,他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前面的文若敏看了看今天的菜单,回头想跟苏玉说话,发现她沉浸在学习里无法自拔,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暖烘烘的围巾,问她:“你过年回老家了?清溪好玩吗?”


    苏玉这才动了动眼梢,清丽温柔的双眸抬起,抿了抿嘴唇对她说:“挺好玩的,想到小时候。”


    文若敏看看她的神色,问她:“怎么感觉你不高兴?摸底没考好啊?”


    苏玉手里还拿着历史的背诵小册子,抬头看了看对方,眼神变得沮丧起来,她很浅声地应答道:“嗯……就是在怀疑,我是不是没有学习的天赋。”


    文若敏说:“天赋这个东西,本来就可望不可求。真正有天赋的人是很少的。你能让你的能力最大化就很好了啊。”


    苏玉想了想她的话,觉得好有道理,点着头对文若敏说:“好。”


    她终于挤出一点笑容来。


    嘴角微微抿直,薄薄的嘴唇轻微的干燥,眼睛干净得无以复加,纯真而质朴,对人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不会让人觉得在做戏配合,她和善且真诚。


    她是清溪的吗?


    谢琢想起从前去过的安宁的小镇,气质和苏玉很统一,可以说如出一辙。


    他想起一句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不论走多远,走多久,骨血里都会带着故乡的特质。


    有的小雨如酥,有的清冷苍劲。


    苏玉的眼底,就像那个小镇的春天,青山丛丛,常年流动着温润的溪水潺潺。


    谢琢在歪着脑袋看苏玉的时候,正沉默地回想着清溪这个地方,不料苏玉已经注意到他的侧目,她几番复杂的表情转换过后,定格在一种谨慎的状态中,很浅声地喊他的名字。


    “谢琢……”


    谢琢点头:“嗯。”


    她望了望面前的后脑勺,像是大脑空白了两秒,要怎么和他这个不太熟的同学寒暄,手里的书籍窝一窝,又转头看看谢琢,半天才憋出四个字:“好久不见。”


    寒假分开到现在不过半个月吧?


    谢琢笑了一笑:“久吗。”


    苏玉又抿了抿嘴巴,她不说话了,队伍动了一大截,她快速挪着步伐跟上。


    谢琢看着她圆圆的后脑勺,好像看到她耳朵红红的,但藏在围巾里面又不甚清晰。


    他莫名觉得,她连头发丝都拘谨。


    谢琢腹诽,他的眼睛里可能住着什么洪水猛兽吧,总是吓得她逃之夭夭-


    语文老师点名让谢琢演罗密欧。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理科卷子上走神,被点到名,他抬了头。


    视线里的许多眼神,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看热闹,有的复杂,有的害羞。


    谢琢注意到了回视他的苏玉。


    她的表情属于复杂里掺杂了一点害羞。


    起初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谢琢问徐一尘:“演什么?”


    徐一尘唰唰两下把他的书翻到正确的课文页数,说:“好好听课啊!”


    谢琢撑着额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收起了被老师点名批评的卷子。


    徐一尘低声:“不想演的话我可以自告奋勇,虽然嘛,我不是最帅的,但起码也称得上第二帅吧。”


    谢琢瞥了眼书上的内容,甚至没仔细看,应下了这个对他而言的麻烦事:“谁说不演。”


    徐一尘轻轻一笑,鼓掌说:“期待期待。”


    谢琢不是难管的那种非主流学生,虽然对这种活动参与兴致不高,但不至于跟老师作对。


    当天,谢琢做了很久的笔记。


    他从没有过演戏的经验,难道要站在上面背台词吗?背词的功课是做好了,但这一点让谢琢有点头疼。


    不知道苏玉在做什么。


    在家里课桌前,谢琢没什么思路地撑着脑袋,想发消息问问她有没有做完作业,可以出来对一下台词吗?如果苏玉时间很紧张,他愿意去她家那边找她。


    谢琢拿出手机,编辑了消息,还在斟酌措辞,一个北京的电话打了过来。


    是他去年参加机器人比赛带队的老师,老师跟他说最近有一场世界级的赛事,邀请他去现场观摩。


    谢琢看了看时间,平江到北京来回,起码要浪费三天时间,他想推辞不去,因为学校不一定给假条,但是人家说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入场券。


    而且机会难得,有个评委是美国某个人工智能品牌的创始人之一。不说打好关系,跟人家认识一下,也是对他有益的。


    谢琢翻了翻桌上写满笔记的书,思考了半分钟,起身给语文老师打了电话。


    他的第二个电话是打给苏玉的。


    虽然他的请假理由合理正当,但是这声抱歉还是要亲自去说-


    徐一尘的生日在十月,谢琢一直记在心里,他需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去陪他过个生日,因为今年他的妈妈不在身边,徐一尘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孤独。


    男生之间是少有倾诉的,如果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我想陪着你”,实在是过于肉麻,所以谢琢表达得很委婉,说想去看一看他的小猫。


    徐一尘的狸花猫是谢琢和他一起救助的,因为谢琢的妈妈猫毛过敏,所以暂时决定放在他家里养着。


    他家里一楼带院子,院里养着母亲生前种植的花草,因为徐一尘没有养花养草的经验,一到秋天,有一些花都枯萎了,不知道是不是彻底死透。


    谢琢自然也不懂养花。


    他对花能有什么兴趣呢?但听到徐一尘惊恐又沮丧地看着他说,“不知道这些花到来年还会不会开。”


    他不假思索地骗了徐一尘,说他会养。


    谢琢咨询了家里的园丁阿姨,学习了很多栽培剪枝的经验,短时间内学会了这门技术,让那些枯萎的花草树木起死回生,能救一点是一点,萧瑟的秋景里,最惹眼的是那几朵月季与红枫。


    徐一尘白天在院子里做作业,会时不时撑着脸看着那些花发呆。


    两个男孩子在一起过生日,好像也没别的事可做。


    徐一尘是不想要热闹的,起码这一年生日他不想要。所以一切娱乐活动都不做考虑。


    最后两个人在院子里安静地做了会儿题目。


    直到苏玉敲响了他的家门。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门是谢琢开的,苏玉买的花枝几乎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因为是跑过来的,她还在艰难喘息,额头上有着清晰可见的细密汗水,发丝凌乱。


    但即便匆忙,她仍然歌唱得很嘹亮热情,生怕生日的祝福传达不到位似的,而下一秒,女孩脸上的笑意在看清谢琢的时候僵住了。


    瞳孔收紧,上下欺负的胸口都不敢有动静了,憋了好多情绪和身体反应在深处。


    又变得那样拘谨。


    谢琢将门把松开,请她进来。


    他不知道苏玉是不是和徐一尘有事情要说,下午便让出一点时间,让他们在院子里独处了一会儿。


    坐在徐一尘的房间里,谢琢在课桌前做题。


    他在全神贯注写题目的时候很少走神,眼下却看着窗外苏玉的背影,散漫了神思。


    回忆整个高中时期,有三个场景,让谢琢觉得苏玉很漂亮。


    是无关她那些柔美温和的气质的,很纯粹的漂亮、动人。


    一次是有一回课间,回教室的路上,水泄不通的楼梯转角,谢琢走在苏玉前面一点,他低头的刹那,她正抬头往上看。


    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她无暇的眼中,他几乎看到她的瞳孔。


    有一些被打动的瞬间,或许没有清晰的前因后果,只不过那样简单的一眼,莫名就令他觉得,这一刻一切都美丽得恰到好处。


    虽然对视的时间并不长,但谢琢对这一幕的印象很深。


    谢琢在当天晚自习的时候收到一张纸条,不知道谁在到处传的纸条上问“你觉得班里哪个女生最漂亮?”,进行一些无聊至极的投票。


    看着上面写着一些不出所料的,所谓班花的名字,他没任何想法,立刻把纸条丢给旁边的人。


    “江萌的票数真高啊。”徐一尘摸着下巴思索着,又问谢琢,“你写了谁?”


    “没写。”谢琢懒得去数谁的得票,他沉浸在题海中,又听见徐一尘说,那我也不写了。


    谢琢做完一道题,发现纸条还在,他想到今天课间,苏玉看他的那一眼。


    他又瞥了一眼徐一尘在研究的那张纸条,他很低声,恍若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其实我觉得苏玉还行。”


    他的声调慢慢的,格外温吞。


    徐一尘听见了,二话没说写下了苏玉的名字,他脸上带着笑,不知道是替谁在做答。


    第二次,谢琢觉得苏玉很漂亮,就是眼下。


    她的怀里抱着小猫,夕阳西下的暖意里,没有整理好的碎发自由地飘荡,因为正看着徐一尘笑,文气柔美的侧脸对着谢琢,他恍惚了一瞬,从试题里走神。


    第三次,是不久之后,学校有个文化节活动,每年秋天举办一次。


    高三上学期,音乐老师来班里物色大合唱的苗子。


    她要求每个同学起来唱两句歌,展示一下歌喉。


    谢琢以感冒为由逃过一劫——他那几天确实有生病迹象,嗓子不舒服。


    除了极个别同学,几乎每个人都表演了。大家各显神通,有的唱rap,有的转音了得,连会唱昆曲的都有。


    下午三点的课间,整间教室沉浸在温暖热闹的午后日光里。


    最后,轮到苏玉站起来,她唱了很简单的一首歌叫《送别》。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她的嗓音清丽干净,没有丝毫的技巧,连婉转都称不上,只是安静地唱着这样一首旋律简洁的曲调。


    闹哄哄的教室里静下来,听着她忧伤而动人的声音。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因为与美声唱法相去甚远,苏玉最终没被选去合唱队。


    但在那些五花八门的唱功里,谢琢只记住了苏玉的声音,以及,她唱歌的样子很漂亮。


    第81章


    那天晚上司机来接,坐在车里准备回家的路上,谢琢的耳机里放的是《送别》。


    他在听歌软件随便找了一个和苏玉的声音略有些接近的女声,但听起来总归差点意思,咬字方式很不同,女歌手的嗓音很清脆,而苏玉的声音是黏糊的,绵密的,如附在鼓膜一层甜而不腻的霜。


    他是戴着耳机听的,往后倚坐,闲适姿势。


    一通复杂的念头过后,谢琢又鄙夷自己,他只是听歌,又何必事事想到苏玉呢?


    放学堵车,谢琢挪眼看窗外。


    不远处的公交站,一群学生在等车。


    宋子悬站在人群中,正跟旁白的同学说着话,苏玉背着书包,从校门口脚步飞快地小跑过来,好像有什么急事找他,跟他说了什么,宋子悬笑了。


    不是谈笑风生的那种笑,只是淡淡的,一笑而过,很周正的社交礼仪。


    而苏玉背对着谢琢,他看不清她的样子。


    观察了半分钟,谢琢没再看下去,歌曲放完,他把耳机摘了,阖目休息。


    那段时间,苏玉和宋子悬有一点绯闻传出来。


    因为谢琢没演成的那场戏,最后是宋子悬去救的场。他们之间有了cp的关联性,就容易被起哄。


    这件事情挺荒唐的,加上同学们没有恶意,以至于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都只当大家是在开玩笑。


    谢琢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也没想是真假。


    但是徐一尘偏偏把风言风语带到了他的耳边。


    那几天天气凉,谢琢觉得可能卷子做多了,神经有些闷堵,身体里外都不是很畅快。


    他没有联想到自己的不痛快是苏玉带来的。


    人的情绪有很多时候找不到根源,但它莫名的发生。


    考完期末没有立刻放假,还上了两天课,老师讲卷子。


    可能为了缓解苏玉升学的压力,有段时间陈迹舟一直带着她踢足球。


    谢琢注意过几次。


    苏玉性格内敛,在学校里能有个人缘好的哥哥带着她玩还挺合适的——


    偶尔,谢琢的心里莫名有着老父亲一般的操心,远远地看着操场上的人。


    他又莫名地开始回忆,她刚转学来班上的时候,是跟谁在一起玩的呢?


    谢琢已经毫无印象了。


    他坐在篮球场的观赛席,望着不远处的绿茵场。


    突然场上一阵骚动,可能是谁摔了受伤了,很多人围做一团,球也不踢了,悠悠地滚到旁边。


    场面看起来很紧迫。


    谢琢拧着眉,猝然起身,他不安地想,会是她摔了吗?


    人头攒动的队伍里,他看不清苏玉在不在。


    恰好那天陈迹舟还没来。


    谢琢拎起旁边的矿泉水,观察着形势。


    有女生急忙往小卖部的方向跑,有人问怎么了,女生答道:“xx没热身,脚扭伤了!”


    离得挺远的,声音被风吹走,谢琢没听清,但他飞快地往场地中央跑去。


    然而谢琢尚未靠近,突然人群劈开一条道。


    有人背着伤者出来了。


    谢琢的眉心有所松动。


    受伤的不是苏玉,是他们14班同班的女生。


    背着人往医务室赶的是苏玉。


    她背着那个女生,也健步如飞,朝谢琢正面对的方向,嗖一下就跑远了。


    见苏玉离他越来越远,谢琢手里还拿着器材室的球呢,他犹豫了一下,没再跟上去,得先去把球还了。


    文科班的下一节就是体育课了,只有苏玉和那个女生要回教室上课,她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保驾护航的责任。


    苏玉已经背着人往体育场的出口狂奔了,身后人忽然喊她一声:“苏玉,围巾落了!”


    紧随其后,苏玉的围巾被人捡了递过去。


    回头的时候,她没当心,体育馆的出口本就不宽敞,手臂往旁白墙上一擦而过。


    苏玉轻轻地嘶了一声,表情像是有点疼。


    可能磨破了一点皮。


    但是苏玉浑不在意,继续背着女孩,接过围巾,掉过头就继续健步如飞地往外跑去。


    她顶着寒风往前,脚步却很稳,看起来那么清瘦,骨架小小的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


    她明明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但身体深处似乎总有什么在支撑着她,让她获得力量,大步往前的力量。


    苏玉总是对别人太好,偶尔就会忽视自己。


    几乎是在谢琢的意料之内,她没有处理她自己的伤口。


    只是回到教室之后,风波过去,她才想起手臂撞墙的事情,偷偷地撸起袖子看了看,所幸冬天衣服厚重,手臂没有伤口,但淤青严重。


    苏玉的动作幅度很小,她座位靠墙,做点小动作没什么人注意到。


    谢琢看到了。


    他放学就去楼下买了一瓶治疗跌倒损失的喷药,想亲手给她,但苏玉可能去做值日了,一时间没回来。


    谢琢看一眼手机,司机叔叔说已经在楼下了,让他快点下去,不然一会又堵车。


    他再环视一圈教室,看到了位置上的宋子悬。


    谢琢把喷雾给了宋子悬,让他一会儿转交给苏玉。


    说这话时,谢琢打量他的神色,宋子悬没有神色,只是扶眼镜,点头说行,也没问她怎么了。


    他总是这副大智若愚的样子。


    “要说是你给的吗?”宋子悬转转药瓶,左右看看,又用大智若愚的眼神看看谢琢。


    谢琢把书包搭到肩上,要赶时间离开,无所谓地说:“随你。”


    他希望她的伤口快一点好起来,至于这份好意是谁贡献的,并没有那么重要-


    寒假,谢琢过了一个平静的年,一如既往,家里没有春节的热闹祥和。


    他妈妈甚至研究游戏上瘾,几天都戴着那个VR头盔在玩。


    爸爸忙生意,没什么过节的空间。


    几天后,谢琢跟父母去给重要的人物拜年,兜里就塞着那盒烟花。


    苏玉把仙女棒全部给了他,不算值钱的小玩意,谢琢却舍不得点燃。


    剩下的,他一根都没有舍得点。


    时不时的,手往兜里一揣,就摸到它。


    看似没有意义的小礼物,且留不住片刻温情的余温,在他的掌心里,却又如价值千金,令他珍重地保存下来。


    不久后,苏玉在群里问:【我实践活动的章还没有盖上,打算找一个社会机构,有一起的同学吗?】


    谢琢看到的下一秒就给她回复:【我跟你去】


    他都没率先问她有没有找到搭子,也没有问约定的时间,回复地急切过去,是下意识的行为。


    谢琢还在等offer,下学期大概率不会再返校。


    有一次,他偷偷看了苏玉贴在教师后墙的理想院校,不出意外,她应该会去省城读书。


    距离波士顿一万多公里。


    他知道,他们相处的时日无多。


    跟苏玉约好去福利院的那天,妈妈有个聚会说要带谢琢去参与,已经提前跟人家讲好,一定要带他去的。


    谢琢万般不肯,他也有他的原则:“我今天也有个重要的人要见。”


    向敏言拗不过他,笑笑说:“什么人非见不可?你见舟舟他们可是随意得很,总不会是女朋友。”


    对于旁敲侧击的询问,谢琢置若罔闻。


    换好鞋出门前,谢琢忽然看向妈妈,神情颇为郑重地说:“我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


    “嗯,怎么了。”向敏言点头。


    “以前没有觉得,想到分别,还挺让人难过的。”谢琢若有所思地说。


    妈妈温和笑一笑:“因为越来越近了。”


    她理解地摆摆手,“去吧,不要留遗憾。”


    谢琢见到了苏玉,在城南的福利院。


    她准备了一个小节目,要给大家唱歌。


    谢琢不知道苏玉还会弹吉他。


    那天,她抱着吉他,给福利院的孤儿们唱歌的时候,缓缓地红了眼睛,又安静地流了眼神。


    谢琢要帮她拍摄,不得不看着镜头,所以每一个她表情变化的微小细节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中。


    她哭了,却并没有让他觉得是很突然的情绪。


    反而,女孩的泪与眼下的旋律、脉脉温情皆浑然一体,在镜头里,透彻晶莹,被他捕捉。


    最后,苏玉对孩子们说:“希望大家好好地生活下去。不管面临什么挫折,快乐也好,痛苦也好,都会过去的,生活还有很多很多的希望。”


    谢琢倏然想起,他曾经咨询过陈迹舟心动的定义,他回答的是,希望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快乐。


    那一刻,谢琢不需要再问任何人什么是爱情了,他恍然大悟地在答题框里行云流水地作答。


    他希望她内心平静,思想充盈,希望她遇到的都是好人,从此以后,所愿皆所得。


    ——在那一刻,他终于也悟得了心动是什么。


    只是这过程是延迟的,缓慢的。


    青春就是后知后觉。


    谢琢想把苏玉送到家,但苏玉拒绝了,他不愿意强人所难。


    离开公交车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粒雪飘来砸向鼻梁,像是某种很细密的、没有杀伤力的针尖,令他心坎被刺了下,不由地一酸。


    谢琢定住脚步。


    再也不能叫萍水相逢了,他忽然心生失落地想。


    回过头,公交车已经驶离了这条街。


    离别之前,他们年纪尚小,容量不够的脑袋里装的都是对未来的憧憬,没有丝毫的闲暇伤春悲秋来时路。


    直至公交的尾气卷起雪粒飞扬,各自到站。


    生命里真的有了遗憾,才有如琥珀一样沉淀在岁月里的温柔可回首。


    才真切地懂得长亭古道的悲凉。


    洋流之外,还有万水千山,行路不由人,今宵别梦寒。


    谢琢转过身,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就那样沉默地在冷风里站了很久很久。


    第82章


    谢琢在帖子里的记录就到他们的最后一面为止。


    苏玉花了很长的时间看完整篇文章。


    久到他们中间还跨了一个年。


    今年的新年是在北京过的,不出意外,以后都只会在北京过年了。


    年前,谢琢出了一趟很久的差。


    他回来的那天给苏玉买了花,苏玉习惯了在家等他下班,好几次他回来,都只见人在沙发上躺倒,歪着脑袋睡着,电视里还放着她喜欢的动画片。


    谢琢把花放好,轻手轻脚地过去吻她。


    苏玉装睡的演技不够好,明明被他弄醒了,还假装闭眼,但嘴角正在微微上翘。


    微妙的转变被他捕捉。


    “下次不要等我了。”谢琢说。


    苏玉终于笑开,“我演的这么不好吗?还等你把我抱回去呢。”


    谢琢也宠溺地笑着,真的把她捞起来往房间走。


    苏玉紧急地抓住滑落在枕边的手机,握在手里,才回抱住谢琢。


    “手套还在吗?”她被放到床上,忽然问了句。


    谢琢嗯?了一声,帮她牵牵被子:“什么手套?”


    “就是你……去瑞士之前,那次偷偷给我买的。”苏玉说着,还不好意思似的,声音低下来一节。


    谢琢想起来了,看着苏玉淡淡一笑:“什么叫偷偷,我是正大光明买的,只不过没找到机会送出去。”


    “哦我知道,你可从来不会偷偷的,”苏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想,“你当时要是真的送给我,我会开心半年。”


    “就半年?”他挑眉。


    她笑:“实话实说。”


    谢琢想了想那副手套,“还在平江。”他说。


    “质量很好,能用。要的话下次带给你。”


    苏玉没有说要不要,她只是带点笑,轻轻地晃了晃脑袋。


    谢琢随她的视线看去,手机界面还停留在他发的那篇文字上。


    他有很多的内容没有写。


    他没有写在国外梦到她,没有写每年春节都会想到她,没有写那个视频一直在他的手机里,隔三差五就会拿出来看一看……


    他不是舍不得删,是不能删,因为总要再见的。


    冥冥之中谢琢有预感,他们是会再见的,他还有机会发给她看。


    没有想到,随手录制的视频却成了他用来缅怀的凭证。


    视频看了多少次,苏玉就在他的心里哭了多久。


    如果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了,谢琢会选择上前,帮苏玉擦掉眼泪,而不是此后一次一次用指尖按着冰冷的屏幕,无论怎么用力,也阻挡不了泪水落下。


    “工作忙完了?”


    苏玉的声音打断了谢琢的回忆。


    他说:“还没,回来陪你过年。”


    谢琢拉着苏玉的手亲了亲,郑重地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春节。”


    结婚的实感在过年的时候体现出来,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不太会搞那些太繁复的习俗仪式,以前在家里还有祭祖那一套流程,最后删繁就简,他们在一起只是把对联贴了,家里打扫了一遍,一起做了顿年夜饭。


    “还有什么该做的?”谢琢问。


    苏玉想了想:“看春晚吧。”


    电视打开,家里才有了点热闹的动静。


    小家庭的氛围徐徐缓缓的。


    “会觉得无聊吗?”谢琢问她。


    “为什么无聊。”


    他想了想,通俗说法,“没有年味?”


    苏玉嘟哝:“年味有什么重要,我一直觉得,熙熙攘攘的仪式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幸福。人多了还容易吵架呢,催婚催育问成绩比孩子,那年过的真的舒坦吗。”


    她在谢琢的怀里看电视,浑不在意地说着这一番话,就将他一直以来执着的“年味”轻描淡写地放下。


    苏玉当然不是守旧的人,她更不是落俗的人,自有一套世界观,倒也新奇。


    谢琢觉得在理,又缓缓地感到豁然。


    “那你现在幸福吗?”他问。


    苏玉笑着依偎在他的身上,说笑的姿态,却字字真挚,她挽着谢琢的胳膊,大声说:“我特别幸福!”


    春晚没有意思,并不重要的氛围被她毫不犹豫地切掉了。电视上放的是苏玉最喜欢的动画电影,叫《岁月的童话》。


    他承诺过她,要一起看动画片的。


    那时候没有来得及兑现的诺言,岁月悠长,总能一一补偿。


    今天白天大扫除的时候,谢琢见到了苏玉高中的日记本,封面上是一个小鲸鱼,他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在文章里写过,这本日记在她孤独的高中生涯贡献了慰藉和陪伴,但也给她造成过切实的伤害。


    谢琢便没有再打开看,他把整理好的书籍随着日记本一同塞进了书柜。


    电影很温吞,看到苏玉都犯困了,外面隐隐有鞭炮声响起,因为市内禁烟,传来的声音隔得很远。


    突然,家里也“砰!”的一声。


    声音是从厨房里传进来的,放备菜盘的置物架倒了,盘子哗啦啦碎了一地。


    两人都是一惊。


    苏玉立刻知道怎么回事了:“捏捏!你又惹事!!”


    捏捏长大了,战斗力十足。


    起初他们总担心小猫会被狗狗欺负,没想到这猫是个不好惹的,每次猫狗大战都是它挑事在先,谢琢赶到厨房的时候,捏捏正炸着毛,抬起肉垫对着奥斯卡就是硬邦邦的两拳下去。


    “喵!”


    “汪汪!!!”


    捏捏还尤其狡猾,打完狗以防被还手,下一秒就飞快地逃窜了,连门口的谢琢都没抓住它。


    厨房里只剩乱飞的猫毛和龇牙咧嘴的奥斯卡。


    奥斯卡也不甘示弱,爪子一摩地就跑了出去。


    谢琢和苏玉一脸无奈地面面相觑:“……”


    看着一地狼藉,两人都哭笑不得。


    刚还在讨论过年是不是太无聊,这会儿就有熊孩子给他们找事了。


    好在两个人性子温和,一起不紧不慢地重新收拾家里,也是一种乐趣。


    至于摔碎的碗碟,苏玉早已经不会想起那个商场里的香薰瓶了,她将那些伤口一一埋葬回了童年。


    现在的她会笑一笑,给彼此安慰:“碎碎平安嘛,好兆头。”-


    六月份,苏玉终于毕了业。


    博士毕业可是非常可喜可贺的一件事,谢琢说要带她去庆祝一下。


    不过苏玉本人不喜欢搞太大阵仗,比起满汉全席,烛光晚餐,她更享受小空间的甜蜜,最后,找了一家胡同里的苍蝇馆子。


    “我第一次来北京,第一顿饭就是在这儿吃的。”


    苏玉心情不错,喝了点小酒,高兴地和他将初来乍到的一些经历。她讲着讲着,眼里含泪,但并不是哀伤,她为自己高兴。


    她咬着字说:“我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很普通很普通的那种,我走到今天是很不容易的。谢琢。


    “我以前很喜欢听你夸我,但现在呢,你还是可以夸我,夸我很厉害,可以夸我很漂亮,不过这都是我的身外物了。”


    “因为,不管你夸不夸我,我都是很了不起的,我读了很多年的书,”说到这儿,苏玉停下来掰着手指算了算,“21年——21年过去了,我的大好前程才刚刚步入正轨。”


    她说,不再需要通过别人的认可,才看到自己的优秀。


    苏玉知道,她是很了不起的。这是一个不被动摇的客观事实。


    她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理想的人生里。


    她喝过酒,忍不住潸然泪下,是喜极而泣。


    谢琢抱着她,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吻:“祝福你,苏玉。”


    在热天午后的风里,苏玉哭得脸颊红红。


    胡同里的一个开店的热情大叔见状,又瞄瞄那个搂着她的男人,用一种是不是需要帮助的怀疑眼神看了看苏玉。


    谢琢笑着解释:“我老婆博士毕业了。”


    大叔愣了下,再看苏玉时,眼神诚然只剩下钦佩了,笑说:“真牛啊小姑娘。”


    苏玉重重点头,她抱着毕业证书,给自己竖了一个大拇指:“对,我超级厉害的。”


    毕业这年,苏玉顺利进入了研究院工作,薪资虽然没有那么高,但她觉得很满足。


    苏玉买了一辆车,为了上下班方便,花了点小金库里的钱。


    有了车,人就自由了许多。


    下班的红灯路口,她慢行在车河里,迎面而来的夕阳还有些刺眼,苏玉眯着眼睛抬头看。


    秋天的叶子落了一地。


    最近温度适中,北京的风都很舒适。


    苏玉朝着回家的方向开车,手机消息是谢琢问她还有多久到,照片里的捏捏和奥斯卡难得“相敬如宾”地靠在一起。


    苏玉微微笑着,放大照片看了又看,又听了听谢琢的语音。


    在细密的日光里,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她的幸福正在如影随形。


    翌日是休息日,苏玉在电脑面前忙工作忙到下午,午晚餐都是谢琢准备的。


    等她终于交差结束,抬头看外面,一天又慢悠悠地过去了。


    苏玉去问谢琢有没有需要帮忙,他说不用,还有一道菜就做完了。她百无聊赖,又去看了看奥斯卡,它正在熟睡,回到房间,捏捏更喜欢趴在她的电脑前,粘人得很。


    苏玉泡了一杯红枣茶,她看到雨水温润,漫漫地浸没远处的山陵,书房的玻璃起了雾。


    她打开很久不更新的随笔集《雨后书简》,轻轻地在键盘上敲字:


    秋雨来了,天气转凉。


    我很喜欢北京的秋天,它不像吝啬地待在我的家乡时一样,一闪而逝。


    它很温吞,漫长,能够让我静下心来体验萧瑟细雨里的生活。


    工作结束,爱人在下厨,我闻到了牛肉的香气,遥远的太阳在下落,散发稀薄的余晖,仿佛在跟我道别,而眼前已然落雨。小猫睡在我的脚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暖风恰到好处,让我觉得温和,它一定也很喜欢。


    这不算是我憧憬的未来。


    一直以来,我只是不停地埋头往前走,很少去展望过某种世俗向往的、能够落地的幸福,比如儿女双全,婚姻美满什么的,我并不将这些当做我的追求。


    只不过,在某个闲来无事的下午,我停下匆忙的脚步,回头看到,他们都在悄然地静候着我。


    我忽然领悟到那句话,小满胜万全。


    原来在“成全自己”这件重要的任务之外,我早就被幸福感包裹得密不透风。


    说到小猫——


    今天新认识的同事一直和我聊天,她说觉得我很可爱,问我有没有人说过我像某种小动物,还是毛茸茸的那种。


    我想了想,我被比喻成很多东西。


    朋友说我像猫,哥哥说我像兔子,爱人说我像水流。


    我很高兴,我曾经向我所爱的人展示过这样的一面。我很高兴,他们还记得我的柔软。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喜欢被当成小动物了,我不再期望得到乖顺、温和、可爱之类的评价。


    我并不愿满足于此。


    从此以后,我将把我比作青山。巍峨,高耸,平和屹立,永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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