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少时苏清晓在下棋时最常与陈京观说的一句话。
苏清晓的棋艺在陈京观之上,可是他二人下棋时却总是和局偏多。
有一日陈京观看出是苏清晓故意让着自己,他气鼓鼓地质问苏清晓,苏清晓愣了片刻只说了一句,“我想赢,却也不想你输”。
在那之后陈京观再也没有和苏清晓下过棋,他们把下棋的时间用到了对对子或者看话本子上,按照陈京观的话说,这总分不出个高低了。
十年过去了,陈京观不知道苏清晓的棋艺增进了多少,但是陈京观在离开阙州后再也没有找到陪自己下棋的人了。
“或许,这一次我能赢呢?”
陈京观仰着头灿烂一笑,他不等苏清晓回答,转身朝后摆了摆手。
“这次若是我赢了,我们再下一盘棋吧!”
……
是夜,由于白日清泉楼大火,遥州街道上比任何时候都冷清。打更的大声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客栈外的灯笼被风吹着一下一下敲击着门框,不知道是不是陈京观的错觉,这天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势。
“师兄,外面的兄弟都安排好了,三班倒守在客栈外。还有我着人去城外送了信,董叔那边会加强巡视。”
平芜推门进来的时候陈京观正一个人靠在窗户旁边发呆,他嘴里“嗯”了一声,依旧保持着伫立的姿势。
平芜向前走到窗台边,顺着陈京观的目光向下望,那个打更的老爷子渐渐消失在这条街的尽头,只有他手里的锣声还荡在空中。
“你觉得不对劲?”
陈京观摇头,“谈不上,就是觉得脑子有点乱,吹吹风。”
平芜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了些许,他看了陈京观一眼又继续和他一同看窗外。
“人嘛,知道的越多越难受。”
平芜满不在乎地说着,脑袋却被陈京观拍了一把。
“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平芜不满地朝陈京观做鬼脸,陈京观作势要去踹他一脚,二人打闹着刚巧被开门的席英撞见。
“苏大夫那边安排好了,他们住我们楼下,楼梯口有我们的人守着。林含章在我隔壁,我会照看的。”
平芜见席英来了,像是寻到了救世主,连忙躲到了席英背后。
“姐,他说我看的是乱七八糟的书,可那些书是我们俩一起看的。”
席英有些无语地撇开了平芜抓着自己的手,“你拉着我看的,我没仔细看。”
“诶不是,”平芜朝后跳了一步,“我就不该信你会站在我这一边,你们就是狼狈为奸!”
平芜恶狠狠地瞪了陈京观一眼,扭头朝楼下跑。
“你别说,有这么一个活宝在这调节气氛,纵使明天打仗,我今天也能笑着过。”
陈京观重新转头看着窗外,他紧了紧自己的衣领,将目光停留在那个随风飘摇的灯笼上。
“是啊,也就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才十七。”
席英和陈京观心里都明白,平芜已经不是那个雍州街上撒欢儿跑的小孩了,可是平芜也知道,他是最小的,只要他还是个孩子模样,席英和陈京观总会短暂忘记身上背着的担子,也能寻到一丝平日的快乐。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不需要讨论军机战略,不需要分析利弊得失,只说些漫无边际的诨话,逗得一乐就行。
“行了,你今日也忙了一天,早些休息,我晚上会去林含章屋里瞧瞧,你安心睡。”
陈京观关上卧房的窗户,转身时又回过头来插上了栓子。席英看着他这一系列举动,只是默默点头应了声“好”。
“不过你嘱咐兄弟们一声,我觉得昨日的清泉楼只是对方给我们提个醒,事情还没完。”
席英点头,顿了一下说:“你放心苏清晓吗?”
陈京观笑着叹了口气,“你不用太紧张他,他在我面前能做的事情很少,他脸皮薄,有些事情碍着情面他也做不出来。”
席英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她转身想给陈京观把门带上。
“其实,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确有私心。他是我少时最好的朋友,是挚交,你的出现,我以为是老天又把他还给我了。”陈京观苦笑了一声,转即抬头望向席英,“可后来我发现你和他完全不一样。你当时那不是胆怯,反而是在极力用你的方式来争取。你从来都没怕过。”
陈京观回想着席英攥着衣服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与其说她是羞涩和害怕,不如说她是在表演一种示弱的样子,她见惯了低头就能讨来饭的日子,所以她以为陈京观也吃这一套。
而陈京观确实是吃这一套的,但是讨来的饭和挣来的饭,在他这里有云泥之别。
席英表演出的胆小在他这混到了在昌用商行做学徒的机会,而她毫不掩饰的身手换来了平远军副将的前程。
每每想到这些,席英都让陈京观觉得自愧不如,她的果敢,比他更适合做平远军的统领。
“你不用同我解释什么,无论你如何想的,不会改变我对一切的认识。你对我的好我看得清。我席英识人,从不用眼睛和耳朵,要用这,”席英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用心。”
陈京观笑着点头,他瞧着席英离开的身影,竟然有一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古话说“长兄如父”,陈京观算是体会到了。
不过陈京观最多算是太阳,算是雨水,席英这棵苗能长成荫蔽连天的大树,还是靠她自己那颗心。
陈京观吹灭了桌上的烛台,夜晚的黑暗被月光一点点侵蚀,他靠着那细微的光亮摸索着房间里一切事物的轮廓,然后他找到了自己放在床头的玉佩。他握着那玉,斜靠在床边任由思绪放空。
“呼”。
正当陈京观的睡意慢慢浮现,一阵风声吹散了他的倦怠,他警惕地抬头,朝着窗边走过去,窗户完好的关着,依稀还能听到楼下的灯笼发出的响声。
陈京观重新把玉佩系到腰间,侧身小心翼翼跨过面前的桌椅,贴着门边朝客栈的大厅望去。
那里的守卫刚刚换班,门厅里的三个人站在指定的位置时不时四下张望。二楼那几个用作医馆的房间还燃着灯,陈京观透着光能瞧见苏清晓还守着那两个急病的伤员,而他的伙计靠在门口打瞌睡。
一切都是正常的,但是陈京观不相信那阵风声是自己的幻觉,他睡觉浅,必定是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声响。
陈京观轻轻推开了自己的门,他左边平芜的房间蜡烛已经熄灭,他正对着的席英的屋子倒是燃着灯,但是席英的剪影也应在窗户上。
那就只剩林含章的屋子了。
陈京观挪着步子,朝看见他的守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楼下的几个人立刻警惕起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刀。
“吱——”,林含章的房门被推开,陈京观能听到小孩轻轻的呼吸声,他朝床边看了一眼,林含章半抱着被子跨着枕头睡得正香,而他屋里的窗户当真开了半扇,皎洁的明月洒在窗边的花台上。
陈京观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住。可还没等他转身,一个黑色的影子就如打翻的墨水一般漫出了屏风的遮挡,紧接着陈京观感觉自己身后也出现了呼吸的起伏。
“你们确定在这聊吗?”
陈京观轻声问了一句,黑暗里的人影没回答,床上的林含章倒是不安分地翻了个身。
“遥州都已经是你们的地盘了,你们还怕逃不掉?”
陈京观说着,他感觉背后的温度降了些,应当是身后的人退了两步,而他面前的人虽然没有动作,却轻笑了一声。
“不愧是你,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陈京观没应声,他转身的时候背后的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推开门朝楼下的守卫示意,那些聚在大厅里的人便慢慢散开了。紧接着,陈京观感觉自己背后抵着一把硬物,应该是匕首,却没有出鞘。
陈京观嘴角微微抽动,“何必呢,刚才你都下不去手,现在倒是假模假样的装起来了。”
他背后的人动作一滞,却依旧没有放弃防御的姿态,两个人趁着守卫巡守的间隙回到了陈京观的屋子里。
“就这么黑着聊,还是我去点个灯?”
进屋后的两个人莫名局促了起来,陈京观把腰间的所有武器一股脑放到了桌上,对背后的人表露出绝对信任。
“就这么聊吧,我们彼此的时间都不多了。”
陈京观轻笑了一声,可慢慢又觉得一阵荒谬的感觉爬上了他的身体,他笑得发颤。
“我们竟然已经到这个局面了吗?可我还没有认真看过长大后的你呢,遥鹤。”
地上的黑影在月光的映射下绽出水波纹,陈京观知道这是晏离鸿,或者说孟遥鹤被点破后的表现。
陈京观默契地没有转身,他任由身后的人拿刀抵着自己的后腰。
“你果然还是不放心他,那你又是何必呢?那孩子抱着我哭的可伤心了。”
“是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林家。”
晏离鸿的声音像是渡进陈京观的耳朵一般,轻的让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你做这一切是何苦?当时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是我的错,可遥鹤,你变了好多,我没敢认你。”
晏离鸿笑着答:“还是叫离鸿吧,我习惯这个名字。至于当时,我不怪你,我从小就是个性子古怪的人,家里遭逢变故之后更像个死人,”晏离鸿顿了一下,“那小子形容得倒还贴切。”
陈京观叹了一口气,“陆家一家人都等着你回去,在你假传军令之前他们都在帮你瞒着,可你却让他们一家为这份信任买单。”
陈京观背后没了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他腰间的硬物消失了,陈京观转身时,瞧见了一袭黑衣的晏离鸿。
当初站在陆家门庭里的晏离鸿像只孤傲的鹤,他不合群,却也被陆晁用心呵护着羽毛,抵挡了他周遭的一切。如今的他自己飞出了北梁的冬天,身上沾了飞雪,染了世俗的尘埃,却更不像这世上会存在的人。
陈京观那一刻以为晏离鸿将化作他来时的那一阵风,在他试图看清他的瞬间飞走。
“他们不会有事的。”
晏离鸿的话在陈京观听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他的语气笃定,像是十拿九稳的赢局。
“你知道些什么?”
晏离鸿轻笑道:“陈京观,我们不是一个阵营的。”
陈京观也应着他的笑,“可我和陆家是一个阵营的。”
黑暗中的晏离鸿眼神倏忽间闪动光芒,他也看不清陈京观的表情,但是他能感觉到陈京观这句话说得无比坚定。
“你只需要告诉陆栖野他不必为了家里担心。除此以外,让他喂好他的马,这一次我不会让他了。”
陈京观想到了陆栖野兴高采烈来告诉自己他成了陆栖川的随护时的神情,他低头,隐约在晏离鸿的披风下看到了那个紫色的香囊。
“那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陈京观的话一问完,屋子里便突然冷了许多,明明那窗户吹不进来风,可陈京观总觉得有东西扰得他心神不宁。
“陈京观,你觉得南魏还值得救吗?这个吃人的世界,还有光明吗?”
陈京观没应答,晏离鸿嘲讽地笑了,“你我心知肚明。你不过是骨子里带着陈频的愚忠,它不会放任你信马由缰。你与我的差别,在于我爹明白先有家才有国,而陈频教给你的是国不安定无以为家。”
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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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鸿顿了一下,“可你现在真的还信吗?陈频背后插的可是自己人的刀,他是最后一个死在南魏剑柄下的人。”
陈京观被晏离鸿问住了,因为他也认为晏离鸿是对的,事实也告诉他晏离鸿是对的。
可陈频替他作出了选择,他在想,陈频难道是错的吗?
陈频觉得陈京观会信他,他应当是这世界上最相信陈频的人。如果今日的陈京观掉转马头,那么他的行动将是对陈频这一生最大的驳斥。
纵使这一切听起来可笑无比,但陈京观的确是抱着必输的结局去试一个陈频认为的唯一的解。
陈京观的沉默给了晏离鸿无声的回答,他合上双眼将眼眶里的一切锁在心里。
“你有你的坚持,而你向来是如你父亲一样固执的人。我父亲劝不动陈频,我也劝不动你。罢了,你去做你要做的,我来做我们应该做的。”
“是推翻萧氏王朝吗?”
晏离鸿没有回答,在陈京观看不到的地方,他用手捏了捏那个香囊。
“推翻一切不以民为天的统治,南魏,首当其冲。”
两个人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之间的高墙也就竖了起来。晏离鸿的话比起苏清晓更加锋利,他像极了还未发兵前的陈京观。
其实从小陈京观就与晏离鸿更为相似,或许也是因为太像了,他们彼此更能瞬间明白彼此的真意,故而他们总是礼貌的疏离着,却又像是镜子两边不容忽视的存在。
以前的陈京观以为自己能隔着镜子看到晏离鸿,即使只是一个对视,那也是心有灵犀的触碰,可今天他抬头时发觉镜子起了雾,晏离鸿的面孔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模糊,陈京观伸手的时候发现对面没有伸手。
他们都丢掉了另一半自己。
“那之后呢?你觉得江阮的野心可以到此为止?”
陈京观回过神,他的声音如同划破长夜的流星,在晏离鸿心里留下一条久不消散的痕迹。
“我的路到此为止,他的路,我不予过问。”
晏离鸿对于江阮的态度对上了席英的判断,陈京观想着,心里却生出一阵慌乱。
“你有多大把握江阮能放你全身而退?”
这次轮到晏离鸿哑言,实话实说,他没把握。
在晏离鸿收到江阮的消息后,他带兵离开北梁,至今为止晏离鸿就见过江阮两次,那个总是挂着淡淡微笑的人几乎没有向他透露过自己的分毫。
这也是江阮厉害的地方,他手里的鱼线钓着每个人的欲望,可他的欲望却紧紧攥在他的手里。他甚至不需要说出他的欲望,来登门的人就得乖乖接受他的条件。
甚至江阮说不上威逼利诱,他不过是在找一个个能与他同舟共渡的人,那条船是他的,每个上来的人都想渡河,那么他们便成了船夫,帮着江阮去到他想去的地方。
他帮天下人了天下事,这天下事不知不觉间成就他的欲望。
陈京观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他觉得江阮要的不多。
“若不能退,大不了与你一样,寻个问心无愧。”
说罢,晏离鸿笑了,陈京观也陪着他笑,可两个人笑得声音越大,这黑暗越冷清。
“最后问你一件事,”陈京观抿了抿嘴,“郁妍知道你还活着吗?”
晏离鸿轻笑道:“你以为,刚才站在你背后的是谁?”
霎那间,陈京观哭笑不得,他是觉得那隐幽的香味熟悉,却没曾想是泯川楼刻在他脑海里的回忆。
“不过她也没骗你,在我离开北梁之前我没有去找过她,她也不知道我还活着。”
“为何?”
晏离鸿哑然失笑,“要不是你,我们会安稳在现在的生活里度日。她在泯川楼,其实也挺快乐的,那里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泯川楼,是江阮给她们的乐园。”
晏离鸿不知道陈京观曾经去过一次泯川楼,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在泯川楼看到的一切。不过晏离鸿最后这句话,倒是引得他好奇起来。
“泯川楼不是灵谍的据点吗?怎么成了她们的乐园?”
“你知道的挺多啊,”晏离鸿轻笑,“没错,可那也是这些女子只凭自己的手艺就能吃饱饭的地方。乱世女子命最轻,琵琶三声换金银,这原是说娼妓以色示人,可江阮硬是让这诗成了真的。只凭这个,我也能信他。”
陈京观点头,晏离鸿所说的他信,虽然江阮常调笑自己是商人重利,可陈京观偏偏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义。
“对了,他还好吗?”
陈京观的问话惹得晏离鸿发笑,“到这时候了,你该担心你自己吧。”
陈京观笑着点头,“我的意思是,他和姚康,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所以你到现在还是信他的,”晏离鸿嘴角勾着笑,“有些话我也不怕你知道,我带来的昌安军编入了东亭军,唯一有军令的,是姚康。”
果然,江阮依旧是稳坐钓鱼台的那一个,复兴东亭依旧不是他的最终目的,可姚康这一步棋他要用来做什么?
不知为何,此刻的陈京观竟还有些庆幸,比起对手是江阮,是姚康的话他会少些顾及。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怕再说两句,”晏离鸿说着慢慢从陈京观身边走过,“景豫,我不求你不怪我们。我只希望孟遥鹤,孟郁妍,以及苏清晓,没有死在你的回忆里。”
话音刚落,陈京观背后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拔了栓子,晏离鸿当真化作一阵风消失在了月色中,若不是陈京观的衣摆因他震动,他会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他自己在呓语。
陈京观沿着窗边看去,这条寂静的街道毫无异常,楼下的灯笼依旧响着恼人的“砰砰”声。
陈京观觉得,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再见晏离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