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圣旨下达, 裴晏迟在宫中忙得抽不开身。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点好了人选,陪她一起回越家。
在外阔别数年, 除开去年初二房进京, 越轻鸿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兄弟姊妹。越明珠阴差阳错得了机会回去探亲,他自然有好多东西要交代。
越明珠怕自己记不牢越轻鸿的吩咐, 还叫云青拿了纸笔,她一条一条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 又一一念给越轻鸿听,确认没有遗漏才作数。
临近出发, 诸事都亟待裴晏迟处理, 这几日他都是越明珠还没醒就出府, 等她睡得半梦半醒才回来。
秋至明月圆, 风伤白露落,转眼就到了启程那日。
天边刚刚送白, 偌大的府邸还笼罩在深重的雾气当中,门口车马已经早早整备就绪。
何良娴瞧见那头立着的颀长身形, 拉过越明珠的手,同她嘱托了些琐事,又见越明珠脸上还有些忐忑,宽慰道:“娘去青山寺求了签, 说是远行皆利, 诸事皆宜。”
裴晏迟连端王一事都能解决得如此漂亮, 一个陈跃之, 虽说闹得沸沸扬扬,但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越明珠听她说得笃定,心中总算有了底。
等裴晏迟过来, 何良娴又拉着他们俩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属下来催,她才依依不舍地同儿子儿媳惜别。
坐上马车,行过半晌,裴晏迟瞥了眼一脸惆怅的少女,缓声道:“不会离开太久,倘若顺利,年底就能赶回来。”
越明珠算了算:“那我们岂不是还能回来跟爹娘一起过年?”
裴晏迟顿了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没直接应。
越明珠偏过脑袋。
感觉到落在脸侧的灼灼目光,裴晏迟才缓缓嗯了一声。
马车行至渡口,他们便上了靠岸的船。舶拉帆摇撸,棹穿波底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顺着大运河南下。
走水路最为快捷便利,但对越明珠而言,仍然难免舟车之苦。
裴晏迟之前就预料到了她身子会不适,早已命林大夫一同随行,时时刻刻替她诊脉煎药。
由于服药的次数比从前频繁,裴晏迟还特地让人将药烹晒成丸状,方便就水送服,减少苦意,免得越明珠磨磨蹭蹭吃完了一盘蜜饯,药还是一口没喝。
日日都跟药丸汤水作伴,越明珠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已经被熏成了一株清苦的药草。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般每日都喝药了,然而实在没有办法。
这一行格外幸运,没有遇上狂风暴雨,天气尚佳,站在船舶上大多数时候如履平地。
但她还是时不时就觉得摇晃得厉害,脑袋也跟着发晕胀痛。
从前坐马车时难受,闻一闻橘子皮跟薄荷调制的香囊就能有所缓解,可这法子放如今好像收效甚微。
越明珠向林大夫问好几回过原因,林大夫也只说她没怎么坐过船,身子太弱,曾经又不小心撞了脑袋,反应难免比别人大些。
斟酌再三,林大夫又开了有助于安眠的药物。越明珠接下来的日子都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症状倒是看着缓解不少。
每回这传唤完大夫,越明珠的脉案都会准时送到裴晏迟手中。他从未跟越明珠提过此事,每日都如常陪她。
回房时倘若越明珠睡着了,他就像从前一样靠着榻边翻看公文,把少女拢进怀里,让她枕着他的手臂。
不过这样也有弊端,偶尔不免会打搅越明珠清闲。那日忽地送来一封急报,丫鬟进出时动静大了些,门吱呀一响,怀里的那颗脑袋也跟着动了动。
裴晏迟垂下眸,正对上少女微微睁开的朦胧睡眼。
她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看了好久,脸上露出极为明显的茫然。
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东西。
谁都没说话,四下一片寂静。
裴晏迟喉头一滚,拢着她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加重了力道。
片刻后,他打破了安静,低声唤道:“……明珠。”
越明珠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迎上他的目光,少女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我才发现,你这两日好像有点憔悴。”
手掌轻轻松开,裴晏迟道:“是吗?”
越明珠点了点脑袋。
她刚刚又同之前做了一个混乱的梦,陡然被人从梦中吵醒,脑袋忍不住又隐隐作痛。
猝不及防望见裴晏迟的第一眼,甚至觉得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长得有点不太熟悉。
认真打量了一番,越明珠想,可能是他眼下多了层很淡的乌青,显得比平日见的样子更冷漠了些。
……应当不是什么大事吧?
越明珠侧过脑袋看了看他们俩现在的姿势,没力气动,用含糊的鼻音问道:“子淮哥哥,我最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相变得这么不安分,每日睡着睡着就滚进了他的怀里,像一只八爪鱼似的缠在裴晏迟身上,不是脑袋压住了他的手,就是腿压住了他的腿,一睡着了就想要跟他黏在一起。
“没有。”
裴晏迟决口否认。
越明珠还想说什么,眼皮却又忍不住耷拉下去。
男人低头亲了亲她微肿的唇瓣:“你身体不舒服,困了就继续睡吧。”
整日都在睡觉也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这一程对越明珠来讲一点都不算长,仿佛眼睛一睁一闭就到了江南。
抵达渡口时恰逢入夜,一下船,越明珠并未瞧见记忆中的水乡景色。
只有漫天渐浓韫色与零星的灯火,还有亲自来迎接的州府官吏。
他们早已经布置好了供裴晏迟暂住的府邸,位置离越家很近,有意讨好那位祖籍本地的夫人,府中名贵装潢也都用了心思,书画摆饰一一投裴大人所好。
然而裴晏迟却并未领情。
没想过会被如此干脆的拒绝,官吏面面相觑。
虽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场面,但夜已经深了,人方才到达,理应需要时间休整,不便再详谈。加之裴晏迟一来就拒绝了示好,态度冷淡,他们也摸不准情况,只得转移开话题缓解尴尬,陪笑着送二人离开,目送着马车驶向城北。
他们置办的宅子在城南,刚好错开。
夜里沐浴之后,越明珠早早地睡进衾被中。隔了良久,裴晏迟才解好衣裳坐到他旁边。
“子淮哥哥,”她从被子里伸出小手,戳了戳他精瘦的腰侧,“我好想吃我们学堂旁边的的红豆酥。”
裴晏迟灭了床案上的灯盏,房内骤地暗下来。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道:“明日让云青给你买回来。”
越明珠:“我想自己去。”
裴晏迟睡下后熟练地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你身体不舒服,怎么坐得了那么久的马车?”
越明珠轻轻地啊了一声。
经过裴晏迟提醒,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们现在住在城北,越家在城南,学堂在城南,还有许许多多她从前常去的地方都在城南……
倘若她受不下半个时辰乃至更长的马车,那岂不是代表着许多地方她都暂时去不了了?
这情况是她事先怎么都没想到的。
越明珠陷入了沉思。
借着微弱的月华,裴晏迟望向越明珠满是纠结的脸蛋,从善如流地道:
“倘若是在附近,我差人陪着你,再远些的地方,你如果很想去,便等我一起回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会忙太久。”
这跟越明珠事先想的不太一样。
她咬住下唇,流露出几分明显的不情愿:“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了点?”
“……也许我只是不习惯坐船,在这儿多待两日就好了,你不用那么担心的。”
“等大夫说你彻底好全了再议。”
裴晏迟摩挲着她的脸颊肉,嗓音低沉和缓,说出的话却不容置喙,“现在先这样。”
越明珠一下子蔫巴了。
分明知道裴晏迟的安排事出有因,可她还是觉得莫名感觉有点郁闷。
她翻过身想背对着男人安静一会儿,刚一动,又被裴晏迟捞了回来。
气氛过分的安静,直到裴晏迟又开口。
“你之前不是说想要故地重游,”他的声线在她头顶上响起,“我们到时候可以都去一遍。”
越明珠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真的吗?”
裴晏迟颔首。
她有些惊喜,又怕到时候落空,忍不住提醒道:“我想去的地方很多的,你若是忙……”
裴晏迟:“再忙,陪你的时间也是有的。”
他说得如此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
然而落在越明珠耳边,她忽然觉得耳尖有点热。
比平日都要热一点点。
得了这么大的好消息,越明珠瞬间就将刚刚那微妙的不愉快的抛之脑后。她伸手搂过男人的脖颈,在他唇上“吧唧”了一口。
裴晏迟抬起她的下巴,自然而然地加深了这个吻。
少女扑面而来的馨香勾起了数日未有疏解的谷欠望,他熟练地解开她的衣裳,露出大片比月华还要剔透的雪白。
“……子淮哥哥,”越明珠的嗓音被他弄得断断续续,“我从前还没想过会跟你一起去上京,也没有想过能嫁给你。”
说得更直白一些,倘若告诉从前的越明珠,她以后会跟裴晏迟在同一张床榻上做这样亲密的事情,她恐怕自己都难以置信。
裴晏迟:“你从前并不想嫁给我?”
越明珠怕他误会:“也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
男人的语气有些微妙,但听上去并不像是生气,“你说实话。”
越明珠又搂过他的脖颈,睫毛刷在他下巴上,说话时的气息都像羽毛似的轻轻落在他颈间:“……我那个时候去许愿时想的,只要能每日都陪着你就好啦。”
她感觉这男人的手又不老实了起来,脸一热,忍不住低声挤兑他:“要是知道你原来是这种大色。魔,我肯定就不许每日了。”
她这样嗔怪裴晏迟也不是一日两日,毕竟他的确越来越过分了。往前裴晏迟对这样的话都是照单全收,波澜不惊,然而今日,闻言后,裴晏迟虽没说什么,手上的动作却明显大了起来,连带着落在她身上的吻都重了不少。
恍若暴雨的亲吻一路向下落到里处。哪怕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越明珠还是下意识想并拢,却被男人抬到了两侧。他低下头吻住的那一刹那,少女白里透粉的趾骤地蜷缩起来。
良久之后,雨声渐停,越明珠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四只想依循本能钻进宽大的衾被里冷静一下。
裴晏迟坐回了原处,长臂一揽将她拢进了怀里,捏过她的脸蛋。越明珠实在不想在这时候看他,偏偏裴晏迟非要同她对视。
他似乎还犹嫌她的反应不够,轻启薄唇,从容地添了一把柴:“没有我这种大色。魔,还有人能让明珠这么舒服吗。”
越明珠羞得简直要冒烟了:“你能不能不要乱说话!”
裴晏迟:“我觉得我的话很有条理。”
越明珠实在是受不了他这张嘴了,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拜那张犹如谪仙的脸庞所赐,哪怕有些狼狈的水痕,也像是观音用杨柳条从玉瓶里抽出来的露珠。
四目相对,越明珠实在不敢再看,磕磕巴巴地道:“你快去擦擦。”
裴晏迟动也不动:“你就只想同我说这个?”
言外之意分外明显。他不是头一回叫她念那种话了,越明珠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了一声,就当是满足了他。那样羞耻的话说出口,压根不敢去看裴晏迟的表情,推了推他,急声催道:“你快点去。”
裴晏迟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用茶水漱过口。
等他的空隙,越明珠发呆了一小会儿,转眼又被抱起来跨坐在男人身上。这个方式分明该是她掌握主动权,然而越明珠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今日更是不例外。
一直到越明珠连手指都抬不起来,裴晏迟亲了亲她,才终于消停。
云消雨歇之后,怀里的少女却没有直接睡着。躺了半晌后反倒像是更清醒了,不但动来动去,还轻轻唤了他一声。
裴晏迟眸色一暗,尚未开口,便听见越明珠轻声问道:“我们怎么不住以前你家里啊。”
他按捺下再来一回的念头,平静地答:“不太方便。”
越明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问以前的事情,一路上光怪陆离的梦扰得她时常产生奇怪的念头。
她继续问:“你年初来这儿也是住这里吗?”
裴晏迟:“我一个人不太讲究。”
他当时就随便挑了间离衙府近的宅邸。虽也是官吏精心布置过的地方,但远不如太傅府毫毛。对裴大公子这样从小养尊处优的人来讲,住在那儿的确属于不太讲究的范畴。
而这处宅子是他专门安排过的,挑了离越明珠府中最远的地方。
或者叫做,她小时候最不常来的地方。
由于裴晏迟这句话,越明珠认真脑补起他住在那种八面漏风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忍不住道:“那你当时过得好艰苦。”
“还好。”
“以后还这么辛苦的话,回来就不用急着见我了。”越明珠轻声嘟囔,“我才发现赶路这么累人。”
裴晏迟想到那日他们极为不愉快的重逢,默了默。
端王一案后他的地位水涨船高,裴惊策又被裴绩押去了大理寺历练。在裴大公子原本的规划中,他本来应当徐徐图之,亦或换个更直白一点的词,趁虚而入。
然而见越明珠第一面,事情就出现了偏差。
他不但没拿她怎么样,还替她遮掩跑来茶室跟人私会的事,越明珠却丝毫没有领情,掉了好些眼泪,抽抽噎噎地话都说不清楚,活像是受了多大的欺负。
这也罢了,转头还跑去同情郎诉苦。
也不知道裴惊策有没有跟她说什么,亦或者她总是自己吓自己,之后每回见他都是又惊又怕。
收回神,裴晏迟低低地应道:“以后我不会再外派去别的地方,你放心好了。”
越明珠想了想:“就算有,也要带我一起。”
裴晏迟捏着她的脸颊肉,故意道:“那倘若要去那些苦寒之地怎么办?”
这问住了越明珠,她轻轻瘪起唇瓣。
裴晏迟只当她这是后悔方才许诺得那么草率了,却倏忽听见她道:“子淮哥哥,你肯定不会让我过苦日子吧?”
她朝他眨了眨眼,神态像只小狐狸。
裴晏迟嗯了一声,又抱起她来了一回。越明珠这回是彻底连手都抬不起来了,罗帐里很快就响起少女浅浅的气息声。
翌日清晨,裴晏迟起得很早,他动作一如既往很轻,越明珠却像是被吵到了,罕见地跟着醒了过来。
穿戴齐整后,便见少女懒懒地倚在床柱边,睡眼朦胧地打量着他。
又盯着他的脸庞看了许久。
裴晏迟:“我又憔悴了?”
他自己一点都没觉得,昨夜同越明珠抵死缠。绵时也没有任何问题,只有越明珠对此事似乎很上心。
来时同他说了不止一次。
过了一会儿,越明珠才含混地嗯了一声。
她没说别的话,又躺了回去。
裴晏迟过来亲了她一下,她闭着眼,也不知道作何反应,便干脆装睡。
良久后门被掩上,脚步声远去,房里彻底只剩下她一个人。
此时应当不过卯时,然而她辗转反侧后还是毫无困意。
越明珠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聪明是不是某种回光返照。
……她的脑袋好像出问题了。
从前每回做过混乱的梦醒来,她都会有一瞬间觉得面前的裴晏迟有点陌生。
越明珠三番五次将原因归结为裴晏迟累得消瘦憔悴了些,细看跟之前不大一样。
但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
之前她的梦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她醒来时没记清楚,只留有如水波荡开时清清浅浅的涟漪。
但昨夜的梦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她小时候去裴府找裴晏迟一起放风筝,陪她放了一下午的却并非裴晏迟,而是他的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