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渊绝不相信,如无人教,‘卖命’这个词,居然是从一个龆年孩童口中说出。
刚回到伯府,蓁儿亲来相迎。
就见从嬴渊的马车上缓缓走下一对母子。
顿觉诧异,遂来到嬴渊身前,问道:“这二位是?”
嬴渊没有答话,只是让她们进了府中。
一旁仆人、婢女见了,忍不住议论道:
“除了那几位将军,伯爷可从不带外人回府啊。”
“还是一对母子...不会是...”
“别乱说话,让蓁儿姑娘知道了,咱们又要挨罚。”
“...”
就在几人言语间,蓁儿的目光,就已落在他们身上。
吓得他们连忙低头。
妇人进府时,一直颔首,不敢四处张望。
倒是那孩童,忍不住看向四周,喃喃道:
“这就是嬴将军的家吗?好气派!”
赵二郎在几年前,便就听他父亲提起过嬴渊。
说他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是全天下最能征善战的统帅。
还让赵二郎以嬴渊为楷模。
嬴渊走在前方,听到二郎所言,不由得转身,捏了捏二郎的脸颊,笑问道:
“你喜欢这里?”
二郎不会撒谎,点了点头,“这么气派的院子,当然喜欢。”
嬴渊笑而不语。
妇人也并未阻拦二郎继续东张西望。
对赵氏来说,若是他的孩子,真能跟着嬴渊卖命,那可是三生都难修来的福分!
比去边关参军要有出息多了。
打了几年仗,到头来,又能落得什么?
想到这儿,赵氏不由得抓紧了孩童的小手。
像是在用着这种方式,要提醒她的孩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忠勇伯的重视。
这是他们能够改命的唯一机会。
待来到正堂。
嬴渊驱散了一众闲散人等,只留下蓁儿在旁伺候着,还有那一对母子。
他坐在首位,面对跪在地面的母子,不紧不慢的喝了杯茶,随后才开口问道:
“方才马车里,那孩童说,要为我卖命...”
“是你教他的?”
妇人一听,心中不由一紧,不停地磕头道:
“伯爷明鉴,民妇从未教过二郎那般说话。”
这时,赵二郎用着一种极其稚嫩的声音开口道:
“是我听说书先生说的,说书先生说,士为知己者死,便叫卖命。”
闻言,嬴渊忽的大笑起来,“好一个士为知己者死。”
对于他来说,赵家发生的惨案,其实并不是一件大事。
无非就是死了一对父女而已。
如果是镇远关出身的将领出了这种事,嬴渊自是责无旁贷。
但,这孩童的父亲,只是出身平虏所而已。
嬴渊即使不管,也没人会说他什么。
大不了,将这事知会刑部、锦衣卫一声,也不用亲身下场处理。
他之所以还未这样做,是因为他本能的觉得,如果将眼前的孩童加以培养,或许,会成为一个将才。
小小年纪,便知道卖命,便要不惜一切代价替父报仇。
名为坚韧的性子,已经在孩童的心里生根发芽。
这种人,也值得去栽培。
嬴渊端坐在椅子上,朝着那孩童挥了挥手。
二郎并未在第一时间就上前。
倒是那妇人,赶紧催促着二郎走上前去。
嬴渊将他揽在身前,伸出右手,摸了摸孩童的胳膊,笑呵呵道:
“倒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听到这里,那妇人忽然眼前一亮,连忙道:
“不瞒伯爷,我家二郎,从小立志便要从军。”
嬴渊认真地看向那孩童,“真有此志向?”
孩童坚定地点头。
恰巧这时,于节庵走来,看到这对母子,颇感困惑。
嬴渊让那妇人将事情原委说出,于节庵顿时释然。
不过,他目光明锐,察觉出妇人的不同寻常,问道:
“读过圣贤书?”
妇人一愣,道:“幼时读过一些。”
说着,将头埋得很低。
嬴渊也察觉出一些异常。
于节庵问道:“不妨说说你的来历。”
妇人似有难言之隐,一直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见状,于节庵似有底了,缓缓开口道:
“洪武二十六年,太祖亲定蓝定远一案,涉案勋贵、功臣、百姓一万五千余人。”
“受到牵连的官宦人家更是数不胜数,不是被发配到北方,就是去了蜀地开荒。”
“你,本姓是谁家?”
妇人听到这里,忽的六神无主,犹豫半晌,又长跪不起,将自己来历说出。
原来这妇人,乃是当时受牵连的兵部主事后人。
当时的她,还未出生。
其父母均被发配到宁夏修建长城。
后来,母亲怀有身孕,生下了她。
按照常理来说,罪人之后,不准读书识字。
但那兵部主事一家,早先都是书香门第。
于是,妇人娘亲,便偷偷地教了那妇人一些文字诗集。
后来上皇登基后第十年,因在上皇治下,国泰民安。
所以当时礼部尚书上奏,希望可以赦免因蓝定远一案受到牵连的后人。
上皇虽说答应了,可也只是赦免她们修建长城的劳作,不用受苦,但依旧是以罪民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毕竟,上皇不能否决太祖皇帝的决定,不然,就是不孝。
思来想去,也就搞出那么一个折中的法子。
后来,那些罪民之后,可以像寻常百姓一样,可以娶妻生子。
男性后人,仍旧是罪民,三代以后才赦免。
而妇人之后,则不算是罪民。
不过,若罪民或是妇人之后,因涉及国法或是牵连到什么案件,罪民的身份,依旧往下沿袭。
说白了,这所谓的罪民,其实跟奴隶没有什么两样。
妇人是担心,再因为自家丈夫的事情,牵连到二郎,所以不敢报官,又生怕报官没用。
忽然想起她丈夫常常提到的嬴大将军。
于是,便连夜赶来京城。
说到底,是这妇人怕牵连到自家孩儿的前程。
毕竟,罪民之后,法不青睐。
如今,妇人又担心,因她罪民的身份,嬴渊不会出手相助。
于是再一次连忙叩首道:
“请伯爷您放心,只要伯爷答应为民妇做主,民妇罪民一事,绝不牵扯到伯爷。”
嬴渊好奇道:“你打算用什么法子,不将你的身份牵连到我?”
妇人一愣,思虑良久,最终将目光落在由嬴渊揽在身前的孩童,哭腔着说道:
“只要伯爷肯为民妇做主,民妇愿自缢,绝不牵连到伯爷。”
听到这里,嬴渊不由得接连大笑。
就连于节庵、蓁儿二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见状,妇人有些不知所措。
嬴渊朝着蓁儿使了个眼色。
蓁儿顿时会意,忙将妇人搀扶起来。
随后,嬴渊正色道:
“你们赵家的事情,我揽下了。”
“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你良籍,从此以后,二郎这小子,也不会被人说成是罪民之后。”
那妇人听到此处,顿时觉得不敢置信,似乎就像是她自己听错了一般,
“伯爷大恩大德,民妇百世不忘!”
说着,就又要下跪。
幸而被蓁儿搀扶住。
嬴渊看着面前的孩童,语重心长道:
“帮你们母子,可不是白帮,有代价。”
妇人一愣,心中暗想,不知堂堂伯爷开的价格,她们母子,能不能给得起,又该拿什么给。
下一刻,嬴渊又抬头看向于节庵,“你觉得这孩子如何?”
后者跟随前者日久,能从前者的目光里,看出几分欣赏的味道。
嬴渊重视人才,这在军中或是于节庵眼里看来,并不是什么秘密。
“老师的眼光一向很好,既然老师中意,又何须再过问学生呢?”
于节庵的一声老师,顿时让妇人知道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嬴渊捏着孩童的脸颊,笑呵呵道:
“你此前在马车里说,要为我卖命,可还作数?”
赵二郎正色道:“只要你能为我爹,为我姐报仇,我就为你卖命。”
嬴渊猛地一拍桌子,差点将这对母子给吓到,
“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
赵二郎伸出一手,“你若不信,可拉钩。”
嬴渊一愣,旋即又一笑,“好,拉钩。”
待二人拉钩之后。
嬴渊忽然一改笑意,沉声道:“给我磕三个响头。”
正当赵二郎困惑之时。
他的母亲,就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伯爷让你跪,你就跪,快跪。”
赵二郎乖巧的跪下,朝着嬴渊磕了三个头。
随后,嬴渊又让他站起身来,并且让他朝着于节庵施礼作揖,
“去见过你师兄。”
师兄?
赵二郎皱了皱眉头。
孩子一时有些不懂,尚在情理之中。
妇人可懂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瞪大双眼,透露出极其震撼的情绪,一时有些不知所以。
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实在是让她太过于震撼。
喊他师兄,那伯爷岂不是就成了...
想到这儿,不等赵二郎作甚,妇人又再一次下跪叩首,
“我赵家世代,愿为伯爷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伯爷怜悯!谢伯爷怜悯!”
嬴渊收徒,并非是突然之举。
而是在将母子带回府上的时候,就一直在思考这事。
赵二郎年龄尚小,背负血海深仇,像是这种少年,往往心怀大志。
再则,小小年龄,根骨极佳。
嬴渊相信,若是着重培养,将来会是嬴家的最佳打手。
今后,他与迎春也会有后人、孩子。
“先别着急感恩戴德。”
嬴渊的声音再次响彻在这对母子耳畔,
“先别着急感恩戴德,我可以为你赵家做主,但这血海深仇,需要你们亲自去报。”
需要我们亲自去报?
妇人疑惑不解。
嬴渊又道:“我会倾力栽培这个孩子,十年之功,这个孩子能走到怎样的高度,全凭他自己。”
“十年之后,用他自己所积攒的实力去报仇。”
“若是十年之后,这孩子不能为他的父亲,他的姐姐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嬴渊的语气,忽然变得森冷起来,
“我给这孩子的一切,都会收回来。”
言外之意是说,嬴渊会尽全力培养那个孩子。
十年之后,要让那个孩子,亲自为他的父亲报仇。
嬴渊为何要做这样的决定?
因为一个人,一旦失去了某种目的,很容易就会沉沦。
对那孩子来说,报仇也是一种目的。
只要在这儿十年来,那孩子一直心怀恨意,就会不断努力地向上走,向上爬。
就不会去沉沦。
虽说对一个少年而言,背负着这一切,不免有些太沉重了。
倘若嬴渊不给她们母子这个机会,她们连报仇的指望都没有。
在赵二郎向于节庵见礼之后。
嬴渊又唤来几名亲卫将士,嘱托道:
“你等去宁夏卫,调查这对母子所言,如有误差,及早来报。”
说着,又看向那对母子,
“这些时日,你二人便就住在伯府。”
倘若这对母子所言与嬴渊的调查结果有着明显出入。
那么,嬴渊会让她们知道,对一个手握权柄的人撒谎,究竟意味着什么。
稍后,蓁儿便将母子二人带下去安顿。
于节庵趁机询问道:“老师何不调查清楚,再收他为徒?”
嬴渊道:“只是让他见礼,又未敬茶,而且,那对母子,也没有理由,向我编制那么一出谎言。”
于节庵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对于那对母子来说,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前一刻,她们还在为如何活到明日而担忧。
下一刻,二郎这个孩子,便就成为了嬴渊的弟子。
那可是忠勇伯的弟子啊!
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待来到蓁儿给她们寻得的住所之后。
便为她们准备衣裳与热水,先让她们梳洗一番再去用食。
期间。
妇人牵着二郎的手,看着这宽敞的屋子,忽然有些喜极而泣的意味。
连忙打开包袱,将她丈夫的灵位,摆放在屋舍内的正中央。
随后,她与二郎一同朝着那灵位跪下。
妇人双手合十,喃喃道:
“郎君,你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嬴伯爷很器重二郎,要收二郎为弟子。”
“嬴伯爷还说,将来待二郎长大了,会让二郎亲自为你和芸姐儿报仇。”
说着说着,便已流下两行清泪,
“二郎,为娘要你当着你父亲的牌位立个誓。”
赵二郎问道:“娘亲,要孩儿发什么誓?”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正色道:
“要你好好为嬴伯爷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