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阿禄台的问题后,嬴渊明显一愣,回过神来,笑道:
“怎么?就连你,在将死之际,也对这世间起了留恋心思?”
阿禄台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道:
“草原河山再壮丽,却也比不得中原,中原的山水比这儿更养人。”
“我刚记事时,随父辈住在大都,也就是你们现在的京师。”
“那儿的山水极好...我还在书里读到过江南风光,江南好...可惜,一直未曾得见。”
“自我掌权以来,草原每两年一小灾,每三年一大劫,死伤百姓不计其数。”
“不得已,草原男儿皆从兵,只剩下那些妇人放牧...”
“若是我们草原的土地,也能将种子埋下,没有那么多天灾人祸,就好了。”
闻言。
嬴渊冷笑道:“前朝时,你们的大汗,可不愿种地。”
无论前世今生,元朝的不少大汗,也就是皇帝,常执行‘空其野为牧’的政策。
当时的王公贵族们,占民田千顷,不种庄稼,却把农田当做草场,用来放牧。
久而久之,就会有数之不清的百姓吃不上饭。
吃不饱饭,便会有人造反。
时代给过元朝机会,只是元朝不曾把握住。
“是啊,所以我们被你们再次赶到了草原上。”
阿禄台再次叹了口气。
嬴渊皱眉道:“你要见我,就是在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
阿禄台摇了摇头,“在我之后,你认为,在这个茫茫草原上,会发生怎样的事?”
嬴渊想了想,正色道:
“你死之后,鞑靼将会陷入争权内斗,不复以往,难图草原霸权。”
“在我撤军之后,瓦剌元气未失,会继续壮大。”
“大周帮不了你们,也不会靠着你们继续扼制瓦剌,而是会扶持另外一股草原势力。”
阿禄台问道:“兀良哈?”
嬴渊点了点头,
“朝廷需要的草原局面,不会再是左右相持,不然,若平衡被打破,极容易会使草原再出雄主。”
“对你鞑靼来说,最好的局面,就是与兀良哈结盟,共同抵抗瓦剌。”
“届时,我大周还会出兵来草原上走一圈,用十几二十年的功夫,行蚕食之策,逐渐削弱草原。”
“待时机成熟,或许,九州之地,还能再出一个李靖、霍去病。”
这些事情,是大周在未来的对外策略。
如此重要之事,为何就对阿禄台说了?
因为那是阳谋。
无解。
除非鞑靼甘心被瓦剌一族吞并。
即使如此,对大周来说,也不过是改改策略的事情而已。
阿禄台笑呵呵道:“你还真是坦诚。”
嬴渊道:“即使我不说,你也能猜到。”
阿禄台正色道:
“今日,我想问你的是,除了将来之局面,只谈民生的话...”
“草原能与中原休好吗?”
休好?
嬴渊诧异道:“你是说,自此双方再无战事?”
阿禄台点了点头,
“中原有句古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诚然的说,在我年轻时,有那么个雄心壮志。”
“想着草原也能彻底融入到九州之地,如蜀地某些族群一般。”
“中原人可在草原放牧,草原人可往中原耕种。”
说到这里,他再次叹了口气,
“可惜,我是做不到了。”
“不知,你能做到吗?或者说,你愿不愿,有一日,会有这番新局面,新天地?”
听到这儿,嬴渊顿时沉默起来。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草原与中原世代交好,乃至彻底融于一体。
一定会有这一日。
但绝不是今日,也不可能会是今日。
“别说你做不到,见不到这一日。”
“只怕是我,也见不到,做不到。”
“但...我相信,自会有后来人能做到、见到。”
沉默良久之后,嬴渊才算是给阿禄台了一个不算答复的回应。
阿禄台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目,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老家伙,杀了很多中原人。
但站在草原的立场上来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他只是想为草原谋一条生路而已。
嬴渊也叹了口气,拍了拍阿禄台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走好。”
阿禄台轻轻‘嗯’了一声,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在承平三年,五月十八日这天。
有很多人生老病死。
但会有那么一个老人的死,让世人铭记于心。
他,就是阿禄台。
阿禄台的死,对嬴渊并无丝毫影响。
虽说双方乃是友盟。
但归根结底,他们二人是劲敌,是死仇。
嬴渊初次参军时,面对的敌人,就是阿禄台的部下。
当时的他,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成长到与阿禄台一较高下的程度。
但随着一场河套之役后,他彻底逆天改命。
不然,仅凭着寻常军功累积,到死,他能做一个千户,就已算是‘祖坟上烧高香’了。
至于像梁景那样的地位,更是想都不敢想。
五月十九日。
鞑靼为阿禄台举行盛大葬礼。
在这一日。
嬴渊亲自来到小黄河畔,望着狼居胥山的方向,将手中一壶酒水撒完。
紧随其后的于节庵见状,不解道:
“老师是在祭阿禄台?”
嬴渊摇了摇头。
于节庵笑道:“还以为老师有些英雄惜英雄呢。”
英雄?
阿禄台是英雄吗?不知道。
我是英雄吗?得让后世人去评说。
但...
“你说的没错,我这壶酒,要敬的,是英雄。”
“是草原上的英雄,更是埋骨此地的中原英雄。”
说罢,嬴渊再次抬头看向狼居胥的方位,喃喃道:
“河套一役,与阿禄台交手,也算少却一桩憾事。”
......
承平三年,五月二十日晚。
嬴渊接到斥候传信。
说是马哈木之子脱欢已经率领两万大军来此。
如今,整个瓦剌,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也就五万左右。
其中多半都是骑兵。
而且,他们的骑兵,要比大周的骑兵略强些。
若是在关内作战,嬴渊耗费巨大心神培养的重骑,能发挥出极大优势。
但是在这茫茫草原上,重骑的战力如何,尚未得到实际验证。
而这一次,嬴渊就打算拿脱欢来开刀。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军自跨过阴山,也有一段时日。”
“兵不经战,养久必废。”
“脱欢既然敢来,便先拿他来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