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准这回带过来的,总算是好消息:“顾家那位大使夫人联系我们,说她已经从孩子口中,了解到全部事情的原委。她想向我们道谢……不过说到底,我们什么都没做,她的赞扬,超管局担不起。”
双联跷跷板压住一头,林昭松了口气。窗外雨瀑布似的落,黄昏染上泼墨般的浓黑。他收回视线,道:“那么,高曜家长那一边……”
“暂时没再催了。”温准简单道,“大使夫人应该会想办法联系705,但愿她能找得到你们屋的门在哪。”
“作为一名还算合格的家长,”他的口吻有些微嘲讽,“她大概率会支持自己的孩子到最后。不过,那不涉及高功能人群,也就不再是超管局的业务了。”
挂了线,林昭切回原通话:“带伞了吗。”
问句是肯定之否定,骤雨来得急,桑士桢也不是随身携带雨具先事稠缪的性格。忙音断成一串省略号,耐不住脾气的人,未出口的话无疾而终。
晚自修后,安保人员巡校时将尤侃从理化实验室里救出。次日一早,材料备齐,顾昐将举报信投递出去。
事不过三,因了之前的舆情问题和晟华教师团队的联名检举,教育局很快派调查组进驻校内。刚从海外飞还的老校长刚一露面,就被调查组揪走去问话了;书记本来有些沾沾自喜,但他作为名义上的一把手,也没能逃得过。
学校内教务工作仍在正常进行。时近五月底,毕业班应考在即,其他人也窥见了期末考咄咄逼近的魔影。热闹散场,终于还是面前的课本和习题册较为重要。
是以,高曜回到学校,办理退学手续那一天,竟然都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他脸色苍白没什么精神,看起来很像最初撞见林昭时,为了博取同情故意装出来的那副模样。现在故伎重演不知真假,但这一回,没人同情他。
“你们看网上说的了吗。”
“他抢人奖学金哪。”
“成绩也是假的。”
“我爸妈还整天叫我向他学,笑死,学什么。”
“学他弄虚作假,还是学他恐吓同学?”
“建议家长先卷自己。”
“混到人家爸妈那个位置,再来催我努力。”
高曜拉开桌洞抽屉,金属内胆和木质躯壳镗然一撞,被他故意弄出哐哐声响。琐言碎语轻了几秒,不知谁在其中发出一声鹅叫似的怪笑,气氛不受控地再度热络起来。
“他连脑袋都不敢抬,不敢看我们。”
“心虚啊。”
“胆小鬼。”
“以前那么横……真没想到。”
“真该死——”
抽屉里剩下的东西并不多,书和字典都没什么拿走的必要,乱糟糟的过期垃圾堆里,高曜抽出来几根找不见的数据线和一副耳机,随手丢进包里。
起身,一脚踹上椅子,高曜往外走。彰显暴力的举动压制住了更为微小的恶意,聆听着耳畔因恐惧而生的沉寂,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了。
噗叽——
一听铝罐破开静滞的空气,撞上他的后脑勺。冲击力微乎其微,比不上他们扳着顾昐脑袋往餐盘里按时力道的十分之一。但不知怎么,高曜站不稳似的,微弱地晃了晃。
“霸凌犯,滚啊。”似曾相识的说话声在他脑后响起。另几个声音逐流而上:“骗子。废物。”
“看他那傻样……”
“能是什么好东西。”
密集的水泥楼群和钢筋骨架,不足八小时睡眠时间,兑以宏伟蓝图、自我厌恶、傲慢嚣张和望不到头的彼岸,难免调味失手,熬煮出庞大不明形状的恶意。
它寻找附身者,也寻找逃生出口。有时是你,有时轮到我。我们偶尔庆幸,幸好这一次厄运点名,未能点到我。
空易拉罐滚落在地,骨碌骨碌,转了两个摆子停止不动。高曜哑着声,喉间呜出不明意义的嘶吼,突然转身跨步,提拳一下挥出——!
“叫老师,叫老师过来!!!”一拳,又一拳。打碎下颌骨,打碎文明高雅的假面。有人大声疾呼让他们不要打了,有人跑出去求助。他们迫切呼唤着成人世界的秩序……还是再做一会儿被庇护的孩子吧,至少在这一时。
办公室。林昭抬手,自饮水机旁取下只一次性杯子,斟满。连一星茶叶末都没放着的一杯白水,冒着热气,被他放在会客椅里的女人面前。
女人穿深灰色西服套装,绑柔顺的低马尾,前额敞亮,脸盘生得正大光明,只有唇色一抹殷红。
“林老师。”女人招呼他坐下,眉宇和善,全然一副上位者垂怜问恩的姿态,“我和他们说,这一次到学校来,我是一定要见见你的。见不到你,我就不走了——咱们的‘城市英雄’,大人物啊。”
林昭笑笑,在她对面坐了:“高曜妈妈,您看怎么称呼您比较方便?高局,还是……”
“都可以,都一样的。我是机关的公职人员,也是一位普通的母亲。”这番演说的调子起得很亲切,“今天来见林老师,主要是想和你聊聊高曜这孩子的事。我们家孩子最近压力很大,说是在学校和同学相处不好,网上也有些不中听的传闻……我们做家长的很担心,林老师您看,校方这边是否也应当负起责任,积极配合我们家长的工作,保证孩子的身心健康呢?”
她的声音绕在耳边嗡嗡地,说了许多语句却只好像不断在重复同一个字。这感觉就像是开大会坐在台下听发言,林昭告诫自己不许眼皮打架,至少得好好听她说话。但第一句话他的注意力就开始飘,话说到一半,他已琢磨起了新拟合的计算公式中的第三个误差因子是不是可以再修正下参数,或是干脆推翻重来,换种方向……到她全部说完,室内彻底静了。林昭礼貌笑了笑:“嗯,是的。您说得对。”
高母:“???”
来学校前,她听说过林昭的事,猜测他和林君成差不多,也是那种醉心学术不问窗外事,清高难啃的硬骨头。结果就这么容易,拿下得不费吹灰之力?
她往前微倾,语意试探:“既然这样,我们就算是有共识了。那些学生的处理方案,你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林昭好脾气地回她,“其实刚才我走神了,没怎么听清您说的话。”
高母:“……”
“我很抱歉。”林昭耸耸肩,道,“我还以为这不会影响您的判断呢。毕竟,您和您的孩子不同,您不需要催眠术的武装。您是一名真正的异能者,‘心灵读取’,可控级的。货真价实。”
高母瞳孔微缩,眉头微不可见地拧了拧。林昭望向她——据说许多读心者在使用能力时,需要直视对方的眼睛:“在我这里,您听到了什么?”
“我实在是很好奇。”他笑着说。
高母凝着表情,微微抿紧了枯红的唇。什么都没听到……这描述并不确切。她听到白噪音微弱起伏,像是夜晚远洋送来的海浪声。然后是回音,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在心湖中投落出一道重影。
一句话混响着播放两次,搞到她脑子发懵。心声和说出来的话,怎么可能是完全一样的?那她的能力,岂不是就没用了吗?
她不可能承认这一点。于是她说:“你不会飞。”
“所以?”
“你是个骗子。”高母坦言,“蛊惑学生,欺瞒校方,煽动舆论……我们需要向公众揭露真相。”
“我没有超能力,也从未在公开场合承认过这一点。”林昭道,“洞察事物本来的面貌,将它还原成本来的样子,是理智的选择。若你已想好要这样做,欢迎之至。”
女人一时说不出话。没有杂音,林昭说的是真心话。他不害怕,威胁无法生效。“心灵读取”的技巧,破译不了白纸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白色密码。
“您迟疑了。为什么?以自己的本来面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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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您来说有这样不可思议吗?”看了眼手机上新推送过来的消息,林昭起身,准备送客,“我本来仍有许多疑问得不到解答……晟华课业繁重,高曜作为一个普通学生,他从什么地方学习催眠术?有人教过他,还是环境潜移默化,而他久病成医?”
“未觉醒异能的人口,仍占到人群的大多数。做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不好,为什么他偏偏对超能力如此执着?”
高母按着转椅扶手,面上流过一丝愠怒。林昭对此视而不见,他收走母亲面前那只碰都没被碰过的纸杯,淡声道:“见到您以后,我想我有答案了。”
“在我这占口头便宜对你没什么好处。”高母警告他一句,掖着提包推开椅子站起,“来这儿,纯属浪费时间。”
走廊上数阵脚步声响,门砰一下被推开。
“高曜妈妈!”教导主任咆哮道,“你儿子——”
“他要搞出人命了啊!!!”另一位老师失声大叫。
救护车,警车,拉着绵长的警笛,撕开沉重阖着的古铜大门。失去意识的伤员横在担架上被推进车里,其他几个轻伤的上了警车去开证明。
另有一头浑身沾血的困兽湿漉漉站着。高母拎着她的小羊皮手包一路小跑出去,他转头,眼神雪亮渗人,巴巴望着她。
女人拽着他肩,狠狠往外推了一把。
“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没用的东西!”她动怒的声音一路飘到教务楼二层,“没出息!丢死人啦!!!”
推推搡搡间,两人滚作一团挤上车远去了。林昭站在百叶窗下没动,车的尾迹化作一片片不清晰的残影,驻留在他视网膜上。
有点——奇怪。
……很奇怪。
小时候,林昭因为习惯性地发呆走神,常把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搞砸。帮人在场边看着皮球,回过神来,球不见了;被嘱咐着让他在原地在等老师,只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他自己飘得没影,让所有人一顿好找。
就读少年班后,林君成接他去家里吃晚饭。林昭想着要表现得懂事一些,就挤去厨房,主动提出帮忙摘菜。
剥着豆荚,他被对面楼道里一扇开开关关的门吸引。找回意识,手里的白瓷碗已碎了一地。
那好像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那一年林君成三十来岁,头发乌黑,还不需要像后来那样经常补染新长出来的白发发根。她半蹲在地上拿着只小笤帚,往彩色的厨房簸箕里扫碎瓷片。
林昭记得她那天穿一件黑白千鸟格的对襟毛线开衫,还有一条黑色微喇的阔腿裤。这衣服她后来也常穿,但千鸟格这个名字,很久以后林昭从商场售货员的嘴里正式知道。那会儿他才意识到,原来这白色不规则多边形……竟然真的是抽象过后一只鸟的图案。
“哟,活了。”她打趣这个半大小孩,“手没割破吧?”
不痛,没破皮,也没血。小林昭摇摇头:“我没事。”
想了想,他又道:“你要小心你的手。”
“我又没碰着。”林君成不以为意,“没破你就别愣着了,赶紧把洒地上的豆子都捡起来。”
林君成塞给林昭一个不锈钢碗,说随便摔。拾完碎片,她继续忙她自己的。林昭就像个小尾巴,在厨房里摇来摇去,把遍地滚的豆子全捡完了。
福利院的大人和小孩,他们说他经常走神很奇怪。听讲了笑话不会笑,被训斥了不会难过不会哭,没有反应没有表情很可怕。但林君成不在乎这些。她对待林昭,很像对待院子里意外生出来的一枝不认识的花。浇水,松土,偶尔捉捉虫,搭简陋的花架让他趴着,不管他。也让他自己去淋雨,不算那么上心,但每每经过,都看看他,和他问一声早。
她似乎有信心,觉得这花靠自己就能长大,不需要她再多做些什么。
真奇怪。有的人没有亲缘关系,却做成了母亲该做的事。有的人明明是母亲,却好像把孩子当畜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