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个上午,嵇燕台借着裴湛的名头,将岭南王府上下敲打了一遍。毕竟他可不是原著里描写的那般——沉迷于人体动态艺术,府内琐事全然不管,统统交由身边心腹来处置。
很多时候,纰漏就出在琐碎小事之上。
嵇燕台对他人的信任实在有限。
这个‘有限′,基本可以归零。
嵇燕台早习惯了将权力捏在自己手心里,否则夜里觉都睡不安稳。
万幸的是,他如今并不在皇城内,而是以王爷的身份占据岭南地界,且周遭不存在任何竞争者。
只要他不想着谋权篡位,去皇位上坐一坐,躺一躺,寻常的欺男霸女行径,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不得不说,嵇燕台着实松了一口气。
累了。
这辈子真的不想再肝皇位了。
这种事情还是让主角和他的崽来做吧。
嵇燕台的皇家集体荣誉感非常有限,眼下这个江山又不是他的,而作为岭南王这个角色,他都以统治者的身份爽到最后一秒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死后管他洪水滔天呢。
嵇燕台问过了,这个系统没有回档功能。
太好了。袍是个废物。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刻。
在王府管事与一众仆从面前,嵇燕台给了裴湛极大的体面。与昨日的轻慢态度不同,话里话外,几乎要众人将他当成岭南王妃看待。
言行举止间,好似在为裴湛撑腰。
正厅内,檀香袅袅。
裴湛端坐在岭南王身侧,身下的紫檀木椅镂刻着花鸟鱼虫,堪称精妙绝伦。他任由府中下人—跪拜行礼,却不觉得自己的地位有什么不同。
跟这些仆从丫鬟一样……
他亦是岭南王掌中的物件,无非是摆放的位置不同,承受的“把玩’方式各异。
仆从给他的尊重,他终究要偿还。
裴湛忆起男人昨夜在轿中的轻语,只觉得一阵刺疼,愧对于九泉之下的高堂。
可他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裴湛将思绪压下,惦念着另一件事。
他侧过脸,敛着眸,问道:“王爷,既然认过了人,我能不能去见见允书?”
从昨夜到现在,裴湛还未见过侄儿。
他一夜未阖眼。
裴湛心知,既然岭南王以裴允书为把柄,将自己强纳入府中,当下便不会要了侄儿的性命,可他心底的焦灼愈发浓重,快要坐不住了。
裴允书身患离魂症,会夜惊。
白日里还好,有个叫连翘的丫鬟会照看他,然而每当裴允书夜惊时,只有裴湛能近他的身。
裴湛怕他夜里见不着自己,病情加重。
偏偏昨夜他身处后院,不得出,又整夜不见岭南王的身影,想求人都没法子
….
一个上午了。
嵇燕台被裴湛暗瞟了好几眼,只充当不知,待对方按耐不住了,才施施然地唤人传膳,“去,把小公子抱过来,一同用膳。”
交代完,他站起身,一把拉过裴湛的右手,把人往膳厅里带。裴湛下意识想抽回手,又硬生生地止住动作,随岭南王迈出正厅。
仆从们跟在后头,不言不语。
嵇燕台佯装没察觉到他的僵硬,自顾自地将那只手举到身前,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来。
那只手,是属于读书人的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匀称而秀气,指腹和虎口处覆盖着经年握笔磨出的薄茧,透着一股书卷气。
嵇燕台手一翻,“你还有小月牙呀。”
他指盖上就没有。
裴湛没吭声。
嵇燕台慢条斯理地摩挲过他的手背,沿着骨节一路滑向手腕内侧。在那里,一道横贯整个腕部的深褐色疤痕,盘踞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
他曲起食指,在凹凸不平的疤痕上轻轻刮过,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
裴湛手臂发僵,淡声应道:“手筋断了。”
“这么可怜呀,”嵇燕台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刻意的惋惜,“我已经让人去寻名医了,要不然也给你治 治?说不定还能拿起笔呢。”
是一定可以。
原著中有一个名为常有道的民间医师,裴湛经历了长达一年的治疗和温养,手伤最终痊愈。
只不过到那时候,嵇燕台大概已经下线了,所以他说得也不是很走心,裴湛却愣了一下,忍不住扭头看向男人。
他的眼睛会说话。
嵇燕台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捏着裴湛的手腕晃了晃,“你看,本王对你好不好?”
裴湛垂下眼,“王爷待我极好。”
恰时,正好穿过回廊。
日光熹微,嵇燕台瞥着裴湛低垂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忽又听到他轻声问道:“王爷如何知道我住在永安街巷?京中…….”
嵇燕台知道他是趁机试探,但笑不语。
总不可能告诉裴湛,自己是从小说里看到的吧?
说起来,在嵇燕台还没有被皇帝养成系统绑定的时候,他还是看着裴湛“出生’的呢,若是论资历辈分,裴湛得唤他一声叔叔。
现在好像也行?
嵇燕台思忖着,他现在这具身体的年龄是二十八九岁,而裴湛满打满算也才刚满十八周岁……
两人的年纪差了快一轮了。
换做现代社会,裴湛还是读高中的年纪呢,却在没成年时嫁给一块牌位,如今又给一个奔三老登做小男妾。
抵达膳厅后。
嵇燕台率先在主位坐下,示意裴湛坐在下首,然后用筷子指着桌上那道品相精致的水煮白菜,冲人摇头叹气道:“你看这颗水灵灵的小白菜……”
像不像你?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丫鬟抱着一个裹在柔软锦缎里的瘦小身影走了进来。在她踏进门槛的瞬间,裴湛忍不住站起身来,将幼童接到自己怀里。
“允书…….
四五岁的孩子不见去岁的圆润粉嫩,小脸瘦出了尖,面色泛着几分不健康的红,葡萄似的大眼睛呆愣愣的,不见一丝光彩。
大抵是昨夜哭得厉害,眼皮肿得像是金鱼。
嵇燕台兴味盎然地盯着裴家仅存的一大一小。
就见裴湛低着头,脸颊贴着裴允书的头发,脊背稍稍放松,肩膀形成一个保护的弧度,注视怀中幼童的视线很柔和,声音轻极了,
…允书,小叔在这里。”
那张清俊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面对嵇燕台时的戒备,麻木与屈辱,嘴角因怀中的幼童弯起一道很轻的弧度。
然而,裴允书对裴湛的呼唤和亲昵毫无知觉,宛如一尊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嵇燕台安坐着,瞥见那孩子稚嫩的指头搭在裴湛的肩头,不经意地揪住了他的一缕长发。
按照现代医学来判断,裴允书大概是在遭受巨大刺激后,患上了失语症。
这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
此类患者需要亲人的耐心陪伴,才有一定概率走出心理阴影,恢复正常。
嵇燕台回忆了一番原著中,裴允书病情恢复的片段,不由得暗暗感叹一句,这对叔侄实在是感情深厚啊。
大的那个,为了小的,甘愿委身于变态老登;小的那个,为了大的,居然突破了心理障碍,主动开口说话。
“小叔,杀了他吧。”
“我不要你疼。”
…
几乎是同时,嵇燕台忆起了另一段远久的记忆。
那是他第一次读档之前的事情了。
他的宫女妈与太子有染,东窗事发后,老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废了太子,又赐死了他的宫女妈。嵇燕台通过了老皇帝的滴血验亲,才勉强留下一条性命。
当时,他分外感谢古代社会的不科学生理知识。
好景不长。
一个没有母家,又被老皇帝厌恶的庶皇子是无法在深宫中立足的。嵇燕台最终没能活过降生后的第一个冬天,活生生饿死在冷宫中。
紧接着,他迎来了首次读档。
嵇燕台吸取失败经验,趁宫女妈和太子哥被人发现之前,在襁褓里嚎啕大哭,让两人躲过这一劫。
虽然这么做很对不起老皇帝,但他有那么多个老婆,嵇燕台只有一个妈。在位高权重的太子面前,一个小小宫女又能怎么样呢?
这一回,他艰难地活到三岁多。
嵇燕台总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
于是,他在宫女妈面前展露出了远超三岁的情商与智慧,给她出主意,以此躲避太子一次次的私下接触。
万万没想到的是—
几天后,一个夜晚。
嵇燕台迎来了第二次读档。
那个曾因他的啼哭,侥幸躲过一劫的生母,大抵是为了自保或是受到太子蛊惑,悄然扼住了熟睡中孩子细弱的脖颈,亲手结束了他的第二次新生命。
“啪嗒。”
思绪回笼。
嵇燕台将筷子丢回了桌子上。
裴湛听到这声响,心神一惊,连忙冲主座上的男人躬身告罪。嵇燕台淡然颔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
他起身,冲裴湛怀里的孩子伸出双手,双眼却紧盯着裴湛,温声道:“你不是右手有伤吗?来,把小允书给我。”
“让叔父抱抱。”
话音刚落,裴湛神情一滞。
比起正厅那一会儿,岭南王的神情温和多了,但不知为何,裴湛却后背一寒,他下意识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不肯松手。
短短一瞬,裴湛恍然反应过来了。
他将裴允书往连翘的怀里一塞,轻声吩咐道:“允书年纪太小,性子又愚钝,莫要扰了王爷用膳的心情,还不快把他带回去。“
连翘的表情很惶恐。
嵇燕台笑吟吟地收回手,坐了回去,还帮裴湛催了一句,“你没听到裴侍君说的话吗?”
很快,膳厅安静下来。
只剩两个人,一站一坐。
裴湛侧过脸,瞧见岭南王斜斜地倚在椅子里,指头在扶手上一下下地敲着,神情看不出喜怒。
他定了定神,走到主座旁……
然后,打着横,坐进了男人的怀中。
裴湛心中木然。
他死死压住那股从喉咙里泛出的恶心之感,主动道:“不若让我来伺候王爷用膳吧?”
“你竟如此防备于我……”嵇燕台不肯接他的话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哎,本王的一颗心好似坠入冰窟,寒透了。”
裴湛想再说些让岭南王消气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时间,厅里陷入沉默。
嵇燕台忍不住轻笑两声,主动抬手,搂住裴湛那截细腰,摩挲了好几下,然后逐渐往上,将大拇指落在他的唇角,质问道:“裴侍君饱读诗书,怎么连几句哄人的好听话都不会说?”
“哑巴了?”
裴湛身体僵硬,眼皮敛起,生怕岭南王窥见自己眸中的反感与厌恶。他轻轻摇头,却被男人的拇指撬开了唇瓣。
随后,岭南王将食指与中指抵在他的齿间,似乎想要一探究竟。
尽管裴湛已是另一个男人的妾室,但他到底是个适婚的男子……
岭南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在男人冷冰冰的视线下,裴湛主动张开了唇。
片刻后。
岭南王抽回手,仿佛将裴湛的脸当成了一块柔软的帕子,指缝间的水渍尽数擦在他的脸侧后,起身离开了。
“饱了。”
裴湛只觉得脸上一阵凉。
待岭南王彻底走远了,他独自坐在满桌冷掉的珍馐前好 会儿,终究忍不住弯下腰,单手扣住桌子边沿,干呕了一声。指尖泛白
…
书房里。
嵇燕台干坐片刻,胃里烧得慌。
他一口饮尽凉透的茶水,将茶盏一推,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用来装样子的古籍,翻开内页。
纸页泛黄,墨色浓郁。
这页抄录了一首诗。
嵇燕台匆匆一扫,视线骤然定住,落在诗词下方的落款处,久久没有移开。
半晌。
他神情古怪地念出诗人姓名,
“.…霁朝,谢芳?”